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炎炎夏日。


    我和輪回坐在日照良好的緣廊上,大啖輪回母親切的西瓜。


    西瓜被太陽曬得有點微溫。輪回一麵發出“沙沙”的悅耳聲響,一麵大口咬當令美味,但是她的表情看起來卻不怎麽愉快。或許我當時應該對此更加留意,可是,輪回當時的吃相令我看得入迷,而且我必須注視她噘起的櫻桃小嘴,像速射炮般吐出的西瓜籽去向,所以我的注意力有些渙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再說,金發女孩盤腿而坐,心無旁騖地啃西瓜,這種美景可不是三天兩頭看得到的。而且,輪回是美貌相當出眾的美少女(我想,我可以毫不臉紅地這麽說)。她的嘴功一流,我事後檢查西瓜籽落在庭院的“著彈地點”,誤差不到一公分,真是好本領。假如穿越時空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的阿登高地,她就算當不上戰車長,好歹也能當上炮術長。


    風鈴被風吹得叮當作響。


    輪回忽然停止吃西瓜,嘀咕著說:


    “好想來一場令人熱血沸騰的大冒險。就像故事一樣,最好是當女孩被惡棍盯上而手足無措的時候,我們英姿煥發地英雄救美。從日常生活中的偶發事件揭開序幕,謎團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劇情發展令人匪夷所思,中盤有推理、有格鬥、有友情,是一場由多種元素交織而成的大冒險。到了令人引頸期待的高潮,英雄收拾惡棍,最後當然是精彩地圓滿落幕。一切結束之後,如果世界看起來比之前更美好一些,那就太完美了!”


    “啥?那是什麽?”


    “未來呀!我的未來!”


    輪回說到這裏,忽然看了我一眼。


    “我需要夥伴。”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姑且不論箕作輪回·梅耶荷德的這項決定,是否給予這世上擔驚受怕的女孩們勇氣,但可以確定的是,她讓身旁的我清楚地切身感受到某種事實——誕生在這世上之後,想要自行選擇妹妹和青梅竹馬簡直難如登天。


    身旁的女孩天生麗質,即使早上起床不梳頭,一頭漂亮金發也如瀑布般向下懸垂,白皙的肌膚令血管清晰可見。然而。她一點也不淑女地攤開盤起的雙腿,滿腦子都是這一陣子以來越來越離譜的幻想,不曉得我內心無聲的歎息,豪氣萬丈地說:“既然有了夥伴,接下來就隻剩下事件。很好。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們都不能在暑假把自己關在臥房裏。隻要合情合理,有錢能使鬼推磨。”


    “你要收錢嗎?”


    “你不喜歡嗎?”


    “問題是有人會付錢嗎?”


    輪回的母親三不五時就叫她“多讀一點書”,但輪回最近沉迷於看電視。輪回接收了原本放在我家倉庫裏,布滿灰塵且如今不在電視上架設天線就看不到畫麵的老古董。她把製造於我們出生的十多年前、劣質的十四吋映像管彩色電視機擺在自己的臥房內。百看不厭地看著久遠以前的電視劇和電影。


    “那種內容真是沒營養。”


    輪回的母親笑著說,這句話八成有雙重的正確意義。其實,她母親並不是在諷刺我,也不是在用修辭學的比喻,表現出對於那種內容會教壞小孩的擔憂,如同字麵上的意思,隻是在陳述事實罷了。因為明白這一點,所以我不禁感覺到一絲不安。輪回無從得知我的心情,每天早上一起去上學的時候,都會開心地告訴我昨晚看的節目內容,像是每晚戴上麵具守護街頭治安的神秘大富翁,或者瞞著眾人自己是女巫的年輕婦女。


    “久高,我問你。如果我動一動鼻子,也會變成魔法師嗎?”


    “別傻了。”


    “哎呀,很難說唷。就算一時之間沒辦法,說不定經過練習就可以辦到。”


    “你在練習嗎?”


    “是啊。你等著瞧,改天我會突然使用魔法,讓你大吃一驚。”


    輪回擠眉弄眼地說。


    “動一動鼻子來瞧瞧吧。”


    “改天再說,人家才剛開始練習而已。”


    “一下下就好。”


    輪回霎時變得一臉正經,用力扭動右臉頰兩下。


    “好像智齒在痛。”


    我被她狠狠揍了一拳。


    或者應該說。我覺得她練習的方向已經錯了。


    也難怪輪回的母親會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她弟弟涅槃倒是個天使般的好孩子,兩人是姐弟簡直是天大的誤會。我腦中浮現她弟弟肚子上蓋著毛巾被,正在睡午覺的天真無邪臉龐,不禁歎了一口氣。


    輪回在身旁一臉認真地開始數著手指。


    “呃……久高的爺爺是八月上旬要回來,去露營則是中元節的時候……對吧?所以假如要冒險的話。果然就要在這個月內。雖然會變得有點忙碌,但是,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她為了自己內心的淡淡預感和行事曆喬不攏而煩惱,但即使避免造口業,她的模樣仍顯得相當厚臉皮。然而,箕作輪回·梅耶荷德沒有把那種事放在心上,麵露仁慈的笑容說:“靠你囉,夥伴。”


    輪回一笑,便露出從初春開始戴的齒列矯正器。關於這點嘛……唉,姑且就說老天爺是公平的吧。不管是美女或醜女,妙齡女子還是別戴著牙套露出牙齒比較好,就是這樣。


    “靠我也沒用啊。”


    “久高,你怎麽這樣說,我們是青梅竹馬吧?你我是燒荒後的蔓草,縱然莖葉斬得斷,根也斬不斷(注:日本幕府末期的長州藩士高杉晉作所吟誦的詩歌。)。”


    輪回,你到底幾歲啊?


    “那就這麽說定了,herewego!”


    輪回大拋媚眼,高聲宣告。


    隔天,我和輪回並肩站在大通公園前。


    時間是正午時分,北國夏天特有的柔和陽光籠罩四周,感覺像是以手掌在近距離罩住臉。噴水池位於公園中央,噴出的水勾勒出和緩的拋物線後,打在透明的水麵上。坐在噴水池旁的人們看著池水,悠閑地納涼。草坪受到太陽照射,微風帶來青草香。


    好和平。


    我踩著在自己腳下形成的影子,眺望步道上往來的人們,思考自己為何在這裏。


    “快,從這裏開始囉!”


    輪回朝氣十足。


    “你聽好,要找被惡棍盯上,看起來手足無措的女孩唷。”


    有那種女孩嗎?


    但是,輪回雙腿張開、兩手叉腰,簡直像是盡忠職守的遊泳池救生員般,目不轉睛地望向公園內來往的人。依我想像,她大概真的想從人群中挑選足以讓自己參與冒險事件的源頭。輪回是個會認真做那種事的女孩。


    迫於無奈,我決定全心尋找“還沒看到的女孩”。我姑且試著偷偷指了指一個眼前的女孩,那是一個大約小學三年級左右。身材高姚、表情有些陰鬱的女孩。


    “這個女孩呢?”


    輪回瞥了那個女孩一眼,旋即冷淡地搖頭。


    “不是。”


    “那麽.那個女孩。”


    這次,我指著一個在花圃前麵和母親牽手、綁著辮子的女孩。女孩身穿外出的白色套裝。


    “差太遠了。”


    我歎了一口氣。看來在輪回的腦袋瓜裏,已經鮮明地存在著“那位女孩”的確切形象。既然如此,這丫頭便不會輕易罷休。


    女孩子真難懂啊。


    今天天高氣爽,是一個非常適合散步的日子。看似非收拾不可的惡棍沒有現身,大概正在溜狗或曬棉被吧。


    輪回一開始一副要加入即將在眼前展開、令人熱血沸騰的格鬥之模樣,也漸漸變得沉默寡言,到了太陽升到高空時,即使我灰心地向她搭話,她也愛理不理。


    真是個藏不住心思的女孩。


    “…


    …什麽都沒發生。”


    “對方一定有什麽事。”


    “我也有啊。”


    我噤口不語。反正,我原本就打算今天陪輪回鬼混一整天,何況我壓根兒沒有意思要說什麽來破壞她的計劃。


    “我們走一走吧。”


    我們厭倦了一直杵在美好的晴天下,決定在公園內散步。半路上,因為感到口渴,於是買了淋上牛奶糖漿的刨冰,邊吃邊眺望設置在每一區、形狀各異的噴水池和花圃。原本作為防火線而貫穿整個城鎮,現在則是冬天舉辦雪祭的老地方,還有一段相當遠的距離。


    每年一到聖誕夜,輪回和我都會像穿人偶裝一樣,全副武裝地來到這個地方。輪回會戴毛線圍巾、連指手套,以及兔耳造型的耳罩,盡管如此,皮膚白皙的她還是會被戶外空氣凍得臉頰通紅。然後,佇立在一字排開的冰雕腳下好幾個小時,等待不久之後會在樹木間點亮的白色霓虹燈。


    可是現在沒有下雪。而且還是嫩葉發芽的七月,一年中天氣最好的季節。


    輪回今天的打扮隨性,在黑色小可愛上套了一件稍大的白襯衫,胸口最上麵的鈕扣沒扣,走頹廢風,寬鬆地打著深紅色領帶。她肩上掛著一條肩帶,背著她父親從前使用的粗獷旅行包,但裏麵大概和平常一樣,空無一物。


    穿短褲的孩子們忘我地在淺淺蓄水的戲水區嬉戲,我們經過他們身旁,踩著樺樹和玫瑰的枝椏形成的影子,抵達公園角落。時間已是兩點,我忍不住打哈欠,伸了個大懶腰。相距幾個街區的時鍾塔的鍾聲掩蓋喧囂,從遠方傳來。


    非常和平。


    真是一幅令人想直接裱框掛起來的夏日風情畫。


    我和輪回在紫丁香旁的木製長椅上坐下,任由時光流逝。輪回一麵前後搖晃形狀姣好的雙腿,一麵輕輕哼歌。我坐在她身旁,心不在焉地凝視著規律搖晃的光潔膝蓋。她有一對漂亮的膝蓋,是所有跳芭蕾舞的女孩夢寐以求的。


    我那樣出神地看了多久呢?


    “出現了。”


    輪回倏地站起身。


    我連忙趕走從附近攤販飄來的玉米香味,順著輪回的視線往前看。


    有了。


    一個九歲左右的女孩隔著車道,走在對麵的人行道上。她身穿筆挺的白襯衫、看似私立學校的深藍色製服,頭戴一樣是深藍色的貝雷帽。百褶裙上有規矩的摺痕,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千金小姐。白色襪子和擦得亮晶晶的黑色愛瑪仕皮鞋,黑白的對比恰到好處。她左手提著小型的皮製小提琴盒,緩步從我們的眼前橫越。不曉得她是要去練琴,或者是要回家?總之。是個挺可愛的女孩。


    “是她嗎?”


    “鐵定沒錯。”


    輪回雙眼熠熠生輝地一口斷定,但是並沒有任何根據。


    “她看起來不太像惡棍啊。”


    “你是豬啊!不是啦,正好相反。”


    “她看起來也不太像是需要幫忙。”


    “等一下她就會需要了。”


    輪回並不是預言家,因為預言家通常長得怪模怪樣。所以,就別跟她那種不負責任的言論一般見識了。可是,當輪回的話還沒說完,覆蓋著正在重新裝潢的大樓的部分鷹架,從那女孩的頭頂上崩落下來時,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想,這種時候比起當事人,身在遠方的人反而會注意到更多事情。我和輪回整個人傻住,看著不鏽鋼板和鋼管連同金屬零件脫落,從覆蓋大樓上半部、標示正在重新裝潢的藍色塑膠布邊緣慢慢的,如同慢動作播放畫麵似地筆直落下。


    那名女孩沒有察覺到。


    “危險!”


    我火速跨過樹籬,衝出車道。


    頓時,我覺得像在責難我的喇叭聲尖銳地響起,但是事後不太記得。總之,我安然地橫越馬路到另一邊,代表我大概沒被輾過。我一隻腳一跨上緣石,便使出全力撲上那小小的背部,和她糾纏在一起。在人行道上翻滾。我抬起頭來,想要確認我們是否偏離了鷹架落下的地點,這時,一根相當於我的手臂粗細的鋼管仿佛要貫穿我左邊的太陽穴。朝我垂直落下。


    我不想這樣死去。


    碰!隨著金屬撞擊地麵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塵土飛揚。


    我依然保持後腦杓靠在路麵,仰躺翻轉身體的姿勢,盯著差點把自己插成肉串的鋼管仍不肯安分地頻頻滾動。


    哎呀呀。


    我勉強挺起上半身,注視著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女孩。女孩的臉頰沾到泥巴,錯愕地盯著我和一旁揚起灰塵、剛掉落下來的不鏽鋼板和鋼管。


    在額頭剪齊的瀏海底下,一雙會說話的黑色眼眸忽然凝視著我的眼。霎時,那雙稚氣的眼眸狐疑地遊移一下,但是在我開口說話之前,她便慌張地站起身,像隻發現天敵的野兔般急忙發足狂奔。


    “……”


    我想要叫住她說句話,但是剛才猛烈撞在地上的膝蓋痛到令人幾欲飆淚,這令我沒有出聲叫她。


    好不容易開始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的大人,三三兩兩地聚集而來。


    該離開了。


    一名路過的女人或許是誤以為我受到重傷,雙手搗住嘴,杏眼圓睜。


    我含糊地對她笑了笑,摸一摸自己的頭。總覺得手掌沾滿了黏稠的血漿,但其實什麽也沒有。令我鬆一口氣。


    輪回搖晃著背在肩上的旅行包,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衝了過來。她雙手叉腰,低頭看著我。


    “四目相交的當下,你竟然沒有豎起拇指、送出秋波,看來你還有待加強。換成是我的話,我會溫柔地抱起她,說‘小姐,走路不看路很危險唷’,然後露出一口白牙,帥氣地笑。”


    “戴著牙套笑嗎?”


    “你有意見啊!真是個討厭鬼!都怪你沒有追上去,她走掉啦。”


    “無所謂,反正好人又不會一一等待對方道謝。”


    “我想,應該也不會從身後撲倒女孩吧。”


    “嗯,或許不會。”


    我覺得膝蓋的疼痛忽然加劇,忍不住皺起眉頭。輪回見狀,突然變成擔心的表情,注視著我的臉。


    “很痛嗎?”


    “有一點。”


    “我待會兒再替你看傷勢。快,我們趕快走吧,人潮眾集過來了。”


    我們並肩邁開腳步。


    “輪回,難得你會有存貨。”


    “咦,你說什麽?”


    “少裝傻,你剛才暫停了時間吧?”


    沒錯,輪回能夠暫停時間。


    除了輪回的親人之外,包含我在內隻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她不知道因為什麽緣故,與生俱來就自然地——像呼吸一樣理所當然地能夠使出那種絕技,無須抽動臉頰……不,是扭動鼻尖。


    聽到我的問題,輪回雖然麵露小貓般的笑容,但仍不發一語。接著,她動作迅速地甩動一頭金發,垂下視線,忽然止步。


    “那個女孩忘了帶走這個。”


    輪回撿起躺在腳邊的小型小提琴盒,仔細地拂去表麵的灰塵,對我輕輕一揚,一本正經地說:


    “唉,就事件的開端而言還算不賴吧。你不這麽認為嗎?”


    我四、五歲的時候,首次知道我們所說的用餐,對於輪回而言——或者應該說是對於“馭時”這個種族而言,意味著“看書”。這是相當久遠之前的事了。


    我想,那是我們開始一起玩之後過一陣子的事。


    那一天,輪回的母親一早出門,我們負責看家,在輪回的房間玩室內遊戲。到中午的時候,輪回忽然開口說:“我肚子餓了,我們去吃點什麽吧。”我以為有甜甜圈之類的點心,便點了點頭,兩人下樓到位於樓下


    的餐廳。


    輪回引領我到箕作家的餐桌旁,我坐在那裏等她端出食物。隻見輪回將兩個盤子放在餐桌上後,消失在隔壁房間裏,旋即帶著兩本書回來,然後動作恭敬地將其中一本放在我麵前的盤子上,另一本放在自己的盤子上。她不理會張口結舌的我,一臉高傲地開始看自己的書。


    順帶一提,我記得當時的餐點是:


    我——凡爾納的《神秘島》


    輪回——韋伯斯特的《長腿叔叔》


    如今,這個必殺的笑話仍能對輪回造成莫大的打擊。每次我一提起這件事,輪回就會說“就跟你說我當時不知道嘛”,氣得臉紅脖子粗。總而言之,輪回那一天首度接觸到了橫亙於人類和馭時之間的本質性差異。


    猶如人類為了生存,需要水和糧食一樣,馭時必須每天攝取知識和資訊才能活下去。他們主要以“看實體書”來補充營養,當然,並非隻要是書籍就什麽都好,越是具有高度專業性的書,應該越有營養。百科事典、曆史書、學術書等是他們的固定餐點,但是非常討厭看書的輪回不可能拿起那種東西。她母親總是拿挑食的輪回沒轍。


    每天要獲得固定分量的書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馭時一族必須以人類的身分毫無破綻地生活,而且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確保必需的書籍,這件事似乎相當辛苦。


    幸好,出現了一個相當於超級市場,食材豐富且當令食物琳琅滿目,隨時能夠隨性前往的地方——亦即書店。


    “我好想吃哥德爾聖代!又大又甜,怕人沒看到地擠出一大坨螺旋狀的鮮奶油,一旁放上兩球冰淇琳,然後淋上溶化的巧克力,再用長湯匙一點一點地挖著吃。前一陣子我第一次跟媽媽去吃,那簡直是人間美味!”


    我們所在的地點是車站前購物中心內的大型書店。


    寬敞的樓層裏塞滿書本。冷氣強勁,沁涼的空氣讓人很舒服。


    我讓輪回卸下背在肩上的旅行包,在入口旁的長椅上打開袋子一看。果不其然,其中隻裝了一本薄薄的文庫本。


    “……為什麽隻裝一本書?”


    “因為很重嘛。”


    輪回爽快地說。


    這是輪回從以前就經常使用的手法,她母親特地替她準備了“便當”,她卻會以一句“好重”,自己在出門前把裏麵的東西全部掏出來。


    難怪旅行包會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


    我迫於無奈,抓住輪回的手腕,穿越新書區,拖著她前往位於同一層樓的內側,陳列哲學、曆史、宗教等學術相關專業書籍的書櫃。我基於雞婆的心態,好歹想讓她讀些有營養的書。唉,畢竟我們相交多年啊。


    對於馭時而言,和人類一樣吃食物並沒有什麽意義。馭時的主食是書籍,所以吃聖代或西瓜這些食物原本就算是一種嗜好。盡管如此,輪回之所以有時看起來純粹是個愛吃鬼,大概也和她身上有一半人類的血脈有關。沒錯,輪回的父親是不折不扣的人類,而且觀察輪回的一舉一動,就會明白她也大量繼承了父親的血統……或者應該說是,她隻有不必要像人的部分特別像人。


    “你那麽捧場,聖代被你吃掉也心甘情願了……話說回來,那個聖代有那麽好吃嗎?”


    “好吃極了!說到那個聖代的螺旋模樣,簡直是艾雪的錯視圖等級。你看到一定會喜極而泣!”


    我無視於那種遠近法,設法努力在腦海中描繪哥德爾聖代,但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於是放棄地搖頭,手指著陳列看似價格不菲的厚重專業書籍的書櫃角落。


    “那不重要。喏。大概在那一帶吧。你快點解決民生問題。”


    “我不要,我現在的心情不太想看書。”


    輪回在巨大的書櫃前突然別過臉去。


    “不準任性!你永遠不會主動想看書吧?”


    “幹嘛這麽說啊!虧我剛才救了你一命。”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讓救命恩人餓死啊。”


    “嗯……”


    輪回垂頭喪氣。


    唉……我無可奈何之下,決定提出交換條件。


    “那麽,假如你看書的話,我改天就帶你去吃那個聖代。”


    “真的?那我願意看。說定囉!”


    頓時,輪回恢複生氣,縱身一跳,從裙子的口袋裏掏出黃褐色的眼鏡戴上。這家夥真現實。


    “輪回,你剛才暫停了幾秒鍾?”


    “一秒啊。嘿嘿,完全沒被發現吧?”


    輪回形狀姣好的鼻梁上戴著眼鏡,揚眉得意地說。她從書櫃抽出一本書,以驚人的速度開始看了起來。


    我走到位於樓層角落的沙發坐下,眺望輪回從第一卷依序看起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的背影。唉,那本書的字數看起來很多,而且就攝取營養的效率來說,大概是包準不會錯的選擇。十二歲的女孩在學術書籍區的角落,一頭金發垂至肩膀,一動也不動地低頭看書,肯定是一幅相當詭異的景象……


    輪回能夠暫停時間。


    剛才,輪回暫停了時間。


    那根要人命的鋼管正要貫穿我太陽穴的瞬間,正是非人類的輪回唯一擁有的那種特殊能力,給我一點扭動身體避開的緩衝時間。當然,輪回並非能夠隨心所欲地操控所有時間。我不曉得是不是馭時必須透過每天累積知識和學識,才能“存在”的特性所致——輪回要暫停一秒鍾的時間,必須先看完兩百萬字左右才行。


    除非看完五千張稿紙,或者若是薄一點的書則相當於十本書的分量,否則就無法發動這種非常神奇的能力。


    我稱輪回這種能夠使時間停滯的儲備量為“存貨”。輪回本身對於自己的這種特殊能力並不怎麽感興趣,這是因為徹底受到她母親的薰陶所致。如果不小心在人前使用這種能力,可能引來人們的好奇和猜疑,最重要的是,住在地上的馭時禁止使用那種能力。這也難怪輪回會認為,自己犯不著吃飽太閑,故意播下挨母親罵的種子。


    我出神地想著那種事,這時,一個戴著眼鏡、感覺十分好學、文質彬彬的老爺爺正向輪回搭話。


    “哦?這麽年輕就對曆史感興趣,真是令人欽佩。但是,那本書對於你的年紀來說,好像有點太難了,你可以選更簡單一點的書。”


    不曉得為什麽,輪回從以前就深受老人家歡迎,大概是她的側臉會讓老人家忍不住上前攀談吧。她和我爺爺的感情也非常好。


    “不,這本就好……呃,我現在正好想看這本書。”


    輪回有些靦腆地回答,毫不知情的和藹老爺爺眯起眼睛。


    “哦?年紀輕輕的卻很勤奮向學呢。曆史有趣嗎?”


    “是的,非常有趣。”


    她竟然說“非常有趣”,我真是服了她。


    輪回對於閱讀沒有喜好可言,極端來說,即使那是烤麵包機的使用說明書,她也能夠集中精神閱讀。如果肚子餓,她就會饑不擇食。她現在家裏好像正在看王陽明的《傳習錄》,在那之前看的是一九七九年出版的《現行德國法中的農地變更論》。十天前左右,我進入輪回的房間時,一本《油壓動力轉向的結構與特征》則放在她床上的枕邊。雖然她大概完全能理解那些內容,但是以馭時手中書的書名和領域,推測那名馭時的喜好,幾乎毫無意義。


    輪回和老爺爺道別之後,繼續站著看了兩小時左右。當我正在忍住那一天的第n個哈欠時,輪回走了過來。


    “久等了。”


    “不看了嗎?”


    “嗯,因為全部看完了。”


    輪回若無其事地說。


    不買書,看完記住之後就拍拍屁股離開。我心想,假如都是這種客人的話,書店的生意就


    完蛋了,然後又打一個大哈欠。我看看手表,發現已經下午四點。輪回家的門禁是五點半,所以算一算時間,差不多該回家了。


    “糟糕!不快點回家的話,又要被媽媽罵。”


    話一說完,輪回突然從我麵前消失無蹤。


    在我左右張望之際,我聽見“你不快點,我要丟下你自己走囉”的聲音,同時看見輪回在下樓的手扶梯上用力揮手。


    她剛才似乎暫停了時間,而且這次暫停的時間稍微長一些。


    我歎一口氣,又看了放在身旁的黑色小提琴盒一眼,忽然擔心裏麵的小提琴會不會碰傷。我解開琴盒扣,打開琴盒的上蓋一看。


    鋪著紅色天鵝絨的琴盒內,沒有裝著小提琴。


    其中裝了一本書。


    爺爺的來信


    七月二十日


    久高如晤


    我現在坐在希思羅機場的狹窄長椅上寫著這封信。我來機場的途中,在電車上認識一對比利時老夫婦,等他們打完電話給女婿之後,我打算把代為保管的手提箱交給他們,然後進登機門。如果天候狀況良好,明天早上就會抵達基輔。我大概會在那之後去你家。


    對了,隔壁的小魔女好嗎?據g——吉巴托所說,她的學問似乎精進不少,我感到很欣慰,但是仔細想想,馭時稍微讀了幾本書,又具有多少意義呢?


    前幾天,那孩子寄了一封附照片的信給我,說她絕對不會告訴你這件事。她似乎認為自己看的書還不夠多,並提到她必須看更多書,實在值得嘉許。久高,你要照顧她。如果心有餘力,也要照顧她母親。如果你不曉得該怎麽做,可以去問雪枝。詢問不知道的事一點也不可恥。


    你也知道馭時有兩種吧?一種是從未涉足人間,住在“巴別塔”,永遠讀書度日的馭時,俗稱“塔上居民”;一種是和人類親密來往,決定在人間紮根的“地上居民”……沒錯,就是現在你身邊的女孩。前者有強烈的求知欲,卻欠缺行動力,隻是一直旁觀發生在眼前的事。但是,後者並非如此。他們強烈地渴望“活著”,於是選擇成為“地上居民”。你絕對不能嘲笑他們為了減少自己和人類之間的差異,而在每個月底對著薪水袋做鬼臉,或者早上把分類過的垃圾拿去丟之後,牽著幼兒的手,走向托兒所的接送巴士。如果你那麽做,楠本久高這個名字便會成為蠢蛋的代名詞。你也不可以嘲笑他們叫你吃飯,去到餐廳一看,餐桌上卻放著一本書那熟悉的景象。實際上,這樣很好,會讓自己想起肚子有多餓。


    我在倫敦買了要送給凪的禮物,下次回去的時候會交給她,你叫她好好期待。我也想幫你買點什麽,但是你什麽都不想要。唉,我到了基輔再看著辦吧。


    比利時夫婦回來了,願幸福降臨在他們身上!好,這下輪到我起身。那個小魔女就萬事拜托你。


    替我向大家,尤其是向雪枝問好。


    爺爺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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