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會回陰陽廳。」


    鈴鹿這宣言引來在場所有人的驚訝與強烈反對。


    「慢著,鈴鹿。廳長身邊有夜叉丸——你的父親吧?這麽做等於是上門送死哦。」


    冬兒急忙製止,『冬兒說得沒錯。』天海也冷靜提出自己的意見。


    『以你的立場要維持現狀繼續留在陰陽塾確實有困難,不過回廳裏這種做法實在太亂來


    事實正如天海所言,就算隻有表麵,鈴鹿也很難像京子或塾長那樣過著和以往相同的生活。雖說鈴鹿原本是塾生,但畢竟是特等生,早已擁有專業——而且是『陰陽一級』的資格,


    為國家一級陰陽師。如今的她會就讀陰陽塾,是為了懲罰她試圖舉行『泰山府君祭』。換句話說,她這數個月來的「日常生活」是出自陰陽廳高層——倉橋廳長的意圖。


    然而,今晚鈴鹿公然與陰陽廳作對,狀況也出現了巨大變化,想必無法和過去一樣以懲罰的形式繼續就讀陰陽塾。


    最重要的是,倉橋廳長身旁有夜叉丸的存在。


    夜叉丸——大連寺至道在生前,把親生女兒鈴鹿的身體當成禁咒的實驗品,是位兼具輕佻殘酷和優雅無情,尤其是狡猾的知識與力量的人物。鈴鹿不隻討厭他,更打從內心害怕他。陰陽塾在夜叉丸觸手可及的範圍內,即使過去他不聞不問,今後也不曉得會采取什麽樣的行動。


    「既然不能留在塾裏,不如你也過來我這裏吧。我們接下來要在暗處潛伏,有『十二神將』在也放心多了。」


    天海不隻無法使用咒術,也很難獨自行動。有愈多可以信任的人在身旁愈有幫助,對方如果是『十二神將』更是無可挑剔。


    「再說你回去之後會發生什麽事?我得警告你,你一點勝算也沒有。」冬兒嚴正斷言。實際上確實是如此,鈴鹿也明白這一點。


    說起來,陰陽廳是「敵人」的根據地。鈴鹿孤身一人深入敵營,連萬分之一戰勝的可能性都沒有,隻能束手就擒。


    「……頭巾男,你潛伏不是隻為了到處亂逃吧,你不是也說過要訓練自己嗎?」


    鈴鹿接著說:「京子也是一樣。」並把頭轉向京子。


    「你是為了訓練讀星的能力選擇留在陰陽塾的吧,那個……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你們的行動不是為了逃跑或者是苟且偷生,而是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強。我覺得這樣的做法很正確,因為要是維持現狀……我們完全派不上用場,什麽事情也做不到。」


    鈴鹿說這話像在說服自己,不過這段話也講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今晚鈴鹿他們反擊了倉橋和夜叉丸,但那不過是因為有大友、天海和早乙女涼的協助,各種因素相互作用,結果產生了奇跡般的成果。今後鈴鹿等人將四散各地,相較於情勢危急的大友與天海,從戰力上來看,倉橋等人堅若磐石的陣仗幾乎沒有變化。不對,倒不如說他們結束長時間的雌伏,終於要進入大膽行動的階段。萬一還有「下一次」,勢必會比今晚更加危險而且艱難,其他人也有這樣的預感。


    「等一下,鈴鹿。這樣你更應該過來我和天海部長這裏,眼前隻有逃離對方的追捕,一邊訓練自己這個方法可行吧?」


    「……遺憾的是我的『力量』不是靠訓練就能成長,你懂我的意思吧,老頭?」


    鈴鹿依然盤著手臂,把視線轉向沙發上的天海。天海神情嚴肅地凝視著鈴鹿,『詭蛛』始終沉默不語。


    在這群人裏麵,鈴鹿的年紀最輕,但在天海的咒力被封住之後,她的靈力比在場其他人都更加強大。不過,這不是她與生倶來的能力,也不是靠訓練得來的力量,充其量隻不過是大連寺至道實驗的結果。讓鈴鹿足以當上『十二神將』的力量——諷刺的是——正是來自身為敵人的夜叉丸。


    因此,鈴鹿很難靠自己讓這樣的力量有進一步的成長,雖然說不是完全不可能,隻是恐怕不能用一般的方法。


    「當然,也是可以學著如何更有效運用現在的力量……不過我的專長在『研究』,所以我要在『那個領域』戰鬥。」


    鈴鹿斬釘截鐵地說。


    聽見她這麽說,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冬兒也不得不閉上嘴。「小鹿……」京子喃喃喚著,也不再試圖勸阻。


    一抹笑意掠過天海的嘴角。


    『——具體來說你要怎麽做?』


    「我打算拆穿『他們』的企圖。」


    鈴鹿立刻回答了天海的問題。


    「剛才你也說過,他們的目的是『繼承夜光的遺誌』,隻是不知道是什麽『遺誌』。」


    『你要調查這件事嗎?』


    「對,我要闖進陰陽廳,從內部展開調查。」


    天海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但是鈴鹿的態度始終平靜。


    「……老實說,我也不清楚倉橋源司真正的企圖,說不定他真的隻是想擴大陰陽廳的權限——隻是,『那家夥』的目的絕對不是這種事情。我不認為『他』會在乎陰陽廳變得怎麽樣,或是關心這種政治方麵的事情。『他』真正的打算是什麽……我想查出這一點,要是沒搞清楚對方的目的——」


    要怎麽應戰?


    鈴鹿自言自語似地說。


    天海的眉間緊蹙,神情嚴肅。


    『如果你打算深入敵營打探情報,說實話是求之不得……可是要是你自投羅網,對方自然會看穿你的意圖。』


    「這樣的話我就隨便闖一些禍,故意讓他們逮捕。」


    『這麽做結果還是一樣,那可不是會輕易上當的一群人。我就攤開來說了吧,對方比你還要狡詐,你真的有辦法和他們較量嗎?』


    「什麽?這不是有沒有辦法的問題,我一定要這麽做。現在的我和『他』知道的我不一樣,早就有讓他們看出目的的覺悟。倒不如說,那之後才是真正的較量吧。」


    她顯得有些惱怒,不過語氣十分堅定。既然她說得這麽義無反顧,天海也沒有再表示意見。鈴鹿願意在廳裏探聽消息確實有很大的幫助,何況她幹勁十足,讓天海不好再潑她冷水。塾長也好,天海也罷,都不能斷言自己的判斷肯定比這些孩子更正確。


    但是……


    「……這樣真的好嗎?我說過很多次了,那地方可是有夜叉丸在哦?」


    冬兒說,神情始終凝重。


    在場的人裏麵,隻有冬兒親眼見識過鈴鹿與夜叉丸麵對麵的場麵,目睹兩人的「權力關係」,因此他對於鈴鹿重回夜叉丸身旁這件事懷有強烈的不安。


    那時候的鈴鹿有如被蛇盯住的青蛙,比起彼此的力量差距,心理因素的影響似乎更大。畢竟那是她的父親——而且是自出生以來一直支配著她的父親,那份恐懼深入她的內心,在她心中成了有如天敵的存在。


    當然,鈴鹿也明白自己內心的恐懼。


    不過——


    不對,正因為如此——


    「……總不能一直這麽逃避下去,要是不克服『那個家夥』,我永遠也沒辦法變強。」


    2


    從結論來說,剛出爐的麵包果然好吃,雖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認。


    「……謝謝你的麵包。」


    鈴鹿喃喃道著謝,帶麵包過來的多軌子聽見後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多軌子坐的地方是剛才鈴鹿睡覺的沙發,不巧的是室內隻有一張沙發,鈴鹿又不想和她坐在一起,於是她隻好搬來辦公桌的椅子,坐在上麵。


    兩人麵前的桌上有兩個冒著紅茶熱氣的杯子,分別是鈴鹿和多軌子的茶杯。雖然沒有招待對方的打算,但要是故意冷落對方又太小家子氣。反正花的工夫一樣,就當成麵包的回禮——於是就幫她泡杯紅茶作為代


    價。


    畢竟,眼前的少女明顯是鈴鹿的「敵人」。


    隻是,「敵人」露出的笑容別無他意,這一點鈴鹿也了解。


    鈴鹿歸降陰陽廳已經過了一年半的時間,每次隻要一有事情,多軌子就會獨自造訪幾乎沒有與外界接觸的鈴鹿。兩人見麵的機會因此增加,鈴鹿也漸漸明白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合你的口味真是太好了,因為我也是第一次在那間店裏買麵包。」


    「什麽嘛,你把我當實驗品嗎?」


    「不、不是那樣的!因為你不注重飲食……」


    多軌子說著,把視線往垃圾桶瞥去。


    垃圾桶裏滿到快掉出來的是從便利商店買來而且吃完的零食盒子或袋子,也是鈴鹿現在的主食。鈴鹿循著多軌子的視線望去,氣呼呼地盤腿坐了起來,隻覺得對方實在太愛多管閑事。「沒什麽關係吧,我隻是用自己的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而已。」


    「這麽吃營養很不均衡哦,而且不隻是飲食,看你這樣子,你昨天也沒回去吧?」


    「沒回去又怎樣?」


    「睡在這種地方對身體不好,而且洗澡要怎麽辦?」


    「……不洗又不會死。」


    「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樣。這樣可不行,鈴鹿你是女孩子,必須保持身體清潔。」


    「啊啊,真是羅嗦死了。」


    鈴鹿說著高吊起柳眉,瞪向坐在沙發上的多軌子。


    「再說你要是有這麽多意見,不如在說教前命令你那個優秀的式神,要他差不多該停止監視,或是多給我一點自由——把人監禁起來還大言不慚地說什麽洗澡,就算你可憐我所以帶食物過來,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這種行為有什麽好感謝的。」


    她平常累積了大量的怨恨與壓力,尤其論毒舌功力,鈴鹿在『十二神將』當中稱得上是數一數二。她滔滔不絕地破口大罵,不論是眼神還是口氣,她那刻意惹怒對方的態度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表現得相當優秀。


    和鈴鹿相處了一年半,多軌子如今仍忍受不住這類的惡意。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對不起。」用細若蚊鳴的嗓音道歉,低下了頭。


    多軌子一被抓住弱點就會變得軟弱,要是誤解她還可以反駁,問題在鈴鹿所說的話句句屬實,而且多軌子也很清楚這件事情。更進一步來說,她似乎為此覺得愧疚。遇上這種情形,她沒辦法就錯就錯,也沒辦法敷衍了事,隻能任人責罵。


    多軌子泫然欲泣的模樣讓鈴鹿覺得壓力更大,就像忍不住對太過激動的寵物發泄煩躁情緒的飼主。親昵的態度讓人厭煩,失落的模樣又讓人煩悶,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應付的家夥。多軌子是可恨的父親的主人,不單純是式神夜叉丸的主人,論血緣也是他的主人。


    在從天海那裏聽說之前,鈴鹿也不知道父親大連寺至道的舊姓是「相馬」至道。換句話說,父親也是過去幫助夜光的相馬家後裔。


    隻是在太平洋戰爭後,相馬家分成幾個家係,父親頂多是相馬家的分支。


    至於相馬家的嫡係隻剩下一人,那就是眼前的多軌子。


    關於這方麵的詳細情形,是由多軌子親自說明的。夜叉丸稱呼多軌子為「公主」,這恐怕不隻是外號。他們是不為人知的咒術世家,相馬一族,多軌子出身自曆史悠久的「地下」名門,是真正的公主。


    不過要不是這樣,也很難解釋她為什麽這麽不諳世事。


    總而言之,她這麽默不作聲讓鈴鹿很困擾。鈴鹿耐不住沉默,刻意哼了一聲。


    「啊,真是的,氣氛變得這麽沉重。拜托你不要跑到別人的研究室來後又不說話好嗎?」


    「對、對不起……」


    「茶都涼了,我去重泡吧。你要再來一杯嗎?」


    「咦?好、好啊。」


    多軌子抬起頭,露出像是得救的表情,實在是個不懂得隱藏心事,想法全寫在臉上的少女。關於這一點,鈴鹿也沒有資格說別人,不過就連這樣的她也會錯愕,可見多軌子表現得有多麽明顯。


    用一句話來形容的話,多軌子是個「單純」的少女。


    表裏如一,老實又認真,甚至可以說是天真。說實話,她是鈴鹿不擅長應付的類型。要是讓她當班上——不過是小學——的班長,她肯定是理想的人才。


    隻是所謂的單純,依立場不同,意義也會產生變化。


    比方說,多軌子認為倉橋廳長和夜叉丸做的是「正確」的事情,並且深信不疑,因此不管什麽樣的犧牲她都能容許,將其視為「尊貴的犧牲」。盡管會哀傷或是同情,她也不會猶豫。如果有必要,她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多軌子的單純就是這樣的單純。


    此外,這樣的單純往往與固執和排他性直接相關,多軌子或多或少也有這樣的一麵。要說「單純」,瘋狂信徒也一樣「單純」。


    「……啊,不過實在很麻煩……」


    「啊,不然我來吧。」


    「不用了,你笨手笨腳的……啊,對了,蜘蛛丸你在吧?你偶爾也泡一下茶吧。」


    本來準備從椅子上站起來的鈴鹿懶洋洋地向多軌子的背後搭話,對方沒有立即反應,但是在多軌子稍微轉頭叫了聲「蜘蛛丸」後,沙發後方的靈氣搖曳,出現一個男人的身影。


    男人的年紀看上去和多軌子同齡,是個給人剛柔並濟印象的青年。亂翹的長發隨意綁在背後,軍衣外套搭配牛仔褲和長筒靴。目光在銳利之餘顯得沉穩,和方便活動的打扮相反,他散發出如學者或是僧侶的克己氣氛。


    那是多軌子的護法蜘蛛丸,生前的名字是六人部千尋,與夜叉丸大連寺至道相同,死後以多軌子式神的身分複活,為其中一位八瀨童子。


    「可以拜托你嗎?」


    「……遵命。」


    蜘蛛丸恭敬回應後,走向廚房。


    鈴鹿望著他的背影。


    ——真是奇妙的景象。


    不禁這麽心想。


    自己吃了原本是敵人的多軌子帶來的早餐,又頤指氣使地使喚她強大的護法幫忙泡茶。這光景看來悠哉,但在回陰陽廳前,她從沒想像過會出現這樣的景象。


    真要說起來,鈴鹿是俘虜之身,多軌子卻表現得如此謙遜,這全是因為她想成為鈴鹿的朋友。本人當麵向鈴鹿這麽表示過,不會有錯。比起錯愕,鈴鹿更懷疑對方在耍弄自己,但是多軌子的態度非常認真。


    鈴鹿並非直接得知,不過她後來聽說多軌子以前參觀陰陽塾時,對春虎和夏目表現出的也是同樣的態度。雖然最後不歡而散,但她希望能和夏目等人相處融洽的心情始終沒有改變。


    關於『鴉羽』那件事也是一樣。


    引發與春虎覺醒相關事件的始作俑者正是多軌子,要不是她多管閑事,夏目用不著死,春虎也不會變成夜光,至少在那天晚上是如此。但是多軌子本人隻是「為了兩人著想」而展開行動,動機單純是出自好意。


    ——所謂多餘的好意指的就是這種行為吧。


    鈴鹿真心這麽認為。


    不過關於『鴉羽』那件事,鈴鹿覺得憎恨多軌子也沒有意義,不是因為那是基於好意行動產生的結果,而是多軌子頂多隻是「契機」罷了。


    那個時候,準備已經逐漸完成,就算多軌子沒有搶先一步,遲早也會發展出相同的結果。不對,倒不如說要是多軌子沒有失控,倉橋等人的謀略將會以更完美的形式實現,甚至不可能讓鈴鹿等人此時有稍微抵抗的機會。因為她使得計劃出現破綻的,其實是倉橋那一方。


    而且……鈴鹿也能理解多軌子的心情,她非常能體會。


    聽說多軌子自出生就被當成相馬家的公主,


    受到周圍大人的尊崇,隻是另一方麵,他們也從她身旁趕走所有非我族類的人。多軌子不隻沒有同齡的朋友,也不認識這樣的人。沒有人把她當成「少女」,而是以「相馬家公主」的身分把她撫養長大。


    尊崇和虐待雖然是完全相反的環境,但就孤獨這層意義上來說,她和鈴鹿其實一樣。另外,如果把相馬置換成土禦門,夏目也可以說是活在相同的環境。三人都是自出生起,就背負著「咒術」的包袱。


    隻是,鈴鹿有哥哥,夏目有春虎,隻有多軌子沒有人陪同,真的是獨自一人。


    那樣的孤獨是多麽沉重而且難以忍受,鈴鹿假設要是自己沒有哥哥,也能輕易想像得出來。因此雖然難以認同,但她也能理解多軌子的心情。


    她想要和人來往,隻是這樣而已。


    ——不過這隻是關於公主這個人。


    多軌子接近鈴鹿的理由,來自執著但很單純的動機。


    不過,多軌子「能」接近鈴鹿還有其他原因。


    「……久等了。」


    蜘蛛丸手中拿著兩人的茶杯,泡好紅茶回來了。「謝謝。」多軌子向他道謝,接下杯子,鈴鹿發著呆沒有伸出手,於是蜘蛛丸把茶杯放在桌上。


    之後,蜘蛛丸輕輕一鞠躬,正打算解除實體時,「等一下。」多軌子製止了他。


    「就這麽待在這裏吧,蜘蛛丸。」


    「可是……」


    「人多比較熱鬧嘛,鈴鹿你也不反對吧?是蜘蛛丸的話就『不要緊』吧。」


    多軌子說著征求鈴鹿的同意,她故意表示蜘蛛丸在場不要緊,是因為知道鈴鹿討厭夜叉丸。


    鈴鹿的視線一瞥過去,就與蜘蛛丸四目交會。「隨便你。」她沒好氣地說。蜘蛛丸聽見後,往多軌子用眼神致意表示了解,接著繞到沙發後麵,以自然的姿勢進入待命狀態。


    其實鈴鹿早就見過蜘蛛丸,正確來說是六人部千尋。六人部過去是她父親的屬下,隸屬於宮內廳禦靈部。父親還活著的時候,他們見過幾次麵。


    兩人沒有特別親近,除了打招呼以外沒有講過話。雖然勉強記住長相和名字,但父親的屬下和同僚實在多不勝數,她頂多隻知道六人部是其中一人。


    不過,在六人部看來,鈴鹿是上司的千金,而且還是自己尊為師長的上司千金,因此似乎對鈴鹿很有印象。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蜘蛛丸以前有一次回答了鈴鹿的問題。


    那時候鈴鹿剛回到陰陽廳,兩人碰巧有獨處的機會。鈴鹿對多軌子屢次造訪研究室的行為感到可疑,「你們到底有什麽企圖?」她這麽逼問過蜘蛛丸。


    「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還用說嗎,那個叫多軌子的女人是你們的主人吧?為什麽你們故意讓她毫無防備地接近我這個『敵人』?目的是什麽?」


    「……不是毫無防備,有我跟在主人身旁。」


    「我不是那個意思!重點在讓她接近我這件事很奇怪!」


    那是鈴鹿重新回到父親的支配,正提心吊膽的時期。麵對幾乎是為了發泄壓力而亂發脾氣的鈴鹿,蜘蛛丸沒有顯露出敵意。


    不僅如此,他甚至展現出稱得上和善的態度。


    「讓主人和你親近是出於她個人的希望,不過——大連寺部長積極讚成這件事,也是為了在你身上加上某種製約。」


    也許是生前的習慣一直改不掉,蜘蛛丸有時會以夜叉丸在世時的稱號稱呼他。「什麽意思?」鈴鹿追問,「就像乙級一樣。」他這麽解釋。


    「隻要和主人變得親密,你就不會背叛我們,簡單來說就是這麽一回事。」


    總而言之,夜叉丸讓主人接近鈴鹿,是期待鈴鹿可以對多軌子「產生感情」。聽見這解釋後,鈴鹿沒有生氣,隻是覺得傻眼。


    如同天海等人當初的擔憂,鈴鹿前往自首時,夜叉丸馬上看出她不是真心歸降,雖然說會讓人看穿也不奇怪。就像鈴鹿之前對天海說的話,盡管會讓人看出目的,但能打探到何種程度才是關鍵。麵對帶著這種覺悟的鈴鹿,利用多軌子采取懷柔的手段,實在讓她覺得瞧不起人也要有個限度。


    可是……


    「這麽做很有效果,非常有效。你在『腦中』以為自己的決心不會動搖,但是這種懷柔手法會束縛你的『內心』。如果你的頭腦理解這件事,或許能讓影響降到最低,不過絕對不可能完全不受影響。不可能完全不受影響的隻有本來就『不會受到影響的人』,或者是受過相當訓練的人。不管影響多麽小,時間久了之後日積月累,影響程度也會愈來愈大。」


    起先大概隻有些微的變化,從完全不理會對方的關係到偶爾打聲招呼,原本隻會出言諷刺,不曉得何時起發展成互相調侃對方的交情。憤怒因為某個契機轉變為笑容,冷漠的防壁在日常性的接觸麵前逐漸瓦解,最後連不可能動搖的決心也鑽進一絲迷惘,延誤判斷,最終走向妥協。


    對實際處於監禁狀態的鈴鹿來說,這種做法的效果更加強烈。在必須時常承擔精神負荷的環境下,很難不帶情感地麵對露骨地向自己展現出好意的人,至少隻靠意誌力不可能做得到。


    人類是需要與他人接觸才能存活的生物,所謂的「移情」就是根植於此種本質的現象。


    「……什麽嘛,真惡……不過既然有這種企圖,告訴我這個當事人沒關係嗎?」「無所謂,部長不會在意我告訴你這種事情,何況就算本人事先知道,這一類的乙級一樣會隨時間發揮作用。我說過吧?『情』束縛的不是『頭腦』,而是『內心』。」


    蜘蛛丸說得平靜,鈴鹿聽到一半卻忽然覺得不寒而栗,產生有如一邊閑聊一邊解剖人類心理的錯覺。


    那是鈴鹿很清楚的父親的恐怖之處,藏在大連寺至道深處的「非人」氣息。師事父親的六人部千尋這個男人與父親有相同的恐怖之處,鈴鹿在這時候清楚理解到這一點。


    除了——


    「而且……就算是部長施下的乙級,我也讚成這樣的做法。不管是什麽樣的形式,主人能交到朋友——都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蜘蛛丸說著這話時,可以窺見父親身上見不到的「情感」。無論如何,在與他交談之後,她變得可以「接受」蜘蛛丸。


    「……鈴鹿?你不喝嗎?」


    「咦?啊啊……」


    多軌子的聲音把她從回憶中拉了回來,手伸向桌上的茶杯。她依然盤腿坐在椅子上,雙手抱著茶杯,啜飲了一口紅茶。也許是因為睡眠不足的關係,她的腦袋還有點昏昏沉沉。


    決定回到陰陽廳時,她心裏也害怕過不知道會遭到什麽樣的處置。不過,她萬萬沒想到會被放在這種不知道該說是鈍刀慢剮,還是溫水煮青蛙的環境。輕鬆歸輕鬆,但由於來自外界的壓力薄弱,讓她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鈴鹿正想著這些事情時,或許是因為在意她這副模樣,多軌子的神情顯得有些擔心。


    「最近工作很忙嗎?」


    「什麽?……啊啊,是啊,要做的事情很多。」


    鈴鹿回答後像是想起什麽事情,板起了臉孔。


    「對了,不好意思又要回到剛才的話題,差不多可以讓我用網路了吧?沒網路實在很不方便。」


    「對、對不起……可是鈴鹿你現在涉及的是機密性很高的案件,所以……」


    「……因為安全層麵的理由沒辦法允許嗎?真受不了。」


    鈴鹿一臉不滿,咕嚕咕嚕地大口喝著紅茶。


    鈴鹿目前正在進行由倉橋廳長直接委任的某個研究,那個研究就是「靈魂咒術」。鈴鹿當初因為幹預這個領域遭到懲罰,然而盡管隻是形式上加入同一陣營,她加入後馬


    上被交代這項秘密研究,可以說倉橋的臉皮實在非常厚。


    依現今的陰陽法規定,有許多指定為禁咒的咒術存在,其中相較於其他禁咒,與靈魂相關的咒法規定格外嚴格,涉入者將遭受極為嚴厲的懲罰。而且不隻是法律明令禁止,這對每一位咒術者來說都是種禁忌。


    其中一個原因是道德問題。


    另外一個更實際的理由則是,過去土禦門夜光曾進行靈魂咒術失敗,導致東京發生大靈災——世人普遍如此認為。簡單來說,這和一般禁咒的危險程度有天壤之別。


    然而,倉橋處於取締禁咒的立場,卻在背地裏數次施行這一類的靈魂咒術。實際上,在場的蜘蛛丸說起來也是這種靈魂咒術的產物,讓一度喪命的人類靈魂以式神的形態重新複活在這世上。


    ——雖然早就知道了,但他們果真是「惡黨」……


    倉橋交代這項研究時,一旁的父親這麽向鈴鹿解釋。


    所謂的『泰山府君祭』,指的是與稱為『泰山府君』的高等靈性存在連結,借此操縱人類靈魂的咒術係統。


    他說得稀鬆平常,但其實這是非常重大的事情。高等的靈性存在換句話說也就是「神」,是『泛式陰陽術』這咒術體係當中歸類為「神」的存在。


    這麽說來,鈴鹿等人以前到醫院探視大友的時候,也談過相同的話題。


    世上萬物皆充滿靈氣,靈氣源源不絕地飄散著,整體維持在穩定的狀態,但不時也會出現偏離,變成瘴氣,這就是「靈性災害」,也就是所謂的靈災。


    陰陽法依偏離的程度,將靈災分成幾個等級。首先是靈氣偏離轉變為瘴氣,無法自然消散的階段為第一級靈災。瘴氣造成物理性損害的階段為第二級靈災,瘴氣實體化後形成動態靈災為第三級靈災。動態靈災散發出的瘴氣立刻形成另一個靈災,使靈災連鎖發生的狀態為第四級靈災。


    這樣的分類隻是判斷靈災「狀態」的標準,即使是同等級的靈災,在「強度」上也有很大的差別,不過依然可以用來充當評估靈災危險性的標準。


    達到第四級的靈災要是繼續擴大,造成靈災的靈氣偏離將不再是局部性的「偏離」。這樣的狀態將變成「正常狀態」,成為充滿萬物的新型靈氣,繼而普及。


    這就是第五級靈災,通稱最後階段。


    關於最後階段的說法,是從未得到證實的假說,而這不是別人,正是夜叉丸——大連寺至道生前提倡的理論。至於夜叉丸與蜘蛛丸在世時隸屬的陰陽廳禦靈部,也正是進行第五級靈災相關研究的部門。


    ——左右「神」的咒術嗎……


    在現代咒術的咒術體係裏,過去被當成神佛信仰的存在統一歸類為靈性存在,構造上與靈災相同,隻有是否造成危害的分別。


    此外,『泛式陰陽術』中沒有提及,但是在『泛式』視為基礎的『帝國式陰陽術』中,存在許多現在幾乎全被指定為禁咒,將「神」視為一靈體並且加以利用的咒術。夜叉丸的話如果屬實,『泰山府君祭』也是屬於這樣的例子之一。


    鈴鹿受到委任的就是這樣的研究,也難怪監視始終相當嚴密,畢竟這屬於犯罪的行為。實際上,她沒想過出麵自首後,明顯懷有二心的自己會忽然接到這種觸及核心的工作。也許這可以看出對方有多麽小看自己,不過確實是她求之不得的工作。


    ——光是這道命令就可以用來當作證據,循法律途徑控告倉橋源司。


    隻是天海也說過,負責逮捕咒術犯罪者的是咒捜部,也就是陰陽廳。


    鈴鹿進行的研究是否觸犯法律,不是陰陽師無從判斷。要用什麽方法才能將倉橋逼得無路可逃,這對鈴鹿來說仍是有待解決的課題。


    ——另外還得找出他們的「目的」。


    夜叉丸等人早已在進行『泰山府君祭』,但是仍然需要鈴鹿幫忙研究,可見他們還沒有完全理解『泰山府君祭』的咒術係統。為了更深入、廣泛,並且正確了解『泰山府君祭』,他們將這項研究交給鈴鹿。


    隻是,他們的目的應該不隻如此。


    雖然沒有確切證據,隻是鈴鹿的直覺,但她總覺得——


    ——另外有其他『真正的目的』。


    鈴鹿的研究不過是目的的其中一環,至於真正的目的是什麽,有一點過去沒有深入思考過,卻忽而成為重要關鍵——那就是有關他們的「血緣」。


    也就是相馬家的血脈。


    「…………」


    鈴鹿用馬克杯遮住嘴邊,喝著紅茶。她一邊這麽做,一邊觀察著坐在眼前的多軌子,和站在她背後的蜘蛛丸。


    鈴鹿以前完全不知道有關「相馬家」的事情,而且不隻鈴鹿,大多數的陰陽師都一樣。不同於土禦門家和倉橋家,相馬家是在咒術界背後延續的名門。太平洋戰爭時,相馬家為支持夜光介入軍部,後來因為戰敗潰散,家道也隨之中落。如果是出生在戰前,或是與他們有關係的部分人士可能還有印象,否則幾乎所有陰陽師聽見「相馬」這名字,一時間也反應不過來,如同「相馬」多軌子出現在春虎等人麵前的那個時候。


    不過,有資料留了下來。


    相馬家淵源久遠,雖然不為人知,但曆史相當古老。盡管正統性略遜一籌,不過相馬家的曆史遠比土禦門家還要悠久。


    如同土禦門家的祖先是偉大的陰陽師安倍晴明,相馬家的祖先也是位赫赫有名的人物,至少曆史上麵如此記載。


    那位人物現在被當成「神明」供奉,而且就在「東京」這個地方。


    「…………」


    鈴鹿啜飮了一口紅茶,視線始終緊盯著多軌子——還有蜘蛛丸。


    蜘蛛丸與夜叉丸是多軌子手下的「八瀨童子」,但這原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八瀨童子是用來指某個「鬼的集團」的稱呼,也可以用來指隸屬於集團裏的鬼。在這個國家,隻有某個「特定血脈」可以使役這些鬼。一生侍奉那個「血脈」而殉死的死者靈魂在死後成為護法,繼續侍奉那個「血脈」,而這個護法正是八瀨童子。


    他們是——侍奉天皇家的鬼。


    ——但是這些人自稱是「八瀨童子」,這表示……


    事實上,在日本的曆史當中,僅有一位自稱為「新皇」的人物。那是個圖謀從朝廷中獨立,引發史上著名亂事的人物。


    新皇,平將門。


    同時也是荒禦魂,以禦靈聞名的「神」。


    傳說中,他是相馬家的祖先。


    「…………」


    鈴鹿沉思,認真地思考。


    相馬是奉自稱新皇的平將門為祖先的咒術集團,在繼承嫡係的多軌子身旁,服侍的是夜叉丸和蜘蛛丸這些八瀨童子。


    此外,平將門現在以「神」的身分在東京受到祀奉,本質是過去國內三大怨靈之一,以力量強大聞名的禦靈。


    夜叉丸,也就是大連寺至道,和心腹蜘蛛丸也就是六人部,過去同樣隸屬於宮內廳禦靈部,在那裏研究『泰山府君祭』——也就是與「神」接觸的咒法。


    另外還有一點,夜叉丸和蜘蛛丸稱多軌子「公主」,但是有時候他們也會稱呼她「巫女公主」。沒錯,正是巫女。


    不消說,巫女為侍奉「神」,聽取神意的人物,是自古以來負責與「神」聯係的角色。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有什麽意義?


    「…………」


    一個一個。


    一個一個。


    原本散落各地的拚圖繪起一個巨大咒紋,在接近他們之後,鈴鹿終於也逐漸看出這一點。


    不對,不是她自己看出來,而是他們故意讓她看出這一點。他們假裝露出破綻,一點


    一點地把「真相」放在鈴鹿麵前。


    這是他們正逐步達成目的的證據,顯示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讓人知道也不成問題」的階段。


    而且正如蜘蛛丸所說,也是他們企圖「拉攏」鈴鹿的證據。


    實際上,回到陰陽廳後,鈴鹿有一段時間沒有察覺到一個事實。


    父親的舊姓是「相馬」至道。


    換句話說,鈴鹿也有相馬家的血統。


    「……鈴鹿。」


    「…………」


    「鈴鹿?」


    再三的呼喚聲終於讓鈴鹿回過神來,她連忙恢複注意力,多軌子見狀像是覺得好笑,噗齧笑了出來。


    「你看起來果然很累,而且好像睡眠不足。」


    「……羅嗦,我根本不覺得累。」


    「是嗎?如果你身體不舒服,我們可以離開讓你休息。」


    「我哪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不過要回去就快回去,你們在這裏隻會礙手礙腳。」


    「嗅咦?這話真過分。」


    多軌子對於這種程度的貶損似乎也能若無其事地做出回應,隻見她蹙起眉頭,一副傷腦筋的樣子,露出隻有在麵對親昵的友人才會出現的表情。


    鈴鹿還不習慣這種直接的親昵態度,說不知道如何應對也可以,尤其是疏忽大意的時候。她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微笑的多軌子,「……嘖。」咂了一聲後逃避似地轉過了頭。


    ——『「情」束縛的不是「頭腦」,而是「內心」。』


    蜘蛛丸說過的話掠過腦海。這麽做確實有效果,不可能完全不受影響。鈴鹿惱怒地回想起這些話,咬緊了唇。


    與死而複生的父親再會時,夜叉丸理所當然地把鈴鹿視為和自己同一陣營的人。鈴鹿——女兒的去向對他來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至於理由的話,既然鈴鹿無庸置疑是他的女兒,等於是同意讓父親擁有絕對的支配權。


    或者比起父親與女兒的關係,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兩人「同樣出身自相馬家」,自古連綿的古老血脈枷鎖如今也同樣綁縛著鈴鹿。


    ——蠢死了,開什麽玩笑,誰要受到這個紅頭發的束縛啊……


    鈴鹿這麽說服自己,接著她像是為了表現出不想再聊下去的態度,打開了一度關上的電視。


    然後,她不由得僵在原地。


    『接下來登場的是新春會的壓軸,由塾生行使的式神使役術。請看,現場有雄壯威武的式神,也有纖細美麗的式神,各式各樣的式神在場上展現英姿。』


    電視裏,新聞節目疑似正播出轉播畫麵。


    陰陽塾。


    那是位於鈴鹿過去就讀的陰陽塾塾舍的地下咒練場。


    「啊,糟糕,這麽說來今天有陰陽塾的新春會。佐竹之前告訴過我,我居然忘記了。」


    多軌子一臉像是做了錯事的樣子,但是她馬上興高采烈地盯著電視螢幕。


    「陰陽塾地下室啊……真懷念。在那裏和夏目進行咒術戰都已經是前年的事情了……」


    她有些感傷地喃喃說著,過往的痛苦回憶和對之後自己引發那些事件的愧疚感,此時想必正在她心中來去吧。


    不過,螢幕上一出現某個人,多軌子忍不住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是京子!鈴鹿你看,京子出現在電視上了!」


    多軌子手指的地方確實照到了京子的身影。她身穿陰陽塾純白的女生製服,宛如挺身作戰般,吃立著操縱兩具護法式,白櫻與黑楓。時隔一年半再次見到夥伴的身影,不曉得是不是多心,她看起來比以前成熟許多,原本就姣好的身材好像又成長了不少。什麽嘛,真是太狡猾了,她身上甚至多了一份過去沒有的魅力。不過,並不讓人討厭,不隻如此還十分美麗。或許是因為神情嚴肅,讓她看起來更加成熟,說不定她笑起來沒有多大改變。她肯定會和以前一樣跑來煩人,臉上表情一再變化。活潑開朗又貼心,喜歡把人當玩偶一樣抱在懷裏,偶爾又會裝出一副前輩的樣子,高高在上地向人說教——


    電視畫麵滋的一聲消失了。「咦?」多軌子驚訝地朝鈴鹿轉過頭。


    鈴鹿依然維持盤腿坐在椅子上的姿勢,彎腰駝背低著頭。她低頭伸出右臂,把遙控器筆直對準了電視機。


    握著遙控器的右手拇指正按在電源鍵上。


    「鈴、鈴鹿?你怎麽了?好不容易照到京子……?」


    多軌子不明所以,驚慌失措。鈴鹿緩慢放下手臂,把遙控器丟到桌上。


    「……我要開始工作了。」鈴鹿低著頭說。


    「什麽?」


    「……別在這裏礙事。」


    她的語氣冷漠,而且十分微弱。多軌子難掩困惑,杵在原地。


    這時,「——公主,我們差不多該告辭了。」站在背後的蜘蛛丸委婉催促著她。


    多軌子像是依依不舍,不過她還是表現出顧慮鈴鹿的模樣,老實點了下頭。


    「……鈴鹿,謝謝你的紅茶,我改天再來。」


    說完,她和蜘蛛丸一起離開了研究室。


    多軌子等人離開後,鈴鹿感覺研究室忽然變得寬敞許多。她放下腳,接著在椅子上抱住膝蓋,蜷縮起身體。


    她沒料到自己會出現這麽強烈的動搖,光是相隔一年半再次見到夥伴的身影,就把鈴鹿的殼——為了在敵營中保護自己的殼一擊粉碎。平常鈴鹿甚至對自己隱藏的心情,此刻毫不掩飾地溢了出來。


    寂寞、哀傷、難受,想與他們見麵。


    她再也按捺不住,拚命緊閉眼睛,強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她卯足全力咬緊牙,抑製住就要脫口而出的嗚咽。太奇怪了,為什麽自己這麽努力,這麽拚了命地努力,隻是看見夥伴的身影就如此心痛?對夥伴的親昵之情化成一把利刃,一刀刀劃著鈴鹿,讓她恨不得拋下一切,逃離這個地方。


    無視監視,盡全力打倒阻礙自己的人,現在馬上飛奔向京子所在的陰陽塾,這甜美又激烈的誘惑令她目眩,是幸福的劇毒,同時也是重挫那天晚上的決心,擊敗她的陷阱。鈴鹿強忍著,她在椅子上抱緊膝蓋,把臉埋在膝蓋裏,讓自己的身體縮成一團,拚了命地極力忍耐。


    不曉得過了多久,她的情緒終於平複下來,戰戰兢兢地伸展起因為過度用力而緊繃的身體。


    她慢慢地深呼吸。


    臉上很燙,眼睛大概紅了吧,不過沒關係,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


    也許是因為事發突然,反應格外強烈。鈴鹿把視線落在丟在桌上的電視遙控器。


    猶豫不決。


    現在要是打開電視,自己會因此屈服於誘惑喁?必須重新張起的殼會不會變得比以前更脆弱?不知道。得不到答案。鈴鹿盯著遙控器,一會兒過後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事情,用左手拿起了遙控器。


    她閉上眼睛,別開臉,把遙控器對準電視,伸長了拇指。


    接著她再一次按下按鈕,要是電視沒開,她打算馬上放下遙控器,重新開始工作。她用這樣的方式來試運氣,不對,是占卜。


    「……!」


    她按下按鈕,傳來電源開啟的聲音。


    正當她的身體不由自主顫動的時候,聽見記者慢了半拍而且莫名激動的播報聲。


    鈴鹿忍不住驚訝,睜開眼睛轉過了頭。


    那時候出現在電視螢幕上的畫麵有如實際的景色,既鮮明又美麗地映入鈴鹿眼中。


    ★


    在華麗但有些虛偽的氣氛中,陰陽塾新春會順利開幕。


    關於虛偽這個評價,或許是因為京子戴上了有色眼鏡。新春會是為提升陰陽師形象而辦的對外宣傳活動,但活動內容絕對沒有因此降低程度。實際


    上,用來充當會場的咒練場裏擠滿了


    充當觀眾的一、二年級塾生以及媒體,顯得熱鬧非凡。


    典禮流程依照昨天的排練,先是塾長致詞,然後是鬼氣祓除儀式,最後由三年級塾生進行式神的召喚與操作。


    京子一直處於心不在焉的狀態,昨天碰巧觀測到大友星相的事情仍盤旋在她的腦海。


    關於大友,冬兒和天海應該還在繼續找尋他的行蹤。受到監視的京子和美代沒有與兩人取得聯絡,不曉得他們目前掌握到多少線索。根據在宅裏私下流傳的少數謠言,大友潛入咒術界的地下社會,暗中活動。昨天看見的不祥星相總讓人覺得很不放心。


    另外還有一件事,昨天讀星時掌握到的那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如今仍清楚留在京子心中。


    老實說,要不是今天有新春會,她肯定會故意裝病向塾裏請假。她想趁還記得那種感覺的時候,再一次挑戰讀星。一方麵是因為大友的星相讓她擔心,另外她對說不定能掌握讀星技巧的欲望也愈來愈強烈。


    如果可以靠自己的意誌重現當時的感覺,代表她的能力前進了一大步。想到這裏,總覺得現在實在不是配合這種活動的時候。


    可是在今天的式典上,京子被分配到使役式神的團體表演,而且她不是集團演舞成員,是負責在一開始個別操縱式神。由於此時需要扮演完美的資優生,翹課或是裝病都不被允許,隻能老實參加式典。


    ——我想想,新春會上午結束,在午休的時候假裝肚子痛……不,不如說一早就身體不適,是抱病參加式典……


    京子在隊伍裏觀賞肅穆的鬼氣修祓儀式,送出拜托快點結束、拜托快點結束的念力。當然這種乙級咒術毫無效果可言,儀式以紮實的步調緩慢進行。


    太陽該不會快下山了吧,正當京子這麽懷疑的時候,儀式終於結束。她忍不住在最後用力鼓掌,又連忙調整力道。


    她既焦急又煩躁。


    不過和昨天相比,她稍微有了點精神。京子自己沒有察覺,終於見到訓練出現成果的徵兆,光是這樣就讓她充滿活力。


    接著,輪到京子出場,她和其他選出的成員一起走出隊伍。


    途中,不同班的天馬進入她的視線。奇怪?她不由得停下目光。


    天馬是集團演舞的成員,出場順序在京子等人之後,可是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緊張,他的臉色看來很差。這麽說來他在昨天的預演好像也出過幾次差錯,似乎還是一樣不擅長實技。


    天馬一如往常的模樣讓京子的心情放鬆了一點。


    然後,如同排練時的那樣,京子召喚出自己的護法式白櫻與黑楓。


    那是陰陽廳製的護法式,名為『m2·夜叉』,各自裝備有日本刀與長刀。京子讓白櫻與黑楓分別配置在自己左右,場內一放出音樂,式神們立刻配合曲調表演起劍舞。


    現在的京子不隻專心在讀星的修行,進行其他甲級的練習態度也是前所未有地認真,操縱白櫻與黑楓的技巧比以往還要純熟。事實上,兩具護法的動作明顯不同於其他塾生操縱的式神,不單純隻是快速,也很俐落。


    等待時間雖長,實際開始操縱後一轉眼就結束了。樂聲停歇,京子指揮式神收起武器,接著與式神一同向觀眾席鞠躬致意。較鬼氣修祓儀式時更盛大的掌聲在場內此起彼落,京子等成員就在熱烈的掌聲中離開舞台。


    最後,終於輪到新春會的重頭戲,由數十具人造式式神表演的集團演舞。包括天馬在內共有數十名塾生,各自快步移動到自己的定位。


    廣播告知接下來的表演內容,一、二年級的塾生和媒體無不全神貫注地注視競技場中央。京子回到原本的隊伍後,找尋起天馬的身影。找到了。他因為緊張而臉色蒼白,冷靜點,她忍不住在內心幫忙打氣。


    然後……


    ——啊。


    又來了。


    事情發生在連眨眼也來不及的短暫瞬間,意識浮現,廣闊的宇宙出現在視野之中,視線前方閃耀微弱光芒,那是天馬的星。


    那是在事件發生的那天晚上,京子最先「觀視」的星。


    「……!」


    這時候的觀星如一陣風吹過,造訪過後沒有停留便兀自離去。京子的心髒劇烈跳動,幸好沒有表現在態度上。


    心髒跳個不停,如波濤洶湧。


    不知不覺中,場內再度響起音樂。接著在懷有某種預感的京子麵前,塾生們齊聲吟誦。


    『式神生成!急急如律令!』


    ★


    沒問題、沒問題,事情一定能順利進行。新春會開始後,天馬不下百次這麽告訴自己。


    天亮前,所有準備都已完成。幸而先前早就暗中備妥用來當成機關的式符,雖然沒想過會是這種用途,但他心裏有種此時不用更待何時的感覺。隻是,用一個晚上調整完全部的術式這種事情,比他原先料想的還要費力,結果他徹夜未眠,反倒更擔心自己的靈力。


    ——不過……


    他把手伸進口袋裏,握緊了藏在裏麵的禦守。


    在鬼氣修祓儀式結束後,新春會的表演節目接著輪到式神使役。此時進行表演的是三年級當中最擅長操縱式神的一群塾生,其中也可以見到京子的身影。


    在另外選出的成員當中,京子格外醒目。不隻是操縱式神的技巧高明,最重要的是她整個人顯得「光鮮亮麗」。聽說今天有電視轉播,說不定拍攝時畫麵會以京子為中心。


    不知道為什麽,今天京子的氣氛與以往有些不同。也許是多心了,不過她的氣色看來也比平常好一點。


    ——有什麽好事發生嗎?


    這是個好預兆,一定是這樣。天馬暗自點頭。


    長達一年半的等待。


    終於收到的那封信想必是等待已久的「變化」前兆,而且那變化必定是「好的變化」。


    接著,京子等人的演舞結束,咒練場內響起掌聲。天馬也跟著大家一起鼓掌,但是輪到自己表演時,緊張感又再度升高。


    沒問題、沒問題,事情一定能順利進行。他再一次告訴自己,但還是忍不住緊張。


    京子等人走下舞台後,一聲號令傳來,天馬等負責集團演舞的塾生急忙趕向各自的定位。移動時,天馬感覺自己的心跳愈來愈劇烈。


    就定位後,他深深一呼吸。


    在這時候,他想起事件發生的那天晚上,自己在早乙女涼的指示下隻身潛入陰陽廳的事情。


    當時天馬雖然心神專注,但也理解自己正走在一條多麽危險的鋼索上。事實上,他現在仍不時會夢見當時的情形。不隻是早乙女,還有天海的幫助,他不過是因為各種要素交互作用,好不容易成功罷了。


    不過,至少他是靠著自己的雙腳,走過那條危險的鋼索。


    ——和那個時候相比,這根本不算什麽。


    沒問題、沒問題,事情一定能順利進行。他正這麽告訴自己的時候,場內響起音樂。


    事到如今,天馬終於下定決心。


    真要說起來,機關早已設置完成,等於是木已成舟,隻剩最後的步驟。


    然後,音樂的曲調改變,四周的塾生吸了口氣後提升咒力,天馬也不例外。


    『式神生成!急急如律令!』


    結果,天馬壯烈失敗了。


    ★


    「哦,沒想到能用這種方式確認啊。」


    「就是說啊。」


    天海說得愉悅,冬兒也同意他的意見,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


    兩人所在的地方是他們目前的藏身處,水仙正好外出采買日常用品。因為隻是暫時用來隱匿行跡的地方,室內幾乎沒有家倶


    ,唯一放置在屋內的隻有一張折疊式的小桌子,現在冬兒正在那張桌上打開筆記型電腦,和坐在輪椅上的天海一同收看電視轉播。


    螢幕裏播出正在舉行的陰陽塾新春會,畫麵中央照出大大的京子。京子神采飛揚地指揮白櫻與黑楓,凜然而且絢麗的模樣奪去了觀者的目光。她一再出現在畫麵上,他們很能理解攝影師這麽拍攝的心情。


    「本來我以為就算看了美代的下一任塾長召開的式典,也隻會覺得是裝模作樣……可是能像這樣看見京子精神奕奕的模樣也不壞……可惡,怎麽覺得眼角熱了起來……」


    天海看著轉播,如他所說的雙眼有些濕潤。這對泰然自若而且嚴以律己的天海來說是很稀奇的一件事。


    不過……一年半了,而且不是普通的一年半,是從未經曆過的漫長又黒暗的一年半,在經曆過這段期間後見到夥伴的身影,冬兒同樣無法平息內心的激動。昨天晚上,不過數小時前對鏡的怨恨,似乎片刻間便煙消雲散。


    冬兒坐在輪椅旁的地上,一隻腳往前伸,另一隻腳立起膝蓋,把手靠在上麵,悠閑地看著螢幕,心情很久沒有這麽平靜。


    「簡直像看到被迫拆散的孫女啊,對於偷偷摸摸在地下暗中行動的人來說,實在是感激涕零。」


    「……我從以前就有這個疑問了。」


    「什麽疑問?」


    「您以前該不會喜歡塾長吧?」


    「哈,少胡說了。美代年輕的時候確實是個清秀的美女,不過她可是受到土禦門夜光一手提拔並且認證的『占星術士』。戰敗後,名門倉橋家把她當成了掌上明珠,那時候我隻是個初出茅蘆的小人物,哪敢喜歡對方。」天海咯咯笑著,像是覺得非常懷念。


    「不過……我隻跟你說,京子比美代漂亮多了,身材又好……欸,聽好了,你可別說出去哦?」


    「——知道啦。」


    冬兒暗中偷笑,答應了極為嚴肅地叮囑著他的天海。


    接著,京子的演舞結束,她敬了個禮後離開舞台。天海送出熱烈掌聲,冬兒其實也是同樣的心情,隻是他總覺得不太好意思,因此隻是目送京子退場。


    「這個轉播……」


    「嗯?」


    「也是倉橋廳長的指示嗎?」


    「……不,我不覺得他會插手管這種小細節。不過從業界的開放路線這層意義看來,這樣的活動確實符合他期望的方向。也就是說,這可以視為用不著廳長一一指示,四周也開始配合同一個方向行動的證據。」


    陰陽法修訂後,業界的氣氛逐漸轉向與以往不同的方向。至今仍保有許多舊習而且封閉的咒術界變得愈來愈暢通,這絕非壞事,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倉橋廳長的功績。


    可是倉橋另有企圖,而且是不容允許的企圖。


    在此同時,他促進當今業界的發展,注入新的活力。許多人因此獲得利益,勢必會使得他的勢力更加壯大。與他刀劍相向,等於是和那些因為他而受惠的人作對,而且對這些人來說,冬兒他們是絕對的「惡」勢力。


    「……我們實在是找上了很麻煩的對手啊。」


    「……你厭惡這種事了嗎?」


    「怎麽可能,這個樣子正合我意。」


    他半是逞強,又半是認真地說。不論是咒術界的將來也好,陰陽師的未來也罷,冬兒都不關心。天海也許會在意這種事情,但是和冬兒沒有關係。事情朝好的方麵發展或許是好事一件,不過如果是建立在某些人的犧牲——冬兒和他的夥伴們的犧牲上,他可管不了其他大多數人的幸福,隻會盡全力抵抗。


    螢幕另一頭的京子也在奮戰,絕不能輸給她。


    接著,會場內響起播報聲,一大群塾生接替京子等人的位置開始行動,看樣子應該是由這些塾生操縱式神進行集團演舞的表演。


    「……京子看過了,接下來不曉得能不能看見天馬,就算隻照到一下也好。」


    「誰知道,那家夥很不起眼。」


    冬兒苦笑著說,視線卻在螢幕裏遊移,四處找尋著友人的身影。


    天馬確實是低調又不起眼,冬兒姑且找了一下,果然沒找到他。


    沒找到天馬的「身影」。


    『式神生成!急急如律令!』


    螢幕另一頭,塾生們同時擲出式符。


    然後——


    「嗯?欸欸,這是怎麽一回事?」


    看著轉播的天海詫異地喃喃說著。


    「這不是集團演舞吧?發生什麽意外了嗎?」


    天海驚訝地睜大眼睛,從輪椅上稍微往前探出身體。


    相對的,冬兒猛然站了起來。


    他像是被人踢了一腳,沒辦法繼續坐在地上。睜大的兩隻眼睛差點裂開,雙唇緊抿成一直線,握緊的拳頭不住顫動,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聚精會神地盯著螢幕。「冬兒?」天海驚訝地叫著他,但他就算聽見了也沒有餘力回應。體內的細胞彷佛燃燒著熊熊火焰。


    冬兒一時間默不吭聲——


    感動與喜悅讓他全身發抖。


    「厲害……真有一套,天馬……」


    冬兒的嗓音有些嘶啞,啞然仰望著他的天海聽見後問道:「天馬?」連忙把視線轉回螢幕上。不過,他似乎找不到天馬,隻見他眯細雙眼,蹙緊了眉間。


    不過,找不到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冬兒也沒有找到天馬。不過,冬兒在眼前的轉播畫麵中發現了「天馬」。


    不隻天馬,還有另外一個人。


    「……您看不出來嗎?」


    「看、看出來什麽?」


    「您看不出來啊,這樣的話陰陽廳那些人也不可能曉得發生了什麽事。真有你的……!」


    「欸,冬兒,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冬兒終於轉過頭,麵向愈來愈不解的天海。


    他的臉上浮現欣喜若狂的笑容。


    「那是天馬傳來的訊息,夏目回來了。」


    3


    盛夏白晝的氣息逐漸強烈,洋館的客廳內,堅定的決心一個接著一個成形。


    京子與倉橋塾長一同回到倉橋宅邸,進行『讀星』訓練。


    冬兒與天海一同在暗處潛伏,追逐春虎與大友的行蹤。


    鈴鹿回到陰陽廳,從內部打探夜叉丸等人的目的。


    這些決定說來簡單,但其實是非常艱難,而且嚴峻的選擇。所有人都將投入嚴苛的環境,而且不曉得何時才有結束的一天。


    最難受的是,夥伴們必須各分東西。過去他們可以互相彌補彼此不成熟的地方,挺身麵對各種困境,但是今後他們再也沒有夥伴可以依靠,要幫助對方也有困難。


    『你們最好當成以後再也沒辦法聯絡,隻要一聯絡,肯定會走漏風聲。不隻是自己,也會危害到聯絡對象,這一點你們必須銘記在心。』


    今後除了潛伏的兩個人,其他人勢必會遭到陰陽廳監視,輕舉妄動隻會引來敵人的嚴加戒備。


    當然,一旦有狀況發生的對應方式——盡管簡單——也事先決定好了。比方說,要是狀況出現什麽變化,就由還能自由行動的冬兒與天海這邊應對,其他人則是按兵不動。雖然是單方麵的溝通方式,不過暫且還是以偽裝成日常生活為優先。


    即使孤立無援,也要各自在自己的戰場上努力取得勝利,夥伴們選擇了這樣的道路。


    「你們就算分開也一定不會有問題,不過小心別努力過度了。身處在逆境之中,保持內心的從容更重要。」


    聽見塾長衷心的建議,塾生們紛紛點頭答應。


    「……下次見麵就是大家再集合的時候,到時候我們要聚集起來揍春虎,教訓夏目一


    頓。」


    冬兒耐人尋味地慢條斯理說著,雖然沒有說出口,但京子和鈴鹿或許也是相同的想法。


    隻是——


    「……我……」


    一直沒有開口的天馬像是按捺不住,喃喃開了口。


    夥伴們的視線集中在他身上,他的臉色相當凝重。


    「我……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麽做,雖然我也思考過自己可以幫上什麽忙,可是……」


    天馬歉疚地說。


    遺撼的是,天馬的實力在這群人當中明顯是最差的一個。他既沒有『讀星』的才能,也沒有生靈的力量,更不是『十二神將』,隻是一介平凡的塾生。這並不是需要譴責的事情,但天馬就是無法停止責怪自己。他甚至想不出可以用什麽方式幫助其他夥伴,內心深感愧疚。


    不過,「天馬,你負責『待命』。」冬兒說得幹脆,「什麽?」天馬忍不住吃驚地回問,看向冬兒。


    「以後我需要在暗處潛伏,京子回到倉橋府——搞不好就這麽直接關在宅邸裏麵,就算沒有被監禁,也會遭到貼身監視。鈴鹿要是到陰陽廳自首,對方很有可能限製她的行動。換句話說,如果春虎或夏目試圖聯絡我們,能成為窗口的人隻有你。」


    「——!」


    聽見冬兒指出這一點,天馬赫然睜大了雙眼。


    他說得確實沒錯,要是所有人不是行蹤不明就是遭到監視,春虎和夏目根本無從與他們接觸。雖然不知道兩人會不會試圖聯絡,但不能完全排除這樣的可能性。


    「所以你負責回陰陽塾,過著和以前一樣的生活,並且裝作不在意我們的存在,這就是你的任務。」


    「可是大家以後那麽艱辛,隻有我……我、我的處境沒有大家那麽危險,至少讓我幫忙分擔。」


    「怎麽分擔?」


    「這……」


    天馬在一開始就明白表示自己不知道該怎麽做,今後的戰鬥屬於個人的戰鬥,沒有可以幫助其他人的餘地。


    看見天馬垂頭喪氣的樣子,冬兒往他走了過去,用雙手按住他的肩膀,語氣堅定地說:


    「聽好了,天馬。我們沒有慘遭殲滅,現在還能像這樣討論今後的去向,都是因為有你的幫忙。在我和京子、鈴鹿橫衝直撞的時候,隻有你采取和我們不同的行動,所以我們才能成功把春虎救出來。」


    「那、那是因為早乙女學姐……」


    「不,情形還是一樣,天馬。你是我們之間的『異數』,我們不管是『十二神將』、『占星術士』還是生靈——是土禦門家出身也好,夜光轉世也罷,每一個人的個性都很強硬。反過來說,是擁有『特殊』這個共通點、由相似的人聚在一起的集團。相似的人組成的集團一旦陷入敗局,就會因為相似而全滅,昨天晚上就是這樣的情形。」


    這話在某種意義上是冬兒的懺悔。昨天晚上最先提出潛入陰陽廳這個提議的人是冬兒,雖然他沒有邀其他人與自己一同前往,但就結果來看,他險些害得夥伴陷入全滅的危機。這麽看來,昨天晚上是天馬救了冬兒。


    「我們沒有全滅,是因為集團裏有個『異數』,在『特殊』的一群人裏麵有個『平凡』的塾生。你沒有必要和我們做一樣的事情,假設你成為我們的負擔,我們也會全力支援你。所以你就用自己的方式——我們沒有一個人做得到的方式幫助我們,這才是『團隊』的意義。」


    「……冬兒同學……」


    天馬喃喃說著。冬兒說完這些話後點了下頭,放開雙手。


    「冬兒說得沒錯。」接著京子也朝天馬露出了微笑。


    「在我們這群人裏麵,能成為春虎和小夏聯絡窗口的人確實隻有天馬,這不是我們能做到的事情。」


    「……再說,什麽叫做『大家以後那麽艱辛』?講得好像別人的事情一樣,你以後一樣會遭到陰陽廳的監視。」


    接著開口的人是鈴鹿。「我嗎?為什麽?」看見天馬驚訝的反應,鈴鹿重重地歎了口氣。


    「你不知道自己做了多麽嚴重的事情嗎?昨天那起事件中,唯一瞞過廳長他們的隻有你哦?……雖然說你隻是『平凡的塾生』,不會像我們一樣遭到嚴密的監控……但他們也不可能再放著你不管。」


    昨晚天馬入侵陰陽塾的事情遲早會曝光,陰陽廳不會無能到放過這件事情。「我也會被捕嗎?」天馬困惑地說,『——不會。』這次輪到天海表達自己的意見。


    『逮捕未成年塾生不算什麽大功,而且如果由咒捜部主導,應該會故意放著不管,觀察情形吧。』


    「咦,這樣要是春虎或夏目同學來找我,不是反而危險嗎——」


    『今後不管要做什麽——或是什麽也不做,都經常伴隨著危險。不過對方在這件事上理應會謹慎行動,否則什麽事也做不成。』


    「…………」


    天馬再次陷入沉默。


    他希望可以幫助夥伴,卻又不知道自己可以派上什麽用場。尤其自己也一樣遭到監視,要是輕舉妄動,恐怕隻會危害到其他夥伴。


    冬兒要他待命,他也明白需要留下聯絡窗口的意義。可是隻有自己伺機而動,這件事還是讓他心裏很難受。


    「天馬同學——」


    塾長正要開口,就被天海輕輕舉起手擋了下來。


    『……放手去做吧。』


    也許是看出天馬內心的糾葛,天海坦率地說。


    天馬「咦?」了一聲,完全摸不著頭緒。


    『小子,你剛才煩惱了那麽久,也想不出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吧?既然這樣就別行動,繼續思考。』


    天海說到這裏就看向冬兒、京子和鈴鹿,並說:『其他人也一樣。』


    『以後我們沒辦法聯絡對方,要怎麽辦隻能靠你們自己判斷,依自己的想法行動。狀況瞬息萬變,到時候能依靠的人隻有自己。你們就用自己的方式思考,仔細思考過後再做出決定,所謂「獨當一麵」指的就是這麽一回事。』


    天海說這番話的語氣莫名輕快,為原本沮喪的天馬紓解了緊張的情緒,而且確實穩固了他搖擺不定的內心。


    自己目前能做的事情,他確實也隻想得到「待命」。但是絕不能就此滿足,必須時常思考是不是有其他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


    狀況千變萬化,今後要如何行動,想必天海也無從預料。到時候,孤立無援的天馬等人隻能憑自己的力量找出最佳對策,並且同時為其他夥伴設想。


    天馬等人如今儼然是命運共同體,其中一人的行動結果不論是好是壞,都會波及到其他人。


    不過,要是因為害怕產生不好的影響而畏縮不前,就失去了組成團隊的意義。所以天海要他們持續思考,要他們在思考過後自行做出決定。


    不隻自己,也要負起對夥伴造成風險的責任,在這樣的基礎上展開行動。要做到這一點,「團隊」才算發揮功能。


    「…………」


    從天馬的瞳孔中,天海確認到他已經下定決心。天海咧嘴微笑,天馬接著轉頭看向冬兒、京子和鈴鹿,默默地對他們點了個頭。


    可以說就是從這個時候,他們的戰鬥正式開始。


    ★


    逃亡生活的基本原則是靜觀其變,一有事發生就異常忙碌,沒事的時候基本上是過著銷聲匿跡的生活。懶散的秋乃並不討厭這樣的生活,隻要她想,就算是發呆數小時,她也不以為苦,而且三餐都能溫飽,在她看來簡直是夢寐以求的環境。


    不過,這僅限於她一人獨處的時候。


    逃亡生活的難處在於很少有一個人的時間,如果隻有自己一個人,她可以懶洋洋地整天看著天空,可是隻要身旁有人在,她就不能自甘


    墮落到這種程度。


    「秋乃,今天來練習隱形術吧。」


    「咦,又要練習?」


    用完早餐後,她正坐在榻榻米上看電視——這個家裏留下的唯一可以稱作家電的電器——的時候,洗完碗盤並且結束打掃工作的夏目從廚房走出來叫著秋乃。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秋乃歪著頭往斜後方轉去,仰望向夏目。不滿的眼神讓夏目好不容易忍住苦笑,「秋乃?」如此訓斥著她。


    「你明白我們的立場吧?趁現在練好隱形術,萬一發生什麽事情一定能派上用場。」


    「沒、沒關係,萬一發生事情的話我可以逃,我跑得很快……」


    「不行,逃跑和隱形應付的是不同場麵,必須兩種都會。」


    「我不會靠近危險的地方……」


    「不行,危險會主動找上門。」


    「不、不然,讓我曬一下太陽……」


    「不行。」


    看見秋乃下巴皺出奇怪的紋路,夏目終於忍不住苦笑了出來。


    一起生活之後,秋乃才知道自己的第一個朋友是個無比認真的少女。相對於一個指示一個動作的秋乃,她不等別人指示就會接連完成所有自己應該做的事,而且隻要抓到一點空檔,她會跑去請教鷹寬或是千鶴,磨練自己的咒術實力。別說玩樂了,要不是周圍人提醒,她甚至會忘記休息。秋乃覺得不可置信,那個樣子看在她眼裏簡直和聖人沒兩樣。


    夏目也用自己與生倶來的認真態度要求秋乃,一開始和朋友共度的時光,讓秋乃覺得很新鮮,也樂於配合。隻是如果是以玩樂的感覺進行也就算了,但夏目的練習相當嚴謹,她很快就累得受不了,厭倦了練習。可是就算這樣,夏目也不可能放過她。


    「天氣這麽好,我們在庭院練習吧。秋乃你的靈力不弱,隻要掌握訣竅,馬上就能學會了。」


    「……好啦。」


    秋乃有些不情不願,在夏目的催促下走到庭院。


    在寺裏長大的秋乃雖然會鬧別扭,但其實非常聽話,而且和夏目在一起讓她覺得非常快樂,隻是如果能選擇的話,她希望偶爾可以一起玩耍。


    「嗚嗚,好冷。」


    「從之前的複習開始,你還記得手印嗎?」


    「唔……」


    秋乃交叉雙手手指,接著就這麽練習了一個小時。


    夏目提議差不多可以休息的時候,秋乃早就累癱了。


    隱形術是很樸實的咒術,隻是在還不習慣的時候必須持續集中注意力,造成精神非常大的


    負擔。對初學者來說,持續練習一個小時想必相當辛苦。


    秋乃還在星宿寺的時候,常目睹師父和前輩們修行的景象。由於有過去的經驗可供參考,她發現夏目的練習乍看溫和,實際上卻相當艱苦,大概是因為夏目總是全力以赴,不曾鬆懈吧。她的神情溫柔,做起事來卻很嚴苛。


    「累死我了……夏目你太嚴格了啦……」


    「嗬嗬,不過秋乃你跟上練習進度了啊。」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這已經是極限,我再也撐不下去了。」


    「好像是這樣呢——你的耳朵冒出來羅。」


    被夏目這麽一提醒,秋乃忽然漲紅了臉,舉起雙手試圖藏住頭頂,可惜隻是徒勞無功。高舉的雙手底下,從秋乃頭上冒出了一對實體化的長耳朵。


    白銀皮毛覆蓋的兔子耳朵。


    臀部則是冒出一球小小圓圓的兔子尾巴。平常她會解除實體,藏起這兩個部位,可是隻要一慌張或一不留神,或是像現在這樣疲倦不已的時候,就會不知不覺冒出來。


    秋乃是極為罕見的「兔子」生靈,她的腳程快,靈力強,全是這個原因。


    「好久沒看見秋乃的耳朵了呢。」


    「真討厭,都是夏目的訓練太嚴厲了啦。」


    「對不起。不過真的很可愛呢,很適合你。」


    夏目一臉天真無邪,嫣然微笑著稱讚秋乃。秋乃至今還不習慣被人稱讚,眼鏡底下的雙眸有些泛紅。


    雖然夏目稱讚可愛,但這對耳朵正是秋乃自卑的根源。光是兔子生靈就像珍禽異獸一樣了,從頭頂冒出兔子耳朵看起來更有種傻呼呼的感覺,所以在一起生活之後,她還是習慣把耳朵藏起來。


    不過如果對方是夏目,她最近就變得沒有以前那麽在意,再說忽然藏起來也很奇怪,於是她決定先這麽維持一段時間。


    兩人並肩在簷廊坐了下來,夏目的個子比秋乃高,不過在露出耳朵的時候,加上耳朵的高度是秋乃比較高。夏目看著搖來搖去的兔子耳朵,露出愉快的微笑。秋乃還是一樣覺得難為情,不過看見夏目那麽開心,她也很高興。


    秋乃久違地讓雙耳自由伸展。


    「欸,夏目。」


    「什麽事?」


    「你覺得這對耳朵和我的親戚有關係嗎?」


    「這……」


    看見夏目欲言又止的模樣,秋乃心裏暗呼不妙。


    秋乃自小在星宿寺長大,在東京疑似有遠房親戚,而且是自古與咒術相關的傳統世家。她現在受土禦門家的人照料,但名義上隻是在她找到親戚前暫時幫忙照顧。


    那個親戚姓「相馬」,據說秋乃的本名是相馬秋乃。


    自從聽見相馬這個名字後,土禦門家的人——包括夏目在內——提到秋乃的親戚就含糊其辭。他們是有幫她找,隻是解釋得很不清楚。畢竟秋乃以為自己,生孤苦伶仃,就算是遠親,知道自己有親戚在世上也讓她很在意。隻是因為大家的反應是那種態度,平常她不會主動提起這個話題。


    夏目這時候的表情也很陰鬱,「對、對不起,這種事情問了你也不知道嘛。」於是她匆匆忙忙結束話題。


    盡管在意,但因為從來沒見過麵,又是最近才相信真的存在遠親,要說秋乃認為哪一邊重要,那肯定是夏目這個朋友,和受到諸多照顧的土禦門家的人。


    雖然她現在還是不知道該怎麽和泰純往來,但是不管鷹寬還是千鶴,土禦門家的人都很親切善良。這些人會把話說得不清不楚,肯定是有難言之隱。既然這樣,自己也用不著特地積極提起這個話題,秋乃這麽認為。


    「啊,對了,昨天真是太好了呢。」


    「咦?……啊啊,你說那封信嗎?」


    秋乃有些強硬地轉移話題後,夏目似乎也——或許是多心了——鬆了口氣。


    「那個人真的會讀信嗎?」


    「天馬同學一定會讀,因為他是個親切又很為朋友著想的人。」


    「說得也是,雖然隻聊了一下,但他確實是個好人。」


    「你真的這麽覺得嗎?我聽叔父說,你的樣子很緊張,而且連眼睛都閉上了,也沒好好看對方的臉……」


    「沒、沒這回事!我是有一點緊張沒錯——可是我有確實看著對方的臉,也真的有講到話,不然怎麽把信交出去?」


    秋乃搖著耳朵為自己辯解,夏目的眼神有些促狹,不過還是溫柔地輕輕笑了出來。


    幫忙交信的人是秋乃,不過那個時候鷹寬也與她同行,負責在暗處警戒周圍是否有人監視。交完信後,為了謹慎起見,也確認是否有來自陰陽廳的接觸,聽說他也觀察了天馬上下學的情形。相反的,夏目沒有跟去。她猶豫再三,最後被「萬一讓敵人發現將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個理由勸退,留在家裏。既然想見又見不了麵,至少去看一下對方的樣子也好,秋乃這麽心想,但是夏目的心情也很複雜。


    那個少年是夏目過去的同學,也是其中一位摯友。因為秋乃隻有夏目這個朋友,在要去見夏目除了自己以外的朋友前,其實她心裏一直忍不住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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