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掩過晨曦,天空再度飄起雪來。飽含水分的白雪在佐間太郎的衣服上留下冰冷的足跡。


    他慌張地環顧四方,卻什麽也看不到。佐間太郎咬著指甲,縮起身子發抖。明知再這樣下去不行,他卻連站也站不起來。


    惡魔掠走天兒的現今,他無計可施。身為無力的凡人,隻能束手無策。


    他甚至想過,要不要先回世田穀的家中,向家人求救?可是,在求救的時間裏,天兒不知會如何。


    長出巨大翅膀的惡魔以巨大的爪子嵌入她的身體,帶著她飛往某處去了。


    「這樣下去不行,我一定要想辦法。」


    他拍著自己的雙頰,重整思緒,留在原地並不能解決事情。佐間太郎先以庭院裏的自來水衝掉沾有血跡的白雪,接著對lucky前輩低頭致意,離開了築有雪屋的民宅。


    不發一語地踩過雪地,他完全亂了方寸,隻是朝著惡魔飛去的方向走去。如果惡魔飛到一半改變路徑,就什麽線索都沒有了。


    佐間太郎欲哭無淚。如今他孑然一身,心裏想著,自己變成凡人後並不會感到不安,都是因為天兒在的關係。雖然她表現得很開朗,內心其實是很擔心的。現在的她一定比佐間太郎更加不安,甚至近乎絕望了吧。


    「沒錯,天兒一定比我還慌,我不能自亂陣腳。」


    雖然這麽說,勇氣卻沒湧上心頭。成為天神的考驗是要幫助某人,但是他現在更需要別人的幫助。


    天兒總是陪在自己身邊,這名天使就像衛星一樣環繞在自己身邊。昨天還覺得她有點煩,如今卻恍如隔世。她不在的現今,這一刻竟是如此寒冷可怕。


    「天兒,等我,我一定會去救你。」


    佐間太郎說著拐過彎道,眼前卻出現盡頭,這是條死巷。閉塞感加上呼吸困難,他的頭痛了起來。想掉頭走回原路,卻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翻騰而停下腳步。


    一陣惡心想吐,以為是身體出了毛病,其實不然。鬥大的淚水由他的眼裏流下。他哭了。


    「為什麽要哭,我不懂啊!為什麽要哭,我不振作是不行的!」


    是因為寂寞?還是絕望?佐間太郎哭了起來。這時他才知道,原來淚水也會有止不住的時候。他心想:


    人類真是脆弱的生物。


    『好……冷……』


    他忽然聽見說話聲,於是豎起耳朵:


    「天兒!?天兒!?」


    聲音來得太突然,他分不出是誰的聲音,也可能是幻聽。對了,昨天好像也有聽到說話聲。


    現在應該無法使用神樣家族特有的心語才對。


    那他為什麽聽得到別人的說話聲?他腦中一片混亂,難道是別的聲音聽起來像說話聲?


    「是誰!回答我!快回答我啊!!你到底是誰!!」


    佐間太郎的聲音在灰暗的天色下空虛地回響。


    小石子和砂粒跑進運動鞋裏,不懷好意地刺激著腳底。我用手撥開高至腰間的青草,草的邊緣宛如利刃,指尖因細小的傷口而發麻。


    我無視滲出鮮血的雙手,跌跌撞撞地全力奔跑。在某個宛如樹林般的地方踢著凹凸不平的地麵不斷跑著。


    我知道他們就快追過來了,他們帶著危險的凶器—一被打到就腦袋開花的鐵棒,及一發子彈就能奪走性命的手槍,成群結隊地追捕著我。


    肺裏幹得仿佛積滿石灰,光是呼吸都覺得痛苦。我像風箱一樣呼吸著,倒臥在開始腐敗的大樹蔭下。


    我用手擦去汗水,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還好,還沒追過來。我鬆了口氣,就在精神鬆懈的瞬間聽見一個聲音:


    「大哥哥。」


    「嗚哇啊~~~!」


    身旁竟站著單杠少女,她和平時一樣,一臉自負。


    這裏距鎮上有一大段距離,我不知道她為何會在這裏。但不論如何,我沒時間理她。


    「大哥哥,你在做什麽?」


    不可思議的聲音響起,難道……這是……?


    「我在逃亡啊。」


    我焦慮地回答。


    「逃亡?為什麽?」


    為什麽?原已平息的呼吸感到一陣壓迫。我為何而逃?光是思考這個問題就讓我心焦難耐。


    我為何而逃,該告訴少女嗎?不行,怎能告訴小孩?這麽一想,那一刻在我腦海裏複蘇。我想起身上沾滿血跡,呆站著的那一刻,我憶起眾多目光輕視我的那一天。


    「沒有為什麽。你在這裏會礙事,趁還沒受傷之前,趕快回家去。」


    我將語氣放柔了些,希望她能趕緊離開。


    「不要,別把我當小孩看待。」


    「你明明就是小孩。」


    「我才不是小孩!別看我這樣,我的精神年齡比你還大一歲呢!」


    「好啦,隨你怎麽說。再見。」


    「等一下!大哥哥,帶我一起走好不好。」


    「笨蛋,開什麽玩笑啊你——」


    「我不是在開玩笑。」


    不知不覺間,她露出認真嚴肅的神情,就跟那時候一樣。


    「……好吧,我帶你一起走……」


    「嗯,我知道了!我叫麻美!大哥哥呢?」


    「我叫……天使。」


    我醒了過來。一起身,喉頭感到異樣的幹渴,發現自己滿身大汗。沒錯,這是夢,做到一半我就發現是夢了。然而,縱使知道是夢,我卻無法阻止,隻能接受夢裏的光景。夢境很真實,宛如有著另一個世界,而我正看著那個世界的自己。


    為什麽少女會以那樣的形式出現在夢裏?難道是因為我對她有罪惡感?


    我與她相約十點會合,而我卻趁夜離開。約定的時間早已過了,現在是下午,她會不會一直在澡堂前等我?是不是此刻仍在等待著不會赴約的我呢


    大雪紛飛中獨自等待著我的到來。她很可能被那個奇怪的警察給纏上了。


    我皺起眉頭,這並不是在後悔,卻十分接近後侮,所以我才會做那個夢。


    「麻美……」


    我喊出少女的名字。當然這是她在夢裏的名字,我並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不過,為什麽我會告訴她我叫「天使」呢?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麻美(再提醒一次,這是假名)從世界水族係列的盒子裏拿出來的天使魚,難道我是因為在意天使這兩個字,才這麽說的嗎?


    我歎了口氣,環顧四周。我躲在寂寥超市後的小倉庫,因為人煙稀少,商店幾乎都快維持不下去了,用來當做藏身處再好不過。我一如往常撬開門鎖進入,裏麵放著布滿灰塵的桌子和櫃子,我蹲坐在那,等待體力恢複。體力恢複之後,便得馬上離開。


    總之我得不停逃亡,得忘記丟下她的事,以自身安全為優先考量。


    『……快……答……』


    我馬上把手伸入口袋,緊緊握住刀子。不知何處傳來說話聲,聽不清楚內容,但我知道那是男人的聲音。是超商店員走過來了?我緊緊抓住刀子,緩緩走向倉庫入口。門外傳來唏噓聲,果然有人。


    我吞了口口水,門靜靜地打開。


    冷風吹入昏暗的倉庫裏,傳來幹臭味。


    「找到你了。」


    少女說道。倉庫門外的,是戴著毛線帽及手套,穿著大衣的單杠少女。


    「麻美……為什麽你知道我在這裏?」


    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想知道她如何能到達這裏。從澡堂到這裏有一大段距離,我並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她為什麽能找到這裏來?也因此我並未發現我叫了她在夢中的名字「麻美」。


    未料,少女一臉驚訝:


    「……你怎麽


    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們麵麵相覷,沉默了半晌。


    ★


    「不行。」


    我不知說了幾次,但她每次總會反問我:


    「為什麽不行?」


    麻美屈著四肢靠在倉庫牆壁上,我盡量不去看她,隻冷冷地重複:


    「不行就是不行。」


    「這算什麽理由?告訴我原因!」


    「……沒什麽好說的。」


    「那是因為你不把話說清楚,才沒什麽好說的吧?」


    她果然很難應付。不管我問幾次,麻美就是不告訴我,她怎麽來到這裏的。非但如此,她還要我帶她走。不管我說幾次不行,她都不肯接受,我開始不耐煩,抽了好幾根煙。煙薰得她眯起眼睛,低頭小聲咳嗽。


    我想怒罵她,卻又告訴自己要冷靜下來。我將煙踩熄,撿起煙蒂放入口袋。


    我當然不可能帶麻美走,她應該回自己的家。有家可回的人就應該回家,而且我一直想到那個墜落的夢。


    我怕像夢裏一樣,這種話我說不出口,但或許這是我不帶她走的最大理由。


    「你有家,回家去吧。」


    「……我不想回家。」


    她抱膝坐著,從倉庫的小窗戶,可以看見下個不停的雪令世界染上潔白。


    「告訴我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低下頭的麻美緩緩抬起頭看著我,她的雙眼布滿血絲,看來她剛才哭了。


    「還問為什麽?你為什麽想跟我走?」


    「因為我喜歡你。」


    真是的,怎麽會這樣?我居然會被一個小妹妹喜歡上了,她的年紀還沒大到有資格說喜歡不喜歡吧。


    「拜托別再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你知道我們差幾歲嗎?別傻了。」


    我沒時間陪小孩玩,於是立即做出結論,語氣強硬。


    「才不傻呢,人家就是喜歡你嘛,這跟年紀沒有關係啊!」


    「有,跟你這種小妹妹走在一起,別人一定會認為我是怪人。」


    怪人,麻美裝出嘴形,不出聲地說道。之後沉默延續了好一會兒,我用腳尖踢倒掉在地上的煙灰堆。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真煩,她到底想說什麽?


    「我才不相信這種事,喜歡別人一定需要理由,沒有理由是不行的,不可能毫無理由就對別人一見鍾情。」


    麻美聽了我的話大吃一驚,她感歎地動著身子說道:


    「大哥哥,你這樣很蠢耶!人生又不是漫畫或電影,當然有可能毫無理由就喜歡上別人啊!就算其他人覺得沒有意義,對我來說卻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這就是命運。」


    命運,我差點脫口而出。難道墜落的夢也是命運嗎?


    「別傻了,這樣感覺很隨便。」


    麻美嘟起嘴,裝出大人的樣子反駁:


    「可是,如果你需要理由,我可以告訴你,你想聽嗎?」


    在我回答之前,她繼續說道:


    「我一直在等能帶我離開這裏,到別的地方去的人,我想那個人就是你,我一見到你就有這種感覺,我知道是你。」


    「什麽意思怎麽回事?」


    「我相信有人會來救我,一定會遇到改變我世界的人,我一直這麽認為。」


    改變世界?這未免太誇張了吧,我無法理解麻美說的話。


    「你別誤會,我無法改變你的世界,也不能帶你走。我光煩惱自己的事就已精疲力盡了,沒時間再陪你玩。而且,才沒有別的世界,世界隻有一個。想要離開這裏,就隻能逃;想要改變世界,就要自己努力,不要依靠別人,別用『我喜歡上你了』這種話推拖,這跟那完全是兩碼子事!」


    「……」


    我救不了她。見麻美沉默不語,我想我大概說得太過火了,不過這樣也好。


    「你爸爸是個怎麽樣的人?媽媽又是怎麽樣的人?」


    「……我不記得。」


    就算記得也不會告訴你,可是我真的不記得。


    麻美的回答卻出乎意料:


    「是嗎……我也不記得。」


    「你沒有父母嗎?」


    「嗯,我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


    她撥起蓋住耳朵的頭發說道,但她的表情並不寂寞,眼神中流露出堅強。


    「所以我想要有爸爸媽媽,想要有個可靠的爸爸、慈祥的媽媽、愛欺負人但很棒的姐姐、可愛的妹妹、還想要一個像你一樣帥的哥哥,我想生長在這樣的家庭裏。可是,我現在和伯伯住在一起。」


    「有家人就很好了。」


    「嗯……可是,我不太喜歡伯伯。」


    我沒有家人,一直是孤獨一人。


    「你說什麽傻話,有家可歸、有飯可吃就很幸福了。」


    對找不到地方睡覺的我而言,麻美已經很幸福了,但她或許有她的苦衷吧。


    「……不,我想跟大哥哥一起去別的地方,帶我走好不好。」


    「我不是你哥哥,是外人,請你記得這件事。」


    「你不是哥哥……啊,對喔,原來如此,我比較成熟嘛。」


    她笑了出來。她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是在捉弄我嗎?


    「沒錯,怎麽看你都比較適合當我弟弟,因為你是小孩子嘛。如果有來生,就我當姐姐你當弟弟。」


    我想早點結束對話,要是一直說下去,會更難甩掉她。


    「別蠢了,講什麽來生?你現在活著不是嗎?又沒死。你正活在這個當下,所以你應該為今生著想,而不是來生,為現在的自己著想,為你的未來著想。」


    「……你說得對。」


    「嗯。」


    「不過,我想去別的地方,想在別處生活。」


    「又來了……」


    我無意永遠留在這裏跟她一問一答。於是站起身來走向門口。她看著我,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環顧四周後,她擔心地問道:


    「大哥哥,雞胸肉呢?」


    「呃……啊……」


    我不希望她問這個問題。我無法一直照顧它,對於半途而廢的照顧,我真的很過意不去,但我既然要離開這裏,除了拋下它別無他法。


    見我一直不答腔,麻美的臉一沉,她嘴唇顫抖著說出:


    「難道……你把它拋棄了?」


    「沒錯。」


    說時遲那時快,小小的手掌打了我一耳光,我一時之間沒意會過來。眼前的少女氣得臉色漲紅:


    「你怎麽可以拋棄雞胸肉!」


    「不要緊,我把它放在安全溫暖的地方……」


    「如果要拋棄它,為什麽一開始要收養它!?」


    「是水母女孩把它硬塞給我的。」


    「我要去找它,它在哪裏!?」


    「…………」


    「你不說沒關係,我去找!!」


    麻美丟下我奔出倉庫,我很想由她去,可是外麵下著大雪讓我無法不管她。我彷佛在雪中遊泳般地追著她。氣溫低得嚇人,剛吐出的氣息化為粉末狀的細冰飛散。


    「麻美!等等!」


    「你別管我!」


    「我用外套包著它,不會有事的!」


    「怎麽可能沒事!笨蛋!」


    我抓住她的小手,麻美因反作用力跌在積雪的柏油路上。她大聲哭喊,想要掙脫我:


    「走開啦!你這個笨蛋,走開!!」


    「喂,小聲點!」


    「不要、不要、不要!!」


    路人假裝沒


    看到地經過,我的手指冰冷,感覺變得遲鈍。過了不久,她不再哭喊,大概是放棄了,隻是凝視著我,沉默不語。如果有人報警我就慘了,但麻美十分頑固,隻能耐心地等她氣消。


    我開始感到厭煩,想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麻美。」


    「…………」


    麻美不發一語,我仍繼續說道:


    「我曾經……」


    我曾經……


    「殺過人。所以我不能帶你走,我不能帶你離開這裏。」


    「什麽?」


    她緩緩抬起頭,白雪有如老舊電影的雜訊般把世界切割開來。


    「大哥哥不會做這種事的,我相信你。」


    少女說道,她的嘴唇因低溫而沒了血色。


    「這是事實,而且我——」


    我無法繼續說下去。天氣太冷,嘴巴不靈活,而且說出來我可能會哭出來。我沉默了一會兒,想繼續說下去,卻說不出口。於是我放棄了,選擇沉默。


    麻美盯著我的臉,什麽也沒說。


    最後,打破沉默的不是我,也不是麻美,是老人虛弱的聲音。


    他撐著黑色的傘,穿著雨衣,緩緩靠近她:


    「麻美,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的表情瞬間凍結起來,我看到她馬上舉起雙臂保護著頭部。老人另一手撐著拐杖:


    「我找你找了很久,一起回家吧?」


    「不要,我不想回去……」


    麻美害怕地說道。她的聲音很小,小到我隻能從她的嘴形猜測她說了什麽。


    「他是誰?不好意思,麻美給您添麻煩了……」


    老人抓住麻美的手,毫無顧忌地奮力一拉。她的臉因痛苦而扭曲糾結,搖搖晃晃地被他拉過去。


    「喂,何必那麽用力……」


    我話還沒說完,老人的神情便起了變化。笑容洋溢的表情消失無蹤,他尖聲吼道:


    「住口!否則我報警!!」


    突如其來的轉變使我退了一步,他一定是麻美口中的「伯伯」,她應該回到他身邊的。但現在我不確定,送她回去是對還是不對了。


    「大哥哥,救我!」


    麻美對我伸出手,我默默看著兩人。


    「救我!我不想回去!!」


    麻美沒有哭泣,隻因恐懼而害怕。我該如何是好。


    我該丟下不願回去的少女嗎?可是我又能做什麽?我無法為她做什麽,什麽也做不到,根本就一無所有。


    「麻美,快給我回家!!」


    老人抓住麻美的頭發,粗魯地把她的頭壓到地上。少女小小的身子被壓在柏油路上,他用拐杖打她的雙腿。發出敲打木頭似的聲響,麻美痛苦地咳嗽。老人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拿拐杖打在她纖細的雙腳上。


    「你是壞孩子,我要懲罰你!錯的是你,我一點錯都沒有!我是對的!!」


    老人眼裏布滿血絲叫著,麻美用手保護頭部,忍受著老人的暴行。


    小孩無法選擇監護人,對他們而言,撫養自己長大的大人宛如天神,他們無法獨自成事。但世上就是會有不合理的事存在,想擺脫這些事,隻能選擇逃避。她逃到我身邊,想要到遙遠的地方去。


    我卻拒絕她的求救,因為我不是能救她的人。不管她和多殘酷的大人在一起,都比跟我在一起要來得好。


    雖然我這麽想,卻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是對還是不對。救救我,救救我!有一股聲音隨著老人的叫聲傳到我腦海裏。


    當我回過神來,我已站在麻美與老人之間,手裏抓著就要揮下的拐杖。


    「你做什麽!這是我家的小孩,你少來礙事!」


    「你怎麽能這麽對待小孩子?」


    「我在管教她,不聽話的小孩就該罰。」


    「管教有很多方法,這種方法實在……」


    「少囉嗦,否則我報警!!」


    很不可思議的,我聞言卻沒有太大的反應。我覺得現在非逃不可,於是我對麻美說:


    「我明白了,我會救你,我們一起走吧。」


    「……大哥哥……」


    我把拐杖一扭,從老人手裏搶下它,然後用膝蓋一頂把它斷成兩半,老人板起臉孔:


    「你做什麽!!嗯?等一下,我好像見過你……你是通緝中的殺人犯!!」


    我抱起麻美離開。


    老人跟了過來,大聲叫喊:


    「來人啊,我女兒被壞蛋帶走了!救命啊!!救命啊!!」


    眾人紛紛對我行注目禮,有人似乎看過我,於是慘叫著逃走。這種情形真是太荒謬了,我到底在做什麽?


    「大哥哥,救我,大哥哥,救我……」


    麻美在我懷裏顫抖,我什麽也沒說,隻用力抱緊她。


    「來人啊,把這個罪犯抓起來!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我默默轉身,走近跟在身後的老人,低聲道:


    「不想被殺就給我閉嘴。」


    他臉色慘白,跪在地上。我穿過人群,抱著麻美跑走,遠處傳來警車的警笛聲,照相手機的快門聲。我對一切視若無睹,隻是奔跑著。


    我一定是吃錯藥了,才會做出這種事。一個人逃走不就好了嗎,何必帶著累贅?


    「大哥哥,帶我走……」


    我沒回答,這還用說嗎?


    你想到哪裏,我都帶你去。


    「神山,你在做什麽?」


    「我遇到瓶頸了……」


    過了中午,大雪仍下個不停,佐間太郎坐在長椅上,公園裏一個人影也沒有。


    大雪就快抹去他的足跡,他翻起大衣的領子,蜷曲著身子蹲著。


    久美子就在他身旁,他知道這是寒冷與混亂帶來的幻覺,不過既然她出現在自己的幻覺裏,也不能把她趕走,便與她交談了起來。看在第三者眼裏,會是他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喃喃自語的情景,相當詭異。不過幸好,很少人會走在這場暴風雪裏。


    「原來如此,不過天兒到哪去了呢……」


    久美子完全不在意寒冷及大雪(因為她是幻覺),穿著短袖和迷你裙坐在他身邊,相形之下,佐間太郎穿著大衣圍著圍巾,身體還微微發抖。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哪裏,也沒有線索。我現在是無力的凡人,也不知道這個時候該怎麽辦。」


    久美子微微鼓起雙頰說道:


    「你怎麽這麽說呢,凡人很無力,但大家都很努力啊!」


    「是沒錯啦。」


    「所以神山也會有辦法的,對不對?」


    他接受了完全沒用的建議,歎了口氣,體溫越來越低,手腳不聽使喚。


    「久美子置身事外,當然無所謂了,可是要努力並不簡單。」


    「我並沒有覺得很簡單……可是,我不是神山,確實不明白你的辛勞。」


    「對啊。」


    「所以你也不明白天兒的辛勞。」


    沒錯,天兒一定很害怕,我繼續留在這裏是不能解決事情的。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你真可憐。」


    久美子靠近他,纖細的手臂緊緊抱住他。雖是幻覺,他卻覺得被她接觸到的部位傳來微熱。佐間太郎緩緩閉上雙眼。


    「神山,不要緊的,不必勉強。我說得太過分了。你很努力,先休息一下會比較好。」


    她這麽一說,佐間太郎覺得有種可以放下所有的感覺,心情也逐漸沉穩。不知不覺間,他不再感到寒冷與痛苦。


    「神山,晚安,天亮我會叫醒你的。」


    「嗯……久美子……晚安……


    」


    佐間太郎靜靜陷入深沉的睡眠裏,他的呼吸次數減少,意識越來越模糊。


    「晚……安……」


    黑暗中,全黑的布幕遮蓋了他的一切。


    凡人稱之為「死亡」。


    數秒後,佐間太郎的心髒完全停止。


    神山佐間太郎身為凡人的短暫生涯,畫下句點。


    「差點就死了啊~~~~~~~!!」


    還沒—完—,佐間太郎從長椅上奮力起身。


    「哇啊~~~要死了!要死了!好險,剛才好險!久美子的幻覺竟然想不動聲色地帶我到死亡的世界!可惡,等我回家要把她大卸八塊!!」


    他拍掉身上的積雪,自己做起心外按摩,久美子的幻影已不見蹤影。


    「呼、呼……差點就幽體脫離了……還看到小河和花園(譯注:黃泉的景象)……」


    佐間太郎獨自一人在寂靜的公園裏大口喘著氣。他那驚慌失措的模樣,如果讓監視器拍到,監看螢幕的警衛一定會向警方通報。


    「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救出天兒!!呼~呼~我要救她、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出天兒!哇啊~~~~~~~~!!」


    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佐間太郎亂叫一通,他賣力大叫。意誌消沉會無法解決事情,得先讓身體動起來,先扯開嗓子叫一叫。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從剛剛就一直吵到現在,煩死了!!你到底是誰!!』


    ——喔?


    他連忙東張西望,尋找這位個性火爆的仁兄,卻不見人影。難道繼幻覺之後,幻聽也找上門來了嗎?不妙,身為凡人的我,離死亡又更近一步了。佐間太郎再次施行心外按摩。


    『我在問你是誰,快回答我。』


    按摩時,他又聽見說話聲。幻聽,這一定是幻聽。啊~好可怕,我變得好奇怪。他加快按摩的速度,以馬赫為單位。


    『不準再大叫,聽見沒,去死!』


    佐間太郎原本一直默默聽著,聽見「去死」這兩個字也忍不住有所反應了。對剛到鬼門關前走一遭的他來說,就算開玩笑也不能叫他去死。


    「少、少囉嗦!我也很拚命,怎麽能去死!是幻聽就快給我消失!!」


    他踢起地上的積雪,嗚喔喔喔喔的大吼大叫,完全豁出去了。如果被監視器拍到,警衛一定會說:「這個人太恐怖了,還是別管他好了。」而對他置之不理的。


    「呼、呼……可惡的幻聽,終於消失了嗎……」


    趕走幻聽了,總算結束了,他心想。


    『你才是幻聽吧!我很忙,快給我消失!!』


    未料,幻聽反而更大聲的回嗆他。


    「這、這是怎麽回事……我頭殼裏麵有小妖精嗎……」


    佐間太郎先把右耳朝下,咚咚咚地敲著頭,卻沒有妖精掉下來。這麽說來,是他頭腦有問題囉?


    可是一直杵在這裏傷腦筋也不是辦法,既然如此,就把死馬當活馬醫,問幻聽看看吧。


    「有時聽得見的幻聽,我在找人,你有沒有什麽消息?」


    瞬間的沉默後,幻聽回答:


    『明明你才是幻聽,竟敢問我問題?』


    「你才是咧,明明就是幻聽,竟敢回答問題?我在找人啦。」


    『我哪知道啊。』


    被一口回絕的佐間太郎奮力踢著地麵叫道:


    「聽我把話說完啦~!!」


    『我剛剛叫你不要大叫你沒聽見嗎?叫得我頭都痛死了!』


    「那就回答我的問題啊~!喝啊~!!」


    『什麽啦。你以為你很了不起嗎!你是誰啊,混蛋!!』


    見幻聽沒有要回答問題的意思,佐間太郎不禁脫口而出:


    「我是神啊,混蛋!!你有意見嗎!!」


    『說什麽夢話啊你?真叫人不爽。』


    「少囉嗦,我這裏可糟了!」


    『閉嘴,我這裏才糟!』


    「你那邊很糟嗎?那我們彼此彼此嘛。」


    『是啊。一言難盡。』


    「其實我在找人。」


    『找人?什麽樣的人?』


    「我在找之前跟我在一起的天兒……」


    『天兒?怎麽可能有人叫這麽奇怪的名字,她是哪國人?』


    「當然是日本人啊。怎麽樣,你有沒有什麽線索?」


    『沒有耶。』


    真是幫不上忙的幻聽。跟這種幻聽相比,幻覺久美子還來得好些(雖然差點被殺)。


    『抱歉,幫不上忙。』


    「這樣啊……沒關係,我也沒抱著期待,隻是想說碰運氣問問看……」


    佐間太郎張大嘴巴,吞下降下的白雪,喉頭的幹渴感舒緩了一些。


    『唉,我這邊也是麻煩事一堆。』


    幻聽歎道。竟然連歎息聲都清晰可聞,我大概已經一腳踏進棺材裏了吧。


    「是喔,你遇上什麽麻煩了?」


    『我非逃不可。』


    「逃?要逃離什麽?」


    『一言難盡,逃離過去等等。』


    過去?竟然想逃離過去,這家夥真奇怪。雪依舊下個不停,若一直仰望天空,會有快被雲吸入的感覺。或許是眼睛的錯覺,白雪看來就像上升到天空中一樣。


    「你想逃離哪種過去?」


    『……我想逃離的不隻過去,而且我這裏還有個累贅,好痛!』


    「好痛?」


    『我說她是累贅就被揍了。』


    幻聽忍不住笑了。佐間太郎忽然覺得聽過這聲音,這聲音究竟是在哪……


    「唉,我們是不是見過麵?我覺得聽過你的聲音。」


    『是嗎?我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佐間太郎。」


    『……不認識。』


    是嗎?佐間太郎垂頭喪氣。難道是我記錯了嗎?不過對幻聽的聲音有印象,也夠奇怪了。


    「那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的名字叫——』


    這時,佐間太郎腦海裏響起巨大的破裂聲,就像在耳邊放鞭炮一樣。巨響化為痛覺,刺激著他的鼓膜,他以為發生了什麽事,連忙站起身來,四周卻沒任何變化,有變化的是幻聽。


    『麻美,快逃!!』


    麻美?


    「等、喂,麻美是誰!喂、喂!!難道你是……!!」


    接著,不論他如何呼喊,都得不到回應。耳朵的疼痛感並沒有消失的跡象,佐間太郎就這麽思考著,就像將拚圖一塊塊拚湊起來似的整理思緒。


    幻聽男叫了聲「麻美」,這是夢中少女的名字。這麽說來,佐間太郎剛剛是在和夢中的男人,也就是過去的自己交談嗎?


    「不,怎麽可能和過去的自己交談?難道……」


    夢裏的世界不是「之前的世界」嗎?他稱為「之前的世界」的世界,有一個不是他的他生活著,而那個世界其實是「另一個世界」嗎?


    難道存在著會彼此影響的另一個世界嗎?


    「我不懂,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大聲叫道,這股聲音卻傳達不到任何人心裏。


    「你也有今天。」


    年輕的刑警—軍人說著,將手槍抵在麻美的頭上。我背上傳來灼熱感,要命的疼痛侵襲全身。


    因為老煙槍以前端附有金屬片的安全鞋踢了我一腳,肺部受到壓迫,我發出哀嚎。


    我們逃離老人時,和刑警碰個正著。軍人一見到我,說了聲「嗨」便揍了我一拳。麻美馬上被他們搶走,接著老煙槍踢我,這下無處可逃了。


    「大哥哥,救我!大哥哥!!


    」


    她被軍人抱著,不停發出悲痛的叫聲。


    「住手,跟她沒關係……」


    「沒關係?怎麽會沒關係呢?你會殺了她。」


    「殺了她?你在說什麽?別開玩笑了!我怎麽可能殺了她!」


    「還不住口!」


    老煙槍拿起三十公分長的金屬製警棍從我臉上揮下,傳來骨折般的聲音,我摔到地麵。


    「你會殺的,會像夢境一樣,敗給恐懼感而丟下她,你救不了她。」


    夢!?為什麽他知道我的夢境?


    痛感使頭腦感到一陣麻痹,雙眼模糊,軍人以手槍抵住麻美。


    老煙槍吐出咖啡的氣息說道:


    「在你殺了她之前,就讓我們來修理一下這個小鬼吧?反正少了一隻腳還是要死,怎麽樣?」


    他的眼裏染上紅寶石般的深紅,我本能地覺得可怕。


    「你的眼神看來就像被惡魔附身了一樣。」


    我拭去頭上流下來的鮮血說道。


    「矢部,動手。」


    軍人姓矢部,他毫不猶豫地拉開保險栓,槍口對準少女的頭。卡鏘!一聲金屬聲響遍四周。


    「動手。」


    老煙槍再次說道。


    「住手~~~~~~!!」


    我叫道。


    傳來幹冷的槍聲,像是要抹去我的叫聲一樣。


    可怕而冰冷的聲音,令我體內深處瞬間凍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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