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嘎吱。


    咕咚……咚……嘎吱。


    這小小的演奏,輕微到幾乎感覺不到開始。好像有規則,又好像沒有規則;仿佛可以預測,卻又好像捉摸不定;簡直就像隱形天使們的樂團在正式演奏前隨意調音的樣子。


    碰撞在鍾形罩上的,是雨滴的聲音。


    所謂的鍾形罩,正如字麵所示,就是形狀呈現鍾型,以玻璃製成的迷你溫室。用來罩在一株株不耐霜害和低溫的花朵和蔬菜上。艾瑪把它們罩在幾株長得很好的萵苣和紅蘿卜上。因為想要替最近愈來愈沒有食欲的女主人,最起碼每天提供一點新鮮的蔬菜。


    咚……嘎,吱。


    水滴落在透明的鍾形罩底部,玻璃發出了小小的聲響。滑落的水滴掉在赤陶製的花壇邊緣時,又再度演奏出和剛才稍有不同的音色。


    下雨了,艾瑪心想。


    說不定很快就要下大雨了,如果可以待會兒再下就好了。這麽一來,剛剛才開始的農活就可以告一段落。


    今天沒有洗好的衣服晾在外頭,庭園裏應該也沒有拿出去曬就忘了收進來的東西。一麵在腦中一樣樣確認,使著鏟子的手也稍微加快動作。


    但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一直保持傾聽的耳邊,所聽到的咚、嘎吱的節奏突然加快了。


    艾瑪把頭拾了起來,烏雲在頭頂上不斷地擴散開來,一朵朵的湧出,不一會兒功夫又增加許多。


    「要趕快回去了。」


    把沾滿手上的泥巴隨便揮開,接著把散落的東西一一收起,快速地整理起來。摘了幾個泡了水可能就不好吃的農作物放到籃子裏,拉起裙角想要往屋內跑。一陣涼風吹來,接著雨聲大作地下起雨來了。


    把剛才在田裏弄髒的手心朝外,一邊以從卷起來的袖口中露出的手腕肌膚無意識地擦拭快要從頭頂掉到額頭的雨水,艾瑪呼地歎了一門氣。


    威廉呼地歎了一口氣。


    滴落的雨滴把玻璃窗暈染出幾個六角形圖案,從窗外望出去,喬治家宅邸的中庭裏,大象和一群印度人不知正在跳著什麽謎樣的舞步還是舉行祭典。他們的活動從雨一下就開始了,也不在乎會被雨淋個濕透,大家從自己的帳棚跑出來,帶著鼓還有笛等奇妙的樂器吹奏起來。好像感冒的貓一樣,扯著嗓子用很重的鼻音唱著不知所雲的異國歌曲,此外,還高舉著火把,搖著香爐,熱烈地手舞足蹈,每個人輪流站起來獨舞,看起來好像連大象的心情郎很好。


    看樣子這場雨真的讓他們心花怒放。


    即使心情再好,難道不會覺得冷嗎?如果在他們的祖國,隻要一下雨也很快就會被終年常夏的強烈陽光所照射,就算再怎麽濕也馬上就幹了。


    「要幫他們準備熱水和毛巾吧?」


    威廉這麽一說,哈基姆含糊不清的回答著,啊,唔……不好意思。


    怎麽看都不覺得他坐在客廳椅子上的坐法算是正常。頭放在右邊扶手,半邊不到的屁股坐在左扶手,至於背部和上半身則好像在表演魔術一樣,漂浮在空無一物的空中。因為右腳纏著向上筆直伸長的左腳,讓套在細瘦的腳踝上的這雙西式皮鞋更顯寬鬆,搖晃不停的腳尖形成了一副奇妙的光景。而且,在身體呈現這種姿勢下,麵前還放了一份摺好的報紙,偶爾會看到他翻頁,看樣子是多少看了點進去,但仔細一看,這份報紙不是上下顛倒,就是轉了九十度,雖然不知是真是假,但據說瑜珈功力深厚的人連這樣也能讀報紙,而且偶爾這麽做還可以鍛煉腦部。


    隻不過光是在一旁看著,就覺得快反胃了。


    實在是太不正經了。


    剛才發出的低沉聲音,啊的唔的,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完全搞不清楚。


    「哈基姆,你的隨從們已經淋得全身濕透了。」


    威廉耐著性子再問一次。


    「雨下這麽大,怎麽覺得他們好像很興奮?喂!還有幾個人故意倒在泥堆裏,好像在遊泳一樣……沒關係嗎?放著不管會感冒吧?」


    「別在意。」哈基姆像是放開骷髏頭的蛇似的,緩慢的改變了姿勢,這次是趴著,然後把兩腳放在頭上。「他們會自己照顧自己。他們一定覺得這樣像是在恒河沐浴吧?泰晤士河太髒了,沒辦法遊泳。」


    「…………」


    威廉沉默不語,隨後大步走上前去,把報紙從打算擺出修行者姿勢的哈基姆手上搶了過來。


    「喂!我記得你說過一個星期以內就要回去。」


    「我這張嘴真的有說過這樣的話嗎?」


    「你有說過,而且一個星期早就過去了。」


    「唔……」


    哈基姆把身體鬆了開來,恢複正常的坐姿。


    「那是慣用語的問題。」


    「慣用語?」


    「曆史悠久的本國國民對時間的感覺,」哈基姆雙手合十。「和你們性急的英國人稍有不同。當我們說『再一下』,大概意味著還要一年或兩年,如果說『再一會兒』,那麽大致說來指的是可以和人的一生相提並論的時間。英語不是也有像是『afewdays』的說法嗎?那到底是兩天還是三天,或者兩者皆非,你們也並非隨時都用的那麽精準嘛!」


    「……啊,是喔,這樣啊……」威廉不耐煩的揮著手讓朋友安靜下來。「總而言之,你還沒有要回去就是了?」


    「不要把我當成麻煩鬼嘛!因為這裏有趣的玩意比我想像中還多,」哈基姆聳了聳肩。「尤其是倫敦。」


    「所~以~呢~?(怒)」


    「我知道啦!」哈基姆厚著臉皮露出微笑。「不要惹麻煩,對吧?我不會啦!根本不會,而且我也沒惹過麻煩。」


    「你這個騙子!」


    「不要這麽大聲嚷嚷。身為你獨一無二的朋友,我擔心孤僻的你將來要怎麽辦,所以抱著樂見其成的心情,想要在一旁守護著你。就隻是這樣而已,為什麽你會這麽反感呢?」


    「如果你做的事情是對的,就一點也不可恥。還是,怎麽?難道有什麽會讓你良心不安的事情?」


    威廉一臉通紅,然後拿起拋在一旁的外套往肩上披,噠噠噠地大步走出房間。


    「你可以稍微灌點迷湯嘛!」哈基姆像貓一樣的舉起腳來,用鞋尖搔了搔耳朵。「光是焦急也不是辦法。」


    「七、十和……」


    留著胡子的男人嘴角叼著煙鬥,被染成亞麻色且瘦骨嶙峋的手指以熟練的手勢輕輕一彈,讓黑桃十輕巧的轉了半圈,接著把場內已經亮出來的牌全部收走。圍著桌子,手上拿著牌的男人們,屏氣凝神地看著這一幕,之後有幾個男人口中發出驚呼,但是,這些聲音也透露出幾絲苦澀、責難,和感歎之意。


    「好了吧?……沒有了吧?」


    藏在獵人帽之下的銳利眼神環繞在場的對手們,叼煙鬥男人留著胡子的嘴角輕輕揚起(好像在笑),一手把硬幣收過來。


    「謝啦!」


    「哇,手氣真好。」


    「他從剛才就一直贏到現在呢!」


    「你要收斂一點,阿爾。」


    「這才不是運氣,是實力啦!實力!」


    被稱為阿爾的男子收集著大家扔過來的東西,然後把全部的牌重新洗過。


    野熊酒吧麵對下著雨的街道,放在屋簷下的桌子不管是靠外側的還是內側,全都濕得沒辦法用。坐在酒吧裏麵的淨是中午或老年的體麵紳上,邊喝著咖啡或麥芽啤酒邊消磨時間,其實有時連不該消磨掉的時間也被消磨殆盡。大雨刷刷地下著,絲毫沒有要停的跡象


    。雨聲和雨水好像一道簾子,將這家店和世界完全隔離。


    你的工作沒關係嗎?有人以憎惡的口吻問著。沒關係啦,又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裏。阿爾邊以低沉沙啞的聲音回答,一邊迅速地發著牌,並把剩下的牌亮出來。


    「又是黑的,出這張牌可以吧?」


    「去!」


    「這張是你的嗎?」


    「這張是哈納的嗎?這樣很難打耶……」


    邊發著牢騷,邊依序把牌丟出去。這群男人把眉毛挑得老高,翻牌,把牌在手上攤開來不給別人看到。阿爾邊看著牌,一邊隻用牙齒和嘴巴慢慢的把沒有點火的煙鬥從右嘴角移到左嘴角。他不會像生手一樣,每抽一張脾就把牌按照大小重新排好。剛抽到的牌放在右邊,隻要一瞥,就能瞬間作出判斷把沒用的牌抽出來,左手一閃馬上把所有的牌排成扇形。就算緊盯著他的動作,對手們還是搞不清楚現在丟掉的牌是從哪裏抽出來的,抽出來之前是放在哪的。


    「來張老k,來張老k吧……耶!哇哈!」


    可不能輸給這群邊翻牌還邊說出自己希望,臉上的喜怒哀樂都一覽無遺的笨蛋。


    重新坐在椅子上,肩膀一晃動,開襟羊毛衫口袋裏的硬幣開始叮當作響。差不多是時候了,這場決勝負之後,就先離開椅子吃頓飯吧!


    阿爾的心思像是被看透似的,迎著暴雨,一個臉上髒兮兮的少年跑了進來。穿著對削瘦的身軀來說嫌大的黑色夾克、燈籠褲,和俏皮的狩獵帽,一名活脫脫像是「貝克街偵探小隊」成員的少年。


    「有沒有一位叫做阿爾的人?」雙腿岔開佇立在雨中,少年喊著。


    「我就是。」


    「史東納夫人派我來求救的,」少年用袖子用力地抹臉(似乎是沾了煤渣,這下子連其他地方都弄髒了)。「聽說排水管壞了,水淹得整個家都泡水了。這樣下去,到了晚上恐怕連住在裏麵的人都要變成雨蛙啦!」


    阿爾的煙鬥像是意誌消沉似的,一下子垂了下來。


    噓~咻,不知道是誰輕輕地吹著口哨。


    「又是那個寡婦嗎?」


    「要應付她得花不少錢吧?」


    「胡說些什麽,我們又不是那種關係!」


    也不確認是什麽麵額,阿爾便直接將手裏的硬幣拋給少年當做跑腿費。同時發出聲響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手上的牌原封不動的交給站在背後觀戰的人,然後拍拍對方的肩膀要他頂替自己。


    「這是個幸運的位置,加油吧!」


    沿著牆壁滲出的雨水從壁板的鬆脫處流出來,二樓和三樓有如暴風雨中的船艙,搖晃個不停。


    一找到漏水的地方,艾瑪就拿著不要的布條塞進去,帶著抹布,提著水桶快速地在家中各個角落穿梭,睜大眼睛仔細尋找是否還有地方漏水沒看到。回頭看到塞進去的布條如果已經濕透,就換條新的再塞進去。


    很明顯的水是從上麵漏出來的,雖然可以想見自己在頂樓的房間一定災情最為慘重,但現在已無暇顧及。二、三樓有太多不能被淋濕或受損的家具和小擺飾。每一樣都是凱莉·史東納在這五十幾年的人生裏,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如果快被水淹到,就趕緊把這些重要的寶物一一搬出去,不是往已經安全的東西的上麵堆,就是收到盒子裏以確保它們無恙。


    和女主人的家具相比,艾瑪自己的東西都是就算濕了隻要曬一曬就沒事的,女仆的衣服和蠟燭等消耗品,嚴格說起來不算自己的所有物,不過是為了工作而借來的東西罷了。


    要說有什麽東西是真的屬於自己,而且是重要的寶貝,頂多就是那個吧……隻有那條手帕而已……


    一手撩起又濕又重的裙擺,小心抓著扶手不要滑倒,三步並作兩步的趕快爬上濕滑的樓梯。重複著這個今天不知道做了幾次的動作時,她突然想到。


    收在衣櫃上麵的抽屜裏……那條威廉·瓊斯所送的手帕。如果可以的話,隻有那條上麵繡著美麗繡花的手帕,希望它可以不被淋濕,不想讓它受到損傷。


    可是……


    房間太遠了,從這層樓梯上去還有好長一段路,因為離屋頂上那根好像已經壞掉的排水管又很近,就算去看,應該什麽東西都濕透了吧?自己這麽一去,搞不好全身都會弄得髒兮兮,而且看到那副慘狀,不太可能什麽都不做吧?所以……


    隻好忍耐了。


    艾瑪緊閉嘴唇,蹲在女主人寢室裏被水浸濕而沉甸甸的地毯上。


    反正,已經來不及了,


    自己的房間就待會再說吧。


    更重要的是,隻要這種糟糕的天氣和被濕氣浸染的住家,不要讓女主人的身體繼續惡化下去就好了。


    當阿爾冒雨趕到122號時,最強的雨勢已經過去了。但是,仍在下雨的時候也沒辦法爬上屋頂。


    幫忙年輕女仆把因吸水而變重的布類拆下來集中於某處,上上下下的不知道倒掉幾桶髒水後,連這個身強體壯的男人也開始腿軟了。


    原本他就已經不是能埋頭苦幹地從事勞動工作的年紀了。不知道是凱莉搞錯了,還是故意裝作不知道;不曉得她是沒有看到現實,還是故意不去正視。


    和道格拉斯·史東納兩個人一起度過的那段熬夜、喧鬧狂歡的日子裏,名為年輕的這股能量到處竄流,每天都煩惱著不知道要如何消耗滿到快要溢出來的活力。


    那已經是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的事情了。


    歎了口氣望向窗外,不知不覺中天色有些暗了。


    阿爾從女仆房間後麵爬上仍然潮濕的屋頂,一邊注意爬到陡坡的時候腳不要踩滑了,一邊四處張望。


    原來問題出在這裏,排水管有一個孔已經脫離原來的位置,傾斜的很嚴重。被枯葉、泥巴、鳥羽毛,和其他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塞住,加上驟降且強烈的大雨從排水不良處猛灌進去,似乎是這股衝擊的力道讓排水管壞掉。


    把幾支搖搖晃晃的支柱拆下來,然後把已經生鏽到完全發揮不了作用的螺絲拿起來丟掉,把手伸進去把塞住的東西掏出來丟掉。接著告訴從窗戶探出身子的女仆,要她拿鐵槌和釘子過來,雖然試著想把它固定在應該是最靠近原來位置的地方,但短時間所能做的充其量不過是應急措施。


    「要找內行的專家過來。」


    阿爾回到二樓女主人的起居室,邊擦拭著髒汙邊說:


    「已經完全歪掉了,就算勉強修好再用也撐不了多久,還不如全部打掉重做比較快啦!」


    「你在胡說什麽,這怎麽行!」


    凱莉·史東納馬上就否定這個提議。


    「反正是破爛的老房子了,已經很舊了,所以到處難免會出現毛病。但它可是比我還要撐得久呢!」


    雖然是沒頭沒腦的氣話,但她的真心話卻也吐露出幾許落寞。


    阿爾不加思索的抬頭看看這位老朋友的遺孀,但凱莉馬上移開視線,往女仆蹲踞的牆邊走去。


    「實在很嚴重呢!這一塊可能得拆了。」艾瑪一邊手指著凹凸不平,有一部分都已經裂開的壁紙,邊搖著頭。「先把它好好曬幹……然後用針去剌突起的地方,讓裏麵的空氣消掉……但是這樣就沒辦法在上麵貼新壁紙了。」


    「真是傷腦筋呐……」凱莉的神情黯淡了下來。「如果隻是水漬造成的痕跡,那還可以假裝沒看到……但要是發黴了可就很不衛生,而且也會招來蟲子和老鼠什麽的。」


    「說到不衛生,」阿爾開口。「最不衛生的應該是她的床吧,那個才叫災情慘重呢!把它搬下來吧?


    」


    艾瑪一臉早就了然於心的樣子低下了頭,凱莉卻吃驚的睜大了眼。


    「你說災情慘重,是怎麽回事?如何個慘法?」


    「因為就在漏雨處的正下方,整個都濕透了。不如把整個床都拆了,找個天氣好的日子,連裏麵的東西也一起拿出來曬吧!要不然可能會讓這孩子生病,而且床架的木頭早就爛到都可以折斷了。」


    「唉,真是夠了!」


    凱莉不耐煩的坐到椅子上。


    「真是傷腦筋啊……每一樣東西都要花錢。為什麽沒有馬上搬出來處理呢?艾瑪!這麽一來會怎樣,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吧……」


    艾瑪低著頭說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唉,都是我不好,因為我還拜托你幾件可有可無的工作要做。所以就算很擔心自己房間的狀況,也隻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後推延。」凱莉把頭倚靠著放在扶手上的手腕,點了點頭說:「今天你就睡廚房吧!」


    「地板可能有點硬,但最起碼是幹的,而且整晚睡在火爐邊應該很暖和,多拿點墊被和靠枕過去就可以睡了。對了,不要拿你自己已經濕掉的過去,可以用客房的,隻是可能有點舊,味道不是太好聞就是了。」


    「是……」


    「阿爾,你也去幫忙。」凱莉·史東納靠著用兩手撐在扶手上的力量站了起來。「真是的,沒事下什麽雨呀!」


    「?灰貓卡藍迪努,今天也滿肚子氣。」


    阿爾一邊唱著歌,邊把掛在床頭的東西拿起來,把隻剩床框的床盡可能放到遠離窗子的地方。


    「?羊癲瘋發作,尾巴翹起來脹得好大。


    剛好喬治經過,哇!這是個瓶刷,


    剛好他想要個瓶刷,所以不小心看錯了。


    一把就抓起來帶走,抓起來帶走。」


    「?喵喵喵!你在幹什麽喵!


    哇哇哇!別再叫了哇!」


    艾瑪也不自覺的跟著唱起來。


    用假音把整首歌唱完以後,阿爾莞爾一笑。


    「很像呢,卡藍迪努。」


    「什麽?」


    「像凱莉那家夥啊!想說什麽就說什麽,自以為了不起,就像一下子就把尾巴翹起來撅成瓶刷的貓……難道下雨還要得到誰的允許才能下嗎?真是的,連下雨都要生氣。」


    艾瑪費了好大勁才維持住正經的表情。


    「覺得有趣所以想逗逗她,才一逗她就馬上張牙舞爪,像是要咬人。想必道格也吃了她很多苦頭吧。」


    「您認識老爺嗎?」


    「因為我們以前住得很近。」阿爾把艾瑪手中的東西接過一半,走下樓梯。


    「我們從小就混在一起了,以前常在柯芬園那附近的街角玩。一個人在那裏擺笑臉,另一個則躡手躡腳走過去,趁人不注意偷了攤子的蘋果。不會吧……凱莉都沒說過嗎?都已經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老太婆了,我還以為除了陳年往事外,她什麽都不講呢!」


    「她沒有說。」艾瑪跟在後麵,一邊下樓一邊這麽說:「除了老爺已經過世這件事以外,從來沒有聽她說過有關他的事情。」


    「這樣啊……」


    一邊把濕掉的墊被扔在走廊盡頭,阿爾一邊說:


    「嗯,這樣也沒什麽不好,要是太懷念過去,總是把以前的事情掛在嘴邊,聽說幽靈會跑出來喔!凱莉應該不會想遇到什麽幽靈吧……」


    有好一會兒功夫,艾瑪隻是沉默地摸著被子上的破洞,當阿爾把煙鬥從口袋裏拿出來時,聽到她像是自言自語似地吐出一句話來。


    「老爺……和夫人,以前感情很好嗎?」


    「啊?」


    「對……對不起。」艾瑪羞紅了臉。「因為您說從在柯芬園玩的時候就是好朋友……那您知不知道,夫人和老爺是怎麽認識的?」


    「一般來說對象是父母決定的吧,先通個幾封信,等到第三次見麵時,不就已經是在婚禮上了嗎?」


    阿爾又啪噠啪噠地爬上了樓俤,艾瑪隻好拉起裙擺跟在後麵。


    「……都是這樣的嗎?」


    「每個人都是這樣。」


    「我覺得不是這樣耶……」艾瑪望著阿爾褲管的綁腿。「像夫人這種個性的人……就算是父母……但結婚對像這種關係到一輩子的大事,怎麽可能讓其他人來決定。」


    「嗯,你說的很有道理,因為凱莉的個性很倔強。」出現在眼前的綁腿,時而靠近,時而遠離。「看起來不像是會順從父母決定的乖乖牌。但是在以前那個時代,這麽做是理所當然的,起碼我沒聽過我們當中有誰不是這樣的。即使到了現在,不也還是這樣嗎?除非是個性古怪到家,否則誰也不敢忤逆父母的威嚴還有他們決定好的事情。乖乖聽話比較輕鬆嘛,每件事情都去反抗的話太辛苦了。」


    「…………」


    「原來如此,」綁腿瞬時停止不動,「所以卡藍迪努總是氣鼓鼓的,尾巴隨時看起來都像瓶刷。」


    艾瑪一陷入沉思,阿爾突然轉過身來,開始模仿起羊癲瘋發作的貓咪。


    就在這個時候……


    「你在發什麽神經!」


    當事者凱莉一手拿著籃子從窗門探出身來。


    「艾瑪可是老實又潔身自愛的女孩,拜托你別教她一些有的沒的。」


    「是!」阿爾重新把獵人帽戴好。「這我知道。」


    「可以幫我把放在那個房間角落的桌子搬走嗎?因為牆壁都毀的差不多了。」


    「沒問題。」


    「那我要下樓去了。」女主人輕聲的對艾瑪說完,開始步下樓梯。


    啊!傳來了微弱的叫聲,接著響起很大的聲音與震動。


    原來是腳踏在潮濕階梯的女主人,不小心滑倒而摔下階梯去了。


    左腳腳背一帶腫了起來。幸好綁帶式的鞋子能很快脫下來,但束緊在腿上會妨礙血液循環的襪子,如果不剪開就沒辦法脫下來。腰和側腹也好像撞傷了,一觸摸或者想要伸展身體,就會痛得直皺眉頭。


    雖然有人說要請醫生來看,但女主人說太麻煩了,不需要。


    「反正不過是跌倒和扭傷罷了,就算骨折也不過是有點磨擦或裂開。這種小傷不需要治療,醫生也頂多要你敖藥然後好好睡覺。」說完之後無可奈何的歎口氣。「真是倒黴啊!」


    「別這麽說啦!」


    阿爾用暖爐裏的餘燼替煙鬥點火。


    「真的隻是被絆了一下,」凱莉覺得很懊惱。


    「所以我說啊,你已經不是年輕人了。」


    「沒錯,扶著把手就安全多了,而且裙子又重,手上還拿著東西……啊!對了,艾瑪,你可以幫我把剛才掉的東西撿起來嗎?」


    「我現在就去整理。」


    女仆離開了。


    這對已經步入老年的男女之間,出現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默。阿爾慢慢地吹了一口煙鬥,冒出來的煙有如空虛的時光,輕飄飄地往上升然後漸漸消失無蹤。


    「貓。」


    冷不防地,凱莉開口說話。


    「你剛才在學貓叫吧?」


    「嗯,是啊。」


    「讓我嚇了一跳,因為以前道格也常這麽做。」


    阿爾一吸氣,鬥缽裏的煙草便燃燒著明亮的紅色火焰。


    「那個人……有時候會叫我小貓咪。」凱莉幾乎沒有血色的薄唇,像是痙攣似的微微一笑。「除了他,沒有人會那樣叫我。」


    「你是在炫


    耀你們夫妻有多恩愛嗎?」


    凱莉沉默不語。


    傳來了咚咚咚的腳步聲,是艾瑪下樓了。


    「夫人。」圍裙裏兜了什麽東西。


    「那是什麽?」


    「這個應該是條項鏈吧?我已經盡所有可能,盡量把它們都找齊了。」


    捧在手心的印花棉布裏麵,包了一串陳舊的飾品,那是由珠子和黑玉做的老式飾品。串繩好像因為受到掉落的衝擊而鬆開,整個飾品幾乎要解體了。


    盯著飾品的凱莉,睫毛和帶著混濁眼白的雙眼微眯了起來。


    那是,丈夫他……剛剛才提到的已經過世的道格……所送的生日禮物,雖然稱不上是華麗流行的首飾,但是和凱莉白皙細長的粉頸很相配。戴上這條項鏈,連自己都覺得看起來頗有古代女王之風。


    那天是兩人婚後第一次拍紀念照的日子,雖然大家都說這樣的妝扮對新嫁娘來說未免太過樸素,但用來搭配自己最喜歡的薄菏色洋裝的飾品,就是這條項鏈。


    因為是鍾愛的珍藏,所以隻有這條項鏈不交給艾瑪而打算親自收到別的地方去,沒想到卻在拿的時候跌了下來,好像是命中注定似的。


    「……哎啊……」忍著痛,凱莉勉強開了口:「這個東西已經很舊了,串繩說不定沒法用了……」


    「讓我串串看吧,」艾瑪蹲下身去:「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恢複原來的樣子。」


    「…………」


    凱莉從鼻腔吸了口氣,像是要表明不用了似的搖搖頭。


    「就這樣放著吧,反正我也不戴了。」


    話才說出口……心頭一凜,雖然這是早就應該明白的事情。


    沒錯。


    那麽樸實無華的項鏈,我已經不戴了,因為已經不適合我了。


    脖子和鎖骨一帶的肌膚已經布滿皺紋、黑斑,實在難以示人,除了立領的款式之外,已經不穿其他的衣服了。


    就像這個家……已經是漏雨嚴重的破房子,連我也是垂垂老矣。


    「真是倒楣的一天啊!」


    連阿爾說完這句話就離開,凱莉也置若罔聞。


    時間還沒到嗎?


    不要那麽急。


    已經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呢!


    慢慢來,別那麽不耐煩。你實在太心急了,不能不沉住氣啊……


    好難受呀!一直維持這個姿勢,像個笨蛋似的什麽話也不能說,太無聊了。而且……我覺得很丟臉!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事情就是這樣。像這種程度的小事,大家都是忍耐過來隻要再忍耐一下就行了,你看,就隻要再一下子。


    這麽一來,


    這個瞬間就會從現實變成永恒,


    固著在銀粉之上。


    ……夫人?


    聽到輕聲的呼喚而張開眼睛,啊……原來剛才睡著了,這才明白自己作的是夢。


    一股自己很懷念的人就在身邊的感受卻還很強烈。


    這種感覺已經超越很久沒見麵的事實,讓人覺得這一切是如此真實。


    那是夢,虛幻的夢,陷入時光的長河裏不斷地被翻攪著,最後消失無蹤。


    但是,


    凱莉覺得,大概再過不久,自己就會被召喚前往夢境。


    已經愈來愈接近逝者所在的世界。


    「我來替您換紗布。」


    凱莉把雙腳放在置腳椅(注17),蹲在一旁的女仆,露出了充滿稚氣的年輕臉龐。


    ※注17置腳椅(ottoman):用來放置腳部的輔助用椅子,十八世紀時由奧圖曼土耳其輾轉傳到英國。


    凱莉有一股揪心的感覺。


    「我說……艾瑪呀……有關瓊斯家的少爺。」


    女仆一瞬間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喉頭吃驚地一震。


    果然沒錯,凱莉心想。


    「情況怎麽樣?」


    女仆的臉脹得通紅。雖然幾乎無法察覺,但她似乎還是點了點頭吧?


    「因為你這孩子就是這種個性。」身體在椅子上挪了挪。「雖然我想我是多慮了……但是這種事情我實在聽太多了。生得有幾分姿色的小姑娘,去到大戶人家工作,認識了上流階級的少爺,結果被玩弄後拋棄之類的。」


    艾瑪正在解開紗布的手,忽然停止了動作。


    「你喜歡他嗎?」


    紗布被撕了下來,拿得遠遠的。艾瑪把新的紗布放在自己胸前稍微溫熱後,才放在女主人的肌膚上。即使這樣,還是有些冰涼,凱莉微微的縮起腳來。


    「……他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


    像是在自言自語似地,艾瑪呼了一口氣後開始說話。


    「雖然他擁有那麽好的身份和境遇,但我總覺得……有時候……他對待我的方式,好像根本忘了我是個女仆。」


    「你說的沒錯。」凱莉重重的歎了一口氣。「他的個性就是一旦對什麽事情著迷,就會不管現實,說的更極端點,就好像什麽也看不到似的,從小時候就是這樣了。」


    「……男人常常會想去問yes或no:……到底有多少可能性……如果拿自己和某個人比較,到底對方會選擇哪個之類的……」


    「這樣啊,原來你是這麽想的。男人在年輕的時候很單純,或許真的是這樣也說不定。如果知道這條魚根本就釣不到還硬花時間去試,不但顯得蠢,而且也白白浪費了時間。」


    「瓊斯先生他……」艾瑪熟練地卷著繃帶。「不是這種人。他是那種不管走到哪……隻要心裏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的人。像是天空好藍、吹來的風像春天一樣溫暖等……總覺得,在跟他說話的時候是非常非常快樂的。」


    「這樣啊……」


    凱莉把兩手放在扶手上,使背部放鬆。


    想吃魚的話隻要到店裏買條好魚就行了。而之所以特地出門垂釣,是為了享受垂釣本身的樂趣。所謂的樂趣在於做好準備,左思右想,想著這樣應該釣得起來、那樣應該沒問題後開始布餌,之後一麵把運氣交給老天,一麵怡然的眺望著青空或讓肌膚感受微風的吹拂。


    隻有在進行像是釣魚這種近乎奢侈且浪費時間的活動時,才能體會天空和風所帶來的特殊感受。


    所謂戀愛,是蒙受恩惠的閑人的奢侈品,隻有在可以毫不在乎地浪費時間--像這樣的時候才能享受到的滋味。


    就算如此……


    隻提出一句要小心啊之類的忠告,也未免太敷衍了事了。


    事情不可能皆如雙方所願的順利發展,但就算這是已經設好的陷阱,除了默默往下跳也別無他法吧?


    簡直無藥可救……因為年輕呐!


    而且,雖然我已經遲暮矣矣,但這些孩子們的未來才剛開始呢!


    一定要把這個家好好的整修一番,凱莉下定決心。就算讓積蓄縮水也在所不惜……因為就算我死了,這個世界不也是在這一瞬間就宣告結束。


    --大約三天之後……


    曬在內院裏的潮濕物品已經曬幹、收起,凱莉的手腳也消腫了,修排水管和貼壁紙的裝潢業者頻繁出入,讓122號的這戶人家陷入一股平時少有的手忙腳亂之中。


    凱莉在起居室看書時,艾瑪來到她的麵前。


    「夫人,現在可以打擾您一下嗎?」


    「什麽事?」


    「有樣東西想請您過目一下……」


    凱莉沒看過這個遞過來的紙盒。可能因為前幾天下雨,盒角有點歪了而


    且沾了些水漬,但這是個看起來用來裝高級品的盒子。其實,這個盒子就是裝著威廉·瓊斯送給艾瑪的蕾絲手帕的盒子。


    盒子裏麵有一件首飾。


    幾乎和記憶中的樣子分毫不差,完美的串在一起。


    「這是怎麽回事?」凱莉不自覺的提高音量。「和原來一模一樣,你是怎麽做到的?」


    「因為我找到這張照片。」艾瑪遞出相框。「我想照片裏的就是這條項鏈……所以照著相片試著串串看。」


    沒錯,的確是,就是那張照片。


    不論是脖子還是露背禮服,都不必將自己隱藏起來的年紀。或者說剛好相反,是想要拚命誇耀、裝扮的年代。


    連停下來拍張照片的時間都覺得漫長,忍耐得好痛苦,年輕、嬌嫩欲滴,充滿了汩汩不斷的活力。


    「這位是老爺吧?」


    對女主人的感傷之情渾然不覺的艾瑪露出了微笑。


    「長得非常英俊呢,看起來很溫柔。」


    「沒錯,他就是道格。」凱莉簡單地回答。繼續說下去的話,聲音會開始顫抖。


    「那是他生前的樣子,他就是我的丈夫。」


    手指順著照片中的線條撫摸。


    那個時候,我們兩個人怎麽會這麽年輕!


    怎麽會那麽不知天高地厚、意氣風發又少根筋呢?


    從來不知道時間消逝的速度有這麽快。以前根本沒想過,原來自己會愈來愈老,命運會被突如其來的意外或疾病改變,而且死亡的降臨是如此的理所當然。


    原本以為過了今天還有明天,明天過了還有後天,就這麽過了一年、兩年,甚至十年,夫妻永遠是夫妻。因為在主的見證下成為夫妻的兩個人,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將他們分開的。


    唉,也曾經有過如此幸福的時光啊……


    「還有沒有哪裏需要修改的?」


    因為艾瑪這麽一問,才讓凱莉猛然發覺。


    修改的地方。


    重新來過的地方。


    如果能穿越時空,向當年的兩人傳達些什麽,我好想對他們說……


    好好過活,珍惜眼前的一切,還有努力過日子。


    人生的流逝比自己想像得要快。而且兩個人可以一起幸福度日的時間實在太短了,那些都會成為極為貴重,而且事後回想起來難以忘懷的回憶。


    尤其是對凱莉來說,年輕時的凱莉。


    不過隻需保持讓一張相片拍好的短暫數秒,都沒辦法乖乖忍耐的急性子凱莉。


    別急,不要趕過頭了,坐下來仔細體會。當時的一刻,那段隻有一次,再也無可取代的時光。


    你既聰明又認真,總是想先計劃下一步的下一步要怎麽走。不論做什麽都要做到好,這麽一來就容易心煩意亂,失去耐心。為了能更有效率、更俐落、在更短的時間內完成很多事,總是卯足了所有勁。


    但是,


    在你拚命想要達成的目標或企圖的旁邊,或者說僅距離咫尺之遙,有些東西會悄然滋生。那些自行產生,而且不斷累積的東西,那些由無數個料想不到的意外所堆積、串聯而成的東西。


    所以……


    有時候,把時間浪費掉了也無妨,


    天氣好的時候坐在河邊靜靜垂釣,抬頭看看天空,嗅嗅空氣的味道。如果有戀人,就帶著戀人同行,緊緊抱住這個有緣與自己相逢的心愛對象。


    在僅有一次的生命裏,不論是偶然得到的幸運還是災難,全部都要好好接受、體會,並且懷抱著感謝。


    不要等到後來才抱著遺憾,恨不得自己能回到當時重來一次。


    「……夫人,您還好吧?是不是覺得哪裏痛?」


    「啊,沒這回事,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凱莉搖搖頭重新打起精神。「沒有哪裏需要修改,這樣就可以了。真的是和原來一模一樣,謝謝你了。」


    「不客氣……那真是太好了。」


    艾瑪雙頰泛紅,把首飾放了回去。


    「本來還覺得自己會不會太多管閑事了……那麽,首飾和這張照片,我就把它們都放回房間去。」


    「就這麽做吧。」


    「那我出去了。」


    凝望著女仆離去的背影。


    神啊!請保佑她的愛情,給她幸福而非考驗,讓她微笑而非哭泣。


    因為她是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孩子,請您盡可能溫暖地守護著她吧……


    想要使力卻使不出來。


    雙腳出現異常。


    感覺不到痛,沒有感覺,這種失去知覺的感覺更可怕。


    凱莉知道如果隻是麻痹還算好,要是惡化成壞死就會變得相當麻煩,這個聰敏又擁有豐富知識的女性此時已隱約預測到,身體從現在開始出現的不適或不由自主,代表自己啟程和亡夫相會的時間也不遠了。


    插圖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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