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也空、小晄,早安呐!」


    「今天也辛苦了呢。」


    在水井邊,一邊洗衣一邊熱鬧閑話家常的鄰居大嬸們,笑容滿麵地轉過頭來。年幼的孩童們則在附近互相追逐嬉鬧,或是用樹枝在地上畫圖。防禦妖魔用的壕洞已經建造完成的告示貼出之後,水井邊也恢複了以往熱鬧的景象。


    「早安~!」


    晄和也空也回以笑臉,接著請洗衣服的大嬸們稍微往旁退開,開始自井裏汲水。


    遭受神秘的恐怖分子襲擊之後,已又過了數日。攻擊了屈邑、陶邑和陝邑的妖魔也完全無消無息,盡管楓牙仍繼續在邑周邊加強警戒,但居民已經開始擅自外出,街道和村子都恢複了生氣。


    「也空,這個拿去吧。這是我家的雞今天早上剛產下的新鮮雞蛋哦。」


    一位大嬸將裝有幾顆雞蛋的籠子交給也空。


    「謝謝。也空喜歡蛋粥。」


    也空露出白皙的牙齒燦爛一笑。


    「哎呀,大姊!我們不是約好了禁止偷跑嗎!」


    在皮膚黝黑身材精壯的外表之下,卻有著幼兒心智的也空,或許也是因為同情他喪失了記憶吧,他在鄰近的嬸嬸阿姨們之間頗有人氣。


    這時,一位年輕的母親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嬰兒走至井邊。


    「哎呀,天氣這麽冷,讓他出來外麵沒問題嗎?」


    「因為他實在太愛哭鬧了。」


    母親不斷好聲安撫著嚶嚶哭泣的嬰兒,一群大嬸們則是圍在旁邊開始講起育兒經。


    晄也加入她們的行列,看著小嬰兒。


    「也空,是小嬰兒耶!你快看,他的手好小哦!臉頰圓滾滾的——」


    「小嬰兒……?」


    也空大感不可思議地盯著嬰兒半晌後,喃喃說了一句:「看來好好吃。」引得大嬸們哄然大笑。


    扛著裝有井水的罐子,爬上山丘時,也空開口問道:


    「小晄是誰生的?莉由和舜?」


    「不是的,舜哥和莉姊是我的哥哥姊姊。我們三個人是同一對爹和娘生的。」


    「爹、娘?」


    也空側過腦袋。他的腦海裏並不存在小嬰兒最一開始就會記得的單字。


    「就是指一對在一起的人類。對小孩來說,男的就是爹,女的是娘。」


    「小晄的爹和娘呢?」


    「在五年前得了瘟疫過世了。是一種名為蜚的蟲妖引起的瘟疫。」


    也許是察覺到晄的神情變得有些黯淡,也空一臉詫異地問:


    「沒有爹和娘的話,會傷心?」


    「是啊~直到現在,一回想起爹和娘死去的場景,我都還會想哭呢。不過我一哭的話,莉姊就會哭得更慘,所以我不會哭。」


    「不懂……也空沒有爹和娘,但也不傷心……」


    也空說道,像在消化晄的這些話。隨著一點一滴了解人類的情感,他也會依自己的方式去思考事情了。


    「不是沒有,是你不記得了啦。隻是因為不記得了,所以不感到悲傷。」


    「不,也空沒有爹也沒有娘。」


    也空出乎意料地說得相當堅決。是想起了什麽嗎?


    「也空的爹和娘都過世了嗎……?」


    「不是,沒有死。沒有。」


    聽不太懂他想表達什麽。


    「還活著的話,應該住在某個地方吧。你失蹤之後,他們一定很擔心你哦。」


    也空沒有回答,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黃河上遊。冬日的天空幹淨澄澈,甚至可以望見遙遠彼方的景色。


    也空的故鄉,就在那裏的某一處地方嗎?


    他的視線始終固定在西方的地平線上,爾後輕輕低喃:


    「也空,沒有爹和娘。隻有自己。」


    晄兩人返回家後,舜正搬出了所有的青銅器,擺放在主廳裏頭。


    「大哥,你不用去工作嗎?我可不想看到你又丟了飯碗哦。」


    莉由攪動著鼎裏的粥,朝舜的後背開口提醒。


    「嗯~我都有好好在工作哦。再一下子就好。」


    舜漫不經心地回答,同時欣賞著一字排開的人麵鉞、矛和盾。


    「自前幾天開始他一直都是這樣,發生什麽事了嗎?」


    這幾日來,舜隻要一有空,就會動手重新擺放、或是替換掉裝飾於家中的青銅器。有時候還會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些咒具,近一刻鍾動也不動。


    「該不會是因為我前陣子遭到攻擊,舜哥你想驅除災厄?」


    晄在舜身旁坐下。


    晄也隱隱約約知道,擺設於家裏的這些咒具是在保護這個家。至於是基於什麽目的,設於這個家中的防護又到了何種程度,詳細情況他就不曉得了。


    「這也是原因之一,不過嗯~其他還有很多因素——」


    舜含糊笑笑。


    「啊,那兩個人麵鉞發出了聲音呢。」


    晄指向兩個外形一模一樣,睜著銅鈴般的大眼咧嘴露出牙齒,笑得相當駭人的人臉鉞。


    「你聽得出來嗎?真不愧是小晄,這個聲音普通人是聽不到的哦。」


    「可是,至今咒具有曾經響過嗎?」


    「放在遠處的話,就聽不見了。不過像現在這樣排在一起的話,就會產生共鳴發出聲響哦。」


    舜改變其中一隻鉞的方向,聲音於是戛然停止。


    「咦~真是有趣!其他也會響嗎?」


    晄開始試著將排在眼前的無數咒具調換位置。


    「小晄,要喂馬嗎?」


    也空在外頭呼喊。「我都忘了!」晄隨即起身跑向馬廄,因此沒發現舜以陰沉的神色低頭看著兩隻人麵鉞,低聲說道:


    「情況變得棘手了呢……」


    晄來到外頭後,忽然注意到有抹細小的影子掠過上空,便抬起頭來。以鳥而言,飛行方式卻不一樣。那道黑影像在翩翩飛舞般拍動著翅膀,消失在西邊天際。


    「那是蝙蝠?在這種冬天的早晨,真是難得耶~」


    晄一直以為蝙蝠隻會在夏季的夜晚飛行,於是納悶地歪過腦袋。


    同一天的日暮時分——


    楓牙與望乘會麵完畢後,正要返回私人寢宮時,忽然看見一道形似蝙蝠的黑影飛過東方上空,倏地停下腳步。


    「在這種季節,不會是蝙蝠吧。會是寓嗎……?」


    他知道有種妖魔名為寓,據說它懂得避開險路,與人類也很親近,因此有些咒術者會收它作護身妖魔。


    「雖說目前周邊的邑還沒有出現任何異狀……」


    他不認為所有的妖魔都本性邪惡,但是在現今這種不曉得毀滅了三座邑的妖魔真麵目和行蹤的情況下,寓飛過暗紅色天空的身影也讓楓牙心生不安。


    楓牙望著寓消失在東方天際之後,快步渡過堂塗。


    「累焰,結果如何?」


    楓牙推開殿堂的一扇房門,屋裏彌漫著一股燒焦般的臭味。


    累焰端坐於屋內正中央,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龜甲,身旁還擺著無數個已綻開裂痕的龜甲。


    楓牙自今早開始,就一直在城裏書寫交給使者的竹簡抑或接見望乘,公務十分繁忙,因此吩咐累焰趁著這段時間占卜也空之事。


    「楓牙殿下,前陣子晄少爺遭受到了刺客的襲擊。」


    累焰開口,視線沒有離開龜甲。


    「這是真的嗎——!」


    楓牙關緊門窗,蹲在累焰身旁。


    「無論怎麽卜卦,也空少爺就是不會出現在結果當中,因此臣試著占卜晄少爺的領地後,發現有五人喪命——」


    隨後,他又占卜了死者


    的身分,發現是一群專接殺人委托獲取報酬的傭兵集團。雖然卜出了刺客們的目標似乎是晄,但無法知曉雇主是何人。


    「舜居然隱瞞了這件事嗎!」


    楓牙內心湧起滿腔的怒火:


    「雇主為什麽想殺了晄?因為他是王子嗎?」


    如果舜坦白說出,楓牙肯定會質問的問題,這時丟向了累焰。


    「臣不曉得。但是——起碼死去的那五名刺客,知道炎招戈與化蛇——也就是汪李殿下的關係。」


    「明知道會與汪李對上,還是動手襲擊嗎?」


    楓牙蹙起眉心。


    「可是,楓牙殿下,出手反擊殺了刺客的人,不是汪李殿下,而是也空少爺。」


    「也空?」


    「臣還無法斷定。但是五名刺客身亡之際,臣皆在他們身邊看到了一位身材高挑、膚色黝黑的男子。」


    「真叫人吃驚,他不隻是個傻子嗎?」


    聽到也空是己方夥伴之後,楓牙鬆了口氣:


    「刺客僅有那五名死者嗎?是否還有人想暗殺晄?」


    「這件事臣正打算現在開始占卜。」


    累焰再次開始在龜甲上鑿出凹洞。


    楓牙望著累焰的雙手,不斷思索。


    (為什麽晄會成為狙擊目標——?)


    因為晄是南庚王的王子——這個答案率先浮上楓牙的腦海。倘若南庚的王子還活著,對某些氏族而言相當不利。正因如此,舜才不老實告訴自己。但是,也有可能是因為晄是炎招戈的使用者。恐怕也有人不想讓區區一個少年擁有足以毀滅殷的力量吧。


    (那麽,究竟是誰委托刺客暗殺晄?)


    知道晄馴服了化蛇一事之人,包含大王、貞人和亳邑城士兵在內共幾十人。他已下了封口令,應當不會走漏風聲才對。即便被他人知道了,誰都明白單靠人類是無法打倒化蛇的。


    (難道除了炎招戈之外,其他還有擊退水妖之王的方法嗎——)


    「啪嘰!」一道龜甲的碎裂聲將楓牙拉回現實。


    「楓牙殿下,死去的五名刺客還有八名同伴。他們肯定會再次采取行動,前來取晄少爺的性命。」


    累焰握緊龜甲,難以啟齒地仰頭看向楓牙。


    「什麽?」


    楓牙霍然起身。


    寓無聲無息地拍動翅膀,飛進昏暗的洞窟深處。不久之後,來到一處僅點燃了一盞燭火的寬敞空間。當中數名男子姿勢不一,圍在燭火四周喝酒。


    寓降落在少年主人身邊,小巧的手心中握有薄竹片。


    「辛苦你了。」


    炅自寓手中接過竹片後,開始展讀。


    「是那位大人送來的嗎?」


    一名格外高大的男子走至炅身旁。其他男子們也挺直背脊注視著少年。


    炅抬起臉龐,揚起無懼的冷笑:


    「是的。今夜,可於月出時刻動手——」


    *


    「小晄,快起來!」


    感受到有人在搖晃自己,晄張開眼睛。窗外一片漆黑,距離黎明時分還相當遙遠。


    「怎麽了?」


    晄揉著眼睛轉動頭顱,隻見人形汪李正單膝跪在枕頭旁,隔著牆壁凝視外頭。也空也坐起身,側耳細聽。


    「我們被包圍了,好像是前陣子那五名刺客的同夥。」


    「他們還有同伴嗎?」


    晄跳了起來。有汪李和也空在的話,他認為絕對很安全,但一想到手上拿著武器的刺客正包圍住自己,還是感到不寒而栗。


    「可以由我一個人出麵對付他們。」


    「不可以在這裏打起來,可能會波及到莉姊和舜哥的!」


    晄下定決心,急忙在睡衣外罩上皮裘,佩戴好炎招戈。


    「我去引他們到沒有人的地方。汪李,你快去通知舜哥,讓他和莉姊一起待在屋子裏。」


    「是。」


    汪李悄然無聲地步出房間。


    「也空,聽好囉?這次不可以殺人,讓他們昏過去就好了。」


    晄在走出房間之前叮嚀也空。


    「我知道了。」


    也空點點頭,神色看來並不緊張。


    晄壓低腳步聲,躡手躡腳地走向大門。


    在門後與汪李會合之後,晄自腰間拔出炎招戈,汪李則伸手按在門上。


    晄以眼神示意後,汪李迅速拉開家門。


    幾乎同時「咻!」一道箭矢掠過耳際,晄瞬時縮起身軀。


    (不怕不怕,隻要有他們兩個在,我絕對不會被弓箭射中的。)


    晄說服著自己,高高舉起炎招戈後,起腳開始狂奔。


    下弦月高掛在東邊地平線的上方。帶有玉色的炎招戈吸收了月光之後,散發出淡淡的光采。想必對方是以炎招戈作為標靶,無數的箭矢自左右兩邊飛來,但全被跑在兩側的汪李和也空擋下。


    晄來到山丘上的馬車道後,又往東跑向民家稀少的地帶。在東邊村落外,山丘下是一處廣闊的河灘,他打算到那裏去。背後追來了無數的腳步聲,但晄頭也不回地高舉著炎招戈,隻是拚命奔跑。


    也空跑在晄的左側,汪李則在右側。麵向黃河的左側雖然沒有箭矢攻擊,但從右側的民家之間持續有箭矢飛來。汪李擋下了所有箭矢,他的手臂上覆著人類武器無法砍斷的化蛇鱗片。


    冷不防,一名手持長矛的男子出現在前方的昏暗當中。


    「也空,由你上吧。」


    汪李一聲令下,也空的姿態便赫然消失。


    下一秒也空已經在手持長矛的男子麵前著地。也空捉住朝自己刺來的長矛並往後一拉,伸手捉向往自己踉蹌撲來的男子腹部後,將他舉起丟向黃河。壯碩的男子仿佛成了木偶般飛進空中,過了好幾秒之後才傳來「撲通!」一聲。


    接著竄出的是名持戈的男人。晄的炎招戈並未接上握柄,但敵方男人的戈裝上了一丈長的木製棍棒。對方也許是認為,對付手無寸鐵的汪李和也空,揮舞攻擊距離長的武器比較有利吧。


    男人氣勢十足地大喝一聲,等到也空進入攻擊範圍之後,隨即揮戈一劃。也空跳起避開長戈,降落在男人身後。男人連忙轉身,正要往也空的頭頂展開猛攻時,也空已經鑽進男人的胸前,兩手抓起他後又是扔進黃河裏。


    也空在與刺客戰鬥的時候,晄仍是沒有停下腳步,汪李也繼續擋下紛紛落來的箭雨。


    不久之後,終於見到在左手邊延展開來的廣闊河灘。


    「從這邊下去!」


    晄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坡。箭矢自頭頂上方不斷飛來,汪李整個人護住晄的同時跑下山丘。


    「你在這後麵躲著。」


    汪李說道,讓晄躲到被棄置於山坡上的小船後頭。晄將炎招戈收回鞘中,縮起身子藏在小船後方。


    汪李與也空背對著晄與刺客們對峙。


    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河灘的黃土顯得灰暗蒙朧,黃河河水則是看來一片漆黑。也空的如墨發絲與雙瞳溶進比黃河還要深沉的合色中,汪李的白銀長發及金黃色眼珠則是閃爍著比下弦月還要明亮的光芒。


    包圍住晄的刺客共有五名。所有人皆身穿皮甲,頭戴青銅頭盔,各自拿著戈、矛、鈹(注:音同「披」,一種長矛。)等長型武器。


    「盡速撤退吧,如此我就不取你們的性命。」


    汪李的話聲響徹於黃河水麵。


    然而刺客們沒有答腔,反而緩緩逼近。


    「還不明白嗎?你們人類是無法打倒我的。」


    汪李再次宣告。


    「不試試看怎麽會知道呢。今晚是上天為了我們的勝利,特地選


    出的日子。」


    聽見開口回答的嗓音是名少年後,晄大吃一驚。少年握著裝有長柄的戈,體型也比其他男子纖細許多。凝神細看的話,年紀看來也和晄相差無幾。


    少年將戈刺進地麵,高高揚起空出的單手。


    忽然間,不知自何處迸出的一大群蝙蝠俯衝撲來。但是仔細一看,卻發現蝙蝠的翅膀長於背上,甚至還有前足。是一種形似蝙蝠的妖魔吧。


    妖魔的數量持續增加,最後密密麻麻地覆住上空,連月光也完全擋下。


    「那是寓。你是行使寓的咒術師嗎?」


    聽見汪李的低問聲後,少年似乎發出輕笑。


    「上吧!」


    少年大聲一喝後,寓便毫無聲響地一同飛來,同時「嗒!」踢起黃土的聲音傳入晄耳中。


    「好痛~~!」


    晄發出慘叫。有寓咬住了他的手背,雖然一甩它就會逃開,但馬上又靠了上來。


    寓群凝聚成一團飛來又突然散開,當中出現了一名持鈹的男子,迅速欺近晄的眼前。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也空捉住了鈹,將還握著握柄的男子甩向山坡。寓縱橫交錯地在也空的周圍飛來繞去,一隻矛穿過縫隙疾速刺來,也空身子後仰驚險萬分地避開。


    另一名敵人又趁這時襲來,舉起長柄戈往晄的頭頂砍下。


    「呀~!」


    晄舉起雙手捂住腦袋。瞬間汪李切入男人與晄之間,抬起覆有鱗片的手臂將戈彈回,兩者碰撞時迸出火光。


    「真難解決。寓的動作,不懂。」


    也空不快地啐道。與鳥不同,寓振翅時沒有聲響,還能隨心所欲地改變飛行軌道。也空被耍得團團轉,光是趕走撲來的寓就耗費心神。


    「你難道不變成大蛇,喚來雷電嗎?不過,寓它們就會趁那時候將你的主人吃得一幹二淨吧。」


    少年帶著嘲弄的話聲自黑暗深處飄進晄的耳中。


    「沒有那個必要。」


    汪李轉向黃河揚聲呼喚:「我的眷屬們,出來吧!」


    沙——黃河水麵倏地泛起陣陣漣漪,水珠濺起,數以千計的有翼銀色小蛇自黃河中飛出。是小化蛇們。


    小化蛇們急速飛來,在晄的頭頂上與寓展開激烈的亂鬥。寓張口咬向小化蛇,但化蛇的鱗片僅有炎招戈能斬斷,因此寓根本無法傷它們分毫。相對地,小化蛇的牙齒卻具有能將寓咬碎的力量。寓連忙不斷改變飛行的方向四處逃竄,飛翔的速度卻不比小化蛇快。


    「叭嗒叭嗒」,受了傷的寓們紛紛落至黃河及河灘上,「寓——!」少年不禁悲痛大喊。


    眼看著寓的數量逐漸減少,反而是銀色小蛇覆住了整片天空。


    期間刺客們仍是不斷出手襲擊晄,但悉數被汪李和也空擋下。


    「撤!」


    使喚寓的少年似乎是明白到情勢不利,立即轉身逃離現場。幸存的寓遵從他的指令一同改變方向。


    小化蛇們本想再追上去,卻被晄製止。


    「夠了。那名咒術師還是個孩子,而且寓也隻是受人指使而已。」


    晄站起身,拍下衣服上的黃土。


    河原上留下了無數的寓的屍骸,還有暈厥倒地的四名刺客。


    小化蛇們一一回到黃河裏,周遭又恢複靜寂。


    「真是太可憐了。」


    晄看向逐漸潰散,變作黑色粉塵的寓。


    「可憐?妖魔也可憐?」


    也空麵露訝異,但見到晄難過的神情後,複述說道:「可憐……」


    「那麽,總之先把這些家夥——」


    注李掀起其中一名刺客的衣領時,「晄!」山丘上忽然傳來呼喚聲。


    是楓牙與累焰。兩個人正乘著馬匹騎下河灘。


    「你沒事吧——」


    楓牙火速躍下馬匹,衝至晄的跟前。


    「我沒事,倒是楓牙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是累焰占卜到的。」


    楓牙開始說明。累焰本來想占卜也空的身世,但是在詢問各式各樣的問題時,他們發現到了刺客的存在,隨後又得知他們今晚將會來襲。由於炎招戈和汪李兩者都不能被世人發現,兩人才會不帶一兵一卒就衝出居城。


    「依據卜卦的結果,今晚會有八名刺客前來襲擊你,不過這裏隻有四個人呢。」


    楓牙迅速掃過,清點汪李與也空拖來的刺客數量。


    「咦?有兩個人被也空丟進了河裏,一個人逃跑了……那,還有一個人呢?」


    「難不成——」


    晄和楓牙猛然拔腿狂奔,累焰和汪李兩人也緊跟在後。


    (難道這是為了將汪李和也空引開家中的陷阱——?)


    晄在山丘的馬車道上飛奔,冷汗淌下背脊。


    (可是,之前的刺客說過目標是我呀,應該跟舜哥和莉姊沒有關係。)


    「磅!」晄用力推開家門後,倒抽了口氣。


    在設有火爐的主廳裏,戴著青銅頭盔身穿皮甲的高大男子正渾身浴血地倒臥在地。臉頰和手臂上留有被利刃劃過般的無數刀傷,人麵模樣的鉞和棍棒則亂七八糟地散亂在四周。


    舜低頭望著倒在自己腳邊的男子,莉由則是在人麵盾的包圍下坐在房間的角落裏瑟瑟發抖。


    讓晄吃驚的,不隻是刺客襲擊家中一事。


    而是平時總是穩重沉著的舜臉上,此刻沒有任何表情,僅有目光非常冷酷。另外,個性剛毅的莉由也是臉色慘白,睜得大大的眼睛當中,竟然滑下了鬥大的淚珠。


    「莉姊呢?」


    舜自裏頭的房間走出來後,晄急切問道。


    「已經冷靜下來了,剛剛才睡著。」


    舜在晄的身旁坐下。


    「對不起,我一直以為他們的目標隻有我……沒想到居然也襲擊了舜哥你們……」


    「刺客們真正的目的,其實是魔法鼎吧?不過你別擔心,家中對付匪徒的準備也是非常齊全的唷。」


    舜揚起和煦的微笑。


    (並不是那樣的吧。)


    聽著兩人的對話,楓牙在心中咕噥。


    (即便是優秀的咒具,也不過是隻鼎。不可能會有人為了強奪一隻鼎,就甘冒與化蛇交手的危險。果然目標是晄吧……)


    累焰卜卦的結果也是如此。那麽,為何刺客還會襲擊舜兩人呢——


    「我可以審問刺客嗎?」


    楓牙要求。


    雖然舜的臉色不太好看,仍是說道:


    「畢竟得請你將那些刺客們帶走呢。」


    就算拒絕,楓牙還是必須帶回城裏進行審問,結果都一樣,因此舜勉勉強強答應。


    「小晄你先上床睡覺吧。再拖下去的話,天都要亮了。」


    舜催促晄回房間後,領著楓牙與累焰兩人來到關有刺客的房間。


    應該是間咒具的保管室吧,房中放滿了成堆的各式各樣青銅器。月光自天花板附近的采光孔灑落,襯托出眼睛瞪得老大,齜牙咧嘴的恐怖人麵雕刻。


    七名刺客雙手被反綁在身後,趴伏於地上。小化蛇們也拉回了也空扔進黃河裏的刺客。


    汪李與也空正負責看守男人們,舜說了一句:「去小晄身邊陪他吧。」支開他們。


    楓牙蹲在其中一名男子身旁,捉起他的衣領讓他仰起上半身。是舜擊退的那名高大男子。傷口雖然不深,但可能是失血和寒冷的緣故,他的全身虛軟無力,不停發抖。


    「你為何要來偷襲此處?」


    「為了報仇……」


    楓牙質問之後,高大男子以微弱的嗓音回答。


    「報仇?晄是你們的仇人嗎?」


    「我們的仇人是舜。」


    楓牙可以感受到在身後注視的舜的螫人視線,繼續問道:「為什麽?」


    「我們是一群無父無母的孤兒,一位原是咒術師的師父養育了我們,長大後我們成為傭兵四處流浪,來回各個國家。」


    男子斷斷續續地開口:


    「五年前,我們受雇於鬼方的眉軍時,師父接到了一個極機密的委托,就是殺了這個家的老麽——晄。」


    楓牙瞪大雙眼。事情追溯到五年前的話,就表示跟炎招戈沒有關係。而且還是鬼方——


    「為何鬼方的眉軍會命令你們殺了晄?」


    「我們隻是一介傭兵,不會被告知理由。也不曉得命令師父的是否為鬼方軍隊。」


    隻要有委托,即便是他國的王公貴族,師父也會接下詛咒的要求,然後藉以養活撿來的孩子們。


    「師父雖是優秀的咒術師,但堯相當難以應付,他將師父的咒術一一擋了下來。後來師父決定招喚蜚,讓瘟疫在村裏蔓延,殺了他們一家所有人。」


    晄的父母,也就是人稱製作咒具之名匠的堯與其妻子,已因瘟疫而雙雙身亡——這件事舜之前早已說過。也知道那次其實是個詛咒——


    「正如同我們的計劃,堯與他的妻子死去,晄也染上了瘟疫。但是,那個舜竟將詛咒反彈了回來……」


    在痛楚與惡寒的折磨之下,男子的眼中仍是燃燒著憎恨,狠瞪著舜:


    「我們也染上了相同的瘟疫,師父和好幾名同伴都死了。幸存下來的我們雖然回到了鬼方,但根本沒有人肯雇用下咒失敗的我們。若不殺了舜,替師父報仇,我們就無法恢複信用。如此認定的我們再度回到殷,一直在找他。」


    「你是怎麽找到舜和晄的下落?」


    舜應該始終隱藏起了晄的下落,謹慎到甚至連貞人也占卜不到——


    「這五年來我們一直在殷的各邑走動,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滿口謊言!我可沒做出任何會讓你們發現到的愚蠢舉動哦。」


    舜開口斥道,聲音雖然沉穩,眼神卻駭人的冰冷。男子無法忍受舜的注視,別開目光。


    「你們自始至終都知道小晄成了炎招戈的使用者,而且還降伏了化蛇。這些事是誰告訴你們的?」


    聽見這個問題後,男子沒有回答。


    「你們說舜是仇人,但最先襲擊的對象卻是晄。明知道會與化蛇交手,還是動手攻擊。為什麽?」


    男子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楓牙揪起他的衣領:


    「認清你們的處境吧!事到如今再裝傻對你們也沒有好處。往後等著你們的隻有勞役,你難道不想至少在輕鬆一點的地方服役嗎?」


    男子痛苦地扭曲臉龐,呼吸困難:「我說……快放開。」


    「我們又接到了和五年前一樣的委托,就是殺了晄……」


    「同樣的委托——?」


    楓牙緊皺起眉。


    「是雇主告訴我們,晄成了炎招戈的使用者。雖然要殺晄不容易,但他說隻要選個良辰吉日也不是不無可能,所以我們就答應了……然後我們在耿邑的馬市找到了晄。雇主說……隻要監視楓牙親王,就一定能找到晄,所以我們占卜了你的行蹤。會在領地上襲擊晄,是我愚蠢的同伴太過衝動……」


    自己被人跟蹤了嗎?楓牙咬住下唇:


    「雇主是誰?同樣是五年前那個人委托你們的嗎?」


    「那位大人是……」


    男子說到一半,忽然感到難受。遭綁的身軀不斷扭動,發出痛苦的呻吟。


    「怎麽了?」


    楓牙鬆開捉住男子衣領的手,但男子的痛苦神色看來絲毫沒有減緩,全身不斷痙攣抽搐。


    「你振作一點!」


    楓牙輕輕搖晃男子,想讓他清醒過來。


    但男子的身體猛然癱軟無力,緩緩倒落在地。


    「看來是被下咒了,為了不讓他多嘴——」


    累焰蹲在男子身旁,伸手舉在他的額頭與臉頰上。


    「太狠毒了!」


    楓牙放開男子,憤然起身。其他六名刺客則是躺在地上,帶著因恐懼而慘白的臉色看向這邊。


    「就算質問他們,或許也是同樣的結果吧。」


    交由累焰看管後,楓牙與舜步出房間。


    主廳裏已空無一人。楓牙坐在火爐旁,用火鉗加入木炭生火。舜拿來了一個眼珠渾圓齜牙咧嘴的人麵卣(注:音同「有」,為一種有蓋和提把的酒器。),把酒倒入又是擁有銅鈴眼珠圖騰的觥當中。他將其中一隻觥放在楓牙麵前,自己拿著另一隻。


    「今天刺客說的那些話——請你千萬別向小晄提起。」


    「那是當然。這些事晄聽了也不會高興吧。」


    楓牙拿起觥,悶悶不樂地答道。


    「不過,沒想到我居然會被跟蹤,真是太大意了。」


    「就是啊,所以我才希望你別和我們家扯上關係。」


    舜說道,話聲中藏有些微的敵意。


    「我也曾經想過讓你隨身攜帶咒具,讓別人無法占卜到你的行蹤,但總不能隱藏起亳邑的領主,而且還是殷王的王弟吧。真是個讓人頭痛的家夥。」


    楓牙絲毫無法反駁,隻能垂頭喪氣地道歉:「抱歉。」


    「啊,不過那杯酒裏沒有下毒,就請你安心飲用吧。要是也與累焰大人為敵的話,隻是自找麻煩而已。」


    舜說得若無其事,楓牙則吃驚地看向手上的觥。下次再犯同樣的錯誤的話,恐怕就真的會下毒了吧。


    「你對雇主有什麽眉目嗎?總之會是曾在現場看見晄成為炎招戈使用者的人,或是一個能從目擊者身上套出消息的人吧——」


    為了以防萬一,楓牙嗅了嗅味道後才將觥湊至嘴邊。


    「誰想殺小晄,這點我可是毫無頭緒呢,至於想殺我的人,可疑人物真是太多了,不曉得會是誰。」


    舜佯裝糊塗地大口喝酒。


    「現在不是說笑的時候了。雇用那些刺客的家夥,搞不好還會再雇用其他殺手哦?」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反正我習慣了,用不著你費心。」


    舜淡淡一笑,再斟入第二杯酒。


    「習慣了——至今已經發生過很多這種事情了嗎?」


    「直接對小晄出手的話,這倒是第一次,不過那兩個孩子不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呢。當然,全都是為了搶奪這隻鼎才會攻擊我們。」


    見到楓牙瞠目結舌,舜倏地眯起眼睛:


    「知道我能夠心平氣和地殺人後,你瞧不起我嗎?」


    「不,我絕沒有瞧不起你,倒是頗為驚訝——像我在戰場上,也不曉得殺過了多少人。」


    「我們這種愚蠢的互相殘殺,你竟拿來與戰爭相提並論嗎?真是光榮呐。」


    楓牙沒有漏掉,在舜溫和的笑容背後有著自我解嘲的意味。


    「你想停止這種無謂殘殺的話,就快點說出你對雇主的臆測吧。若不斬草除根,永遠都無法結束哦。」


    舜沒有回答,輕聲笑了起來。


    「有什麽好笑的?」


    「你是想聽我親口告訴你,小晄其實是南庚王的王子吧?想聽我說,小晄會被當作目標,是十五年前的王位之爭的緣故。」


    被對方料中後,楓牙一時語塞。


    在王子出生之前,楓牙就已決定要終身伺候他。


    ——王子就由我來保護吧!


    望著對自己投以純真無邪的笑容,又以極為嬌小的掌心握住自己指尖的嬰孩,楓牙在王妃麵前如此發誓。雖然當時楓牙年僅四歲,但隻有這件事他還記得非常清楚。


    就像是禹王身邊的伯益、湯王身邊的伊尹、陽甲王身邊的晏仲,他也想成為能夠協助大王的存在,直到如今楓牙還是深切地期盼著。但是,他並沒有想擁立王子登上王位的野心,隻是想確認當年那名嬰孩是否平安無事地活了下來。


    「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小晄不是王子。這是實話。」


    舜冷靜沉著,卻又斬釘截鐵地說道。


    但無論聽再多遍,楓牙都隻是認為:


    (舜是害怕著王位紛爭再次爆發,而且更害怕讓晄知道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吧……)


    「那麽,五年前為何晄會成為目標?」


    「我不知道。夠了,請你適可而止吧。所以我才討厭你幹涉我們的家務事。每當我家發生事情,你就會全都牽扯到小晄是王子這種妄想上頭,反而更加頻繁地黏上來。」


    「都已經發生這種事了,你還打算靠自己一個人保護他們嗎?」


    楓牙的語氣中摻雜著怒氣:


    「為什麽不向我請求協助?如果是我,就能夠鎮壓住王族與諸候,也可以在晄的領地裏配置衛兵。」


    「真是個天生的王子殿下呢~馬上就像這樣用高高在上的姿態說話。我們根本沒有必要向你尋求協助,況且家裏還有汪李。」


    舜眯起眼眸冷笑。


    「你真的明白晄所背負的事物的重要性嗎?你認為你一個人有辦法承擔下晄,以及和晄有關的所有事情嗎?的確,汪李會保護好晄吧。可是,是隻有在實際上真的遭受到敵人攻擊時,才會保護他的人身安全吧。如今晄成了炎招戈的使用者,不管再怎麽隱瞞,總有一天都會被世人知道。麵對氏族們接踵而來的陰謀策畫,光你一人是無法保護好晄的。」


    楓牙拚命壓低音量,不讓憤怒衝昏了頭。


    「你這是在向我挑釁嗎?」


    舜的眼中亮起清冷的光芒:


    「這種事情我自己非常清楚,用不著你現在再提醒我。不過,我一定會保護好小晄給你看。無論使出什麽手段——至今我都是這樣撐過來的。」


    「要是你自己發生了什麽意外那該怎麽辦?刺客們想殺的人可是你哦!」


    楓牙的呼吸變得急促,熊熊燃燒般的目光狠瞪著舜。


    「這回小晄會被刺客們發現行蹤,都得怪誰呀?都是因為你超乎必要地接近小晄,才會變成這樣的吧?」


    舜焦躁不耐地回瞪楓牙。


    楓牙率先別開目光。他做了個深呼吸,平息心中的怒火。


    「你就用你的方法保護晄吧。對於這次我的不謹慎,導致晄的下落被人發現一事,我在此道歉。」


    十五年來的重量——楓牙痛切地體會到了。舜與晄一同生活,愛護著他,賭上性命一路保護著晄。在舜眼中看來,他隻是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王爺,正在破壞他拚命築起的晄的幸福吧。舜會如此氣憤也是無可厚非。


    「不過,這回的雇主就由我來調查吧。在演變成會牽扯到國家大事的事態之前,必須想好對策才行。」


    「我並不打算幹涉你的工作。我們兄弟三人隻是想平平靜靜地過日子罷了。」


    冷峻的光芒自舜的眼中褪去,他垂下眼簾,微微一笑。


    「最後,我想再問你一個問題。那個刺客說過,隻要選對良辰吉日,就可以打倒晄。究竟今天能夠殺死晄的根據在哪裏?」


    「也許是卜卦時得到了吉簽吧?不過這回並未成功,由此可知對方不是什麽厲害的占術師呢。」


    舜抬起頭來,臉上已掛著平時的牲畜無害笑容。


    「晄是不是還有什麽其他的秘密?像是每一天的活動能力都有不同,或是一到冬天動作就會變鈍之類的?」


    「請你別再亂猜了,又不是一到滿月就會產卵的烏龜。」


    舜聳了聳肩輕笑出聲。


    這天,當東方天際開始泛起魚肚白時,楓牙和累焰將刺客們丟進馬車裏後便返回居城。


    晄他們還在深深熟睡,隻有舜一人一一檢查著置於家中的青銅咒具。


    望著為晄而做的人麵鉞和盾,他在內心暗暗低喃:


    (隻想兄弟三人安靜地生活……真是的,明知道已經不能再奢求這種美夢了呢。)


    如今那些想謀殺晄的人們都已知道晄是炎招戈的使用者,光靠自己一人已無法完全應付。


    不借助楓牙的力量——他知道這是愚蠢的固執己見,也知道是自己還不想放開晄的任性。


    (可是,隻要再多一點時間就好,我想繼續當他的舜哥。)


    舜輕搖了搖頭,整理心中的思緒。


    他瞥了一眼仍在鳴叫的兩隻人麵鉞,接著拿起一個外形似魚的小型青銅佩飾。這是一種上頭的小孔穿有繩索,可掛在頸上的裝飾品。這不是舜的作品,而是十五年前父親為晄所作的防護咒具。


    「選個日子……是指這個意思嗎?」


    舜以指尖撫過佩飾上的圖案,隔著牆壁看向黃河。


    「早安~咦,莉姊呢?」


    翌日早晨,太陽已經高掛天空之際,晄才清醒下床。他走到主廳後,卻沒見到莉由的身影。平常的話,她早已開始忙碌地掃地洗衣,或是準備煮飯。


    「她還在睡。應該是昨天遇上了可怕的事情吧,身體似乎不太舒服。」


    舜坐在火爐旁,將蔬菜丟入鼎內同時答道。看來他今天打算曠工。


    「當時一定覺得很可怕吧……」


    晄想起昨晚回到家裏時,莉由臉上的表情。


    「莉姊,我可以進去嗎?」


    他在門外呼喚後,「可以呀,進來吧。」一道虛弱的嗓音傳來回覆。


    「聽說你身子不舒服?沒事吧?」


    晄走進房間後,在莉由躺著的枕邊坐下。莉由的臉色蒼白,眼睛紅腫布滿血絲,看來像是剛哭泣過後。


    「……我沒什麽事的。」


    「有沒有想喝什麽或是想吃什麽呢?」


    晄開口詢問,莉由隻是靜靜搖頭。


    「我去拿些溫水給你喝。」


    晄走出房間回到主廳時,舜正從鼎中舀出雜菜粥。那些蔬菜似乎沒用菜刀切碎就丟入熬煮,長長的葉子自杓子上垂了下來。


    「莉姊沒事吧?看起來好沒精神。」


    「我之後再煮藥湯給她喝。這碗你先幫我端給她吧。」


    舜將裝有雜菜粥的碗遞給晄,碗裏還堆有整株蕪菁,讓人不禁擔心起是否真的有煮熟。


    晄拿著碗再走進莉由房間時,她已經睡著了。


    「莉姊……?」


    她修長又好看的眼角泛著淚光。


    莉由的身子遲遲沒有恢複。接下來的幾天都是時睡時醒,也幾乎沒有進食。即使偶爾醒來也幾乎不說話,馬上就窩進房裏。晄第一次見到莉由這樣。


    「是怎麽了呢……」


    「也空想吃莉由煮的飯。舜的粥有時沒味道,有時太鹹。」


    晄和也空躡手躡腳地觀看莉由的房間,小蛇汪李也伸長了頸項一起偷窺。


    莉由正靠在牆上,怔忡地看著外頭出神。


    「隻是因為遭到刺客襲擊很害怕,就會變成這副模樣嗎?」


    晄望著莉由失去神采的側臉,喃喃問道。


    *


    「莉由,可以打擾你一下嗎?」


    舜朝莉由的背影出聲叫喚。


    屋內的窗戶整個敞開,可以越過莉由的肩頭看見開始染紅的落日。


    莉由抬起衣袖用力擦了擦臉之後,轉過頭來。


    「回家啦,今天真早呢。」


    她臉上雖然帶著笑容,眼眶卻紅通通的。剛才哭過了吧。


    「因為風箱的溫度遲遲升不起來,我就早退回來了。小晄呢?」


    「又去領地了。差不多快回來了吧?」


    聲音聽來像是在努力裝出活潑開朗的樣子。


    舜在身旁坐下後,莉由的身體微微一僵。


    「——你怕我嗎?」


    遲疑一陣之後,舜開口問道。


    ——五年前的怨恨,我要現在討回來!


    莉由也在現場時,那名刺客如此對舜大喊。


    雖然在男子說出所有真相之前,他立即投去咒具讓對方無法開口,但莉由還是從自己與刺客之間的片斷對話察覺到了事實。


    至今一直以為是因瘟疫而過世的雙親,其實是遭到咒殺,而且舜也殺了那名咒術師——


    莉由好半晌咬著下唇,喉嚨顫抖。


    「不……」


    她好不容易擠出聲音,低下頭去用衣袖捂住臉孔。是不想讓他見到自己哭泣的臉吧。


    最後,她抬起頭來。


    「讓你們擔無謂的心了呢。不是那樣子的。」


    她臉上硬是擠出笑容:


    「我呀——你看,我那麽討厭男人嘛。可是卻突然有那種人跑到家裏來,才會嚇了好一大跳——」


    「用不著勉強沒關係,就算莉由討厭我或是害怕我,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舜說完後,莉由瞪大雙眼,隨即淚珠又在眼眶裏打轉。


    「不是的!不是那樣子的——」


    莉由搖了搖頭,再次捂住臉龐,衣袖的縫隙間傳來嗚咽聲。


    「我都不知道……爹和娘是被別人下咒殺死的……」


    話聲摻雜著哭音,她繼續又道:


    「大哥會將詛咒反彈回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再繼續坐視不管的話,就連小晄也會死掉的。隻是,舜哥你……」


    莉由開始哽咽:


    「一想到舜哥一直獨自一人承擔著所有事情……爹和娘過世後,其實舜哥也很難過的……卻為了不讓我們擔心,向我們隱瞞了詛咒的事情,守護著我和小晄……所有一切都自己一個人……」


    接下來的話語已經無法聽清楚。莉由的肩膀不斷顫抖,用袖子按著臉抽抽答答地哭泣。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謝謝你。」


    胸口深處同時感到些微的痛楚與安心,舜環抱住莉由的肩頭。


    「我本來想,如果舜哥不想讓我們知道的話,我也就裝作什麽都沒發現吧。可是——那個男子說過的話一直在耳中徘徊不去,爹和娘死去時的模樣也在腦海裏不斷盤旋——」


    莉由將臉埋進舜的胸前,像個年幼的孩子般嚶嚶哭泣。


    「莉由在哭。」


    也空抱著裝有井水的陶罐,憂心地轉頭看向屋子的方向。


    從領地回來後,也空趁著晄替馬車的馬匹解開韁繩之際,先回屋裏一趟準備汲水給馬兒喝,在那時發現到了哭泣的莉由。


    「在哭?」


    晄將韁繩綁在木樁上,不解反問。


    「因為爹和娘死了。舜在她身邊。」


    也空在木桶中倒入井水後,放在馬匹前方。


    「爹和娘在五年前就已經死了呀,為什麽事到如今在哭?」


    「不曉得。她說因為不曉得是被咒殺,所以在哭。」


    晄正要將幹草丟進飼料桶裏時,倏地停下動作。


    「被殺——?」


    「嗯。之前的刺客。五年前,師父下咒殺人。」


    晄拋開手中的幹草,猛然捉住也空的衣擺:


    「這是怎麽一回事——?」


    「爹和娘,是被師父下咒殺死的。舜又殺了師父。詛咒反彈,那是什麽意思?所以刺客們才來殺舜。」


    「這些事你從哪裏聽來的?」


    纏繞在晄手臂上的小蛇汪李鬆開身子,變作人形。


    「刺客來的那一晚。我聽到在青銅器房間裏,高大的刺客這樣對楓牙說。」


    「他們為什麽非得要殺了爹和娘呢……?」


    晄以顫抖的嗓音反問。


    「不知道。有人拜托了師父。因為爹很強,師父就喚來了蜚。爹和娘就染上瘟疫死掉了。單字太難,後來的我聽不太懂。」


    晄聽完後放開也空,往屋子的方向拔腿狂奔。


    「小晄,等一下!飼料呢?」


    也空連忙跟在晄的身後。


    留在原地的汪李望著也空的背影,蹙起眉頭:


    「他聽到了那個房間裏的對話?」


    「舜哥!莉姊!」


    晄幾乎是用踢的脫下鞋子後,衝進莉由的房間。


    見到晄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舜和莉由都瞠大了雙眼。


    「小晄——?」


    「爹和娘其實是被人下咒殺害,那個蜚也是咒術師喚來的嗎——」


    「怎麽了?你冷靜下來再說話。」


    舜瞬間露出動搖神色,隨即恢複沉穩詢問。


    「楓牙審問刺客時的那些話,也空他都聽到了——那些刺客們是五年前殺了爹和娘的凶手吧?為什麽直到現在什麽都沒有告訴我?為什麽他們非得要殺了爹和娘不可呢?」


    「小晄,坐下吧。我現在正在跟莉由說明這件事。」


    舜平靜開口。晄好不容易才壓下激動的情緒,就地坐下。


    「有人想要得到魔法鼎——這件事,我不久前曾經說過吧?我想五年前恐怕也是有人想要搶奪魔法鼎,才會委托咒術師。不過,因為爹是位非常厲害的咒具工匠,不可能會輸給那種咒術師啊。但是咒術師無論如何都想得到這隻鼎,所以才會呼喚蜚吧。」


    「隻是為了一隻鼎,就殺了爹和娘……那時候,同村的人也有好多人死掉……」


    晄低垂著頭,置於膝上的拳頭劇烈顫抖。


    「那種人就是會不擇手段呀。接到了委托後,無論使出何種手段都會拚死完成任務。」


    「為什麽都不跟我說呢……?」


    「因為我不想讓你多操心啊。當時的小晄才十歲而已……」


    舜揚起哀傷的微笑。


    「舜哥你把詛咒反彈回去了吧……所以刺客他們才會回來報仇?」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大哥要是不將蜚的瘟疫反彈給刺客們,小晄和所有村人的性命就有危險了!」


    莉由慌忙解釋。


    「我知道。那些人死了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我知道的話,就不會阻止也空,將他們全部殺死就好了——!」


    說到這裏,晄的眼中赫然湧起淚水。


    「你不能這麽想。爹和娘若是知道了,不會高興的。」


    舜伸手按住晄的肩膀。


    「不要哭,小晄,不要哭……」


    莉由將晄抱在懷裏,淚珠卻也是不斷自眼中滾落。


    一股熾熱的物體自胸口深處湧上喉嚨,晄拚命將它咽下。


    (不可以哭!我哭了的話,莉姊會哭得更慘……舜哥至今都沒有哭獨自一人努力到現在,我在這時哭了的話……)


    晄用手臂捂住雙眼,卻止不住淌下的淚滴。


    翌日,楓牙在累焰的陪同下造訪晄的住處。


    晄正在庭院裏和也空一起清潔馬車。


    「晄——」


    楓牙勒住韁繩,朝晄的背影揚聲呼喊後,晄的肩膀卻震了一下。


    「今天天氣這麽好,你不去領地嗎?」


    晄回過頭來時,臉上卻沒有半點笑意,隻有雙眼莫名炯炯有神,讓楓牙吃了一驚。


    「因為已經差不多堆完肥了。你今天有什麽事嗎?」


    「咦?啊,我找舜有點事。去了打鐵鋪之後,說他今天休息


    ——」


    楓牙跳下馬匹,將韁繩綁在木樁上。


    「是關於那些刺客的事嗎?知道雇主是誰了?」


    晄停下工作的手,跑向楓牙身邊。


    「不,隻是搞清楚了那些刺客的名字而已,不過還是想來知會一聲——」


    「還有其他同夥嗎?」


    「隻有那名使喚寓的少年還在逃亡。年紀輕輕,但似乎已是一位本領高強的咒術師呢,累焰每次占卜都被他躲過。他搞不好會再來襲,你要小心一點。」


    「是啊……我會小心的。」


    晄淡淡一笑,仿佛是在期待著對方來襲一般——


    「怎麽了?感覺你跟平常不太一樣。」


    楓牙伸手搭在晄的肩上輕輕搖晃,晄才猛然回神似地睜大眼睛:


    「不,什麽事也沒有啦。我就跟平常一樣充滿活力哦,舜哥他在裏麵。」


    晄雖然在笑,雙眼卻顯得冷淡澄澈。


    楓牙與累焰走進主廳,在火爐旁坐下後,將劍置於一旁。


    莉由拿著兩隻觥出來,放在楓牙與累焰跟前。


    「請用。大哥等等就出來。」


    語畢後又馬上窩回屋裏。雖然撲克臉和平時一樣,但總覺得毫無生氣。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晄跟莉由都怪怪的呐。」


    舜來到主廳後,楓牙隨即開口詢問。


    「因為他們知道了雙親過世的真相了。不過,請你不用擔心,這是我們的家務事。」


    舜溫和一笑,卻還是隱藏不了疲憊的氣色。


    「……真是可憐,一定非常震驚吧。」


    楓牙心疼地越過敞開的窗戶,看向正在梳理馬匹的晄。


    「那麽,今日過來是有什麽要事?」


    「嗯,關於先前那些刺客,我想先告訴你一些我們查到的消息。」


    楓牙伸手拿起觥。


    「我們查到五年前是誰委托刺客暗殺晄了。雇主是住在庇邑的貴族。」


    楓牙用探究的眼神緊盯著舜,但舜的表情毫無變化。


    「以派係而言屬於陽甲派,但是委托的當事人如今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剩下的親族們似乎也不曉得他曾經雇用過殺手。累焰以占卜查到的消息,目前就是這些。」


    舜緘默不語地端坐在地。麵對害死雙親的元凶,他究竟有什麽想法?從他的神情當中完全無法看出端倪。


    「與五年前蜚疫事件有關聯的人,現在隻剩下使喚寓的少年而已。那名少年似乎負責與這回的雇主聯絡,我們捉到的那些刺客知道的事情也不多,至於雇主的詳細資料更是一概不知。最奇怪的是,隻有那名少年和雇主無法出現在卜卦的結果當中。」


    「這很奇怪嗎?」


    舜偏過腦袋。


    「因為雇主和使寓的少年都是足以避開累焰占卜的高強咒術師啊,卻未在己方的同伴身上也施加相同的咒術。所以,我也才能知道晄會在那一晚遭到襲擊。」


    聽見這番話後,舜的笑容有些僵直。


    「誰都知道,根本無法傷害在汪李保護下的晄。雇主的目的,真的是要讓刺客們成功暗殺晄嗎?我總覺得對方是基於其他目的,才會派遣刺客過來——」


    「那麽其他的目的會是什麽呢?」


    「這點我也不知道。本來我在想你會不會有什麽頭緒……」


    「不,我也完全不清楚。」


    舜揚起一如既往的微笑:


    「感謝你將這番貴重的消息告訴我。我還有緊急的工作,無法招待王爺,請你見諒。」


    他微一欠身。是想表示再繼續深究也無用嗎?


    (這男人還是跟以前一樣奸詐狡猾。)


    楓牙瞟了一眼舜後起身。


    走到屋外時,晄也正在喂幹草給楓牙的馬。


    「要回去了嗎?」


    「嗯。下次我有時間的話,再來教你騎馬吧。」


    「嗯,我很期待唷!」


    嘴上雖這麽說,他看起來卻一點也沒有開心的神色。


    累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晄。


    「楓牙殿下——纏繞在晄少爺身上的光芒,顏色有相當大的轉變。」


    回程時,累焰騎在馬上說道。


    「光芒的顏色?」


    「晄少爺身上的光芒始終是清濁並存,但至今都相當安定沒有異狀,現在卻變成了不祥的混濁之色。」


    「是嗎……」


    知道了五年前的慘劇真相之後,內心竟受到了如此嚴重的創傷嗎——楓牙心生不舍。


    「舜少爺是厲害的工匠,臣想他早已察覺到了吧,但若是不小心防範,很有可能會被妖魔迷惑,或是染上疾病。」


    楓牙聽完這些話後,拉起韁繩停下馬匹,轉頭看向晄家。


    「要回去嗎?」


    累焰問道。楓牙躊躇了一陣後,將視線轉回前方:


    「不,還是算了吧。況且我愈是深入幹涉,舜愈會意氣用事。」


    雇主的目的,也許是想讓五年前那件事傳入晄的耳中,然後讓晄變得虛弱,再重新下詛咒也不一定——


    有汪李守在他身邊,應該不會受妖魔所惑吧。舜既然能夠準確彈回瘟疫的咒術,想必這次也能擋下向晄施加的詛咒。


    「就算我跟在晄的身邊也於事無補。眼下最優先的任務,是找到毀滅了三座邑的妖魔。」


    除此之外,他也不能丟下身為亳邑領主平日應當負責的工作,該做的事情多如牛毛。


    甩開掠過胸口的寂寥,楓牙起腳踢向馬腹。


    「小晄,你不多吃一點的話不行哦。」


    見到晄碗裏的飯菜遲遲沒有減少的跡象,舜擔心地催促。


    「比起大哥的整株蔬菜粥,我煮的應該好吃多了吧。」


    莉由也努力做出開朗的嗓音。


    也許是放聲大哭一場之後心情輕鬆多了,抑或者是覺得再繼續臥病在床的話晄也無法振作起精神,今天莉由一整天都保持神智清醒,一如往常做著家事。


    「啊,嗯!很好吃哦!」


    晄勉強自己將粥塞入口中。


    難得莉由做飯給他吃,不努力吃完是不行的——盡管這樣想,腹部一帶卻灼熱難耐,沒有食欲。


    「莉由煮的飯,好吃。再一碗。」


    反而是也空的食欲比平常增加了好幾倍。


    「都吃那麽多了,你還沒飽嗎?你的胃到底是什麽做的啊?」


    卷在晄手臂上的小蛇錯愕無語。


    汪李幾乎不吃東西,雖說並不是無法吃吃喝暍,但似乎沒有進食的必要。


    「也空,不管吃再多,肚子都不會飽。鼎做的飯,好吃。可是,還是想吃點什麽。好像少了些什麽。」


    也空邊扒著小米粥,邊歪過腦袋。


    「吃這件事,是與生這件事直接連在一起的。有食欲就是有活力的證據,這也沒什麽不好啊。」


    舜和煦一笑,但莉由皺起俏臉:


    「這樣有點反常了吧。再照這樣讓也空吃下去的話,我們家的小米不到一個月就會一粒也不剩了哦。要怎麽渡過這個冬天呀?」


    「我吃飽了。」


    晄勉強吃完了一碗粥之後,就放下碗筷起身:


    「總覺得很累,我回房間囉。」


    晄能感受到舜與莉由投來的擔憂視線,但沒有心思去理會。


    躲進房裏後,他也沒有點亮蠟燭,抱著膝蓋就靠在牆壁上。現在的話,他很能體會莉由這陣子來的心情。怎麽也開心不起來,什麽也不想做——


    刺客們的臉龐緊緊黏在腦海的角落裏,無法離開。


    「就是他們殺了爹和娘…


    …」


    總是笑得沉著穩重的父親,和既開朗又溫柔的母親——


    他不太記得兩人過世時的事情。好一陣子還不敢相信,以為他們是不是跑去哪裏了,到處尋找他們。聽到他們是過世之後,他哭得眼淚幾乎要流幹了,不久就得到了相同的疾病。


    如果是生病的話,那也無可奈何。他一直這麽認為,好不容易才看開的——


    「可惡……!」


    晄咬緊下唇,胸口深處熱了起來,甚至伴隨著陣陣刺痛猛烈燃燒。


    「小晄。」


    也空走進房裏。盡管房內一片漆黑,他仍能清晰視物。也空毫無障礙地走向晄,在他身旁坐下。


    「小晄,沒有精神。不吃飯。傷心?不甘心?」


    「嗯……都有。也許是生氣吧,不,我是恨他們……」


    「恨?」


    「我恨他們。我不能原諒那些殺了爹和娘的家夥們——」


    形成話語說出口之後,不斷壓抑的情感逐漸膨脹擴張,滿溢而出。


    「就算將他們四分五裂也不夠!爹和娘曾經受過的痛苦,我想讓他們加倍償還!」


    「小晄——這樣一來,你不就跟那個刺客沒有兩樣嗎?他們也是失去了師父才會來報仇的吧。你別變得跟他們一樣!」


    至今一直沉默不語的汪李靜靜開口。


    「我知道啊!所以,我絕對不會去報仇!可是,恨就是恨啊!我沒有辦法阻止!」


    淚水湧了上來,體內深處火熱不已,讓他幾乎感到窒息。


    忽然間,汪李的身軀僵直。


    「也空?」


    不知為何,汪李呼喚了也空的名字。這麽說來,也空的氣息不見了。


    無預警地有人捉住自己的喉嚨,晄驚聲低叫。


    「住手!」


    汪李迅速變作人形。不曉得是什麽法術,汪李的銀色長發帶有光芒微微照亮四周。


    扣住晄咽喉的人正是也空,汪李則捉住了他的手腕。


    「……對不起。也空,好像,怪怪的……」


    也空又是驚異又是困惑,縮回了手。


    「為什麽呢……也空,為什麽會這麽做?不懂。」


    也空握住自己的手腕,側過腦袋。


    細長的月亮終於升起之際,也空蹲在庭院的角落裏。


    他一邊呻吟,一邊吐出胃中的所有食物。


    「你跑去哪裏了?」


    人形汪李無聲無息地出現,金黃色的眼眸靜靜俯視著也空。


    「肚子好餓……」


    也空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淚水:


    「好餓好餓,餓到無法忍受……可是,不能吃……」


    翌日早晨,身處亳邑城裏的楓牙接獲稟報,說是洛邑附近的山中,皆是兔子狐狸甚至是虎豹等動物,四肢慘遭分屍而亡。


    「洛邑嗎?」


    楓牙錯愕震驚。幸好沒有人類傷亡,但從手法看來,鐵定就是那頭襲擊了屈邑、陶邑和陝邑的妖魔。


    洛邑是與亳邑東邊毗連的小邑,快馬加鞭趕去的話,約要一日半才會到達下城,也未備有眉軍,因此早先已從亳邑派遣千乘的兵隊過去。


    妖魔若是繼續沿著黃河南下,不久之後就會抵達亳邑。


    「我還在心想它這陣子真是格外安分呢——」


    楓牙喚來文官武官之首:


    「立即貼出告示!要求居民近日內不得出家門一步。並且嚴加警戒邑的周邊與街道!」


    *


    「小晄,做好了哦。」


    一從打鐵鋪回來,舜就拿出一個外形似魚的青銅佩飾。約莫小拇指大小的三隻小魚以繩索串起,掛在脖子上後,正好像是魚兒們在胸前一帶悠遊。


    小魚上頭的每一片鱗片也刻得十分仔細,精致得有如玉雕。


    「哎呀,真是懷念~」


    莉由望著在晄胸前晃動的小魚說道:


    「小晄小的時候一直戴著這個呢。不過,之前的魚兒隻有兩條吧?」


    「是嗎?我都不記得了呢~」


    晄捏起其中一隻魚細細打量。


    「之前那兩個是爹做的,第三個則是我做好後再串上去的。這是護身用的咒具,這陣子都要戴著它哦。」


    「嗯!謝謝舜哥。不過,為什麽突然要我戴護身咒具呢?」


    「因為小晄很沒精神啊。人若是沒有精神就容易生病,或是被妖魔纏上哦。」


    舜微微一笑。


    「這麽說來,總覺得這邊一直心浮氣躁,現在好像清爽多了。」


    晄連同小魚一起按住自己的胸口。


    「小晄,感覺真好。也空也清爽。」


    也空也按著自己的肚皮。


    「汪李負責保護小晄不受敵人攻擊,魚形佩飾則會守護你的心靈。這樣一來我就放心多了,接下來這幾天我不會在家。」


    舜開始忙碌地收拾行李。


    「你要住在打鐵鋪裏嗎?」


    有緊急工作的時候,舜常會待在打鐵鋪裏好幾天不回家,因此晄並不驚訝,但是畢竟最近才剛貼出妖魔出現在洛邑的告示,他心裏有些不安。


    「不,並不是打鐵鋪。所以你們要是有什麽麻煩的話,就去找裏長……如果,是非~常非常大的麻煩,連裏長也解決不了的話,再去找楓牙王爺商量吧。隻能在真的無計可施的時候而已哦。」


    叮嚀的方式相當嘮叨不休。


    「是要去找住在其他遠地的貴族嗎?」


    若是有人訂購咒具,舜有時也會親自前往對方的宅邸,一同討論咒具的外形和設計。


    「嗯~就是這樣吧。」


    舜含糊地笑笑。


    「舜哥,你這次一定要好好聽進客人的請求,接到對方的訂單哦。你千萬不要再強迫推銷給對方駭人大眼的人麵圖形了!」


    莉由說完後,送舜走出家門。


    舜離家後,第一天一如往常地和平落幕,第二天則有楓牙和累焰來訪。


    「我隻是擔心你們的情況,所以在巡視的回程之際來看看,沒辦法久留。」


    楓牙連鞋也沒脫,就直接站在玄關處說話。


    「臉色比之前好很多了呢。」


    楓牙用手掌輕撫晄的臉頰。


    「嗯,雖然發生了很多事情……可是現在舜哥不在,那個妖魔又有可能會出現,不能一直為了以前的事情哭哭啼啼嘛。」


    「舜不在家嗎?」


    「大哥去找某地的貴族,商量青銅器的訂作事宜了。」


    「那家夥,居然無視於我貼出的布告嗎!」


    楓牙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莉由拿著待客用的坐墊自屋內走出:


    「哎呀,王爺殿下,你不上來坐嗎?」


    她迅速瞥了一眼楓牙後,又快速拿著坐墊轉身回房。


    「莉由看來也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呢。」


    明明受到冷淡的對待,楓牙看來卻莫名高興。


    「在舜回家之前,我會盡量每天過來探望的。」


    「不用勉強啦,楓牙你很忙吧?」


    「沒什麽,隻是巡視時順便罷了,別放在心上。」


    楓牙說完之後就回去了。


    「晄少爺身上光芒的顏色好多了。看起來,應該是晄少爺掛在頸上的魚形佩飾——那個咒具抑製住了混濁吧。真不愧是舜少爺,實在是位了不起的工匠呢。」


    在返回居城的路上,累焰開口說道。


    「是嗎?所以他整個人才會顯得神采奕奕吧。」


    「可是,那道光芒太過危險了。倘若它會隨著晄少爺的心境轉變而改變顏色,有時候


    光靠咒具也抑止不了吧。」


    擁有未來預知能力的占術師,心中升起些微的不安。


    舜離家後,第四天——


    「好無聊哦~哪裏也不能去,也太無聊了~」


    望著逐漸西斜的夕陽,晄打了個大大的嗬欠。


    「而且也不能出去買東西,都不曉得要煮什麽了。」


    莉由清點著事先存放的蔬菜豆類存量,也是哀聲歎氣。


    「我想吃肉,魚也可以。」


    也空向鼎內望去,咬著手指頭。


    「要不要無視於布告出去打獵呢~可是,也不能讓莉姊一個人留在家裏~」


    晄走出屋外,正在心想要不要在庭院裏設置陷阱捕捉鳥兒時——


    「小晄,小心!」


    左臂上的小蛇忽然低語。汪李抬起蛇首仰望天空。


    藍色的天空中出現了幾道翩翩飛舞的黑影。雖然外形與蝙蝠相似,但除了翅膀之外還長有腳。


    「寓——?」


    晄的腦袋頓時轟然作響。


    「前陣子真是承蒙你們照顧了。」


    一道話聲自頭頂傳來,晄大吃一驚地張望四周。


    「右邊——七葉樹樹梢。」


    晄跟著汪李的嗓音望去,抬頭看向矗立於庭院裏的七葉樹,隻見使寓的少年正坐在一道粗大的樹枝上。他身穿皮甲,頭戴青銅頭盔,臉部因頭盔形成的陰影而無法看清,但嘴角正掛著無畏的笑容。


    「你來做什麽——」


    晄的胸口深處又開始發熱刺痛。四下明明無風,魚形佩飾卻搖晃起來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當然是來報仇——雖然我很想這麽說,但光憑我一個人是打不贏的。上次已經吃足了苦頭,哪敢跟化蛇交手呢。但起碼,要來戲弄一下你這個五年前沒能殺成的小弟弟呀。」


    「五年前——當初你也是他們的同夥嗎?」


    「沒錯。雖然當時我還隻有十歲,但在孤兒當中我是最有咒術才能的人,所以協助師父一起呼喚了蜚哦。」


    晄狠狠咬牙。魚形佩飾就像是活的一般跳了起來。


    「別受他挑撥!」


    汪李開口勸誡,但雙親死時的情景恍如昨日,與當時同等悲痛的情緒緊壓住了晄的胸口。


    「是啊,很好。你就像那樣子憎恨我吧。別殺?很可憐?比起師父和同伴被殺的時候,聽到你說這些話時我更感到不甘心。你能夠說出這種好聽話,都是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感受過饑餓,也沒有體會過死亡的恐怖吧。」


    少年眯起雙眼緊盯著晄。他能夠看見環繞於晄身上的光芒色澤,但晄並不知道這點。


    「你最好就這樣被汙染吧。這至少是我對你的複仇——在溫柔的爹和娘的寵愛之下,成長過程中全然不曉得這世間汙穢的你,我最討厭了!」


    少年的嘴唇因憎恨而扭曲:


    「五年前,我看到你的父親為了保護你拚命和師父對抗時,我真的很火大。提議召喚蜚的人是我。和那種一次次陸續施展的詛咒不同,瘟疫是很難防禦的。不過其實真正的原因,是我想看到你和你的父母親一點一點痛苦死去的模樣啊!最後果然不出我所料。堯不得不留下你先行死去時的淒厲叫聲,真想讓你也親耳聽聽呢!」


    「可惡——!」


    晄的全身像是要燃燒起來般火熱,眼前也因憤怒而變得一片漆黑。他不由得衝向少年坐著的七葉樹,完全沒注意到卷在手臂上的汪李急忙拉住他的手喊道:「你冷靜一點!」


    「看著你的心靈逐漸變得汙濁,真是大快人心。」


    忽然間無數的寓一擁而出,覆蓋住了整株七葉樹。寓也在晄的周圍飛舞交錯,他連忙用手臂護住臉龐,不讓寓吃食自己的眼睛。少年尖銳刺耳的大笑聲在四周回響。


    「站住!別逃!」


    然而寓群散去後,晄再次仰頭看向七葉樹樹梢時,少年已經消失了蹤影。


    晄的呼吸急促淩亂,以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目光瞪視著樹梢。


    「小晄,怎麽這麽吵呢?」


    莉由走了出來,「有什麽東西在樹上嗎?」也一起抬頭看向樹梢,但晄絲毫沒察覺到莉由已來到身邊。


    (不可原諒——我絕對饒不了他!不管用什麽手段我都要找到他,然後殺了他!)


    自出生以來,晄第一次打從心裏祈求他人的死亡。


    在他胸前跳動的青銅魚群們倏地動也不動,無力地垂落躺下。


    「小晄……」


    也空呆站在門口,呼喚站在七葉樹樹根旁的晄。


    話聲極輕,顯得相當虛弱。


    「也空,肚子,餓了。非常非常地餓。」


    有什麽人在也空的腦海裏呢喃。


    ——殺!


    「肚子好餓,我受不了……」


    ——殺,殺了他之後再好好品嚐吧。


    腦海裏的聲響逐漸擴大,不知不覺間已如同鐃的音色般轟隆作響。


    ——那是,你的獵物。


    也空隱沒氣息,赫然縱身跳起。


    毫無預警地,有人自身後攫住晄的喉嚨。他來不及出聲便往後倒去。


    莉由張口尖叫。


    也空正坐在仰躺在地的晄身上,單手擒住晄的咽喉。


    晄錯愕地瞠大雙眼時,也空露出白牙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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