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行動了嗎……?」


    舜低頭看向雙手提著的青銅鉞。渾圓大眼且齜牙咧嘴的兩隻人麵鉞正微弱地振動著,同時發出一般人類聽不見的聲響。


    「得加快腳步才行……」


    舜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在寒風呼嘯不已的山道上。


    為了尋找引發這對鉞發出鳴響的源頭,他離家後已經過了四日。安置源頭的咒術師想必是已預料到會有人前來尋找,在四處放棄了好幾個贗品。


    盡管幾番陷入了敵人的圈套,舜仍是四處奔波,夜晚就睡在樹洞中或是洞穴。


    幸好這幾天都是天氣晴朗,尚未降下初雪,因此不至於迷失道路。若不是天候宜人,否則早就凍死了。


    「在那裏嗎?」


    舜停下腳步,仰頭看向尖石林立的陡峭山麵。兩隻人麵鉞正顯示那裏就是源頭。由於不斷被迫繞遠路,導致他花了四天才抵達,但若是循最短的路徑自家中出發,半日便可到達吧。


    「真是讓人浪費了不少時間呐……」


    舜催促著自己因寒冷與疲勞而無法隨意動彈的四肢,開始攀上岩石。


    *


    「也、也空……為什麽……?」


    喉嚨遭到擒住後,晄僅能以破碎不堪的話聲發問。


    也空如無星之夜般的眸子覆上了薄霧,看不出他的焦點聚集在何處。


    汪李迅速變幻成人形,用力拉開也空勒住晄咽喉的手腕。也空甩開他的手,往後一躍便跳了將近兩丈遠。


    頓時空氣一口氣流進肺部,晄嗆得連連咳嗽。


    「你這笨蛋!這是在做什麽?」


    汪李將晄護在身後,與也空麵對麵。


    「吃——」


    也空開心地眯起眼睛。


    晄的背脊瞬間泛起冷顫。也空不是在說笑,他是真的打算吃了自己。


    「你瘋了嗎?」


    「咻!」汪李的右手指甲倏地伸長,變得與手指幾乎同等長度。他將隻有炎招戈能斬斷的化蛇鱗片變作了銳利的刀片。


    「也空的獵物——」


    也空又是一跳。速度實在太快,晄根本看不見他的身影。


    汪李如子彈般迅速衝出,揚手朝降落的也空側腹一劃。下一秒,鮮血噴濺在他的一頭銀色長發上。


    也空失去平衡後,在晄的眼前落下倒地。汪李立即捉起也空的衣領,將他扔進寬廣的庭院中央。


    「快逃!快帶莉由躲進屋子裏!」


    晄連忙拉起呆站在原地的莉由,拔腿狂奔。


    (為什麽?也空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晄的腦袋呈現一片空白。


    也空按著側腹站起身,盡管鮮血不斷自指縫之間淌下,他的神情看來卻毫不感到疼痛。


    「肚子,餓了。」


    他天真無邪地露出白牙燦笑。


    「這個怪物!」


    汪李一對金黃色的眼珠狠瞪著也空。


    接著兩人開始一來一往猛烈攻擊。汪李如果露出本性,便能以風雨雷電製伏住也空吧,但他若是在這裏變身,恐怕會將附近一帶破壞殆盡。汪李的破壞力正是如此驚人。當然,人形汪李在臂力與移動速度上還是勝過普通人許多,但也空也有著不亞於汪李的戰鬥能力。也空以光速般的動作和驚人的跳躍能力,一一躲過了汪李的利刃攻勢。


    幾近僵持的戰鬥持續一陣之後,也空率先感到疲倦。


    「汪李,好強。」


    冷不防地也空縱身撲向晄和莉由。他的移動毫無氣息,讓人根本預測不到下一個舉動。料想用跑的來不及,汪李的背部赫然生出翅膀追上也空。


    也空伸長手臂,指尖攫住了慢了一步跑在晄後頭的莉由衣領。


    「呀啊——!」


    也空抱起莉由往橫一跳,躲開汪李的爪子。


    「莉姊!」


    晄伸手想抓住莉由,但也空的速度實在太快。


    背對著屋子牆壁,也空自後方以手臂勒住莉由的頸項,然後露出白牙一笑。


    莉由的俏臉痛苦擰起,不斷扭動想掙脫也空的手臂。


    「也空,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晄氣憤大叫,身子顫抖個不停。


    「也空正在狩獵。」


    他伸出舌尖舔舐莉由的臉頰,莉由發出細微的尖叫聲別過臉龐。


    「可是,我不吃莉由。雖然想吃,但不能吃。因為也空的獵物,是小晄。」


    「別開玩笑了!」


    至今一直占據著晄內心的恐懼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翻騰湧上的怒火。


    為什麽也空會突然做出這種事,又為什麽他會想要吃自己,答案已經變得不再重要。


    「你說狩獵?你把人命當作是什麽了!」


    「為什麽?小晄也會狩獵啊,殺了野獸之後又吃下肚。」


    ——生命的重量要怎麽衡量?人的生命比較重,是人類自己決定的嗎?


    晄忽然想起也空在殺死刺客們後,曾經這樣問過自己。


    直到如今他還無法找到答案。


    (那種事怎樣都好!根本沒有答案嘛!)


    「你這渾蛋!」


    晄拔出腰際的炎招戈。他要用這把連水妖的鱗片也能斬斷的神器,好好教訓一下口口聲聲說著狩獵的也空。


    「想吃我的話,就盡管過來吧!」


    怒火燒得他的全身泛疼,視野也隨著心跳一明一滅。


    (刺客們為了得到報酬殺了爹和娘。舜哥則為了保護我殺了刺客。)


    那些殺了爹和娘的刺客,死了最好。就連那名看見爹死後還高興大笑的使寓少年,他也要殺了他。


    可是,他不希望莉由死掉。


    「什麽生命的重量,都是大家各自擅自決定的啊——」


    話聲方落,炎招戈就自他的手中落地。原本帶有乳白色澤的玉色炎招戈,現在成了一塊普通的青銅兵器。


    「咦?」


    晄慌忙蹲下想撿起炎招戈,但炎招戈就像是吸附在地麵一般,無法移動半分。


    「被黃帝舍棄了嗎?」


    汪李緊皺起眉喃喃低語。


    楓牙與累焰策馬走在山丘的馬車道上,往東前進。如同往常,他們正打算巡視為防止妖魔入侵而設置的各個壕洞和要塞,順路拜訪晄家後再返回居城。


    忽然,累焰凝視著左手邊遠處的高山。


    「怎麽了?」


    「有氣在流動。那附近似乎正在進行某種大型的咒術。」


    累焰注視的地方是處位於半山腰的岩石區,在枯葉落下的褐色樹林當中,隻有那一帶露出了凹凸不平的白色岩表。


    「咒術?調查一下比較保險嗎?」


    「臣雖然相當在意……楓牙殿下,現在趕緊到晄少爺的宅邸看看吧!」


    累焰將視線拉回至前方的村落。


    凝神細看之後,可以發現在半山腰進行的咒術延伸至了晄家的方位。咒術的軌跡極少會明顯到肉眼清晰可見。


    這陣子始終盤旋在胸口的那股不安,如今變得更加強烈。


    *


    周圍是塗上了烏墨般的漆黑。


    天與地既深且遠,永無止盡,隻有暗色不斷蔓延。


    黑暗當中,坐著一名男子。


    若有光線,便能看出男子正戴著象征高貴身分的玉冠,身穿寬鬆舒適的玄端。


    男子麵前放置著一隻青銅鑒,當中盛水,形成一麵鏡子。


    然而,鑒中卻未映照出男人的姿態,就像是漆黑的洞穴一般,隻有永無止盡的黑暗。


    盡管如此,男子那


    雙讓人聯想到孤高猛虎般的銳利眼眸仍是緊盯著鑒。


    鑒中正浮現出一般常人無法見到的景象。


    「沒錯,吃吧。那是你的獵物。」


    男子張口蠱惑著位於鑒中彼方的事物。


    *


    「也空,是為吃而殺。但人類不吃也殺。也空,沒有錯。」


    也空一邊用手臂勒住莉由的頸項,一邊緩步逼近晄。


    晄像是被對方迷惑住般,身子一動也不能動,隻能用睜得大大的雙眼注視著也空。


    汪李舉起利爪形成的刀片,將晄護在身後暫時不再攻擊。倘若隨便出手,莉由的脖子將會被也空折斷。


    「也空……放開莉姊!」


    晄好不容易才發出話聲。


    「不行。放開的話,汪李就會砍過來。我要吃了小晄之後,再放開莉由。」


    也空開心地走來。


    就在這時——


    「晄!」


    隨著馬蹄聲響起,楓牙的呼喊聲也一並傳進晄的耳中。


    刹那間,也空的注意力被吸了過去。


    幾乎同時晄的衣領忽然被人猛然拉起,整個人飛進空中。原來是汪李抱著晄往上飛起。


    汪李讓晄坐在七葉樹樹梢上,也就是方才使寓少年出現的地方。


    「雖然那家夥的跳躍力就跟跳蚤和蝗蟲沒兩樣,但總跳不到這裏來吧。」


    「汪李,拜托你救救莉姊!」


    「我知道。」


    汪李丟下這句話後,在也空上方盤旋飛行。


    「這是怎麽回事?」


    楓牙急忙下馬,來回看著勒住莉由的也空,還有攀在七葉樹上的晄。


    「看不就知道了嗎?這家夥發瘋了。」


    汪李不快地啐道。


    「也空在狩獵小晄,楓牙不可以打擾。」


    也空笑得像是個惡作劇的小孩。


    「你說狩獵——?」


    楓牙瞠大雙眼。


    正當也空抬頭看向七葉樹時,一隻箭矢忽然刺進他的後背。也空的背部微微仰起,轉過頭來,隻見前方不遠處是已搭上弓箭的累焰。楓牙也趁機往前衝出,迅速拔出長劍砍向擒住莉由的手臂。霎時鮮血噴出,莉由發出悲鳴緊閉上眼。


    然而也空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刺在背上的弓箭和手臂上的傷口。先前側腹上遭汪李劃傷的紅黑色缺口也已不再出血。


    「楓牙也很強呢。」


    也空像是打從心底感到讚歎。


    「怪物嗎——?」


    楓牙啞然失聲,但也空隨即衝來欺近他身前。


    楓牙曾是人稱殷軍最強·奄三師的將領,晄也聽說過論劍技很少能有人與楓牙匹敵。但是,也空卻在千鈞一發之際閃過楓牙的利刃。累焰緊接著射來箭矢,楓牙趁著這一瞬間的空隙發動攻勢,汪李也揮下利爪攻擊,但也空一派從容不迫。


    也空起腳踢向楓牙側頭部後,楓牙整個人飛進空中,重重摔落在地。


    「楓牙殿下!」


    累焰毫不鬆懈地繼續拉弓,並且衝上前來。楓牙單手支地,甩了甩頭站起身。若不是立即護住身子,他搞不好已經當場死亡了。


    楓牙撿起長劍後再次站穩。


    也空高舉右手在半空中揮舞,試圖抓住在上空飛行的汪李。楓牙提起因染上鮮血而變鈍不少的長劍,再次疾衝準備攻擊也空。


    晄的雙腳勾住樹梢,攀在樹幹上頭,可以感覺到自己在劇烈發抖。


    先前那股幾乎讓他失去理智的憤怒早已消失無蹤。


    好可怕。


    也空隻要力道一有差錯,莉由可能就會死掉。


    由於也空隻用一隻右手戰鬥,不至於會將楓牙等人的四肢扯下,但若是被他那種腳力踢中的話,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丟了小命。


    晄害怕的不是也空,而是大家的死亡。


    「拜托……大家都要活著。」


    晄全身籠罩在心髒仿佛被人緊緊掐住的恐懼感中,拚命祈禱。


    也空高高跳起,起腳踢向楓牙的頭部。楓牙則低下頭,閃過也空的踢擊,隨後汪李立即拍振翅膀在也空著地之前自後方擒住他。汪李伸長左臂勾住也空的額頭,另一隻手則是按住也空的右臂。先前那隻剌中也空背部的箭矢在汪李的肚子前方斷成了碎片。


    「楓牙,趁現在!」


    楓牙張口大喝一聲,縱身往上跳起後,自上方提劍刺進也空的上左臂。楓牙單手握住劍柄,另一隻手捉住也空的左手腕,竭盡全力拉至自己眼前。也空抬起膝蓋狠狠往楓牙的側腹撞去,但楓牙沒有放手。也空的右手又抓住楓牙的頭顱,手腕處則被汪李拉住。


    「楓牙!」


    晄不由得大叫出聲。


    楓牙的玉冠脫落,黑色長發也淩亂披散。也空的手指緊緊地壓過楓牙的頭皮,好幾道血絲流下楓牙的額際。也空再次抬起膝蓋攻擊楓牙的側腹,但楓牙仍是不放手。


    「唔唔唔~!」


    楓牙咬緊牙根,緊捉住劍柄和也空的左手腕,並且拉向自己。鮮血不斷自也空的肩頭湧出,濡濕了莉由的衣裳。莉由臉色慘白,凝視著眼前的楓牙。


    汪李環抱住也空額頭的左臂肌肉也在微微顫抖,用著幾乎要斷骨般的蠻力扣住也空的腦袋。


    「嗚——」


    也空手臂的力量逐漸放鬆。


    「就是現在!」


    汪李自身後伸出雙手捉起也空的左臂,同時楓牙放開劍柄伸出長臂攬住莉由的腰肢,將她往下一拉。


    隨即莉由倒入楓牙的懷中,汪李則是抱著也空奮力張開羽翼往斜後方飛退。


    楓牙趁這時候支撐著無法站穩的莉由,跌跌撞撞地跑向屋子牆邊。


    「楓牙殿下!莉由姑娘!」


    累焰跑上前來,搭起弓箭護在兩人身前。


    (莉姊……得救了……)


    晄渾身乏力地癱坐在樹枝上,整個人鬆了口氣後連眼淚也要奪眶而出。


    (啊,原來是這樣啊……)


    晄終於找到答案了。


    (因為有心……人的性命才會這麽重要。)


    想必所有的生物,都有不想死的這種心情吧。


    但是,就隻有擁有心的生物,才會不想要失去重要的人,也會認為為了重要的人,自己不能輕易死掉。


    半空中,也空的肩上仍然插著利劍,怒不可遏地想要掙脫汪李束縛住自己的雙手。


    身為妖類的汪李,他宣誓的對象是炎招戈的使用者,根本沒有任何義務拯救莉由。


    但是,莉由若是死了,晄會很難過——他一定是這麽想的吧。


    汪李知道,某個人的死,一定會讓另一個人感到悲傷。


    (不可以僅憑自己高興,就決定生命的重量……)


    所有的人、生物和妖魔,都必須珍惜對待不可——


    至今一直視為理所當然的真理,被他遺忘了。


    ——在備受嗬護下長大的人,會懂得尊重他人的生命。


    舜的話語在他耳中深處複蘇。


    (那名使寓的少年,從未覺得自己受到珍惜重視吧。)


    所以憎恨寵愛著晄的爹,也恨備受寵溺的晄。


    (其實,他也很想要有人疼愛自己吧。)


    晄的胸口傳來一陣刺痛。雖然還無法原諒對方,但是那種焚燒著身體般的憤怒與憎恨已經消失了。


    這時,他胸前的青銅魚飾像是突然複活般再次跳了起來。晄握住三隻小魚。


    (爹、舜哥……)


    忽然間,晄覺得有人在呼喚自己,於是他轉頭望向來源。隻見門口附近的地麵上,不知何時已恢複成


    先前乳白玉色澤的炎招戈正閃爍著光芒。


    (炎招戈,正在呼喚我……)


    緩緩一明一滅的淡色光芒,仿佛在訴說著什麽。在前往遭到全滅的陝邑調查時,也曾出現過相同的情況,所以晄才會決定到陝邑一趟。


    晄急忙開始爬下七葉樹。


    見狀之後,也空開心地眯起眼睛。他掙脫汪李的手臂後,轉手探向身後扣住汪李的頸項猛力甩出,緊接著縱身一跳衝向七葉樹。


    「小晄!」


    汪李用力拍振翅膀,抓住晄後飛往上空。


    「你怎麽下來了!」


    「炎招戈在呼喚我!快帶我到那裏去!」


    晄指向不斷明滅閃爍的炎招戈。


    汪李刹那間露出猶豫之色後,低語道:「我知道了。」隨即急速下降,讓晄降落在炎招戈前方。


    晄雙膝跪地,伸手握住炎招戈的刀柄。


    「拜托你,請你讓也空恢複理智吧。」


    瞬間炎招戈綻放出亮如太陽般的炫目光芒,刀柄吸附在晄的掌心當中。晄站起身,握好炎招戈轉身麵向自背後襲來的也空。刀身的光芒雖已不再閃爍,但明亮度絲毫未減。


    也空長臂一伸想捉住晄的臉龐,但晄舉起炎招戈拂開他的手腕。刀刃劃過也空的大拇指虎口,頓時鮮血噴出。


    晄幾乎懷疑起自己的雙眼。至今也空的動作都太過快速,晄根本看不見他,但是現在晄不僅能夠看見也空的行動,甚至能比他更快移動。


    「唔!」


    也空臉龐皺起發出沉吟。無論是被劍砍傷、被箭矢刺中,還是被汪李的利爪劃傷,也空都無動於衷,但如今第一次感到疼痛。


    也空又將染上鮮血的手探向晄的咽喉,汪李本想切入兩人中間,卻還是來不及。然而晄迅速往後退了半步,提起炎招戈砍向也空的手腕,又急忙將炎招戈拉回,以免斬斷也空的筋骨, 未料也空的手腕已被深深劃破一個大洞,湧出的鮮血濺向晄的臉頰。也空跳了一大步退向後方。


    「真不敢相信!」


    楓牙瞠目結舌。晄明明從未學習過正統的武術,卻能看穿也空的一舉一動。


    但映照在累焰眼中的景象,則是有兩名武將正與晄的身形重疊,一同戰鬥。他們都穿著遠古以前的戰袍,手掌放在散發著耀眼光芒的炎招戈上。


    「禹王陛下、湯王陛下——」


    兩人以往皆曾是炎招戈的主人,晄與汪李向炎招戈宣誓時,他們也都在場親眼見證,如今甚至在助晄一臂之力。


    「小晄……」


    莉由背靠在牆上,也震驚地瞪大雙眼注視著晄。


    也空氣喘籲籲地狠瞪著晄。無力垂落在身側的右手不斷淌下鮮血,逐漸在他的腳邊形成一片血泊。


    「也空,快點清醒過來!」


    晄眼神銳利地回望也空。


    但也空沒有回答。他的黑色眼珠蒙朧不清,似乎聽不進晄的話語。


    晄目不轉睛地盯著也空的臉龐時,漸漸可以聽見他內心的聲音。


    一開始晄感受到的,是難忍的饑餓感,接著傳入耳裏的是——


    ——吃吧!狩獵晄後再吃了他。


    不是也空,是某個人的意識。


    (有人在操控他!)


    晄愕然失聲。的確仔細一想,就算再怎麽失去理智,也不可能隻執著於非吃晄不可吧。


    (該怎麽辦才好……)


    冷汗滴落晄的額際。


    這時,明明還不是落日時分,天空卻急遽變暗。


    死死瞪著晄的也空也出現了異變。


    *


    在深沉的黑暗當中——


    窺看著鑒的男子輕嘖了一聲。


    「臭小鬼,已經振作起來了嗎?」


    男子那雙猶如老虎瞄準獵物般的犀利眼睛危險眯起。


    「不過,我還有其他手段。打倒化蛇,殺了那個小姑娘和楓牙——換言之,隻要再讓汙濁的光芒變得更加混濁就好了。」


    男子將關節分明的手指浸入鑒中的水。


    妖魅不祥的咒語自他兩唇縫隙間吟唱而出。


    「覺醒吧!現出你的本性,好好大鬧一場。然後——大快朵頤吧!」


    *


    「這回妖魔似乎出現在了洛邑呢。」


    陽甲王手執笏板拍打掌心,同時在重屋的大屋當中來回踱步。


    「利條,至少那個妖魔究竟何時會來到王都,就連這點也無法占卜到嗎?如果是善於占卜未來的你——利條,怎麽了?」


    大王這時注意到安靜端坐在原地的利條並未在聽自己說話,臉龐轉向了其他方向。


    「你感覺到什麽了嗎?」


    大王在利條麵前微彎下身子,審視他俊美的麵容。


    「有股氣息……他正在施展龐大的法術……」


    利條凝視著虛空,豎起耳朵。


    「他?」


    「大王,重屋的木之間希望能暫時借微臣一用。」


    利條將視線拉回大王身上。


    嘴角上的優雅笑容雖未褪去,眼中卻亮起了平時少有的銳利光芒。


    *


    天空仿佛被一團黑霧覆蓋住,遮起了太陽的身影,周遭一帶也沉入了昏暗的世界當中。


    也空全身飄散出與覆住天空相同的黑霧。他的眼尾向上吊起,掀開的嘴唇下方可以瞥見異常尖銳的牙齒。


    遭到炎招戈劃破的傷口冒出騰騰的熱氣,轉眼間一一愈合。刺在背上的箭矢則碎成片片落地,插於肩頭上的長劍也鬆脫掉落。


    晄等人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幕景象。


    「噢噢噢噢噢噢——」


    也空口中發出了讓人發毛的低嗥聲,就像是大力敲打著戰鼓。


    一種詭譎的吱呀聲響起,也空的額頭中央長出了尖銳的利角,四肢的指頭開始萎縮,生出了彎曲的粗壯利爪,腳跟一帶也冒出長長的小趾。


    也空就像頭野獸般四肢著地,身體逐漸膨脹鼓起,臉部也詭異地拉長,全身覆滿漆黑的硬毛。


    「那是……駁……?」


    累焰低聲說出了神話傳說中一種妖魔之名。


    臉部與體型似馬,但額頭長有一隻獨角,裂至耳際的口中露出了猛虎般的獠牙。四肢和老虎相差無幾,趾尖則生有銳利的鉤爪。


    見到他這副異樣的姿態,晄、莉由和楓牙都無法言語,籠罩在震驚當中。


    駁立起後腳,仰天咆哮。宛如戰鼓般的聲響撼動大地。


    「騙人的吧……」


    晄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在作一場惡夢。那隻妖魔真的就是也空嗎?也空為什麽會突然變化成妖怪呢——?


    駁往地麵一蹬,跳躍力之驚人,根本不是人身時所能比擬。長有銳利鉤爪的前足猛然襲向晄一行人。


    晄迅速抱住莉由,楓牙與累焰則往前一站護住晄兩人。汪李以電光石火般的速度飛來猛力捉住也空的前足,「沙沙——」腳跟在地麵上拖行了數尺遠。


    「快逃!」


    汪李張口大叫。


    晄先將莉由推進屋內,再次飛奔而出。


    楓牙握著累焰的長劍,累焰則搭弓拉弦,與駁保持一定距離。


    駁前足一甩,將汪李撞至地麵。又在汪李站穩身子之前,猛虎般的獠牙咬入汪李的頸項。化蛇的鱗片雖不至於被咬破,但咽喉遭到壓迫後,汪李苦悶地皺起整張臉龐。


    「汪李!」


    晄握緊炎招戈衝向駁。


    「也空!快放開汪李!」


    見到晄衝來,駁銜著汪李用力一甩頭,將他扔向地麵,再抬起銳利的前足爪子襲向晄持著炎招戈的手腕。晄迅速扭


    身避開駁的利爪,接著掄起炎招戈砍向黑色的前足。然而駁在那一瞬間抽回前腳,往後大幅一跳。


    累焰瞄準駁的頭顱放出箭矢,箭矢卻彈了回來掉落在地,


    「人的武器傷不了他嗎——」


    楓牙緊咬住下唇。


    駁將細長的眼睛轉向楓牙與累焰,腳尖使力點向地麵後,張開裂至耳際的血盆大口。在駁著地之前,汪李疾速飛來攬過楓牙與累焰兩人,「喀嘰!」最終獠牙僅是咬中了空氣。


    汪李抱著兩人停在半空中,駁回過頭來恨恨地瞪向汪李。


    ——沒錯,發狂吧!殺吧!吃光他們!


    晄聽見操控駁的聲音後,內心升起戰栗。剛自異界蘇醒的汪李也是在受到詛咒後,盛怒之下瘋狂暴走,但他仍是下意識地避免傷害人類。然而,駁不同。


    駁擁有著和汪李相等,不,也許是更勝於汪李的力量,而且還被迫殺人。


    「我要變身了。再維持人形下去的話,打倒不了那家夥。」


    汪李視線緊盯著駁,嗓音生硬地開口。


    「既然現在周遭瘴氣彌漫,我的身影也不會被人發現吧。就算萬一有人看見,也總比全城遭到殲滅來得好。」


    「我明白了。」


    晄急忙奔入屋內,從在主廳裏一字排開的咒具當中拿起一個圓形青銅盾牌。上頭刻著舜特有的,銅鈴似的大眼和齜牙咧嘴的圖形。先前汪李剛自異界蘇醒之際,舜為了晄特地做了這麵能夠避雷的盾牌。


    另外,晄又將其他戈上頭的長柄卸下,與炎招戈綁在一起。平時晄雖未在炎招戈上綁上長柄,但在進行戰車戰時,可以接上比自己身高還長的棍棒,作為砍殺敵人首級的武器。


    「小晄,你在做什麽——」


    莉由在屋內注視著外頭的情形,見到晄進來後睜大眼睛。


    「我會想辦法解決的。」


    晄讓手腕穿過盾牌裏的皮帶,重新握緊炎招戈的長柄。


    「想辦法解決?麵對那種怪物,你還能有什麽辦法啊?太危險了,快住手!」


    「汪李要是和現在的也空認真打起來,事態將會一發不可收拾。隻能使用炎招戈了。」


    晄不顧莉由「不行呀,太危險了!」的呼喊聲,衝出屋外。


    他不覺得自己能夠打倒對方,也不想打倒。因為那頭妖魔是也空啊——


    (一定要想辦法找到解除詛咒的方法……)


    上回對汪李下咒的咒具,是根刺在鱗片當中的細針。也空的身體某處肯定也埋藏有咒具之類的東西吧。


    屋外,已變化成大蛇姿態的汪李,正用其長長的軀體將駁層層纏起,同時用力束緊,駁則露出猛虎般的獠牙咬住銀色鱗片。駁想必是使盡渾身的力量想掙脫汪李的束縛吧。汪李的身軀不斷抖動,長長的尾巴在空中彼方來回猛烈搖動。


    汪李的身體開始慢慢鬆開。是駁用它的臂力推開了蛇身。


    緊接著駁立即自汪李的蛇身中衝出,降落在地麵上,氣喘籲籲。


    「也空!」


    晄朝妖魔揚聲呼喊。楓牙與累焰轉過頭來,見到晄全副武裝的模樣後瞪大了眼。


    「我就在這裏,你那麽想吃我的話,就過來吧!」


    駁的目光轉向了晄。


    ——不要……我下不了手。不可以殺人……


    晄瞠大雙眼。剛才那是也空心裏的聲音!


    「也空!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晄繼續呼喚。


    ——殺!殺了他們再大快朵頤吧!


    然而也空的聲音變得愈來愈微弱,相對地其他意誌則逐漸填滿他的內心。


    「也空!不要聽那種人說話!」


    晄提起炎招戈衝向駁。楓牙似乎在身後叫嚷著什麽,但晄頭也不回地繼續奔跑。


    駁的後腳蹬向地麵,額際的獨角瞄準了晄一直線衝來。


    晄喉間迸發出激昂的怒吼聲。但怒吼中不僅有自己的嗓音,寄宿在炎招戈裏的某種事物似乎也正透過晄的喉嚨一同發出呐喊。晄隱約感覺到那是禹王和湯王。


    他舉起盾牌擋下刺來的獨角,轉動身子將駁的力量引向身後,接著迅速提起炎招戈劃向駁的腳部。但駁又在前一刻縱身跳開,閃過利刃。


    汪李低下上半身來到晄的麵前。


    「你這是想做什麽?」


    「我想讓他停下來。把他引誘到黃河那裏去吧。」


    晄緊盯著駁說道。


    「——上來吧。」


    汪李讓頭部貼近地麵,晄便躍上大蛇的後頸。


    「我的眷屬們啊,出來吧!」


    汪李以宛如轟雷般的嗓音大聲喝令。下一秒,「沙——」仿佛豪雨般的聲音響起,某種銀色物體便如同箭矢般紛紛自黃河的方向飛來。正是小化蛇們。


    小化蛇們在駁的身旁來回飛舞,擾亂駁的注意力。


    駁焦躁地發出嘶吼。它舉起爪子揮打小化蛇們,又試圖以獨角衝撞它們。而小化蛇們聰明地算準距離,一點一點地後退往黃河移動。當中雖有些小化蛇無法贏過駁的移動速度,被駁的爪子擒住,但小化蛇的鱗片和汪李一樣,憑駁的利爪無法劃傷。


    汪李的長長蛇身圍繞在駁與小化蛇四周,緩慢地向黃河接近。


    山丘上的馬車道和黃河上空都覆蓋著黑色的濃霧與烏雲,四周陷入了日暮時分般的昏暗當中。也幸虧先前已事先貼出禁止外出的公告,四下杳無人煙。所有村人鐵定都在屋裏屏著氣息,訝異地猜想著這些不祥烏雲的來由吧。


    汪李緩緩在黃河上空伸直身子。


    駁似乎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黃河岸邊。它邊用獨角驅趕纏在自己身旁的小化蛇們,同時以銳利的視線緊緊盯住晄。


    「開始了!」


    汪李朝天發出咆哮,霎時一陣仿佛要撕裂天際般的轟隆聲響起,幾道閃電在烏雲當中流竄。密實的閃電接二連三地直撲向駁,小化蛇們火速調頭離開,駁的身體則以不自然的姿勢往上跳起。


    駁四肢著地時雖有些蹣跚,但還不至於昏厥。漆黑的胴體冒出了黑煙,它穩穩踏住地麵,仰頭回瞪汪李。


    「閃電也沒有用嗎……」


    晄愕然低語。雖說汪李已手下留情,但這真是讓人難以置信的生命力。


    駁拱起身軀,跳向位於遙遠上空的一人一妖,尖銳的獠牙刺進汪李白銀色的羽翼。駁咬住翅膀,同時在半空中用力甩動腦袋。


    汪李的身軀頓時傾斜,晄用腿部夾緊汪李的後頸,捉住銀色的鬃毛。


    汪李用力拍振了一下翅膀,四周便刮起了凶猛的暴風,卷起河灘上的砂塵。山丘斜坡上的灌木叢樹枝也紛紛被吹斷,往相同的方向飛遠。


    駁鬆開牙齒,身子被狂風吹飛原地。汪李的羽翼沒有受傷,但還是留下了一個觸目驚心的齒痕。


    駁讓肉食性動物般的柔軟四肢在斜坡上一蹬,再次逆風撲向汪李。汪李喚來雷電後,無數道落雷劈向翱翔於空中的駁。


    「磅!」一道震耳欲聾的巨響響起的同時,駁被撞飛了出去,但也導致附近的樹木起火燃燒。駁在空中轉了一圈,著地於水邊。


    它又奮然跳起,鋒利的獨角角尖瞄準了晄。晄瞬間舉高盾牌擋下獨角,但駁的力量實在太過巨大,晄險些失去平衡自汪李的背上墜落。


    駁的利牙銜住炎招戈的長柄後,用力一甩頭扔出炎招戈。晄沒能拿得及放開長柄,整個人跟著拋進空中。


    「嗚哇——!」


    「小晄!」


    汪李的呐喊聲自奇怪的方向傳來,天空倏地變成在自己頭部下方。


    *


    舜緊攀在岩石


    上往後回頭,發現一團詭譎的烏雲正低空覆住黃河某處,正好就是舜居住的村落那一帶。


    「是汪李在打鬥嗎……?」


    察覺到現在情形刻不容緩後,舜再次在寒風呼嘯的岩石群當中前進。


    背在背上以布包起的兩隻人麵鉞正劇烈振動著。他早已發現到是什麽東西引發它們共鳴,但是每當前進一步,與對方的距離也會相對拉開,無論如何都無法靠近。他明白自己是被對方施下的咒術迷惑住了。


    「結界的中心應該就在某處。」


    舜四下張望,登上滿是岩石的陡峭斜壁。


    攀爬相當傾斜的岩石區時,他必須手腳並用才行,但是他的雙手雙腳都已凍僵,常常險些被風吹落。


    「嗚——」


    腳下踩著的岩石忽然鬆動掉落,舜的身子跟著滑下斜壁。他急忙捉住岩石,好不容易才免於墜落崖底。鬆脫的岩石正不斷發出喀啦聲響滾下斷崖。


    「我可不能死在這裏呢。」


    舜咬緊牙關,繼續攀登。


    冷不防地他在左手邊的樹木上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氣息,於是轉動腦袋,隻見生長於岩石縫隙間的一株小樹枝頭上,掛著一隻幹涸的寓的屍骸。


    「就是那個吧。」


    舜自背上的布包當中拿出共鳴的兩隻人麵鉞的其中一隻。他單手拿著人麵鉞,在狹窄的峭壁岩道上橫向移動。接近小樹後,他用空出的手捉住岩石,再以鉞敲向小樹樹根。重複數次之後,已被敲斷半截的小樹就因自身的重量而逐漸傾斜斷裂,最後連同枝頭上鉤著的寓滾落下險峻的岩壁。


    同時結界也消失無蹤,隻見景色在一瞬間出現奇妙的扭曲。


    抬頭看向振動的人麵鉞指示的方向,岩石縫隙間正夾著一個既白且圓的物體。輪廓和顏色都看得一清二楚。


    「看來這回不是幻覺了呢。」


    舜加快腳步攀上岩石朝目標前進。


    *


    鑒中的水忽然出現了漣漪。


    「唔~有人破壞了結界嗎?」


    在深淵般的黑暗當中,男子發出沉吟:


    「不過,被破壞的隻是結界,並不代表操縱那家夥的詛咒就解除了。」


    男子像在說服自己般喃喃自語,詠唱著咒文抑製水麵的波紋。


    「駁,去吧!咬死楓牙和莉由,讓晄被絕望和憎恨吞噬吧。」


    男朝著鑒繼續蠱惑。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鑒的水麵再次出現波瀾。


    「什麽——?」


    男子伸手覆在鑒上,吟唱咒語想壓抑水波,但是水麵接二連三地產生漣漪,激起了陣陣水花。


    「有人在幹擾我的法術……?」


    男子停下鎮壓水麵的咒文,尋找擾亂鑒中之水的來源。


    「你是誰!」


    一股睿智的氣息倏地彈回他舉高的掌心間。男子對這股氣息再熟悉不過了。那是這十五年來,一直在自己身旁進行著占術的男人的氣息。


    「你是——利條!」


    男子——章玄帶著憎恨喊出曾是以往同僚的名字。


    *


    「難道我又掉進黃河裏了?」


    晄環顧四周。


    一道溫暖的光芒正包圍著晄。


    那是種既淡且輕柔,混合著金黃色與白色兩種色澤的光芒,就像是蛋殼一般包起了晄。仿佛有人正用巨大的雙手懷抱著他輕輕搖晃,感覺非常安詳,完全感受不到置身於水中的恐懼。


    光壁的另一頭覆蓋著濃密的黑暗。偶爾竄過上方的閃光,是汪李打下的雷電吧,在一瞬間照亮了黃褐色的河水。但是周遭既無雷響也無水聲,籠罩著靜寂。


    「先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呢……」


    汪李在遭到詛咒失控暴走之際,晄也曾掉進黃河裏。但是他沒有溺水,就像現在一樣被光芒包圍,當時還有道不可思議的嗓音在呼喚自己。


    雖然看不見身影,但是那道聲音讓人聯想到溫柔的老人,他稱自己是河伯的使者,然後又要他以炎招戈拯救化蛇,於是幫助晄回到陸地上。


    (搞不好那個人可以告訴我解救也空的方法!)


    晄頓時找到了一絲希望:


    「河伯的使者大人——!」


    他將兩手放在嘴邊,大聲呼喊。話聲被吸進了水中,周遭再度陷入靜寂。晄豎起耳朵等待回應。


    ——您在呼喚我嗎?


    不久之後,腦袋的一隅響起熟悉的嗓音。


    「太好了,你回應我了……!」


    晄鬆了一大口氣,接著說道: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如果有我辦得到的事,請盡管說。


    「河岸邊有頭失控的似馬妖魔,你知道嗎?」


    ——我知道。


    「他被某個人操控住了!隻要幫他拿掉咒具,我想他一定能恢複神智,可是我不曉得咒具在哪裏。如果你知道的話,請你告訴我吧!」


    ——這點我也知道,河伯大人亦相當憐憫它,希望能夠解救它,但是……


    話聲帶著明顯的遲疑。


    「靠我沒辦法解除詛咒嗎?」


    晄心生不安。


    ——那頭駁身上,被人下了層層的詛咒,要全部解除恐怕相當困難吧。被逼迫做出違反己意的行為,駁也十分痛苦。與其長痛,不如以炎招戈毀滅它吧。河伯大人也是這麽說的。


    「毀滅……」


    晄啞然失聲。


    「不要!那種事情我做不到!隻因為無法解除詛咒就殺了他,這種殘忍的事我做不到!」


    晄伸手按在光壁上,朝著不曉得位在何方的河伯使者大喊。


    ——您的意思是,無論駁是何種妖魔您都不介意嗎?


    「我不介意!也空沒有錯,錯的是操縱他的人啊!」


    河伯使者似乎吐出了輕微的歎息。


    ——駁的身體與意誌,各自是透過不同的咒具受到操控。身體部分,是埋在四隻小趾裏的黑玉。意誌,是駁以前喝過的水。水已深深地滲入它整個身軀,無法去除。隻要截斷吟唱詛咒的源頭,駁就能夠恢複理智,但是滲入全身的水早已侵蝕了駁的內心,令它鑄下了大錯。


    「大錯……?」


    ——是項難以挽回,非常嚴重的罪行。


    「那項罪行……是什麽呢?」


    晄開口詢問,但河伯使者沒有回答。


    ——假使您認為駁犯下的罪行不能饒恕,就消滅它吧。這樣一來駁也會輕鬆許多。但如果您有覺悟,認為與它一同背負罪孽也沒關係的話,就斬斷它的四隻小趾吧。


    使者的嗓音逐漸變得微弱。


    「等一下!我不懂你的意思,究竟要我怎麽做?」


    晄拍打光壁。


    ——請您自己決定吧。


    最後留下這句話後,河伯使者的聲音便不再出現。


    不知不覺間,無數隻小化蛇正聚集在晄的周圍。每當上方亮起閃電,黑暗中就有銀色鱗片閃閃發亮。


    小化蛇們圍繞住光卵,慢慢地將晄往上推。雷電照亮的水麵逐漸逼近,最後晄終於露出水麵。包覆著晄的光芒一離開水麵後,便化作細小的粒子飄散開來。小化蛇們使力拍振翅膀,將晄運往上空。


    「小晄!」


    汪李在上方大喊,隨即將頭顱下降至晄的麵前。


    「你沒事吧?」


    晄移動至汪李的背上。數匹小化蛇以背部扛著炎招戈,遞至晄眼前。


    「汪李……我遇到河伯的使者了。他說也空犯下了大錯……如果我無法原諒他的話,就消滅他吧。但如果作好覺悟一起背負罪孽的話,就斬斷他的四


    隻小趾……」


    「是嗎……」


    汪李僅是回以這句低喃。


    晄拿起炎招戈,視線投向河岸。駁的全身冒著黑煙,但仍是以銳利的目光注視著晄。


    ——我不想打鬥,也不想殺人……我好想,結束這一切……


    也空的內心正在痛切地傾訴,但同時又有另一道聲音不斷命令也空殺人。


    一股怒火在晄的腹部熊熊點燃。


    「居然玩弄他人的心靈——」


    這種事情他絕不允許!就算是妖怪,也不能任意踐踏它們的心。


    「汪李,我想解救也空。」


    晄緊握住炎招戈刀柄:


    「我要斬斷他的小趾。汪李,上吧!」


    在晄大聲令下的同時,汪李用力拍動羽翼,朝著駁急速下降。翅膀卷起了狂風,讓黃河水麵激起白色的水花。


    晄以雙腿夾緊大蛇的身軀,左手持盾,右手持炎招戈,將目標定在駁的四肢上。


    汪李的頭顱掠過駁的身側,晄在交錯之際提起炎招戈奮力一劃,駁頓時踉蹌地向後急退。


    「當!」炎招戈的刀刃似乎砍中了某種堅硬的物體。


    駁扯開喉嚨發出戰鼓擊響般的咆哮,抬起前腳。它右後腳的小趾遭到斬斷,一個漆黑玉塊碎成碎片。


    汪李往上竄升,身體劃了一個大圓之後又麵向駁。


    「我要繼續衝囉——」


    汪李猛力揮動翅膀,一口氣直衝而下,晄瞄準兩隻前腳舉起炎招戈由左往右橫劈。右邊的小趾雖然勉強砍斷,但駁又在瞬間往後飛跳,因此炎招戈沒能碰到左邊小趾。汪李拍動單邊翅膀拉近雙方距離,晄反轉刀刃,這回由右往左揮去炎招戈,但駁的速度仍是快了些許,刀身劃破虛空。


    駁著地後,間不容發地縱身撲向晄。也許是已經除掉兩個咒具,也空的動作變得遲鈍許多,但是揮舞長柄戈時,在展開下一波攻擊前必須花時間拉回武器。這時晄的胸口大開,駁的左前足猛烈襲來。


    汪李以翅膀拍下駁,急速上升。駁在半空中翻了個跟鬥後,於河岸邊落地。汪李轉過身子又朝駁俯衝。


    駁跳起時汪李鑽過它的腹下,晄立即舉起炎招戈鎖定駁通過頭頂上方的左後方小趾。他仰起身子一鼓作氣揮砍。小趾飛起,當中掉出漆黑玉塊落進黃河。汪李仰起頭又快速飛上天際。


    「剩最後一個——」


    晄氣喘籲籲,重新握好被汗水浸濕的炎招戈長柄。


    駁在黃河的淺灘著地,抬頭看向在上空飛舞的大蛇。


    ——好痛苦……我想早點結束。


    「你等著吧,就快好了。」


    汪李轉了個彎疾速逼近駁。


    毫無預警地駁調頭轉身,以不靈敏的動作在河灘上奔跑。駁的視線望向晄家的方向。


    ——殺了大姊和楓牙,弄髒晄的心吧!


    操縱也空的聲音傳入晄的耳中。


    「那家夥想命令他去莉姊那裏!」


    晄急聲大喊,同時小化蛇群攔住駁的去路。但是駁似乎不將小化蛇們放在眼裏,開始奔上山丘。汪李連忙轉過身子用長長的尾巴將駁拍下山丘。


    駁在空中穩住身子,立於河灘上。汪李在空中旋身的同時,俯衝直撲向駁。駁一躍而起,獨角瞄準了晄的臉部。晄抬起盾牌,也瞄準駁的左前腳。


    喀鏘!


    金屬互相碰撞般的刺耳聲響起,駁的利牙咬住了盾牌,同時晄手中的炎招戈削下了它最後一隻小趾。


    駁叼著盾牌踢向汪李的背部。然而黏在盾牌後方的兩條皮帶緊緊箍住了晄的手臂,他無法放開,緊接著他的大腿浮起,離開汪李的後背。


    「嗚哇!」


    駁銜著掛有晄的盾牌,降落至地麵。


    晄掉落進水邊濺起水花,同時駁的前腳壓住他的胸口。


    裂至耳際的血盆大口大開,銳利的獠牙抵住晄的喉嚨。


    *


    那是一個形狀和大小都與骷髏相差無幾的白色陶製水瓶。


    舜望進水瓶內部。當中雖然裝滿了水,但原是透明清澈的水此刻卻看來無比漆黑,反射不出任何光芒,感覺就像是在看著一口極深的水井。


    水當中有兩個人的咒術氣息,但舜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考為何會如此。兩隻人麵鉞正在激烈振動。


    攀在岩石上,站穩身子後,舜高舉起人麵鉞,接著使盡全身的力量敲向水瓶。水散開的同時,黑霧般的瘴氣猛然噴起。舜閉上眼睛別過臉龐。


    瘴氣逐漸散去,與咒術的氣息一同溶於大氣中再無蹤跡。人麵鉞也不再振動。


    「還真是費盡千辛萬苦呐。」


    舜回頭看向遠方家的方向。在籠罩著村落的烏雲當中,瘴氣已經消失,但不曉得究竟有沒有趕上。


    「小晄、莉由,你們一定要平安無事啊。」


    *


    幾乎同一時間——


    黑暗當中,章玄感受到水瓶遭人窺看的氣息。為了操控駁,那是他放置於高山岩石群裏的咒具。


    是破壞結界的人找到了那個咒具。


    章玄焦急起來。


    「得先解決那家夥才行……」


    他詠唱咒文,打算驅使棲於山中的雜妖,差遣它們前往現今在水瓶身邊的礙事者。然而他的咒文沒能傳進山中的妖魔耳中。章玄的咒術是透過眼前的鑒,再由放置於遠方山上的水瓶施展,但現在利條正在擾亂鑒中之水。


    「可惡的家夥,每次都要妨礙我——!」


    現在已無法通知使寓少年,就算通知了,以寓的飛翔速度也趕不及。畢竟直到方才為止,使寓少年都待在晄家附近。


    章玄咬牙切齒,伸出雙手覆在鑒中的水麵上。隻要能鎮住水麵,就還有辦法。


    他念出咒語,原本搖擺不定的水麵開始趨於平靜,但是仍無法完全消除漣漪。


    章玄更加聚精會神,在兩手手心中注入力量,幾滴汗水淌下額際。


    一股驚人的咒術壓力正在推著他的掌心,鑒中之水微微晃動,濺起細小的水珠。


    「唔唔~」


    章玄咬緊牙根,忍受著推向手心的那股壓力。


    鑒中之水像是沸騰般開始冒泡,泡沫「啵啵啵」地悉數破裂,整個鑒甚至開始出現細微的振動。


    「豈能輸給你……!」


    章玄立起單膝,像要覆住鑒般將掌心推向水麵。


    啪沙——忽然手心中傳來了某種東西裂開的感覺。


    是那隻水瓶破了。


    「可惡!」


    再繼續鎮壓水麵也毫無意義了。他在最後向利條釋放出所有咒力後,抽回平舉的雙手。


    下一秒鑒往上跳起,水以驚人的氣勢噴了出來。


    章玄以老虎沒能逮住獵物般的眼神,注視著鑒中噴起的水。


    「可惡的利條!別以為這樣就會結束,總有一天我絕對會——」


    章玄霍然起身,瞥了一眼水麵慢慢平複的鑒後,消失在黑暗的深處。


    *


    「也空……」


    晄的大半身體浸在水中,以沙啞的嗓音呼喚壓在自己身上的妖魔。


    他連一根手指頭也無法動彈。壓住胸口的隻有駁的左前足,想必是小趾的咒具已被去除,腳上並未施有多大力量。但是,晄連捉住駁的腳用力撥開的力氣也使不出來。對於水的恐懼束縛住了晄的行動。


    另一方麵,汪李和小化蛇們皆屏住呼吸守在四周。駁的利牙正押在晄的咽喉上,若是隨便出手,晄的喉嚨隨時有可能被咬碎。


    也空就像是見到食物的野獸,發出陣陣低嗥。


    ——別害怕河伯的庇護,快


    吃了他!


    詛咒的話聲持續低喃,也空疲憊不堪的心靈已逐漸乏力。


    (可能真的不行了……)


    就在晄如此心想之際,駁的身體忽然微微痙攣,原本沒有焦點的雙眼也恢複生氣。


    駁鬆開晄的喉嚨,滿臉詫異地仰頭望天。瘴氣在轉眼之間消散無蹤,隻剩下汪李喚來的烏雲。


    (操縱他心靈的法術解除了——?)


    晄注意到另一個人的話聲已自駁的內心消失。


    ——這裏是……也空至今都在做什麽……?


    過於年幼無知的心靈無比動搖,陷入混亂。


    駁再次將視線拉回晄的身上。


    殺——


    那道聲音還殘留在駁的耳朵深處。它想起來了,這道聲音是在遇見晄之前,它被囚禁在詭異黑暗空間裏時聽見的話聲。


    在黑暗當中,駁忍受著饑渴的折磨,而裝在骷髏般白色水瓶中的水,治愈了它的幹渴。但是,那隻是一時性的。若是不殺了晄,吸他的血啃他的肉,這份饑渴就永遠不會消除。駁在意識蒙朧中如此認為。


    駁並不知道在黑暗中喝下的水對它下了詛咒。舜破壞了水瓶,藏在腳趾裏的咒具也被削除後,它終於得以取回自己的神智和對身體的掌控權。但是它也不知道,滲入身體每個角落的剩餘咒水會讓它產生這種想法:


    殺、殺、殺——


    聲音在它的耳中深處不間斷地呢喃。


    「不行……」


    駁喃喃低語,接著咻~地白煙竄起,駁的身體變作了人形。


    「也空——?」


    晄瞪大雙眼。


    也空的一頭黑發焦黑卷起,四肢內側的皮膚脫落滲出血絲。他伸出左手按住晄的胸口,用一雙讓人聯想到深沉黑暗的墨色眼睛凝視著晄:


    「也空,想起來了。也空是妖怪……」


    話聲跟以前的也空不同。晄現在也能分辨出那是妖魔的嗓音。


    「也空好餓,不吃掉小晄的話,就不會飽……可是我不想吃你……」


    漆黑的雙眼泛起淚光,也空抿起嘴唇:


    「人和野獸,都是也空的食物。我肚子若是餓了,隻要是活的、溫熱的生物,都是我的獵物。也空不曉得怎麽衡量生命的重量……可是,小晄的生命……很重。」


    鬥大的淚珠紛紛落下,滴在晄的臉頰上。淚水帶著燙人的熱度。


    「我不想要小晄死掉,我想待在活著的小晄身邊……為什麽不可以殺人,也空終於明白了……」


    也空將臉埋進晄的胸前,右手捉著晄的衣裳,像個孩子般低聲啜泣。


    (他找到答案了……)


    一股暖流在晄的心裏擴散開來。晄勉強舉起因浸在水中而變得十分僵硬的手掌,撫摸也空的腦袋。


    然而,也空輕輕推回他的手——


    「可是,也空已經……不能再待在小晄的身邊了。」


    「咦……?」


    也空撐起晄的肩膀讓他起身後,撿起落至水邊的炎招戈遞給晄。


    「小晄,消滅也空吧……」


    「你怎麽突然——?」


    也空以非常疲倦且悲傷的神情注視著晄。


    「你是在後悔自己失控暴走嗎?可是,那是詛咒的關係啊,而且大家也都平安無事,你用不著那麽介意啦。沒有到非得以死謝罪的地步吧——」


    也空靜靜搖頭:


    「不是的……也空鑄下了無法挽回的大錯。你消滅我比較好。」


    如黑暗般的雙瞳沉痛地看向晄。


    「那三座邑的居民,全部——都是也空殺的。」


    「…………你騙人!」


    一陣惡寒竄過全身,晄不禁猛烈顫抖。濡濕的衣物這時仿佛變作了冰塊,讓人感到無比寒冷。漂浮於上空的汪李變回了人形,站在晄的身旁,但晄完全沒有發現。


    「也空又餓又渴,無法忍耐,於是開始狩獵。可是,我沒辦法吃。我不曉得誰是小晄,所以統統試了一遍……」


    也空垂下眼瞼,淚水自濃密的睫毛底下不斷滾落。


    「我現在知道……我做錯了事。也空不要存在於這個世上比較好。所以,消滅我吧……」


    晄啞口無言,握著炎招戈呆站在原地。


    (怎麽會……也空居然毀滅了三座邑……)


    視野忽然變窄且變暗,甚至聽不見黃河的水聲。汪李扶住腳步踉蹌的晄。


    「我……該怎麽辦……」


    晄視線落在炎招戈上,發抖的指尖幾乎快握不住炎招戈的長柄。


    盡管是詛咒的緣故,但畢竟奪走了數千人的性命,這項罪過難以彌補。用不著也空開口,晄也應該讓他以自己的生命來償還。對也空而言,與其活在罪惡感當中,一死了之肯定比較輕鬆吧。


    ——假使您認為駁犯下的罪行不能饒恕,就消滅它吧。但如果您有覺悟與它一同背負罪孽的話——


    河伯使者的話語在晄的腦海裏複蘇。


    「決定的人是你。不管你的選擇為何,我都會跟隨你。」


    汪李說道。


    「可是消滅也空,這種事我辦不到……」


    若要一起背負,這項罪孽也未免太過深重。可是,他不想失去也空——就算知道他是殘殺了好幾千人的妖魔,這份心情還是沒有改變。


    ——我好想回去。


    忽然間,晄想起發現也空倒在岸邊時,他心底閃過的這個願望。


    也空在饑餓的折磨之下,為了尋找晄才會不得已沿著黃河而下吧。若是沒有受到詛咒,他一定還是在遙遠的故鄉,平靜地過著與鳥獸相同的生活。


    什麽也不曉得,卻被人類利用,無比痛苦的也空——


    咒術師向也空下咒的目的,就是殺了晄。晄沒辦法讓他一個人背負罪孽。


    晄抬起臉蛋。


    「也空,我和你一起背負罪孽吧。」


    也空掀起低垂的眼皮,震驚地凝視著晄。


    「我不會消滅你的……所以,活下來——一起償還罪過吧。」


    「小晄……」


    也空正想說些什麽時,炎招戈突然開始閃爍。晄再次握好長柄,見到炎招戈的光芒不斷增強後睜大眼睛。


    「小晄!」


    就在這時,莉由與楓牙和累焰一同自山丘上跑來。


    炎招戈的光芒包覆住也空。


    在晄等人的注視之下,也空在光芒當中逐漸變成駁的姿態,但是覆住他身體的毛發不再是先前那種漆黑的硬毛,反而是帶有柔和光澤的珍珠色。


    最後隻有尾巴和瞳孔仍是黑色,連額上的獨角也像是磨光的玉般綻放出白色的光輝。


    擁有發光獨角,和神聖美麗珍珠色澤的馬——這正是駁原本的姿態。


    「這是黃帝的旨意,還是河伯的願望呢——」


    楓牙茫然自語。


    冷不防地,累焰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氣息,仰頭望天。


    「那是管理天上的庭園——平圃的神明,英招……」


    聽見累焰的輕喃後,晄一行人也抬起頭來。


    東方的天際已沒入藏青色中,至於西方的天空,則有餘暉將薄雲染成了鮮豔的朱色。


    想必是幻影吧,那位神明的身軀呈現半透明的模樣。擁有馬身和鳥類的巨大羽翼,與人類如出一轍的臉龐上充滿慈愛,俯視著變為珍珠色澤的駁。


    英招的身後還有無數頭馬匹。它們都和也空一樣,身體呈珍珠色,隻有尾巴漆黑如墨,猛虎般銳利的獠牙與爪子,額頭中央長有發光的利角。


    英招無聲無息地拍動翅膀,輕盈地迅速飛落而下。同時翅膀逐漸變作


    薄絹,長有四隻腳的馬身也變成人形。


    降落至也空的眼前時,英招已經幻化成絕美女神的姿態。發絲高高盤起,插有玉簪,身穿數層半透明的薄紗。


    英招揚起洋溢著母愛的笑容,望著也空。


    ——我一直在找你呢。


    英招掀開嘴唇,但話聲卻是在腦海中響起。


    「你是誰……?」


    也空大感不可思議地回望女神。


    ——你會不記得也是無可厚非。我是英招。駁,也就是創造出你的神隻。你原本應該和其他的駁一同守護平圃。但是,我剛創造出你不久之後,大戰便揭開序幕,天空破了個大洞,導致你墜落至人間。本來我也想趕快前來尋你,但是……


    激烈的戰火持續了一段漫長的時間,而且戰爭結束之後,女神女媧也需要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完全修補好天際。天庭恢複安定之後,她來到人間尋找墜落的駁,然而最終卻還是沒能找到。想必是在天庭掀起戰爭的神,將來打算收服駁作為自己的座騎,所以藏起了駁不讓英招發現吧——女神如此說明。


    ——借用黃帝的力量後,我終於找到你了。


    英招將目光移向晄。


    ——多虧有你解除了施加在駁身上的詛咒,我要向你道謝。


    女神露出微笑,但晄隻能怔忡地連連點頭。


    英招再次將視線拉回也空身上。


    ——我們一同返回平圃吧,那裏是你的家。


    也空瞠大雙眼,漆黑的眼眸出現動搖。


    「也空不回去。」


    白馬輕輕搖頭。


    「也空犯下了罪行。可是,小晄說他不消滅也空。也空想待在小晄的身邊。」


    英招微微一笑,又望向晄。


    ——駁已經這麽說了,我能夠將他托付予你嗎?


    晄用力點頭。


    「當然——!明明敵人的目標是我,卻連累了這麽多人。我想和也空一起補償那些不幸逝世的人們。」


    雖然也有以命贖罪的方式,但是現在還不能死。他不能丟下舜、莉由和汪李,自己死掉。


    「我是炎招戈的使用者。不讓其他妖魔像也空一樣遇到這種可怕的事,就是我所能做的補償。」


    他以連自己也感到意外的堅決嗓音宣告。


    ——黃帝也說你鐵定會這麽說呢。


    英招轉頭望向駁,輕撫他的臉頰。也空頓時被薄霧包圍,變作人形。


    ——我將原本應該會在平圃習得的智慧,賜予你吧。


    英招伸出幾近透明的白皙雙手,包覆住也空的小麥色肌膚,同時將額頭抵在也空的額頭上」。


    一道柔和的光芒自額頭覆向也空的全身,最後消失不見。


    ——我會在遙遠的平圃守護著你的。


    英招以母親般溫柔的眼神注視著也空,開口說道。


    ——駁就拜托你們了。


    英招向晄和汪李輕柔微笑後,仰起臉龐。女神緩緩飛向空中,最後身影融進了藍色的天際裏。駁群也萬分不舍地俯視也空,爾後轉身跟隨英招消失了蹤影。


    晄一行人靜靜目送他們離開,但也空忽然轉過頭來。至今他臉上如同幼兒般天真無邪的表情已經褪去,變成了一名成熟懂事的成年人。


    「小晄,我想向炎招戈發誓。也空想告訴黃帝、禹王和湯王,我會竭盡所能彌補我的罪過。」


    以往也空的雙瞳就像是漆黑的洞穴,並未映照出任何事物,如今正綻放著智慧的光采。眼瞳深處除了有深深的自責外,同時還有冀求彌補的強烈心願。


    「嗯,我也想好好告訴他們,我會和也空一起加油的。」


    晄含笑點頭。


    也空在晄麵前肅穆地跪下,采取臣子對君主所行的最高叩拜禮。


    「也空謹在此向炎招戈、創造出炎招戈的黃帝,以及平圃英招起誓。今後我將會竭盡一生來償還自己的罪過。原本理應被消滅的我,卻得到了炎招戈使用者的憐憫,甚至還願意與我同背負罪孽。我想回報小晄的心意。我願宣誓遵從小晄,終生忠誠不悔。」


    也空抬起頭來,以漆黑的眼眸凝視著晄。


    晄也回望也空心中不禁暗忖:也空的眼睛真像是星光閃爍的夜空。


    「我也向黃帝和炎招戈發誓,我會與也空一同償還罪孽。我希望不要再有其他妖魔被人利用,受到折磨了。如果有人試圖操控一無所知的妖魔,逼迫它們做壞事的話,我會挺身而出與之奮戰!」


    炎招戈一明一滅的光芒倏地包圍住晄,綻放出太陽般的耀眼光輝。


    累焰在光芒當中見到了禹王、湯王以及黃帝的身影。他回想起先前晄與汪李互相宣誓時的情景。


    「那兩位陛下,也是像這樣收服妖魔的吧……」


    晄總有一天會成為能與禹王和湯王並駕其驅的存在吧——能夠預知未來的占術師心想。


    *


    「利條,怎麽回事?」


    陽甲王戰戰兢兢地望進木之間。


    自從利條將自己關在重屋的木之間之後,陽甲暫時和其他貞人一同待在大室當中等待,但是期間似乎有某種嘈雜的聲響自木之間傳來。


    貞人們以緊張莫名的神色說道:「大人正在進行相當大型的咒術。」


    隨後聲響立即停了下來,但利條仍是遲遲沒有返回,陽甲王才會終於按捺不住地來到木之間。


    「讓陛下受驚了。」


    利條勾起一如既往的優雅微笑。


    「發生什麽事了?」


    一隻青銅鑒翻倒在利條身前。當中的水溢出,潑濕了竹席。


    「就你而言,鑒算是相當少見呢。而且這也是本王第一次見到你讓水潑灑出來。」


    擁有占卜未來能力的占術師利條,平時極少使用鑒,倒是具備千裏眼能力的章玄時常望著鑒麵——


    而且平時總是冷靜且身段完美的利條,這回似乎還出現了打翻鑒的失誤。


    「微臣沒能鎮壓住最後一道反擊——看來微臣的修行也還不足呢。」


    利條看向自己白皙的手心。


    「貞人們說你是在進行咒術——?」


    「詳情請容微臣稍後再稟,這回的纏鬥確實讓微臣相當疲憊。請容微臣先行告退歇息一會。」


    利條拿起置於一旁的笏板,舉止優雅地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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