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春虎入塾後,夏目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剛入塾就發生爭執,但和好後朋友卻擁有了許多好友。為不成才的春虎而焦慮,有時還會奇怪的有些生氣,同時也變得同等頻率的笑口常開。能像這樣坦率的表露出感情,多虧了扮作北鬥和春虎共度的三年時光吧。春虎以半是自虐、半是自豪的口氣將如今評價為「沒幹勁的生活」、「無聊的每一天」,雖然的確沒什麽幹勁、的確有點無聊,但也並非沒有意義。


    忙碌又快樂的日子還在繼續。怒吼,驚訝,發自心底微笑的每一天。


    回過神兒來才發現,這已經成為了夏目新的「日常生活」。


    春虎拓寬了夏目的世界。


    ◎


    春虎等人本以對煙花大會的人山人海早已有某種程度的覺悟,但實際情況再次大大超出了他們的預想。


    「……周末的涉穀完全不能相比呢。東京裏的人全都聚到這兒了麽?」


    畢竟,通往會場的地鐵裏已經是擁擠不堪。浴衣打扮的參觀者也不在少數。喧囂的熱氣聚集,逐漸形成巨大的漩渦。


    春虎等人的集合地指定為淺草的淺草寺。但一走出地鐵站看到被人群所埋沒的步行道,春虎便啞口無言了。


    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夏日傍晚的熱氣和喘不過氣來的胸悶。熙熙攘攘和笑容,充滿了「祭典」的氛圍。


    「淺、淺草寺在哪?」


    「那邊。馬上就是雷門。」


    三個人裏,隻有冬兒來過淺草。說是——帶路,也隻能隨著人流移動——春虎和夏目跟著冬兒,緩緩的前進。回頭看去,在街道的對麵能看到東京晴空塔。好高,這種感慨自是理所應當,不此如此,還很大。大到把握不住距離感的程度。


    「好厲害……煙花結束後,也走到那邊看看吧。」


    來到東京已經一年,春虎卻不曾參觀過東京的風景。對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感到新鮮,不由得東瞅西看。此時,有名的風雷神門——也就是雷門映入眼簾。周圍還是人流湧動,但也有在其中勉強攝影留念的團體。


    「呐,冬兒,拍個照吧。」


    「還要來?說起來,你真的沒問題麽。」


    冬兒露出了極為痛苦的表情,越過肩膀回頭看向春虎。


    「你明知幾小時前,力量才暴走吧?別光知道玩。」


    「什麽嘛。我都說過已經完全平靜了吧。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好好好的享受就虧大了。」


    「我可是要責任治治你的沒神經呢。夏目也來勸勸。」


    「……」


    「夏目?」


    「唉?啊,抱、抱歉。我沒聽見。」


    「……你們啊……」


    冬兒一反常態的嘴角抽動。


    冬兒會著急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現在可不是春虎等人悠閑的欣賞煙花大會的時候。


    春虎在靈氣暴走失去意識後,被夏目和空帶回了宿舍。幸好十幾分鍾就恢複了意識,但問題是他暴走的契機,以及暴走停止的原因。


    「……難道是那隻單臂鬼麽。若不是由夏目所說,我都要笑死了……」


    夏目向恢複了意識的春虎和知曉了此事趕來冬兒,說明了自己看到的部分情況。從狀況來考慮,阻止春虎暴走的無疑是夏目眼見的單臂鬼吧。親身目擊的空也提供了相同的證詞。


    但,鬼是因何打算才阻止了春虎的暴走,對此一頭霧水。本來鬼會偶然在場這種想法就很奇怪。這樣想來,應該認為鬼原本就在附近——陰陽塾宿舍潛藏吧。於是知道了春虎的暴走,現身。


    「出現在夏目身邊的單臂鬼……這樣想來,答案隻有一個。」


    「……還沒法確定吧。我也還沒完全相信。即使像曾經的那位咒搜官一樣……」


    夏目反駁了冬兒的意見,但聽她話中的意思,已經基本相信了。她已經和當初被咒搜官中的夜光信徒綁架時的夏目不同了。現在的她phase3的移動靈氣自不必說,甚至在近距離目睹了蘆屋道滿和雪巴的「真身」。更何況這次,鬼在阻止春虎暴走時還釋放出了自身的鬼氣。夏目應該不會「看」錯。


    「本以為終於擊潰了雙角會,夜光信徒被一掃而空,但夏目的老家被燒毀,與夜光有因緣的女人現身,接著角行鬼候補出場。到底想怎麽樣嘛。」


    聽到冬兒的抱怨,春虎和夏目一言不發的交匯了視線。


    角行鬼。


    這是土禦門夜光曾經使式的護法之名。在侍奉夜光的無數式神當中,和飛車丸同為雙璧的著名式神。詳細的真身沒有流傳下來,但根據巷間傳言是隻「單臂鬼」。


    角行鬼和飛車丸一樣,在夜光亡故後消失了身影。如今他們的行蹤仍包藏在迷團當中,但如果那隻就是角行鬼,無論如何也不能忽視其動向。


    而且,


    「附贈的,那隻鬼口中還說出了『鴉羽』和『早乙女涼』這些詞呢。做得太過頭了吧。」


    早乙女涼是曾經吏屬於宮內廳禦靈部的夜光研究者。她提出了隻有要『鴉羽』就能判明夜光轉世的說法,現在行蹤不明。前一陣子知道了她是大友的同期,但更加詳細的信息仍然不得而知。就是說,被告知「拜托她」,卻沒法取得聯係。


    「假設那隻鬼就是真正的角行角,『鴉羽』和早乙女的名字從他的嘴中說出,說明那個使用『鴉羽』來判明的說法相當的可信。仔細思考一下,至到不久前,『鴉羽』還一直在夏目父親的手中……」


    原本『鴉羽』保管於陰陽廳中,但那是複製品。真貨秘密的由倉橋塾長隱藏在陰陽塾內,在蘆屋道滿襲擊前交給了泰純,隨放就留在了他身邊。


    「……那麽,稍微可以相信相馬多軌子的情報了。」


    多軌子說宅邸的火災是由於陰陽廳的強硬行動。


    「這樣看來,陰陽廳要求返還『鴉羽』,夏目的父親拒絕,才導致了那場火災……」


    土禦門家的宅邸原來設置了數重咒術防禦壁,若是因單純的火災而燃燒殆盡就太不可思議了。當然,因為拒絕歸還『鴉羽』而向宅邸放火,也很難以想象。不過,多軌子還說過「對宅邸放火的是泰純」。若是這樣的話,現場應該什麽都沒有留下。如果沒有春虎的父親發來的報平安短信,甚到會讓人考慮到最壞的情況。


    「還有。春虎發覺有陰陽師在監視宿舍——不對,大概就是在監督『你們』。雖然和角行鬼可能沒有關係,那麽這個家夥也是身份不明。假若土禦門家的火災和陰陽廳有關,這家夥很可能是吏屬於陰陽廳的陰陽師……那麽,陰陽廳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到底會變成怎樣?就連我也混亂不清。」


    看到冬兒板著臉呻吟,春虎也沒法搭話。要是連冬兒也舉手投降的狀況,春虎當然也理解不了。


    「總之,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四處彌散著『危險』的氣氛。但我們沒有收集情報,也沒有防備突然的事態,而是大家湊到一起看煙花。再怎麽說也太異想天開了吧。


    給兩人帶路的冬兒似乎心情不暢。自離開宿舍前,一直是這個樣子。


    不過,冬兒會不高興到這種程度,某種意義上也是因為真正的鬼近距離出現,隻有自己一個人沒有發覺,還在自己的房間裏調查信息吧。單純的錯過看鬼的機會,也有這方麵的理由,對自己的糊塗感到氣憤。冬兒是體內寄宿著鬼的新鬼,早已習慣了鬼氣,對此反應遲鈍也是沒辦法的吧。


    一邊如此說著,三個人緩緩移動,穿過雷門,進入了淺草寺前的商業街。


    筆直通往淺草寺的參道兩側,排列著熱鬧的土特產店。此外還有,脆餅店、人形燒店、包子店,甚至是專賣和服的店和專賣招財貓的店鋪。不


    過,映照在春虎等人眼中的隻有人、人和人。在急躁的提燈照明下,人波向遙遠的前方延伸。


    被人山人海嚇呆了的春虎露出了苦笑,


    「抱歉了,冬兒。」


    從後麵道歉。


    「我也不知道現在會變成什麽樣。說實話,有點害怕呢。」


    聽到他嘀咕的這句話,走在前麵的冬兒用餘光看向了他。春虎注意到了惡友的視線,露出了無畏的微笑。


    「不過,這樣不就無可做為了嘛?即使有明確的『敵人』存在,也不意味著有明確的『原因』。那麽,就算不能大意,我也希望能像往常般生活。」


    現在,無疑有什麽正在發生。而且,似乎是幾件事大規模的同時行動。宅邸的火災,多軌子的坦白,還有角行鬼,不明的監視者。


    說實話,很害怕。因為不明白,才顯得更恐怖。仿佛滲透進了自己日常生活的每個角度,在意得不能自已。自己變得過分的歡樂,說起來就是其反作用吧。


    正因為在這種時刻,更不能拋棄日常生活。如果日常受到外部的侵蝕,最重要的就是穩固身邊的日常。


    比如說,京子。


    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何事。那麽,自己現在應該做的就是重拾和周圍人的羈絆。這種說法可能有些奇怪,希望能再次確認「最終防線」。為了不論發生什麽,就可以應對。為了不論發生什麽,都能合力一處。


    並非沒有指望過京子的力量。但是,更重要的是想和她親密相處。希望能恢複這樣的關係。


    「……所以,現在暫且享受煙花吧。六個人一起。」


    春虎的話讓冬兒皺緊眉頭。


    但不久後,無可奈何的縮了下脖子,


    「蠢虎。」


    罵了句。


    雖然也不是不能理解,本來離開宿舍前,冬兒最終會同意煙花大會的提議就還有別的理由。若宿舍受人監視,幹脆混在人群中更加安全。


    夏目和京子已經和解,隨後隻要讓春虎跪地求饒,大概就能收拾幹淨。能和京子和解的話,馬上就可以拜托塾長。冬兒甚至考慮順勢不讓春虎和夏目回宿舍,直接去京子家的討擾。若是名門倉橋家的宅邸,多一、兩張嘴應該也什麽關係。


    「嘛,好吧。再羅羅嗦嗦的話我也不爽的。不過咱們可別走散了,如果在這走丟了……夏目?你在聽麽?」


    冬兒停步,回頭看向跟在春虎後麵的夏目。「啊,抱歉」,夏目慌忙抬頭。


    「怎麽了,從剛才開始就是這樣。果然還是不安麽?」


    「當、當然會不安。不知道春虎的身體還會發生什麽。不過……那隻鬼的說的話讓我很在意……」


    「什麽?除了『鴉羽』和早乙女的事以外,還說了什麽嗎?」


    「嗯、嗯……那個……雖然不太明白……」


    夏目麵色嚴肅,沒再說下去。看來少言寡語是因為一直在悶頭思考。


    看著春虎的臉,


    「……那個,春虎?身體真的沒事麽?沒在勉強自己麽?」


    抬頭確認。


    發自心底的掛心,但又澀於言行和表情。此外,還有難掩的不安。春虎有些難為情,同時胸口一疼。夏目不安的原因在自己身上,心裏充滿了愧疚。


    「抱歉。」


    春虎下意識的道歉。


    「抱歉讓你擔心了。但是,現在暫時沒事兒。我也會小心的,要是出了什麽問題,夏目,就拜托你了。」


    她當然帶來了大友的咒符。若是減少像白天那樣快速的行動,舉止保持冷靜慎重,應該就沒問題。


    停下腳步的夏目被後麵推著,跌了個踉蹌。


    春虎慌忙用胸口支住即將倒下的夏目。纖細的身體靠了過來,春虎不由得心頭悸動。


    「抱、抱歉!」


    「不——」


    恢複了原來音色的夏目道歉。人流仍未停止。冬兒很為難的「別停著,快走」,催促二人。


    「……」


    一瞬間的迷茫。


    過後,春虎握上夏目的手,跟在冬兒的身後。


    「唉,春、春虎?」


    「……現在要是走散就麻煩了吧。」


    微妙的移開視線,但仍然牽著手,春虎向前走去。夏目也配合著他的步伐,跟在後麵。原本就沒有四處亂動的空間,兩人的距離瞬間縮小到了肩碰肩的程度。但,雙方都沒有鬆開手的念頭。


    人流緩緩的前進。春虎和夏目維持著小步幅,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呐。」


    仍然向前走的春虎說。


    「——嗯。」


    仍然向前走的夏目應。


    「沒問題的,肯定。」


    半分是為了給自己打氣,春虎以平常的口氣說道。希望能稍微驅散夏目的不安。為了給重要的青梅竹馬打氣,全力的組織著言語。


    「至今為止,發生了好多事。……我們都順利的闖過來了嘛。」


    「……是。」


    「我們不是孤單二人。」


    「……是。」


    「總會有辦法的。」


    「是。……對呢。對,的。」


    春虎握緊了春虎的手。春虎也牢牢的回握夏目的手。


    「……謝謝你,春虎。」


    春虎臉紅了。但,能說起來真是太好了。


    用餘光瞥了一眼夏目的樣子。與同時投來視線的夏目四目相對,彼此都驚訝的如同彈性碰撞般移開了臉。但不同於這樣的反應,握在一起的手,更用力的握緊了。


    「……」


    「……」


    「……」


    「……」


    吵吵嚷嚷的歡笑聲穿過周圍。夜晚的熱氣撫摸肌膚。不知何處傳來的祭典號子聲。空氣中混雜著汗水和醬油燃焦的味道。


    夏目紮著粉紅絲帶的黑發順滑的在空白搖晃,悄無聲息。纏在一起的手指。沉重的步伐。側耳傾聽,心跳高聲鼓動。腦袋發熱,但沒有一絲不快。


    「喂,到了到了。很輕鬆的就找到了嘛。」


    走在前麵的冬兒朝前方用力的揮手。春虎和夏目的手仿佛碰到了加熱後的鐵塊似的分開了。


    淺草寺的院內仍然埋沒在人群中。朝向夜空聳立的五重塔和本堂。排列著的眾多小攤宛如迷宮一樣。冬兒朝向人群更加混雜的寶藏門附近揮手。


    在塗成朱紅色的粗柱子旁看到了身著私服的熟識麵孔。天馬衣著涼爽,鈴鹿穿上了令人懷念的哥特蘿莉裝。還有另一個人,華麗的浴衣打扮——


    「——京子。」


    春虎下意識的嘀咕了出來。


    京子也注意到了跟在冬兒後麵的春虎等人,露出了緊張和羞赧各半的表情。


    在人流的推擠下,春虎等人漸漸的向京子一行的方向移動。映照在春虎眼眸裏的京子越來越近。


    「太慢了!你們溜達到哪去了!」


    鈴鹿一開口就是怒吼。雙手提著沉甸甸的塑料袋,棉花糖啊、章魚燒啊,裝滿了一個人不可能吃完的分量。總覺得這個情景似曾相識。在如此混雜的人群中各種各樣買了這麽多,肯定是相當早就來了吧。


    天馬露出了苦笑,


    「人這麽多,很難準時過來吧。我隻是晚來了一會兒,就被怒罵了一頓,還有……」


    看向了旁邊的京子,


    「京子也剛來。」


    說著,自己若無其事的躲到了後麵。


    於是,春虎三人匯合到了京子三人的旁邊。


    剛才發火的鈴鹿也閉上了嘴,似乎有些在意似的,不停的偷看京子的樣子。天馬很老實的觀望著同伴,冬兒也沒多說


    無益之話。夏目和京子交匯了一次視線,隨後輕輕點頭,給春虎讓出地方。


    「……啊。」


    春虎露出了愚蠢的表情,發出了愚蠢的聲音。


    京子的浴衣打扮,出乎意料的合適。清秀的氣氛和豔麗的成熟沒有互相抵消,反而合為一體。周圍年輕男人不時瞥來視線,本人似乎有幾分羞澀。


    春虎走到京子的麵前,在其他四個的觀望下腦內一片空白。要說些什麽呢,要怎麽說呢,腦內混亂不堪。白天的覺悟和幹勁都不知哪去了。


    「那個,京子……」


    軟弱、沒有底氣的聲音。而且,就此沒有後續了。笨拙和緊張還在束縛著春虎的行動。


    但,


    ——可以麽?不要忘了哦?因為這可是約定哦?


    「……抱歉。京子。我錯了。」


    扯著嗓子道歉。京子的表情微微僵硬。


    「這次我也討厭起了自己。不知該如何道歉……即使現在道歉,肯定也改變不了什麽……」


    即使道歉也無法挽回。京子的時間不會倒退。


    但是,不道歉就隻能原地踏地。隻能不斷的反省、懊悔和真誠的謝罪。春虎隻能想到這種土氣的做法。


    於是……


    京子目不轉睛的盯著這樣的春虎,在沉重的注視後,最終歎了口氣。


    靠近春虎,


    啪,


    扇了春虎一巴掌。


    夏目、天馬和鈴鹿都嚇呆了,連周圍的遊員也吃驚的看了過來。其中不乏有人下流的吹起了口哨,但在察覺到冬兒嚴厲的眼神後瞬間的退開了。但,此時最為自我克製的應該是放棄了實體化的空吧。雖然此時該履行護法的義務,但為了主人,硬是沒有出手。


    「京、京子……」


    春虎摸著自己的臉頰,睜大了眼睛。另一方麵,京子不可思議的露出了清爽的表情,看著被用力揍了一巴掌的春虎。


    輕輕的微笑,一言,


    「……蠢虎。」


    完全沒有反駁的餘地。


    京子雖臉帶笑意,但春虎迅速看出了這是緊張到了極限的表現。罪惡感再次湧上心頭。


    「……抱歉。」


    應該還有許多更加合適的話,但說出口的隻有不像樣的謝罪之辭。「抱歉」,春虎向京子深深的低下了頭。


    圍觀的人以好奇的視線關注者兩人。冬兒繼續瞪起雙眼——這次連鈴鹿、天馬和夏目也暗中遮掩起周圍的視線,或是赤裸裸體的以驅逐的態度瞪過去。


    春虎和京子則沒有心情顧及這些,集中精神於彼此。


    「真是的……小時候明明要帥氣得多……」


    勉強裝作平靜的舉止,京子說著聳了聳肩。


    「我太失望了。」


    「……抱歉。」


    春虎隻顧著笨拙的為自己的窩囊道歉。


    京子緩緩的調整呼吸,隨後露出了堅強,又有些哀傷的笑容。


    「蠢虎。」


    與剛才的那句相比,聲音已經開朗了許多。即使還有一些不能釋懷,但仍然能無悔的露出笑容,就是這樣的聲音。


    「……那麽,走吧。」


    以此為剛才的話題做結,走了出去。沒能明確的說出原諒,這就是京子真實的心情吧。無法用原諒或不原諒一定而論,複雜的心情。但是京子心懷這樣的想法,開始向前走去。


    夏目「倉橋」向前走了一步。京子撲哧一笑。


    「——要遵守那個約定麽?」


    「是、是。」


    「好。」


    說著,再次觀察了夏目的全身。


    「不過,也不必來看煙花時都穿製服吧,還是男式。」


    「抱、抱歉。我現在隻有這一件正式的衣服……」


    聽到兩人間對話,冬兒、天馬和鈴鹿或多或少的都露出了意外、驚訝的表情。雖然知道兩人已經和解,但還不曾親眼見到。而且,還是第一次看到「使用女性措辭」的夏目與京子談話。


    聽到夏目的回答,京子吃驚的睜圓了眼睛。


    「是這樣?嗯,嘛,也沒關係。但是今天隻有咱們自己人,能別再扮演平時的夏目,而是另一位『夏目醬』麽?我想好好的了解下『夏目醬』的事。」


    「我、我明白了。要是倉橋這麽說——」


    「真是的,叫我京子就行了。連蠢虎也是這麽稱呼的吧。」


    苦笑的京子「不喜歡麽?」,調侃一句。緊張的夏目全力的搖頭。


    「京子……同學。」


    「嗯。」


    京子滿足的點點頭。


    「京子……」,春虎似乎很耀眼的看著兩人。冬兒和天馬也笑著交匯了視線,鈴鹿——很高興的——哼了一聲。


    「啊,說起來,天馬,你還在稱為我『倉橋』吧?這樣太見外了,不如趁此機會也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這樣說也是呢。的確事到如今顯得太見外了。明白了。那今後大家都直呼姓名……也不錯吧,鈴鹿醬?」


    「為啥轉向我了!別蹬鼻子上臉,戴眼鏡的!」


    「喂、喂,好不容易才能順暢的聊天,別在意細節,鈴鹿醬。」


    「你原本就是直呼我的名字吧,寬發帶!說起來你們,不要以我為幌子來和緩氣氛!很失禮吧!我可是『十二神將』!」


    和鈴鹿的反抗相反,『神童』越是臉紅著怒吼,其他人的臉上越是綻放出笑容。在這個瞬間,京子回到了春虎一行的『同伴』中。


    「嘛,煙花馬上就要開始了。」


    京子眺望向所有人,最後看著春虎。


    「走吧。」


    2


    夏目是夜光轉世這條傳言,自來到東京、進入陰陽塾以來越來越頻繁的聽到。夏目的生活自兒時起就浸泡在陰陽術中,但由於一直隱居在鄉下,沒有觸碰到「咒術界」。本以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有某種程度的覺悟,但實際來到這個位置上,看到的景色又超出了預想。


    夜光信徒們的妄執,大人們的圖謀。


    但是現在,夏目站立的位置處有春虎相陪。而且不隻是春虎,還有冬兒、京子、天馬,以及曾經敵對的鈴鹿。


    當然,朋友也不盡然是好處。有時某人惹惱了某人,有時某人又傷害了某人。


    但是,有時某人會幫助某人,有時某人會保護某人。每次彼此都會成長。夏目從春虎和其他同伴那裏學到了,不必獨單一人就是如此的可靠。


    當然,不安扔難拭去。被傳為夜光轉世的自己不知何時會牽連到他們,說不定會導致無法挽回的後果。


    看不清以後,未來總在黑暗中。


    但,也有一件能確定的事。


    和春等人以及他們共度的每一天,都是在黑暗中照亮了夏目腳下、明確的「現在」。


    ◎


    隅田川煙花大會,似乎會在隅田川沿岸設立的兩個會場發射煙花。不必走到河邊就可以看到,但聳立的大樓會擋住視線,完美的觀景點很有限。當然,好的觀景點處人也很多,所以也有不少人鋪上座席邊吃邊準備看煙花。因交通管製,車量無法通行,很多人直接在車道上占領了陣地。


    「最終,不論到哪都是人山人海呢。還是隨便走走同時觀看吧,如何?」


    有經驗的天馬提議道,無人反對。幸好鈴鹿買足了食物。因為剛才名字被人調戲所以漫天要價,但春虎等人老實的低頭付了錢,一直在走路,肚子裏早已空空如也。順帶一提,春虎買到的是鈴鹿吃了一半的黃油蛋糕。量大到鈴鹿不想吃了也能理解的程度,雖然有點冷了,但仍然十分好吃。


    「啊,夏目的那個還


    沒吃過。先讓我咬一口。」


    「唉?啊,好,請。」


    「喂,鈴鹿醬,吃相太難看了。」


    「冬兒!這可是罐裝啤酒——」


    「你弄錯了。是麥製炭酸飲料。」


    「想蒙混過去的話,至少也要說是無酒精啤酒吧。」


    春虎等人吵鬧著走著。就在來到十字路口時。


    從遠方——


    咚!


    傳來了聲響,周圍的遊客開始歡呼。


    春虎等人迅速抬頭,於是,在十字路口的道路對麵,暮色仍未盡染的夜光中,第一顆煙花綻放了。接著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空氣如同祭典的太鼓般震顫,華麗的光彩在夜空中交相輝映。染成藍色的天空被粉飾得五彩斑斕。六個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停下了腳步,沉默得同時沉浸在同樣的景色中。


    大朵煙花在空中綻放,四散。


    毫無間斷的聲音和光輝重複著燦爛奪目的競賽演出。看到如此絢爛的光景,所有人的心中都逐漸充滿了純樸的驚歎與喜悅。暫時忘卻了平日的不滿、心痛和哀傷,這些負麵感情。


    「……真漂亮。」


    夏目小聲的呢喃。大概,此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心懷同樣的念頭吧。


    鈴鹿雙眼放光,身體微微顫抖。


    「喂、喂!再近一點!」


    「不必這麽著急。煙花還有好多,會持續一個多小時呢。」


    「正如天馬所說。鈴鹿醬,不要混入人群,個兒矮的你會看不見的——」


    「不要硬是加上『醬』字!也不需要你多餘的關心!」


    「嘛,嘛,鈴鹿。暫且大家一起邊走邊看吧。」


    「是呢。實在不行的話,隻要放出簡易式飛到空中看……」


    「不,夏目醬。那樣就太無聊了。用肉眼看才更漂亮吧。」


    一行人互相聊著天,不僅是鈴鹿,其他人的聲調也越來越興奮。在此期間,煙花接連在遠方的空中爆炸,向周圍投出淡淡的光芒。夜幕終於完全降臨,豔麗的煙花讓遊客的心情興奮起來。


    春虎等人各自綻放著笑容,再次走了起來。視線朝向天空,步伐緩慢且自然。


    其中,京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


    「……真慢呢。真的來了麽?」


    小聲的喃喃自語。春虎注意到了,「怎麽了?」尋問,但京子隻是笑著搖搖頭,沒有說明。


    春虎等人在天馬的帶領下,穿過一棟又一棟大樓的空隙,尋找適合觀看的地點。原來如此,這種觀看的方式,雖然難以集中精神欣賞煙花,但不太會覺得擠。鈴鹿似乎很焦急,但這樣也不錯吧。


    隨後,


    「哦,那個過街天橋上相當不錯嘛?」


    在第二處十字路口,冬兒抬起頭不形於色的提議。一看,剛才在過街天橋上欣賞的情侶剛好想換地方,走了下來。這個時候剛好是空的。


    鈴鹿眼色一變,伸出手指。


    「蠢虎,衝刺!」


    「又是我啊。」


    春虎無可奈何的衝上了過街天橋,占據了角落處的位置。


    「啊,的確看得很清楚。」


    來到過街天橋的角落才發現,剛好可以從大樓之間的縫隙看到發射的地點。雖然距離有些遠,但也足夠了。而且通風良好,比步行還涼快。鈴鹿緊追在春虎後麵過來,抱著扶手探出身體,注視著鮮豔盛放的煙花,發出了孩子般的歡呼。


    其餘四人也走上過街天橋,


    「啊,好棒。在這兒看得很清楚。就在這裏看會兒再走吧。」


    所有人跟著天馬,沿著天橋的扶手列成一排,向同一方向伸出腦袋。


    各自眺望煙花的笑容,被煙花的光亮染成白色。一言不發的注視著五彩繽紛的煙花,隨後又像動畫裏的角色一般驚喜的伸出手指,一個尤為明亮的煙花炸開將夜空染成了金色,直到閃亮的光屑完全消失了光亮,所有人都忘神的屏住呼吸了。


    接著連續的煙花再次引來了歡聲笑語。隻要是有名的煙花大會,都相當值得一看。


    「而且,風也舒服呢。」


    冬兒感慨。注意到時,冬兒不知何時摘下了發帶,讓額頭也接觸到了空氣。


    「這邊很涼快,真是難得。」


    「是呢。起來走去,出了好多汗。倉橋——不對,京子醬也很熱吧,因為穿著浴衣呢。」


    「嘿嘿。浴衣呢,雖然『看起來涼快』,實際上卻不涼快呢。還是t恤更舒服。但是,最熱的應該是夏目醬吧?」


    「我、我已經習慣了,這身衣服。」


    「是麽?難得的機會,下次一去買衣服吧。」


    「真的麽?那就太好了。」


    「喂!你們!快看煙花!煙花!京子的浴衣打扮,之後想怎麽看就怎麽看!」


    「哎呀,鈴鹿醬。別說得這麽冷淡嘛。」


    「哈哈。但真是好景致呢,這裏。似乎能好好享受到最後呢——」


    「啊,沒可樂了。蠢虎,快去買。」


    「所以說為什麽總是我!說起來,你不是在看煙花麽!」


    「吵死了,我都把黃油蛋糕給你了。」


    鈴鹿從小挎包裏拿出錢包,把百圓的硬幣塞進春虎手中。即使春虎棚著臉抱怨「不夠啊」,也裝作沒聽見。


    「春虎。」


    連冬兒也把硬幣扔了過來。


    「來瓶麥係碳酸飲料。或是以chu開關、hai結尾的碳酸飲料。」


    (注:「チューハイ」是蒸留酒和炭酸水參合飲料。)


    「唉?唉。……還有別人麽?反正都要去,幹脆幫所有人都買回來?」


    想開了的春虎接受了點單,天馬笑著點了烏龍茶。京子也「那麽,我要檸檬水」——


    用肘部捅了夏目一下。


    對回過頭的夏目,


    「……要履行約定哦。」


    笑著眨了下眼。夏目馬間就理解了她的意思,臉紅起來。


    「夏目?要什麽?」


    「唉?啊,我,我也一起去。一個人拿不了吧。」


    「啊,沒問題的。隻要裝進袋子裏——」


    「不、不!我還沒有決定好,所以也要去!一、一起走吧!」


    夏目拉住春虎的胳膊,強行拽走了,以相當猛的勢頭。喂,搖搖晃晃的春虎跟上夏目,離開了扶手。加油吧,隻有旁邊的天馬聽到了京子的小聲鼓勁,歪了下腦袋。


    春虎在夏目的拖拽下,走下了過街天橋的樓梯。


    「喂、喂,夏目!危險!」


    「啊!抱、抱歉!」


    看到春虎差點跌倒,夏目慌忙放開了手。春虎苦笑著走到夏目旁邊。


    兩人暫且閑逛著尋找便利店。雖然隔著大樓看不到煙花,但聲音仍然自遠處傳來。溫熱的空氣搖曳,和遊員的歡呼聲交雜在一起。這麽高的濕度本應很難受才對,心情卻妙微的舒暢。


    「夏目,剛才京子也說了,這身衣服不熱麽?」


    「沒、沒事。因為有好好的在喝水。」


    「你的頭發也這麽長,夏天很難受吧。」


    「要是和春虎相比的話……但是,真的不必在意。我不討厭夏天。」


    彼此聊著無所謂的話題,穿行於遊客之間。進入淺草本以為人已經夠多了,沒想到煙花開始後又擠進來許多。這樣回去的時候可就費勁了,春虎不由得感慨。


    瞥了一眼身邊的夏目,


    「……太好了。」


    「唉?」


    「煙花。來這兒真是太好了。」


    「……嗯。是呢。」


    夏目向春虎微笑。看到


    她的笑容,春虎越發覺得,即使硬撐著也要來看煙花是正確的選擇。


    「京子那家夥真帥氣。」


    「這是對女孩子的讚揚麽?」


    「但是,你也能明白吧?」


    「嗯,我很憧憬她。」


    「冬兒,天馬,還有鈴鹿,大家都是好人。」


    「嗯,我也這麽認為。」


    「我呢,能來東京真是太好了。能和大家像這樣共同生活。」


    「……嗯。」


    聽到春虎有幾分誇張的感想,夏目晃了下肩膀。


    「我也覺得春虎能來東京真是太好了。努力也有了結果。」


    有些自豪的說道。


    「嗯?什麽努力?」


    「唉?啊,那個!……唉,繪馬……什麽的……」


    (注:繪馬就是神社提供的一種許願用的木牌)


    夏目慌張的低下去,嘴裏含糊不清。後麵幾乎有氣無聲,聽不清到底說了些什麽。春虎有些奇怪的看向夏目,但她還是低著頭,支支吾吾。


    「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


    臉紅的回答。春虎皺緊眉頭,但馬上就釋然了,繼續尋找起便利店。夏目則屢次用餘光瞥向春虎,開始窺探起他的樣子。


    「……」


    注視著春虎的表情像是有什麽話想說。但春虎沒有察覺到她的視線。


    夏目猶豫了相當長的時間,


    「春、春虎。」


    「嗯?」


    「這個……那個……!」


    「什麽?怎麽了?」


    「煙、煙花,開心麽?」


    「啊,是呢。夏天果然就要看這個!」


    「已、已經過了一年了呢。」


    「嗯。嘛,雖然去年的煙花也沒功夫欣賞……」


    春虎此時突然想到了某件事。


    浮現在腦海裏的是鈴鹿愉快的樣子。說起來,去年鈴鹿在春虎鄉下的煙花大會上也是雙眼放光。以前鈴鹿的生活完全是泡在咒術裏,似乎與煙花和夏日祭典完全無緣。


    夏目大概也是相同吧,隻是程度的差別。回想一下,也曾在父母的帶領下和夏目一起去祭典。但已是相當久遠的兒時記憶。


    「說起來,夏目。上次欣賞煙花,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沒、沒那回事。去年……」


    答到此處時,夏目突然沉默了。


    「去年?咦?你去年在東京看煙花了麽?」


    直到春虎和冬兒來到東京,夏目一直在陰陽塾孤單一人,應該沒有同去欣賞煙花的好友。難道是一個人去的嗎?春虎看著夏目,等待她的回答。但夏目卻埋頭不語。


    ——咦?


    有點奇怪,就在春虎有所察覺時,周圍發生了一些變化。


    春虎等人來到了街區裏的停車場,這裏也有幾家店鋪。


    「哦,剛好。就在這裏買飲料吧。」


    「是、是……」


    不是本職的賣家開的店鋪。常見於運動會的帳篷下排著幾張折疊式的長桌,大概是本地的町內會或什麽組織辦的吧,販賣鐵板炒麵和烤玉米,盛滿冰塊的業務用冷藏箱裏還有冰鎮飲料。此外,家庭用的充氣水池裏蓄著水,裏麵是撈小氣球的遊戲。


    「唉。總覺得像是自家做的,不過這樣也不錯吧。」


    這種行的店鋪說得難聽點,就是來騙小孩子的,很少有顧客惠顧。不過。客人少反而值得慶幸,春虎來到帳篷裏問價,夏目也緊跟在後。


    春虎的腳突然停在了某個帳篷的麵前。


    裏麵放著一個架子,數個商品等間隔的排列其上。麵前有一張長桌,放著一把玩具步槍。


    射擊遊戲。


    「哦,快看,夏目,這就是——」


    春虎想起了去年的夏天,興奮的回頭看向夏目。


    和夏目視線相交。


    青梅竹馬似乎有點暈頭轉向,抿緊嘴唇,注視著春虎。眼眸中流露出相同的理解。已經知道了春虎沒有說出口的事,無意間在春虎的腦海閃過、即將說出的事——這樣的表情。


    看到了相同的光景——


    蘇醒了相同的記憶——


    這樣的表情。


    回過頭的春虎沒有繼續往下說。身體比大腦更先確信,心髒加快了跳動。


    去年的夏目。


    煙花祭。


    射擊遊戲。


    春虎的視線從夏目的眼眸轉向了紮在頭發上的絲帶。


    第一次嚐試射擊遊戲。完全打不中的軟木子彈。終於拿到了吹泡泡套件。裝飾在盒子上、和浴衣相配的絲帶。紮在了頭發上——


    北鬥的粉色絲帶。


    「……夏目,你……」


    「……」


    兩個人的時間扭曲起來。


    在春虎眼前,黑色製服打扮的夏目和黑底浴衣打扮的北鬥重合了。紮在北鬥頭發上的粉色絲帶也與紮在夏目頭發上的粉色絲帶相連。


    浮現出害羞和緊張的大眼睛,和那晚哭泣著大喊的北鬥的眼睛在春虎的心中合而為一。春虎內部的時間在刹那之間交錯。


    啪,夜空又盛開了一朵煙花。


    彩光照在夏目的身上。


    春虎一言不發的站在原地。


    夏目眼眶濕潤的注視著春虎。


    這一瞬間的夏目,似乎正如自己看到某人時覺得「真漂亮」的樣子……


    「……找到你了。」


    二人的世界破碎了。


    在注入的現實中,春虎瞬間的產生了溺於水中的錯覺。和夏目同時回過神兒來,然後同時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多軌子。」


    相馬多軌子站在停車場的入口。


    在煙花照耀下的少女浮現出凜然、鑽牛角尖的表情。認真、透徹的眼神不禁讓人聯想到既將惠臨神事的年輕神官。


    多軌子穿著和昨天同樣的衣服,純白的陰陽塾製服。手裏似乎還提著什麽,十分怪異,與此處的氣氛不合,第一眼看上去認不出是什麽東西。待到多軌子的突然出現造成的衝擊散去,幾秒後,終於看清了。


    是鳥籠。


    多軌子提著黃銅製的陳舊鳥籠。裏麵是空的,什麽都沒有……


    不。


    有東西。與鳥籠大小不配的大鳥,一隻烏鴉被閉在裏麵,隻是融入了黑暗沒有看見。


    烏鴉。


    春虎的皮膚泛起了雞皮疙瘩。


    「……土禦門春虎。」


    多軌子直接呼喊道。和昨天的態度明顯不同。


    「相信我這麽做是為了你好。是對你和——我們來說,最好的選擇。」


    「你在說什麽?」


    春虎開始戒備起來,擺好架勢。雖然是當然的反應,但看到此舉的多軌子,仿佛是被唯一的親友投以憎恨的視線,無法忍耐臉上哀傷的表情。


    寂寞的垂下腦袋,但沒有因此受挫,又看向了夏目。夏目也表情僵硬的與多軌子對峙。


    「夏目」。


    多軌子殷勤的說道。


    「我同情你。但是,隻要我讓春虎覺醒,你也肯定會成為我們的『同伴』。雖然一開始會迷茫,會混亂。不過最後肯定,必然——」


    「多軌子!」


    春虎大喊,打斷了她的話。多軌子混身開始顫抖。


    「已經夠了。我明白的告訴你,你不值得相信。」


    「……」


    多軌子的臉色慘白。春虎自知說出了傷害女孩的話,心裏也湧起了痛苦的感情。但必須要說出來,不能得過且過。


    「……我們不能相信你的理


    由,你也明白吧?說實話,我們知道你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有點奇怪,但應該不是壞人。雖然不清楚為什麽,但真的覺得會喜歡上你。一般來看,咱們應該早就成為好友了。但是……」


    春虎的眼睛充滿了力量。


    「但是,不行。若你還保持剛才的做法,我們隻能拒絕你。全都老實的說出來吧。從最初到最後,毫不隱瞞,全部。我們會認真的傾聽,總之全說出來吧。如果你說辦不到……那就沒辦法了。請別在像這樣出現在我們的麵前。」


    「……春虎……」


    多軌子睜大的眼睛沾滿了淚水。無力站在原地的樣子可怕且無防備。春虎的胸口再一次刺痛,但沒有改變態度,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多軌子。


    附近的遊客注意到了春虎等人異常的對話,刻意的停下了腳步。


    「……多軌子。」


    夏目又變回了男裝時的聲音。


    「正如春虎所說。我們說不定能幫上你。希望你……能說實話。」


    語氣中充滿了誠意。想起了夏目昨天的話,多軌子就像是以前的自己。大概這是夏目坦率的感想吧。不僅是春虎,連夏目也想盡可能的接近多軌子。


    但是——


    聽到夏目滿懷誠意的話,多軌子反而露出了放棄了似的微笑。想開了,下定了決心。


    「謝謝。」


    多軌子相告。


    「我很高興,夏目。但是,說實話什麽的,果然還是不行。毫不隱瞞的坦誠相見什麽的,我辦不到。即使我能做到,你們也不行。畢竟你是……女孩子吧?在你如此偽裝的時候,果然你們已經被詛咒了。」


    春虎和夏目愕然失去了言語。多軌子看到兩人的樣子,發出了冷笑。


    「土禦門泰純——」


    仍然麵帶微笑的發出怨恨的聲音。


    「——我要打破這個咒縛給你看。」


    春虎和夏目本能的擺好架勢。同時空在兩人的麵前實體化。突然出現的少女嚇了周圍的遊客一跳,但空不顧一切的反手拔出了愛刀。


    臨戰態勢。但,多軌子幾乎沒有留意二人的反應。全身靈氣高漲,用力吸了口氣。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注視著春虎,緩緩的詠唱咒文。未聞聽過的抑揚咒文,嗡嗡的響起回聲——


    「——布瑠部,由良由良止,布瑠部」


    多軌子的頭發舞起,仿佛火蛇同時高揚起了頭部。同時,零散點在頭發上的小發飾似乎與靈氣產生共鳴,開始高速的振動。


    個數是十。


    「禦魂振!」


    夏目啞然大喊。但周圍所有的聲音都離春虎漸行漸遠,這次叫喊成為了最後的聲音。


    視野變狹,知覺稀薄。心跳加速——似乎有這樣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也開始模糊起來。與模擬戰時相同的症狀。但威力相差懸殊。無法抵抗,仿佛隻有意識被強行剝離了身體。不知自己是站著,還是已倒下。所有的現實感覺遠離了自己,隻有嗡嗡響起回聲的咒文與靈氣圍繞在側。


    夏目——


    想出說出口的這句話能變成聲音麽?


    下個瞬間,春虎的靈氣迸發了。


    3


    麵對鵺曾顫抖過,麵對道滿也曾絕望。但清楚的意識到自己會死,和雪巴戰鬥是還是第一次。


    壓倒性的敵人。


    真正的殺意。


    即使現在,也會突然感慨。即使當時和春虎一起戰死,自己也不會後悔吧。若存在死後的世界,在那裏回首自己的前生,不是意外的安心麽?


    就連這樣的自己也能交到朋友,過著想都不敢想的快樂日子……


    比起在莫名奇妙的黑暗中試探著行走,比起麵對沒有任何期待的未來提心吊擔的虛度人生,反而更加輕鬆吧。


    比起麵對注定的、裂心般的絕望,能無知的死去就好了。


    不由得想到了這些。如果能和春虎一起迎來最後的瞬間,這樣就能滿足了,意外的幸福。


    不過。


    春虎肯定不同吧。春虎肯定不會認為死是件好事,不會因此而滿足。


    那麽,希望春虎能活下去。一直、一直的活下去。於是,要是春虎還活著,自己也會變得想活著。和他一起,在他身邊。


    希望能共同經曆、共同克服等在前方的困難。


    但是——


    ◎


    春虎的靈氣迸發了。


    「春虎!」


    在夏目絕叫之前,力量就奔出了春虎的身體,仿佛決堤的河流。向四麵八方迸發的力量不是帶有春虎意識的咒力,而是純粹的靈力。而且數量和濃度達到了對周圍以及春虎危險的程度。


    ——不行!


    承受了主人靈氣的空,飄飄的搖晃起來,馬上就要昏倒時「啊」大喊了一聲後,無力的倒下。夏目也下意識的張開簡易結界保護自己,但春虎的靈力幾乎要將結界衝垮。店裏的客人和店員不用看都能察覺到異常,大聲慘叫著四散而逃。


    頭頂上又發射了幾道煙花。在周圍一片騷動中,夏目大喊。


    「春虎!」


    但,不論夏目再怎麽用力的呼喊,春虎仍然沒有反應。麵容空洞,呆立不動。意識明顯沒有恢複正常。


    力量暴走,而且還不僅如此。


    「你對他做了什麽?」


    向多軌子怒吼。但多軌子集中於咒術,紅發在空中飛舞,發飾一邊高速振動,一邊搖晃。


    十個發飾——千早振之玉。


    輕輕的晃動,輕輕的晃動。


    「果然!」


    ——禦魂振的咒法!


    夏目也知道多軌子剛才詠唱的咒文。使用被稱為「布瑠之言」的咒文,配和原本被稱作「十種神寶」的十個神器共同使用的咒文。不過,「十種神寶」是深藏在謎團當中的神器,在古記事和日本書紀這類神典中也沒有記載。隻有在風聞被證為偽典的『先代舊事本紀』和關於律令的解說書『令義解』中,才能找到這種被視作神傳的秘儀。


    這十種就是息津鏡、邊津鏡、八握劍、生玉、足玉、死反玉、道反玉、蛇之比禮、蜂之比禮、品品物之比禮。配合這些神器詠唱咒文,就能顯現神威。不過,古代在『鎮魂祭』使用這種咒法時,會準備十塊「玉石」來比擬「十種神寶」,使用由良由良這種搖動的手法。因此,禦魂振也被稱作「玉振之術」。多軌子以自己的發飾為「玉石」,再現了古代的咒法。那些發飾本身就是特殊的咒具吧。


    但是,


    ——為什麽!


    禦魂振也是存在於『帝國式陰陽術』裏的咒術,現在被定為禁咒。原因正如其名稱,禦魂振是「有關靈魂的咒術」。此咒術中迷霧甚多,強大到甚至可以將「必死之人複生」。


    「你有何意圖!要對春虎做什麽!」


    再次向多軌子質問,但紅發少女仍然紋絲不動。從身體散發出的靈氣雖不及春虎,仍然不愧是一流的咒術者。


    「……夏目……」


    一聲細微的聲音讓自己回過神兒來。是空。蹲在春虎身邊,站都站不起來。來自主人的力量應該增強了許多,卻完全看不出來。果然與單純的靈氣暴走不同。


    空之後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但意圖已經完全傳達給了夏目。就算眼前春虎的狀態不是單純的暴走,但無疑正在激烈的釋放靈氣。若再繼續下去,靈氣很可能枯竭。必須馬上阻止。


    夏目繃緊表情,手伸向咒符。大友製作的咒符。


    但是,


    「——別動手。」


    突然的動靜——靈氣讓夏目不由得向後方退去。一位見過的青


    年出現在前方。是在昨天的模擬戰最後現身的多軌子的式神。好像叫做蜘蛛丸。


    「快退下!」


    揮著手怒吼。但蜘蛛丸傲然的堵在中間,絲毫沒有讓路的動靜。夏目血氣上湧。


    「急急如律令!」


    夏目發覺靠言辭解決不了問題後迅速換了一張咒符,釋放出去。是火行符。對手是式神。不顧一切的衝到最近距離使用符術。但——


    沒有效果。


    蜘蛛丸甚至沒有擺出防禦的態勢。全身沐浴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中,從容的站立。式神沒有產生一點靈滯,驚得夏目啞口無言。隨後下一個符術,土行符,金行符,木行符,接連放出,五行相生。換成重視速度的術式,一口氣提高咒術的威力,射出了高密度的水槍。


    但是,


    「沒用的。」


    蜘蛛用右手掌輕易的擋住了五行相生後創造出來的水槍。炸裂的水流向周圍散射,濺起了暴風般的咒力漩渦,式神卻紋絲不動。夏目瞬間仿佛覺得自己中了幻術,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蜘蛛丸揮散了右手上的水珠,在咒力漩渦的正中間緩緩的教導夏目。


    「我不想加害於你。請暫且老實一會。」


    蜘蛛丸看向夏目的眼神中充滿了苦悶和憐憫,仿佛從很久以前就認識夏目。


    夏目咬緊牙齒。


    這個式神也是,主人多軌子也是,還有夜光信徒都是這樣。大家都擺出一幅最為了解夏目的表情,裝作很懂的樣子,單方麵的把自己心中的夏目畫像貼到夏目身上。他們又懂得了自己的哪裏?想要大聲的責問,無法忍耐。


    「——出來吧,北鬥!」


    現在不是吝惜的時候。強大的靈氣出現,附應了夏目的召喚。在光之花朵飛舞的夜光中,比煙花更為燦爛的黃金色光芒呈帶狀伸展出來。


    一條龍散發出神聖的靈氣,從容的睥睨著眼下。


    龍看到的是,靈氣暴走、失神站在原地的春虎。擁有駭人靈壓的式神,蜘蛛丸。有點像神靈附體的多軌子。


    以前總是無法鎮靜的北鬥也隨著主長的成長增添了威嚴。龍瞬間汲取了夏目的意圖,在空中扭曲身體,如落雷般衝向蜘蛛丸。


    蜘蛛丸華麗的避開了猛撲過來的龍,北鬥也在撞到地麵前刹住身體,又如同在地麵爬行般追擊蜘蛛丸。躲避的蜘蛛丸和追擊的北鬥。龍的巨大身軀將周圍的帳篷一掃而空。


    蜘蛛的動作瞬間遲鈍了一下,搖晃身體,拖動著右腿輕飄向空中。出奇製勝的居然是空。它本已陷入難以行動的狀態,仍然在蜘蛛躲避北鬥的時候,出奇不意的靠近,用匕首從背後斬到了他的右腿。


    蜘蛛丸翻了個跟頭逃向空中,在地麵爬行的北鬥迅速騰空與其肉搏。完美的時機仿佛在與空配合,在空中行動不自由的蜘蛛應該不可能躲開。


    但是,


    「——南無八幡大菩薩。」


    空中的蜘蛛丸唱出詠文,擊掌合十。靈氣瞬間從重合的手中爆發。


    靈氣的爆風正麵打中了迫近的北鬥,雖然有些畏懼的北鬥張牙舞爪的繼續追擊,但勢頭已被削弱的攻擊被蜘蛛扭動身體躲開了。而且還以北鬥的角為立足點,一蹬緩緩的落到地麵。


    夏目震驚得屏住了呼吸。


    ——剛才的是!


    不是咒術。不,若論分類應該歸於甲種咒術,但與利用術式的咒術不同。在某種意義上與春虎的暴走相近,是「技」出現之前的原始咒術。


    不論如何,在其威力下,夏目剛才的符術如同小巫見大巫。再次意識到了,這個式神強得可怕。


    「——放棄吧。」


    「!」


    即使麵對北鬥,蜘蛛仍然不慌不忙。他的態度比起興奮的揮舞凶刃的雪巴,更讓人感受到「棘手」。深不可測。


    但在下個瞬間,蜘蛛丸也慌了。急忙蹬地,飛一般的回到主人——多軌子的身邊。


    隨後。


    白色的折紙式神群如同雪崩般向多軌子湧去。


    「鈴鹿!」


    在間不容發之際,式神滑入了迫近的式神群和主人之間,宛如驅散雲霧般的揮臂。可怕的靈壓爆裂,鈴鹿的式神群如同真正的折紙般被清掃一空。但在此時,「下一位」衝了過來,散發著鬼氣、鬥誌高昂的閃爍鎧甲武士。


    是冬兒。


    「吃我一擊!」


    如同子彈般的氣勢,隨著一聲裂帛般的大喝,擁有新鬼之力的冬兒以拳砸向蜘蛛丸。但冬兒用盡渾身力量的一擊卻被蜘蛛丸單手從正麵擋住。他握著冬兒拳手的胳膊隻是輕輕的晃了晃。


    鬼之鐵麵下的冬兒愉悅的大喝。隨後便開始了格鬥戰。不斷的揮拳,踢腿,亂打向敵人,不給他喘氣之機。蜘蛛盡數的接住、躲開、反擊。將主人護在身後,半步也沒退讓。不止如此,還漸漸的前逼,將展開暴風般攻擊的冬兒壓向了後方。


    沐浴在冬兒攻擊中仍然有力還擊,而且蜘蛛的表情看不出絲毫紊亂。擊潰他銅牆鐵壁般的防守自不必說,甚至沒有一絲搖晃。但冬兒仍然沒有停手,他還有另外的意圖。


    「……夏目!」


    不必他提醒,夏目已經察覺到了冬兒的意圖。在冬兒糾纏住蜘蛛丸的時間內,全力衝向春虎。手裏再次握緊了大友的咒符。


    就在蜘蛛察覺到了孩子們的意圖時,


    「急急如律令!」


    夏目向春虎放出了咒符。


    大友的咒符分裂成細碎的紙片。分裂後的紙片以包圍春虎之勢卷起了漩渦。


    大友準備的咒符與模擬戰時的相同,瞬間將春虎狂亂的靈氣擴散。漩渦逐漸縮小,紙片最終纏繞在了春虎身邊。此時,春虎的身體大幅晃了下,


    「春虎大人!」


    在他即將倒向地麵的瞬間,恢複行動的空從下麵撐住了他。


    春虎的靈氣外泄停止了。大友的咒術似乎將多軌子施展的禦魂振也「驅散了」。在被空抱住的瞬間,春虎猛然恢複了意識。


    「……唉?剛才,我……」


    春虎發出了微弱的呻吟。「春虎!」夏目換回安心的表情,跑到他的身邊。


    確認作戰成功後,冬兒也停止了攻擊,後退和蜘蛛拉開距離。此時,又有三人氣喘籲籲的跑到了成為戰場的停車場。


    先行派來式神的鈴鹿,還有跟在後麵的京子和天馬。


    「你們在幹什麽!剛才可不是說開個玩笑就能了事的!」


    鈴鹿一開口便是怒吼。


    緊接著京子也,


    「多軌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請解釋一下!」


    睜大眼睛,顯露出怒氣的質問。天馬拚全盡力的掌握周圍的狀況。冬兒退到了鈴鹿等人的身邊,將全部精神集中到蜘蛛丸身上。


    春虎、夏目和空。冬兒、鈴鹿、京子和天馬。在昨天還向自己伸出友好之手的塾生麵前,多軌子緩緩的與之正麵相對。發飾已經停止了振動,紅發也恢複了平靜。在遠方爆炸的煙花聲響有些不合時宜的傳到了多軌子等人的所在地。


    在煙花光亮的照耀下,多軌子的表情極為認真。


    沉默的注視著冬兒和鈴鹿等人,隨後視線又移向了春虎一行。蜘蛛安靜的站在多軌子的斜前方,自然的保持著隨時都能行動的狀態。


    「……我是繼續了相馬之血的人……」


    多軌子唐突的相告。


    「曾經,我們相馬一族與陰陽師土禦門夜光聯手,為成就此悲願。結果,希望一度告破,但仍未放棄。我作為相馬家的末裔,要達成吾族的使命。」


    隨後,多軌子伸直胳膊,將一直提在手中的鳥籠——關著一隻烏鴉的鳥籠朝向春虎。


    「土禦門春虎。你是夜光的轉世。」


    堂堂正正的斷言。


    以春虎為首,夏目、冬兒、鈴鹿、京子以及天馬一瞬間都沒有理解多軌子話中的意思,露出了虛無的表情。


    春虎借著空的肩膀,


    「……你、你在說什麽?」


    不明所以的反問。其他人屏氣凝神的注視著兩人的問答。


    多軌子,


    「春虎。本來你才是本家的孩子……也就是土禦門泰純的兒子。夏目,你是那家夥準備的『替身』。土禦門泰純放棄了自己作為『土禦門』的責任,對偉大先祖的轉世施加了『詛咒』來迷惑。他的本意已不必再問。你們很可憐,一出生就被那家夥的咒縛所囚禁。我來,解除,那個咒縛。作為土禦門夜光——曾經盟友的末裔。」


    ——什麽……


    她在說什麽,夏目完全無法理解。雖然覺得多軌子瘋了……她的眼神也像是在鑽牛角尖,但很清醒。


    春虎是本家的孩子?


    自己是其替身?


    ——這是什麽意思?


    多軌子在說什麽?


    「……哦,多軌子。」


    冬兒以無畏——但又流露出些許不祥的口氣尋問。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有證據麽?」


    「……事實勝於雄辯。」


    多軌子一句話回應了冬兒的挑釁。


    然後,


    「去吧,『鴉羽』。回到主人的身邊。」


    放開了筆直伸出的、握著鳥籠把手的手。


    鳥籠下落,運動在眼中十分緩慢。撞到地麵的鳥籠發出聲音——打開了。


    裏麵的烏鴉從打開的出口飛入夜空,伸展的雙翼超過了一米。用力翻動漆黑的翅膀,仿佛以濃縮了黑夜塗色的烏鴉——


    睜開了眼簾。


    原以為是黑色眼睛的地方實際上是閉合的眼瞼。從眼瞼下顯現的真正眼球是眩目的黃金色。夏目追蹤著它扇動翅膀的動作,終於在頭頂上注意到了。那隻烏鴉有三條腿,每當烏鴉振動翅膀時,都有黃金色的光芒從漆黑的身體上撒落。


    神話中的八咫烏。


    在陰陽道中是太陽的象征。


    「……金烏鴉?」


    麵對其散發出的不可思議的靈氣,同在上空的北鬥——「那個」北鬥——畏懼的縮緊了身體。而飛舞在夜空中的金烏對龍毫不在意,優雅的揮動翅膀,自身與黑夜融為一體,向周圍播撒出如同星屑般的光粉。


    姿態就像是神鳥。


    夏目等人如同麻木了一般悄悄的仰望頭頂,像是被迷住了。烏鴉典雅的回旋——


    如滑行般急速下降。


    向著春虎的頭頂。


    「春——」


    不快,也不敏銳,完全感受不到如同北鬥的攻擊那般猛烈。


    但卻無法阻止。金烏仿佛飛翔在相異的時空中,落到了春虎上方。


    在春虎的正上方展翅停頓了片刻,隨後身影崩散,如同砂子堆的城堡般崩塌,變成了數根羽毛。


    暗色的羽毛亂舞,呈覆蓋住春虎之勢,宛如幻術。夏目等人束手無策,隻能在旁眺望。


    於是,回過神兒來時,春虎穿上了一件外衣。像是鬥篷,像是大衣,像是由烏鴉的羽毛織成的外衣。


    傳說中的陰陽師之翼。


    土禦門夜光的衣服,『鴉羽織』。


    夜色的太陽包裹住了春虎,在下個瞬間,『鴉羽』的下擺如羽翼般大幅翻動,在其風壓下,空被解除了實體化,消失了身影。


    「——春虎!」


    夏目撕心裂肺的絕叫,春虎飛到了夜空中。


    4


    那隻鬼說過。


    「現在還不能穿。」


    不知道此言何意。夏目很混亂,但直覺告訴她這句話中有厚重的真實。


    「性命攸關。」


    性命攸關,雖然意義不明,這句話卻清楚的烙印在了夏目的心中。


    性命攸關,不知為何,夏目確信這句話的真實性。


    性命攸關,聽到這句十分不吉利的話,夏目有了某種預感。


    仿佛聽到了命運迫近的腳步聲。


    ◎


    「是式神!」


    鈴鹿大喊。


    仰望著身穿『鴉羽』、飛向高空的春虎,


    「剛才的烏鴉是式神!多半是使役式!那個笨蛋,被附身了!」


    鈴鹿的聲音充滿了焦急,很快感染了夏目。「北鬥!」大喊,讓龍追擊飛行的春虎。北鬥也是一頭霧水,馬上追向飛在夜空中的春虎。


    另一方麵,


    「怎麽會!」


    施術的多軌子也因出乎意料的反應瞠目結舌。不僅是多軌子,蜘蛛也以嚴肅的眼神注視著飛向夜空的春虎。


    「為什麽?靈氣不安定,沒有整合?混亂,土禦門還設下了別的機關?」


    「——為」


    ——你居然問『為什麽』?


    夏目咬緊了槽齒。


    多軌子的臉上顯露出和鈴鹿同樣的焦急。夏目的憤怒幾欲衝破頭顱。這家夥究在想幹什麽?為何愉悅的擺弄我們?她問為什麽是何意?開什麽玩笑!


    不過,現在不是拘泥於這些事的時候。


    夏目的黑發翻動,跑著追向春虎。冬兒似乎在叫喊什麽,完全不想聽。抬頭注視著上方,全力的奔跑。


    隨後想起了一件事,


    「雪風!」


    投出了時常帶在身上的式符。


    召喚出來了侍奉土禦門家的老練式神,雪風。一頭漂亮的白馬,身姿如同神馬一般。夏目抓住韁繩,踩住馬鐙,氣勢十足的坐到了雪風的背上。


    「追!」


    揮舞韁繩。雪風突然反蹬空氣,衝向空中。


    剛才的風景瞬間遠離了背後,離地麵越來越遠,夏目騎乘著雪風在夜空中奔跑。


    華麗的煙花還在空中連續的爆炸。夏目沐浴在照亮夜空的光芒中,數次揮動韁繩。


    遠方能看到反射出煙花光芒的黃金之龍。夏目注視向那裏。


    看到了。融入黑暗的漆黑之翼,身穿黑色外衣的春虎。鈴鹿說那是使役式,多軌子稱其為『鴉羽』。大概兩者都正確。擁有能夠判斷夜光轉世的力量——蘆屋道滿曾想要搶奪的——那個『鴉羽』。『鴉羽』不是夜光的咒具,而是夜光的式神。


    『鴉羽』本該在夏目的父親手中。就是說,從夏目的老家搶走了——果然,那次火災的目的是『鴉羽』——但為何是陰陽廳?到底有何意圖——不對,話說回來,為何會在多軌子的手中?


    「唉!」


    這種事怎麽都好。


    「春虎!」


    夏目聲嘶力竭的大喊,雪風在空中飛奔。


    夏目的黑發和製服在強風的肆虐下,仿佛旗幟般招展。雪風似乎也知道事態緊急,從一開始就使出了最快的速度。終於就要追上北鬥了——


    追到旁邊了。


    春虎穿著『鴉羽』。『鴉羽』仿佛活物般蠕動,脈動。長長的下擺——翅膀每次振動,都有黑色的羽毛撒落,放出黃金色的光粉。勉強保持著外衣的形狀,印象卻完全不像是外衣,仿佛是暗色的羽毛在侵蝕穿衣之人的身體,春虎宛如變成了巨大的烏鴉怪物。


    其姿態比起式神,更像是phase3。化做使役式之前——又未完全成形的狀態,移動的靈災。所以無法控製,暴走肆虐。


    「春虎!」


    夏目從馬上探出身體,全力的呼喊。


    然後,


    「……夏……目……」


    埋沒在漆黑羽毛中的春虎回應


    道。春虎的眼眸的確在注視著夏目。


    由於剛才的靈氣外泄,春虎的靈氣應該已經見底了。如今身體的控製權被奪走,無法做出有效的抵抗。


    鈴鹿說春虎被付身了。以前也曾出現過靈氣以人類的身體為核心實體化的案例。也就是「鬼」。『鴉羽』本身就已是實體,但如今的狀態卻極為相似。


    放置不管的話,春虎說不定會被『鴉羽』吞沒,變成靈災——『typee』。而且春虎因之前的禦魂振,釋放出了大部分的靈氣,對靈抵抗力極端低下。


    「春虎,振作一點!」


    夏目大喊。春虎扭曲著臉,全力的回應夏目。


    「這個很危險……不要……過來……」


    沒有顧忌。


    夏目牽動韁繩,強行操縱起有所警戒的雪風,嚐試接近春虎。


    在此瞬間,春虎急速的回轉。


    與垂直方向的角度變為銳角,螺旋著飛向更高空。真正的烏鴉不可能做出如此可怕、敏銳的動作。而在急速回旋時,從朝向夏目揮動的翅膀上射出了數根如同箭矢般的黑色羽毛。


    「——!」


    是『鴉羽』的攻擊。無法躲避。雪風迅速的揚起身體,以自己的身體為盾保護夏目。夏目睜大眼睛,明知來不及,仍然把手伸向了護符。


    但是,


    「急急如律令!」


    突然從側麵吹來一陣疾風。『鴉羽』放出的漆黑羽毛在夏目麵前被吹散。夏目忍受著風壓,全力的握緊雪風的韁繩。


    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兩隻如同折紙般折疊的猛禽正在飛向這邊。坐在其背上,一個是鈴鹿,另一個是武者姿態的冬兒。


    「鈴鹿!冬兒!」


    「夏目,用北鬥!」


    冬兒怒吼著回應夏目。夏目馬上遵從了他的建議。『鴉羽』還在上升,而雪風的飛行高度有限。所以轉而讓北鬥騰空,追擊春虎和『鴉羽』。


    一度怯戰的北鬥也重振體勢,伸展巨大的身軀,遊向空中,繞到了比呈螺旋上升的『鴉羽』更高的位置,從上方追擊『鴉羽』。


    『鴉羽』再次急轉身。滑行般下降到了夏目、鈴鹿和冬兒所在的高度。鈴鹿迅速操縱式神,夏目也配合她的行動,從三個方向——上方則是由北鬥負責,圍剿『鴉羽』。


    「春虎,快醒醒!」


    「你在幹什麽,這個蠢虎!」


    「春虎,振作點!」


    三人接連向春虎呼喊。能夠察覺到埋沒在黑色羽毛中的春虎對聲音產生了反應。


    但是,


    『鴉羽』開始在原地旋轉,呈渦旋狀放射出漆黑的箭矢。


    「切!」


    冬兒咋了聲舌頭。咬緊牙齒的鈴鹿操縱著承載二人的式神回避攻擊。相對的,夏目投出護符,築起壁壘防禦箭矢,同時仍在嚐試接近。


    不行。雖然『鴉羽』放出的羽毛接觸到咒術壁時會有一瞬間的停止,隨後仍會貫穿。


    「啊!」


    不待騎手的指示,雪風突然急速下降。趴在馬背上的夏目正上方,黑色的箭雨浴風滑過。雖不知式神『鴉羽』的實力,但絕不能小看。更何況,這邊的攻擊可能還會誤傷到春虎。


    那麽,


    「束縛!onbishibishikarakarashibarisowaka!」


    鈴鹿使出了不動金縛之術。她和夏目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鈴鹿的咒術束縛住了『鴉羽』和春虎,但隻有一瞬間。受到束縛的鴉羽在下個瞬間伸展羽翼,輕鬆的破除了鈴鹿的咒術。如此輕鬆的被破解,讓鈴鹿不得由瞪大了眼睛。


    「……混蛋!聽說『鴉羽』本來就是夜光製作的『防具』!大概不成熟的咒術行不通!」


    冬兒坐在式神上怒吼。夏目也耳聞過這個『傳說』。若是夜光為了保護自己而準備的咒具——式神,也能理解其對於對人咒術的高耐性。但這樣一來,在不傷及春虎的條件下阻止其行動就變得難如登天,束手無策。


    ——思考!思考!


    多軌子曾說過,土禦門夜光的轉世是春虎,而且『鴉羽』的確附身在了春虎身上,而不是夏目。多軌子的話大概是真的。眼前的現實證明了她所說。


    但另一方麵,這種情況的確背離了多軌子的預想。『鴉羽』暴走了,情況出乎意料。那個忠告再次蘇醒。單臂鬼的留下的,印在夏目心裏的忠告。


    ——『現在還不能穿,攸關性命。』


    大概那隻鬼的忠告也是對的。現在的春虎無疑處於「性命攸關」的狀態。此外,那隻單臂鬼還說了。


    這個詛咒是怎麽回事。


    不徹底的解除才會導致這種情況。


    想起來了。那個……對了,大友。大友在『看清』春虎時也這麽說過。


    『看清』春虎的靈氣,


    ——『現在你的狀態應該說是不自然麽,奇妙的有種人為的感覺……』


    人為的——即「詛咒」。


    因為不徹底的解除,所以暴走。


    ——那麽……就是說……


    眾多言語在夏目的腦海裏交錯,互相撞擊,飛濺出火花。


    自己是替身,土禦門泰純準備的替身。一出生就施加的咒縛,一出生就中了詛咒。對了。一直以來的疑問。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何春虎沒有見鬼之才?雖說是分家,畢竟也是土禦門。陰陽師輩出,陰陽道曆史上最大、最顯赫的一族。有此血脈的人為何連陰陽師最基本的素質、見鬼之才都不具備呢?何況,若春虎真的是「本家的人」,更不可能沒有見鬼之才。春虎的靈力極強,靈性健壯,優秀。擁有對陰陽師來說很強大的力量,卻隻缺少重要的見鬼之才,這太不自然了。


    詛咒。


    一出生就受到了咒縛。


    ——『……那個咒紋……』


    ——『啊,啊,這個星形麽?這是我成為夏目的式神時……而且不僅是單純的契約之印,也是夏目為了賦予我見鬼之才而施加的咒術痕跡。』


    夏目施加的咒術。


    父親傳授的土禦門家的秘傳咒術。


    夏目也無法完全理解的術式。


    ——『不徹底的解除才會導致這種情況。』


    反了。


    夏目沒有賦予春虎見鬼之才。不……春虎生來就具備,擁有十分出色的見鬼之才。和雪巴的戰鬥就證明了這點。原本有這種素質,但被父親封印了。詛咒。因初生時施加的詛咒,春虎的見鬼之才被封印了。


    夏目解開了那個封印。


    那個五芒星的咒紋。父親所教,深信不疑——那是能授予見鬼之才的術式。


    春虎不是被夏目授予的見鬼之才——


    而是被夏目略微解開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封印。


    ——『契機大概就是這個。不過,僅此的話還不夠。畢竟你判若兩人。』


    不對。不是仿佛變成了別人,而回複了本來的姿態。夏目造成的契機——束縛自己的封印開裂,在和雪巴的戰鬥中被強行掰開了。不徹底的解除。所以現在被『鴉羽』所侵食,無法和『鴉羽』整合,也無法控製。


    那麽。


    要想拯救春虎——幫忙陷入『性命攸關』狀態下的春虎,該怎麽做?


    那個術式。


    夏目對春虎施加的那個咒術,是解除封印的咒術。


    不徹底的解除才會導致這種情況。


    那麽……


    「春虎!」


    冬兒的大喊讓夏目收回了意識。看向『鴉羽』,頓失血色。春虎再次失去了意識。


    「春虎!」


    聽到夏目的叫聲,春虎勉強睜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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