艾瑪仰躺著微微睜開眼睛,輕眨兩、三下。


    眼前是昏暗的,漆黑一片。


    小房間的天窗沒有窗簾。所以隻要有街燈或是星光,多少應該會有光線透進來。看來今天早晨的雲層應該相當厚吧……


    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


    伸出被窩的手冷冰冰的,位於閣樓的仆人房並沒有暖爐。因為位在最高層,某種程度上,下方的暖氣會上升並滯留,但牆壁與窗戶皆已老舊,冷風總是從縫隙中灌進來,前一天的暖意一到夜裏就完全消失。在冬將軍遲遲不肯離去的倫敦,空氣既濕又冷,從睡衣中伸出的手臂,在觸到冰冷空氣的那一瞬間,嬌嫩的肌膚畏縮了一下。


    以手肘撐起上半身,伸手摸索床邊小椅子的上方,必須先找到最重要的東西,也就是眼鏡。沒有它什麽事都沒辦法做。


    點亮蠟燭。


    眼鏡鏡片上反射著橘色與青色的火焰。


    艾瑪呼出的空氣變成一團白球。


    利用水壺裏剩下的清水,迅速將放下的頭發編起整理好。迅速俐落地換衣服,接下來再將剛剛爬出的睡床快速鋪好。她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手持蠟燭,邊穿圍裙邊躡手躡腳走到樓下,方便過後立刻走進廚房。點亮牆壁上的小燭台,跪在廚具前的地板上。


    開始早晨的最重要的工作,清理爐灶。


    這個家裏的箱型爐灶是屬於大型的,在火爐的左右附有烤麵包與烤肉用的烤爐,後方靠牆壁處還內藏大型的熱水爐。每天晚上為了安全與節約都會將火熄掉,但是為了在一早能夠為年邁的女主人送上一杯提神的茶,最少在半個小時前就要開始生火。而在生火之前,則必須要先將爐灶徹底清理。


    燃料是煤炭,而且是藉由燃燒時的火焰才能夠將烤箱加熱的構造,所以裝設在器具內部的煙管會不斷堆積煤灰。隻要是任何一個能堆積的空間,都會慢慢累積煤灰。積灰太多時,不僅會整個掉落下來,如果在火勢大到熱空氣足夠形成上升氣流之前,有風從外部吹進來的話,又輕又細的煤從便會飛揚起來,散落在房間裏。為了保持屋內的美觀,並防止生火用的危險器具發生堵塞的麻煩,每天的清掃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唯一的辦法就是鑽進器具的內部,把容易堆積煤灰的每一個角落都細心仔細地清掃幹淨。


    因為要清掃客廳裏那個可以將熱氣送達整棟房子的巨大暖爐是件大工程,必須使用專用工具,所以每一年都請專門清掃煙囪的工人來清理好幾次之外;其他關於廚房用火的管理與細節,不論在哪一戶人家家裏,都是家庭主婦或仆人們辛苦又麻煩的日常工作之一。


    爐火燒得正旺時當然熾熱得無法清理,所以隻能趁著尚未生火的時間帶,也就是每天早晨剛起床,房間處於整天之中最冰冷的時刻進行打掃。


    倫敦位於高緯度的寒冷地區,石材建造的建築物總是冷風颼颼。除了極其短暫的盛夏期間之外,生火取暖會感到「炎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對於貧窮人家而言,既然無論如何總要使用廚房爐灶,便幹脆以它充當暖爐,再配合著微微暖意穿上厚重衣物。較為富裕的人家則全家齊聚一堂,安靜地圍繞在壁爐邊享受光與熱,並將這樣的日子視為一種幸福。能夠毫不間斷地讓火焰燃燒,被視為是富足而享樂的象征。


    為了保障這樣的舒適,就必須每天早晨加以清掃。


    依據爐灶的不同部位,必須使用長柄的刷子、爐刷、藺草刷等各種不同的掃除用具來清掃。整理火箱,清理燃燒後剩下的餘渣,挖出灰盤上積存的煤灰,擦拭煙管,並且要確認每一條煙道的煤灰都已確實清理幹淨。烤箱是用來烹飪食物的,尤其特別需要仔細小心,先將內外部擦拭得漂漂亮亮,以水衝洗之後再充分晾幹。接著再處理外觀,將木塊、廢紙,和劈成小片用來生火的柴薪排列在爐架上,點火之後,以黑鉛磨光整個鐵箱。那是將碳與鐵的混合物調上些許鬆節油作成的捧狀固體,用它來磨亮爐灶的工作和為皮鞋上鞋蠟很像。和擦鞋一樣,必須正確地使用上黑鉛用的刷子、拍掉多餘黑鉛用的剛子、磨光用的刷子……等不同的刷子。待爐灶燒熱時,便會呈現美麗的色澤,讓辛勤將之刷亮的人心中湧起滿足感。不過也不能得意忘形,貪心的上太多黑鉛。把手等用黃銅鑄造的部分要用布擦亮,讓它閃閃發光有如黃金般,到此為止才能算是告一段落。


    不管多麽仔細,多麽完美地用心清掃,經過一整天之後,到了隔天又是徒勞無功,回複到必須把前一天做過的事情,再徹底重來一遍的狀態。與推行上山的薛西弗斯無異。


    此外,進行這項工作時,膝蓋必須長時間跪在堅硬的地板上,經常以不自然的姿勢使用腰部力量。程序複雜,必須要有熟練度,而且不論想任何辦法,使用任何工具都難以減輕辛苦程度。加上因為空間狹小,即使有幫手也無法由多人來分攤,因此特別費時。


    若是隻有箱型烤爐的話還好。若是居住在出產泥炭的地方、老舊房子,抑或是極貧窮的人家,直到現在日常烹飪還使用明火式爐灶。這樣的爐灶因為相當原始,不僅難以調節,也難以控製。若當作燃料使用的泥炭品質有所變動時,便會敏感地反應出來,或者點燃後溫度不夠、或者竄高到連鐵條都會熔化的溫度。但爐灶卻又是每天烹飪時必須使用的器具,因此常要冒著受重傷的危險。


    然而艾瑪相當幸運。


    例如,清掃結束後必須將自己清理幹淨。如果是一般人家,可能要爬上數十階甚至數百階的狹窄樓梯(因為廚房一定在最底層而女仆的房間又一定在最上層)回到自己的房間,而且還要將沉重的水提到樓上,才能夠將臉與手洗幹淨。在準備早餐時還帶有肮髒工作的痕跡是相當不衛生的。


    除了女主人凱莉本人之外,唯一住在這個家裏的人就是艾瑪,因此她被允許做出較為合理的行為。也就是說,可以用昨天剩下並儲存在廚房大鍋裏的熱水,洗去手、臉上的髒汙。


    清掃火爐雖然是身為雜役女仆的她所必須負擔的家事工作中最為粗重、困難的事情之一,但是艾瑪從無厭惡之意。


    每一天都從這樣既辛苦又要求細心的工作開始,她也從來不覺得排斥。


    觸摸到粗糙堅硬的鐵塊,就會升起虔敬而平靜的心情,好像在為偉大而重要之人服務一般。而且隻要這段辛苫的打掃工作結束,這個器具便會成為孕育火焰--自遙遠的太古以來魅感人類的奇跡,產生光與熱,可以從中取出各種美味食物的魔法工具與舞台。也是這個家中最為貴重之物。除了清掃的時間帶之外,一天大半的時間裏,火爐旁都比任何地方要舒適,成為非常重要的場所。


    因此能夠擔任這項工作,是一件很棒、很值得驕傲的事不是嗎?


    像這樣,可以在有屋頂、窗戶,與床鋪的家屋中過著安全無虞的生活,就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


    這個威力強大、方便(應該也相當昂貴吧)的器具就在這裏,不用說,在自己負責的範圍內可以按照自己的裁量來自由使用,不就是一種享有特權般的幸福嗎?隻要心存感謝與歡喜,為它服務就不再僅僅是痛苦。


    而且,清掃是件相當單純的事,隻要付出多少力氣,成果立刻就會以看得到的方式顯現出相對的成果來,是不是變得幹淨,任何人來看都是一目了然。每天持續辛勤上作,就能夠讓次日的工作變得輕鬆;隨著一直持續下去,這份工作也會變得擁有極大的價值。如果工作時粗手粗腳、隨便偷懶,總有一天重要的器具會出問題,甚至很可能會損壞故障。如果事前能夠用心保養,盡量避免這樣的事態發生的話,自己的認真與能力也能夠得到信任吧?


    勞動成為祈禱,烹飪用的爐灶成為一間神殿,女仆有如侍奉聖物的巫女般,將肉眼幾乎察覺不到的最後一粒灰塵都擦拭得幹幹淨淨,這樣的舉動,能夠令她樸素的靈魂變得沉穩。而且在專心一意的工作之後,能用雖已不熱但仍帶微溫的清水清淨全身,啊!有種今天就從這裏開始的真實感。


    好了,今天早上最困難的部分總算順利完成。爐灶和艾瑪本人都已打理得幹幹淨淨。


    手上拿著抹布,以指尖充滿愛意地擦過光亮鑒人的黑鐵,這是最後的一拭,艾瑪以手腕撥起額頭上垂落的發絲,不由得微笑起來。


    然後像隻小鹿般轉身開始迅速做起早上該做的例行工作。


    打開玄關,以木棒敲打門墊拍掉灰塵,清掃屋外門廊的樓梯,回到室內,拿起昨晚女主人放在寢室房門外的靴子並整理好。讓客廳的空氣流通,整理淩亂之處,擦掉塵埃,收集垃圾,將采光窗或玻璃窗擦亮。因為天氣尚冷,光靠廚房爐灶的暖氣不夠,所以還必須要把客廳的噯爐也生起火來。


    春意尚淺,房間中太過嚴寒的空氣有礙女主人老邁的身體。雖沒有必要奢侈到把房間加熱至讓人流汗的溫度,但總是要保持著即使一直坐在喜歡的椅子上也不會感冒的程度。


    在火箱底部的鐵板上放置沾濕揉成圓團的廢紙,再架上細枝、麻莖等火引,然後挑最小的煤炭屑堆在上麵,好讓熱力可以有效率地傳導。這一切都早已熟悉,也有自信能在最快的速度內把火生起來,但是在第一次被要求做這個工作的時候,簡直是手忙腳亂。完全不知道訣竅,也不知道該如何拿捏,連連失敗好幾次。隻冒黑煙不起火、或是煤炭一直點不著,把整個房間熏得又是煙又是灰……當浪費掉一根又一根昂貴的黃磷火柴時,隻覺得滿心歉意。


    以火柴點燃長柄鐵棒前端一個浸過燈油的壺狀物,將煤炭堆點火。明亮的火舌漸漸竄起,慢慢引燃,火勢變得愈來愈大。目視確認過沒有問題之後,再一次汲取幹淨的水,這次將銅水壺放上火爐,開始準備泡茶並準備女主人的早餐。


    一邊急忙地將事前做好的司康餅搭配上水果幹,還要確認兩個生火處的安全。總算廚房和客廳的煤炭都順利燃燒,火勢也安定下來。到這個程度,即使不用時時照顧也不要緊了。


    不知何處傳來鈴聲叮鈴,是牛奶小販從門前經過的叫賣聲。抬起頭來,窗外不知不覺已是一片白光。鳥兒飛翔,成群的麻雀覓食,天亮了。


    拿著零錢衝出門口,在公共給水場追上送牛奶的三輪手推車。牛奶小販馬修自傲的銀色大容器旁已經擠滿拿著容器的女仆、孩童,和老人,像是不願輸給早晨的寒冷般一個擠著一個,好像在玩著互相推擠的遊戲一般。吐出一團團白霧,艾瑪點頭示意或短短打聲招呼,也站在凍寒的路麵上不時踩腳排隊等待,石板路麵濕答答的呈半結凍狀態,不知是泥巴還是馬糞的黑色團塊令艾瑪特別留意,即便如此,仍可看到春天已經來臨的證據,結霜已變得薄了許多。


    終於輪到艾瑪,幸運地在賣光之前買到,將牛奶與奶油分別裝進不同的罐子裏。啊,太好了!可以讓夫人吃到她最喜愛的美味奶油配司康餅,艾瑪微笑。


    回到廚房,在爐灶裏蓋上厚厚的沙子調節溫度,放入盤子,把司康餅放入以便烘熱,然後一手提起擦好的靴子,另一隻手抓著裝有滾水的水壺,上樓到女主人的寢室。一開始必須要盡量放輕腳步,在門口放好鞋子與水壺後立刻轉身下樓,放下卷起的袖子,扣好紐扣。再一次專心將手洗幹淨,泡茶,整理盤子與刀叉。


    準備齊全之後,端上來,這次故意稍微發出腳步聲,慢慢上樓。


    敲門,接著可以聽到低聲回應。


    「早安。」


    艾瑪進入女主人的寢室,立刻將裝有紅茶與早點的托盤輕輕放在床鋪旁邊慣用的推車上。幫助已經蘇醒打算起身的女主人,將枕頭拉起墊在背後,並且為女主人披上披肩。


    掃視女主人全身,確認沒行異狀。沒問題,夫人相當健康。


    立刻站到窗邊,一一拉開窗簾,讓晨光照進房間。並且巧妙地調整窗簾,絕對不能讓強光照射在主人臉上。


    凱莉·史東納以腰部以下陷入羽絨被中,兩手垂下如人偶般的姿勢,慢慢感覺著蘇醒中的身體。哎呀!這是怎麽回事?沉重而且嘎吱作響。不過,看來今天早晨總算還能順利起得了床。


    托老天的福,


    我還活著。


    雙手揉揉眼睛,環視房間。


    年輕的女仆輕盈得好似沒有體重般,以俐落的身手行動著。贅肉、嘎吱作響的關節、睡上一晚仍無法消除的疲勞……這些在她身上都還看不到,充滿活力。


    雖知道怨恨也沒有用,但不能說完全沒有些許的嫉妒。


    美麗與健康……甚至幸福……或許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用金錢買到,如果身為富裕階層便可以盡情享受,但是隻有「時間」例外,不論是國王或是貧民,時間都過得一樣快,對善人惡人也沒有任何的偏袒。對於把一分一秒都視若無上珍寶般品味的人,或是把時間無趣地投擲在無益之事上浪費殆盡的人,一天都同樣是二十四小時,夜晚之後接著就是早晨。


    剛過二十歲的艾瑪,臉頰有如陶瓷般光滑,像在證明健康生命力般微微透出紅潤的血色,在朝陽中發亮。骨架挺直,肌肉結實,頭腦清晰,做任何事情都遊刀有餘。


    她俐落工作的影子在房間的床上來回飛舞著,簡直就像芭蕾舞者或是精靈一般……!


    回想起來……深刻體認到活了五十幾年,已經將上天給予的時間用掉大半的凱莉·史東納……感到一種恨得牙癢癢般的悔恨。


    沒錯,自己的人生已經到了尾聲,接下來隻能夠沿著先前走來的道路,毫不費力地順勢繼續走下去。


    再也沒有任何非得咬緊牙根超越的障壁,也沒有必須完成的約定。沒有困惑也沒有煩惱,甚至沒有任何遺憾。應該就這樣……也就是說,接下來隻要安心平穩地等待蒙主寵召的那一天到來就可以了,這樣就該心滿意足了,但是為什麽會有某種怪異的空虛感呢?


    是還有什麽事情沒做嗎?


    是上天還要我這把老骨頭去做些什麽事情嗎?


    如果就這麽踏進墳墓,還有什麽會讓我覺得悔恨呢?


    艾瑪以單手熟練地將窗簾布的皺褶收好,一一用束帶綁起,仔細地確認皺褶方向與束帶是否調整得適當,好像這房間裏每一個平凡無奇的小窗框都是昂貴圖畫的畫框般。明明從窗口能夠看見的,隻不過是倫敦平民區裏一成不變的光景罷了。


    看著艾瑪一板一眼,認真得不得了的側臉,凱莉·史東納浮現一個略為諷刺的笑容。


    看來挺有趣的呢……


    看起來艾瑪做所有的家事時,都打從心底感到愉快。好似剛剛得到一間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來布置的房子,全心投入的幸福新婚妻子。


    做事非常仔細,技巧相當確實;連紅茶也能泡得這樣美味,司康餅也做得好,確實都有裂開的「狼口」(注8)。這孩子的確能夠讓人安心地交付她任何事情。


    ※注8狼口:英國午茶時間提供的點心司康餅(se),當麵團烤得成功時,出現在膨脹部分的裂痕便俗稱為狼口。


    真是個值得感謝、難能可貴的女仆。


    上帝在這孤獨人生的最後,送來像她這樣的一份禮物,是給「教育」信仰者的獎賞。


    將蓋布拉到僵硬的膝蓋上,在鋪平的床鋪上放置早餐托盤,凱莉再一次拿起茶杯,仔細品嚐熱騰騰紅茶飄溢出的新鮮牛奶香味與砂糖甜


    味。


    艾瑪在這段期間依舊毫不停歇地繼續工作。


    從幾處燭台收集燒剩的蠟燭,經過時看到桌上的紙張有些散亂,停下腳步,拿起來輕叩桌麵對準兩端重新放好,即便椅背的蕾絲套隻是稍微歪斜,艾瑪也注意到了,隨手將它拉正。手邊做著工作時還以目光確認女主人的早餐有沒有問題,是否有不足之處。


    總之,主人離開棉被之後,就沒辦法在這個房間中做太多的事情了。


    自然地彎下腰從床下拿出室內便器,並且用身體遮住女主人的視線,將之清理幹淨。以水壺與水瓶汲取新鮮的水上樓,早餐托盤已經放回推車。但是特別準備的司康餅卻隻有一半不見,濃縮奶油(注9)上有稍微挖過的痕跡,但是果醬、印度蔬菜飯(注10)看來部是原封不動。女主人今天早上似乎食欲不佳。


    ※注9濃縮奶油(clottedcream):英國傳統的奶油,將牛奶煮過放置一晚後做成。


    ※注10印度蔬菜飯(kedqeree):加入鱈魚等白肉魚與水煮蛋的燉飯式枓理。


    「要不要換其他的食物?」聽到艾瑪這麽問道。


    原本失神望著眼前某處的凱莉·史東納迅速眨眼,若有所思地回過神來。


    「夠了。」


    並遞出已經空無一物的杯子。艾瑪以托盤接下杯子。


    「今天預定要出門購物嗎?繡線似乎不太夠,你可以幫我買回來嗎?下午出門就可以了,我想要的顏色號碼等一下再寫給你。」


    「是。」


    「我會再想想看有沒有需要你幫我買的東西,你也想想看有沒有什麽東西不夠用……今天的預定是?」


    「我想要把香草花園的土翻一翻。」艾瑪很快的瞄了一下窗外。「不過天氣似乎不太好……我會檢查一下豌豆的生長狀況,還有熨燙洗好的衣服。


    「辛苦你了,薰衣草夠嗎?」


    「沒問題,還有半打以上,我把它們卷起來收藏得很好。」


    艾瑪愉快地說。


    將支數為奇數的新鮮薰衣草,在即將開花的初夏時割下,束起花穗的正下方,以包裹住花穗的方式將花莖反折當作經線,再取花的枝丫或緞帶作為緯線,交叉編織成格狀花紋所做成的,就是薰衣草棒,或稱為花束(bundle),也就是簡便型的幹燥香花。它隱約的香氣相當持久,一般都會放在收藏內衣或布料、紙類的抽屜中。


    另外,在萃取薰衣草精油時用來冷卻的水,也可以做為熨衣水使用。在熨燙布製品時噴灑一些熨衣水,同樣有飄香的效果。史東納家上上下下總是包圍在相同的芳香之中,就是這麽來的。因為有大量的薰衣草收獲才能夠這麽做。


    艾瑪想辦法抽出空暇時間,辛勤地開發這房子荒廢已久的後院,開始培植花草。凱莉並不知詳情,不過似乎與路上的某個賣花女的建議有關。


    後院原本是個潮濕肮髒,用來堆置破銅爛鐵的地方,有一天卻突然發現它已經被分成小塊小塊整理好,部分泥土經過翻鬆耕耘,變得像田地一般。凱莉問艾瑪這是要做什麽?艾瑪臉紅地回答,她想要整理個花園,因為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想先試試看再向主人報告,很抱歉這樣自作主張。


    向人要來的種子與花苗中,有好幾個品種都沒種成功,但是也有好幾種順利存活下來。能夠適應土地與日照條件,健壯生長的首先就是精力旺盛的各種薰衣草、洋甘菊、玻璃苣和茴香、細香蔥、金蓮花,蘿卜、芝麻菜,和節瓜等蔬菜類的種植麵積也逐漸擴大。


    新鮮的蔬菜收獲不僅讓餐桌變得熱鬧,光是看到栽培的作物在不同的季節裏抽出嫩芽、開花、結果就十足賞心悅目。另外還能夠將家裏產生的垃圾做成堆肥,使土地變得更肥沃,可謂一石二鳥。


    整理庭園是屬於居住於郊外的富裕階層的優雅興趣,剛開始的時候,凱莉認為雜役女仆隻能利用工作餘暇來整理花園,或許不會有太大成果。但是,擁有一雙巧手的艾瑪巧妙地成功了。雖然說整棟房子隻靠一個人來負責從早到晚所有的家事,但事實上也隻是照顧一個老婦人的生活起居而已。盡管環境不免還是會髒、會亂、必要時還要做些縫補工作,但是和大家庭或是有許多小孩的家庭相較之下輕鬆許多。一次要把所有工作全部做完雖然辛苦,但是隻要每天做-點便可遊刀有餘。


    去年初夏,凱莉也在新完成的秘密花園中悠閑散步;有時還把椅子搬到花園,享受在香風吹拂下閑適地埋頭看書的樂趣。


    「對了,應該有很多在春天播種用的各式種子上市了吧?你想要什麽就買吧。」


    「可以嗎?」艾瑪眼神發亮。「嗯……我想如果有百裏香、迷迭香,和巴西利的話會很方便,烹飪和泡茶的時候都可以用得上。還有也想要種些醋栗或莓果類……」


    「好啊,想種什麽都可以試試看,全權交給你負責。」


    凱莉將手一揮,把身體從枕頭上撐起來。


    「好了,該起床了。」


    幫助女主人更衣和整理頭發之後,艾瑪收走床上的床單和毛毯,在後院抖動以拍出灰塵,直接放著晾幹。因為熟知老婦人的新陳代謝狀況,所以雖然不需要每天清洗,但還是希望能夠盡量排除寢汗的濕氣。在這樣的陰天裏,雖然無法期待馬上就能看見顯著的效果,但隻要有風吹拂就能變得相當幹爽。


    清洗早餐使用的餐具,自己也吃一點剩下的食物,迅速打掃各樓的房間和樓俤。接著收回已經晾幹的床單和毛毯,仔細鋪好女土人寢室的床。詢問在客廳寫信的女主人是否有需要服務的地方,因為女主人回答沒有,因此可以在喜愛的薰衣草香味包圍中,略微悠閑地熨燙衣物。時間過得飛快,已經到中午了。


    今天凱莉並未接受午餐的招待,也沒有邀請客人到家裏來,因此隻要利用蒸煮器裏剩下的東西做道簡單的湯,搭配上先前留下來的麵包和乳酪就可以了。大部分的餐點老婦人甚至連動都沒動,麵包也是在若有所思中以手捏成碎片,遲遲不肯放進口中。最近的食量真的突然變小了。


    既然沒有怎麽動到,收拾的速度也快。拿到購物清單,朗讀覆誦一遍確認無誤,艾瑪便準備出門。


    解下圍裙,以刷子刷過衣服,領口圍上披肩,套上外套。最後,當然還必須戴上帽子。


    「今天不用準備下午茶。我肚子還很飽,雖然不到脹的程度,但是吃不下東西。」當艾瑪照鏡子檢查外出的打扮是否有不妥之處時,凱莉坐在客廳的安樂椅上,書本攤在膝上目送艾瑪出門並這麽說。「晚餐前回到家就可以了,偶爾也該到處悠閑逛逛,不是嗎?」


    「我會的,謝謝您。」


    威廉心不在焉以手杖支著臉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在這個尷尬的時間帶,卡那比街這家不起眼的酒館裏,露天席位空蕩蕩的,雖然幾乎沒人坐下來悠閑地喝一杯咖啡,但是麵對小廣場的街角,人與馬車絡繹不絕地通過。撐著精致洋傘的女十;並肩而行的中年男子;不知是打哪兒來的僮仆還是跑腿小廝;穿著五分褲背著斜背包,赤紅著臉拔腿快跑的少年;小狗和孩子們奔跑著。


    每個人看來都非常忙碌。


    相較之下,我……


    真是空閑啊!


    亮燦燦的陽光讓眼皮逐漸鬆弛,嘴邊泄露出一聲嗬欠。


    留在家裏隻會被父親叫去訓話,強迫收聽那一成不變的冗長演說。以健康為由找個散步的藉口逃出來,事實上並沒有事情可做。沒有任何目的四處亂走也有個限度,喉嚨幹了找地方坐下來,但是喝個兩、三杯咖啡也隻不過是


    換得一肚子水而已。


    從背心口袋裏拿出黃金懷表不時看著,距離上次看表才過五分鍾。懷疑表會不會是停了,湊近耳朵聽聽看,還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應該沒壞。


    到傍晚還有好一段時問,有太多時間必須打發。


    回家去萬一被父親逮到,少不了又是一頓排頭。


    還不想回家。


    真受不了,傷腦筋,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總之,把高高翹起的兩隻腳左右對調,伸展一下上半身,但這麽做浪費掉的時間僅僅隻有十幾秒鍾。


    空蕩蕩的腦袋裏,浮起一張臉孔。


    榛色眼瞳隱藏在厚厚的玻璃鏡片後麵的清純女孩……艾瑪……的臉蛋。


    時間這種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啊!威廉這麽想。和她在一起時,幾個小時的時間好像隻是一瞬間,簡直就像是被魔法給變不見了一般。


    那一天當她拿著手套追上來時,威廉很有紳士風度地表示要護送她回家,卻不知為何踏入海德公園,不論怎麽想都沒有必要地拉著她繞了一大圈,後來回想起來,通常總是懶惰又軟弱且立刻招來馬車的自己,怎麽能夠有辦法不知疲憊地不斷走下去,這真是個難解的謎。而且,雖然她默默跟著走,但自己竟然毫無顧忌地拖著一位當天才剛認識的纖弱女性,走了那樣長的距離,對自己來說實在是完全逸出常軌的行為,真是愚蠢、冷酷又沒腦筋。事後回想起來,自己還饒舌地說了一大堆無聊事也就罷了,恐怕還是她完全不感興趣的話題。分手之後下顎還因為運動過度而僵硬。


    不知道自己會被當成是哪種得意忘形的笨蛋呢?


    因為依依不舍,本來想耽誤個十分鍾就好,待聽到歸巢烏鴉的叫聲時才驀然發現超過一小時的時間之內,竟然毫無意義地硬拉著她到處走,威廉不禁在心中呐喊。


    她一定很困擾吧?一定認為自己是個笨拙又令人為難的男人。


    本來隻打算耽擱一會兒卻拖到這麽晚,一想起不知道她會不會被史東納太太責備就覺得很抱歉,真想詛咒自己的輕薄、愚蠢。


    威廉提出,都是因為自己的緣故而造成這樣的結果,實在非常抱歉。這完全不是她的錯,萬一被罵真的很對不起。既然事情變成這樣,就讓他護送她到家,由他直接向老師說明。他會承認這全都怪他,向老師道歉。沒想到,卻被艾瑪潔癖而固執地婉拒了。或許對她來說,根本不願意再和他多處一秒鍾吧?或者,她判斷他雖然口頭上說要送她回去,搞不好又像剛才一樣陷入沒完沒了的泥沼中,反而拖延回家的時間。


    但是……


    是啊,是啊,為什麽會那樣快樂呢?


    隻要有她在,整個世界都變得光明。單單隻是在她的陪伴下一起散步,就幸福到極點。


    真想永遠這樣走下去。走在她的身邊,和她交談,真想看著她的笑容、點頭,以及嚇一跳般睜圓的眼睛。隻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在她的身邊這麽做。


    回眸一笑,或是難為情地將臉轉開;在陽光下,可以看到她明亮的雙眼,在陰影中看到的則是神秘的黑色眼瞳;由長睫毛所投影出的影子;顴骨線條、下巴形狀所描繪出的線條因角度的變化而改變;嚴謹編好的發髻中飄出的幾絲頭發;露出的耳朵邊緣因為寒風或者步行的緣故而變紅;架在耳朵上的鏡架;圍裙肩帶尾端小小的扭轉處;透過上衣可以窺視到的肩胛骨形狀。


    不論看到什麽,注視著任何一處,每一次都能發現細微的可愛之處,每次都有新的感歎令胸口疼痛。


    可以凝視她直到永遠,不管怎麽看都不厭倦。


    當走在公園的步道上,一個騎士從對麵騎馬掠身而過時,兩人間的距離突然拉近,肩膀略為相撞,她的手肘擦過自己的胸口。這時又隱約傳來自然而令人心曠神怡的香氣。


    那是薰衣草的香氣。


    如果自己圓滑一點,或者是不知廉恥的花花公子的話,就會趁著這個機會說著」哎呀哎呀!」一邊裝出腳步不穩的模樣,這麽一來,或許就能夠將她抱個滿懷呢!然後整個鼻腔吸飽有如她本人般優雅的香氣,一定是滿心幸福吧!就算不是如此,全少能夠理所當然地握住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肘上,厚顏無恥地提案」就這樣走吧!」也好啊!


    光是空想著自己或許可以這麽做,就腦筋沸騰,一片空白。心跳快得好像心髒就快要迸裂一樣,甚至連呼吸都卡在脖子般喘不過氣來。


    然而,實際上威廉什麽都做不到,甚至無法觸摸她。除了因為幸運而偶然輕微碰觸到的肩膀與手肘之外,光是被動地偶然碰觸到艾瑪就已經很過分了,要他積極出手根本是連想都不敢想。


    那不是紳士該做的事;


    幸好,手肘或是包裹著外衣的肩膀應該是感覺較為遲鈍之處,可是意識與注意力竟然會集中在那些地方。威廉這才發現自己的感官實際上變得如何纖細靈敏,甚至到了會對自己感到不齒的地步。


    唉……


    對於滿懷欲望的擁抱而言,她實在太過清純,教人不舍。


    但要保持無欲無求的關係,她又太過充滿魅力。


    光是在心中描繪她的模樣,胸口已是如此疼痛不堪。


    好想見她一麵。


    再和艾瑪見上一麵。


    正當他的臉上就要不由得露出微笑時,心中幻想著的那個人的側麵,突然插進恐怖的家庭教師的臉。威廉靠著椅背滑下,深深陷入。


    ……沒錯。想念她的話,去找她不就好了!隻要上門拜訪應該就能見到她。隻不過,會附上史東納老師這個逃不掉的附贈品。


    --你的回答呢?威廉。


    老師的聲音在記憶中依舊冷酷地響起。盡管根本想不出自己做了什麽壞事,脊背上還是有毛骨悚然的感覺。明明老師並不會勃然大怒地罵人,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因而反過來吸引對方加倍的注意。


    裝作懷念老師的樣子前往拜訪,事實上卻是因為想要和艾瑪見麵而出門的話,八成會立刻被老師看穿。


    不過,就是真的被看穿了也沒有那麽慘吧……又不是什麽罪惡或不道德的事情,但是,為什麽自己會覺得這麽丟臉呢?


    唉……


    如果是在路上偶然相遇,那該有多好?


    而且是在老師不在場的某處。


    輕輕歎口氣,威廉這麽想著……我的想法太天真了,這世上才沒有那麽湊巧的事情呢!


    所以……


    目光無意中掃過街角的門口,看到那兒站著一個孤單的人影。雖然意識到自己的眼睛突然認真地閃亮起來,開始觀察周遭,但是相隔一瞬間才領悟到是什麽道理。


    因為視神經雖然搶先一步產生有如動物本能般的敏感反應,腦袋卻要遲一步才跟得上。


    是艾瑪。


    即使在遠處也能立刻知道就是她。


    即使從好幾個相似的女性中,也能無誤地辨認出來。


    受到不可思議力量的召喚與牽引,不容分辯地映入眼簾。


    是錯覺嗎?或者是太過期盼而引起的幻覺?有一瞬間,他對自己的理性產生疑惑。的確是她本人,應該不會錯。盡管如此,帽子、外套,和高雅的站姿,她的玻璃眼鏡在剛才由雲間灑下的冬陽反射下,瞬間閃亮了一下,好像在對自己送出信號般燦燦發光。


    艾瑪抱著看來像是來自食品店的粗糙紙袋,輕盈地跨步前進。威廉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跨出兩、三步。


    這時


    「先生,結帳啊!」


    背後傳來尖銳的聲


    音。


    「抱歉!」目光無法離開艾瑪,要是跟丟就糟了。伸手進口袋掏著,根本沒有確認口袋裏麵有什麽,就抓起手摸到的錢爽快放在桌上:「不用找了!」


    「咦?喂!您等一下!真的不用找嗎?」


    酒館老板的聲音已完全無法進入他的耳朵。


    威廉已經衝了出去,在道路的這頭一心追趕。按住帽子,手肘壓著翻動的上衣衣擺,幾乎每半步就要斜眼確認一次是否跟丟對街的艾瑪。


    追趕超前、擦身而過,差點撞到人時就學燕子翻身,嘴邊喃喃念著抱歉,心情興奮得甚至還揭起帽子。他不記得這幾年來曾經做過這樣年輕、輕浮的活潑舉動。威廉可是在學校的體操時間也隱藏在活潑同學的陰影中,祈禱著可以偷懶成功的人呢!


    故意超前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再折返,停下腳步,調整呼吸以及服裝。整理領口,調正歪掉的領帶,拉好背心的前襟,抬頭挺胸。


    好!準備完成。


    艾瑪就在正前方,


    朝著這個方向慢慢走來。


    威廉的心髒和腦袋都充滿沸騰的血液,臉上卻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隻有臉頰紅潤了些。


    嗨!輕鬆地舉起右手微笑,露出像個好脾氣紳士般的笑容。


    兩秒後,充滿疑惑,笑容凍結。


    艾瑪繼續往前走,沒有任何變化,隻是直線繼續接近。她的視線明明看來是直直看向這邊,但是目光卻沒有交錯。


    再經過兩秒後。


    威廉的膝蓋和嘴唇開始顫抖。


    怎麽回事?她根本不看我,打算對我視若無睹。在眾人環視之中,我曾經遭受過這樣的恥辱嗎?


    是這樣嗎?她這麽生氣嗎?她不高興我上次把她拖著到處走,沒有早點放她回去,所以她已經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如果隨便搭理他,那個笨蛋又會毫無顧忌的惹出一堆麻煩來,所以裝作沒看到好了。


    哇啊!怎麽會這樣……已經沒有挽回的機會了嗎?


    胃部收縮,脊背發冷。


    威廉真實地感受到,所謂的」絕望」還有「地上行個洞真想鑽進去」,指的就是這種心情吧?不知道這附近哪裏有鏟子?沒有的話即使用這雙手也要挖開瀝青,在路中央挖個大洞好讓自己跳進去。就在他瘋狂地這麽想時,艾瑪突然眨眼,「啊!」地發出不成聲的一聲,停下腳步。


    「……瓊斯先生。」


    安心下來後,威廉猶如冰河融解,稍一鬆懈就全身脫力到差點連膝蓋都跪落在馬路上。或者可以說全身變得像果凍般軟趴趴,差點沒當場癱成一地。


    竟然還能規規矩矩脫帽正式問安,隻能說這是自己從一出生就被嚴格教導的訓練成果:這麽做是紳士風範,不論遇到危急存亡的關頭或是身負瀕死重傷,也必須這麽做。


    一但超出反射神經能夠對應的範圍,就再也無法保持矜持。


    「哎,艾瑪小姐!你把我嚇得差點心髒停止呢!」


    這簡直是在發牢騷、抱怨嘛!雖然理性上知道在大馬路上,突然爆出這麽一句好像在責備她的話來,隻會對她造成困擾,但是在興奮過度的狀況下好像不說又不痛快。


    「好無情呐!竟然用像是看著鐵棒或是石頭的眼神看著我!」


    「抱歉,」艾瑪雙頰略略泛紅,作勢要把根本不存在的散亂發絲撥到耳後。「我沒看到。」


    「我還向你揮手呢!」


    「我看不到。」


    「你不是戴著眼鏡嗎?」


    艾瑪輕笑一下,搖搖頭,「我看不到遠處。」


    「是度數不夠嗎?那麽隻要配一副度數夠的眼鏡就可以了。」


    至此,兩人自然地往艾瑪原先前進的方向,邁開步伐往前走。畢竟老是站在路邊講話,實在不是件體麵的事。


    威廉把礙事的兩隻手硬塞進褲子口袋裏。如果不這麽做,這兩隻笨家夥恐怕會企圖摟住艾瑪的肩膀或纖腰吧?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倫敦市中心做出這種事情的話可不妙,而且是非常不妙。


    「看不清楚不是很不方便嗎?一不小心就會踩到奇怪的東西,你看,那邊就有拉車馬匹隨便撒落的、不怎麽受歡迎的東西呢……」


    艾瑪一時無語繼續前進,後來才以小小的聲音喃喃地說,可是眼鏡實在太貴了。


    威廉停下腳步。


    就像是遇到電線杆的狗般突然站住。


    是這樣嗎?那真是太幸運了!這樣的心情有如上天的啟示般閃過他的腦海。


    「那麽,讓我送你一副新眼鏡吧!」


    「咦……」


    「走吧!現在就去買新眼鏡!」


    可以的話真想抓著艾瑪的手肘拖著她走。就這麽帶著她一起私奔去。


    但是,


    「這……」艾瑪微笑著婉拒:「這樣不太好……」


    「為什麽?沒關係的,不過是副眼鏡罷了!」


    「沒道理讓您買東西給我……」


    「真過分,請別說這麽見外的話!上次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不是嗎?」


    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講什麽了。


    「因為上次我拖著你走路,耽誤到你回家的時間。真的很抱歉,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所以想要作為道歉的禮物……如果說這會造成你靈魂的負擔,就當作是我曾經受過老師照顧的一點小心意就好了……啊!對,就是這樣!因為你無微不至地照顧老師,對我來說算是恩人的恩人。你這樣用心照顧老師,我當然有援助你的義務,難道不是這樣嗎?就因為這樣,來,我們走吧,我們去買眼鏡,這樣最好了!」


    「可是……」


    「拜托你!」威廉愈說愈誇張。「拜托你讓我送你吧!請你一定要收下!因為……如果不這麽做,你會有危險的。」


    一說出口,才發現原來這是自己的真心話。


    如果因為看不清楚,使她沒發現地上有洞而掉了進去、或是被橫衝直撞的馬車撞到的話……我絕對不能原諒自己!


    「眼睛看不清楚的話,總是會……對你的上作造成妨礙不是嗎?」


    「……沒有問題的,在日常生活中夠用了。」


    「……唉,『ifondlyask』」(我愚蠢地嘀咕)


    威廉不假思索地開始將不知在何時、在何處看過而記住的詩句背誦出來,因為威廉瞬間判斷,要靠自己平凡無奇的言詞來說明這樣熱誠的心情,實在難以打動她。


    威廉覺得在這個當下,必須以更有力、更富權威的言詞來表現,才能讓自己的一片苦心有所回報,絕對不是故意擺架子,或是炫耀高學曆……從小過這些在腦中浮現、衝口而出的詩句,正好聽起來有些窮酸的高尚感、有些小題大作、有些抱怨,好像很傲慢的樣子。然而,既然已經開了頭就不能隨便半途而廢。


    沒辦法,威廉隻好繼續念完。


    「『--,dothgodeactdabhtdenied?,ifondlyask』」


    (--我問,上主是否要求被奪去光線的人亦須竟日辛勤工作?)


    「『butpatieopreventthatmurmursoonreplies,』」


    (迅速地我聽見「忍耐」的回應打斷我的哭泣,)


    令人驚訝的是,艾瑪竟然接著念下去。她正確地念出這首詩……迅速地將兩個世紀前出生、去世的大詩人,約翰·密爾頓(johnmilton)所寫的《思索關於我的失明》(onhisb


    lindness)中,將接續在剛才威廉所引用部分後麵的正確段落重現出來。


    「『--`goddothnotherman』sworkorhisowngifts.』」


    (--天主並不要求人們歸還其恩賜或回報以工作,)


    「『whobestbearhismildyoke,theyservehimbest.』(注11)……」


    ※注11《英國名詩選》平井正穗編,岩波文庫出版。此處引用書中之部分內容。(中譯部分是由日文譯成中文,與從英文直譯或有若幹出入。)


    (稱職背負起自己溫柔之軛的人便是對上主最好的奉獻。)


    兩人異口同聲,以緩慢的速度加上豐富的抑揚頓挫念完歌曲般的詩句後,陷入甜蜜的沉默中。


    威廉感受到兩人自然相視的眼與眼之間,有某種先前並不存在的東西流動著。


    「所……所以,正因為這樣!」


    威廉環顧四下,一一指著視線所及的事物;


    「你看,鬆鴉在枝丫間飛躍,貓在牆上漫步,小孩也在路邊跌倒不是嘛!從太古以來,就規定在這樣的日子裏,所有的人都應該去買眼鏡。你也一定要去買眼鏡才行。走吧,我們去買吧!」


    艾瑪目瞪口呆地張著嘴,然後又急忙用一隻手掩住。似乎在忍耐著不要笑出來。


    好吧,桂冠詩人既然行不通,那就來場能夠逗笑她的喜劇吧!


    「謝謝。」


    終於能夠說出話來時,她這麽說。


    「我很高興,但是請讓我稍微考慮一下。」


    「當然。」威廉點頭。「請慢慢考慮,我等待你的好消息。」


    回到122號連棟住宅,艾瑪脫下外出服,取下披肩。然後重新係上圍裙,以發夾仔細地夾好頭巾。


    插圖050


    將購買回來的東西一一歸位,一隻手拎著裝有繡線的袋子從門口探看,可以看到女主人坐在客廳暖爐前的椅子上看書,於是她打聲招呼說我回來了,接著將采購回來的物品交給女主人。


    「這是繡線。」


    「嗯,好。」


    「黃色15號不巧賣完了,要等下次進貨,大約需要兩周的時間。不過13號或17號都有貨。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再去一趟。」


    「這樣啊,謝謝。」


    凱莉·史東納迅速地確認過繡線,又放回袋中,再次交還給她。


    「請放在裁縫箱那邊。」


    「是。」


    艾瑪回答後退下,將袋子拿到窗邊的工作桌。裁縫箱四周放著繃在木框上繡到一半的刺繡作品、插滿各色大頭針的針墊,還有好幾個銀製頂針到處散落著,在在令人聯想到愉快的刺繡工作。艾瑪有些遲疑不知該把新繡線放在哪裏,於是整袋放在裁縫箱的蓋子上。


    接著再走回來,輕輕地把靠墊拍鬆,把蓋毯邊緣散亂的流蘇整理整齊,然後若無其事地靠近暖爐。


    原本目光落在書本內頁的凱莉,突然注意到艾瑪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她一向不會停下手邊的工作的。


    艾瑪稍微轉動身軀,直盯著暖爐上方。


    那兒排放著友人從旅行中帶回來當土產的幾樣小玩意兒和明信片,還有放入了家人肖像的相框。


    艾瑪看著那些個小東西所堆成的雜亂小山,露出了迷惘的側臉。就像是個在不可思議的夢中迷路的小孩,露出某種奇妙、不可置信、似乎非常不安,但又同時帶著興奮與幸福的表情。


    「你怎麽了?」


    女主人這麽一問,艾瑪驚跳起來,帶著吃驚的表情直接轉過頭。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出神恍惚和心不在焉的狀況。


    「對不起,我失態了,什麽事也沒有。」


    從方向來看,大致上可以知道她究竟在看什麽。


    那是相框的位置,而年幼的威廉·瓊斯的肖像就被放在最前方。


    凱莉·史東納默默打量艾瑪。


    急忙移開視線的艾瑪佯裝成若無其事的模樣,反而泄漏出端倪來。


    哎喲哎喲……


    凱莉高高挑起淡灰色的單邊眉毛直到額上。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在街上偶遇少爺?


    或者還被邀去喝了懷茶?


    如果是這樣,那麽她是拒絕了?還是接受了?隻要不是耽擱太久,還是有足夠的時間去喝杯茶的。


    這麽說來,今天艾瑪不知道為什麽不敢直視我的臉。好像做了什麽丟臉的事似的,故意避開我。


    就像在逃避天主的視線一般。


    「對了,」凱莉慢慢地,不帶感情地說:「你挑了哪些香草?」


    「啊!」


    這一次,艾瑪的臉就在眼前慢慢變得通紅。


    「對不起,我忘了。呃,其他事情比預定中耽擱了一些時間……糟糕,我正在灶上燒開水,請容我先告退。」


    對著匆忙往廚房方向逃走的腳步聲,凱莉愣了一下,口中發出忍俊不住的噗嗤一聲,接著溢出嗬嗬笑聲。


    「……哎呀,看來病得不輕呐!」


    有很久沒有遇到故意閃避的眼神了。


    住宿在瓊斯家擔任家庭教師時,曾遇到威廉和葛蕾絲露骨地這麽做。看到他們表現出這樣的行為,反而更容易看出他們內心有多麽愧疚,孩子們遇到異於平常的事情時,總是會畏懼地垂下眼。


    這是因為他們強烈地對不是存心造成的小失敗、或是怠慢感到羞恥,或是遇到難以自勝的喜悅時,因為無法安靜地將自己隱蔽起來,而感到不知所措的緣故。


    當晚到了就寢的時間,艾瑪手持小蠟燭慢慢爬上通往自己房間的長樓梯。


    不用說是女主人,連周圍的人家也都早已入睡。夜深人靜,隻有黑暗包圍在身邊,在這一段時光裏,能夠令人同時意識到獨處的寂寞與特權。


    將蠟燭放在閣樓房間內兼作洗臉台使用的小桌子上,麵對放置在那兒的鏡子,坐在凳子上解開頭發。


    緊緊編起以避免散開的頭發,帶有微微的波浪。以手指鬆開發辮,從頸上的發際開始梳起。以發梳將打結的頭發梳順,豐厚的頭發富有光澤地披散開來,接著舒緩頭皮促進血液循環,有助消除疲勞。


    對於自己映照在陰暗鏡子裏的臉龐,艾瑪視若無睹。


    一次、兩次……機械般不斷重複梳著長發的動作,就像慢慢給自己下咒語一般。思緒喚醒回憶,重現白天的光景。


    --鬆鴉在枝丫間飛躍,貓在牆上漫步,小孩也在路邊跌倒不是嘛!


    威廉·瓊斯先生那戲劇化、滿臉正經的臉孔。


    --從太古以來,就規定在這樣的日子裏,所有的人都應該去買眼鏡。


    一副好像宣告「如果有怨言,你就說說看啊!」的表情。


    艾瑪的臉上不知何時浮現了一朵要形容為微笑,又笑得太大的和緩笑容。


    怪人。


    以為我對他視若無睹,竟然會生氣成那樣……不對,那不是生氣。他是受傷了,所以才會露出那種表情。


    雖然這一切隻是誤解。


    是否因為誤認一介小小女仆竟裝作不認識他,因而傷到他的自尊心呢?一開始艾瑪這麽想。


    但是……說不定不是這樣。


    --『稱職背負起自己溫柔之軛的人』……whobestbearhismildyoke……


    他知道那首詩。不知何時在何處看到,就


    記在心底,和我一樣。


    天主偏愛不勉強違逆定數的人,喜好心懷感謝接受上天賜予的命運、對苦差事也甘之如飾的人……所以,不要違逆、不要反抗……以前自己認為這首詩的意思應是如此……所以,在心想即使有些辛苦也默默忍受、告訴自己既然生為人就必須這麽做時,曾經低聲吟誦……其實是因為韻律優美、言詞順暢,所以才會喜歡上這首詩吧……


    例如,溫柔之軛。


    溫柔的軛,究竟是什麽意思?是指什麽東西呢?


    令人在意的詞語。如果說是「漠然」的話好像還能夠理解,但究竟是不是正確地了解它的意思,仔細想想還是搞不太清楚。


    從第一次聽到這首詩時,這個詞語就不可思議地令她在意。


    軛--那是服從的象征。古羅馬俘虜們必須鑽過三支長槍搭成的拱門以宣誓,支配、權力、束縛,以及同時產生的牽絆。宛如同一副枷鎖上的兩頭牛。所以,yokefellow"yoke-mate指的就是命運共同體的同伴,或指「配偶」。


    瓊斯先生不知道是怎麽解讀的呢?所謂的溫柔之軛,他認為那是什麽東西呢?如果認真地詢問他,他會怎麽回答呢?


    看起來如此幸福,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也會有」軛」嗎?


    我有。


    我被賦予的軛……例如,其中之一……就是我的身世。孑然一身,在這世上孤單一人,沒有任何一個可以稱為家人的人。


    另一個是……


    艾瑪取下眼鏡,放在桌上。


    以裸眼環視,世界突然變得昏暗。細部形狀與距離感變得曖昧,光、影,與雜然的色彩全部混合在一起。


    另一個就是……視力。


    艾瑪虛弱的水晶體無法映出充分的影像。世界被二分為伸手就能碰觸到的範圍之內與「之外」。近在身邊,容易觸摸到的東西都不可怕,自己能夠理解、能夠辨別。但是,超出這個狹窄範圍之外的所有事物都太過豐饒而渾沌,變得無法估算、等於危險。即使在自己熟悉的房間內,也充滿不可解與拒絕,很容易就把渺小的自己給吞噬。


    映照在鏡裏的臉孔看起來是個糊塗蟲,很不可靠。以手指摸摸臉頰,以手指摸摸鏡子,臉頰與鏡子都冷冰冰的。


    別人是怎麽看待自己,怎麽看待世界的呢?


    對於擁有充分視力的人們,這個世界是個怎麽樣的地方呢?


    有生以來第一次理解並切身感受到這件事,是在十三歲的春天。在那天之前的漫長歲月,艾瑪的眼睛幾乎等於看不到。


    不隻別人這麽說,艾瑪也總認為是因為自己魯鈍且注意力散漫的緣故,所以時常絆倒、不小心打壞物品。因為無法和其他同年齡卻敏捷、靈活的孩子一樣,靈巧地把事情做好,加上明明已經被提醒過,但還是屢屢犯下相同的過錯,艾瑪自覺羞恥、丟臉,與悲慘。


    笨手笨腳又狡猾、天生愛偷懶的懶惰鬼、看了就生氣、愚蠢沒用的東西……


    若對於這些辛辣的批評全盤接受,並臉色大變地說自己實際上就是這樣的人,實在無可奈何……的話,就踏出了墮落的邊緣。


    之所以能夠一直忍耐下來,全部是因為一段模糊的記憶。


    乖孩子,艾瑪是個乖孩子。我可愛的艾瑪。


    溫柔的手臂緊緊擁抱自己,撫摸頭發、梳理頭發。


    那是母親吧?據說年紀輕輕就死於疫病的母親。


    緩慢有節奏地敲打後背與肩膀,邊唱著不知名的歌。雖然不是多麽好聽的歌,但原本可能是讚美歌或搖籃曲吧?總是重覆又重覆,或許連旋律都不盡正確。那雙溫柔手臂的主人,將唯一記得的段落不斷重覆。


    隨著音律毫不厭煩地低吟艾瑪的名字,乖孩子、可愛、聰明又漂亮、是媽媽的寶貝……像是念著咒語或祈禱般重覆吟唱著,好似要說給艾瑪、自己,和全世界聽到一般。


    所以……


    艾瑪一直認為自己絕對不是壞孩子,而是可愛聰明的乖孩子。不,不如說是告誡自己絕對不能變成壞孩子,因此也就一直停在危險邊緣。


    有緣到凱莉·史東納家中開始工作之後,仍是狀況不斷。因為不知道女主人珍愛的水晶餐具就放在那兒,不小心用手肘撞到而讓它掉落打破的那一天,艾瑪嚇得縮成一團。別的東西還好,竟然把這樣重要的水晶杯給打破!明明已經提醒自己要小心……這下子,一定會被狠狠責罵一頓……唉,如果不要被發現就好了,趁著還沒被發現之前趕緊收拾好吧。但是,女主人的耳朵很靈,立刻就來到廚房。


    「發生什麽事了……又打破了嗎?」


    一定會被開除,而且還是被女主人以鞭子痛打一頓之後再趕走。艾瑪以鬱悶的心情蹲下撿拾碎片。


    「怎麽常打破東西呢?」


    「對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低垂的頭幾乎擦到膝蓋,以微弱的聲音迅速道歉。


    女主人或許正在懷疑,要說是偶然,這樣的事情也發生太多次了。說不定她會認為我是個忘恩負義、脾氣暴躁的人,對於在這個家中難得的待遇雖然感到惶恐,卻仍然暗中帶著不滿,於是把心中的不平發泄在無罪的餐具上。我沒有做這種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那種黑心的壞孩子!請一定要相信我。


    「沒關係,小心點!碎片這麽細,別赤手拿它!」凱莉·史東納拿來手帚與茶葉渣,自己也在一旁蹲下來。「你看,像這樣利用潮濕的茶葉把碎片包起來,就可以收拾得很幹淨。」


    「是。」


    「沒有茶葉渣時,用碎紙也可以。總之,就是利用沾濕的物品來把碎片聚集起來,不過,絕對不可以用抹布,因為這麽一來,在你扭那塊抹布的時候會受傷。」


    她以為我是連這麽簡單的事都不知道的笨蛋嗎?而且……索性認定我以後還是會繼續打破玻璃,所以放棄了?


    艾瑪覺得心髒刺痛。


    我真的看起來那麽愚蠢嗎?


    「危險!」


    女主人突然抓住艾瑪的手臂,讓艾瑪小小的身軀一個不穩在空中掙紮。


    「用手去摸之前要注意看清楚,你看還有這麽大的碎片呢!」


    掂起一塊尖銳的玻璃碎片,女主人歎口氣,


    「換個角度看就可以看到它在閃閃發光不是嗎?拜托你一定要小心,我可不希望你受傷……呐,艾瑪,你有點心不在焉的呢。是不是一邊工作,心裏還在想別的事情?如果有需要仔細思考的事情,等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再想比較好,你做例行打掃時似乎也是這樣,連樓梯角落的灰塵,你好像都沒看到似的。」


    艾瑪沉默地垂下頭,以圍裙裙角絞著手指。


    自己已經盡可能留意了,自己是真的很想要仔細把工作做好。


    好吧,下次打掃的時候,得把臉湊得離地板和櫃子更近一點,擦拭的地方要將每個角落都像舔過一樣,仔細檢查清楚才行……


    嗚汪!汪汪!


    突然從采光窗的窗外傳來狗吠聲。


    「真討厭,」透過玻璃看向窗外,女主人笑了。「哪來的野狗?隨便跑進來,被花架給卡住了。你看!」


    「…………」


    「哎呀!」艾瑪卻看向完全不同方向,女主人敏銳地注意到。


    「……我說……艾瑪,你……是不是……眼睛不好?」


    艾瑪並不知道女主人從哪裏拿到那副眼鏡。


    應該是哪個有錢人家小孩的舊物吧?不是剛從眼鏡行買來的新品,有著使用過的痕跡。某


    個人在短期間內使用過,或許是度數不合或是對鏡架不滿意,總之是不要的東西,這點是不會錯的。一定是女主人四處詢問有沒有這樣的東西,特地為她找來的。


    「我托人找到這樣東西。」


    從袋中取出的是金屬與玻璃製成的光學器具。


    「不知道你戴起來合不合……戴戴看吧!」


    於是艾瑪有生以來,第一次戴上眼鏡這種東西。


    腳架鬆鬆的,又冷又硬,冷冰冰地架在耳根的骨頭上,鏡片重心落在鼻梁,有著怪異、沉甸甸的重量。但是,透過透明的玻璃試著看看手邊,卻對艾瑪造成極大的衝擊。


    看得到!


    可以看到手上握著的針,針尾有個細長的孔。


    可以看到正在縫製的內衣邊緣,自己剛剛加上去的歪歪斜斜的細線。


    這麽一來,就能簡單完成穿線工作,也能夠把針腳漂亮地對準了!


    因為,所有的東西都變得這麽清晰、鮮明、看得一清二楚!


    艾瑪急忙四處張望。看著小桌上的小玩意兒、自己的手、圍裙,然後是鏡子。


    因為太過驚訝,讓她睜大了雙眼。原本平板的各種物體表層,都產生了細微的細節。桌子有木節、手上有皺紋、黑痣與煤炭汙漬、圍裙上有細致的纖維……鏡中則有個戴一副圓眼鏡、一臉驚訝的女孩回盯著這邊。


    艾瑪有生以來第一次把東西看清楚,清楚看到細部的輪廓,物體與物體之間的界線。第一次知道對準焦點是怎麽一回事。


    當視線一一檢視近處時,近處的物體好似強而有力地飛迸而出,鮮明地迫近眼前;略遠處的物體則各個變得栩栩如生,努力強調著自己的存在。站起身來從窗口眺望門前,可以看到遙遠的遠處……當然,因為是多霧的倫敦,與標準的視野相比自然規模小得鄉……但仍然可見隱約映入眼簾的景色。


    「……哇……」


    黃昏的天際浮著一朵朵邊緣茜紅猶如燃燒的雲彩,一列小小的影子從中橫切而過,艾瑪皺眉。


    一直盯著那猶如汙點般、以筆在紙上畫出的記號般的東西,才發現每一個都向上或向下拍動著,


    總算發現那原來是翅膀在拍動。


    「是鳥……」


    「那是一群烏鴉,」


    「是的……」


    竟然是……如此地美妙。


    艾瑪緊握住窗框。


    多麽神奇、多麽細致、多麽精美、多麽多采多姿。原來這世界竟是製作精巧得如此徹底!這樣繁雜、淩亂、浩瀚而美麗嗎?


    艾瑪陶醉地四處眺望染上夕陽的街道。連綿的屋頂、壅塞的道路、教堂尖塔的黃金,以及交錯的人們與馬車。


    似乎在呼喚著:來吧!加入我們,成為我們的一員。


    艾瑪有生以來第一次強烈地實際感受到,自己(在這之前什麽都不加道)究竟住在何處,生活在怎樣的現實之中。


    因為太過鮮明,艾瑪不由得伸出雙手,在空中擺動著。好像努力想要抓住什麽東西似的。但是除了空氣之外,手碰觸不到到任何東西……抓不到。在雙手能及的範圍之內碰觸不到任何東西,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看得到!


    這個世界不再局限於自己短短的手臂所能夠碰觸到的範圍之內,不再局限於能夠伸手以手指碰觸確認的範疇之內,周圍已經擴大到無邊無際。


    「噢……噢噢……」


    艾瑪在感動與敬畏下泫然欲泣,以手搗門,為自己即將衝口而出的話語做準備,卻潰不成聲。因為感慨太深,早已超過言詞所能表達。


    不知所措地掃視身旁,轉身朝向房間內部。得意汗洋、滿意地微笑著的女主人映入眼簾……她看來也是前所未見的清晰,因此更加高聳而帶有壓迫感……首先出現在腦海裏的第一個念頭是,必須要向她道謝才行。


    「夫人……我……呃……」


    「很適合嘛。」


    凱莉·史東納說。


    插圖058


    「看起來頗具知性美呢!」


    艾瑪想朝女主人的方向移動,欲踏步時卻踉蹌了一下。


    凱莉伸出手扶住她。


    「沒事吧?」


    「呃……」


    這麽說來,好像有點貧血的暈眩,像頭痛前兆般輕微的暈眩。映照在網膜上(清晰)的事物,和身體感受到的現實之間有的微妙的差距,因此造成身體不適,腦子感到混淆。


    「對了對了,我聽說一下子戴太久不好,神經會疲勞過度。」


    「是……」


    「慢慢習慣吧,暫時或許會有奇怪的感覺,請忍耐


    「是。」


    艾瑪握緊女土人的手,以感激涕零的心情說出口:


    「謝謝您,夫人。真的非常非常感謝您!」


    現在,自己戴著眼鏡的模樣映照在房間內陰暗的鏡子裏,與當時相比,經年累月已長成大人。已不像當時那樣天真、無邪,與純潔。已經學得與年紀相襯的世故與處事的智慧。


    當時太過寬鬆,必須卷上繃帶總算才不會掉落的鏡架,現在則恰好符合臉寬,不再搖搖晃晃,鏡片上有無數的傷痕,右側的右半邊明顯已經模糊,阻礙視野。對大部分的人來說,是該換支新眼鏡了。


    但這下僅是一件物品而已。


    並不是可以隨便更換、不好用就丟棄換新的那種用過就丟的器物。


    缺了它就無法生活,它是無可取代的夥伴。


    艾瑪清楚記得,自己還沒戴眼鏡時是多麽笨拙無用。不由分說地領悟到,如文字所述,是這個道具將自己從在不知不覺陷入的黑暗當中拯救出來。


    所以不能丟棄它。


    無論如何都不能。


    而且……這是凱莉·史東納送的寶物。夫人不是為別人,而是為自己花錢買來的物品。


    所以不能丟掉。除非真的已經到達完全無法使用的地步、完全損壞、壽命已終,否則還是希望能夠繼續使用它。即使已經沒有用處了,隻要它還存在、沒有消失,艾瑪就會繼續保存它。


    為了獲得及於普通標準的視力,必須戴上像眼鏡這種正常人並不需要的光學道具,這就是一道軛。


    沒有眼鏡就無法正常工作,這就是我的軛。


    但是……這道軛,卻讓我如此喜愛。


    因為這就是我,如果沒有它,我就不是我了;


    我很珍惜與軛相係的自己。


    如果在這世上沒有像眼鏡這種東西,我就不能像現在這樣做許多事,或許也會變得更加厭惡自己吧?或者……會活不下去。我經常慶幸現在有這樣的東西存在……還好自己不是活在沒有眼鏡的世界或時代。我得到幫助,我得到拯救,滿心感謝自己有這樣的機緣。


    而且,這副眼鏡正是女主人所教給艾瑪的……人們真心善意的證明。除了它,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將毫無血緣關係的女主人與自己以信賴相係。女主人為艾瑪做了一件從沒有人為她做過的事……敏銳地察覺到艾瑪偶爾的笨手笨腳絕對不是天生愚蠢或心存反抗造成的,而是因為背負著不幸,讓她不得不如此……因此艾瑪無法背叛她。


    從來沒有任何人為自己做過這樣的事。


    也就是暫時停下腳步,靜靜觀察。


    不是劈頭就輕蔑以對、或覺得礙事、或是懷疑,而是先相信、想辦法了解,然後盡量讓事態朝向好的方向改善。


    這是多麽難得而值得感激的恩惠。


    能夠遇到一位擁有如此善良


    心地的人,對於身負不幸命運、需要幫助的孩童而言,她簡直就是希望的化身。對於被奪走血親與家人之愛的孩童而言亦同。


    眼鏡拓展艾瑪的視野,讓世界變得寬廣光明,凱莉·史東納這位女士的存在也發揮相同的功效。對於猶如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僅僅手持著閃爍欲熄的蠟燭的艾瑪而言,嚴謹而正直的女主人,就像是太陽在嶄新一天的黎明升起一般。


    所以……


    不能隨便買支新眼鏡而將它替換掉。


    瓊斯先生能夠了解我的心情嗎……?


    想好了嗎?


    是害羞或者是經過深思熱慮,簡短得有如備忘錄的信是在當周快結束時送到的。在街角噴水池處,周二下午恭候你的大駕,方便的話請不吝赴約,信倒是出乎意料地簡潔結束。


    如果是更強烈或強迫的訊息,恐怕就會感到膽怯而不敢出門吧?


    邊撣著暖爐上的相框邊思考兩天,結果沒有告知女主人任何詳情,佯裝要購物的模樣便出門了。


    瓊斯先生就坐在持魚少年像噴泉的旁邊,笑容盈麵地等待著。他保持著一動也不動的姿勢,直到艾瑪走近到眼前,才開口說:「看來今天你總算能夠分辨出來了。」剛說完又趕緊改口:「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挖苦你!」並站起身來,兩手揮舞著解釋:「我開玩笑的!這隻是個笑話而已!」


    說不上是灑脫,他其實是個害羞又笨拙的人吧?艾瑪想。


    或者身為年輕俊俏的倫敦紳士,認為與其一板正經,還不如表現出愚蠢甚或是近乎輕薄的風趣態度呢?


    所以艾瑪並未長篇大論地說明,


    為什麽不想要新眼鏡一事。


    隻說沒有必要,這樣就夠了。


    「呃……你不需要客氣……」


    威廉·瓊斯不甘心地嘟起嘴唇,但並沒有強迫艾瑪。


    「對不起,讓您特地跑一趟。」


    「不會,沒這回事,沒關係的。」夾雜著歎息遠眺天空。「我在想,有哪樣東西可以送給你呢?我很想要送個東西給你,讓你的手邊有個我送的東西,即便隻有一樣也好。」


    「哪樣東西?」


    「沒錯,總之不是眼鏡也沒關係……什麽都可以。啊!對了!有哪樣東西是你想要的呢?有什麽需要的東西?」


    「哪樣東西啊……」


    艾瑪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變紅。


    哪樣東西,什麽都可以,這樣的說法是個陷阱,甜蜜恐怖的陷阱。


    這實在是極為難為情的事。有人說什麽都可以給,要你誠實問問看自己的心到底想要什麽東西,認真想想看。


    真是令人忐忑不安:要將想要某樣東西的心情、對某種東西有欲望的告白,不加隱瞞、不予壓抑,直接說出口來。


    這似乎是相當厚顏無恥、赤裸裸的行為。太明顯、太露骨、太過明目張膽的丟臉行為。


    本來隻要不說就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現在卻得赤裸裸地說出口,等於是把自己的弱點,隻要被刺中就能致命的弱點,暴露在別人的眼前。


    可是……


    「手絹……」


    究竟是為什麽,竟然老實地說出來:心底明明感到很為難,整個臉頰都發燙。


    「……我一直……很想要有一條……」


    「手絹?」


    瓊斯先生以驚訝的表情反問,


    「是絲綢或是汕頭刺繡之類的特別手絹嗎?」


    「不……那個,就是普通的蕾絲手絹。」


    「我知道了,不管一百條或二百條都可以!」瓊斯先生高高挺起胸膛。


    「我知道我妹妹常去的蕾絲店,是位法國女士開的,就在蘇荷區!」


    櫥窗中擺滿商品,時髦的蕾絲店店內,就像是剛下過雪的早晨,到處都是一片純白,清潔得令人喘不過氣來,每走一步都令艾瑪眼睛發亮,讚歎不已。


    雕空繡(cutwork)、花邊蕾絲(注12)、桌墊(注13)、緞帶、絲緞刺繡。大至被單到桌巾等超大型的物品,小至可放在少女掌中的枕型香包,各式各樣的布製品淹沒整家店。在占壓倒性多數的白色當中,偶有高雅的淺灰藍、冰粉紅、帶有聖誕氣氛的紅、綠、金色參雜其中,布滿閃閃發亮的珠飾與滾邊。每一件商品都爭奇奪妍,好像在大聲呼喊著看我!看看我!打扮得有如洋娃娃般可愛得不得了,有著歐陸口音的店員本身也穿著裝飾過多、很有女人味的圍裙,在一圈圈直卷編成的古風金發上,斜斜戴著說不上實用的蕾絲小帽,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可以出售的商品之一。


    ※注12花邊蕾絲(toce):最早傳入英國的歐洲線軸編織蕾絲。


    ※注13桌墊(doilv):指桌上用的小型墊布。


    目不暇給,被太多選擇和聚集一堂的豪華富貴給壓得喘不過氣的艾瑪,停駐眼光,纖手拿起的是一條樸素的白色布魯日蕾絲(注14)手絹。


    ※注14布魯日蕾絲(bruggce):是線軸編織蕾絲的一種,以纖細為特征。


    四方型的麻布,周圍是棉線繡出的纖細手工刺繡,再滾上線軸編織蕾絲(注15)。低調而上等,是相當適合追求時尚的紳士插在外衣口袋中作為裝飾的一條手絹,也是適合高貴淑女用做秘密寶物墊褥的一條手絹。在奢華卻高雅的手絹四個角落,致密編成的圖案竟是薰衣草花。如果是玫瑰、百合,或萬壽菊等圓形花型的話並不稀奇,但是這上麵卻是艾瑪熟悉的樸素香草的花穗象征。


    ※注15線軸編織蕾絲(bobbice):是指利用線軸編成的蕾絲。


    「就是這條?你喜歡嗎?」


    艾瑪能夠做的隻有點點頭。


    瓊斯先生向前述的店員招招手,要她將手絹包好。不過是包裝又薄又小的一塊布,卻拿出漂亮盒子和豪華緞帶,令人懷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在艾瑪努力壓抑住興奮的心情等待之間,手絹已包裝成禮物的模樣,兩人走出店外。在外頭由威廉親手交給她。


    「來,請收下,請打開來看看。」


    瓊斯先生興高采烈地說。


    艾瑪解開緞帶,略略掀起盒蓋。


    美麗的布製品就收藏在裏麵。


    艾瑪的臉頰驀地變紅。


    「啊,原來如此,是薰衣草。這是薰衣草的花紋對吧?」


    令人訝異的,他竟然注意到了。


    「你很喜歡薰衣草呢,你身上總是有薰衣草的香味。」


    「因為今天是周二。」艾瑪慌張地說,將手絹重新收起來,以免萬一掉落在道路上。


    「我總是在周一清洗布製品,周二熨燙。」


    「熨燙?」


    「這個香味……是熨衣水的緣故。」艾瑪變得相當認真。我可不是那種奢侈的女人。


    「不過,因為庭院裏種了很多,所以在花盛開之前可以做成香包。也可以編成花束……放在衣櫥裏就會有好聞的香味……」


    對了,這條漂亮的緞帶,就用來做成花束送給他吧!


    艾瑪這麽想。


    用今年夏天的薰衣草,做成很捧的花束送給瓊斯先生。


    雖然相較之下他有錢得不得了,但總是要禮尚往來,不能隻是收人家的東西。


    「謝謝您,瓊斯先生。」


    艾瑪說。


    「這一直是我的夢想。」


    「手絹嗎?」


    「因為這是淑女的用品。」


    以及那纖細的織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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