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帶著滿麵笑容的年幼男童踢踢腳丫急忙脫下鞋子後,飛奔衝上後宮的階梯。密密麻麻並排的柱子群沐浴在冬末的暖陽當中,在宮中的回廊上印下直條紋的影子圖樣。


    「楓牙殿下,請您等等呀。跑那麽快很危險的!」


    從身後傳來的叮囑聲已經傳不進男童的耳中。男童打開正麵的大門,光著腳丫的嗒嗒聲響也輕快地傳向宮殿的深處。錯身而過的宮女們見到迎麵跑來的男童後,紛紛攏起光鮮亮麗的裙擺,雙手交疊以眼神行禮。隨後抬起頭來,帶著微笑目送男童的背影。


    男童奔過長長的走廊後,推開一扇門扉。


    「我要參見王子殿下!」


    「哎呀,楓牙殿下。」


    見到奔進來的男童臉頰通紅,簡直像是熟成的桃子時,在屋內負責侍奉的宮女眨了眨眼。


    想必是察覺到自己實在太過無禮,男童連忙在立於房間裏頭的屏風前跪下。


    「王妃娘娘,楓牙特來請安。這回您喜獲龍子,當真是可喜可賀。」


    盡管氣喘籲籲,他仍是疊起小小的掌心端正拘謹地行禮。稚嫩的話語顯得十分可愛,宮女們不禁笑得眯起眼睛,注視著嬌小的闖入者。


    「你來了啊,快點進來吧。」


    溫柔的嗓音自屏風後頭向他呼喚。「是!」楓牙活力十足地起身,小跑步越過屏風。


    「哇啊——」


    在鋪棉的毛毯上,有個嬰孩正裹著白色的絹布酣然甜睡,見狀之後楓矛雙眼熠熠生輝,一骨碌衝向嬰孩。


    「真的好紅哦!」


    楓牙用指尖輕輕摸向嬰孩鬆軟又光滑的粉嫩臉頰。


    「軟綿綿的耶~好軟喔~」


    「很像是一隻小猴子吧?」


    「咦?小猴子有這麽可愛嗎?」


    楓牙瞪大雙眼,仰頭看向端坐在嬰孩身旁的王妃。王妃抬起襯裏為黃布的綠色衣袖掩住嘴角,「嗬嗬」笑了起來。


    「這句話真讓本宮高興呢。在本宮眼裏,這孩子分明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嬰孩,沒想到大王看到這孩子後開口第一句話,就說他像是隻猴子呢。所以本宮才會以為,楓牙殿下一定也會這麽說吧。」


    「居然說像是隻猴子,大王真過分呢~我一直在等著你喔,我的王子……」


    楓牙再次將視線轉回嬰兒身上,用指尖撥開落至嬰孩額頭上的柔軟發絲。


    ——王妃懷有身孕了。本王終於也有了孩子。你必須要服侍本王即將出世的孩子。


    去年夏天,楓牙接下了當今聖上南庚王這道命令。


    楓牙是先王祖丁的側妃所生的孩子。


    先前由於南庚王遲遲沒有產下子嗣,於是冊立了祖丁的嫡長子,也就是楓牙的王兄為太子。


    南庚是祖丁的堂弟。祖丁為何會讓位予南庚,另外王妃有喜之際,楓牙的母親外家又與南庚王之間締結了何種盟約,這些都是四歲的楓牙無從得知的事。但是不論大人有何意圖,既然大王與王妃、母親大人與外祖父都在引頸期盼著王子的誕生,楓牙也一直衷心期待著這位王子的出生。


    於是就在二十天前,眾所期盼的男嬰終於來到了這個世間。楓牙每天都迫不及待地等著王妃身體康複,終於在今日得到了晉見的許可。


    「啊,他醒來了!」


    嬰孩微微張開了雙眼。聽說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雙眼無法視物,但是那對黑色的眼珠卻緊緊瞅著楓牙瞧。嬰孩從繈褓中伸出無比小巧的手掌,像在撥弄什麽似地動來動去,隨後嘴角往下一撇。


    「啊~要哭了。」


    楓牙都還沒說完,嬰兒就以驚天動地的氣勢號啕大哭了起來。


    「嗚哇~~~!嗚哇~~~~!」


    音量之大,甚至讓人不禁納悶在這樣嬌小的身體當中,是從哪裏發出如此響亮的哭聲。


    王妃說道:「應該是肚子餓了吧。」開始脫起襯衣。楓牙心想得讓他停下來才行,便握住嬰孩的手。下一秒,嬰兒的哭聲戛然停止。


    「哎呀?」


    嬰孩用著他極小極小的手掌,用力握住楓牙的指尖。不僅哭聲驚人,就連力氣也大到難以想像是名嬰孩。嬰兒目不轉睛地盯著楓牙,最後綻開燦爛的笑容。


    「啊…………」


    被嬰兒握住的指尖一陣發熱,接著沁入胸口深處。


    天真純潔的笑臉,以及握著自己指尖的小手——


    在楓牙看來,嬰兒就像是在對自己說:「最喜歡你了,一直待在我身邊!」


    在兄弟姐妹當中最為年幼,又是側妃所生的楓牙,隻有看過王兄王姐們投來的,摻雜著輕蔑與憐憫的笑容,這樣純真無邪的笑臉卻是第一次見到。另外在楓牙居住的寢宮當中,婢女之中也沒有人帶著年幼的小孩,因此他從未與年紀相仿的孩童玩耍過。當然,也沒有任何人主動親近過他。


    年幼的楓牙還不清楚,當時深深沁入他心裏的那股熱意,就是對嬰孩所萌生出的愛情。盡管懵懂無知,他仍是下定決心要保護這個嬌小又脆弱的存在。


    「王妃娘娘,王子就由我來保護吧!永遠永遠,楓牙我都會守護在王子身邊的!」


    楓牙轉向王妃朗聲宣告。多半是嚇了一跳,嬰兒放開握住的手,再度開始大聲哭了起來。


    「啊~別哭別哭,我就在這裏哦~」


    楓牙一心急著安撫嬰孩,卻沒有注意到王妃在聽見他的誓言後,什麽也回答不出來,神情也顯得非常不安。


    ※


    ——卜於庚子之日。問曰,禦子有禍否?


    在王子誕生之際,南庚王曾要求負責服侍自己的占術師——貞人們占卜王子的未來。


    卜卦後的結果並未告知王妃。大王為何沒有告訴自己占卜的結果呢?不消多久,王妃便明白了其中的原由。


    距離楓牙的來訪,已經過了數日。


    夜半時分,王妃忽然感受到一股奇異的氛圍而張眼醒來。耳中一直聽見陣陣的低噑聲。


    她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後,倒抽口氣跳了起來。因為睡在另一張床楊上的南庚王身上,竟有一隻巨大的黑蜘蛛壓在上頭。當然,那不是真正的蜘蛛,軀體約莫是一隻小牛的大小,彎曲疊起的長腳,光是一節就比大人的身高還長。是隻有著蜘蛛外形的妖怪。


    大王被蜘蛛絲層層卷起,在昏暗火光的照射之下,大王的臉龐呈現出土色,額頭上還沁滿冷汗。


    由於太過恐怖,王妃發不出半點聲音來,僅能以張得偌大的雙眼注視著夫君與上頭的大型蜘蛛。


    蜘蛛的眼睛在看著我——她有這種錯覺。頭上左右各自排列著四隻眼睛,根本不曉得焦點聚集在何處,但是她可以感覺到它的注意力移往了這邊。


    王妃用手撐著床榻,拖著使上不力的腰往後移,護住身後沉睡的嬰孩。嬰兒的周圍放置著驅魔用的青銅製種器。由於這陣子宮殿常常晃動,又有異形出現在內苑到處徘徊,接二連三發生了不少駭人的事,因此南庚王心生疑懼:「會不會有人使喚妖魔狙擊王子的性命——」才會在此放置神器。


    蜘蛛從尾部吐出了絲來。「咻~~」絲線彷佛化作了某種生物遊過空中,朝她與嬰兒的方向伸來。


    「咿——」


    王妃的視線未從蜘蛛身上移開,雙手一陣摸索後拿起放在嬰孩枕邊的匕首。她用顫抖的手拔出刀鞘,擠出話聲用力揮下匕首。


    「本宮不會讓你碰這孩子一根手指頭!」


    作為咒具所用的匕首切斷了妖怪吐出的絲線。


    嬰兒醒了過來,開始發出震耳欲聾的哭嚎聲。


    察覺到自己吐出的絲線無法奏效之後,蜘蛛沙沙沙地搖動長腳,離開大王身上往王妃


    逼近。一股腥臭味迎麵撲來。隻見妖魔舉起了長有利爪的壯碩長腳。


    就在王妃做好覺悟的時候——


    「大王!」


    「磅!」房門被人用力撞開,一名老人踢倒屏風衝進裏室。


    「昭明!」


    王妃頓時安下心來,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同時呼喊著侍奉南庚王的老占術師之名。


    昭明手上提著已出鞘的長劍,一邊吟唱咒文一邊揮劍砍向巨大蜘蛛,從頭將怪物的身體劈成兩半。蜘蛛的軀體緩緩分離,卻仍然不疾不徐轉頭看向昭明。


    「這隻妖孽——」


    他又揮砍第二刀、第三刀,狠狠斬斷怪物。盡管年歲已高,身為貞人之首——擔任大史令一職的昭明,其力量仍是不可小覦。揮砍到第四刀之際,妖怪的身形已經完全潰散,成了黑色的黏液在地板上擴散開來。黏液滑溜地沿著地板,從窗戶的縫隙逃往屋外。


    「這是——」


    昭明在黏液當中發現了另一樣,散發著與妖魔截然不同的不祥氣息的事物。是個細小如針的東西。


    察覺到就是那個東西在操縱妖魔後,昭明並沒有繼續追上去,而是奔向被蜘蛛絲捆住趴伏在床上的南庚王。


    王妃也將號啕大哭的嬰兒抱在懷中,跪著爬行至夫君身邊。


    昭明以劍尖切斷纏在大王身上的蜘蛛絲線,撐起肩膀讓他的身體翻向正麵,然而大王的身軀虛軟無力,雙眼緊閉……早已沒了氣息。


    「感受到妖氣後,我已經十萬火急趕來了……卻還是遲了一步嗎……」


    昭明的話聲中充滿苦澀,嘴唇顫抖,埋沒在皺紋裏的雙眼也盈滿淚水。


    「——什麽……」


    王妃頓覺眼前一片漆黑。最後能撐住沒有倒下,都是因為心中想著必須保護懷中的孩子才行。嬰孩雖已停止哭泣,仍是不安地呀呀叫著。


    這時,從外頭的走廊傳來了快步走近的腳步聲。


    「王妃娘娘……發生什麽事了嗎?難道又是妖魔……?」


    在鄰室待命的宮女從門扉後方膽顫心驚地探出臉來。


    昭明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盡力以明朗的嗓音答道:


    「沒事,妖魔已經被老臣消滅了。你可以退下了。」


    他以傾倒的屏風遮住大王的身影,宮女似乎沒有察覺到大王已經駕崩。


    等到宮女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之後,昭明以悲痛的目光注視著發不出聲音來,臉色慘白全身發抖的王妃。


    「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依照規定,我等貞人必須與侍奉的大王一同赴上黃泉之路。如此一來,老臣也無法再保護王子了。在大王駕崩的消息公諸於世之前,務必要將王子移至安全的地方才行!」


    毫無閑暇為丈夫的死訊感到悲傷,王妃甚至連眼淚也忘了流,抱緊懷中的孩子用力點頭。


    王妃抱著嬰兒,拚命在黃河岸邊奔跑。遭到雲層覆住的月光顯得微弱,跑在前方的昭明看來也像是隻遭到塗黑的剪影。


    大王慘遭妖魔咒殺後,如今已又過了三天。在沒有任何宮女與衛兵的隨行之下,抱著嬰兒的王妃與昭明一同逃出宮中。依據昭明的占術所示,隻要在今日這個時辰祭祀黃河之神的河伯,再將王子放入河中,就能夠逃過敵人的耳目,王子的性命也能夠保住。


    「快一點,妖魔要追上來了!」


    昭明回頭嘶吼,王妃也在後方感受到了無比駭人的壓力。然而衣擺沾上了汙泥,腳步無法如願加快。


    「敬將棉薄之物奉獻予位居天原,號令大河潮汐漲落的河伯——」


    昭明一邊奔跑,一邊將酒與年糕丟進黃河當中,向河伯祈求。


    一陣腥臭的風撫向王妃的頸項。是妖魔的吐息。頓時冷顫襲向她的背脊,王妃緊咬住牙忍住險些脫口而出的尖叫聲。


    (求求禰,河伯大人!我會變成怎樣都無所謂,請禰一定要救救這個孩子!)


    王妃緊緊抱住嬰孩。也許是母親的恐懼傳了過來,嬰兒不安地張開偌大的雙眼,仰頭看向王妃。


    冷不防地,某種既濕冷且黏滑的東西纏上臉頰。是蜘蛛絲。好幾條絲線伸了過來,最終擒獲住了抱著嬰兒的王妃。


    「昭明!」


    王妃向後仰去,在被拖往後方的同時大聲呼叫。


    昭明轉過身子,拔出長劍疾奔而來。長臂一揮砍斷了王妃與蜘蛛之間的絲線後,又往前跨步轉過刀鋒,打橫劈向蜘蛛的軀體。


    「你就成為河伯的供品吧!」


    也許是河伯聽見了昭明的請求,蜘蛛的上半部軀體與兩對長腳被某種東西拉扯般地落入河中。但是妖魔的下半身仍由兩對長腳支撐著,繼續自尾部吐出絲來,並且纏住了昭明的頸項與持劍的右手腕。


    「嗚——」


    昭明雖然試圖用關節分明的手指扯下絲線,但黏稠的絲線卻逐漸箍住他的喉嚨。


    「昭明!」


    「……不可以過來!老臣打算與妖魔一同成為獻給河伯的供品。在新的敵人追來之前…快點……按照先前的準備……」


    「那怎麽可以——昭明,本宮怎能撇下你不管!」


    「要成為河伯的供品……還是當南庚王的陪葬呢。倘若真要選擇,老臣願意將這副老朽的身軀獻給河伯……既然是為了王子,想必大王也會原諒我吧。」


    昭明一把抓住蜘蛛絲,將妖魔拉近自己,同時讓體重倚向大河。


    「敬請賜予日守夜護的庇佑,使其罪咎鬼祟遠離——以吾與妖魔之性命,願禰大慈大悲庇護吾國王子——」


    昭明詠唱著咒文,投身躍進黃河之中。因絲線而連在一起的半體妖魔也跟著墜入河川。


    「昭明——!」


    王妃愕然地望著濺起水花的河麵,但震驚的心情在一瞬間就恢複平靜。


    不能讓昭明的性命白費,我絕對不會讓這孩子喪命——


    王妃再度前進,不久之後在茂盛的蘆葦叢中找到了一艘小船。這是昭明趁著白天之際準備好的物品。她環顧四周,確認沒有敵人的身影。


    「來,搭上這艘船吧……」


    王妃彎下腰打算將嬰兒放入小船當中,霎時胸口卻一陣緊縮,疼得幾乎要碎裂開來,雙手遲遲無法將嬰兒放開。


    「……可憐的孩子……才剛剛出世……母後…真是不想和你分開……」


    她再次將嬰兒緊緊抱在胸前,讓自己的臉頰貼在嬰兒柔軟的麵頰上。下一秒,鬥大的淚珠忽然滑出眼眶。自從南庚王被妖魔殺害以來,始終不斷壓抑的情緒終於潰堤一湧而出。


    生產時,盡管每次陣痛都讓她痛到幾乎要昏厥過去,但是一想到不久之後就能看見自己的孩子,她就能高高興興地忍耐下來。然而,如今胸口這陣不得不放開孩子的心痛,卻讓她完全無法承受。王妃蹲下身子,用力抱住嬰兒抽噎哭泣。她緊咬住下唇不讓哭聲傳出,甚至咬出了血來。


    風吹開了雲層,逐漸下沉的上弦月微微照亮了黃河。占卜所顯示的時辰即將到來。王妃將濡濕的麵頰自嬰兒臉上移開。


    「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母後無論何時,永遠都會為你的幸福祈禱……」


    她望著嬰孩的漆黑雙瞳好一會兒後,用顫抖的雙手將嬰兒放入船中。嬰兒受到驚嚇般地張大眼眸,像在吵著要人擁抱,不斷將小巧的掌心伸向母親。王妃心痛如絞,仍是解開繩索,不顧自己的衣服被河水打濕,走入河中推著小船。


    「河伯大人,請禰守護這個孩子吧。不管我會怎麽樣都無所謂,求求禰,一定要保護這個孩子。」


    王妃淚流不止,重複如此低喃。


    小船脫離了王妃的雙手。


    忽然


    間,黃河的水麵泛起漣漪,帶有金黃色澤的水花向上濺起,在小船的周圍跳躍起舞。接著水花變作淺色的光芒包覆住船隻。彷佛是直接吸收了月光般,那樣柔和的光芒。王妃瞠目結舌。


    ——已達天聽。


    一道話聲傳入耳中。


    由光所守護的小船彷佛有著自身的意識般,往河流中央前進。盡管黃河的水流十分湍急,不可思議的是,卻隻有小船的周圍相當平靜。


    小舟在河麵上往前滑行,逐漸遠去。


    沒入黑暗的大河看不見盡頭,隻有天上的明月與小船靜靜散發著光芒。


    「謝謝禰——」


    獨自留在原地的王妃,凝視著那淡淡的光芒,目送小船的離去。


    「爹,有嬰兒的哭聲耶。」


    一名少年坐在船首,高舉火把注視著黃河漆黑的水麵。年紀約莫為五、六歲,但是聰慧的細長雙眼和緊緊抿起的薄唇,卻讓少年看來比實際歲數還要成熟。


    「嗯,看來平安抵達了呢。」


    劃著船槳的男人也側耳傾聽。吹過河麵的風中,運來了微弱的嬰兒哭聲。


    父子兩人皆是平民,穿著麻衣外披沒有點綴物的羊皮裘,但是從他們打扮得整齊得體的衣著看來,也能隱約看出他們過著還算富裕的生活。


    不久之後,被淡淡的光芒包覆住的小船出現在兩人眼前。


    「船在發光。」


    少年不怎麽感到驚訝地低喃。


    「得到了河伯的庇護嗎——」


    男人微微眯起雙眼,盯著散發出淡黃色光輝的小船好一陣子後,才用力劃動船槳,讓自己搭乘的船隻靠向放有嬰兒的小船。


    男人讓船隻停靠在一旁後,放下船槳,說道:「好了好了,你一定很害怕吧。」抱起漲紅了臉,以驚天動地的大聲音量哭喊的嬰兒。纏繞住小船的光芒隨即消失無蹤。


    「從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弟弟了,要好好照顧他喔。」


    男人將嬰兒置於兒子的膝上後,再次劃起船槳。


    少年熄滅火把,打開皮裘的衣領,將號啕大哭的嬰兒抱入懷中,然後握住嬰兒冰冷的手掌替他回溫。嬰兒立即停止哭泣,大感新奇地抬頭看向少年的臉龐。偌大的眼睛央求似地注視著少年,小手也用力回握。


    「沒事的,有我在這裏。不要再哭了喔。」


    至今一直麵無表情的少年,嘴角揚起了微笑。


    「有我在這裏——」


    ※


    十五年後——


    「小晄,可以看到亳邑的街道了唷。我們的新家就在那處山丘的附近——哎呀,你沒事吧?」


    「嗚~……我頭有點暈……」


    在晴朗澄澈的青空之下,滔滔滾動著黃褐色江水的大河上正漂著一艘竹筏。竹筏上成山地堆積著鍋碗瓢盆以及由繩索捆在一起的衣物。有位臉色慘白的少年正坐在竹筏的船首,身穿樸素的麻布衣,腰上係著染為青色的帶子,頭上還纏著布巾。還留有幾分稚氣的偌大黑色雙瞳與弧度深邃的英眉讓人印象深刻,是個難得一見的美少年。


    #插圖


    指著岸邊的一處略高山丘,擔心地看著少年的女子,看來正值青春年華,差不多該是有人前來說媒的年紀。女子有著纖細的鼻梁與細長的眼眸,以及既豐滿又帶著淡桃色光澤的雙唇,說是相當具有姿色的美女也不為過。


    「就快要到了唷。來,我會陪在你身邊的——」


    女子朝少年伸出玉手,後者則是緊緊回握,


    「真是不好意思啊…都怪我任性的要求,才會讓小晄受這種苦。」


    在船尾處操縱著船槳的修長青年麵露苦笑。纖細的鼻梁與聰慧的細長雙眼,與坐在船首的女子十分相似。


    「舜哥你別道歉啦,反而更讓我覺得自己好沒用……哇——」


    竹筏忽然一陣晃動,少年不由得發出細微的尖叫。


    「大哥,不要搖來晃去的啦!要是小晄的心髒停止跳動了怎麽辦呀!」


    「呃,不會停的啦,我又不是生病。」


    「你在說什麽啊。你的懼水症已經足以算是種病了!」


    沒錯,盡管到了十五歲,晄仍是非常怕水。隻是將臉部浸入水桶裏的話倒還沒關係,也可以汲取小溪流的水灌溉田地。然而,隻要是遊泳或是坐船,身處在那種四周皆被水包圍住的狀態下,不知為何他的內心就會湧起幾乎讓他窒息的恐懼,所以平時都會極力回避那種情況。但是這一回,他們無論如何都得越過黃河才行。


    「真的很抱歉!可是一聽到有人麵鉞的委托之後,我就無法拒絕——我一定會做出超級大美人的鉞喔。完成後再給你們看,好好期待吧!」


    所謂的鉞,是儀式祭典時所使用的青銅製長柄斧頭。(注:鉞,音同「越」。)


    晄一家共有三個人,除了他之外還有大哥舜,與大姐莉由,雙親皆在五年前的瘟疫當中相繼過世,如今由身為青銅器工匠的舜負責養活妹妹與弟弟。由於有亳邑的打鐵鋪委托舜打造加有人麵巧思的鉞,晄等人才會舉家遷徙。這種情形至今也發生了不少次,一家人總是四處更換住所。


    「好好好,雖然我無法理解大哥你的美感,但我會好好期待的。」


    莉由回頭看向堆積在後頭的行李。夾雜在鍋碗瓢盆之間,還有好幾個人麵青銅器疊在一起,不過每一個都是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長著塌扁的鼻子,還露出牙齒揚起有些猙獰的微笑。在哥的眼中,它們似乎是舉世無雙的美人。


    晄也想開口對大哥說些什麽,但是眼光才一瞥向後方,視野便一陣天旋地轉,平衡感開始出現了異常。


    「我…不行了……莉姐,我…可能要昏倒了。」


    晄握著姐姐的手,就這麽往前啪噠倒下。


    「呀啊~!小晄,你振作一點!」


    「小晄,我們就快到羅!再忍耐一下!」


    莉由不斷拍撫弟弟的背部,舜則是手忙腳亂地加快劃槳的速度。


    「很好,我複活啦!」


    待竹筏抵達岸邊後,腳步蹣跚地走下竹筏的晄,才一著地就馬上精神百倍地挺直腰杆。


    「可以把行李卸下來了嗎?啊,這條繩索快鬆開了。糟啦,衣物箱被都水花濺濕了嘛!」


    晄忙碌地開始動作。


    「這麽快就恢複精神啦~虧我們這麽擔心他。」


    「又變回平時的小晄了呢,真是太好了。」


    莉由與舜見到弟弟朝氣蓬勃的樣子後,臉上的笑意都不禁摻著一抹苦笑。


    將行李重新裝載到手推車上後,三人決定先到屋主家中打聲招呼。


    「一路辛苦你們了。我的名字為啟,叫我啟翁吧。哎呀,真是眉清目秀的一家人呢。」


    啟翁和藹可親地眯起眼睛,出門迎接晄等人的到來。


    屋主啟翁是此區村落的裏長,出租給晄等人的住家,直到不久之前都還是他們自己在居住。但是由於年事已高,每天要爬上爬下難以負荷,才會在山丘下興建新屋。種田的粗活就交給年輕的夫妻們,現在自己則是過著悠哉的退休生活。


    「我陪你們一起走到房子那裏吧。」


    老人用單手撐著微駝的腰杆,拄著拐杖走出玄關。引領他們繞至村莊後頭,指出登上山丘的捷徑。跟在啟翁身後,舜拉著手推車,晄和莉由則從後方幫忙推動,三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緩坡。


    「雖然挺老舊的,不過屋頂去年才剛翻修過喔。」


    啟翁氣喘籲籲,帶著三人走向建於山丘頂端,鋪有茅草屋頂的房屋。


    「近看之下,房子還真大呢~」


    晄讓手推車停在家門前,抬頭看向鋪著厚厚一


    層茅草的屋頂。


    真不愧曾經是裏長的住家,格局雖然是自古流傳的豎穴式建築,但是比一般民家大了兩倍,就像是貴族的宅邸一樣,外牆還以蛤殼焚燒後的粉末塗成白色。房子周圍盛開著雪白的玫瑰,讓人不禁沉浸在有些奢華的氛圍當中。


    「等一下,大哥,房租我們付得出來嗎?」


    莉由在大哥耳邊竊竊私語。


    「嗯~關於這點嘛…也許好一陣子都得節省家裏開銷才行了。莉由,就麻煩你羅!」


    舜揚起一派悠哉的笑容偏過腦袋。除了製作青銅器之外,大哥對於其他的事情,完全是一竅不通。


    「缺點就是風大了點,不過風景很好,而且就算河水泛濫了,也不用擔心屋子會浸在水裏喔。」


    「真的耶,好棒喔~風景好漂亮!搞不好看得到對岸呢!」


    晄轉過身,看向在眼下延展開來的大河。沐浴在即將西下的夕陽餘暉當中,浪花閃爍著黃金色的光芒,還能看見遙遠對岸樹林及住家的小小剪影。


    「啊,好像有人從那邊過來了喔。咦?騎著馬呢,難道是他國的——」


    山丘沿著河岸往東西方向持續延伸,乘有騎士的兩頭馬匹正從西邊往這裏靠近。在這個國家當中,人們並不會直接乘坐馬匹,一定都是坐馬車。會跨坐在馬上的,就隻有北方的蠻族士兵們。


    「可是,村裏的人都在對他們行禮耶。」


    丘陵上零星散布著民家與田地,村民們原先都各自勤奮地工作幹活,但是見到對方騎馬接近後,便放下手中的工具就地跪下,低垂著頭行見到貴族後應有的叩拜禮。


    「啊,是楓牙殿下正在進行田狩吧。」


    啟翁吟吟一笑。所謂的田狩,是指領主在巡訪視察之際,順便進行野外狩獵一事。


    「領主子楓牙殿下是上上一代祖丁王的兒子,也是當今陽甲王的弟弟。雖然年紀很輕,卻是位出色優秀的領主大人。其實田狩不過是掛名,他既不打獵也不攜帶臣子,身旁都隻帶著親信的占術師累焰大人。為了觀察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經常會像這樣出城視察。」


    在啟翁解釋的時候,馬蹄聲已逐漸逼近。晄等人效仿敔翁的行禮模樣,也跟著跪在地上。


    不久馬蹄便直接通過了正前方。晄低垂著臉,僅抬起視線看向馬上的王爺。


    年輕的獅子——


    晄看見楓牙後心中留下了這個印象。


    長長的黑發盤在頭頂附近,以簪子扣住了小巧的頭冠。身穿嫩草色的絲綢單衣,束有深藍色的腰帶,腰上則插著嵌有翠玉的寶劍。每當具有豐盈光澤的雪白馬匹蹬向地麵,披在肩上的錦緞披風便會隨風翻飛。


    王族等級的華麗衣裳自是不在話下,但是對方英氣凜然的容貌,就連身為男性的晄也在一瞬間看得出神。高挺的鼻梁、立體的下顎線條,散發著強而有力光輝的雙眼筆直地注視著前方。年紀與二十歲的大哥相仿吧,或者又再年輕一點。但體格比大哥還要壯碩結實,所以他才會將對方聯想成年輕的獅子也說不定。


    在楓牙親王的正後方,一名穿著深綠色單衣配上黑色披風的青年跨坐在另一頭黑馬上。看起來比大哥大了兩、三歲。他記得是啟翁說過的,名為累焰的王爺的占術師。這名青年也有著秀麗端正的五官,不過待在彷佛是太陽般發著光亮的親王身邊時,累焰帶有沉穩氣質的美貌就會讓人聯想到影子。


    親王與臣子微微將視線投向跪坐在地的四人之後,就這樣揚長而去。


    「好帥喔~」


    晄站直身子,目送著王爺的背影時不由得小聲低喃。


    「等等,小晄,你可別說我也想要騎馬喔!」


    莉由蹙起柳眉。


    「是想騎沒錯啦~不過,馬匹隻有富有的有錢人家或貴族才養得起吧。我也沒有認識那種朋友~」


    「你應該還沒忘記吧,在你小的時候,你曾經試圖跨坐在狗的背上結果受了重傷。不管發生什麽事,都刖把牛或者鹿當作是馬的代替品騎上去喔!」


    「噢噢,原來還有這一招啊!」


    聽著這段對話,啟翁有些發愣地笑道:「真是活力充沛的弟弟呐。」


    「謝謝你,他可是我們引以為傲的弟弟喔。」


    舜十足認真地道謝。


    ※


    王都·奄。


    「陽甲王駕到——」


    衛兵的話聲響起後,等候的官吏們一同低頭行禮。


    最內側的一扇門左右敞開,大王頭戴前後垂有白色玉藻的冕冠,身披繡有金銀絲線的寬鬆上衣走了出來。正是第十八代殷王,陽甲。


    高堂上鋪滿了毛毯,上頭又覆了一層織錦,大王便坐在織錦上頭。


    「都抬起頭來吧。」


    大王一聲令下後,官吏們將頭抬起。


    「聽說耿邑的大半街道都被洪水淹沒了吧。」


    陽甲王蹙起眉心,用力歎了口氣。盡管舉手投足顯得溫文儒雅,仍然難掩憔悴的神色。


    「死傷人數據說成千上百,河岸邊的小米田悉數遭到摧毀,耿邑城的存糧也都被衝走了。」


    在大王的右前方,下顎蓄著濃密白胡的老人應道。老人是擔任宰相一職的曹晏仲,軍部出身的他,有著看不出已屆七十高齡的強健身軀。


    「今年夏天隞邑才剛遭受到洪水的肆虐。自今年年初開始,黃河泛濫所引起的災害包括大大小小在內,就已經有六起了。」


    手持笏板的動作優雅從容,具有白皙美貌的大史令·隗利條接著說道:


    「根據微臣占卜後顯示的結果,今年之內,似乎會再發生一次泛濫的災難,而且這次恐怕還會殃及到王都。」


    「是祖靈在作祟嗎……抑或者,是吾國觸怒了河神嗎?本王該怎麽做才好……」


    大王不安地瞟向利條。所有政事都是依貞人占卜出的結果而決定。一旦發生事情,殷王經常會向貞人之首,也就是大史令征求意見。利條在十五年前陽甲王即位之際,就因為擁有世間罕有的占術才能,以年僅二十歲之姿就被拔擢為大史令,深受陽甲王的信賴。


    「對於耝靈或土地種的祭祀始終未曾怠慢,微臣心想,也許有必要再次召開一場盛大隆重的祭典。但是,在那之前——」


    利條的視線投向坐在對麵的晏仲。利條盡管擁有足以影響政治的發雷權,但並沒有恃寵而驕,仍然相當敬重經驗豐富的老宰相,晏仲的意見。這份講求公正的性格,不僅讓大王,也讓其他貞人及臣子們更加深了對他的信任。


    「首先,應該要對淹水的耿邑伸出援手吧。還有,也必須探查黃河上遊的情形才行。今年比往年多雨,或許算是老天的旨意,但是以往這點程度的降雨並不會引發洪水。老臣認為,也許是河川上遊發生了什麽變異也說不定。」


    晏仲神色肅穆地撫著白須。


    「是啊,救援對策就交由晏仲負責,利條你就準備祭祀——」


    大王點點頭,環視在正前方待命的貞人們好一陣子:


    「章玄。」


    最後大王的眼光停駐在一名恭敬地低垂著頭的壯年貞人。聽見呼喚後,章玄緩緩地抬起頭來。細長的銳利雙眼,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帶著老練的端正容貌,莫名地讓人聯想到孤高的猛虎。


    「就由你占卜黃河上遊的情形吧。看看是否如晏仲所言,有什麽異狀。假如有的話,又是怎樣的異狀?以及對付異狀的方法。」


    章玄也是位優秀的占術師,盡管預知未來的才能比起利條稍稍遜色,但是能坐在原地知曉遠方所發生之事的千裏眼能力,在曆代貞人當中也算是數一數二。


    「遵旨。」


    章玄再次緩慢地


    低下頭去。


    「陽甲王十五祀,九月。於庚申之日章玄卜卦。問曰:黃河上遊有無異變否——」


    章玄立即在座落於重屋西北方的水之間當中進行占卜。


    大王執行政務的大殿稱為重屋。重屋被分為九個區塊,遵循五行,四個角落分別設有水、木、金、火,而中央設有土之間。方才大王與主要官員們集結的場所是土之間,由於占地最為寬廣,又有大室的別名。


    大王也自大室移至水之間,觀看章玄的占術。宰相晏仲正在金之間擬定救援的策略,大史令利條則開始著手準備祭祀。


    章玄邊詠唱咒文,邊以鑿子在龜甲上敲出凹洞,再過火加熱。龜甲上生出了戰裂,章玄眯起銳利的雙眼注視著皺裂的走向。


    「此次黃河的災厄,皆起因於棲息於黃河當中的化蛇。必須借用黃帝傳承下來的炎招戈,方能討伐化蛇。如此一來,黃河的泛濫就能平息吧——微臣是如此解讀的。」


    章玄將龜甲遞向大王。


    「化蛇……是古老的水妖吧。不過,炎招戈嗎……」


    陽甲王沉著臉吐出歎息。


    「神代黃帝所做的炎招戈……據說是把神聖之戈,除非是蒙受天帝喜愛之人,否則根本連拿也拿不起來不是嗎……如今這個國家中還有人拿得起來嗎?」


    「但是,已經沒有其他方法了。」


    「本王記得,炎招戈放置在亳邑湯王的靈廟裏吧。」


    「因為建立吾國殷朝的初代帝王,湯王,是炎招戈的最後一位主人。」


    「……本王,如果是蒙受天帝喜愛的人就好了呐……」


    大王閉目沉思了好一會兒後,抬起臉龐。臉上浮現出近似於自嘲的笑容。


    「亳邑是楓牙的領地吧。派遣使者通知楓牙,本王也會趕往亳邑。」


    ※


    「炎招戈?那是什麽東西啊?」


    晄割著小米的動作倏地停下,仰頭看向昌。


    「就是一種可以幹掉怪物,傳說中的兵器啊!」


    昌勾起厚唇咧嘴一笑。昌是裏長啟翁的孫子,年紀與大哥舜同為二十歲。身長超過八尺,是個肌肉發達的大塊頭青年。


    「我有聽說過喔。那是黃帝做出來的兵器,夏朝的初代帝王禹就是靠它平定了凶猛的黃河,連湯王陛下也很重用它——」


    莉由忙碌地將割下的小米穗收集至籠子裏。


    自從晄等人搬至亳邑來,至今已過了一個月。


    舜每天都至下城的青銅器打鐵鋪工作,晄則是打獵、采山菜,或是耕田農作,藉此得到每日的食糧。今天由於啟翁的小米田需要人手割穗,才會拜托晄與莉由前來幫忙。


    啟翁的小米田沿著黃河沿岸往前長長延伸,這陣子由於連續降雨,結穗的小米都已經緊緊貼在了地麵上。今日的天空也是厚實的雲層低垂密布,可能隨時都會下起雨來。


    「聽說大王正在尋找可以驅使炎招戈的強者喔。」


    昌手上雖然拿著鐮刀,卻遲遲沒有進行割穗的動作,整個人興奮得靜不下來。


    「咦~為什麽現在要找啊?」


    晄也馬上對這一類的事情湧起興趣。


    「你知道先前對岸的耿邑黃河淹水的災情嗎?」


    「嗯。我們在搬來這裏之前,就是住在耿邑附近喔。我正有點擔心,不知朋友們是否平安無事呢。」


    「聽說那是化蛇在作祟喔!」


    「化蛇?」


    「是隻棲息在黃河當中的怪物。最近這陣子到處都有洪水吧,那些好像全部都是化蛇引起的呢。」


    昌將小米的收割工作撇在一旁,開始說明:


    「所以隻要鏟除化蛇,洪水就會平息了,可是能夠打倒化蛇的,就隻有炎招戈而已。不過,畢竟炎招戈是半神的黃帝做出來的兵器,重量非比尋常,一般人根本拿不起來。所以大王貼出了告示,祭出獎賞懸賞能夠使用炎招戈的能者。」


    而測試勇者能否拿起炎招戈的地點,就在楓牙親王的居城,亳邑城。


    「所以我在想等一下要去亳邑城看看。去亳邑城走路用不著半天就會到了。我有自信論力氣的話,不會輸給任何人!」


    「我也想去!」


    晄的雙眼頓時熠熠發亮。與昌相比之下,雖然身高跟體格都還在發育途中的自己根本不可能拿得起那麽笨重的兵器,但他至少想去見識一下。


    「你在說什麽啊。等到你們回來,天都已經黑了喔。割小米的工作怎麽辦呀?」


    莉由擰起秀眉。


    「可是,獎賞可是小米五十石十年份耶!要是能夠得到獎賞,就不用在這裏割這些小不隆咚又濕答答的小米了!」


    「五十石!就算家裏有十個人一年也吃不完吧!而且還是十年份?」


    「除此之外,還有寶玉、棉襖的衣裳,還有青銅製的鍋子等等。」


    「青銅製的鍋子倒是已經不需要了啦……」


    晄的家中早已擺放著大哥做的成堆青銅器。而且從鍋子、火爐乃至洗手盆,全部都刻有恐怖的——在大哥眼中看來很是美麗的——人麵雕刻。


    「我說你們,真的以為自己駕馭得了炎招戈嗎?夏禹和湯王都是振興國家的英雄,都是萬中選一的人喔。你們以為自己是那麽特別的人嗎?」


    莉由聳聳肩。


    「那種事情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呢!」


    「就算明知不可能,勇於嚐試才稱得上是男子漢啊!」


    晄與昌紛紛反駁。


    「男人就是這樣——你們看看現實吧。如果不在今日之內將這片田收割完畢,不久之後又會下雨,小米穗就會發黴喔。別做那些白日夢了,快點工作吧。」


    莉由是現實主義者,一點浪漫情懷也沒有。正因如此,盡管大哥因為興趣而到處轉換工作地點,每次工作又僅能拿到微薄的薪資,還是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可是,莉由……」


    昌搔了搔頭。


    「光是種菜耕田的話,就算工作一輩子也買不起棉襖的衣裳吧?我在想如果能夠得到那些獎品,你冬天就不用挨寒受凍了……」


    說到這裏,昌粗獷的臉龐漲得通紅。


    「你是為了給我棉襖的衣裳嗎?」


    莉由瞠大雙眼。


    「呃那個,首先當然是如果我拿得動炎招戈的話啦——」


    「你的好意恕我心領了。」


    昌都還沒說完,莉由就已斷然回絕,太陽穴上還浮著青筋。


    「咦?」


    這回輪到昌將眼睛瞪得老大。


    「我很感謝你的好心,不過我這個人不怕冷。就算萬一你和夏禹及湯王一樣是被選中的英雄——唔,雖然絕~對不可能啦——但是就算百萬分之一你被選上了,我也不需要什麽棉襖的衣裳。因為我已經決定打死不拿男人給的東西了。」


    「為…為什麽……普通人都會想要吧?不是富有貴族的話,根本穿不起棉襖的衣裳啊。還有我不明白?打死不拿男人給的東西是指……?」


    「因為之後會很麻煩啊。反正一定是想和我交往,或者叫我嫁——」


    「莉姐!我們就先去亳邑城看看羅!」


    晄慌忙插入兩人之間,打斷莉由說的話。


    「隻是想要試試看而已,去一下馬上就回來了!對不起喔,之後就麻煩你了。昌大哥,走吧!」


    晄一把抓起眨著眼睛的昌,將他拉向田間小路。


    「等一下,小晄!」


    撇下姐姐的呼喚聲,晄快步往前走。


    「怎怎怎麽回事?我說了什麽惹莉由生氣的話了嗎?」


    昌瞥向後方。莉由已經再次


    開始割穗,表情顯得相當可怕。


    「別在意啦,並不是昌大哥的關係。可是,我勸你不要再說要送莉姐東西,也別對她表示出好感比較好喔。」


    「為什麽?我是很認真的……那個…對你的姐姐……畢竟她是大美人,工作又認真……」


    「你就放棄莉姐吧。如果是昌大哥的話,其他對你有意,想嫁給你的女孩子應該是多得不計其數吧。」


    昌不僅性格好體格好長相也算不錯,又是擁有田地的裏長的孫子。不受歡迎才奇怪呢。


    「為什麽?難…難道,莉由心裏已經有意中人了——」


    昌臉色慘白。


    「不不不,這一點絕對不可能!」


    晄斷然說道:


    「因為莉姐她非~常地——討厭男人喔!」


    亳邑的中心街道由高聳的城牆所包圍。亳邑是許久以前湯王在此定都時所建造的城池,據說城牆一邊的長度就多達半裏。


    「人好多喔。」


    穿過城牆的東門,走入城內的晄見到裏頭熱鬧的景象後大吃一驚。整頓得平坦整齊的道路兩側並排著露天小販,大批人潮在其中來回穿梭。手推車也頻繁地來來往往,每輛貨台上都滿了成山的蔬菜、肉類,或是陶器布料等物品。


    「亳邑真是富饒呢。領主大人雖然年輕,卻是相當有能的人才。」


    晄回想起了楓牙親王當時宛若年輕獅子般的英姿。


    「討厭男人……是嗎,討厭男人啊。」


    然而昌沒有答腔,魁梧的肩膀無力下垂,不斷低聲喃喃自語。從村子來到這裏的一路上,一直都是這副樣子。


    「啊,對了,居城在哪裏啊?不快一點的話,真的就沒辦法趕在日落之前回到村裏了喔。打起精神來吧,莉姐除了我跟舜哥之外,所有沒有血緣關係的男人她都討厭,所以不是針對昌大哥你個人啦。」


    雖然不曉得這樣的安慰是否奏效,但總之得拉著昌前往居城才行。


    「喂,小晄。如果我能拿動炎招戈,又能打倒化蛇,讓莉由見識到我充滿男子氣概的一麵的話,她會不會喜歡上我呢?」


    「嗯~……」


    姐姐的厭男症可說是與生俱來,也算是生理上的本能反應,所以他心想還是不可能吧,但目前隻是先說了句:「也許吧。」畢竟昌都已經二十歲了,這時還意誌消沉到和一名十五歲的少年商量這種煩惱,若是再點破事實就太殘酷了。


    「是嗎?好,我會加油的!」


    昌猛地挺起胸膛,抬腳大步向前。


    「啊,可是,還是不要抱太大期待比較好喔……」


    晄慌忙追上昌的壯碩身軀。


    跟在昌的後頭走了一陣後,露天小販及采買的平民人潮都逐漸減少,相對地,外圍有著豪華白牆的住宅與馬車的數量則多了起來。馬車裏頭都坐著身穿寬鬆黑邊大衣的官員,或是披著華美織錦長掛的貴族。另外帶著數名隨從,車廂上蓋著華美布料的馬車,應該是屬於王族的女性所有吧。


    最後,昌終於停在一處晄至今從未見過的氣派大門前方。光是大門就比晄住的房子還要大。此處是亳邑城的南門,站在原地往左右看去,比昌的身高還要高出數倍的白牆往東西方一路延伸至遠方盡頭。


    「我是來參加炎招戈的測試。」


    大門前方站著身穿盔甲腰上佩刀的守門衛兵,一見到體型魁梧的昌後,便毫不遲疑地打開大門。


    「我是陪他來的。」


    晄也向衛兵們點頭致意,穿過大門。


    另一名非守門的士兵帶領著晄兩人往深處走去。


    「哇~好厲害喔~好大~好漂亮~!」


    湯王在建立殷朝之後,有段時間,這裏都是大王居住的宮城,現在看來,確實有著宮城的氣派。


    左右兩側並排建有好幾棟富麗堂皇的大殿,屋頂上鋪著厚厚的茅草,牆壁白得叫人眩目,建得離地麵有些距離的殿堂上設有走廊。大殿與大殿之間由名為堂塗這種較高的走道互相銜接,堂塗上又鋪著帶有光澤的磚瓦。種植在大殿與走道一旁的樹叢蔥鬱茂盛,底下還點綴著晚開的牡丹與大朵的玫瑰。


    晄好奇地東張西望,昌則是非常緊張,走路顯得十分僵硬。


    不久之後,他們來到一處地麵皆鋪滿了白砂的廣闊庭院。


    除了身穿盔甲的衛兵之外,其他還有穿著平民服裝的十幾名男子也成排站在裏頭。每個人都是胸膛結實頸項粗壯,衣袖挽起露出的上臂肌肉就如同巨瘤一樣向上隆起。


    排在最前頭的男子站在連接大殿走廊與地麵的階梯前方等待。階梯上頭看來是什麽東西也沒有。


    「炎招戈呢?」


    晄從隊伍中稍微探出身子,尋找著傳說中的兵器時——


    「大王特地遠從王都來此,親自考察是否有人能拿得動炎招戈。不過現在大王正在用午膳,因此炎招戈也被收進了大殿裏頭。嗯,反正不久之後就會開始啦。」


    站在晄兩人前方的男子為他們解答。


    「經你這麽一說,肚子都餓了呢~」


    晄連忙安撫一聽到午飯就開始叫了起來的肚子,這時數名官員從前方右側的大殿中現身,手持笏板靜穆地走過鋪有磚瓦的堂塗,最後在正前方大殿的走廊上一字排開。緊接著,一名官員朗聲宣告:「陽甲王駕到——」前來測試炎招戈的男人們立即一同在白砂上跪下,讓額頭抵住地麵。吮也跟著眾人行叩拜禮,不過還是微微抬起臉蛋傁蚯胺健


    正麵的大門緩緩敞開。


    大殿內掛有薄紗簾幕,後方可以見到一道戴有四角冕冠的人影。同時大王身旁也坐著好幾道身影,想必楓牙親王也在其中吧。


    「將炎招戈運出來吧。」


    一名官員舉起笏板後,前方左側的大殿當中推出了一輛板車。兩名衛兵拉著車把,另外兩名衛兵則自後方推動。


    板車上放有厚厚一層綢緞,炎招戈正恭恭敬敬地擺在上頭。由於距離遙遠,細節的部分無法看清,但長度約莫是長劍的一半,刀身與刀柄皆由青銅所打造,看來是把再普通不過的戈。此一武器也可以在握柄的部分接上長木棒揮舞,但如今並未接有木棍。


    板車開始推上堂塗,「叩隆叩隆」車輪的吱嘎聲相當刺耳。板車或許也不易在磚瓦上移動吧,總之四名衛兵全都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盡管乍看之下非常普通,但看來炎招戈確實如同傳聞所言極度沉重。


    板車停在正麵大門的前方。


    「開始吧!」


    人影自簾幕後方下達命令後,站在走廊上的一名官員開口朝排在第一位的男子說道:「無妨,盡管走上來吧。」


    趴伏在地的男子站直身子,攏好上衣的領口,接著脫下鞋平整放好後,這才走上階梯朝簾幕後方的大王欠身行禮。


    「草民是相邑的——」


    多半是在大王麵前太過緊張,男人的嗓音顯得十分低沉,難以聽見名字,但如果是相邑的話,對方當真是不遠千裏而來。似乎全國當中自許為大力士的男人們,都陸陸續續來到了這裏。


    男子重新麵向板車,伸手探向炎招戈。


    晄直起上半身,咽著口水注視那名來自相邑的某某人。昌、以及排在晄前頭的男子們皆抬首觀望。


    一開始,男人以單手握住炎招戈的握柄,隨即露出了詫異的神情,又以雙手握住。


    然而,傳說中的兵器卻是不動如山。


    男人張開雙腳用力踏穩。


    「喝!」


    連晄這個看的人聽了都不禁跟著使起力來。


    男人手臂上的肌肉隆起,連青筋也浮現出來。沒兩下子,臉龐已漲得越來越紅。


    「唔唔唔!」


    男子緊咬著牙,上半身大幅後仰,即便如此炎招戈仍是未離開綢緞半分。


    「停手吧。」


    官員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想必是至今的挑戰者都是這副情況吧。


    話雖如此,普通的青銅器不可能這麽重啊。到底裏頭藏有什麽機關呢。


    「是不是有什麽東西附在上頭呢?還是說受到了詛咒?昌大哥,你沒事吧?你覺得拿得動嗎?」


    「誰知道……」


    昌看來臉色慘白。


    第二位、第三位挑戰者都與相邑的男子是相同的結果。


    第四名男子則是將炎招戈拿起了約莫一寸。「噢噢!」周圍頓時一陣騷動,簾幕後方的大王也探出了身子。但是那名男子光是將其舉起,就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


    「總覺得,這好像跟臂力沒有關係呢。」


    因為第四名男子的身材皆比前麵三人矮小,年紀也幾近壯年。


    「能夠拿起炎招戈的人還不出現嗎?再這樣下去,村子就要全滅了啊。」


    壯年男子走過身旁的時候,晄聽見了他如此低喃。


    (其實是炎招戈在選人嗎?)


    也許它想找的,是不以獎賞及名譽為目的,而是能夠正確使用自己的人。


    接下來,盡管有幾個人能將炎招戈拿起一或二寸,但是大部分男子都無法動它分毫。當初將神器運出湯王的靈廟,又放上板車的那些衛兵們的辛勞,真是可想而知。


    就在十幾名男子皆試過之後,終於輪到了昌。


    「不…不行,我根本辦不到……」


    昌遲遲難以起身,膝蓋瘋狂顫抖。


    「下一位,快點!」


    官員催促道。


    「是…是的!」


    昌搖搖晃晃地站起。


    「加油!不要去想那些棉襖衣裳的事情了,你就一心一意想著要平定黃河吧!」


    晄拍向昌魁梧的背部,但是過度緊張的昌似乎沒有聽見他說的話。


    昌抬起抖個不停的雙腳走上階梯。


    「草…草民是亳邑的……」


    昌用虛軟無力的嗓音報上姓名,然後伸手摸向刀柄。下一秒,他的龐大身軀陡然傾斜——


    咚磅、啪咚、叩隆叩隆!


    昌在走廊上暈厥過去,結果直接自階梯上一路滾下。


    「昌大哥!」


    晄連忙衝上前去。昌渾身發軟地躺在白砂上頭,臉色鐵青嘴唇也毫無血色。看來是因為太過緊張,一碰到炎招戈之後就出現了貧血的症狀。


    「昌大哥!你沒事吧?振作一點啊!」


    晄搖動著昌的肩膀,就在這時——


    「他暈倒的時候,也許頭部撞到了階梯。千萬不能去搖他。」


    一道話聲自簾幕後方傳出。晄回過頭去,恰巧聲音的主人正從簾幕後頭走出來。他吃了一驚,心想是陽甲王嗎?但頭上的飾物截然不同。既然隨侍在大王身旁,就表示是王族的人或是親信吧?無論如何,一定都是身分極為尊貴的高官。


    雖然形容一名男子很美麗也許很失禮,但是對方真的是位既美麗又優雅的人。穩靜沉著的態度顯示出他的年紀較長,但是白皙的肌膚卻如同年輕女子,讓人完全猜測不出他的年齡。


    #插圖


    「將他搬至下人的房間吧,讓他在那裏歇息一會兒。」


    那位高官朝衛兵招手。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晄低頭行了一禮,正要與被數名衛兵抬起的昌一同退下時——


    「你的名字是?」


    那名官員卻開口喚住了他。


    「我是晄!」


    晄轉過頭答了這句之後,便小跑步追上昌等人。


    「怎麽了?利條,難得見你向平民少年詢問名字。」


    陽甲王問向回到殿內的稀世占術師。


    「微臣在那名少年的身旁看到了光。」


    「光?」


    「那光十分混沌,不曉得從何而來,難以估計……」


    利條眯起雙眼,透過簾幕凝視著少年的背影。


    當晚,在夜深人靜之際,晄與昌才終於回到村裏。


    晄先送後腦勺上腫了一個大包的昌回到裏長家中後,才登上山丘的小徑。灰暗的天空裏沒有一點星光,周圍亦是伸手不見五指,但晄家依然燈火通明。


    「糟了……」


    察覺到站在家門前的兩道人影後,晄縮起身子。


    「小晄!」


    莉由衝上前來緊抱住他。「太好了,你平安無事——」


    這是十八歲的姐姐對十五歲的弟弟該有的舉動嗎?雖然有點難為情,但一想到是自己不好才會害對方這麽擔心,他也無法推開。


    「我們一直很擔心你喔。」


    舜也難得地沉著一張臉。


    「對不起……因為昌大哥昏了過去,才會在那裏讓他休息一下。」


    「我就知道是這麽一回事!他就隻是體型魁梧而已,膽子卻跟老鼠沒有兩樣!」


    莉由對其他男子做出嚴厲的拙評。


    「你肚子餓了吧,等我一下,我現在去熱湯給你喝。」


    莉由放開晄後,快步走入屋內。


    晄也想進屋時,手腕卻被舜拉住。


    「你今天去了居城吧。我聽說現在陽甲王與貞人們都來到了亳邑城,你見到他們了嗎?」


    「大王一直坐在簾幕後麵喔。倒是有個像是高官的人叫住了我……可能是貞人吧。是位皮膚白皙很漂亮的人。」


    「他有對你說了什麽嗎?」


    「隻是問我名字而已。怎麽了嗎?」


    「不,沒什麽……不過,你不能再到居城去了喔。」


    「我想也沒有機會再去了吧,可是——為什麽呢?」


    「因為小晄很可愛啊,搞不好會被召為男寵也說不定喔?」


    啊啊,那種姐姐又加上這種哥哥,「饒了我吧~」晄在心中大歎口氣。


    「隻有舜哥你會那樣想而已。在其他人眼中,我根本一點也不可愛。」


    「咦~是嗎?大家還真是沒有審美觀呢。」


    算我拜托你,這些話可別在他人麵前說啊——晄暗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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