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邑也全滅?這是怎麽回事!」


    聽完晏仲的報告後,陽甲王不禁坐起身子。


    優雅端坐在陽甲右側的利條也蹙起柳眉。


    「狀況和屈邑、陶邑完全一模一樣。一夜之間,所有的人類與家畜,即是所有生命體全都死絕,亦沒有任何目擊者。而根據最初發現者的證詞,士兵都是在手持弓劍等武器的情況下死去,現場沒有任何大規模打鬥的跡象。」


    「我等貞人的占卜中,也一樣沒有出現任何訊息……」


    就連無論發生何事也不失優雅風範的利條,這時話聲也顯得僵硬。


    「陝邑……陝邑嗎……」


    陽甲握著笏板的手猛烈顫抖,低聲喚著滅絕的邑。


    陝邑的滅絕會讓他如此動搖,背後有著莫大的因素。


    黃河上遊是由北至南流經黃土高原,在華山山腳下與渭水匯合後,再轉向往東流向中原,最後注入大海。


    最初滅亡的屈邑,是在殷的支配下,位於黃河最上遊地區的邑。屈邑地處黃河東岸,正好在黃河南流經過黃土高原的正中央處,對岸即是鬼方的勢力範圍,算是殷朝邊境地帶。


    緊接著傳來噩耗的陶邑,是位在屈邑正下方的城鎮。


    起初眾人推測這兩座邑是遭到了鬼方的夜襲。屈邑與陶邑在卜卦中皆未出現任何征兆,但畢竟鬼方也擁有眾多優秀的咒術師,很有可能施展咒術,不讓殷朝的占術師察覺。


    接獲屈邑陶邑兩城全滅的消息後,晏仲立即編派一旅千乘的兵隊沿著黃河北上。


    然而,陝邑被滅一事,徹底顛覆了鬼方軍隊夜襲這個猜想。


    在陶邑南方,黃河往南流下的東岸之處,有塊汾水注入的肥沃盆地。那一帶被稱作河東,是古代天子堯的後裔,虞氏的領地。周圍下城稱作蒲邑,隸屬於殷。


    在蒲邑的守望下,黃河與渭水匯合後開始東流。


    前方不遠處的黃河南岸即是陝邑。


    慘遭全滅的三座邑皆是小國。話雖如此,若要一夜殲滅全城活口,也需要相對大規模的軍隊。軍隊若要前往陝邑,定要經過蒲邑,再橫渡黃河不可。然而,蒲邑與安插在各地的望乘,卻從未捎來看見大量行軍的消息。


    「到底是誰……某種東西正一路消滅各邑,沿著黃河而下……」


    陽甲臉色慘白,嘴唇顫抖。


    「不至於引起他人注意的小型部隊嗎——可是,鄰近鬼方的屈邑應該配有眉軍才對啊。」


    晏仲震驚地低喃。


    所謂的眉,是指戰爭之際施展眉蠱之術,打擊敵人的咒術師。居然連專司攻擊的咒術師軍團也無法匹敵,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


    「難道是力量強大的妖魔,抑或者是神明……」


    利條的神情也沉下了來。


    「接、接下來是哪裏會被襲擊?亳邑嗎?還是隞邑——再繼續坐以待斃的話,這場災難有可能會殃及王都啊。」


    一經過陝邑,黃河便不斷東流經過中原地區。南岸散布著洛邑、西亳邑等小國,接著是初代殷王天乙亦即湯王所建,如今由楓牙統管的亳邑,爾後是第十代仲丁王建造的隞邑。其後,黃河避開泰山往東北方前進,再注入大海,但王都奄就位於泰山的南邊山腳下。


    「晏仲,王都派出的軍隊目前抵達何處?」


    「已經經過蒲邑,沿著黃河東岸北上。」


    眾人寄予希望的千乘軍隊,已經在某處與帶來災厄的事物擦身而過了。


    「該怎麽辦才好……災厄逐漸沿著黃河下來了……雖然不曉得究竟是鬼方的軍隊還是神明,但搞不好這場災厄是打算奪取本王的性命?不,鐵定是這樣沒錯。」


    陽甲不由得站起身,在大室中來回踱步。


    見狀之後,利條忽然皺起眉心。因為他竟發現,有微弱的瘴氣正纏繞在大王的身上。


    (是被雜鬼纏住了嗎?)


    但是,大王繼承了天帝的血脈,平時祭祀祖靈的儀式也未曾怠慢,不可能有妖會附在大王身上。況且,王城當中也有官吏負責施展名為亞的咒術,保護王宮。尋常的妖魔鬼怪不可能混得進宮裏。


    (但是,也有南庚先王的例子。如果是章玄的話……)


    十五年前,章玄咒殺了前代殷王南庚。因為當時南庚打算廢除陽甲的王太子之位,立自己剛出生的王子為太子。


    當初貞人們也理應布了結界保護王城,但是南庚王依然不幸駕崩,王子也不知去向,過了十五年後,如今仍是生死未卜。


    (事到如今,就算咒殺陽甲陛下,章玄也得不到任何好處。章玄他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的——)


    利條不疾不徐地起身,伸手搭在大王肩上:


    「大王,請您冷靜下來。情緒太過浮躁的話,龍體隻怕又會微恙。」


    利條滑動白皙的掌心,順著陽甲的肩膀揉向背部。藉由這個若無其事的安撫舉動,探尋瘴氣的真麵目。然而他明明不打算除穢,瘴氣卻輕易地散了開來,也無法得知瘴氣的真麵目。


    (逃走了嗎……?)


    利條環顧四周,卻感受不到妖魔一類的氣息。


    「請大王不用擔心,災厄不一定是想謀取大王的性命。」


    晏仲說完後,陽甲也抬起頭來:


    「是啊。連對方的目的和真麵目都還不曉得,擔心也無濟於事。」


    瘴氣散去後,他也恢複了些許冷靜。


    「首要之務是讓中原各邑知道這場災厄的存在。但是,對象可是在一夜之間就殲滅了一整個邑的神秘災難。未持有眉軍的小型邑城知道之後,就算想加強警戒也不足人手。自王都加派援軍過去也來不及,因此臣認為,最好是讓亳邑和隞邑派兵援助。同時,也有必要盡快查明毀滅了三座邑的災厄真麵目。」


    即便派兵討伐,也不曉得是敵國的偷襲,還是殷朝氏族的謀反,對應方式也會跟著有所不同,另外若不是人類,就必須舉辦祭祀才行。但是若不查明對象是神還是妖,祭祀了也沒有任何用處。


    「僅靠望乘的話,實在讓人放心不下。但是,假使要從王都派遣調查部隊又太耗費時間。」


    晏仲神情嚴肅地撚著白須。


    「既擁有眉軍,又離陝邑最近的是亳邑吧?」


    陽甲隔著大室的牆壁,眺望西方的地平線。


    「即刻派遣使者通知楓牙。」


    *


    楓牙與累焰驅策著馬匹,沿著黃河岸邊的馬車道往西前進,身後跟著數十名士兵,正分別乘坐於四頭戰車上頭,吱呀的車輪聲響顯得相當刺耳。


    太陽已經西斜,他們的影子在馬車道上映得老長。


    ——屈邑、陶邑、陝邑皆在一夜之間,被某種東西消滅了。


    昨日深夜,王都緊急派來了使者。楓牙徹夜在亳邑的各處要塞配置警備兵力,並且籌備援軍派往鄰近的小型邑城。接著又編派由眉軍精英組成的小型部隊,在今早旭日東升之前自亳邑出發。


    「怎麽能夠勞駕王爺親自出馬——」


    晏仲直屬的望乘看來不勝惶恐。


    「事態緊急,由我親赴現場下達指令比較快吧。」


    因為楓牙決定親自上陣指揮調查部隊。


    「聽說貞人們無法占卜到此次的災厄,你們也是一樣嗎?」


    楓牙開口詢問。望乘當中,應該也有許多能力不輸貞人的占術師。


    「屬下實在是臉上無光,吾等完全未能卜出——」


    「先不論距離遙遠的王都,就連在殺戮現場占卜也卜不出任何結果,表示有相當強大的咒術師在幹擾嗎——」


    楓牙的腦海中掠過章玄的身影。望乘們也懷疑是章玄,


    持續展開搜索,但是全然掌握不到行蹤。


    在為了特使而設置的馬廄裏換乘馬匹之後,待楓牙一行人抵達陝邑時,時間已將近黃昏。


    下城籠罩著詭譎的死寂,老鼠奔竄的聲響與鳥兒的振翅聲顯得格外響亮。居民慘死的遺骸已由住在城外的村民幫忙安葬,但是家家戶戶之間的小徑上,仍是四處可見疑似為血跡的漆黑斑點。


    「完全沒有放火或是毀壞的痕跡呢。」


    楓牙讓馬匹緩緩前進,同時左右審視並排的民家。看似為貴族宅邸的白壁屋宅,大門雖然有些許損壞,但並沒有太明顯的破壞跡象,感覺不出有大軍曾經入侵此地。


    「也沒有掠奪過後的跡象。」


    望乘說道。聽聞最初的通報趕來此地時,屋內的財物家具雖然多少有些淩亂,但乍看之下並未受到大肆破壞,玉器、貝幣和糧食也都原封不動地留在原地。


    「有疾病的可能性嗎?」


    普通的疾病不至於會在一夕之間就讓邑的所有居民死絕,但如果是詛咒造成的瘟疫,就有可能。


    「我前來觀看的時候,許多野獸正聚集在居民的遺骸旁大肆啃食,因此一時間無法斷定死因是基於疾病,還是外傷。但是,和屈邑、陶邑發生慘事時一樣,這座陝邑發生災難的當晚,也有人在城外的村落聽見戰鼓的鼓聲。」


    「戰鼓?」


    戰鼓是一種在戰場下達指示時會敲響的大鼓。


    「所以當初晏仲大人才會認為,屈邑和陶邑的全滅是鬼方的偷襲——」


    「但是卻沒有任何人見過龐大軍隊的蹤影——蒲邑未受波及這件事,也教人在意。」


    楓牙也考慮過,該不會是蒲邑的領主虞氏打算謀反叛變吧?但望乘說道:


    「其實在陝邑滅亡不久之前,蒲邑當中也有一個小村落遭到殲滅。但是虞氏為了顧及麵子,才未向陽甲王報告。」


    蒲邑不曉得屈邑與陶邑也發生了相同的慘劇,才會以為隻是單純的夜盜事件。


    「愈來愈讓人摸不著頭緒了……」


    楓牙的背脊竄起惡寒。


    竟能在一夜之間讓數千名人民死亡,絕對不是常人辦得到的事。到底災厄的真麵目是什麽?又為何要趕盡殺絕——?


    楓牙一行人在領主的居城前下馬,踏入內城。城內保管有珍藏的竹簡和財寶,楓牙心想藉由調查此處,看能否得到一些線索。


    走過留有驚人血跡的堂塗,他們仔細地搜索每一間大殿。


    寶物庫的大門緊緊關起,內部依然整整齊齊。


    「目的並不是財寶嗎?」


    接著楓牙等人前往正堂,打算調查竹簡,以及陝邑占術師留下的龜甲。


    陝邑位於中原西邊盡頭,距離鄰國的周及召也相當近。也有可能是西方的勢力與鬼方互相勾結。


    眾人分工合作,調查了與他國有關的竹簡以及刻於龜甲上的文字之後,發現所有關於鬼方、周及召的重要竹簡都還留著。如果襲擊陝邑的是其他諸國的話,對方絕對會湮滅這些竹簡才是。


    「看來跟鬼方、周以及召沒有關聯。」


    看來事態不至於發展成必須和其他三國展開大戰了——有些士兵因此鬆了口氣,但這樣一來更是不明白敵人的目的。


    楓牙忽然在堂中的柱子上發現一道小缺口。


    「這是箭矢留下的痕跡,還很新。」


    楓牙命令士兵拿來火把,在逐漸落入昏暗的廳堂當中,徹底清查每個角落。


    想必武器也和士兵的遺骸一同被清理幹淨了,但若仔細觀看,可以發現到處都留有箭矢的痕跡。想來是城裏的衛兵相當勇敢地和敵人奮戰過了吧。


    「敵人,至少是人可以看見的事物——表示不是詛咒引發的疾病囉?」


    楓牙以指尖撫過地板上,疑似是鉞掉落後造成的缺口。


    「楓牙殿下,能否讓臣檢察一下其中一位亡者的遺骸呢?」


    累焰提出請求。他正跪在地上,手心置於血漬上頭。


    「你感應到什麽了嗎?」


    「不,因為血漬當中充滿了前來吃食遺骸的野獸氣息——」


    累焰聚精會神地探索血跡的氣息。


    「聽說遺骸皆已入土安葬,不過如果是領主大人的遺體,現在應該置放於靈廟當中。」


    望乘說道。由於身兼亞職的官員也悉數遇難,無法舉行祭祀,不知所措的村民隻好先將領主遺體運往靈廟。


    打開嶄新的墓門之後,一行人高舉火把走進寒冷的靈廟深處。墓道既未被掩埋,當中也沒有殉葬者。之後一定要好好安葬,焚香祭拜才行——楓牙心中同情起陝邑領主。


    用角材依循井字建成的四方形墓室當中,正隨意擺放著領主的棺木。


    楓牙命令士兵們推開棺蓋。想必是村民的貼心之舉,遺體上蓋有錦緞披風,但是掀開之後,破了一個淒慘大洞的腹部便呈現在眾人眼前。


    楓牙仔細謹慎地觀察遺體,但沒發現其他外傷。


    「是被野獸吃掉了嗎——?」


    楓牙蹙起眉頭。腹部明明留有如此巨大的傷口,臉部與四肢卻完好無缺,這實在是非常不自然。


    同一時間,累焰自背著的布包中取出龜甲,準備進行占卜。他拿起布探進領主腹部的大洞當中,取出血塊塗抹在龜甲上。


    「陽甲王十五祀,十一月,於戊申之日累焰卜卦。問曰,何人為殺害陝邑領主之凶手——」


    聽見累焰的詠唱後,望乘瞠大雙眼。一般以龜甲進行的占術皆是詢問是吉是凶,抑或者是與不是,「何人」這種模棱兩可的發問,本應得不到解答。


    累焰拿起被火把燒得通紅的青銅細棒,置於龜甲上的凹洞。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龜甲發出了清脆的聲響綻開裂痕。


    累焰凝視著龜甲上的皸裂好一陣子後,終於抬起頭來:


    「楓牙大人,災厄的真麵目是妖魔。而且,數量僅隻一頭——」


    *


    「僅隻一頭,就能在一夜之間殺光數千人的妖魔——?嗯~至少在我的眷屬當中,沒有會做出這種殘忍行為的妖類存在。」


    人形汪李停下揮舞鋤頭的手,歪過腦袋。


    「事態緊急,能請你和我們一同尋找那隻妖魔嗎?」


    楓牙開口請求。英氣逼人的雙眼雖然依舊炯炯有神,但是連續兩天熬夜之後,他的臉頰仍是有些凹陷。


    累焰在占卜過後,雖已知道毀滅三座邑的是一頭妖魔,但是否有他人的咒術牽涉其中等細節,卻是再怎麽占卜也無法得知。但就算知道了,人類也應付不來。因此才想借助水妖化蛇族之王——汪李的力量。於是楓牙昨夜離開陝邑後,又連夜趕至晄的領地。


    在晨霜尚未溶解之際,晄與汪李兩人就已勤奮地開始施肥的工作。


    楓牙以「讓累焰教你騎馬吧」為由驅開晄後,再向汪李請求協助。這些慘事太過殘忍,不適合讓晄聽見,況且他要是在場,搞不好會說出也要一同前往討伐這種話。


    「嗯~這該怎麽辦呢?反正不管是哪裏的邑死了人,還是殷朝毀滅,都與我無關啦……」


    汪李帶著不像在說笑的神情,看向開心地驅趕馬匹的晄。


    「不過,如果那頭妖魔到亳邑來的話就有點棘手了。難得我這麽辛苦耕作種田,要是不能讓小晄見到結實累累的景象,就太可惜了。而且我也已經向炎招戈立下誓言,就不能眼睜睜看著小晄被那隻妖魔殺害。」


    雖然是非常迂回的說法,但總之就是晄與晄的田地非常重要,他也絕對會保護好晄——這才是汪李的真心話吧。


    「之前我們去耿邑買馬的時候,你派了小化


    蛇前往上遊吧?那些小化蛇回來了嗎?」


    「不,還沒。如果它們在屈邑一帶折返的話,應該已經回來了吧,但看來是更往上遊回溯了。」


    「你前往陝邑的話,大約要多久時間?」


    「飛行前往的話,要兩刻鍾吧。但如果是沿著黃河遊去,約莫要四刻鍾。」


    見汪李答得漫不經心,楓牙不禁啞口無言。連夜策馬趕來的自己,頓時顯得相當愚蠢。


    「請你和我與累焰,一起到陝邑一趟吧。」


    「我是無所謂,但你要用什麽理由騙過我的主人?」


    「說得也是…不然我先回晄家向舜說明原委,請他絆住晄……」


    就在楓牙與汪李進行這種對話的時候,毫不知情的晄正驅策著馬匹,但忽然間——


    「咦?怎麽回事——」


    胸口出現莫名心悸的同時,佩在腰上的炎招戈也突然發熱,他連忙讓馬停下。


    晄從刀鞘中拔出炎招戈,高舉至眼前。如玉般擁有乳白色澤的戈,正微微地閃爍著光芒。


    「怎麽會這樣?發生什麽事了嗎?至今都沒發生過這種情形呀。」


    某種不安的感覺自炎招戈的握柄傳入手心。晄躍下馬鞍,跑向楓牙與汪李:


    「楓牙,發生什麽事了?妖魔……出現了會吃人的妖魔嗎?」


    晄開口發問,視線仍然緊盯著一明一滅的炎招戈。


    「你怎麽會如此認為?」


    楓牙瞠目結舌。汪李單眉挑起,累焰也皺起眉心。


    「不知道,就隻是這麽覺得而已。我得去才行。得親自去見那個妖魔才行——」


    他的視線像是被吸住一般,無法離開炎招戈。毫無來由的不安竄上背脊,相對地腹部開始發熱。


    「難道是製作炎招戈的黃帝,或是河伯想要表達什麽嗎?」


    累焰眯起雙眸注視炎招戈。晄能夠成為炎招戈的使用者,都是多虧有守護晄的河伯在炎招戈上注入了力量。很有可能是河伯的旨意反映在了炎招戈上頭。


    「出現了吃人的妖怪吧?而且有上千的人民死掉了對不對?」


    晄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如此篤定,但這些話卻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晄強行將自己的視線自炎招戈上拉開,央求似地看向楓牙。


    楓牙抿緊雙唇,好半晌不發一語。


    「你就告訴他吧,對他隱瞞也毫無意義。」


    在汪李的催促之下,楓牙隻好無奈地說出三座邑遭到殲滅一事。


    「我想向你借汪李一陣子。可是,你得留在這裏。」


    「不要,我也要一起去。我有種我非去不可的感覺。」


    「可是……」


    「帶著小晄吧。也許是妖魔在呼喚著小晄,或者是炎招戈在吸引著妖魔前來也說不定。倘若如此,我離開小晄身邊反而更加危險。」


    汪李這麽一說之後,炎招戈倏地收起光芒。然而晄心中的不安沒有平息,心髒仍然在劇烈跳動。


    晄站穩步伐,重新握緊炎招戈。總覺得炎招戈正在催促自己——一定要找到妖魔才行。


    汪李變作化蛇的姿態,讓三人乘坐在背上。為了避開人群,他降落在陝邑附近的終南山山腳下的森林裏。


    一落至地麵後,晄便伸手摸向炎招戈的握柄。炎招戈十分平靜,目前已感受不到熱意。坐在大蛇背上眺望腳下的美景之後,他的不安也緩和不少。


    「你們沒事吧?」


    晄看向臉色鐵青,正在梳攏一頭亂發的楓牙兩人。


    「說實在話,已經兩天沒睡了,再加上這麽冷,真叫人吃不消。」


    對於楓牙與累焰而言,初次的空中之旅似乎不怎麽好受。


    「汪李,你說過也許是妖魔在呼喚著小晄,又或者是炎招戈在吸引著妖魔,那麽你是屬於哪一種?」


    與變回人形的汪李一同走向陝邑的途中,楓牙開口詢問。


    「是我在呼喚小晄吧。當我遭受詛咒十分痛苦之際,一直在下意識地尋求某人的幫助。回應我呼喚的人就是小晄。小晄不知為何能聽見妖類的聲音。他雖是人,但或許又擁有著近似於妖的某種東西。」


    「近似乎妖的某種東西?」


    「至於那是什麽東西,我也答不上來……」


    走在楓牙三人身後的累焰聽著他們的對話,隨後將視線移向晄的背影。


    累焰微微眯起雙眸,目不轉睛地打量晄的背影。晄身上纏繞著常人看不見的光芒,而且那道光芒正散發著清濁並存的不可思議色彩。


    (晄少爺會擁有尋常人未有的能力,我想是因為這道光芒的關係,但是這道光芒又是從何而來呢——?)


    在王族以及優秀的咒術師當中,有些人也和晄一樣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光芒。那是守護著那個人的天帝或是自然神隻的力量,以光的形式呈現在累焰的眼中,但是像晄這樣清濁並存的光芒,他從未看見過。


    (難不成這回的妖魔是感受到了這道光芒,才會呼喚晄少爺……)


    累焰心中的奇妙預感上頭,又增添了些許不安。


    晄一行人穿過陝邑的外城門後,隻見無人居住的城鎮籠罩著詭譎的死寂。


    「這裏的居民都死掉了吧……」


    炎招戈發光時感受到的不安再次複蘇,心跳也開始加快。


    「晄少爺,你聽得見妖魔的聲音嗎?」


    累焰詢問之後,晄豎耳傾聽,但隻聽得見疑似為老鼠的奔跑聲和鳥叫聲。


    「不,目前我什麽也沒聽見。」


    「汪李殿下呢?」


    「我也一樣。不過,這裏殘留著一股氣味。真是懷念啊——這是黃河上遊,還未經過黃土高原之前的清澈河水味道。」


    汪李緩緩轉動頭顱,感受周遭的氣息。


    「行經黃土高原前的更上遊?妖魔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啊?」


    楓牙詫異地蹙起英眉。


    「我的眷屬已經去查探了,不過回程可能要再花上不少時間。」


    晄豎起耳朵,汪李則是一邊嗅著水的氣味,一邊在陝邑的下城到處走動,但是未能感受到妖魔的氣息。


    「也許早已不在這附近了。隻希望它不是已經前往他邑,再度襲擊人類。」


    楓牙焦急地咬緊下唇。


    「炎招戈發光的時候,我心裏興起了得到陝邑找到妖魔才行的念頭……」


    晄碰向炎招戈。炎招戈雖然毫無動靜,但晄的心髒又開始猛烈跳動。


    走出下城後,晄一行人返回終南山。陝邑下城雖無半個人影,但有些村民會到城外的山野下田工作,因此汪李飛行的模樣還是有被看見的可能性。


    「對了,我雖然莫名認為對方是食人的妖怪,但是比起吃,它更多是在殺人吧。」


    走在森林中時,晄忽然想起。


    「它為什麽要殺這麽多人呢?」


    「雖然極為稀少,但在妖類當中也有些妖魔是以殺人為樂。這一點,人類也一樣吧?」


    汪李的話聲中摻雜了些許嘲諷。


    「那麽,它至今都在哪裏啊?難道是突然覺得殺人很有趣……」


    光是試想,晄全身就冒起了雞皮疙瘩。


    「汪李呼喚它的話,它會過來嗎?然後詢問它這麽做的理由後,再嚐試開導它?」


    「試試看倒無所謂——不過,你可別抱太大期望。棲息地與種族若是不同,它便不會服從於我。這點也和人類一樣。有時候也有可能會大打出手。」


    「這我可敬謝不敏……」


    能夠招來雷雨與洪水的化蛇族之王,若與一夜之間能誅殺千人的妖魔展開大戰,殷朝會滅亡吧。


    「炎招戈到底想讓我做什麽呢……」


    晄伸手探向腰際的炎招戈,就在此時——


    「快趴下!」


    汪李猛然將晄撲倒,讓兩人緊趴在地麵上。


    刹那之間,沙——的一道黑影以駭人的速度飛過頭頂上方。


    晄的全身竄過惡寒。


    (剛才,那是什麽……?)


    頓時汗毛豎起,身體也變得極度僵硬,顫抖無法停下。過了一會兒後,他才戰戰兢兢地抬起頭,隻見楓牙與累焰也趴伏在地,觀察周遭的氣息。


    「有什麽東西飛過去了吧。」


    「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楚。」


    楓牙微撐起身子,伸手握住劍柄,轉動眼珠察看四周。


    「完全感覺不到氣息。多虧汪李一聲大喝,我才反射性地趴下……」


    「我在前一刻也沒有察覺到,是聞到了黃河上遊的,未摻雜黃土的清澈河水氣味才發現。」


    汪李的神色也相當陰沉。


    「已經沒有了,看來是離開了——」


    汪李抬起頭,凝視遠方。


    「小晄,你沒受傷吧?」


    汪李自晄身上移開。


    「嗯,我沒事,謝謝……」


    晄試著站直身子,膝蓋卻猛烈發抖無法站穩。汪李伸出手來,晄捉著他的手,才終於挺身站好。


    「你臉色很糟哦。」


    楓牙拍開沾在晄衣服上的落葉。


    「……我好害怕。」


    當黑影飛過頭頂上方的時候,與其說是聲音,更該說是一股意念傳達了過來。而且是強烈到非常駭人的意念。


    「那隻妖魔非常的餓……甚至到了……滿腦子隻想著吃的地步。」


    晄回到領地時,夕陽已經快要沉進西邊的地平線。


    「冷靜下來了嗎?」


    楓牙伸出雙手,扶著晄自大蛇背上下來。


    「嗯,我已經沒事了。」


    晄扯開淡淡的笑容。坐在汪李的背上飛行一陣之後,恐懼已慢慢消褪,現在回到領地後,反而是饑餓的感覺勝過了恐懼。


    「我送你回家吧。」


    「我可以自己回去的,而且還有汪李陪我呀。楓牙你很忙吧,都已經兩天沒睡了,你快點把工作做完,好好睡一覺吧。」


    晄連聲催促一臉擔心的楓牙回去居城。雖然一起去了陝邑,但自己根本沒有幫上任何的忙,隻是徒增對方的擔心而已。他不能再麻煩對方。


    目送楓牙與累焰跨上馬匹返回居城後,晄也坐上馬車準備回家。盡管太陽已逐漸西沉,汪李的一頭銀發還是太引人注目,於是化作小蛇的模樣卷在晄手臂上。


    「殺害陝邑人民的妖魔,莫非不是那頭很餓的妖魔?明明殺了那麽多的人,居然還那麽餓,也太奇怪了吧。」


    「不,它身上散發的氣味,跟殘留在陝邑裏頭的味道一樣。」


    「是嗎……也對,這兩者累焰都沒辦法占卜到呢。」


    在方才的森林當中,累焰也試著占卜來襲的妖魔的真麵目,卻什麽結果也沒有。累焰這樣厲害的占術師也占卜不到的妖魔,畢竟算是極少數。


    「肚子很餓,所以殺人。可是它還是肚子餓……為什麽呢?」


    「吃——晄能從它身上感受到這股意念,就表示它是為了吃人才會襲擊我們吧。可是,它什麽也沒做就逃走了。」


    「可能是汪李的關係吧。知道自己贏不了你,所以放棄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好了——」


    晄搭乘的馬車馳騁在薄暮降臨的山丘道路上。


    就在可以看見屋子的燈火之際——


    「有個人睡在那裏呢!」


    汪李鬆開晄的手臂,看向山丘底下。山丘下方就是黃河河岸。晄跟著汪李的視線望去,隻見一名男子倒臥在河岸邊。胸部以上的身子趴在岸上,下半身卻已浸在了水裏。


    「不好了!他不是在睡覺,是暈倒了啦!」


    晄立即勒住馬匹,跳下台架。接著奔下山丘,跑至男子身邊。


    「你沒事吧?」


    他大聲叫喚,男子卻一動也不動。


    「該不會死掉了吧?」


    男子散落在臉旁的頭發與衣服全都濕透,同時沾滿了黃土。從沒有外傷這點看來,也許是溺水後流到了這裏來。


    晄跪在男子身邊,戳了戳他的肩膀。被衝至岸邊的男子手指動了一下。


    「還活著!」


    晄連忙伸手探向男子的腋下,想把他從水裏拉出來。再繼續浸泡在隆冬時節的黃河裏的話,不出多久就會凍死的。


    「我來幫你吧。」


    汪李變化成人形,捉住男子的衣領,將他從水中拉起後使力一轉,隨即讓他仰躺在地。


    黑之戰士——


    晄對男子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四個字。


    長長的蓬鬆亂發是暗夜般的深沉墨色,肌膚也偏黝黑,有著比普通日曬還要深的小麥色。額高顴骨低,直挺的鼻梁和小巧的鼻翼和中原人民不大相同,但是身上的衣裳是殷朝庶民所穿的麻布衣。


    會覺得他是戰士是因為即使隔著衣物,還是能清楚見到底下的身軀有著相當結實的肌肉。


    看起來比舜哥和累焰都還要年長,大概二十幾歲吧。由於身材削瘦,臉頰和眼窩皆深深凹陷,所以顯得較為蒼老,但也許實際上更加年輕。


    「你沒事吧?快點醒醒啊。」


    晄拍了拍男子的臉頰。他記得大哥告訴過他,絕對不能讓凍著的人睡著,所以趕緊喚醒對方。


    「讓他醒來就好了嗎?」


    於是汪李讓男子側躺,接著用力踹向他的背部。


    「等……你太粗魯了啦!」


    晄慌忙想阻止,但同時男子口中已吐出了大量的黃褐色河水,然後猛力咳了起來,喉嚨發出咻咻的氣喘聲。


    待咳嗽平息之後,男子呼吸急促地微微張開雙眼。


    那是一雙漆黑的,仿佛直接融進了黑暗般的眼睛。男子的目光定在晄身上。


    ——我好想回去。


    一瞬間,晄似乎聽見他如此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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