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肖勁生一麵念著便不禁暗暗感歎,人妖殊途,然而萬物同歸,看這叫什麽湧地梨的家夥和羅營長多像啊,他想著,可不敢這麽說。


    何況,羅營長驕傲歸驕傲,自大歸自大,人家那也是有真本事的人。想當年保定一戰,他一個營兵力力敵一師,血戰七天,竟然還能全身而退,看他全身是血的走進了總部的時候,那些一心要送他去死的人全部都驚呆了……


    如今濟南也全靠了他,堅守營地快一年了,敵人至今寸步難進。


    可便是他們有回天之力,到底也抗不過背後勢力多方糾纏。


    糧食吃光了,補給跟不上,連給送點吃的都送的這麽惡心。如今糧絕路斷,羅營長也不得不想這些邪門歪道的事情給他們找點兒吃的了。


    肖勁生一張一張的看過去了,那食譜說得活靈活現,滿口生津,簡直是越看越餓了。


    兩個人湊在了一處謀劃半晌,什麽一級的二級的三級的四級的,什麽天上的地下的水裏,有些看起來好欺負,可又十分難尋,這荒郊野嶺上似乎是找不到的,有些看上去十分美味,可危險等級太高,又不敢惹,思來想去,便隻有這湧地梨似乎是好尋好抓的,主要阿諛奉承這件事,若說肖勁生不擅長的話,便再沒有旁人更擅長了。


    身處這營地裏人手也多了,尋起什麽東西來也更容易一些了。肖勁生便帶了整個司務班上山下河,摸石入縫,掘地三尺,果然是那山石的縫隙間尋到一些圓胖肥碩的湧地梨,那應食錄上說它是形似鴨梨,通體金黃,肉色濃香,可卻從沒有說過這家夥竟然是這麽大的,看上去足足有一隻成年豬的形狀了,把自己偽裝成了黃金岩的樣子,生生是擠在了那縫隙之間一動不動。看著都讓人覺得太解飽了。


    肖勁生便按那食譜上所說的辦法想引了它們出來,曉之以諂媚,動之以恭維,說得天花亂墜,世上無雙,偏偏他自覺是已經把自己的口才發揮到了極限,那湧地梨圓胖肥碩的一個身子卻始終不為所動。


    肖勁生嘴都幹了,莫名奇妙,便是一個羅營長也被他拿下了啊,這家夥怎麽這麽難伺候……


    卻隻有一個頗念過一些書的小兵靈機一動:“語言不通……”


    我靠!肖勁生這才反應過來,人妖殊途,不管他說得多麽感天動地,那湧地梨是根本就聽不懂的,坑爹啊!


    他和羅營長都覺得這東西傻,好抓,所以才興師動眾來捕捉他,誰想那食譜太坑人,傻的明明是他們,抓這東西竟然是需要精通一門外語才行!


    可誰又知道這地湧地梨所用的語言是什麽樣子的?


    英文?


    俄語?


    山東話?四川話?天津話?


    難道還要他勾肩搭背的撲上去叫它一聲:“嘿,這老爺們兒怎麽長得介麽尊哪……”


    哪怕有跡可循,到底也是有法可想。


    偏偏他們根本就是無從下手啊!


    肖勁生急了一頭的汗,天氣又熱,正晌午那偌大一個日頭掛在了頭上,越發是火燒火燎的了,漸漸的,他便覺眼前花了,頭也是暈的,晃了晃身子站不住了。


    那小兵急忙是扶住了他:“肖處長,太熱了,你別是中暑了吧……”


    中暑……真的麽……他身體好,還從來沒嚐過中暑是什麽滋味……頭暈著,可眼睛卻似乎是亮起來了,一目千裏,無窮無盡。


    他隻覺得自己看見了許多不該看見的東西,那遠處的山,山上的樹,樹上的蘑菇,甚至,是那爬過了蘑菇的螞蟻,清清楚楚,曆曆在目……中暑竟然是這樣的嗎……便是想都覺得不可能……他明明是坐下去了,可卻仿佛長了翅膀,飛起來了,簡直太奇妙的感覺……沉溺於其中,不可自拔……


    他聽見了許多聽見,每一種聲音都瞞不過他了……


    蟲鳴,鳥叫,水流,風聲。


    那地底下萬物生長的聲音,那蟲子爬出了殼外,那鳥振翅飛翔,耳力通天,什麽都聽見了。它就是他,他成了它。


    突然,那食譜上的字一下子就蹦出來了:撫之不去,化身無形,與他人融為一體。若無防備,易被反客為主,奪舍其身!


    他猛然一驚回過了一些神來,然而它像是成了他的一部分,無聲無息,無影無蹤,他忍不住便要與它同化了,他不想動了,掙紮不起來的,那麽幸福的,美滿,千年萬載,就這樣延續下去吧……


    “肖處長……”那小兵看得笑得奇怪,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又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了?


    他半夢半醒的,仿佛是警覺過來了,又仿佛不是,多好……他人都軟下去了,躺在了地上。任憑它身如鍾磬,緩緩把他給覆蓋了,淹沒了。終於,他聽見它的聽見,明白了它的明白。


    他那一肚子甜言蜜語完全是無師自通似的跳出來了。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


    欲得其肉,必先以肉償之。


    難怪那食譜上說它的危險度竟然是比會放電的看魚還要高一些的。


    他清清楚楚感覺到了它的喜悅,他又是想它喜悅的,仿佛它喜悅了他便與其一並喜悅著了,二人一體,份外奇異。換了旁人也便沉溺其中了,可肖勁生心心所念,營長一定等著他回去呢……他腿傷未愈,旁人靠近他他都不高興……


    人有執念,是輕易不會被壓倒的。


    那一點念頭生根生發芽,到底還是讓自己把自己清晰起來了。


    他便聽見自己仿佛與自己說了話,舌燦蓮花一般的。先誇它生得美貌,黃似金梨,肥若鍾磬,又說它聰明,果敢,平時裏他誇羅營長是誇成了花,簡直熟能生巧,手到擒來,隻把一半功夫用在了它身上,它都漸漸軟化下去了。


    食譜上說它好大喜功,嗜聽美言,阿諛奉承,百般哄之,則可令其束手就擒。


    竟然全部都是真的。


    肖勁生卻總有一種又騙了一個羅營長的感覺,眼看它一臉快樂的樣子任他們把它裝在了麻袋裏麵,莫名便生出了一種罪惡感來。


    如此依計行事,不過一下午的時間便摘了三隻湧地梨,肖勁生他們想再尋一些,卻已經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不過它肉多,體型肥大,便是三隻也足讓整個營地的人歡欣雀躍了。到這時候誰不去計較這食物的來曆,形狀古怪,十分可疑,眼睛裏便隻映照了一件事情,吃的,這可是吃的……


    “有吃的了……”


    “我們有吃的了……”


    趕去搶物資的一連二連固然是死傷無數,已經剩不下幾個人了,那些留守營地的人也是餓得前胸貼了後背,身體底子差一些都已經是死了,得了這湧地梨簡直如同過起了大年,重回世間了。


    等到那濃鬱之極的肉香彌漫了山頭,人人都舉起了火把笑成了一片。


    見他們高興,羅營長又何嚐不高興,大手一揮,犒賞三軍,眾人得了賞賜越發情緒高漲了。跳舞的跳舞,唱歌的唱歌,雖說是沒有酒,可人卻已經先醉了三分。


    肖勁生居功至偉,分了一大碗的肉,那湧地梨不愧是美味度四級,竟然是比看魚更為美味,肉質不似看魚那般的輕柔,更柔韌,更有力,牙齒陷入了其中便拔不出來了似的,舌頭仿佛都要被那肉香給融化了。有吃的,又好吃,簡直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之一了。然而他吃到一半,竟然是生生把自己的嘴給管住了。


    羅營長飯量比他大,分的卻比他少一些。


    萬一,要吃不飽呢。


    誰受委屈也不能委屈了營長。他少吃一口沒關係的,反正餓習慣了,挺挺就過去了,肖勁生便端了碗尋到了羅營長的桌子上。


    “營長……”他把自己的肉倒進了他碗裏,“你吃……”


    那滿滿一碗肉頓時就把羅營長給怔住了,平日裏便是錦衣玉食也沒什麽稀奇,可餓著肚子才知道,真要餓急了眼,五髒融化,形容扭曲,洞穿三界,簡直恨不能把自己都做成了肉給自己吃下去,更何況是食到嘴邊,哪裏還能管得住自己……


    可他卻偏偏是把自己管住了……


    抬眼見他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仿佛是把食物讓給他是多麽值得開心的事情一樣。羅營長心裏麵一陣酸澀。


    他是將。


    他們是兵。


    他們已經理所當然是要供奉他的了,便是他不肯吃,他也不會輕易退讓的。他便拍了拍旁邊的位子讓他坐下來了,羅營長吃東西事多兒,一碗肉竟然是準備了許多調料,那椒鹽粉又摻了一些孜然,都是司務班與營長特供的,他把肉在那些椒鹽粉裏又滾過了一遍夾給他了:“司務長說,這是能做出來烤肉的味道來的……”


    “怎麽可能?”肖勁生將信將疑,張開了嘴,吃了一些,還真是,他眼睛一亮,好吃。這大鍋飯竟然生生是做出了高級餐廳才有的美味,椒鹽粉把肉香越發是濃鬱了,發揮了,入木三分,沒齒難忘,他咂了咂嘴,太好吃了……


    羅營長不動聲色,又如法炮製了一些。


    他下意識的便張開了嘴任他擺布了。等到回過了神來,他才發現,不知不覺,他竟然是把那一大碗肉吃了大半下去,不但沒有讓給了營長,反而是從他嘴裏搶了食物。


    見他發愣,羅營長不緊不慢的夾了一口給自己喂下去了: “你一口我一口的,倒吃了不少……”


    咦?是這樣嗎?肖勁生總覺得不對……


    “怎麽?”羅營長卻濃眉一挑,“還惦記著我這碗裏這口肉呢?”


    “沒有沒有……”肖勁生原本是來為他送飯的,結果,倒把自己撐了個半死,急忙是站起身來閃到了一邊去。


    人人狂歡,便隻見羅營長一個人坐在了一張若大的桌子上,以前,還有李離插科打諢逗他開心,高明君默默無言的守了他,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這兩個人都已經不是當初了,三連四連長坐在了羅營長麵前就發抖,羅營長也懶得看他們。早已經是把他們趕到一邊去和人們一並發瘋了……


    肖勁生看了他一會兒,總覺得他有些落寞似的。


    餓了一個多月,胃口都小了,這一頓大餐吃的他心滿意足,坐立不安。到了夜裏,睡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折騰了大半夜的時間,這才仿佛是有了一些睡意。


    然而恍恍惚惚的,他便覺得自己仿佛是走到了營帳外麵去了,緊接著,便覺得眼前一下子就亮起來了,大亮,全不似二十一營那般昏昏暗暗的一副情形,他看了看自己手,大,而粗的,腳步沉重,仿佛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便是他,他也是他,他看見了他的看見,聽見了他的聽見……


    說的那些話是日語,原本他是應該聽不懂的。


    可不知為什麽卻又像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似的了。


    “那齊魯大營斷糧這麽多天,攻下濟南,指日可待,沒想到今天觀察他們,好像是又得到了什麽支援……”


    肖勁生悚然一驚,這聲音,這語氣……


    他這是跑到哪裏來了?


    敵軍大營嗎?


    下意識的他轉身就想跑,可又站著,動不了,那些人人人都是一臉肅穆的看緊了他,完全沒把他當成探子,奸細,他詫異之極,怎麽回事。


    抬起頭,他便從懸掛在營帳上的軍刀裏看見了自己的臉。媽呀……這不是佐佐木大佐嗎?


    交戰數月,他都把他的臉記清了。


    他怎麽變成了他?


    那一瞬間他又驚又嚇又訝又異,種種念頭紛紛湧入腦海裏麵來了。


    那食譜上的字仿佛大了,更大了一些,清晰可見,一字一字拍到了他臉上來,湧地梨形似鴨梨,身圓而肉美,生而食之則潤津,消渴,安神,醒腦,若以大火烹之,質地韌柔,甘香味濃。此物圓滑柔軟,可以藏身於任何縫隙之中,撫之不去,化身無形,與他人融為一體。若無防備,易被反客為主,奪舍其身。


    那時候與湧地梨合為一體的時候便是這種感覺……


    是因為他把它吃下肚子,所以這種能力就跑到他身上來了嗎?


    這樣一說他倒想起來了,之前,在山洞裏也是,那看魚可以在岩壁裏遊來遊去,等他吃了它們,他輕而易舉的就可以穿破山壁了,那時候他還覺得奇怪,以為自己得到了什麽奇異的能力,可等出了山洞,便一如往常,再沒特殊了,他便也沒多想,如今想來,那能力竟然是從那看魚身上吃出來的……他越想越覺得驚悚……


    營長……他在心裏暗叫了一聲。


    所以,我到底是個什麽吃貨的品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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