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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個嚴厲而且撫媚的成熟女性聲音,真言在腦中回響時,秋乃屏住氣息,豎起了頭上的耳朵。


    聲音忽然傳來,不隻是秋乃,夏目和那個叫做山城的咒搜官臉上也同樣浮現驚愕的表情。不過,和僅是驚訝的秋乃不同,兩人似乎已經料想到那個聲音代表什麽意義。


    「這是——!」


    「可惡,來了嗎?」


    他們各自叫喊,把視線轉向山頂。看見兩人這樣的反應,秋乃終於察覺這聲音的意義。


    ——土禦門春虎來了!夏目的青梅竹馬來了!


    可是剛才那是女人的聲音,難不成土禦門春虎是個女人嗎?也說不定他是和女人一起上山,不管是哪一種情形,土禦門春虎已經抵達星宿寺這點絕對不會有錯。


    ——夏目……!


    夏目的臉上流露出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焦躁,焦躁——再加上不安、期待,以及有些膽怯的複雜神情。


    「情形開始混亂起來了。既然真正的目標出現,也沒時間繼續在這裏拖延,我看還是趕緊收拾掉你吧。」


    山城發出凶惡的宣言,操縱長出眼珠的黑靄——蠱毒群。


    夏目聞言,「……那是我要說的話。」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沒有時間再跟你耗下去了。」


    劈啪作響的微弱電流竄過夏目全身,山城嗤之以鼻,再度釋放出蠱毒群。


    麵對迎麵而來的大群蠱毒,夏目毫不畏懼,站到了秋乃前麵。電光一閃,視野完全被埋沒,秋乃拚了命地強忍,不讓自己慘叫出聲。


    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如此強烈的震動與轟隆聲,秋乃隻覺得生不如死。雷電接連打在身旁,她縮緊了頭上的耳朵,腳抖得沒辦法走路,就連要確認周圍的狀況都很困難。


    激烈的咒術戰根本沒有自己介入的餘地,隻能躲在一旁,盡量避免拖累夏目。至少——


    「天、天狗先生!快幫忙夏目!」


    明知道這是無理的要求,秋乃依然大喊。她一邊喊叫,一邊為了盡量遠離夏目他們,背對瘋狂肆虐的雷鳴聲跑了起來。


    然後,她摔倒了。


    ——啊啊,真是的!


    自己怎麽會這麽笨拙,不過現在沒有時間可以讓她哀歎。她急忙扶好滑落的眼鏡,起身後又重新跑了起來。


    但就在下一秒,一股莫名的無力感往秋乃襲來。她腳步踉蹌,差點又要摔倒在地上,於是她連忙停止奔跑。


    ——咦?怎麽一回事?


    秋乃正為了自己突如其來的不適驚訝時,發現原本轟隆作響的雷聲停了下來。


    「夏目!」


    她急忙回頭,看見夏目正單膝跪倒在地上。恐懼瞬間讓她全身凍結,但是消失的不隻是雷,還有山城操縱的蠱毒群也是一樣。山城仰望頭頂,「可惡!」憤恨怒罵。


    「這個結界是怎麽一回事?法陣?是常玄搞的鬼嗎?」


    山城勃然大怒,接著秋乃發現自己的兔子耳朵也不見了。


    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似乎是和咒術相關的事物忽然全部失效。這情形和土禦門春虎的來訪有關嗎?至於夏目會蹲在地上,肯定是受到咒術失效的影響,因為她和秋乃同樣屬於生靈。


    不過,比起秋乃隻是覺得渾身無力,夏目的狀況似乎更嚴重。她臉色蒼白,身體無法動彈,甚至像是隨時可能趴倒在地上。


    ——難道說!


    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不隻因為她是生靈,也和她曾經死而複活有關嗎?如果真是如此,咒術一旦遭到封印,對夏目來說不等於是攸關性命的危機嗎?


    「嘖!沒辦法了。」


    失去蠱毒,咒術遭到封印的山城露出可怕表情,從西裝裏麵掏出了什麽東西。


    那是一把手槍。秋乃大驚失色。


    「我不會殺你,不過要是你繼續抵抗,別怪我開槍射穿你的腳。反正咒術遭到封印,你也沒有勝算,死心吧。」


    山城說完立刻往夏目走了過去,夏目依然維持單膝跪地的姿勢,從淩亂的黑發底下瞪向山城。她的眼神裏看得出無盡的戰意,臉上卻是血氣盡失,額頭上大汗淋漓。咒搜官持槍接近,但她完全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夏目有危險了。秋乃反射性地衝向夏目,可是有個人搶先她一步,擋在夏目與山城之間。


    天狗式神。


    山城的腳步停了下來。


    天狗式神也無可避免地受到結界影響,全身出現裂核,身影像是隨時可能消失,不過他還是慢吞吞地站到兩人之間,為了阻止山城挺身而出。


    「嘖,礙事的家夥。」


    山城隨手開了一槍,槍聲在山中回響,式神的裂核變得更加激烈。


    秋乃臉色鐵青,大喊:「住手!」當然山城完全沒有停手的意思。他斷斷續續開了兩槍,槍擊引發裂核反應,阻止式神的動作,他便趁這時候繞路往夏目逼近。


    這個時候,情況再次出現急遽變化。


    突如其來地,秋乃體內那種虛脫的無力感消失了。


    讓咒術失效的結界解除了。夏目露出炯炯有神的雙眸,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山城連忙舉起手槍,然而一隻如木樁粗壯的長手臂從旁邊伸出來,緊握住手槍以及咒搜官的右手。


    山城頓時雙目圓睜,立即用左手結成刀印,斬向式神手臂。裂核一出現,他隨即抽回右手,往後方跳開,手上的槍也在這時掉在地上。


    天狗式神一腳往山城掉在地上的手槍踩了上去,接著隨著沉重的震動,把手槍踩得粉碎。


    「混帳家夥!」


    山城拉開距離後,如魔術般取出咒符,擺起架勢。不過,這時夏目也已經做好應戰準備。她的全身纏繞雷光,雙手握有多張咒符,與山城對峙。秋乃再一次停下腳步,屏住氣息,因為她認為兩人必定會隔著天狗式神,再度展開咒術戰。


    但是——


    「蜘蛛。」


    杵在兩人中間的天狗式神隔著麵具,含糊不清地小聲說道。


    夏目與山城赫然驚覺,同時停止動作。式神將向前彎曲的背脊挺直,把臉轉向山腳——北辰山的北側。秋乃循著他的視線望去,聽見在蒼鬱的杉林深處,傳來了有什麽東西在動的聲音。


    那是龐然大物移動的聲音,秋乃再次讓因為結界而消失的兔子耳朵實體化,鮮明地捕捉到那道氣息。她聽見樹皮撕裂、樹幹斷裂,還有金屬摩擦般的機械聲響。


    接著,她正覺得好像看見森林深處出現了什麽東西,一個巨型鐵塊便猛然衝出戰場,踹倒了巨大的杉樹。


    巨型鐵塊呈現蜘蛛的外形,那是隻異形蜘蛛——土蜘蛛。


    「裝——!」


    「『裝甲鬼兵』!怎麽可能!為什麽這個東西會出現在這裏?」


    夏目與山城愕然驚呼,原本目標前往山頂的土蜘蛛忽然停止前進。


    土蜘蛛的身體長出一個穿戴老舊鎧甲的武士上半身,覆蓋住整張臉的鐵麵具轉過頭,望向夏目等人。


    在鐵麵具空洞的眼窩底下,冒出朦朧的火光。空洞的雙眼一捕捉到夏目等人的身影,似乎頓時閃耀起銳利光芒,支撐胴體的八隻鋼鐵長腳宛如發現敵人蹤影,喜不自勝地上下激烈擺動,改變前進方向。


    接著,土蜘蛛筆直地往夏目等人衝去。


    「呃!」


    山城連忙後退,夏目和天狗式神也急忙逃離直往自己衝來的土蜘蛛。


    土蜘蛛的外形看起來笨重,動作卻很迅速。眾人躲過突擊後,土蜘蛛立刻轉換方向,再度筆直衝刺,展現出彷佛能聽見大喊「衝啊」的氣勢。對方明明是個異形的鐵塊,不知道為什麽卻能感覺到強烈的衝勁。


    「這該不會是……土禦門春虎帶來的吧?」


    山城使出全力閃躲第二次突擊,忍不住怒吼。盡管已經可以使用咒術,對上土蜘蛛的『十二神將』依舊陷入了苦戰,畢竟對方可是等同於戰車的蜘蛛。秋乃不是很了解『裝甲鬼兵』,但也不認為人類有辦法正麵迎戰,並且戰勝這個東西。


    土蜘蛛在衝向山城的同時,身上的武士從鐵麵具的口中吐出了絲線。


    它的目標是夏目。夏目放出雷擊燒毀絲線,但在同一時間攻向土蜘蛛身體的雷擊,並未造成損害。土蜘蛛的動作雖然出現瞬間遲疑,不過即使遭受雷電直擊也毫發無傷。


    土蜘蛛自在地擺動八隻腳,往周圍吐出蜘蛛絲,襲擊夏目與山城。因為土蜘蛛同時以兩人為目標,讓兩人得以勉強避開攻擊,然而土蜘蛛的攻勢完全沒有減緩的跡象。不知不覺中,天狗式神已經離開兩人身邊,在一旁關注肆虐的土蜘蛛。


    土蜘蛛一再展開紛亂無序的高速攻擊,充滿躍動感的動作實在不像機械所為。隻是,土蜘蛛果然有相當的重量,四周有如地震搖晃個不停,秋乃連要站穩腳步都很費力。


    這時,「咿!」四處衝撞的土蜘蛛忽然往茫然杵在原地的秋乃衝了過去。正確來說,土蜘蛛改變行進方向時,秋乃碰巧就在它的前進方向上。秋乃猛然豎起兩隻耳朵,驚慌失措地趕緊逃離現場。


    然後,她摔倒了。


    「秋乃!」


    夏目大吃一驚,立即釋放雷擊,打算牽製土蜘蛛的行動。雷擊直接擊中土蜘蛛,可是土蜘蛛不隻沒受到傷害,速度甚至完全沒有放慢。八隻腳踹踏大地,襲向倒地的秋乃。


    這下死定了,秋乃心想。


    然而,就在要踩上秋乃身體的時候,土蜘蛛突然自行停止動作。


    龐大的身軀依循慣性定律,在地麵一路向前滑去,它動作俐落地讓身體往上一躍,特地抬高有可能擊中秋乃的一隻腳,從倒在地上抱著頭的秋乃頭頂跳了過去。在完全避開秋乃後,土蜘蛛的動作總算停了下來。


    秋乃垂下的耳朵彈了起來,往左右張望,接著她心驚膽戰地抬起頭,發現躍過頭頂的土蜘蛛再次改變行進方向,盯著秋乃。她與武士四目相交,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在憤怒神情的鐵麵底下,朦朧光芒微微搖曳,不曉得是不是多心,「嘖,居然是普通人。」似乎能聽見它發出這樣的抱怨。土蜘蛛立刻對秋乃失去興趣,接著往難以置信地瞪向這裏的山城展開突襲。


    秋乃納悶地眨了下眼睛。


    ——它、它放過我了?


    她倒在地上,愣愣地想。


    「秋乃!你沒受傷吧?」


    夏目衝了過來,扶起秋乃。


    「夏、夏目?那個是什麽東西?」


    「『裝甲鬼兵』——那是夜光製造的軍用式神。」


    「軍、軍隊的式神嗎?」


    「對,過去我也對戰過一次……不對……原來是這樣啊,剛才的情形一定是因為主人不同……」


    剛才的情形指的大概是土蜘蛛放過秋乃那件事,雖然是蜘蛛外形的鐵塊,但感覺上卻特別像人類,說不定就是因為主人的緣故。


    夏目扶住秋乃的肩膀,露出犀利的目光仰望山頂,望向寺院的方向。見到她那堅定又單純的眼神,秋乃確定了一件事。那個人果然就在寺裏,那個讓夏目來到這裏,希望能見上一麵的青梅竹馬。


    接著,就在這個時候,兩人仰望的山頂升起火紅烈焰,以及卷起漩渦的咒力,和甚至連山下也能感覺到的激戰氣息。


    上麵發生咒術戰了。


    「……秋乃,對不起,我……」


    「你要過去嗎?」


    「對。」


    夏目轉頭,看著秋乃的眼睛點了下頭。也許是因為態度真摯而且純真,秋乃覺得這時候的夏目看起來甚至比自己還要年幼。


    「我知道了,我、我也會跑過去,要是我能抱著你過去就更省事了——」


    「不要緊,我還有個『絕招』可以使用。」


    「絕招?」


    「對,所以你用不著人勉強自己。」


    兩人交談時,山城正單獨應付土蜘蛛的猛烈攻勢。任憑山城再厲害,麵對土蜘蛛也是窮於應付。土蜘蛛發現忽然出現的敵人實力超出原本預期,似乎也動了怒氣。


    夏目一離開秋乃,往前跨出一步,土蜘蛛馬上重新把她列入攻擊對象。它先是往山城吐出絲線,再趁他應付那些蜘蛛絲的同時,往夏目展開突襲。


    這一次,夏目沒有逃走的意思。


    天搖地動,土蜘蛛逼近。秋乃的雙耳不住發抖,山城不禁咂舌,心想要是夏目一死,事情就麻煩了,於是從後方取出咒符,擺出攻擊架勢。在一旁觀望的天狗式神搖晃著身體,似乎隨時準備行動。


    少女與土蜘蛛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


    即使如此,夏目也沒有逃避。


    她搖曳著黑發,凜然喊道:


    「走吧,北鬥——第一封咒解除!」


    緊接著,夏目全身溢出強烈的「陰氣」。


    沒有一點雜質,高貴而且上乘的陰性水氣,古時候有部分咒術者如此稱呼這樣的靈氣——「龍氣」。


    接著,夏目的靈力呈現爆炸性成長,從她身上感覺到的不再是屬於「人類」的靈力,比較類似動態靈災。秋乃馬上察覺,那是早上夏目給自己看的那隻體型嬌小、體色金黃的蛟。那是來自依附在夏目身上——她說是構成自己一半身體的美麗生物的靈力。


    那其實不是蛟。


    那是隻真正的龍。


    在後方牽製的山城見到夏目解除封印後的樣子,不由得目瞪口呆,愣在原地。以猛烈的氣勢向前衝去的土蜘蛛也像是嚇了一跳,打亂了前進的腳步。


    夏目伸出右臂,把手高舉過頭,像是要一把抓住天空。隨著她的動作,龍氣也跟著往上空攀升。


    依據陰陽術的基本觀念『陰陽五行說』,「雷」的雷氣屬於木火土金水中的木氣,而與木氣相生的正是水氣。


    五行相生,水生木。


    而且,夏目釋放出的不是一般水氣,是真正的龍釋出的高純度陰性水氣——龍氣。龍氣生出雷氣,猶如掌控天候的龍神為證明自己的憤怒,往地麵揮下「神鳴」。


    神聖的靈力湧現,逐漸提升為咒力。


    夏目高聲吟誦出咒文。


    「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


    在道教裏麵,所有雷神當中位階最高的是雷帝,這便是以雷帝之名使出的十字經雷法。


    夏目在念出咒文的同時,將高舉起的右臂往土蜘蛛揮了下去。


    雷鳴聲頓時吞沒整個世界。


    熾熱的亮白光芒將戰場劈成兩半,金黃閃電貫穿土蜘蛛,伴隨高溫、電光和巨響的猛烈衝擊以土蜘蛛為中心,呈放射狀向外迸散。


    秋乃實在睜不開眼睛,她用雙手撝捂住臉,兔子耳朵激烈搖晃,產生裂核。感官知覺麻痹,甚至連平衡感也無法維持。


    後來不曉得經過多久時間,在秋乃覺得對時間的感覺似乎也被轟散的時候,她提心吊膽地睜開了緊閉的雙眼。


    土蜘蛛倒下了。


    八隻腳支撐的胴體部分冒出陣陣黑煙,摔落在地上。周圍地麵也遭到轟飛,像是被剮去一大塊地表。


    在土蜘蛛的前方,維持揮下手臂姿勢的夏目就站在那裏。


    殘留的微弱閃電在全身迸裂,龍氣仍在持續溢出,在主人周圍優雅地卷起漩渦,使她的身影宛如雷神降臨己身的戰巫女。


    秋乃啞口無言。


    不過,「……小心點,『裝甲鬼兵』還可以行動。」夏目頭也不


    回地向秋乃提出警告。不可能吧?秋乃正這麽懷疑的時候,土蜘蛛忽然動了一下。


    仔細一「視」可以發現,武士的鐵麵底下——雖然微弱——但還殘留有些許光芒。光芒中帶著永不屈服的鬥誌以及使命感,熊熊燃燒。


    土蜘蛛的腳慢慢地重新展開行動。


    「秋乃——我走了。」


    夏目說著,腳一踢,往土蜘蛛衝了過去。秋乃瞠目結舌,夏目的動作比先前更迅速、強勁,而且輕盈。


    夏目健步如飛,土蜘蛛全身鏗鏘作響,再次站了起來。


    夏目用雷燒毀武士吐出的蜘蛛絲,接著往上一躍,跳向高空——接著土蜘蛛的腳往上空揮去,瞄準人在空中的夏目。鋒利的腳尖猶如一把長槍,刺向高空。


    ——夏目!


    從發動攻擊的時機看來,夏目絕對避不開這一擊。


    不過夏目在空中一踹,輕盈地避開了土蜘蛛伸長的腳。


    接著,她踹踏空氣,在空中奔馳。她每次邁開腳步,都有金黃色的龍氣在她腳下彈了開來。


    龍氣在空中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夏目越過茂密的杉林上方,筆直衝向山頂。


    秋乃睜大雙眼,出神地凝視著在空中奔馳的夏目。


    抬頭仰望的土蜘蛛震動著八隻腳,像在為敵人的表現喝采。接著,它動作笨拙地展開了追擊。


    秋乃回過神來。


    這麽說來,山城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恐怕他也回寺裏了吧。天狗又到哪裏去了?秋乃轉頭一瞧,發現天狗式神依然待在和剛才相同的場所,和剛才一樣站著觀望秋乃等人的戰況。


    天狗式神像是注意到秋乃的視線,他慢條斯理地點了個頭,指向夏目和土蜘蛛離開的方向。


    這動作的意思是「你也一起過去」。


    「……嗯。」


    秋乃大大地點下了頭,從兔子耳朵到腳尖,讓全身抖動,接著卯足全力衝了出去。


    2


    『裝甲鬼兵』在中庭落地後,馬上展開鎮壓行動。


    八隻腳活動自如,追趕周圍人群。武士吐出蜘蛛絲,接連纏上武僧們。


    被土蜘蛛的絲線纏住的師父在順勢被擊飛後,隨即失去意識。他們不單純隻是昏倒,蜘蛛絲也吸取了他們的靈力。當然,武僧們立刻加以反擊,其中也有人用自動步槍開槍射擊,但子彈全部被『裝甲鬼兵』身上的裝甲輕易彈了回去。


    『裝甲鬼兵』是以鋼鐵製的身體為形代的機甲式,不過是自動步槍發射出幾發子彈,根本沒辦法引起裂核反應,反而是土蜘蛛像在說:「接著輪到我了。」展示出安裝在身體兩側的機關炮炮口。


    太平洋戰爭時期的炮聲發出現代槍聲完全無法比擬的轟隆巨響,在山中回蕩。因炮擊而揚起的塵沙在地麵蜿蜒蛇行。炮彈的大斧展現出豪邁的斬擊,粉碎石燈籠、揮斷巨樹、在寺務所開了一個大洞、轟飛四腳門。它依從主人命令,沒有特地瞄準目標,威嚇的效果卻是極佳。包圍春虎的武僧們東奔西逃,如鳥獸散。


    「……老實說,使出戰車根本是犯規的舉動吧。」春虎苦笑著說。


    麵對約莫二十人的僧兵,隻是派出一台『裝甲鬼兵』就足以鎮壓現場。話說回來,武裝的僧兵雖然持有槍械,但畢竟不擅長團體戰,負責率領他們的常玄更是沒有指揮武裝部隊的經驗,何況用步兵對上戰車,原本就不可能有戰勝的機會。


    兩位表示絕不介入的『十二神將』在不知不覺中消失蹤影,大概是害怕無端卷入這場混戰吧。看來他們是趁著『裝甲鬼兵』闖入戰場時,躲到了別的地方。


    「別、別亂了陣腳!先拉開距離……!」


    「不對,是主人!攻擊式神的主人!」


    幾位疑似位高權重的師父聲嘶力竭地發出怒吼。


    麵對強大的式神時,將攻擊對象由式神改為主人可以說是咒術戰的基本戰術,遺憾的是『土蜘蛛』的長處不隻是攻擊。『土蜘蛛』巧妙地用腳和胴體擋住子彈的射擊方向,將射向春虎的子彈悉數彈了回去。


    接著,那些指示或是接受指示攻擊春虎的人,因為忠誠的護法邊怒斥:「無禮的家夥!」邊發動激烈反擊,武僧們的攻勢也跟著沉寂下來。


    以山門為基點的結界遭到破壞,覆蓋境內的法陣也出現破綻。一旁的本堂雖然仍有結界殘留,但因為是以精巧的構造組成的術式,隻要有一點瑕疵就會對整體產生巨大影響。如今,飛車丸與角行鬼身上的裂核早已平息。


    飛車丸在戰場上華麗穿梭的同時,角行鬼進到本堂裏麵,破壞最後一道結界。他再回到外麵的時候,法陣已經完全消失。


    武僧們仍在繼續抵抗,過沒多久,另一台『裝甲鬼兵』從正麵的山路壓倒左右杉樹,出現在眾人麵前。


    那是在南側山腳啟動、先前破壞山門結界的『裝甲鬼兵』。看見又一個威風凜凜的式神出現,武僧們紛紛發出絕望的慘叫聲。第二台『裝甲鬼兵』沒有理會那些人的反應,忙碌地移動八隻腳,爬上山路,輕鬆跨過成了大炮攻擊對象的四腳門。


    它行進到第一台『裝甲鬼兵』麵前,像是在說:「請求歸隊。」敬禮般地並攏了八隻腳。第一台『裝甲鬼兵』也表現出像是在說:「辛苦了。」的態度,踏響了腳步回禮。


    聚集在中庭的兩台加上由北方攻來的那一台,共計三台『裝甲鬼兵』,全是由陰陽廳的倉庫偷出來的東西。原本『裝甲鬼兵』這種級別的形代應該要封印在陰陽廳廳舍的封印保管室,然而因為『裝甲鬼兵』的形代過於龐大,要放在廳舍保管相當困難,因此特地以研究用資料的名義,保管在陰陽廳位於八王子市的倉庫。


    不消說,倉庫設有咒術保全係統,尤其自『神童』大連寺鈴鹿那起事件爆發後,戒備更是森嚴——不過比起廳舍裏的封印保管室,要闖入八王子倉庫相對容易許多。春虎等人在重重隱形的保護下,潛入倉庫,不費吹灰之力便將『裝甲鬼兵』竊取到手。


    「那本來就是我製造的東西,說是『歸還』比較正確。」春虎好整以暇地說。


    「它們想必也很高興吧。」飛車丸聽了之後做出這樣的回應。


    「說起來那算是軍事武器,不是屬於你的東西。」角行鬼如此評論。


    為了不讓『裝甲鬼兵』失竊這件事情太早曝光,春虎甚至用簡易式代替,或是對裏麵的職員施加暗示,使出各種偽裝的手段。事實上,在常玄進行修法『邀請』後,春虎花了整整七天才來到星宿寺,就是為了利用這段時間盜取、搬運並且為『裝甲鬼兵』進行維修。


    春虎特地搬出『裝甲鬼兵』,不是因為他事先料想到常玄會使出什麽殺手鐧。他單純隻是預防星宿寺這次的邀約其實是陷阱,為了應付發生在山間的攻防戰準備最有效的手段。雖然最後成了對抗封住咒力的法陣極有效的對策,但追根究柢不過是碰巧罷了。但是就算沒有準備『裝甲鬼兵』,春虎也有不隻一個用來破壞法陣的手段。


    飛車丸將鎮壓中庭的工作交由兩台『裝甲鬼兵』,接著回到春虎身邊。


    春虎瞥向護法,確認她的模樣。


    「不要緊吧?」


    「當然,春虎大人。」


    飛車丸搖了下尾巴,意氣風發地立刻做出回應。角行鬼聳了聳肩,像是覺得很受不了。


    「春虎想知道是你的狀況是不是『穩定』。你的狀態本來就不好,剛才的法陣又造成很不好的影響吧,其實你大可以安分地等我們回去。」


    「這是什麽蠢話,護法需要隨侍在主人身旁,怎麽可以獨自在原地留守?」


    狐妖一臉正經,反駁了獨臂鬼的說詞。


    然而,春虎似乎也難掩困擾。


    「可是角行鬼說得沒錯,飛車丸你其實用不著勉強自己跟來。」


    「什麽!居、居然連春虎大人也說這種話!春虎大人您的意思是不不、不需要在下嗎?」


    「我沒有那麽意思。」


    「既、既然如此,請您不要再說這種冷漠無情的話!在下隨侍在主人身旁,絕不是角行鬼所說的那麽嚴重的事情,身為護法,這是應盡的職責!」


    飛車丸露出一副像是世界末日來臨的表情,拚命說服春虎。清澈的湛藍色眼瞳讓淚水濡濕,頭上的耳朵和優雅的尾巴也楚楚可憐地顫動著。老實說,如果是以前那副孩童的樣貌還不打緊,如今她成了妙齡美女——而且用那種每次瞧了都讓人不禁屏息的美貌做出同樣的舉動,春虎其實也有點傷腦筋。他藏住臉上的苦笑,「好吧。」隻能這樣回應飛車丸。反正與其把她拋下,結果她偷偷跟過來這裏,還不如把她留在自己身旁,春虎也比較放心。


    插圖257


    接著,春虎再次把視線轉回眼前的戰場。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其實不想讓『裝甲鬼兵』在此地肆虐。


    然而結果變成了這個樣子,時光的流逝實在極為殘酷。春虎的眼神複雜,眼裏映照出和現在相同的場所,但是和現在截然不同的往日光景,以及出現在景色裏的那些讓人懷念的人們。


    「……抱歉啊,真羅大師。」他寂寥地喃喃說著。


    不過,這樣的呢喃或許言之過早。法陣消失導致的戰況變化,不是隻對春虎和他的護法有利。星宿寺不會如此輕易屈服。


    「曩莫、薩縛、怛他孽帝毗藥、薩縛、目契毗藥、薩縛佗、怛羅吒、讚拏、摩訶路灑拏、欠、怯哂法哂、薩縛、尾覲南、畔怛羅吒、憾漠!」


    不動明王火界咒在中庭肆虐,強大的咒力讓春虎和飛車丸擺起架勢防禦,「噢。」角行鬼也咧開了嘴。


    火界咒在中庭引發大火,噴出火花,襲卷中庭,強悍的威力更甚於讓機關槍無用武之地的『裝甲鬼兵』。高漲的火舌卷起巨大漩渦,兩台機甲式好不容易踏穩腳步。由於有咒術裝甲的保護,它們就算遭到火界咒吞噬,也不至於造成多麽嚴重的損害。但是不同於子彈,它們無法阻止這一波攻勢。


    接著,吞沒『裝甲鬼兵』的火界咒直接襲向本堂。


    春虎身穿的『鴉羽』大幅翻動衣擺,讓主人飛向上空,兩位護法也跟上他的腳步,一行人就這麽避開熱浪,往本堂的屋頂飛去。然而瘋狂肆虐的火界咒直往上空延伸,一路追擊黑衣的陰陽師。


    「囂張的家夥!」


    飛車丸讓全身迸散咒力,生出青藍色的火焰——狐火。狐火正麵迎向逼近的火界咒,雙方勢力相殺,豔紅與青藍的火焰交纏,絢爛色彩的火花隨風亂舞。


    「——春虎、飛車丸,小心下麵。」


    角行鬼「視」著腳下,同時跳了出去。春虎和飛車丸也同樣立即轉身回避,黑衣與尾巴在空中翻飛。


    緊接著,本堂屋頂由下方遭到貫穿,洶湧的靈氣噴湧而出。


    靈氣有如火山爆發,噴發時直接轉換為咒力,向春虎等人發動攻勢。由於威力過於強勁,沒有餘力組成術式使出咒術,但是萬一讓這股土石流般的咒力奔流淹沒,勢必無法全身而退。


    這股猛烈噴發的靈力不是單純借由咒術引起,「……靈脈的控製解除了嗎?」春虎凝重地說。


    三人好不容易跳上空中,避開攻勢,然而火界咒與咒力奔流從下方逼近,使他們有如隨風翻飛的樹葉。風聲呼嘯,春虎的頭發和『鴉羽』也發出激烈聲響,被撲麵而來的強風吹得在空中翻騰。


    春虎讓全身受狂風吹襲,眯細右眼瞪向下方,冷靜地下達指令。


    「——飛車丸處理火界咒,角行鬼負責靈脈。」


    「遵命。」


    「我可不保證能全部壓製下來。」


    兩位護法各自答應,接著如流星飛馳,再度衝向地麵。


    首先出手的是飛車丸。


    「眵侄他、烏馱迦提婆那、堙醯堙醯、娑婆訶!」


    她結成龍索印,吟誦出十二天之一的水天真言。護法的咒力立刻幻化成水滴,落下雨水,形成水流,如瀑布攻擊火界咒。


    水蒸氣頓時如火山氣體噴發,飛車丸張起結界,毫不畏懼地在灼熱的水蒸氣中降落。


    「曩莫、薩漫眵、勃馱南、伐樓拿也、婆娑訶!」


    接著她又吟誦出十二天真言,讓傾瀉而下的瀑布變成水流漩渦。水流卷起漩渦,由內側擊散火焰,激流接著向外湧出,甚至連留在火界咒裏的兩台『裝甲鬼兵』也不敵水流威力。


    另一方麵,角行鬼的做法非常單純。


    「……好吧,看來可以大顯身手了。」


    他掛起狂妄的笑容,往噴湧而上的靈脈衝了進去。在猛烈攻擊全身的咒力中,角行鬼露出了獠牙。


    平時眯成一條線的雙眸睜得渾圓,散發出猙獰的目光。金色短發頓時變長成了婆娑羅發。高濃度的鬼氣充塞體內,將近兩公尺的巨軀宛如由內部膨脹,又更大上了一、兩倍。


    接著在他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對駭人的尖角。


    咒力一碰觸到纏繞在他身上的鬼氣,便化成瘴氣往後方的上空飛散。角行鬼衝進噴發的咒力中,撕裂咒力奔流,往地麵疾衝,闖入屋頂有個大洞的本堂。


    他臉上浮現野獸獵捕獵物般的笑容,露出獠牙,放聲咆哮,他使盡全力握緊右手——


    一拳打向大地的泉源。


    咚的一聲,震動傳向靈脈,周圍地麵隨之隆起,在此同時,位於中心的本堂像是由內側發生爆炸,往外轟飛。衝擊的威力波及中庭,撞上飛車丸使出的水流,濺起激烈水花。


    火界咒與靈脈,在讓兩大咒術相殺結束後,飛車丸站在中庭的正中央,角行鬼在遭到轟飛的本堂根基上悠然伸展身體。


    「——高天原爾宣天之祝詞太祝詞吞沒世上罪衍祓淨身心——」


    接著,春虎展開羽翼般的『鴉羽』翩然落下。他口誦最上祓的祝詞,在著地的同時「啪」地擊掌。擊掌聲乘著咒力,淨化附近一帶的靈力。


    飛車丸立刻回到春虎身旁。


    「春虎大人。」


    「……嗯。總之靈脈穩定下來了——角行鬼,辛苦了。」


    「要道謝還太早。」


    角行鬼恢複原本的模樣,稍微努了努下顎,指向隻殘存部分根基的本堂後方。


    本堂後方的地勢沿著山頂上升,在上方將地麵整平,建了一座講堂。在講堂前麵,星宿寺的師父們群聚。以常玄為中心,一度撤退的武僧們也再度集結。


    常玄瞪著春虎,麵露凶相,目露凶光,眼神像是恨不得焚毀對方,緊咬雙唇。


    飛車丸的目光冷酷,正要上前驅敵時,遭到春虎的製止。


    「……常玄法師。」春虎喚道,「您還打算繼續下去嗎?」


    「當然,本寺絕不屈服於外力。」


    「我沒有要各位屈服的意思。」


    「要是您放任陰陽廳,下場也是一樣。」


    「我也沒有放任他們的打算。」


    「……既然這樣……」


    常玄咬牙切齒,憤恨的語氣像是忍無可忍。


    「為什麽……您有如此強大的力量,為什麽對本寺見死不救!本寺的曆史遠比陰陽廳之流還要久遠,為什麽您寧願棄之不顧?舍棄本寺,說不定會毀了前人的功績偉業——自古連綿流傳至今的偉大咒術技法!您讓咒術在現代存續,並且開花結果,為什麽舍棄這個地方!這裏也有許多您該守護的東西吧!」


    這是發自靈魂深處的呐喊,也是充滿執念的質問。


    麵對這個問題,春虎的態度始終平靜,「很遺憾聽見您這麽說,不過現在這麽指責我未兔太遲。」回應的嗓音異常冰冷。


    「法師,過去以為國家貢獻這個理由,您知道我摧毀了多少『前人的偉業』,根絕了多少所謂『自古連綿流傳至今的技法』?您拘泥的那些東西曾經被我完全熔掉,重鑄成軍刀。我該守護的東西您真的明白嗎?我可是把這個國家的咒法全部攪亂,混雜在一起,在強行整合的狂人啊。」


    春虎的口氣既不火爆,也沒有特別激動,不僅如此,聽來甚至有些許的哀愁。


    然而,這時候的春虎散發出異樣的魄力,帶有和咒力與靈氣不同,更深沉的「黑暗」。一轉眼,常玄已是臉色蒼白。


    「法師,為了讓這座寺院存續,您打算交由我來率領的這個做法,根本是大錯特錯。」


    聽見春虎這番勸告,常玄狠狠地咬緊了唇。接著,他渾身顫抖,法衣衣袖翻動作響。


    「上!」


    僧兵們聞言隨即四散,齊聲吟誦起咒文。有火界咒、小咒、不動金縛,其中也有人擲出咒符。


    「真是的。」


    角行鬼微微一笑,用鬼氣將逼近的咒術一掃而空。飛車丸衝到春虎麵前,接連拋出青藍狐火。


    咒術戰再度爆發。


    麵對隔空交火的咒術,春虎沒有試圖避難,『鴉羽』把所有接近主人的咒術攻擊全擋了下來。春虎泰然自若地向前走去,轉頭朝向被水流衝到中庭角落的『裝甲鬼兵』。


    「既然他們自行破壞本堂,我也用不著再客氣——殲滅這個地方。」


    被水流衝走的『裝甲鬼兵』像是撞上巨大杉樹,有些頭暈目眩。不過一接到主人的指令,它們立刻讓關節鏗鏘作響,重新展開行動。八隻腳踏響大地,闖進武僧群中。


    就在這個時候。


    原本神情嚴肅而且哀傷的春虎,忽然眉開眼笑,他沒理會式神們與僧兵交鋒展開混戰,兀自背對戰場,一路走向寺務所。


    寺務所與本堂同樣麵向中庭,因為遭受咒術戰和炮火的攻擊,整體呈現半毀狀態。然而春虎此時不是往門口走去,而是走到建築物的旁邊。那裏有個人避開成為戰場的中庭,從後麵繞了過來。


    「千先生!」


    「嗬嗬,好久不見了,夜光大人。不對,現在該稱呼您春虎大人。」


    一旁的中庭傳來轟聲、怒吼聲和咒文的吟誦聲,老人卻像在散步,態度顯得從容自在。


    但是在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笑意如今變得更深,那雙飽經歲月風霜而更顯得澄澈的雙眼,浮現出難以言喻的感慨。


    「你老了,不『視』我還真認不出來。不過這也是當然的吧,你現在年紀多大了?」


    「老頭子我也搞不清楚了,九十來歲後就沒再清楚算過囉。」


    「『老頭子』是嗎?哈哈哈,你的說話方式完全是個老人家了。」


    「是啊,現在甚至還有人叫我『千爺爺』。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真的是過了很長——非常漫長的時間啊。」


    千爺放聲大笑。近似鄉愁的情懷在胸中盤旋,春虎剩下的那隻右眼微微泛起淚光。


    「春虎大人您已經是別人的模樣,但還是看得見夜光大人的影子。」


    「我們繼承相同的血緣,會相像也是當然的吧。」


    「真讓人懷念……而且這種亂來的個性就和以前一樣,一點也沒改變。」


    千爺邊說著邊往中庭瞥去,那裏現在正有火焰亂舞、水流奔湍、風聲呼嘯、天搖地動,激烈的戰況如今正在摧毀兩人共同的回憶。「不好意思。」春虎神色凝重地道著歉,「別這麽說。」千爺笑道。


    「春虎大人,您專程跑來這裏,該不會是為了這個東西吧?」


    千爺說完,把春虎帶往寺務所後方。見到隨意擺放在地麵的那個東西,春虎頓時神情一振。


    「非時!果然結出果實了……!」


    春虎發現的是一盆種在盆栽裏的樹苗。包括盆栽在內,整體高度不到一公尺高,在寒冬將近的這個季節,細枝上茂密地長著嬌小而且橢圓的青翠綠葉,另外還零星地長出兩顆嬰孩拳頭大小的橙色果實。


    「是你幫忙照顧的嗎?」


    「是啊,反正我也閑著沒事。」


    「能讓這東西結果的修行者,全天下可找不到幾個。」


    「您過獎了,不管是人還是什麽,培育確實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千爺麵露微笑,彎下腰把盆栽拿了起來,「本來我放在橘堂照顧,看來先拿過來這裏果真是正確的選擇。」接著他把盆栽遞給春虎。


    「……可以嗎?」


    「事到如今還跟我客氣什麽,不過您拿這東西要做什麽用?」


    「……不知道。」


    「噢,不知道啊?」


    千爺像是難掩訝異,春虎接過盆栽,露出了凝重神情。


    「……我現在在調查一件事情……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這東西能不能派上用場,隻是我想盡可能把所有方法都試過一次……」


    春虎垂下雙肩,宛如祈禱般凝視著在手上的果實。這時候的春虎正像個與外表年齡相符的青澀少年。


    千爺靜靜望舊友這副模樣,然後,他緩緩開了口。


    「……春虎大人,難不成是『泰山府君祭』失敗了嗎?」


    春虎似乎大吃一驚,愕然抬起了頭。「……為什麽這麽問?」他神情嚴肅地問了回去。千爺哈哈大笑,不懷好意地壓低嗓音。


    「那人現在就在這裏。」


    春虎啞然失聲,緊接著,從深山中——北側的方向傳來落雷的轟隆巨響。春虎察覺那道「氣息」,睜大右眼,喘不過氣似地開了口。


    「什麽!那、那是雷法?而且——那不是龍氣嗎!為什麽會在這裏……啊,難不成是泰純先生?他讀星發現——!」


    春虎驚慌失措,完全沒有隱藏臉上焦慮的意思。他反射性轉往中庭的方向,咬緊了牙。


    千爺仔細觀察春虎的模樣,用排除多餘顧慮的口吻說:


    「百郎坊也在那裏——那家夥現在不受任何人的控製,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


    「……!」


    春虎把盆栽抱在懷裏,隨即轉身離去。


    「您不去見她嗎?」


    「我有自己的理由!」


    「這樣啊……那麽……沒有其他事情了嗎?」


    「什麽?」


    春虎停下腳步,轉過頭。千爺麵帶微笑看著春虎,猶如一尊讀不出表情的佛像。


    兩人一時間陷入沉默,接著春虎搖搖頭。


    「抱歉,千先生,我現在沒有時間陪你進行禪問。」


    「好吧,那就算了,您請便。」


    短暫的僵局瞬間解除,千爺又恢複平常的口吻,沉穩的態度再次讓春虎百感交集。


    不曉得今後能不能再見上一麵——不對,這一別恐怕就是永別。春虎咬緊唇,硬是用意誌力擠出爽朗的笑容。


    「千先生,謝謝,改天再來下一盤吧。」


    「真不死心啊,千萬保重,春虎大人。」


    春虎掀起『鴉羽』,抱著盆栽趕回中庭。


    他衝進咒術交鋒的戰場,揚聲下令:


    「飛車丸!角行鬼!我們撤退!」


    3


    夏目衝過高聳的杉樹樹梢上方,卯足全力奔馳。黑發在背後飄揚,粉紅緞帶激烈飛舞。她急促地喘著氣,片刻不停地趕路。


    此時的夏目有土禦門家的守護獸,亦即靈獸北鬥的保護,這種模擬飛行的能力也是北鬥身為龍的力量顯現。從身體迸散出的龍氣遵從夏目的意誌,將夏目的身體一路往


    前推進。


    不過,這樣的狀態沒有辦法維持太久。


    即使施加直接與封印連結的咒術處置,生靈利用附身在自己身上的靈體力量原本就是風險極高的一件事情。愈是使用靈體的力量,遭到附身的人類就愈是危險。


    尤其夏目的情形更是危急。北鬥附身在她身上的力量幾乎都用在「維持夏目的存在」,一旦為了使用而解除第一封咒,等於是挪用了原本用來「維持夏目存在」的靈力。換句話說,夏目如今正冒著生命危險,操縱北鬥的靈力。


    ——沒關係,不要緊,我可以撐到山頂!


    夏目踹過空氣,卷起狂風,全神貫注地往山頂衝去。


    奔向青梅竹馬所在的地方。


    ——春虎……!


    心中的問題堆積如山,想要說的話數也數不清。


    為什麽——為什麽特地把我喚回現世,又拋下我一個人?為什麽把我交給泰純,自己卻消失無蹤?為什麽一次也不來找我——為什麽完全不和我聯絡?


    如今的春虎在做什麽,又到底是為了什麽目的與陰陽廳為敵?春虎究竟有什麽打算,甚至不惜遠離過去的生活,對友人不理不睬,拋棄夏目?


    難道說——


    難道春虎真的變成了夜光嗎?


    土禦門春虎已經不存在這世上了嗎?


    想要問的問題、想要說的話恐怕花一個晚上也問不完、說不完。懷疑與憤怒、哀傷與恐懼從內心深處源源不絕地湧出。


    不過最重要的是——


    想見到他。


    想看看他的人。


    想聽聽他的聲音。


    想感覺他的存在。


    夏目奮不顧身地在空中狂奔,奔上山頂。


    接著,就在她終於望見講堂屋頂出現在山林對麵時,「哞、毘悉毘悉、伽羅伽羅、悉摩利、婆娑訶!」從正下方山林裏使出的不動金縛術,捕縛了完全放鬆戒備的夏目。


    「啊!」


    她失去平衡,往地麵墜落。龍氣高漲,她強行扯斷金縛,接著落地。


    她露出烈焰般的眼神,狠狠瞪著阻擋自己前進的術者。


    「——哼。」山城憤恨地哼了一聲。「我還以為是什麽機關……看樣子你是讓土禦門家的龍附在自己身上吧?了不起,沒想到你居然是『龍的生靈』。」


    「……滾開。」


    「要是我拒絕呢?」


    夏目的右臂一揮,隨即竄出一道閃光,生成雷電劈向山城。可惜的是,山城使出的「避雷」術如今仍能發揮效用。閃電避開山城,劈向一旁的杉樹。然而,夏目的雷擊隻是讓樹幹稍微燒焦,她覺得很不甘心,攻擊威力明顯減弱不少。


    「怎麽,我特地追來這裏,結果你的靈力耗盡了嗎?」


    山城沒有吟誦咒文或是結成手印,而是再次使出不動金縛。夏目用雷擊擊退咒術,但一使出雷擊,眼前立刻變得漆黑。


    惡寒襲來,冰冷的「死亡」氣息撫過肌膚內側。


    體內的北鬥正激動地敲響警鍾,警告她大限將至。再這麽下去,……春虎施下的咒術將會毀於一旦。夏目透過北鬥與現世連結的魂魄這下真的會離開身體,灰飛煙滅。


    盡管如此,夏目並未再次啟動封印。


    「滾開!」


    夏目沉痛地大喊,使出雷擊往四周掃射。電光交錯,熱氣迸出火光,接連燒灼附近一帶的杉樹。


    在此同時,夏目試圖往前衝,繞過山城,動作中充滿與性命等值的龍氣,展現出隻有生靈能使出的飛快速度。但——


    「急急如律令。」


    山城擲出極為普通的木行符,咒符形成的藤蔓躲過雷擊,捉住夏目,接著直接束縛她的手腳。


    夏目摔倒在地上,沿著山坡滑了下去。她立刻釋放雷擊,燒毀藤蔓。


    然而,此時另一張木行符已經出現在山城的指間,他又打算采取慢慢折磨的戰術。


    接著終於——


    ——啊。


    意識昏沉,不省人事。剛才那道雷擊超越了能力極限。北鬥內心的著急傳來——又逐漸遠離——


    「再封印!」


    這時,樹林深處傳來強勁的嗓音,勉強保住夏目的性命。夏目身上的封印重新把龍氣封在體內,全力維持她的生命,險些消失的意識再度恢複清醒。


    那是另一個人,一個男人的聲音。


    不過相隔幾天的時間,這熟悉的嗓音聽來格外令人懷念。


    「是誰——」山城正想問清楚來者何人的時候,「這個死小鬼!」激烈的雷擊伴隨女人的怒吼聲襲來。盡管有「避雷」術的保護,但雷雨如注,簡直要攻破防守的極限。雖然避免了直接遭受攻擊,山城仍因為衝擊餘波被轟飛了出去。


    「呃!」


    山城連忙張起結界,夏目也轉頭凝視聲音傳來的方向。


    幽暗的樹林裏,出現一位身穿防瘴戎衣、體型嬌小的女性。她的額頭上纏著一條頭巾,底下的雙眼冒出熊熊怒火,狂奔著衝了過來。


    「看你對夏目做了什麽好事!我要殺了你!」


    直截了當地宣戰之後,像是為了證明她言出必行,雷擊如驚濤駭浪襲來。山城反射性地強化結界,並且全力奔走回避。雷擊固執地追逐著到處竄逃的山城,白光將四周照亮,爆炸聲轟隆作響。


    忽然有人闖入戰場,讓山城的臉色十分僵硬。也難怪他會有這樣的反應,畢竟那位女性是前祓魔官,而且是靈災修祓部隊的隊長,本領非常高強。至於另一個啟動夏目封印的聲音主人盡管喊出了聲音,隱形卻是天衣無縫,至今——恐怕連山城也——無法視得他的氣息。比起眼前的「雷使」,山城對消除氣息的另一位咒術者更是提高警覺。


    夏目的心中又是感謝,又是歉疚。


    不過,現在最要緊的是……


    「……唔。」


    夏目咬緊牙,再次衝上山坡。「夏目!」女性不禁驚愕,可是看見山城作勢追上夏目,她又立即使出全力妨礙。「對不起。」夏目暗自道歉,獨自往山頂衝去。


    她一路跑上山,有好幾次差點摔倒在路上。不隻靈力,她的體力也早就到達極限。但是她依然不時手腳並用地爬上山,在撥開雜草時弄得雙手滿是擦傷,馬不停蹄地往前跑。她跑向從上空看見的講堂,氣喘籲籲地向前飛奔。


    接著,她再次望見樹林另一頭的講堂時,咒術戰殘留的痕跡讓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微弱的咒力和殘餘的靈氣在空氣中飄散,大樹起火燃燒,到處充斥著煙味。


    講堂因為大火肆虐而搖搖欲墜。


    原本位於講堂對麵的本堂,如今隻剩下殘餘的根基,其他部分全消失得無影無蹤。


    隨處可見師父倒在地上,他們有些人腳步踉蹌,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也有一些流血蹲在地上。地麵凹陷,碎片散落各地。戰場的痕跡——這個詞掠過腦海,夏目的臉龐扭曲,為了加快腳步而踹了下地麵。


    接著她衝到中庭,四周景象一覽無遺。


    遭到破壞的本堂隻剩下根基,後方是火勢猛烈的講堂。到處有寺裏的人倒在地上,哀號聲不絕於耳。寺務所半毀,四腳門消失無蹤,圍繞中庭的巨大杉樹攔腰斷裂,燃起大火。


    眼前,兩台『裝甲鬼兵』正一路撞倒路旁大樹,沿著通往山腳下門前堂的山路下山。它們為什麽撤退?不消說,當然是因為戰鬥結束了。


    夏目讓一頭黑發在空中翻飛,往四周左右張望。


    接著她忽然抬頭望去,仰望東方的天空。


    找到了。


    不知不覺中,天色已晚。烏雲依然籠罩天際,大自然的蒼穹如波浪起伏,綿延至遠


    方山棱。紅褐色的斜陽穿過雲層間的些許縫隙,透射光芒。


    夕陽餘暉中——


    在遙遠的東方,有隻巨大的暗鴉飛翔在空中。


    黑衣陰陽師正朝著東方的天空飛去。


    他又拋下我了。


    夏目的雙眼流下兩行淚水,滾燙的淚珠沿著被泥土弄髒的臉頰滑落。


    她將雙手環抱在胸前,身體抽搐,忽然一陣哽咽,淚如雨下。


    她一邊發抖,一邊深呼吸,朝青梅竹馬逐漸遠去的背影放聲怒吼:


    「蠢虎!」


    然後,她嚎啕大哭了起來。


    插圖277


    4


    說不定自己從來沒有像這樣全力奔跑過,秋乃全力使出兔子生靈的腳力,一口氣衝上山。不過,愈是接近寺院中央,她的腳步愈是沉重。盡管相隔一段距離,使出咒術時的咒力照樣傳了過來。此外還有混亂的叫喊聲、破壞聲,以及因為讓樹木遮住而看不清楚的本堂。本堂附近一帶的天空極為明亮,有地方正燃起了大火。


    「……」


    雖然害怕,但事到如今也無路可退。秋乃放慢速度,藏起自己的身影,小心謹慎地爬上山。


    戰場的中心似乎是中庭,秋乃緩步靠近,在近到不能再近之後,她躲進草叢後麵,窺視眼前的戰況。


    她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講堂燃起熊熊大火,本堂甚至不知道消失到哪裏去了。


    不行,沒辦法再接近了。秋乃沒有直接前往中庭,而是偷偷摸摸又小心翼翼地繞到寺務所後方。


    寺務所這時也已經半毀。麵對從小成長的熟悉環境變成這種人間煉獄般的景象,秋乃感到麻痹,甚至超過了恐懼的心情。


    不過,從結果來看,幸好她選擇繞到寺務所後方。多虧如此,她才得以遇上意想不到的人物。


    「千爺爺!」


    「噢噢,秋乃,你沒事啊。」


    一看見千爺,秋乃的忍耐到達極限。她衝上去一把抱住千爺,聲淚倶下,把臉埋在千爺的胸膛。她心裏既害怕又難過,因為卷入戰火,她失去自己唯一知道的世界。千爺輕柔撫摸,安慰著啼哭的秋乃。一直等到秋乃停止哭泣,千爺才帶著她走向中庭。


    那時候,咒術戰早已結束。眼前慘絕人寰的光景讓秋乃啞然,說不出話,但是她的視線沒有注視寺院裏淒慘的景象太久,便望向杵在中庭正中央的少女。


    「夏目!」她急忙衝向夏目。雙眼紅腫、仍在抽泣的夏目看見秋乃,輕輕喚了聲:「……秋乃。」


    「怎麽了?你還好吧?」


    「秋乃,我、我……」


    「你、你沒見到那個叫春虎的人嗎?」


    「……嗯。」


    哭腫的臉上髒兮兮的,夏目無力地點了下頭。


    秋乃頭上的雙耳不知所措地擺動著,像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平時總是神態凜然的夏目,居然會不顧外界目光哭成這副模樣,讓秋乃感覺到不小的衝擊。另一方麵,她腦中也浮現了一個良心會因為不妥而譴責她,但又是她內心最真誠的感想。


    美女即使哭得再慘,還是很美麗。


    「夏目。」


    「夏目!」


    突如其來的呼喚聲讓秋乃嚇了一跳,趕緊轉頭。一對男女跑向秋乃等人身邊,男人頭上綁著一條布巾,下顎蓄著短須,是個像摔角選手一樣體格健壯的巨漢。不過,他身上沒有散發出壓迫感,反倒給人溫柔的印象。另一位是個身材嬌小的女性,身穿黑色外套,用頭巾紮起頭發,額頭全露了出來。


    陌生人出現讓秋乃反射性緊張了起來,不過兩人都神情嚴肅地望向這邊——關心夏目的狀況,秋乃也就放鬆了戒心。


    「叔叔、嬸嬸……」


    夏目悄聲喚著,看來是她認識的人。


    男性走向夏目,朝秋乃與千爺瞬間投去銳利的目光,接著他稍微行禮致意,把視線轉回夏目身上,口氣嚴厲地斥責著她。


    「這麽做實在太亂來,你剛才差點就沒命了。」


    「……對不起。」


    「居然一個人潛入這種地方!你知道你不見之後,我們有多擔心嗎?」


    麵對女性的斥責,「對不起。」夏目再次道歉。不過,女性馬上氣消,又露出擔心夏目的眼神。


    「……你見到春虎了嗎?」


    聽見這個問題,夏目咬緊了唇,輕輕搖頭。「那個笨蛋。」女性低聲怒罵,接著輕柔地摟住夏目的肩膀。用不著解釋,她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可見他們的關係相當親昵。


    「有什麽話待會兒再說,這裏還有三個『十二神將』在。剛才的咒搜官自行撤退,可是他不一定會這麽輕易放過我們。」


    男性說,神情嚴厲地觀察四周狀況。聽見他這句話,秋乃的心跳忽然變得劇烈。


    「……夏目,你要走了嗎?」


    「秋乃……」


    夏目似乎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秋乃脫口提出的這個問題,不過秋乃從她的反應找到了答案。夏目之前說過,目的達成之後就會離開這個地方。


    摟住夏目肩膀的女性一臉困惑,來回打量兩位少女。她瞥向一旁的男人,兩人的臉色都是一樣複雜。


    「打擾一下。」


    這時,在四人身旁的千爺開口說道。相對於不知所措的秋乃等人,千爺的態度還是和平時一樣從容。


    「二位似乎已經計劃好下山的路線,不過我知道一條最近的路,雖然有點危險,但保證不會讓人發現。如何?各位如果要離開,不如由老頭子我幫忙帶路吧。」


    ☆


    茂密蒼鬱的樹林中,三善坐在倒地的樹幹上,睜開了原本合上的雙眼。


    「……跟丟了。從飛行的方向上來看,應該是飛往東京,但是沒辦法非常確定。」


    「『裝甲鬼兵』呢?那些東西到那裏去了?」


    「咒力在途中就沒有繼續供應,大概是停止活動了吧。那東西沒了咒力,就隻是單純的鐵塊,我一點法子也沒有。」


    三善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弓削見狀歎了口氣。不過就目前情形看來,他確實是無計可施。見鬼的才能準根究底隻是用來「視」得靈氣的能力,並非能眺望遠方的千裏眼。說起來,在土禦門春虎飛上天空,遠離戰場後還能追蹤他的靈氣,已經足以證明『天眼』的能力有多高強。


    「……寺裏的情形如何?」


    「幾乎全毀,隻是沒有人喪命,實在厲害。」


    弓削等人如同三善當初的宣言,自始至終沒有和星宿寺的騷動扯上關係。今後寺裏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但在這個時候弓削等人什麽事情也沒辦法做,頂多隻能回到陰陽廳,向上層報告事情經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次是屬於非正式的任務,用不著依規定繳交——恐怕份量會很驚人的報告。


    任務以意外的形式結束,弓削暗自警惕自己,但還是忍不住放鬆了心情。


    「啊,對了,土禦門夏目呢?山城逮住她了嗎?」


    「弓削,我『視』到的對象不一定是土禦門夏目。」


    「不過,可能性很高吧?而且對方還會使雷的咒術。現在沒有再聽見雷擊的聲音,可見戰鬥結束了,我想山城應該不會失手……」


    「那可不一定。」


    三善幹脆地否定這樣的說法,「什麽意思?」弓削焦急回問。


    「難道山城輸了嗎?」


    「啊啊,抱歉。我的意思不是山城輸了,隻是好像有其他人介入。老實說,我一直把精神集中在土禦門春虎,那邊沒有『視』得很仔細。現在我正在境內找,可是在靈氣這麽混亂的狀態下,對方要是隱形就更難找到了。」


    三善說得悠哉,讓人忍不住想叫他認真一點,不過至少三善不斷在針對現狀采取最適當的手段,沒有派上用場的反倒是在旁幹著急,隻能一再催促三善的弓削。


    「總之找到山城了,我們先去和他會合,問清楚事情始末。陰陽廳的支援最後還是沒趕上,反正都這個時間了,最快也要明天才有辦法回到東京,我看我們還是趕緊下山找到住的地方吧。」


    「不,特視官,當務之急是和本廳聯絡——」


    「這種事情山城會做吧,反而是這種鄉下地方很難找到住宿,就算用手機找,網路上也不會有這種鄉下的旅館資料……啊,對了,弓削你知道這附近有什麽特產嗎?昨天寺裏提供的膳食實在不好吃。」


    三善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自顧自地從西裝裏麵掏出手機,接著打開瀏覽器找起旅館資料。


    弓削忍不住覺得頭痛,不過三善這個時候想必仍在持續找尋土禦門夏目的靈氣——盡工作職責,不像自己隻能不中用地站在一邊。


    這樣的表現展現出的同樣是專業的工作態度。弓削歎息——然後不禁苦笑。


    「……我在來之前調查過了,鄰鎮有間養生豬肉鍋很受好評的溫泉旅館。」


    ☆


    「……是……是……結果是……是。很抱歉。之後我會與三善特視官以及弓削獨立官會合,返回東京。詳細的報告等到回東京後……」


    抱歉打擾了,山城說著掛斷電話。他硬逼自己按捺住情緒,最後還是忍不住唾罵,往地上猛踹。


    「……可惡!我居然會犯下這種錯……」


    中途闖入的那兩個人恐怕是土禦門分家的人,說起來土禦門夏目單獨行動這件事情本身就很可疑,但是如果他們暗中幫忙,出手的時機又太遲。難不成他們之間有什麽意見不合的地方嗎?反過來說,如果他們一開始就是集體行動,也不至於讓自己措手不及。


    「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應該用強硬的手段先抓住土禦門夏目……」


    一心隻想著捕縛時盡可能毫發無傷、避免多餘消耗的自己實在過於天真,而這種天真的想法正證明了自己還太過年輕,缺乏足夠經驗。由於擁有傑出的能力,山城很少碰上「能力無法應付的局麵」。這並非自大,單純隻是描述事實。實際上,「擺脫困境的經驗」太少,可以說是山城無法忽視的嚴重問題。


    不甘心,但是這種不甘心和屈辱的心情將會化為力量,使自己更加成長茁壯。至於成長的效率是快是慢,身為新人的自己為了今後能與其他『十二神將』並駕齊驅,這勢必會是一個重要關鍵。


    「……等著瞧,我馬上就會……」


    山城握緊手機,在心中懷抱著決心與覺悟,接著他鞭策疲憊不堪的身體,再度展開行動。


    ☆


    「……停車。」


    聽見這句話,一輛開在國道上的廂型車在路肩停了下來。


    後座車門打開,一個男人下車踏上柏油路麵。馬路沿著山坡蜿蜒向上,四周是茂密的山林,除了停下來的廂型車,沒有其他車輛往來。


    日漸西沉,為天空染上橘紅色彩。然而,男人前往的方向烏雲密布,他露出銳利的目光,平靜地瞪視遠方山棱。


    司機打開車窗。


    「怎麽了?」


    「……沒事。」


    男子沒多說什麽,視線始終沒有改變方向。


    這時,手機在車裏響了起來,坐在副駕駛座的男人連忙接起電話。他連聲說是,之後他沒有掛斷電話,而是讓身體越過駕駛座探了出來。


    「廳舍傳來的通知!土禦門春虎已經離開星宿寺,寺裏現在幾近全毀。」


    接到報告後,男子重重點了個頭。


    「黑龍,你先過去確認狀況。獺祭、醴泉,你們負責在這附近調查,看看能不能找到『鴉羽』的靈氣。鳳凰美田在這裏待命。」


    命令一下,三隻烏天狗立刻現出實體,振翅飛往暮色天空。「嘎。」它們發出宏亮的叫聲,散落著漆黑羽毛在天際翱翔。


    男子再度回到車子後座,用力關上車門。


    「開車。」


    簡短下令後,男子讓身體埋進座位,盤起胳膊,如冥想般合上了雙眼。


    車子再度前進。


    在抵達星宿寺前,木暮禪次朗始終不發一語。


    ☆


    「嗯,沒錯,剛才結束了。」


    少年把手機抵在耳邊,愉快地向對方報告。


    「土禦門春虎最後還是逃了,結果事情又回到原點。不過沒想到那家夥會搬出『裝甲鬼兵』,而且還是一次三台,真是氣派極了……什麽?這我也沒轍,我抵達的時候已經……不不,這未免太強人所難,我們這邊可是在中午過後才掌握到陰陽廳的行動,能夠在最後關頭趕上該說是我的能力……或許確實不算是真的趕上,不過那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


    少年對著手機滔滔不絕地說,說到一半已經像在為自己找起開脫的借口。


    那是個年幼的少年,看起來頂多隻有小學生的程度。然而,少年現在坐著的地方絕非尋常場所。


    他坐在位於北辰山西北方的高壓電塔上,距離地表將近一百公尺的高處。雖然距離遙遠,但從這個位置可以俯瞰整座星宿寺的境內。在這種年紀的小孩子絕對爬不上去的場所,少年擺晃著雙腳,戴著紅色墨鏡的臉上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總之事情基本上已經結束,我也要回去了,詳細情形等見麵再說。」


    少年說完,掛斷了電話。他無奈地搖搖頭,從鐵架站了起來。


    「沒想到那家夥這麽囉嗦,真是跟了個麻煩的主人。」


    他不耐煩地抱怨著,板起了臉。


    「不過算了,也算讓我觀賞到精彩的一戰。」


    說完,他從容不迫地從鐵架上跳了下去。


    ☆


    「……一切都完了嗎?」


    受到敵人的式神壓製,一路退到境內後方的常玄獨自合上眼,垂下了頭。


    土禦門春虎的靈氣在不久前離開境內,二位護法和『裝甲鬼兵』也隨他離去。敵人撤退了,但是宣稱寺方獲勝這種事情,就算撕破嘴他也說不出□。混戰中,在身旁奮戰的諸位師父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人影,雖然不認為有生命危險,但也不可能平安無事。


    「慘敗啊。」


    他不得不承認,事實清楚擺在眼前。


    不惜自行破壞本堂,試圖抵抗的結果是一無所獲,隻剩下殘破的境內。事到如今不管找什麽借口也沒用。


    星宿寺滅絕了。盡管總是會迎來這一天,自己的失策卻是最致命的一擊。


    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活到今天,為了什麽日夜鑽研,埋頭進行嚴格的修行?今後再也不可能找到答案,這全是因為自己才疏德薄所致,隻能甘心接受。


    常玄微微一笑,把手探進懷裏,取出隨身攜帶的短刀。這把短刀並非咒具,而是一把隨處可見的尋常短刀。


    刀鞘卸下,露出裏麵的刀刃。常玄用雙手握住短刀刀柄,姿勢猶如結成手印。他讓刀鋒指向自己,閉上雙眼,抬起下顎,讓咽喉曝露在刀前。


    「——南無。」


    簡短的吟誦過後,他毫不猶豫地一刀刺向自己。


    然而,「——!」下一瞬間,常玄睜大眼、滿臉驚愕、雙手無法動彈。不動金縛。緊接著,斜後方傳來沙沙聲響,常玄全身僵硬,隻能轉動眼珠,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然後,他不由得瞠目結舌。


    「……理晏。」


    「讓大家陪著你做這些事情,最後打算自行了斷生命?開什麽玩笑,你以為自己可以就這麽一走了之嗎?


    」


    理晏出現在常玄麵前,頭發淩亂、呼吸急促,體能消耗到了極限,隻有瞪著常玄的目光仍燃燒著熾熱的火焰。


    「星宿寺就算倒了,不表示寺裏的人也跟著消失。如果你打算拋下大家自我了斷,我絕不允許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常玄,現在還不是你可以死的時候。」


    理晏因為憤怒——以及某種情感而全身發抖,斬釘截鐵地斷言。


    這一瞬間,理晏第一次震懾住常玄。常玄維持握住短刀的姿勢,咬緊了唇。滴答,在上了年紀的僧侶眼角,一滴眼淚緩緩落了下來。


    5


    千帶領眾人走在一條最近剛形成的獸徑,除了他以外,就連寺裏的人也不知道這條路。在千的後方,跟隨著又把耳朵藏了起來的秋乃;接著是夏目,以及一位名叫千鶴的女性,殿後的則是千鶴的丈夫鷹寬。


    鷹寬與千鶴這對夫妻似乎出自土禦門家的分家,即使時代改變,他們依然擔任本家的「護衛」。不愧是正統名門,千憶起往日舊友,內心不禁笑逐顏開。


    此外,兩人在立場上疑似是夏目的保護者。聽著三人的對話,千總算搞清楚來龍去脈。土禦門本家的當家在讀星後,預料春虎將會來到這座星宿寺。夏目得知這件事情之後,偷偷瞞著鷹寬等人,單獨跑到星宿寺來。這麽聽來,她確實是個行動力非常高的少女,無怪乎春虎會如此警戒。


    一行人抵達山腳時,夜幕已經完全低垂。


    籠罩天空的烏雲消失,明月高掛,皎潔的月光照耀大地。鷹寬與千鶴再次向千道謝,千爽朗笑著,接受了他們的謝意。兩位少女都是一副神情凝重的模樣,下山時一路沉默寡言,這時候也盡量不看向對方。


    青澀的友情讓千暗自露出微笑,接著,他忽然開口提出這件事情。


    「鷹寬先生與千鶴夫人,我有一個請求。方便的話,是不是可以請你們順便把秋乃帶走?」


    「——千爺爺!」


    秋乃啞然失聲,轉頭往千看了過去。夏目也睜大了眼,凝視著同樣的方向。


    鷹寬與千鶴因為事發突然,難掩困惑,不過還不至於和孩子們一樣驚慌失措。


    「……非常抱歉,這位老先生。」鷹寬恭敬地低頭鞠躬,「我們現在過著逃避陰陽廳耳目的逃亡生活,又是罪犯,夏目因為是親人所以無可奈何,可是實在不是能夠收容未成年人的立場……」


    「鷹寬先生你應該也明白暗寺的情形吧?說到違法收容未成年者的環境,這座寺院是五十步笑百步,何況如今寺院等於是毀了,連百步也稱不上,簡直是大大退步。如果說待在什麽地方對秋乃『最好』,我想寄身在土禦門家會是更好的選擇。」


    「這、這個,可是……」


    鷹寬的神情苦惱,一時語塞。千鶴也是迷惘著拿不定主意,先是看了看夏目,又看了看秋乃。兩位少女像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表示意見,靜靜關注著事情發展。


    千咧嘴一笑,「沒辦法了——欸,百郎坊。」他朝樹林出聲呼喚,戴著天狗麵具的百郎坊隨即應聲出現。鷹寬在事前似乎已經發現,千鶴與夏目則是大吃一驚,隻有秋乃開心地叫了聲:「天狗先生!」


    百郎坊遵照主人的指示,把手伸進懷裏,掏出一張紙。那是一張字據,千接過字據,得意洋洋地笑著,把字據遞給鷹寬。


    「這是以前我在將棋上贏了一百盤時,由他寫下的字據。抱歉在本人不在的時候要求你們遵守,不過我怕自己來日不多,這時候再不拿出來,以後就沒有機會用上囉。」


    接過字據後,鷹寬臉色僵硬地回望向老人家,在一旁窺探的千鶴也忍不住露出尷尬的苦笑。


    字據上寫著這麽一句話:


    『土禦門家必會答應星宿寺千行者提出的一個要求。土禦門夜光。』


    「這、這個是,不過……」


    「怎麽啦?」


    「這、這該怎麽說……」


    「雖然土禦門家現在換了個當家,但這確實是土禦門當家留下的字據。難不成堂堂土禦門家打算毀約嗎?」


    聽見千臉上然掛著笑容坦然說道,鷹寬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千爺爺。」


    大概是總算了解他們在討論什麽事情,秋乃微微發抖,從旁出聲喚道。在她的臉上,不安與期待交錯,表現出「準備離巢」的複雜神情。千很中意她這樣的表情。


    「秋乃,離開的時候到了……說實話,我還想悠哉地和你再多度過幾年的時間,可惜……該來的總是會來。」


    「為什麽這麽說!我……離開寺院這種事——」


    「不行。」


    千始終笑臉盈盈,口氣卻非常堅定。秋乃有些吃驚,「千爺爺。」她睜大了眼睛。


    「不行,秋乃。巢已經燒毀,回不去了。你必須和他們走,所謂『該來的那個時候』是不會等人的。」


    「可、可是……」


    「放心吧,我還沒那麽快倒。你去見識外麵的世界,以後再回來說給我聽吧。」


    「千爺爺……」


    秋乃像是再也說不出話來。


    依她的個性,恐怕還是沒辦法下定決心,這時候的她隻是為了突如其來的狀況感到混亂罷了。


    不過,在秋乃身旁,有個讓懦弱的她願意鼓起勇氣的「朋友」,而且兩人之間存在極深的淵源。千很確定,現在正是秋乃必須出發的時候。上天刻意安排的命運呈現什麽樣貌,隻有千看得一清二楚。


    到頭來,現場最先做出決定的是千鶴。


    一直沉默不語的千鶴深深蹙起眉頭。


    「——秋乃?你想跟我們走嗎?」


    「欸、欸,千鶴?」


    「你別說話——怎麽樣,秋乃?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我……」


    遭到千鶴逼問的秋乃朝千露出求助的眼神,接著又看向夏目。夏目在經過瞬間的掙紮後,輕輕點了下頭。千暗自佩服,認為她果真有膽識,也很聰穎。在掌握命運時,她的內心沒有一點猶豫。


    見到夏目朝自己點頭,秋乃發著抖,也點頭做出回應。「我要跟你們走。」她告訴千鶴。


    千鶴露出讚賞的笑容,但鷹寬似乎還是不願意屈從。這表現出他正視現實層麵的問題,不過事到如今,這樣的表現反而顯得小家子氣。土禦門家自古至今,看來都是女人比男人還要有器量。


    插圖295


    千接著解開最後的咒。


    「鷹寬先生,秋乃有遠房親戚在東京,對方是代代與咒術相關的世家。如果各位方便的話,也可以請他們幫忙照顧秋乃。」


    「咦?千、千爺爺,那件事情是真的嗎?」


    秋乃大吃一驚,凝視著千。鷹寬則是似乎稍微鬆了口氣,把秋乃這樣的小孩子卷入逃亡生活使他良心備受譴責,而且星宿寺變成那種樣子,把秋乃留在這裏他也不放心,可是如果要他把家屬找出來,說服他們教養秋乃,他反而是求之不得。


    「秋乃,你以為親戚的事情是騙你的嗎?」


    「因為……」


    「之前我告訴過你的姓氏,再向鷹寬先生說一次吧。」


    「啊,唔……」


    在千的催促下,秋乃回答得支支吾吾。在寺裏,用到的隻有名字,沒有機會報上姓氏,所以她一時之間也記不起來。


    秋乃皺著額頭,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後,「啊,是『阿馬』。」


    千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是『阿』,是『相』。」


    「……咦,是這樣嗎?對不起,因為很久沒人問我了。」


    秋乃不好意思地為自己辯解。鷹寬原本鬆懈下來的表情瞬間變得嚴肅,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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