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送蘆月杏奈回去蘆月公館之後,先搭列車回到了鎮上。盡管如此,時間早已是日落西山,我們沒有時間回家準備戰鬥。


    “那個叫尤斯·派若夫的男人,他說‘記住了輪回的時空’。就我推測,我認為那句話的意思是‘稱霸距離’,而不是‘稱霸時間’。也就是說,無論輪回今後什麽時候待在哪裏,那個男人或許都能夠準確地出現在那個地方。所以,就像那個家夥所說的,確實不管逃到哪裏都沒有用。”


    琉羽的話令我們抱起胳膊點頭稱是。車窗外,已陷入濃重黑暗中的田園景色往後方飛逝。我們在四人坐的座位上促膝展開討論,對話內容在不知不覺間變成對付尤斯·派若夫的作戰會議。


    “唉,他確實是能做出那種事情的人。那我們有什麽對策呢?”


    我接上輪回的語尾說道。


    “那個男人一定會出現在輪回身處的地方。反過來說,他不能出現在除此之外的地方。也就是說,輪回有挑選戰場的權利。”


    “原來如此。你的意思是,先獲得場地優勢嗎?”


    我對於琉羽的話點頭表示同意。


    “那麽,接下來是戰鬥方式……”


    我說到這裏,低下頭整理目前的狀況。


    輪回能夠憑《旋時寶典》的力量變身,這一點剛才已見證過了。


    不過,縱然變了身,如今無法妥善使用《旋時寶典》的輪回依舊毫無勝算。身為菜鳥碎時的輪回,包含經驗和訓練在內,所有能力全都不足。


    不過,如同這個徽章所示,它似乎具有某種連輪回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神奇力量。那是在之前戰鬥中不時展現,連本人也無法控製的壓倒性力量。輪回隻有一瞬間能夠發動那股力量。


    既然如此,隻能在那一瞬間決勝負。


    我在心中決定作戰策略,忽然看了手表的表麵一眼。


    “還剩下兩小時啊。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麽呢?”


    “那還用說,當然是‘補給’啊!”琉羽答道,“總之,戰鬥在即,如果不多少儲存一點存貨,根本不用比了。幸好,這裏有書。”


    “是啊。不管性能再高,如果不能啟動的話等於沒用。”


    我應道。我們的視線自然地集中在一處……


    “我總覺得上當了。”


    輪回戴著讀書用的眼鏡,邊看梅爾維爾的《白鯨記》邊發牢騷。當然,輪回的旅行袋中不可能裝著足以補充存貨的書,所以向琉羽借了所有她帶來的書。眼前堆著一大疊琉羽愛看的美國文學,輪回不停地抱怨,但是為了顧全大局,輪回也隻好豁出去地狂念書。


    不久,車內播放著抵達終點站的廣播。


    列車一滑進月台,我們就衝出剪票口,目的地是“適合戰鬥,盡量不會造成一般人困擾的地方”。總之,如果不搶先派若夫一步以布局,我們根本沒有勝算。


    除此之外,還得先做好一件事。


    “真是的,如果能夠找到那家夥就好了。”


    為了將“作戰策略”付諸執行,我們打公用電話和某處聯絡。這下子,該布的局都已經準備好。


    我們三人前往的是距離鎮上不遠、馭時最熟悉的地方。


    “原來肋比,深夜的市立圖書館不會有人。”


    琉羽站在沁涼的晚風中,抬頭看著聳立於對麵的磚造外牆說道。我們繞到建築物後方,從用來搬運書籍的後門入內。


    館內悄然無聲。


    我們借助從天窗穿射進來的月光,穿過像石柱般整齊排列的書架間,書籍釋放出令人有點懷念的氣味充斥於鼻腔。無數本書的書背對著我,我定睛凝視位於正前方的大擺鍾。時間已經是十一點半。


    “還剩下十五分鍾啊。”


    我鬆了一口氣,在黑暗中坐下,背靠在書架上。琉羽也在稍遠處學我那麽做。隻有輪回還在繼續讀書,從書桌上微微流泄出攜帶式筆燈的光線。


    我們保持那個姿勢好一陣子,任由時間流逝。


    頓時,筆燈的光線搖晃,我聽見了輪回的聲音。


    “我曾經和爸爸來過這裏。”


    “是喔。”


    琉羽在黑暗中應道。


    “可是,我記得非常無聊。爸爸總是隻看書,都不理我。”


    “那當然,因為這裏是圖書館啊。圖書館是看書的地方。”


    “可是,我不喜歡爸爸好像被書搶走一樣。一開始我很高興,因為能夠和爸爸一起出門,高興得又蹦又跳。但幾次下來之後,我發現自己不再那麽高興了……反正就算是一起出門,也沒辦法和爸爸聊天。所以,我在圖書館裏沒有美好的回憶。從以前就是這樣。”


    “那就是你討厭書的理由?”


    “或許是吧。”


    兩個女孩沒有看著彼此地交談。


    “你不覺得,那聽起來像是藉口嗎?你純粹隻是個懶惰鬼,和你父親沒有關係。說話要公平一點。”


    “被你發現啦?”


    輪回好像在苦笑,然後低喃道:


    “我在想,我為了獲得找到爸爸的線索,因而擁有《旋時寶典》,現在也像這樣在看書。可是,情況和小時候是一樣的。我因為想獨占爸爸而討厭書,因為想見到爸爸而翻開書……到頭來,我隻能和書和睦相處。如果我想見到爸爸,就隻能那麽做。”


    我不曉得輪回知道了多少,才說出這番話。不過,我記得當時聽在我耳中,感覺那就像是預言。


    我想要說什麽,看了時鍾一眼。


    “時間到了。”


    我話一說完,耳邊傳來鞋底踩在亞麻地毯上,發出“叩叩叩”的聲音。


    頓時,筆燈的光線熄滅。我們當場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那人慢慢靠近的動靜。


    肯定是他沒錯。


    實際上,我們並沒有約定碰麵的地點。因為我們身在那個高崗的當下,壓根兒沒有想到自己深夜會在市立圖書館裏。盡管如此,他仿佛確定我們在這裏,腳步聲確實漸漸靠近。我的手掌因為緊張而冒汗,在褲子抹了一下。


    不久,腳步聲停止,四周陷入沉默。


    “選擇圖書館作為戰鬥的舞台,或許應該說是相當符合馭時的作風。”


    男人出聲道。


    他大概已經確定我們在這裏,尤斯·派若夫的聲音響徹館內。我憑借聲音的方向,拚命尋找男人的氣息。館內異常寬敞,我因為回音而難以辨識他的方向,但我們和他之間好像還有相當遠的一段距離。


    一陣沉默之後,他再次響起的聲音中夾雜著揶揄的語氣。


    “哎呀呀,剛才還挺神氣的,為什麽突然退縮啦?怎麽不肯現身呢?灰姑娘。還是有什麽盤算?”


    “沒錯,我們有作戰策略!”


    琉羽在館內的某處叫道,距離比想像中遙遠許多。


    “你毫不知情,有勇無謀地跑來,你輸定了。”


    “啊,這聲音是當時也在場的另一個馭時女孩吧?深夜玩捉迷藏,真是淘氣。”


    “哼,有本事就來抓我啊。”


    沒錯,這正是我們的目的。若是在充滿遮蔽物的圖書館,就不用辛苦地找地方躲藏,而且光線昏暗的話,應該也看不太清楚。輪回的存貨量遠遠不及對方,所以隻能盡量利用地形,稍微拖延時間。


    我試圖繞到派若夫身後,趴在地上移動,以免發出腳步聲。我沿著書架,來到出借櫃台邊時,發現一個修長的黑影站在門口附近的大廳。好,如果時間就這麽流逝的話……


    但是,我那種天真的預想輕易地被推翻了。


    “原來如此。我想讚美你們,想得真周到,但是……你們似乎還不明白,我並不是以肉眼


    在追蹤你們。”


    話一說完,尤斯·派若夫忽然從我的視野中消失身影。我還來不及露出驚訝的表情,圖鑒區的一隅便發出尖叫聲。


    是輪回!


    我趕緊衝往發出尖叫聲的方向。在書架的轉角處,我看見輪回目瞪口呆地一屁股跌坐在地,正和身穿黑色鬥篷的派若夫對峙著。


    “瞬間移動……”


    “或許應該說是‘時空移動’會比較正確。隻要是‘你存在的時空’,我就能夠以你為座標,以秒為單位移動。現在是十一點四十七分四十一秒,而你所在的時空正是這裏。”


    “看我的!”


    那一瞬間,閃光在派若夫的背後流竄,幾本被彈飛的書停在空中。琉羽從反方向繞過來,伸長庫羅多茲之杖,對他發出攻擊。然後,又接連竄出兩次類似打雷的轟隆聲響,但派若夫避開她的攻擊。輪回趁那一瞬間的空檔,在走道上跑了起來。她的動作雖然快如脫兔,但是跑不到十公尺,派若夫便以“時空移動”的方式現身,阻擋她的去路。輪回來不及避開,迎頭撞上派若夫的胸膛。


    “哎喲!”


    “哎呀,用身體衝撞王子,真是個頑皮的灰姑娘。”


    “誰、誰是王子啊!”


    縱然在黑暗中,我也清楚地明白,輪回的瞳孔在一瞬間變成灰色。但是,派若夫沒有乖乖地靜候她的視線,而是迅速搶到輪回背後,從腋下架住她。輪回的手腳亂動,設法掙紮逃脫,但是,兩人之間可是大人和小孩的身高差距。


    我立刻使出全力,用身體衝撞最近的書架。我確定書架輕微搖晃後,又撞了一次。書架緩緩傾斜,周圍的書架接連倒下,一下子就抵達互相扭打的兩人身邊。


    我知道必須珍惜書本,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別無選擇。


    靜待轟隆聲平息後,我眺望像是骨牌般一個壓一個倒下的一堆書架。忽然間,我在書架的狹縫處發現一頭金發。輪回頻頻發出低吟,我想辦法成功地把她拉了出來。


    “久高,你打算把我做成火腿三明治嗎?”


    輪回從書架縫隙一爬出來,馬上對我掄起拳頭。


    “那家夥呢?”


    “我不曉得。書架倒下的那一瞬間,他就消失了……”


    “趁現在先出去外麵吧。”


    我牽起輪回的手,朝門口跑去。琉羽慢半拍地從後麵追上,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什麽‘本人自有妙計’嘛!你的作戰策略根本一點用也沒有!”


    “事情還沒結束呢。”


    “那麽,接下來到底會怎麽樣?”


    “我也想知道。”


    從館內出來之後,忽然有人對我們說話,我們的腳霎時凝結住了。一個影子站在門口附近呈扇狀旋轉的和緩樓梯底下,等著我們。


    看來似乎是真的逃不掉。


    如果實力相差如此懸殊,那要暫停輪回的時間,照理說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這個名叫派若夫的男人卻從剛才開始便不想那麽做。他是根本不把輪回放在眼裏,覺得自己勝券在握呢?或者他是個天生的虐待狂?恐怕兩者都是吧。


    派若夫將一手背在身後,彎下修長的身體,優雅地行禮。


    “灰姑娘,你終於現身了。”


    “可惜我沒時間盛裝打扮。”


    “無所謂,你這樣就夠美了。”


    派若夫流暢地說出肉麻到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的話。


    “你對這本書還真是不死心耶。”


    輪回設法調勻呼吸說道,琉羽則在她身旁很快地架起庫羅多茲之杖。我看了手表一眼,時間是十一點五十一分。


    “時間還沒到嗎?輪回還不能變身嗎?”


    琉羽架著魔杖,低聲問道,我搖了搖頭。


    “還沒,遺要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


    “你到底對那本書知道些什麽呢?”


    或許是出自於獵物已經到手的遊刃有餘,派若夫將雙手插進大衣口袋,靜靜地問道。輪回瞄了自己手中的書一眼,冷淡地說:


    “原本歸實力強大的碎時——蘆月長柄所有的《旋時寶典》,俗稱徽章收納盒。”


    “你說的沒錯,真是一百分滿分的回答。”


    派若夫臉上的表情像是麵對菜鳥管弦樂團的指揮,點了點頭。


    “你明明知情,卻還主張所有權?”


    “所有權嗎……”


    輪回忽然嘀咕了一句,然後搖著頭。


    “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把這本書據為已有。話說回來,我會得到這本書,純粹是個巧合。”


    “正因為這樣,你沒有理由也不必持有它。”


    “誰說我沒有理由?”


    “真是個倔強的灰姑娘,我倒想聽聽看是什麽理由。”


    派若夫瞧不起人似地問。


    “因為……這本書很重要。它是一本一路繼承人的心情至今的書。”


    輪回“呼”地吐出一口氣,然後抬起頭來。


    “派若夫先生,你剛才在高崗上,然後飛越時空來到這裏。可是,我跟你不一樣,我至今總是待在‘當下這一刻’,身在連結過去和未來的現在這個時間的交會點。不,不對,我本身就是連結過去和未來的交會點。”


    輪回陷入沉默,接著開口。


    “我之前一無所知。不管是關於這本書、蘆月長柄女士,或者碎時的事,我都不曉得。我原本討厭書。每天都在想,如果可以不用看書過日子,那該有多好。可是,假如這本書能夠帶我到爸爸的身邊,我就不想把它交給任何人。但是……”


    輪回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


    “但是,這本書不是那種書。知道長柄女士的事之後,我稍微明白這一點。這本書之前是被用於更重要的用途上。雖然我還不知道是用在什麽用途上,但是,我想看看長柄女士至今看過的景物。所以,我不能舍棄這本書,也不能把它交給你。”


    輪回斬釘截鐵地說。


    那大概是輪回內心漸漸改變的想法。遇見蘆月杏奈和未到春奈——不,在那之前遇見琉羽、和她吵架,為了決鬥而渾然忘我地看書,還有尋找一切起源的女孩……這個夏天度過的日子、這個夏天經曆過的所有事情,八成都一點一滴地改變了輪回。


    但是,輪回的那些話好像沒有感動派若夫。他麵不改色,冷冷地看著輪回說:


    “灰姑娘,你好像有所誤會。”


    然後,派若夫淡淡一笑。


    “碎時的職責並不是為了世界鞠躬盡瘁,他們充其量隻代表著力量。他們恣意示威,治理馭時。擁有那本書,意謂著成為碎時。你能夠製裁、抹殺逾矩者嗎?”


    “這、這個嘛……”


    “蘆月長柄是個不折不扣的‘碎時’,你沒有忘記這一點吧?飄蕩在時空中的種族,無法和人類活在同一個時空,也不能活在同一個道德規範之下。”


    派若夫昂然抬起頭,然後壓低聲音說:


    “灰姑娘,故事很有趣,但那是人類捏造的,而《旋時寶典》不是你這種少女能夠駕馭的俗物。從蘆月長柄消失的那一瞬間起,‘巴別塔’就失去平衡。既然號稱最強的碎時去世了,那麽,今後大概會有違反‘禁令’的馭時出現在人間。沒錯,就像我這樣。你能夠製裁我們這種人嗎?”


    “我、我可以。”


    “你可以?”


    派若夫首度嘲笑她。


    “就憑光和人類的青梅竹馬一起生活,僅活在同一個時空中就費盡心思的你?就憑連暫停時間都無法順利辦到,資質駑鈍的你?”


    輪回咬著嘴唇,默不作聲。


    這大概是輪回有生以來頭一次被


    人如此毫不保留地批評她身為馭時的資質。輪回連一句話都沒有回嘴。不過,我想她是無法回嘴。雖然表情沒有改變,但我知道輪回的心中想必充滿了不甘心。


    “輪回,跑到大馬路上。然後,設法再拖延九分鍾。”


    我悄悄地向輪回低聲耳語。


    輪回看了我一眼。點點頭,籲一口氣後像小鹿般轉身向柏油路發足狂奔。


    派若夫沒有反應。不知是輪回的行動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或者是因為他預料到了輪回要前往的地方。但是,我們不能有絲毫猶豫。我和琉羽一左一右地穿過派若夫身旁,跟在輪回身後。


    我們以跳遠的要領越過樹籬,差點向前摔倒。來到柏油路上時,一輛像破銅爛鐵的速可達機車隨著摩托車聲,緩緩行駛而來。


    黑暗中,騎在古董愛車上,意氣風發現身的,是身穿皺巴巴格紋襯衫、褲子膝蓋破洞的貴公子——司馬遊佐。不要告訴別人,他不但沒戴安全帽,而且無照駕駛。


    “嗨,讓你久等了。”


    “我不是輪回啦!她在前麵!”


    看到遊佐太過悠哉的模樣,我忍不住對他吼道。沒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聯絡遊佐,告訴他“輪回陷入危機”,而他騎著引以為傲的愛車趕來了。


    遊佐對我輕輕地眨眨眼,加速和跑在前麵的輪回並行。


    “司馬遊佐駕著南瓜馬車,華麗現身!”


    “遊佐!”


    輪回身手俐落地跳上機車。遊佐一確定她環抱住自己的身體,馬上以破破爛爛的車子所能夠發揮的最快速度向前進。我們在柏油路上目送他們離去,派若夫突然出現在我們麵前。他連看也不看站在馬路上的我們一眼,將寬闊的背部對著我們,目光望向遊佐騎著機車逐漸遠去的車尾燈。


    “哎呀,真是隻動作敏捷的野兔。”


    “你煩不煩啊!看拳看拳看拳!”


    “哎唷,這裏還有兩隻。”


    琉羽用拳頭不停捶打派若夫,但他僅以一隻手便把她的拳頭悉數擋回去,接著不知道做了什麽,我和琉羽回過神來時,竟然以大字形倒在木槿的樹籬上。


    “咦?到底發生什麽事?”


    “豬腦袋!我們被他暫停了時間啦!”


    柏油路上已經不見派若夫的身影。如同遊佐所說,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馭時和魔法師根本一樣。


    “快,快追啊!”


    我們連忙向前跑。幸好,我們知道遊佐的去處。


    我和琉羽為了抄近路,斜斜地穿越公寓的建地。進一步加快腳步。一看手表,指針已經指著五十六分。我們跨越水泥牆,橫越白楊樹人行道,從天橋底下鑽過時,看見了遊佐的機車從左邊的轉角滑行而來。


    在他的前方,是浮現於黑暗中的古樸白色建築物——時鍾塔。


    時鍾塔位於高樓之間,向前方凸出聳立。在紅色的屋頂上,三個鍾麵向四周顯示同樣的時間。


    還有幾十公尺。


    但是這時候,突然有道人影出現在車道正中央,阻擋了機車的去路。遊佐試圖避開他,立刻猛切龍頭,因而失去平衡。不,他之所以失去平衡,不隻是因為想避開人影的緣故。仔細一看,機車的後輪完全沒有在轉。恐怕是在擦身而過時,派若夫暫停了輪胎的時間。


    遊佐隻操控龍頭,試圖巧妙地減慢機車的速度,但旋即失控,車體打橫翻倒,擦出一大片火花。


    兩人被拋到車道上。


    琉羽在我身邊搗著嘴巴,發出尖叫。


    派若夫看了橫倒在地的機車和空轉的輪胎一眼,靜靜地開口說:


    “我說過,我已經記住你的時空。”


    “唔……”


    過一陣子,輪回在橫倒在地的機車旁邊挺起上半身。或許是被拋出時撞到了,輪回按著肩膀皺起眉頭。


    “你沒事吧?但是,如果你再亂來……”


    派若夫露出非常冷酷的表情。


    “那就會沒命唷。”


    那一瞬間,他摘下溫柔紳士的麵具。這大概才是那個男人的真麵目。


    輪回一站起來,馬上拖著搖晃的腳步前進。


    也許是腳扭傷了,她微微跛著腳穿越車道,忍著疼痛慢慢接近時鍾塔。


    派若夫毫不留情地對無法正常走路的輪回施展時間暫停術。輪回回頭使用剩下的所有存貨,勉強彈開派若夫的時間暫停術。她看到左腳的運動鞋凍結在地上時,不得已隻好脫下鞋子,打赤腳跨過緣石。


    輪回抵達了時鍾塔。


    這時,鍾樓響起十二點的鍾聲。派若夫仔細聆聽暸亮的鍾聲,揚起下顎。


    “灰姑娘,漫長的你跑我追遊戲終於結束,變身魔法的解除時間到了。十二點的鍾聲一響,你又要變回一般女孩。”


    “似乎是那樣沒錯。”


    輪回甩動金發回頭,再度站在派若夫的正前方。


    “可是,最後我要糾正你一件事。你說這是我跑你追的遊戲,但我並沒有在逃跑。我隻是想在淩晨十二點時待在這裏而已。”


    “什麽?”


    “我贏了。”


    輪回露出用來矯正牙齒的牙套,麵露笑容。


    派若夫臉上也露出苦笑,然後倏地將視線轉向輪回。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派若夫施展的時間暫停術在接觸到輪回之前,被像是透明皮膜的東西完全彈開。派若夫見狀,臉上首度閃過一絲驚訝的表情。


    “發生什麽事?”


    琉羽低喃道。我確認手表的指針,看來似乎是贏了。


    “隻不過在一分鍾之前,日期改變了而已。今天是八月九日,凪之日。”


    凪站在時鍾塔的門口旁邊。


    “開什麽玩笑!”


    時間暫停術的閃光沒有接觸到輪回,令派若夫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他再度對輪回發動攻擊,但是,卻無法對照理說隻能勉強站立的輪回造成絲毫傷害。派若夫的攻擊毫無意義地不規則反射,旋即溶入黑暗中。


    輪回並沒有做什麽,在運作的是更強大的意念。


    或許是又開始感覺到身體的疼痛,輪回忽然蹙眉嘟嘴。


    “用手頭上僅有的三秒鍾拖延十五分鍾相當辛苦耶!我原本想向久高你大發牢騷,但原則上計劃順利進展,我就不跟你計較了。隻要請我吃哥德爾聖代吃到飽,我們就算扯平。”


    “為什麽……”


    派若夫的視線在半空中遊移,終於看見凪悄然佇立在時鍾塔的門口。凪的漆黑雙眸也靜靜看著派若夫。


    “原來如此……是你啊!”


    派若夫的瞳孔染上藍色,視線突然從輪回轉向凪,釋放出大量的時間暫停術。無數道光芒前進的軌跡宛如蛇一般,朝凪聚集而去。


    但是,凪大暍一聲:


    “避開我!”


    凪過了潛伏期之後,語言中具有強大的力量,已經不需要指示語。話一旦出口,凪的意念就會以聲音為觸媒,編織出眼前的景象。宇宙萬物都隻能以凪的意念為依歸,仿效、順從她的話,變成糧食。無論是能力再強大的馭時,在凪的這項能力麵前,其力量都等同於兒戲。


    沒錯,正是這項能力逼使我妹妹戴上沉默的金箍圈,使她一整年成為鬱悶大王。


    唉,不過我萬萬沒想到,幾乎差點忘掉的“凪之日”會在這種時候發揮功效。


    隻見光芒在接觸到凪之前,像是受到眼睛看不見的意念影響似地反彈回去。凪揚起下顎,目送避開自己而去的光前進的軌跡,忽然低喃道:


    “攻擊!”


    頓時,一大片光仿佛因為那一句話而帶有生命似的,拾回光芒並朝舊主人蜂擁而至。派若夫勉強彈開集中


    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光,但他的表情已不再氣定神閑。


    “看來勝負已定。”


    不知不覺間,遊佐站在我們身後。除了臉頰弄髒之外,別無改變。遊佐接到我的聯絡後,先去我家一趟,遠道載著在睡覺的凪來到時鍾塔前麵。


    琉羽急切地問道:“遊佐!你沒受傷吧?”


    “我可沒有為非作歹到要死於那種意外。不過……”


    遊佐眯起眼睛,看著戰局演變。在他的視線前方,一個平凡無奇、個頭嬌小的少女,完全製住了自甘墮落的馭時之攻擊。


    “平常沉默寡言,相對地一旦說話,真是威力十足。”


    “因為平常不能讓她幹涉宇宙萬物啊。凪好久沒有像這樣隨她高興地幹預物理法則了。”


    “她大概也累積了很多鬱悶吧,你要多疼妹妹一點啊。”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在我們的旁觀下,派若夫停止攻擊,忽然露出淒慘的笑容。


    “嗬嗬嗬,原來如此,你是‘巴拉魯末裔’啊。沒想到我不但能夠見到碎時,還能夠親眼目睹言靈使者。如果有那股力量,就能夠統治這世上的一切了。”


    “?”


    凪偏頭沉默,她大概不太能夠理解派若夫的言下之意。


    就在這時候,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那個孩子從來不曾想要那種力量。古人常說:‘無欲一切足,有求萬事窮。’你不這麽認為嗎?”


    我連忙將視線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隻見一名個頭矮小的老人站在柏油路邊。


    老人身穿經過長途跋涉而顯得相當破舊的西裝,衣著打扮帶有幾分瀟灑。他留著輕盈的白發、一樣雪白的胡子,眼尾皺紋深邃的黑色眼眸深處,帶有幾分幽默的光芒。


    那名老人緩步走到時鍾塔前麵,把嘴巴扭曲成倒八字形,環視瞠目結舌的我們。


    “哎呀呀,真是物以類聚,你們這一群人都是不聽老人言的家夥。尤其是久高,你最頑固!真是的,明明長得一副冷靜客觀的模樣,卻愛孤注一擲。我認識一個個性跟你一模一樣的家夥,就是那個拋下可愛的女兒不管,在某個地方追逐不能實現之夢想的男人。”


    怎麽可能……


    “爺、爺爺!”


    “嗨,抱歉來遲了。”


    我的爺爺——楠本南涯就站在那裏。


    “爺爺!”


    輪回飛奔撲向爺爺,簡直令人忘了剛才是誰的腳在痛。爺爺被輪回使盡全力抱緊,臉上立刻露出和藹的笑容。


    “喔,小姑娘。你很努力唷。還有小凪,你也是。久高,待會兒我再好好念你。”


    “你有夠慢的!”


    我忍不住吼道。


    爺爺像在哄幼童似的,輕輕拍了拍緊緊抱住自己的輪回的背,麵露苦笑。


    “唉,別那麽說嘛。一試之下,我發現扮演長腿叔叔的角色也挺有趣。再說,壓軸的角色不最後登場,怎麽能夠炒熱氣氛呢?”


    這個人真囂張!


    “不過,知道你們撿到的舊書正是‘徽章收納盒’時,我差點嚇破膽。我在兩天前收到吉巴托寄來的信,趕緊取消所有預定行程回來一看,你們卻一個個全部不見人影。一想到同一時間在日本出現了逾矩者,眼前的情勢簡直是刻不容緩。但是,我沒想到會有人真的展現實力,這是我的疏失。”


    話一說完,爺爺重新麵向派若夫。


    “你好像對我孫子撿到的書非常執著……但是說穿了,書就是書。經過反複閱讀、消化內容,化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後,才會變成力量。但對於看過一次就滿足的你來說,那或許很難辦到。人類確實是一種日漸淡忘過去的生物。所以擁有知的喜悅,把感情寄托在長期跨越時光傳遞下去的事物上。就我觀察,這本書之前的主人也是抱著這種念頭吧。”


    “你是什麽人?”


    派若夫露出一副走投無路的表情問道,爺爺搖了搖頭。


    “我隻是個老頭子,但是比你多知道一點事情。好,雖然不忍心馬上趕你走,但你該回去更適合你的地方了,看來故事已接近尾聲。”


    接著,爺爺對輪回揚了揚下巴。


    “小姑娘,動手。”


    “可是……”


    輪回霎時將目光落在《旋時寶典》上,稍微遲疑一下。如果踏出身為碎時的一步,她就再也無法回頭。


    “不用擔心。不管你變成什麽,都切不斷你和爸爸的緣分。箕作也明白這一點。從女兒出生的那一天起……從他替出生的兩個孩子分別取名為‘輪回’和‘涅槃’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了。”


    刹那間,輪回的睫毛顫抖。爺爺眨著一隻眼睛。


    “不用害怕,你爸爸永遠守護著你。”


    “是!”


    輪回向前踏出一步。


    金發隨著晚風飛舞,輪回做了一個深呼吸之後,左掌朝天,伸直手臂。


    “setup!”


    那一瞬間,那個徽章照耀夜空,浮現在輪回高舉的手掌上。輪回拚命地踮起腳尖,但果然和之前一樣不夠高,手構不到。於是輪回曲膝,以垂直跳躍的要領,縱身一躍,中指指尖碰到了在頭頂上閃閃發光的徽章。


    嬌小的身軀漸漸被光芒包覆——輪回變身為碎時。


    腰邊刻著徽章、像成熟絲瓜般的白色小禮服,遮住一半纖細大腿的黑色針織襪,腰部以堅固的吊帶垂掛著大大小小的書,頭上披著修女戴的黑紗——那身打扮縱然是奉承也稱不上漂亮,而且黑紗邊緣依舊綻線,但是,那是輪回想像出來,專屬於她一人、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碎時裝扮。


    輪回在胸前翻開《旋時寶典》。


    在此同時,從白色書頁滿溢出光粒子,從中浮現無數個文字。


    輪回出聲劃破了黑夜。


    “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麽益處呢?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


    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


    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的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


    江河都往海裏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光匯集於一處。


    《旋時寶典》仿佛在呼應她宏亮的聲音,光芒益發強烈。沉入黑暗中的時鍾塔被照亮,而高舉《旋時寶典》的輪回又逐漸被光之奔流包覆。


    我凝神注視那一幕。


    這就是《旋時寶典》……不,是身為“碎時”的輪回真正的實力。


    “我心裏說:‘來吧,我以喜樂試試你。你好享福。’


    誰知,這也是虛空。


    我隻嬉笑說:‘這是狂妄。’論喜樂說:‘有何功效呢?’”


    輪回的瞳孔染上灰色。


    在她體內流動的另一條血脈,身為時間一族的血液蘇醒。輪回委身其中,飄蕩在光芒與時間交織而成的輪舞之中。


    “殺戮有時,醫治有時;


    拆毀有時,建造有時;


    哭有時,笑有時;


    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尋找有時,失落有時;


    保守有時,舍棄有時;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


    靜默有時,言語有時;


    喜愛有時,恨惡有時;


    爭戰有時,和好有時。”


    輪回闔上《旋時寶典》,然後輕輕將它抱在懷中。


    “而今在此。”


    下一秒鍾,四周充滿一整片耀眼的光芒。


    無數的光粒子慢慢飄落時,派若夫的身影消失了。


    當時,我不清楚輪回為何要背誦傳道者的《傳道書》。後來我問輪回,但是她也不太記得當時的事。話語似乎是主動脫口而出,可能那些話直接記載於《旋時寶典》中。g從這一點推論,《旋時寶典》的真正名稱可能是lesiastes(舊約聖經的希臘文七十賢士譯本)。


    “結束了吧?”


    爺爺目送光粒子乘風散去,他的背後忽然冒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回頭一看,未到春奈站在那裏。她的美貌、光滑的肌膚、光可鑒人的長發,全都充滿了剛迎接春天的嬌嫩,但是眼眸中卻充滿濃重深沉的黑色,兩者呈現強烈的對比。


    “搞什麽,你看到啦?”


    “狠不下心抹殺他,真是天真。除非斷絕自我意識的起源、消除他的存在,否則,那家夥過一段時間又會複活。”


    爺爺沉默地搖了搖頭,避開未到春奈犀利的言語,說出完全扯不上邊的別件事。


    “這次好像麻煩你了。原則上,我要向你道謝。”


    “沒什麽,我隻是想見識一下那個女孩的力量而已。如果連那種小角色都對付不了,根本沒有資格當長柄的繼承人。其實,我原本想直接讓她穿著那身衣服,把她丟到古代王朝的後宮……”


    “期待落空了嗎?”


    “就預知這一點而言,在長柄死後,我老是期待落空。盡管我們碎時原本不會錯估未來,但那個女孩擁有的可能性,看來似乎比我當初認為的更多。唉,看到高出我期待的結果,我要回去了。”


    “你要走了嗎?”


    “你別看我一派悠哉,我也是挺忙的。”


    話一說完,身材高姚的未到春奈便轉身。但是,她忽然停下腳步,將目光轉向一群以輪回為中心,歡天喜地形成圓圈的孩子。輪回在圓圈中,被衝上前去的g緊緊抱在懷中。未到春奈的眼神目不轉睛地對著其中一個人。


    “那個少年……是你的孫子嗎?”


    爺爺微微挑起眉毛。


    “有何指教?我可是要先告訴你,他的媳婦人選已經決定好了。”


    “不……就人類而言,我覺得他是個有趣的小朋友。”


    未到春奈脫口說出一句稱不上是稱讚或揶揄的話,留下一個意有所指的笑,消失在黑暗中。爺爺把視線拉回來,以那個姿勢注視著輪回的側臉好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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