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來討論今後的事情吧。』


    聽見天海這麽表示,率先開口的是倉橋塾長。


    「我會回去。」


    她的語氣冷靜而且鎮定,聽來不像意氣用事。


    「我的立場不允許我不回去,再說我也有必要和兒子談談。」


    塾長這麽向塾生們解釋,似乎已經和天海商量過這件事。


    「……恕我直言。」冬兒特地提出質疑,「我不認為這件事有溝通的餘地,就算這樣您還是要回去嗎?」


    「沒錯,冬兒同學,這是身為一位母親的義務。」


    塾長露出堅毅的微笑,「祖母……」京子的語氣聽來十分哀淒。


    「再說我沒有其他選擇,公然抵抗也沒有勝算。『倉橋』家雖然是名門,但現在影響力完全在兒子那裏。如果早個十年,我還有自己的人脈可以運用……現在就連做到這一點也有困難,也就是說我等於派不上任何用場。」


    「……塾長的占星術不就是貴重的戰力嗎?」


    「謝謝你,冬兒同學。遺憾的是,我幾乎完全失去『讀星』的能力,眼睜睜看著這次的事情發生就是最好的證據,實在汗顏至極。」


    塾長娓娓道來,始終維持端正的姿勢。


    塾長過去是以『倉橋家的占星術士』聞名的卜術權威,不隻在咒術界,在政經界也有許多信奉者。盡管秉持陰陽塾塾長這在野的立場,她為陰陽廳的發展也奉獻了極大的心力,當時建立起的人脈可說是她最大的「武器」。


    不過,一旦對手是她的兒子——倉橋源司,情勢立刻變得對她相當不利。即使可以暫時運用這些人際關係,但要是被發現,他肯定會介入幹涉。和倉橋美代的懇求相比,來自倉橋源司的壓力顯然更有影響力。今後萬一兩人的「對立」浮上台麵,塾長的人脈勢必會完全失去作用。


    她身為『占星術士』解讀命運的力量逐漸枯竭也是事實,這麽一來必定難以成為「戰力」,如同塾長自己的判斷。


    「等、等一下!倉橋廳長既然是雙角會的幕後黑手,又和靈災恐怖攻擊有關,告發他不就行了嗎?向警察或是政府……本來就該這麽做吧?這可是犯罪哦?」


    這麽主張的是天馬。


    天馬的表情看得出困惑,懷疑怎麽沒有人提到這一點。一般來說,這確實是最妥當——尤其是理所當然的對策。


    然而,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可惜我們沒有證據啊,小子。』


    麵對天馬的疑問,沙發上的天海再次發言。


    『你叫天馬是吧。那家夥行事謹慎,連我天海大善也沒抓到他的把柄。當然現在我可以出麵作證,不過在我像這樣逃出來的時候,他也早就準備好因應對策了吧。』


    「可是也不是每個人都和倉橋廳長站在同一邊吧,就算找不出證據,應該也會有人相信您說的話。」


    天馬堅決不肯退讓,天海瞬間朝他投去了宛如看著不成熟但又討人喜愛的部下的眼神。


    不過,他立刻板起了嚴肅的麵孔。


    『天馬,假設我站在廳長的立場,遭到告發,我會馬上將告發我的人栽贓成雙角會的首領,讓那個人的話失去信用,再用咒術捏造出大量的證據和證人。』


    「怎麽可以做出這種事!」


    『當然可以,你可別忘了他們是「罪犯」,而且用咒術捏造證據和證人的話,不管警察還是檢察官都不可能看出來那是造假,看得出來的隻有咒術者——具體來說頂多隻有咒搜部,而咒搜部現在的部長是由倉橋廳長兼任。』


    天馬啞然失聲地聽著天海這番冷靜的解釋,而且不隻天馬,京子同樣大受打擊,冬兒和鈴鹿也是一臉凝重。


    事情並沒有簡單到隻要天海道出真相就能解決的地步,畢竟對手曾操縱夜光信徒,又發動靈災恐怖攻擊,事到如今不可能對陷害敵人一事有所遲疑。尤其對方掌控著咒術界的權力中樞,完全找不出能由正麵展開攻擊的破綻。


    『明白了嗎?「和陰陽廳為敵」就是這麽一回事。』


    天海諄諄教誨般的話語沉重地壓在天馬身上,隻見他沒有再據理力爭,消沉地垂下了雙肩。


    塾長微微苦笑,說聲「總之——」把話題拉了回來。


    「在這種狀況下,我也無計可施。所以我打算反其道而行回到兒子身邊,靜待時機。」


    這次冬兒也沒有表示意見,如同塾長一開始的宣言,她沒有選擇的餘地。


    「……這麽做沒問題嗎?」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鈴鹿問道。也許是沒想到會從她口中聽見擔心自己的話,塾長的唇邊泛起了微笑。


    「感謝你的關心,鈴鹿同學。不過用不著擔心,就算我回去了,也不至於丟掉這條命,我想想,頂多是被迫隱居吧?而且對方可能會很在意我的人身安全,至少目前是如此……對吧,天海?」


    『……是啊,我猜廳長也不想把事情鬧大,讓你退隱並且軟禁,應該是最妥當的處理方式。』


    天海也同意塾長的猜測。


    雖然將家主的地位讓給兒子,但倉橋塾長仍是現任陰陽塾塾長。而且盡管從第一線上退了下來,她依然是咒術界的大人物,即使是廳長也不能無視她在社會上的地位。


    萬一塾長在引退後發生不測,難保不會招來周圍不必要的猜疑,因此讓她遠離眾人的目光,默默消失是最理想的形式。隻要塾長不做出無謂的抵抗,廳長理應會「保護」她的人身安全,以維持住表麵上的假象。


    「不過要是經過一年以上的時間,就不能保證還能維持這樣的現狀。尤其是行動會受到大幅限製——實際上恐怕根本無法自由行動,你得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


    「我很清楚,表麵上佯裝服從,背地裏圖謀叛亂……我想兒子還沒有傻到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不過——」


    說到這裏,塾長忽然把頭轉向京子。京子對上她的雙眼,全身頓時僵硬。


    「和孫女見麵這種小事他一定會允許的吧,今後我該做的事,也是唯一做得到的事,那就是——訓練你,京子。」


    「訓練我?」


    塾長的目光嚴肅,朝驚訝的京子點頭。


    「京子,你得和我一起回去。」


    「可、可是——」


    「你聽好了,京子。現在不是你有辦法做些什麽事情改變的狀況,你也很清楚這一點吧?」


    塾長嚴厲的質問讓京子無言以對,隻能把話咽下去。


    「不過你的『讀星』能力覺醒了,這樣的才能經過磨練後勢必能成為強大的力量,成為保護大家和你自己的力量。」


    「……我……」


    京子讀出星相是在短短數小時前發生的事情,即使放眼整體咒術界,也是極為稀有的才能開始萌芽。京子讀星後的話語推動了迷惘的大友,並且在最終讓夥伴們脫離膠著的狀態。


    然而,京子後來隨即失去意識,清醒時已經被人送入這棟別館。她還記得讀星時的異樣感,但對於自己曾進入那種狀態總覺得沒有什麽真實感。


    「京子要和我一起回去,表麵上過著和平常一樣的生活,一邊加強『讀星』的能力,這就是你的『戰鬥方式』。」


    塾長直截了當地如此告知,宛如道出她最後一次讀星的結果。


    京子的臉色蒼白,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祖母。


    然後,她在胸前握緊拳頭,伴隨著決心點了下頭。


    2


    據說讀星時的感覺因人而異,由於擁有讀星這種力量的人極為稀少,很難比較,至少美代與京子彼此描述的情形完全迥異。


    美代的情形是色彩,感覺有如監賞一幅躍動感十


    足、色彩鮮豔的圖畫,再進一步解讀其中的意義。


    相對的,京子的情形是光,另一個宇宙半重疊在眼前的現實,精神在宇宙中漂流,「視」別對象人物的光芒——星相。


    第一個步驟是使用式盤,誘導自己的意識。


    那是種有如靈魂自身體脫離,飄浮在半空中的奇妙感受。京子聽著呼嘯的風聲,拋開以重力為基礎的各種立足處,在與現實重疊,類似宇宙的真空世界裏輕緩飄遊。


    猶如被人從高空中推下,出自本能的恐懼與毀滅般的解放感,擺脫過去關住自己的框架,感受自我擴張的興奮與戰栗。


    不過,京子隻是如同他人一般冷靜——有如腦中籠罩著濃霧,恍惚眺望著受各種情感擺弄的倉橋京子,有種如在夢中的非現實感。宅邸別館的和室與無限寬敞的宇宙,京子浮沉在兩個世界的狹縫間,不論標準、常識還是知識都因為兩者規模的巨大差距而逐漸扭曲變形,陰與陽混合。


    何為正確,何為錯誤?自己該做什麽,又祈求著什麽?自己到底是什麽人?她讓心靈寄托在穿梭於宇宙間的風聲,意識逐漸擴散,變得薄弱。


    這時,「京子。」倉橋美代喊了一聲。


    倉橋京子沒有反應,不過京子讓注意力轉向呼喊自己的聲音,注意力因而凝聚。


    「集中注意力,確實留住自己的意識,千萬不可以讓意識隨波逐流,小心再也拉不回來。」


    倉橋京子與倉橋美代並肩坐在別館二樓的和室,倉橋京子姿勢端正地跪坐在小書桌前,以半清醒狀態的表情將視線落在式盤上,倉橋美代坐在她身邊,耐心教導著孫女。


    「不是隨波逐流,而是自己製造流向。不能被現在的感覺吞噬,反而要融為一體,進而操縱。不是感性地眺望,得有意識地『視』。」


    京子盡量遵從倉橋美代的指示,一邊確實留住「自我」,讓目光轉向遠離眼前現實的宇宙深淵。在那裏,空間的分隔沒有意義,時間的概念也異乎尋常,各種要素遍布在各處。


    京子的觀念反映在宇宙之中,現實在遠處的投影顯現在眼前,宛如現實世界凝縮,映出縮圖般的景象。京子以近似千裏眼的感覺,環顧整個宇宙。


    那是超越人類認知的現象,不隻難以用言語形容,就連以影像知覺也有困難。那是在理解的範圍外,模糊印象形成的漩渦。京子定睛注視,努力解讀其中的「意義」。


    應該在裏麵,在京子喚來的宇宙漩渦中,夏目和春虎兩人的星相就在裏麵。隻是對現在的京子而言,要把兩人的星相找出來有如大海撈針,彷佛漫無止境。


    宇宙中的風呼嘯著,風勢忽然增強。


    又來了。又要被吹走了。京子反射性地加以抵抗,試圖留在原地,但是強風毫不留情地肆虐,扭曲周圍宇宙。京子沒兩下就被風卷走,意識逐漸模糊。


    ★


    「……啊。」


    清醒過來時,京子坐在擺著式盤的書桌前。她將雙手放在膝蓋上,維持端正的跪坐姿勢,身體稍微前傾,專注凝視著式盤。


    她感到頭暈目眩,全身發冷。而且身體異常僵硬。不過,意識似乎隻有消失短暫的瞬間。第一次讀星的一年半前,她昏了過去,有好一陣子沒清醒過來,可見現在算是「習慣」多了。而且如今她在相當程度上可以自行進入讀星的狀態,證明了她比以前更加進步。


    話雖如此,她的實力尚未成長到足以稱為「戰力」的地步。


    「辛苦你了,京子。我去泡茶,你在這裏休息一下。」


    美代溫柔拍著京子的肩膀,接著站起來走出房間。京子依然是一臉茫然,慢慢伸展開跪坐的雙腳。


    過沒多久,美代端著托盤從一樓走上來。聽見爬上樓梯的祖母呼地籲氣時,她總算回過神來。


    「啊,對不起,應該由我來泡茶……」


    「沒關係,要是不做點運動,身體很快就不行了。」


    美代的語氣隨和,回應後走回京子身旁,把托盤放在榻榻米上。京子連忙把書桌上的式盤拿開,擺好茶杯,從茶壺裏倒出綠茶。


    京子有些不好意思,把冒著熱氣的綠茶送到嘴邊。


    香氣四溢的綠茶滲入體內,京子感覺全身放鬆,身心獲得舒緩。


    「京子,今天的進度如何?」


    美代嘴上這麽問,但似乎心裏也有數。京子苦笑,無力搖了搖頭。


    「還是不行,要讀到不在這裏的人的星相實在很困難。」


    「這樣啊。隻要掌握到一次那種感覺,接下來就快多了……可惜這不是別人可以教導的事情。」


    美代說得遺憾,看著孫女的眼睛卻露出了安詳的笑意。這麽做或許是為了避免帶給京子太大的壓力,然而京子隻覺得自己很沒用。從開始接受美代的特訓已經過了一年半的時間,至今仍處在無法隨心所欲操縱『讀星』力量的狀態,讓她深感慚愧。


    「說不定我沒有占卜的才能。」


    「嗬嗬,說得也是。你習慣凡事自己決定,不是會依賴占卜的個性呢。」


    「相不相信占卜和讀星沒有關係吧?」


    「你這麽認為嗎?雖然不能盲信占卜,但是不是能從占卜的結果中得到特別的感受,兩者其實意外類似呢。像是感覺在抽簽的時候能發揮多大作用。」


    「嗯,我頂多隻有把乙級的占卜拿來當作聊天的話題而已。」


    「或是對第一次見麵的男士一見鍾情——」


    「……簡單來說就是『直覺』吧。」


    京子厭煩地垂下肩膀,美代看著孫女這副模樣,竊笑了起來。


    「京子你的頭腦很好,不過要是太固執己見,可是踏不出最後一步的哦。」


    從臉上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嚴厲指出對方缺失的模樣看來,美代的頑劣性格依然健在。京子感覺嘴裏的茶忽然變得苦澀。


    「直覺是不是能保持敏銳?又能信任到什麽程度呢?——讀星靠的可不是理智。」


    京子不耐煩地連聲應是,回應祖母的話。


    不過,這種建立在親昵關係上的閑聊安撫了她的心情,雖然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對,或許正是因為微不足道,讓她一不小心就要落下淚來。


    ——真不像我的風格啊……


    好想快點和其他人像這樣聊天,和春虎、夏目,冬兒、天馬以及鈴鹿這些人。


    為了達成這個心願,必須盡早掌握讀星的力量,找出大家的星相。這份心意盡管強烈……


    「這事可不能操之過急。」


    祖母像是看穿京子內心的想法,京子嚇了一跳,一臉不好意思。讀星時,最好讓身心處於充實的狀態,要是過於執著或是感情用事,都會帶來反效果。


    最近她的情緒不太穩定,因為她已經受夠了長時間的孤立。她明知道情緒不穩定可能對讀星造成負麵影響,但沒辦法從根本解決問題更教她覺得難受,於是她隻能像回家時那樣,盡量以堅強、樂觀、積極的方式思考並且應對。


    「你對咒術的感覺敏銳,隻要掌握到訣竅,馬上就能靈活運用。不要太死心眼,也不要輕言放棄,再繼續努力吧。」


    「……是。」


    看見有些難為情但是老實答應的孫女,美代溫柔地點著頭。


    不過,也許是受到孫女堅毅的態度影響,接著換美代的神情變得陰鬱。


    始終緊繃的情緒鬆懈,她不由自主吐出這麽一句話。


    「……對不起,讓你卷入這種事情。」


    「沒這回事。事到如今您說這是什麽話,祖母。別說什麽卷不卷入的,我打從一開始就是當事人了。」


    雖然是最誠摯的心聲,不過京子也明白


    讓美代如此煩惱的原因不在這裏。


    事件過後,美代如同在別館的宣言,帶著京子回到宅邸。後來,她和京子的父親談了很久。她簡單地向京子說了下當時對話的重點,不過沒說出來的事情應該也不少。


    另一方麵,京子和父親幾乎沒講到話。


    當然,兩人不可能一直沒見到麵。事件發生後,兩人直接見到麵,她也當場拋出幾個疑問。她會這麽做也不難理解,有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像那樣質疑父親。


    然而,父親沒有認真回答京子那些問題的意思,還強行將她關入現在的「深閨」狀態。要不是為了特訓,事先講好表麵上必須服從父親的指示,恐怕她會當場離家出走。不消說,她不認為自己可以逃出父親的掌心。


    總而言之,父親似乎不打算讓京子牽扯進春虎和夏目的事情,希望她能忘記在陰陽塾發生的事,從此隻以「倉橋家千金」的身分過活。強權也該有個限度,不過現在的京子無力抵抗確實是事實,何況她也找不出可以趁虛而入的破綻。父親不求女兒諒解,從沒有展現過好臉色。


    美代神情陰鬱的原因恐怕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她在心中某處思考著,或許那樣才能帶給孫女幸福。比起走在布滿荊棘的道路上,如果服從父親的指示,就算現在辛苦一點,也許終究會帶來幸福的結局。


    在京子看來,這種想法簡直是荒謬透頂,她堅決拒絕過這樣的人生。


    隻是站在「祖母」的立場,她的內心似乎一再動搖。現在的自己流露出這種可憐兮兮的氣氛嗎?如果這樣的狀況是父親施下的乙級咒術,那可真是陰險的詛咒。


    關於父親,還有另一件需要擔心的事情,那就是京子讀星的能力。


    不消說,京子沒將『讀星』能力覺醒的事情告訴父親。在京子等人看來,『讀星』的才能是他們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王牌,是最不能讓父親知道的事情,父親也是最不能知道這件事的對象。從父親的態度看來,他還沒察覺女兒能力的覺醒——京子和美代如此判斷。


    不過,可能性不是沒有。在別館商量時,天海指出了這一點。從塾生那裏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時,天海確認了這一件事。


    『也就是說京子在讀星的時候,木暮也在現場,而且目睹了讀星的瞬間嗎?』


    國家一級陰陽師,木暮禪次朗。


    那起事件後,他從祓魔局調到陰陽廳咒術犯罪捜查部,而現在咒搜部的部長正是父親。換句話說,父親有可能從木暮那裏獲得和京子有關的報告,京子她們當然也是在考慮到這一點的前提下,仍判斷父親尚未察覺……


    『你們得千萬小心,萬一連「讀星」也落入廳長手中,到時候可就難應付了。』


    京子雖然受到各種束縛,但仍被允許每天和美代會麵,所以她才能像這樣日複一日持續進行『讀星』的特訓。


    不過如果……萬一父親得知特訓的事情該怎麽辦?說不定自己這些人隻是被父親玩弄在掌心,這樣的想法表現出的,正是好不容易萌芽的一點希望遭到摘除的恐懼。


    作為敵人,父親的力量實在過於強大。


    「……對了,昨天我難得想吃點甜食,要傭人買了羊羹過來。羊羹還有剩,不如拿來當作茶點吧。」


    美代笑著站了起來,她阻止連忙起身幫忙的京子,走出房間,下到了一樓。


    因為不小心說了泄氣話,她這麽做是想改變氣氛吧。京子用雙手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臉頰,再次鼓起幹勁。


    ——我絕不會輸……


    不隻自己,天馬、冬兒和鈴鹿,還有春虎以及夏目也一定正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奮戰。這麽一想,京子覺得也不能老是以為隻有自己的境遇悲慘。在大家再次見麵閑聊的那一天到來之前,自己也必須繼續奮戰。


    不過……


    那一天真的會來嗎?


    隻要持續奮戰,京子的心願真的有實現的一天嗎?就是因為不知道這一點——沒有自信,美代才會像剛才那樣內心出現動搖。


    「…………」


    京子放下茶杯,垂下了頭。她的視線在榻榻米上遊移,無意間盯著挪到一旁的式盤。


    平時還不打緊,隻是她偶爾會想要其他人的「幫助」,想找個支持自己的人依靠,一個值得信賴,可靠的人。


    不管麵對什麽樣的困難也絕不屈服,在絕望的狀況中也能確實化險為夷——


    甚至在困境中也能保持從容的態度,不會驚慌失措——


    守護並且引導自己這些不成熟的孩子——


    「…………」


    想到這裏——


    就在這個時候——


    ——咦?


    她赫然驚覺,自己的意識正在飄浮。廣大的宇宙與眼前的光景重疊,讀星——自己在無意間進入了讀星的狀態。


    不過,這時候的感覺和之前進入讀星狀態時不同,世界沒有扭曲,而且過於迅速。有如讓宇宙吸了進去,轉換得很順利,彷佛總是在自己內部一個一個調整的多個齒輪碰巧契合,轉動了起來。耳邊可以聽見穿梭在宇宙間的風聲,風勢不如以往猛烈,而是輕柔的微風。


    然後,她「視」見了星相。


    那是她知道的星,是她視過一次的星。京子第一次讀星時也在場的其中一顆星。大友老師,京子大喊。「……大友老師。」倉橋京子喃喃說著。京子努力定睛凝視,倉橋京子的眼中滴落喜悅與懷念的淚水。


    可是……


    ——咦?怎麽回事?


    猶如烏雲蔽月,朦朧的黑暗籠罩著那顆星,大友那顆星旁伴隨著黑暗,一片完全遮蔽星光的巨大黑暗。


    京子的眼力無法看穿的古老黑暗。


    ——怎麽會這樣,等一下……!


    京子想視得更仔細,結果沒有成功。她的狀況不差,甚至是目前為止最好的一次,但是因為第一次的讀星消耗了靈力,無法繼續停留。


    ——唔……!


    星辰與宇宙遠離,意識遭到強行逼退。老師——京子大喊,不過就連叫喊聲也消失在風中——


    「京子!振作點!」


    回過神時,京子茫然自失,被美代抱住了雙肩。


    體內殘存著前所未有的充實感受,以及在遠方視見的不祥氣息。


    「……剛才那是……」


    知道京子順利恢複意識,美代鬆了口氣。


    不過,京子當場頹倒在地,一時間無法動彈。


    3


    走進六本木的住商混合大樓後,他在一間鄙陋的酒吧吧台坐了下來。


    男人駝著背,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一再轉頭看向背後。


    他穿著樸素的西裝,沒有係上領帶。也許是好幾天沒有換過衣服,整體給人萎靡不振,有些肮髒的印象。


    不過,這副模樣反而讓他與店裏的氣氛融為一體。


    店裏空間寬敞而且熱鬧,雖然自稱酒吧,但實際上更接近酒館。昏暗的店內放著發出重低音的音樂,客人酒醉大笑的笑聲不絕於耳。這裏的顧客看來都是些不良份子,四周彌漫著香煙、油汙和各種氣味,這些氣味透過大樓的老舊空調加溫,是個很適合用垃圾堆這個詞來形容的低俗酒吧。


    男人坐立不安,像是很不習慣待在這種地方。他啜飲著點來的啤酒,進入店裏已經有十五分鍾。吧台後麵的店員朝這位小氣的生麵孔露骨地投去不友善的視線,但是男人始終沒有起身離席的意思。


    之後又過了五分鍾。


    三名客人相偕走進店裏,吧台旁的男人立刻轉身回頭看向他們。


    三人全是男人,站在左右兩側的男人穿著西裝,隻有正中間的那個男人穿著一件


    氣派的大衣,穿著風格十分隨興,正好融入店裏的氣氛。注意到吧台旁的男子後,他咧嘴笑著走了過去。


    「…………」


    吧台旁的男子一臉嚴肅,盯著走上前來的三個人。三人在桌子之間穿梭,一接近吧台,穿著西裝的兩名男子隨即停步,隻有穿著大衣的男人又衝著他笑了一下,在他旁邊的位子坐了下來。


    「你好,賢行法師,我叫下田,是『會合』派來的人。」


    「……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啊啊,你說他們兩個啊?他們隻是陪我一起來的,用不著那麽緊張。」


    穿著大衣的男子——下田笑嘻嘻地說,語氣十分輕浮。他的嘴邊泛著笑意,眼裏的光芒卻很冷冽。「嘖。」賢行小小啐了一聲,視線移向站著的那兩個人。


    「……用『夜叉』改造的嗎?」


    被人若無其事地指出這一點,下田唇邊的嘻笑一瞬間亂了步調。


    不過,他馬上故作佩服地說:


    「不愧是暗寺的法師,這正是『g2』沒錯。外皮製造得很精美吧?實在沒想到會被人一眼看穿,這可是費了很多工夫哦。」


    「看來確實是很用心,不過特地把護法改造成人類的模樣,這麽做有意義嗎?」


    「嗬嗬,這東西瞞不過見鬼,可是我們的生意對象大多是一般人,要是保持人偶的外形,恐怕會對生意造成不好的影響……這種事情應該不需要我對暗寺的術者多解釋吧?」


    他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視線冰冷,嗓音裏聽得出輕蔑的意思。


    賢行很不耐煩。


    「……我在寺裏負責對外聯絡,和『工作』沒有什麽直接的關係。」


    「這樣啊,不過既然你表示想進入『會合』,就得斷絕和那裏的關係呢。」


    「這我知道。」


    賢行惱怒地說,又咂了一次舌。


    賢行過去隸屬於暗寺,正式名稱為星宿寺,是自古以來收容咒術者的修行寺,也是「地下」咒術界的代表勢力之一。不願意接受陰陽廳管理的人、逃離陰陽廳支配的人,以及墮入咒術黑暗麵的人、違法使用咒術的人,或是被咒術害得無處可去的人,那裏正是地下社會,專門聚集這些活在咒術界黑暗麵的人們。


    然而在去年初冬,星宿寺遭到一位陰陽師摧毀——他這麽聽說。他那時候人不在寺裏,因此無法斷定。他在寺裏主要負責與地下社會保持聯係,不同於寺裏其他人,他在外麵奔波的時間壓倒性地多,所以能幸運逃過一劫。


    星宿寺毀滅後,現在受到陰陽廳管理,寺裏的人大多遭到逮捕或是拘禁,另外也有一小部分潛入地下,持續逃避陰陽廳的追捕,賢行也是其中一人。


    幸而賢行過去在與外界聯係時培養起了人脈,他靠著寺裏以前的管道和其他地下組織接觸,對方派來的人就是眼前的下田。


    下田所屬的組織簡稱為會合,比起組織更像是生存在地下社會的咒術者們互相幫助的集團。咒術界的地下組織大多排外意識強烈,不歡迎外人加入。就這一點看來,會合原本就是以單獨行動的成員組成,對外人的加入相對寬容,因此讓賢行甘冒危險潛入陰陽廳所在的東京,前來拜托。


    「反正我們這裏的內部關係很鬆散,等注意到有人派不上用場的時候早已經『斷絕關係』的情形也很常見,法師你也要小心一點哦?」


    賢行憎恨地朝特地提供忠告的下田點了下頭,心想實在是個惱人的家夥。不過在失去星宿寺這個後盾的現在,賢行光憑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逃離陰陽廳的追捕。盡管心裏多少有些不快,但暫時也隻能拜托會合幫忙。


    為了排解心裏忿忿不平的情緒,賢行把杯裏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


    這個時候——


    「找到了呢。」


    店裏忽然響起格格不入的女人聲音。


    那是個鼻音很重的嬌甜——更準確來說是「嬌媚」的嗓音。店裏幾乎所有客人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交談,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去,接著視線有好一會兒就這麽盯著不放。


    店門口站著一個女人。


    說好聽點是「性感」或是「前衛」,不過又比那「奇妙」許多的女人。


    首先,她的個子很高,肯定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說不定有一百九十公分高。然後,她像是不把一月上旬這個季節放在眼裏,穿著極為裸露的服裝,打扮乍看之下有如半裸著身體。


    她的臉很小,脖子、手腳和身體相對細長,擁有傲人的胸圍與臀圍,腰圍「看上去」異常纖細,原來她竟穿著露肚的細肩帶背心。背心外麵姑且披著一件酒紅色夾克,隻是袖子稍微卷起,雙手插在口袋裏。下半身是短到不能再短的熱褲,緊貼著肉感十足的臀部曲線,再下麵是一雙健美的長腿,修長的雙腳底下踩著一雙用大量鉚釘裝飾的長筒靴。


    店裏的客人——幾乎全是男性——先為了她這樣的打扮吃驚,接著終於抬起視線,注視她的臉。女人把自然卷的頭發紮成一束,戴著幾乎遮住半張嬌小臉龐的一副大墨鏡,使得她的臉看不清楚,卻讓那雙抹上口紅的厚唇更加深了妖豔的印象。


    總之那是個給人強烈印象的女人。


    然後,那個女人大步跨出長腿,往店裏走了進來。


    咚、咚,她每前進一步,地麵、馬尾和背心裏的胸部就跟著搖晃。店裏的關注全集中在她身上,但她像是完全沒放在心上——更像是沒注意到他們的目光。客人們大多啞然看著女子前進,賢行和下田也是一樣睜大了雙眼。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是如此。


    「啊,以前沒看過你欸小姐,一個人嗎?從哪裏來的?」原本坐在桌旁的兩名年輕男子在女子經過身邊時站到她麵前,擋住她的去路。


    兩人疑似喝得酩酊大醉,滿臉通紅,色性大發的視線忙著上下打量女人的身體。


    「我看你長得挺漂亮的,過來一起喝吧?我請你喝一杯,來,坐下坐下。」


    趁一人擋在她麵前的時候,另一人強行用手摟住她的腰,邀她到自己的桌子。下一瞬間,摟住她的男人忽然腳步有些踉蹌,因為他打算用蠻力把她拉走,她卻是文風不動。


    「咦?怎、怎麽回事?過來——這裏——」


    他再一次拉她坐下,不過她還是一樣不為所動。


    邀女子坐下的男人體格健壯,個子雖然沒有女人高,但體重肯定比女人重。也許是因為喝醉了,他下手完全不知輕重,隻是這樣依然拉不動女人,有如應付一尊大理石雕像。


    接著,女人從夾克口袋抽出右手,慢條斯理地湊到臉上。


    她把戴在臉上的墨鏡推到額頭上方,露出一對睫毛纖長、圓滾滾又孩子氣的大眼睛。


    「你這人真礙事。」


    和先前一樣嬌媚的嗓音說。


    「我找那個大叔有事呢。」


    說完,女人伸長手臂,指向坐在吧台旁的賢行。忽然被人指名的賢行一不小心「喀噠」弄響了椅子。


    「閃開。」


    「居然敢叫本大爺閃開?羅哩羅嗦的女人,別在那裏拖拖拉拉的了,快坐過來這裏。可惡,這個——」


    男人惱羞成怒,打算硬把女人拉來自己這一桌,旁人也看得出來他使出了全力。然而,女人的腳像是釘在地上,一動也不動。與男人同桌的人也察覺情況有異,試圖出聲勸阻,可是男人完全沒有住手的意思。


    有好一會兒,女子隻是漠然俯視著奮力要把自己拉到桌邊的男人。


    接著,她慢條斯理地伸出右手,隨手一揮,往男人扇了一巴掌。


    像女子這種體型的女性全力揮出巴掌,想必能發揮出不可小覷的威力。幸而喝


    醉酒的男人因為過分用力,女人這麽一動讓他的身體頓失重心,腳步踉蹌摔了一跤,得以免於一死。


    轟,空氣轟隆作響。


    女人的手一揮卷起旋風,把兩名男子連同他們原本坐的那張桌子一起揮飛出去。巨大的破壞聲中,玻璃碎裂,椅子東倒西歪,桌子翻了一圈後摔到地上。破壞聲尚未停歇,店裏早已是慘叫聲此起彼落。


    另一方麵,賢行與下田也是臉色慘白,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比起突然其來的異常光景,他們「視」見了更危險的東西。


    「什麽!」


    「那是鬼氣?」


    女人揮出手臂的瞬間,先前抑製的靈氣往體外噴發,那不是屬於人類的靈氣。


    下田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瞪著賢行。


    「欸!那個女人是怎麽一回事?」


    「誰知道!我哪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賢行怒斥了回去,不過女人確實往他指了過來,說找他有事。他感覺心跳一口氣加速。


    店裏頓時亂成一團,客人們爭先恐後跑向出口,桌椅倒地的聲音、玻璃碎裂聲和客人的慘叫聲響遍整個空間。「可惡!」下田怒罵的同時,隨侍在他身旁的那兩個西裝男——他的護法式立刻往女子衝了過去。他們一路踹開桌子,來勢洶洶地衝向女子,直接撲了上去。


    盡管兩具護法全力衝撞,女人依然站得筆挺。


    「真氣人!為什麽來礙我的事!」


    她發出有如出現在漫畫裏的怒吼聲,雙手分別抓起衝向自己的兩具『夜叉』,並且使力揮舞。下田不禁愕然,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接著他急忙取出咒符,打算使用咒術。賢行同樣也回過神來,把手伸向隨身攜帶的咒符。


    就在這個時候,他從眼角餘光瞄見店員往店後麵逃了進去,於是他靈光一閃,直覺那後麵應該有道後門。他按捺不住,往店員後麵追了過去,試圖逃離現場。


    這時,「先別急著離開,老兄。」渾厚低沉的嗓音穿過喧囂,傳進賢行耳裏。他立刻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去,這一看又是大吃一驚,吧台最角落的位置不知道什麽時候竟多了一個男人坐在那裏。


    賢行會這麽吃驚是因為,如果男人從騷動發生前就坐在那裏,他不可能沒有察覺。男人的個子矮,體型異常肥胖,簡直像個不倒翁。他手裏拿著萊姆酒的酒瓶,爽快地喝了一口之後把酒瓶放在吧台上,椅子轉向賢行。


    「你也聽見了吧?我們有事要找你。」


    肥胖的男子傲慢地笑說。


    他留著雷鬼頭,戴著單鏡型的墨鏡,鼻子上穿著鼻環,脖子上掛著一條粗項鏈,整體打扮呈現嘻哈風格。深藍色夾克包覆矮小肥胖的身軀,搭配寬鬆的牛仔褲,腳下踩著籃球鞋。


    「你是暗寺的賢行吧?稍微賞個光吧。」


    男人要求得理所當然,賢行一時以為是言靈,但事實並非如此。不過從男人的嗓音,尤其是存在本身感覺得出高壓的靈氣,令人忍不住懷疑是甲級言靈。


    「急、急急如律令!」


    賢行立刻揮出咒符。他使出火行符,不過是沒有完成術式、徒有氣勢的符術。他打算攻其不備,用障眼法轉移對方的注意力再趁機逃走。


    不過,「欸欸。」男人笑了。同一時間,男人的身體散發出高濃度的靈氣,靈壓使得注入咒符的咒力霎時消散。賢行的腦中一片空白,盡管是臨時使出的符術,隻憑自身靈氣就能讓術式失效,這樣的情形絕不尋常,而且男人的靈氣同樣是不屬於人類的鬼氣。


    「我又不會吃了你,老實點……還是我幹脆吃掉你算了?」


    男人在墨鏡下方的嘴唇扭曲,笑著露出了牙齒。從下顎長出的犬齒長得嚇人,宛如獠牙。


    「鬼、鬼……!」


    動態靈災。相當於第三級靈災的『鬼型靈災』。從擁有明確的自我意識,可以控製自己的力量看來,那勢必是存在相當久遠的「真正的鬼」。


    「啊啊!牛頭,太狡猾了!明明是我先找到他的!」


    「還不是因為你引起騒動,馬麵。陰陽廳馬上會派人來,別玩了。」


    女子看向賢行等人的方向,大呼小叫地睜大了眼睛。男人的神情凝重,看著擊倒兩具『夜叉』,跳腳跺地的女人。不出所料,兩人果然是同夥,也就是說剛才從女人身上視得的確實是真正的鬼氣。


    可是……這麽一來,這裏就有兩隻真正的鬼?


    不消說,賢行沒見過真的鬼,寺裏的長老恐怕也沒有。一次同時出現兩隻,而且表明是有事找自己而來,簡直意味不明,有如身處噩夢之中。


    接著,他赫然回神確認起下田的狀況,忍不住哀號。等他發現的時候,下田已經跑向店門口,派出『夜叉』不是為了打倒女人,單純隻是為了爭取時間。雖然不甘心,但這確實是正確的判斷,而且自己似乎才剛見麵就讓人決定「斷絕關係」了。


    下田的背影消失在店外,兩具『式神』也接著解除實體。原本擠滿桌邊的客人全部跑去避難,一個也沒有留下,店裏隻剩下賢行和一男一女的兩隻鬼。


    男人——牛頭喲了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用肥胖的身軀堵住店裏通往後門的路徑。另外,女人——馬麵則是雙手叉腰,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像個小孩子氣呼呼地鼓起臉頰。兩隻鬼不再隱藏身上的鬼氣,賢行直接接觸到飄散的瘴氣,差點昏厥,店裏持續播放的音樂在他腦中嘈雜地響個不停。


    忽然間,「可、可惡!」店門口傳來叫罵聲,那是下田。賢行驚訝地回頭一看,發現理應逃走的下田再度衝進店裏——


    接著倒地。


    他就這麽一動也不動,就在賢行懷疑發生什麽事情的時候,叩地響起了清脆的聲響。


    叩、叩、叩、叩,清脆聲響帶著規律的節奏往這裏接近,然後——


    一個男人走進店裏。


    那是個穿著樸素外套的男人,不過在男人進入店裏的瞬間,賢行不知為何身體發顫,彷佛店裏空調忽然降低了溫度。


    男人散發出老成的氣氛,實際上年紀應該不大,戴著眼鏡的那張臉看起來比三十來歲的賢行還要年輕。


    然而,男人白發蒼蒼,一手拄著拐杖。他的右腳是義肢,而且是木製的義肢,剛才那清脆的聲響想必就是來自拐杖和義肢的聲音。


    「啊~啊,怎麽鬧成這個樣子哩。」


    白發男子走進店裏,看見四周的慘狀後歎了口氣。


    「老大!」馬麵搶先出聲大喊:「發現那個大叔的人是我!是我先發現的!」


    她手舞足蹈地用全身動作強調自己的功勞,往白發男子湊了過去。「是、是。」男子隨口敷衍了兩句,拄著拐杖,以沉穩的步伐往店裏走去。


    途中,「辛苦你了。」他轉頭看向牛頭。


    「……嘖,這種時候應該說『您辛苦了吧』,真是不懂禮貌的小鬼頭。」


    「啊啊~!牛頭!我們必須稱呼他『老大』,你忘了道滿大人的命令嗎?」


    「閉嘴,我當然記得……總之,這家夥就是暗寺的賢行,倒在那裏的家夥也這麽叫他,不會有錯。」


    「嗯,多謝哩。」


    牛頭往下田努了努下巴,他們稱為老大的男人苦笑著道了聲謝。接著,他終於把視線轉向賢行。


    真要說起來,男人的雙眸散發出安詳的氣氛,既不冷峻也不嚴厲,甚至有些溫柔,賢行看見他卻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他想了起來,想起暗寺毀滅前,他在負責與其他組織聯絡時不時聽聞的「某個謠言」。謠傳近來在地下咒術界有個囂張跋扈的陰陽師,那個陰陽師使役著三個強大無比的式神,在短時間內迅速改寫地下社會的勢力版圖。


    由於那位陰陽師使役三個式神以及他的身體特征,人們這麽叫他。


    三足。


    或是從中延伸出的「白八咫鳥」。


    「幸會,賢行法師。抱歉突然演變成這種事態哩,關於我……從你臉上的表情看來,好像多少知道我的事情哩。」


    「……你該不會是……白八咫鳥……?」


    「啊哈哈,用不著那麽誇張,三足就行哩,反正隻是外號哩。」


    男人——三足悠然笑道。


    「話說回來,我不惜做到這種地步也要見法師一麵,是有原因的哩。其實是我有事情要問法師,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勞煩法師和我們走一趟哩?」


    「我、我嗎?」


    「是,是有關暗寺的事情哩。」


    這話一說出口,三足在眼鏡鏡片底下的瞳孔瞬間射出剃刀般的光芒,一陣寒意隨即竄過賢行背上。


    帶著兩隻鬼的獨腳陰陽師。


    賢行好歹是暗寺的法師,在地下咒術界的人麵廣,也知道幾個像是常玄法師那樣怪物般的咒術者。


    不過,這個男人的可怕與凶惡之處和其他人不同。


    爽朗、從容又捉摸不定,但是這性質本身並沒有特別危險的氣味,反倒散發出莫名隨和的氣氛,讓人容易在不知不覺中失去應有的警覺。


    然而,這樣的氣氛在轉瞬間產生變化。男人的性質和先前相同,但給人的印象轉為冷酷的殺氣,爽朗、從容又捉摸不定的「危險」,冰冷的死亡氣息。


    不祥而且超然獨立的男人讓賢行聯想到死神。沒錯,死神就是會像這樣在意外的時刻忽然降臨。


    「抓到這個人,我們的任務就算結束了,我想早點回去接受道滿大人的表揚。」


    馬麵在三足背後神氣地挺起胸膛,「說得也是。」賢行背後的牛頭也點頭同意。


    「繼續待在這裏也沒有意義,趕緊帶這家夥離開吧。」


    牛頭說著,把厚實的手掌放在賢行肩上,在場似乎沒有人打算尊重賢行的想法。盡管對方說不會吃了他,但他此時的心情完全是俎上肉,沒有活著的感覺。


    這時,「啊,牛頭!你打算搶我的功勞嗎?那個大叔是我的!」看見牛頭把手放在賢行肩上,馬麵高吊起雙眼,宛如糖果被人霸占的小孩子,臉色一變,試圖逼近賢行。


    她正要走上前時,咻,三足的拐杖彈了起來,停在馬麵的鼻尖。馬麵踉蹌地停下腳步,說聲「搞什麽鬼?」瞪向三足後,猶如將世界劈成兩半的衝擊穿過店中央,從腳下劈向天花板。斬擊。


    摸不著頭緒的賢行被衝擊轟飛了出去,在他背後的牛頭立刻接住他,但就連牛頭的神情也隨之一變。另一方麵,在千鈞一發之際被人擋住去路的馬麵則是瞠目結舌,看著斬擊劈開眼前的空間。馬尾因為狂風向後翻飛,承受咒力侵襲的修長身體出現陣陣裂核。


    接著,整間店——整棟大樓轟隆震動了起來,地板和天花板出現裂痕,塵埃漫天飛舞,在斬擊線上的桌子被劈成兩半——不隻如此,甚至劈成了碎片。


    在這樣的狀況中,隻有三足一人在緊要關頭用單手結成手印,避開了衝擊。


    「……果然找到這裏來啦,不過怎麽也不給個警告就展開突襲哩。」


    他苦笑著,往大馬路的方向轉過頭。


    然後,大友陣露出哀傷——但又狂妄的表情,喃喃說著。


    「幹勁十足哩,禪次朗。」


    ★


    再過不久,又將展開新的一天。


    天氣冷得就算下雪也不足為奇,尤其是待在停在停車場的廂型車裏。車裏當然開著暖氣,隻是仍阻止不了戶外的冷空氣慢慢地潛近腳下。


    山城隼人坐在駕駛座上,看著手表確認時間,手指咚地輕輕敲著握在手裏的方向盤。


    那是個給人銳利印象的青年,俐落的西裝外麵套著一件短羽絨外套。端正的五官顯得理性,也許因為年輕,看上去有些自大。雖然沒有表現在臉上,但其實他現在心裏也覺得無所事事地浪費時間在這裏待命是很愚蠢的行為。


    山城瞥向後照鏡,這已經是他不曉得第幾次這麽做。隻是不管他看再多次,映照在鏡子裏的景象始終一成不變。


    車子後座坐著兩個男人。


    坐在最後一列前麵一排的是個鬢邊白發斑斑,年約四十前後的男人。長身瘦軀,將老式風衣穿得非常筆挺,隻是臉色很難看。他不是身體不舒服,而是他平常就是那副模樣。臉上的表情單調,現在也用一副活像死屍的臉孔坐在椅子上,就著車裏的燈光讀書。


    另外在他背後,坐在最後一排的是個年紀在二十後半,樣貌剽悍的男子。他同樣穿著西裝,沒有係上領帶,從他平靜而且鎮定的姿勢中可以感覺出他的品格。即使坐在車內的座椅上,他也始終挺直背脊,讓軀幹保持在直立的姿勢。此時他盤起雙臂,合上雙眼,全神貫注地進行冥想。一旁座椅上靠著一把日本刀——他的愛刀。


    兩人同樣是隸屬於咒搜部的咒搜官——也就是山城的同僚,不過,兩人待在祓魔局的期間比咒搜部久,而且都是陰陽廳引以為傲的超一流陰陽師。


    前特別靈視官,『十二神將』中的『天眼』,三善十悟。


    前獨立祓魔官,『十二神將』中的『神通劍』,木暮禪次朗。


    一位是擁有「陰陽廳裏最貴重才能」評價的人物,另一位是公認為祓魔局後起之秀的人物。前年的人事調動將木暮從祓魔局調到咒搜部,三善則是上個月剛調動職務。


    獨立祓魔官為靈災修祓部隊的重要人物,其中出勤次數多,備受現場人員仰慕的木暮忽然調動到咒搜部時,山城也大吃一驚。不過,修祓靈災時不可或缺的特別靈視官三善的調動更是不隻在祓魔局,在整個陰陽廳都掀起了軒然大波。這兩人居然和自己組成一隊,這件事完全出乎山城的意料之外。他是取得『陰陽一級』資格的國家一級陰陽師,也就是說共有三名『十二神將』在咒搜部裏組成一隊,這種事情恐怕是前所未聞。


    不過,咒搜部現在人手不足到必須進行如此大膽的人事異動也是事實。問題不在於咒搜官


    的人數或是素質低落,而是咒搜部目前手上的案件太過艱巨,而且不隻一件。這天晚上山城他們會在車裏待命,也是為了其中一個案件。


    「……三善特視官,對方還沒有動靜嗎?」


    山城對著後照鏡問。


    三善坐在後座說道:「山城,我不是特視官,現在不過是一介咒搜官罷了。」咒搜部的超重量級新人把視線落在書本上,頭連抬也沒抬起來。在三善調動之前,山城過去在造訪星宿寺時曾與他同行,很了解他那麻煩的個性。當然,這不是了解就能消除煩躁的問題就是了。


    「……三善先生,有動靜嗎?」


    「沒有。」


    聽見山城換了個說法提出問題,三善答得相當冷漠。山城接著把後照鏡中的視線從三善移到木暮身上。


    明知特地確認是種失禮的行為,他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


    「……木暮先生,賢行將和會合接觸這情報確定沒錯嗎?」


    木暮沒有馬上回應,他始終盤著手臂閉目養神,身體一動也不動。


    隔了整整三秒過後……


    「我也不確定。」


    居然說不確定?山城板起了臉。木暮理應沒有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唇邊卻掠過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可惜我不清楚賢行法師的個性,不能確定他會不會忽然改變心意……可是那樣的話他以後再也不能拜托會合,隻要風聲傳開來,其他組織恐怕也會打消和他接觸的念頭。當然,這種事情他自己應該也很明白。」


    「……可是那個人真的會『上鉤』嗎?」


    山城又繼續追問。


    賢行是咒捜部追捕的對象,不過不是山城他們的目標。他們的目標是更重要的人物,賢行則是為了釣出對方的誘館。


    然而,「不知道。」木暮隻是冷冷應了這麽一句。


    「你要是閑著沒事做,就趁現在補眠。」


    「我也不是閑著沒事做……」


    山城答道,從語氣裏聽得出他其實閑得發慌。


    「待命」可說是咒捜官的重要工作之一,隻是就算能夠理解,他的個性就是做不來這種事,他也無可奈何。


    另外還有一件事也讓他提不起勁,那就是車裏的沉默。


    說實話,他個人沒有理會三善的意思,反倒覺得他閉上嘴看書也省得自己麻煩。不過,他想和木暮再多聊一些。


    木暮調到咒搜部已經超過一年的時間,起先一、兩個月他先是和資深咒搜官組隊熟悉咒搜部的工作,之後幾乎都是單獨行動,與山城沒有交集。


    身為一位咒搜官,山城認為自己的表現並不遜於木暮。不過身為一位陰陽師,自己的實力必定比不過木暮。


    如同以咒術者來說,大多數的祓魔官比咒搜官或其他陰陽師優秀,即使同樣身為國家一級陰陽師,擔任過獨立祓魔官的木暮在所有國家一級陰陽師當中更是鶴立雞群。山城成為『十二神將』的資曆尚淺,對於其他『十二神將』具體來說有什麽樣的能力,本人是什麽樣的人物,帶有什麽樣的信念都很感興趣。他也不是想和對方變得親昵,隻是想更深入了解對方。


    然而,和在祓魔局時的評價相反,調到咒搜部後的木暮沉默寡言,完全不和人親近。雖然工作上有充分的溝通,但除此之外他始終緘默不語。實際上,一些過去認識木暮的咒捜官談到他時認為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自從山城與他組隊之後,彼此之間除了任務也沒什麽交談。


    在工作方麵,他絕不是個難相處的人,隻是他總給人一種難以捉摸的感覺。


    「…………」


    咚,山城盯著後照鏡,又一次用指尖敲打方向盤。


    一這個時候——


    「……啊啊,有動靜了。」


    三善忽然間這麽告知,而且雙眼始終沒離開書本。山城不由自主把身體轉向後座,木暮也睜開了閉著的雙眼,炯炯有神的銳利目光凝視著坐在前一排的三善。


    「賢行嗎?」


    「對,他進入那棟大樓了,和收到的情報一樣。」


    「會合呢?」


    「還沒到。」


    「……其他人呢?」


    「也還沒出現。不過他們那種等級的咒術者要是使出隱形,要發現恐怕沒那麽容易。」


    三善娓娓道出事實。


    三善是前特別靈視官,陰陽廳裏見鬼才能最為優異的陰陽師。此時的他不單純隻是讀書打發時間,也在活用見鬼的能力「視」察附近一帶。


    如呼吸般運用連他也無法看穿的隱形,山城他們追捕的正是這種實力高強的咒術者。


    「要過去嗎?」山城再次詢問木暮。這一小隊的隊長是木暮,「還不到時候。」木暮答到。


    「不過先把車開到那附近,一有動靜就馬上趕過去。」


    山城點頭,接著發動車子,開向賢行進入的大樓附近的周邊道路。


    後來又過了二十分鍾,就在山城漸漸開始不耐煩的時候——


    「——來了。」三善開口。「有個咒術者帶了兩具護法,應該是『夜叉』。」


    木暮聽著三善的報告點頭。


    「會合的人嗎?」


    「恐怕是,他們進入大樓了。」


    「四周有異狀發生嗎?」


    「沒有明顯的動——」


    三善從書上抬起頭,瞳孔的焦點對向虛空,木暮和山城的表情頓時變得嚴肅。


    「……有個奇怪的氣息……不對,另外還有一個從後麵進入大樓,至少這些不是人類。」


    「山城。」


    接到木暮的命令後,山城立刻把車開向賢行所在的大樓。三善把書簽夾在書裏,合上書本。木暮則是打開車窗,夜晚的冰冷空氣吹進車裏,他眯細雙眼,同樣「視」起了周圍靈氣。


    「——黒龍、獺祭、醴泉、鳳凰美田。照我剛才的指示各就定位,接到指令前記得保持隱形。」


    刹那間,木暮身旁有四道靈氣搖曳,在飛出窗外時隱形並且消失蹤影,那些是木暮使役的烏天狗。


    「……啊啊,確認到了,剛才的氣息是『鬼型』,一開始從正門進入大樓的那一隻隱約散放出鬼氣。」


    「是哪一個?」


    「和去年在星宿寺視到的鬼氣不同,也就是說不是角行鬼。」聽見這段對話,山城握住方向盤的手不禁僵硬。


    不是角行鬼的話,上鉤的是——


    「……『黑子』嗎……!」


    山城發出尖銳的低語聲。


    『黑子』也就是大友陣,山城沒有當麵見過這個人,但是聽說過有關他的謠言。在山城進入陰陽廳的數年前,他是前咒搜部部長『神扇』天海大善的心腹,為獨攬陰陽廳地下活動的咒捜官。就山城的立場,那是相當於「前輩」的人物。


    他現在以「三足」這個稱號在地下社會活躍,危險程度僅次於被視為土禦門夜光轉世的土禦門春虎,為列在咒搜部黑名單上的人物。


    木暮掏出手機,撥出電話。


    「——部長,我是木暮。『黒子』現身的可能性提高了,請求緊急支援。」


    通話對象疑似是現任咒搜部部長,也就是倉橋廳長。木暮接著又和對方交談了兩、三句,然後掛掉電話。


    他把手伸向靠在一旁的愛刀。


    「山城,還沒到嗎?」


    「就快——」


    山城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在車子前進的方向上,山城——還有木暮也「視」見了三善探測到的鬼氣,而且如同三善的報告,有兩隻鬼在這個地方。


    兩隻鬼不再隱藏自己身上散發的鬼氣,至於為什麽,最有可能的原因是發生戰鬥。賢行自不用說,會合派來的咒術者就算實力再怎麽堅強,也不是這兩隻鬼的對手。雖然說是戰鬥,但其實在一開始就決定了勝負。


    木暮的嗓音裏透露出緊迫的氣氛。


    「三善先生!有『黒子』的氣息嗎?」


    「還沒,他可能隻派了式神過來,或是使出隱形。」


    「『d』呢?」


    「一樣還不清楚。」


    三善的語氣始終保持平靜,正好在這個時候,前方車窗映照出賢行等人所在的那棟大樓。那是棟多間店家雜處的老舊大樓,許多客人驚慌失措地從一樓奪門而出,看來裏麵果然是打了起來。山城在大樓前的人行道旁把車停下來。


    「現在要怎麽做?」他向木暮確認。


    「展開行動。」木暮立刻答道。


    「不等支援的人手過來嗎?」


    山城驚訝地轉過頭時,木暮已經拿著愛刀站了起來。他打開滑動式車門,看也沒看車裏一眼就跳到人行道上。「——可惡。」山城忍不住咒罵,關掉引擎。


    咒捜部裏眾所皆知,木暮和大友同時進入陰陽廳,據傳兩人私交甚篤,因此對於遭到陰陽廳追緝的大友,木暮的心情似乎很複雜。盡管不認為木暮會通融敵人,但不能不提高警覺。


    山城打開車門,為了追逐木暮從駕駛座衝向馬路。他正反手用力關上車門的時候,三善一副慌慌張張的模樣,打開車窗探出了頭。


    「等一下,山城!要是連你也走了,誰來保護我?」


    「『神通劍』再怎麽厲害也應付不來兩隻鬼,讓他一個人過去太危險了。」


    「這麽說來我一個人留在這裏也很危險,不如說我這邊其實更危險。」


    「那麽請你在車裏等吧。」


    「距離這麽近,要我怎麽放心?」


    「不然請和我一起過去。」


    「別開玩笑了。」


    三善堅持不肯退讓,神情十分嚴肅。自從組隊以來,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話說回來,之前到星宿寺的時候,三善就是這個樣子——每次都隻是嚴重打擊士氣。如今他已經算是「現場人員」,山城隻想拜托他改改這樣的個性。


    不過,就像三善擔心的,以超乎常人的見鬼才能為傲的前特視官,一遇上戰鬥就無用武之地。尤其對手是真正的鬼,隻是待在附近遭到波及就有可能因此喪命。


    「不然請你到其他安全的場所避難,等支援到了之後,再拜托你幫忙交代現場狀況!」山城說完便繞過車子,跑向人行道。背後不停傳來三善發著牢騒的抱怨聲,但是他故意充耳不聞。


    他急忙繞到車子另一頭後,發現木暮還沒進入大樓。木暮杵在大樓前的人行道上,以銳利的眼神仰望上麵的樓層。


    山城跑向木暮身邊。


    「要等支援過來嗎?」


    「對方一帶走賢行就會馬上撤退,在支援趕到之前必須先絆住他們。」


    「可是敵我的戰力相差懸殊,對方有兩隻鬼,恐怕還有前『十二神將』——而且荒禦魂出現的機率也很高。國家一級陰陽師加上三個強大的第三級靈災,憑我們的力量要把他們留在這裏也有極限。」


    這麽一說出口,他更覺得這種事情簡直荒唐到了極點。祓魔局麵臨前年險些發布緊急命令的『上已再祓』,在神宮外苑配置靈災修祓部隊時,設想的修祓對象也隻有兩隻『奇美拉型』的第三級靈災,盡管如此,當時的祓魔局已經是傾全力投入作戰計劃。當然,靈性穩定而且古老的鬼和發生不久而且逐漸壯大的鶴相比,該考量的危險性不同,隻是如果當成「交戰對象」來思考,可能造成的威脅一點也不遜色。不對,不隻是毫不遜色,其實眼前的鬼更加危險。


    而且,他們接下來要交手的第三級靈災是『黑子』的式神。論棘手程度,由優秀的術者使役的靈性存在和單純的靈災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不過——


    「這種事情我知道,先滅了一隻再說。」


    仰望大樓的木暮沒有移開視線,擺出了攻擊架式。


    他用左手把收在刀鞘裏的愛刀舉在腰間,身體稍微前傾,同時將右手伸向刀柄。「什麽?」就在山城愣愣地發出驚呼聲的下一瞬間——


    木暮的靈氣消失了。不對,其實是原本為了避免引起注意力,刻意壓抑的靈氣緊密凝聚。


    接著爆炸。


    刀身一往前推,木暮的右手神速劃過,刀——神刀『二銘則宗』閃現刀光。


    瞬間轉換的龐大咒力伴隨銀光升上天際,刀鋒繪出優美的弧線,釋放在軌道上的咒力帶著強大的威力迸裂。


    有如劈開整個世界,豪邁而且氣壯山河的一刀,甚至讓人產生眼前大樓被一刀劈成兩半的錯覺。站在他斜後方的山城受到攻擊餘波和靈壓影響,蹣跚往後退了一步。大樓發出響亮的傾軋聲,外牆出現一道筆直的裂痕。


    山城震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相對之下,木暮輕啐了一聲。


    「居然沒擊中。」


    聽見這句話,山城總算回過神來。這是來自遠處出其不意的斬擊,木暮在與敵人接觸之前,從遠距離發動突襲。


    「走吧。」


    短促的告知之後,木暮握著出鞘的刀衝進大樓裏。山城連忙追上,然後,「太亂來了!」他忍不住朝著木暮的背影大喊。「裏麵還有普通人在啊!」


    「用不著擔心,我隻砍了鬼在的那層樓。」木暮若無其事地說。


    兩人沒有搭電梯,而是從樓梯一路跑向上麵的樓層。帶頭的是木暮,山城緊追在後。大樓內每一層樓都是一團混亂,在鬼大亂後又出現木暮的斬擊,那些人可能以為發生地震了吧。不過,山城他們沒有餘力指揮避難,隻能踏響了腳步聲,沿著樓梯往上衝。


    「剛才是你做的好事吧!」


    樓梯上!讓人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一響起了某個隻能以「嬌媚的怒吼聲」形容的聲音。緊接著,頭頂傳來響亮的破壞聲響,樓梯上方——讓人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落下了一個「半裸的高個子女人」。


    「你差點就砍中我了呢!簡直讓我丟臉丟大了!我絕不饒你!」


    女子用力踏在樓梯上,擋住木暮的去路。紮起馬尾的女子——不對,是「女鬼」,全身迸發出強烈的鬼氣。


    鬼怒氣衝衝地攻向木暮,然而木暮不為所動,隻是把愛刀稍微往上一揮,不是以刀刃,而是以刀刃上的咒力揮開鬼直衝向前的攻勢。


    攻勢被人揮開的鬼用力撞上牆壁,穿了出去。樓梯因為衝擊出現晃動,山城趕緊抓住一旁的扶手。


    「木暮先生!」


    「我們走,目標是『黑子』。」


    把鬼揮開的木暮直接衝上樓梯,山城正準備跟上的時候,「——別小看我!」撞破牆壁的鬼再次回到樓梯上,她衝進木暮與山城之間,打算從背後攻擊木暮。


    「嘖!急急如律令!」


    山城立刻使出符術,火行符起火燃燒,燒灼著鬼。不過,鬼完全不以為意,也許是怒火攻心,她根本沒把發動攻擊的山城放在眼裏。


    木暮轉身回頭,立刻一刀斬了下去。不過,鬼這次一樣避開了斬擊。她往後仰身避開劍鋒,一邊伸出長腿,使力踢向木暮腳下的樓梯。


    樓梯因為這一擊被踢出一個大洞,不過木暮早一步往樓梯上方跳了上去。


    「曩莫、薩縛、怛他孽帝毗藥、薩縛——」


    木暮維持手裏持刀的姿勢吟誦咒文。火界咒。咒力的火焰襲向隨即舉起雙臂防禦的鬼,「好燙!」鬼慘叫著,身體出現裂核。山城也迅速地把符術轉換為木行符,木生火,以木氣與火氣相生,為木暮的火界咒增強威力。


    然而——


    「喝!滅卻心頭!」


    鬼的身體膨脹,用來防禦的雙臂大敞,全身迸出更強烈的鬼氣,用蠻力擊退了木暮的火界咒。後方的山城緊急設下結界,防禦四散的火界咒與鬼氣。他一邊防禦,一邊受到強烈的靈壓壓製。


    「喝啊!」


    擊退火界咒的鬼齜牙裂嘴,發出咆哮。空氣震動得像是要裂了開來,樓梯差點崩毀。這算哪門子的滅卻心頭啊?山城暗自咒罵,隻是他心裏也忍不住戰栗。


    在這狹窄的空間裏,動態靈災就在一旁,散發出壓倒性的存在感。


    「這就是鬼……?」


    山城是咒搜官,幾乎沒有對付靈災的經驗。星宿寺滅亡時,有個叫做角行鬼的鬼也大鬧過一場,那時山城正好在遠處與土禦門夏目展開咒術戰,就近麵臨來自「真正的鬼」的威脅,這還是第一次。


    而且,鬼恐怕抑製住了自己的實力。也許是受製於主人的命令,鬼的情緒雖然激動,但「視」得出還沒使出全力。


    為了和鬼拉開距離,木暮飛奔衝上樓梯。鬼追逐著木暮,山城也急忙跟上,不過鬼每一步都帶著踩碎腳下樓梯的力道。樓梯接連龜裂,什麽時候崩塌也不足為奇。


    「山城,走後門!」


    木暮衝上樓梯,一邊向山城下達指令。山城立刻聽從命令,與木暮分頭行動來到走廊,進他事前已經把大樓的構造記在腦中,四樓是一間麻將館。他一衝進店裏,裏麵一片混亂,靠近門口的人驚聲慘叫,轉頭看向


    山城。


    「這裏是陰陽廳!大樓裏有靈災發生,趕緊前往避難!」


    他高聲嘶吼,往店後麵的後門衝了過去。


    不過,「這麽點小事就大呼小叫,我看你還是退下吧。」後門打開了,出現一個男人——個子矮小,身材異常肥胖,留著雷鬼頭的男子。山城不禁咂舌,停下了腳步。這個男人身上也有鬼氣,是另一隻鬼。


    「這次我們那裏的野丫頭是稍微失控了點,不過得怪你們故意挑釁,才害得她這麽。為了不給人類添麻煩,我們在黑暗中苟活了數百年,可別自討苦吃啊,小鬼頭。」


    鬼那張戴著墨鏡的臉咧嘴笑了出來,露出粗壯的獠牙,濃密欲滴的鬼氣勾起發自本能的恐怖。


    不過,要是這樣就嚇得不敢動彈,便不配稱為『十二神將』。


    「急急如律令!」


    木行符與火行符。他沒有用來相生,而是以木行符生成的風吹向火行符生成的火,讓火噴散到鬼麵前。障眼法。趁飛舞的火花遮擋視線時,山城用式符充當替身,自己則是施下隱形。


    客人們一邊慘叫,一邊離開桌邊,逃到店外,他就趁這陣騒動移動位置。與靈災正麵衝突不是咒捜官的工作,何況山城他們接到的任務是在支援來之前絆住『黑子』。萬一讓『黑子』逃走,就算贏了鬼也沒有意義。


    用來充當替身的簡易式接連使出符術,他給的指令是持續展開攻擊,直到事先注入的咒力耗盡為止,他自己則是打算趁這個機會往鬼的背後繞過去。


    遺憾的是,對方早已看穿他的企圖。


    「睡小鬼頭,你要是不攻擊就閃到一邊去吧。」


    鬼以低沉的嗓音發出警告,雷鬼頭同時狂放地亂舞,鬼氣一口氣膨脹。在山城反射性地擺出防禦架式時,鬼就這麽讓自己的鬼氣直接往四麵八方噴發。


    「呃!」


    這是意料之外的攻擊。遭到鬼氣侵襲的山城痛苦呻吟,站也站不穩。先前行使的隱形術解開了,不過他現在無暇顧及隱形。


    「急、急急如律令!」


    即使身體失去平衡,差點倒在地上,山城仍然拚命往後方擲出咒符。他擲出的是護符。千鈞一發之際,咒術防壁在衝向店門口的客人前方展開,勉強擋住湧向人群的鬼氣。


    咻,鬼吹了聲口哨。


    「這種時候你馬上變成『保護』派啊,認真的工作態度讓人讚賞,可是你的實力還不到可以擔心別人的程度吧。」


    鬼朝解開隱形的山城露出猙獰的笑容,山城隨即重整架式,但是用來充當替身的簡易式已經因為鬼氣而消失無蹤。


    因為平常習慣與咒術者對戰,直覺用來應付靈災完全不管用,遑論對方的外形和人類一模一樣。


    該重新嚐試正麵突破,還是思考其他辦法?


    鬼也沒有主動采取攻勢的意思,雙方就這麽不自覺地瞪視對方。


    忽而從頭頂傳來巨大的破壞聲響,和一陣讓大樓也隨之搖晃的震動,破壞了這樣的平衡。衝擊力道之大,讓人懷疑大樓該不會就這麽直接倒塌,猶如炸彈在上麵的樓層引爆。不過那當然不是炸彈,咒力餘波從天花板落下,那是木暮。


    「該死!又來了。」


    鬼咂舌,抬頭仰望向天花板。


    然而,即使在這一瞬間,山城的注意力也不曾從鬼的身上移開。


    「附身!急急如律令!」


    他迅速從懷裏掏出式符,在手中捏成一團。緊接著,拳頭的手指隙縫間噴出黑霧,有如生物蠕動著往疏忽大意的鬼展開攻擊。黑霧帶著金屬熔解般的重量感,被黑霧纏上的鬼遭到偷襲,發出了慘叫聲。


    「蠱毒嗎!」


    正如他的猜測,那是稱為詛咒式的禁咒。身為擁有『陰陽一級』資格的咒搜官,山城獲得默許,可憑自身的判斷行使部分禁咒。


    山城再次施下隱形,鬼一邊咒罵一邊試圖揮開蠱毒,但是黑靄不斷變換形體,不時分散並且合體,阻礙對方的行動。


    「該死!居然拿出這麽麻煩的東西。」


    怒火中燒——鬼在表現出這模樣的瞬間,忽然露出獠牙,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上蠱毒,接著鬼大口大口撕咬黑霧,並且在黑霧的動作變得遲鈍時,咻咻咻地把蠱毒從口中吸入體內。別鬧了!山城暗自咒罵,沒料到對方竟會「吃下禁咒」。


    鬼隻用了短短數秒的時間擺平蠱毒,不過他最後還是趕上了。趁著鬼吞噬蠱毒的時候,山城隱形跑過鬼的身邊,一路衝向後門。「急急如律令!」為了以防萬一,他再一次放出蠱毒,用來阻擋對方的追趕,接著從後門跑到外麵。門一開,外麵是設置在大樓外牆的逃生梯。


    因為麵對後巷,風勢強勁,汗水在接觸到外麵空氣的瞬間急速冷卻。山城再一次隱形,從樓梯衝了上去。照剛才的情形看來,第二次的蠱毒恐怕拖延不了多少時間。得趕緊趁這個時候拉開距離,正當他這麽想的時候——


    叩,清脆的聲響響起——


    樓梯前方,一個男子從上麵走了下來。


    白發加上眼鏡,穿著大衣,拄著拐杖,一腳裝著木製的義肢。


    「哎呀。」


    『黑子』用與現場氣氛格格不入的悠閑嗓音說。


    「你甩開牛頭啦,看來這次的新人挺優秀的哩。」


    ★


    「也就是說哩法師,你隻有在土禦門春虎到的前兩天順道過去一趟,襲擊當天不在寺裏羅?」


    「……對,原本我在外麵的時候就比在寺裏……多……」


    在人潮散去的酒吧裏。


    賢行跌坐在地上,背倚著吧台,睜著失去焦距的空洞眼神回答大友的問題。


    大友蹲在他身旁,以注入咒力的嗓音在他耳邊持續呢喃。


    「你在前兩天路過的時候,沒發現什麽異狀嗎?」


    「……不知道……那時候我隻是帶新人到山腳下……然後就回市裏了……」


    「新人是指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叫做『北鬥』的少女嗎?」


    「……對……」


    大友歎了口氣,支起拐杖費勁地站了起來。


    他臉色凝重地搔了搔頭。


    「雖然本來就沒什麽期待,但很久沒有出這麽大的差錯哩,難怪咒搜部也沒有理會的意思。」


    大友喃喃自語時,坐在地上的賢行隻是愣愣地發著呆,身體一動也不動。他以不動金縛加上甲級言靈,再配合幻術等複合式的咒術,竭盡全力套出情報。原本他打算采取更溫和的手段,可惜情況不允許他這麽悠哉。


    「看來這次又讓咒搜部擺了一道哩。」


    不對,正確來說不是咒搜部,其實是「木暮」吧。大友哼笑,用拐杖敲了下地麵。接著,賢行如斷線般失去意識,橫倒在地上。


    話說回來,這一趟並非完全沒有收獲。


    由賢行帶去的那自稱「北鬥」的少女,無庸置疑肯定是夏目。春虎襲擊星宿寺的時候,現場有一位「龍附身的少女」這件事,大友從他的式神那裏得到過這樣的報告。名為北鬥的龍是土禦門家的守護獸,也是夏目使役的使役式。這世上真正的龍並非隨處可見,北鬥附身在夏目身上是最合理的情形。


    此外,夏目不是追逐著春虎前往星宿寺,而是在前兩天抵達,也就是說她早知道春虎會出現在星宿寺,提前在那裏等待他的到來。不過,春虎在行動時徹底銷聲匿跡,大友就算用盡各種方法,也找不出他的蹤影。既然如此,夏目如何在事前知道春虎可能出現在星宿寺?


    最大的可能性是讀星。如今倉橋美代和京子遭到倉橋源司的嚴密監控,夏目不可能與她們接觸,而在大友所知的範圍內,剩下的『占星術士』隻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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