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丹波街道的長阪口,可以清楚地望見對麵的山景。透過街道樹,可以看到山上的殘雪燦爛耀眼。群山位於丹波的邊境,像百褶裙般圍繞在京都西北的郊外。


    有人說道:


    “點火!”


    雖然已是初春,也隻是正月初九而已,從衣笠吹來的寒風,對小鳥來說還是挺冷的。原野裏傳來它們吱吱的叫聲,更增添了一股寒意。這天氣就像是武士腰間的佩刀一樣,充滿了冷冽之氣。


    “燒得真旺啊!”


    “火會蔓延,一不注意就會燎原。”


    “沒辦法考慮這麽多了,而且,再怎麽燒也不會燒到京都的。”


    在荒野的一端,響起了嗶嗶剝剝的燃燒聲,四十多人的臉被熏得黑黑的。熊熊的火焰在晨曦中張牙舞爪,直竄天際。


    “好熱!好熱呀!”


    有人嘟囔著。


    “可以住手了!”


    植田良平被熏得難受,向正在添加幹草的人叱喝道。


    這樣,過了半刻鍾。


    “大概已過卯時了吧?”


    有人開口說道。


    “是嗎?”


    大家不約而同抬頭看著太陽。


    “已過卯時下刻了吧?應該是這個時辰了。”


    “小師父怎麽了?”


    “快到了吧?”


    “是該到了。”


    每個人神情緊張,沉默不語。而且大家雙眼眺望對街,抿著口水,等得有些不耐煩。


    “到底是怎麽了?”


    這裏原本是皇室的牧場,也叫做“乳牛院遺跡”。偶爾還可以看到放養的牛群。在豔陽高照的天氣裏,還夾雜著枯草和牛糞的味道。


    “武藏該不會爽約了吧?”


    “說不定已經來了呢!”


    “誰去看一下。蓮台寺野離這裏不是隻有五百多米嗎?”


    “去察看武藏的動靜嗎?”


    “沒錯!”


    “……”


    沒有人站出來說要去。每個人都被煙熏得難受得沉默不語。


    “但是,小師父說好去蓮台寺野之前要在這裏做準備的啊!再等一會兒看看吧!”


    “該不會是弄錯地方吧?”


    “小師父昨晚確實交代植田先生了。應該不會弄錯地方才對。”


    植田良平接著門人這句話,補充說道:


    “沒錯———也許武藏已先一步到達約定地點。說不定小師父是想讓對手武藏焦慮不安,才故意遲到。如果門徒不明就裏隨意行動,別人會笑我們派打手幫忙,吉岡一門將會名聲掃地。至少我們知道浪人武藏是單槍匹馬,因此,大家應該以靜製動,直到小師父出現為止。我們要像風火山林,不動如山,冷靜觀察。”


    當天早上。


    雖然不是什麽特別的集會,但是乳牛院草原還是聚集了許多人。當然,從人數來看,吉岡門下隻來了一些人。除了植田良平在場之外,自稱京流十劍高弟幫的人則來了半數人馬。可見四條武館全都派出中堅分子在此枕戈待旦,準備出擊。


    清十郎昨晚特別交代每個人:


    “絕對不準拔刀相助!”


    而且,手下所有的人也都認為今天小師父的對手武藏多少有兩把刷子。


    不敢掉以輕心。即使如此,但他們還是認為小師父清十郎不會敗給武藏。


    不可能輸的。


    再加上五條大橋高掛告示牌,將今天的比賽公諸於世。這樣一來,不但可以顯耀吉岡一門的威容,清十郎的名氣也會隨之宣揚開來。身為門徒當然義不容辭,所以才會聚集在離比賽地點蓮台寺野不遠的草原上。此刻,由於久候不到吉岡清十郎,大家也心急如焚了起來。


    然而———


    清十郎到底怎麽了?一直沒看到他的人影。


    已經過了卯時,太陽就要出來了。


    “真奇怪啊?”


    三十幾人開始嘟囔起來,植田良平本來下過命令要冷靜觀察,現在也已經開始鬆懈了。有些人看到乳牛院草原聚集這麽多人,誤以為這裏是比賽場,在一旁問道:


    “到底比賽怎麽樣了?”


    “吉岡清十郎在哪裏?”


    “還沒到呢!”


    “武藏呢?”


    “好像也還沒來。”


    “那些武士是幹什麽的?”


    “大概是哪一方的打手吧?”


    “這算什麽!隻有打手來,主角武藏跟清十郎竟然還不露臉。”


    人越聚越多。


    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地圍攏過來。接著大家七嘴八舌問道:


    “還沒來嗎?”


    “還沒來嗎?”


    “哪一個是武藏?”


    “哪一個是清十郎啊?”


    當然,誰也不敢靠近吉岡一門聚集的地方,但是除了乳牛院草原之外,連茅草叢、樹枝上都可以看到無數攢動的人頭。


    城太郎突然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腰間佩了特大號的木劍,穿著超大的草鞋,走在幹泥地上,啪噠啪噠揚起塵土,口中說道:


    宮本武藏風之卷(2)


    “沒看到人呐!沒看到人呐!”


    他目光炯炯,望著每張臉,繞著這個大草原四處尋找。


    “到底怎麽了?阿通姐明明知道今天的事,怎麽沒看到人。而且從那天之後,她也沒再來過烏丸大人的官邸。”


    原來,城太郎要尋找的是那一直掛念武藏勝敗且今天一定會出現的阿通。


    平時,若傷了一根小指頭,都會讓女人臉色蒼白。有趣的是,越是殘忍流血的事,反而越能引發她們與男人不同的興趣。


    總之,今天的比賽確實吸引了京都人的注意。蜂擁來看比賽的人群當中,也有許多女性,甚至連袂而來。


    但是,這些女人當中,惟獨不見阿通的影子。


    城太郎在原野四周已走得疲憊不堪。


    “真奇怪啊!”


    說不定元旦那天,在五條大橋分別後,阿通生了一場病吧?他邊猜想邊走。


    又想:


    說不定阿杉婆花言巧語把阿通給騙了……


    他一想到這裏,便開始忐忑不安。


    他擔心此事,遠超過今天的比賽結果。城太郎對今天的勝負,一點也不擔心。


    數千人圍繞在原野四周,等待觀看比賽。他們一致認定吉岡清十郎可以贏得這場比賽,隻有城太郎堅信:


    “師父會贏的!”


    此刻,他腦海裏浮現出大和般若原野時,武藏以寡敵眾,神勇抵擋持長槍的寶藏院眾人時的英姿。


    “師父不會輸的!即使眾人圍攻,也不會輸……”


    就算將駐紮在乳牛院草原的吉岡門人全算進去,他還是堅信武藏的本事。


    所以,這方麵他倒不擔心。阿通沒來,雖然不致令他太過失望,但確實擔心阿通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她在五條大橋跟著阿杉老太婆離去時曾說:


    “一有空,我會到烏丸大人官邸去。城太!你拜托官邸那邊的人,先讓你在那裏住下來。”


    她的確說過這話。


    但是———至今已過九天了———這期間,連正月初三、正月初七,也不見阿通來訪。


    “到底是怎麽了?”


    城太郎兩三天前就開始感到不安,但是今早來此之前他仍抱著一絲希望。


    “……”


    然而,現在城太郎隻能孤零零地眺望草原的正中央。吉岡門人圍著火堆,成為幾千名觀賽者注目的焦點。雖然氣氛森嚴,但是因為清十郎還未出現,個個看起來無精打


    采的。


    “真奇怪啊!告示牌上明明寫著比武地點是蓮台寺野,是這裏沒錯吧?”


    這點誰都不曾懷疑,隻有城太郎覺得奇怪。接著,在他身邊的人群當中,突然有人從旁叫他:


    “小毛頭!喂!喂!小毛頭!”


    仔細一看,城太郎記得他。他就是九天前的正月初一早上在五條大橋邊,看到武藏與朱實竊竊私語,故意目中無人,仰天大笑幾聲之後離去的佐佐木小次郎。


    雖然隻見過一麵,城太郎非常上道,立刻回答:


    “什麽事?大叔!”


    小次郎走到他身邊。這年輕人有個怪癖,要跟人打交道之前,喜歡先把對方從頭到腳狠狠打量一番。


    “我們好像什麽時候,在五條大橋見過麵吧!”


    “大叔!您記得啊!”


    “我記得當時你跟一個女人在一起。”


    “啊!您是說阿通姐嗎?”


    “那女的叫阿通啊?她和武藏是什麽關係呢?”


    “啊?”


    “表兄妹嗎?”


    “不是。”


    “是親妹妹嗎?”


    “不是。”


    “到底什麽關係?”


    “是喜歡的人。”


    “喜歡?”


    “阿通姐喜歡我師父。”


    “他們是情人嗎?”


    “大概是吧!”


    “這麽說來,武藏是你師父嘍!”


    城太郎驕傲地點頭回答道:


    “是的。”


    “哈!所以你今天才到這裏。但是,清十郎和武藏都還沒出現,看熱鬧的人急得發慌呢!你應該知道武藏是不是已經出發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他呢!”


    後麵傳來兩三人跑過來的腳步聲,小次郎老鷹般的眼睛,立刻朝向他們。


    “咦?這位不是佐佐木閣下嗎?”


    “啊!植田良平。”


    “您怎麽了?”


    良平來到他身邊,緊抓著小次郎的手道:


    “打從去年年底,您就沒回過武館來,小師父還常在念您,您到底怎麽了?”


    “雖然之前沒回去,今天來不也一樣!”


    “不管如何,先到那邊再說吧!”


    良平和其他手下,恭敬地陪著他到草原中央自家的營地去了。


    遠處的群眾,一看到背著大刀、打扮入時的小次郎,馬上叫喊著:


    “武藏!武藏!”


    “武藏來了!”


    “啊!是那個人嗎?”


    “錯不了———那是宮本武藏。”


    宮本武藏風之卷(3)


    “嘿……打扮得可真入時啊!看起來好像實力不弱的樣子。”


    留在原地的城太郎,看到四周的人都以為那人是武藏,趕緊說:


    “不是!不是!武藏師父會是這副德性嗎?他哪會像歌舞伎的小生呢?”


    他拚命想更正大家的誤會。


    有些人雖然沒聽到他的話,看著看著,也開始覺得不對勁。


    “有點奇怪喔!”


    有人開始懷疑。


    小次郎走到草原中央後站住,以他慣有的傲慢態度,好像在對吉岡四十名手下訓話。


    “……”


    植田良平以下的禦池十郎左衛門、太田黑兵助、南保餘一兵衛、小橋藏人等幾位號稱十劍客的人,似乎不吃他那一套,個個默不作聲,隻用可怕的眼神直瞪著小次郎不斷牽動的嘴角。


    佐佐木小次郎對植田良平等人口若懸河地說道:


    “到現在武藏跟清十郎都還沒來,這是上蒼保佑吉岡家。請各位趁清十郎沒到之前,趕緊分頭回武館去吧!”


    單單這一席話已足夠激怒吉岡門徒了,但是他又繼續說道:


    “我這一番話對清十郎而言,可是最有利不過了!有誰比我更能幫助你們呢?對吉岡家來說,我可是上天派來的預言家呀!幹脆我就直說了吧……要是比武的話,清十郎一定會輸得很慘,說不定會成為武藏的刀下鬼呢!”


    吉岡門徒聽了沒有一個好臉色。就拿植田良平來說吧!他的臉已變得鐵青,兩眼直瞪著小次郎。


    十劍客當中的禦池十郎左衛門,已經快聽不下去了。看到小次郎說個沒完,於是向前一步,靠近他身邊問道:


    “閣下,你還要說什麽嗎?”


    他邊說這話,邊抬起右手肘,一副攻擊的架勢,故意顯露他擁有一身好功夫。


    小次郎隻是麵帶微笑,露出深深的酒窩回看他。因為小次郎人高馬大,即使是笑臉,也會讓人誤以為傲慢、瞧不起人。


    “我的話刺耳嗎?”


    “當然。”


    “那麽,實在很抱歉。”


    小次郎輕輕閃開———


    “這麽辦吧!我就不拔刀相助,任其自然發展了。”


    “像你這種角色,誰會找你拔刀相助啊!”


    “不見得吧!你們和清十郎不是從毛馬堤把我迎接到四條武館嗎?當時,你們不是一直拍我的馬屁嗎?”


    “那是待客之道,以禮相待而已,你可別沾沾自喜,自以為是。”


    “哈哈哈!如此說來,那豈不是要在此地先與你們大打一場了。我的預言不會錯的———依我看,這場比武百分之九十九清十郎是注定要失敗的。正月初一早上,我在五條橋畔看到武藏時,就覺得武藏真是要得……而當我看到你們在橋邊高掛比賽告示牌時,覺得那簡直就像寫著吉岡家道衰亡的訃文……這也難怪,一般人通常無法看到自己的弱點。”


    “住、住口!你今天是專程觸吉岡家黴頭的嗎?”


    “忠言逆耳,不相信的話,到頭來倒黴的是你們。反正比武是今天的事。再過不久,你們就會清醒了。”


    吉岡門徒臉色大變,朝小次郎猛吐口水、叫囂:


    “你說夠了沒?”


    四十幾名吉岡門徒殺氣騰騰,一步一步向小次郎逼近。黑暗的原野卻吞沒了這股殺氣,令人不易察覺。


    但是,小次郎早已胸有成竹,飛快地跳開。他按捺不住愛管閑事、好打抱不平的個性。他心想:我的好意,他們不但不感謝,還責怪我胡言亂語。他又想到:這一開打,說不定來看熱鬧的群眾,會把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想到這裏,小次郎流露出挑釁的眼神。


    遠處的人群看到這邊的情形,果然一陣騷動。


    一隻小猴子穿過人群,像個球般朝著原野跳了過去。


    小猴子前麵有一位年輕女子,身影飛快地奔向原野。


    原來是朱實。


    此時,吉岡門徒與小次郎之間氣氛緊張,隨時都可能點燃戰火。但隨著朱實的喊叫聲,緊張的氣氛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朱實叫著:


    “小次郎!小次郎……武藏哥在哪裏……武藏哥沒來嗎?”


    小次郎轉身驚叫:


    “啊?”


    吉岡門的植田良平和其他人也異口同聲:


    “啊!是朱實啊!”


    一時間,眾人帶著詫異的眼光看著她和小猴子。


    小次郎帶著責備的口吻說道:


    “朱實,你怎麽來這裏了?不是跟你說過不可以來的嗎?”


    “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著。難道我不能來嗎?”


    “當然不行。”


    朱實聳聳肩沒答腔。


    “回去!”


    她聽小次郎這麽一說,深吸一口氣,猛然搖頭表示拒絕:


    “才不要呢!雖然承蒙您的照顧,但是我並不是你的老婆,不是嗎?所以恕難從命。”


    朱實突然不說話,聲音哽塞,嗚嗚咽咽地抽噎起來。傷心的哭聲,幾乎要把男人狂暴的感情給融化了。但是朱實接下來說話的語氣,比任何男人更為堅定。


    宮本武藏風之卷(4)


    “你什麽意思嘛!把我捆綁在佛具店二樓———就因為我擔心武藏,你便憎恨我,故意欺負我,不是嗎?何況……何況……今天的比武是要殺武藏。你自認為對吉岡清十郎有一分道義,打算當清十郎招架不住時,你便義不容辭拔刀相助,好砍殺武藏。所以你才將我捆綁在佛具店二樓,一大早就出門到這兒,是不是?”


    “朱實,你瘋了嗎?在眾人麵前,光天化日之下,你瞎說什麽?”


    “我要說,就當我瘋了吧!武藏是我的心上人……他來送死,我無法坐視不管。我在佛具店二樓大聲呼救,附近居民才幫我解開繩索,我才能趕到這兒。我非見武藏不可……武藏哥!請你出來,你在哪裏啊?”


    “……”


    小次郎咋咋舌,站在情緒失控的朱實麵前竟然無言以對。


    雖然朱實瘋言瘋語,但是她說的句句是實話。如果朱實說假話,小次郎一定會嘲笑、諷刺並反駁她,而且他將樂此不疲,把它當作一件樂事呢!


    在眾人麵前———而且是這種場麵———她竟毫無忌憚地全盤托出。小次郎既難堪又生氣,斜睨著她。


    就在此時。


    一直隨侍在清十郎身邊的年輕家仆民八,從街樹那頭直奔而來。他舉著手大聲叫喊:


    “不、不得了了!大家趕、趕快來啊!小師父被武藏砍、砍傷了!”


    民八的喊叫聲,讓大家臉上的殺氣頓失。眾人驚愕之餘,腳下仿佛地陷一般頓失依恃,大夥兒不由異口同聲問道:


    “什、什麽?”


    “小師父被武藏———”


    “在、在哪裏?”


    “才一瞬間。”


    “真的嗎?民八!”


    大夥兒語無倫次地你一言我一語不斷詢問著。本來,清十郎說好要先來此準備一番,但還沒來就聽到民八通報清十郎與武藏已經分出勝負的消息,任誰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家仆民八含糊不清地說著:


    “趕快!趕快!”


    民八上氣不接下氣,連滾帶爬地邊說又邊循著原路直奔而去。


    雖然半信半疑,但也無法斷定真假。於是,植田良平、禦池十郎左衛門等四十多名弟子,有如野獸跳越火堆般,“唰”一聲緊緊跟在民八後麵,往街樹的方向直衝過去,頓時塵土飛揚。


    通過丹波街道,向北走了五百多米之後,右側仍然是綿延不斷的街樹。廣闊的荒野,靜謐地徜徉在春天的陽光裏。


    原本悠閑啼叫著的柬鳥和伯勞鳥,被人群驚嚇得振翅飛起。民八發狂般地跑進草叢中,直跑到一處圓形古墳旁才停下腳步。他跪倒在地,像在擁抱大地般,聲嘶力竭地呼喊:


    “小師父!小師父!”


    “啊?”


    “唉呀!”


    “是小師父!”


    隨後趕到的人,不由停住了腳步。隻見草叢中,一位身穿藍花手染衣的武士,外罩一件皮背心,額頭上係了一條吸汗的白布條,正趴在地上。


    “小師父!”


    “清十郎師父!”


    “振作一點!”


    “是我們呐!”


    “是您的弟子啊!”


    清十郎的頸骨好像斷了,被抱起來之後,頭沉甸甸地垂了下去。


    吸汗的白布條上,一滴血也沒有。無論是衣襟或衣服,甚至四周的草叢,絲毫沒有沾染任何血跡。但是由清十郎的眉尖和眼神中,都可以感受到他痛苦萬分,且他的嘴唇已經發紫了。


    “還、還有呼吸嗎?”


    “相當微弱。”


    “喂!來人呀!趕緊把小師父抬回去。”


    “要抬回去嗎?”


    “沒錯!”


    其中一人轉過身,將清十郎的右手放到自己肩上,正要站起來,清十郎痛苦喊道:


    “好痛啊……”


    “門板!門板!”


    清十郎這麽一說,三四人馬上飛奔去找門板。好不容易從附近民家抬來了一片門板。


    門徒讓清十郎仰躺在門板上。每當呼吸他就痛苦不堪,甚至大吼大叫,狂亂不已。門徒無可奈何,隻好解下腰帶,把清十郎捆綁在木板上,由四人各抬一角。眾人像舉行喪禮般,默默地抬著門板向前走去。


    清十郎兩腳在木板上叭噠叭噠踢個不停,幾乎要把木板踢破了。


    “武藏……武藏走掉了嗎……哎唷!好痛啊!整隻手都痛死了!骨頭好像斷了……呼!呼!呼!受不了啦!弟子們!把我的右手腕砍了吧———快砍!誰快砍斷我的手腕吧!”


    清十郎凝視著天空,痛苦地哀號、叫囂著。


    受傷的人實在太痛苦,抬門板的人,尤其是清十郎的徒弟們都不忍正視,不約而同地移開視線。


    “禦池先生!植田先生!”


    眾人站在那裏,呆若木雞,抬門板的人回過頭,向前輩們討教計策:


    “小師父看起來非常痛苦,才會叫我們砍斷他的手腕。我想,是不是砍掉手腕可以減輕他的痛苦呢?”


    良平和十郎左衛們大聲叱喝道:


    宮本武藏風之卷(5)


    “你瞎扯什麽!”


    “再怎麽痛也隻是痛,並沒有生命危險。如果砍斷手腕,說不定會因失血過多而危及性命。總之,趕緊將清十郎大人抬至武館,再好好看一下他右肩骨頭的狀況,查看到底被武藏的木劍傷了多深。即使打算砍掉手腕,也得有萬全的止血準備才行。否則,絕不能砍———對了!誰先趕到武館去請醫生。”


    兩三名弟子為了盡早將醫生請來,個個飛奔而去。


    從乳牛院草原聚集過來的仰慕群眾,像蛾蛹般並排在街道旁的鬆樹下,眺望著這邊。


    這事令人頭痛,植田良平臉色黯淡,向走在門板擔架後麵沉默不語的人說道:


    “你們先去把人群支開!怎可讓這些人看到小師父的狼狽相!”


    “知道了!”


    好幾個弟子板著忿怒的臉孔跑向草原。敏感的人群像蝗蟲般逃之夭夭,揚起漫天塵土。


    家仆民八跟隨在門板旁,邊哭邊走。良平抓住民八的肩膀,一臉的忿怒,用責備的語氣說道:


    “民八!過來一下。”


    民八看到植田良平眼光恐怖,嚇得合不攏嘴,聲音顫抖地回答:


    “什、什麽事?”


    “你從四條武館就一直陪著小師父嗎?”


    “是、是的!”


    “小師父是在哪裏做準備的呢?”


    “到了蓮台寺野之後才準備的。”


    “小師父不可能不知道我們會在乳牛院草原等候,他怎麽會直接前往呢?”


    “事先,我一點也不知道。”


    “武藏比小師父早到還是晚到?”


    “武藏先到,站在那座墳墓前。”


    “隻有一人?”


    “沒錯!隻有一人。”


    “如何比武的?你看到了嗎?”


    “小師父跟我說:萬一我輸給武藏,請把我的屍骨撿回去吧。弟子們天亮後會聚集到乳牛院草原。在我和武藏尚未分出勝負之前,不準去通報他們。勝敗乃兵家常事,我不想當一個卑鄙的勝利者———絕對不能以多欺少。小師父說了這番話之後,便朝武藏走去。”


    “嗯……然後呢?”


    “我從小師父的肩膀望過去,看到武藏微笑的臉孔。一切靜悄悄的,招呼都來不及打,就聽到一聲響徹雲霄


    的慘叫。我定睛一看,小師父的木劍已飛向天空,隻剩下纏著橘紅色頭巾、鬢發散亂的武藏佇立在那兒……”


    如台風過境,街上已看不到任何看熱鬧的人影。


    清十郎躺在門板上呻吟,抬著門板的那群人垂頭喪氣有如馱著敗旗回歸鄉裏的兵馬。他們小心翼翼地走著,惟恐增加傷者的痛苦。


    “咦?”


    突然,眾人停住腳步。抬著門板走在前麵的人嚇了一跳,手撫胸口,後麵的人則抬頭探看。


    枯萎的鬆葉,嘩啦嘩啦地掉落到門板上。原來樹梢上有一隻小猴子,眼睛咕嚕嚕地向下望,還故作調皮狀。


    “啊!好痛!”


    有人被飛過來的鬆果打到臉,痛得大叫。


    “畜生!”


    那人向猴子丟射一把小刀。小刀穿過樹葉,被陽光反射得閃閃發亮。


    遠處傳來了口哨聲。


    小猴子立刻跳到站在樹下的佐佐木小次郎的肩上。


    “啊!”


    抬著門板的吉岡門徒現在才看清楚,除了小次郎之外,還有朱實站在那裏。


    “……”


    小次郎直盯著橫躺在擔架上受傷的清十郎,毫無半點嘲笑的表情。反倒是聽到他痛苦的呻吟聲,對戰敗者顯露出憐憫之意。但是吉岡門徒立刻想到小次郎剛才的話,一致認為:他是來嘲笑我們的。


    不知是植田良平還是其他人,催促抬門板的人說道:


    “是猴子啦,不是人,不需要和它計較,快走吧!”


    正要趕路,小次郎突然向躺在門板上的清十郎說道:


    “好久不見了。”


    “清十郎閣下,怎麽了?吃了武藏那小子的虧了?比武的地點在哪裏?什麽?右肩不舒服……啊!這可不行!說不定骨頭已經碎得像袋中的細沙了。如果這樣晃來晃去,體內的血液也許會逆流到髒腑。”


    他麵對眾人時,一如往常,態度仍然傲慢不羈:


    “快把門板放下來,還猶豫什麽。快放下來!”


    接下來,他對垂死邊緣的清十郎說道:


    “清十郎閣下!起得來嗎?您也有起不來的時候啊!您的傷很輕,頂多傷一隻右手而已。搖擺著左手,還是能走路的。拳法大師之子清十郎被門人用門板抬著走在京都大馬路上,如果這件事傳開來,恐怕已故的大師就要名聲掃地嘍!有比這更不孝的事嗎?”


    突然,清十郎站了起來,右手好像比左手長了一尺,好像是別人的手垂掛在他肩膀一樣。


    “禦池、禦池!”


    “屬下在。”


    “砍!”


    “砍、砍什麽?”


    “笨蛋!剛才不是說過了嗎?當然是砍我的右手。”


    “但是?”


    宮本武藏風之卷(6)


    “唉!真沒出息———植田,你來砍,快點動手。”


    “啊……是!”


    此刻,小次郎說道:


    “我來幫你砍。”


    “好!拜托你!”


    小次郎走到他身邊,抓起清十郎將斷未斷的右手,同時拔出身前的小刀。接著,大家身邊響起一個奇怪的聲音,就像瓶塞拔出時“砰”的一聲,一道血柱泉湧而出,清十郎的手腕應聲落地。


    清十郎失去重心,踉蹌了幾步。弟子們趕緊上前扶住他的傷口。


    清十郎臉色慘白,狂囂道:


    “走!我要走回去!”


    弟子們圍繞著他,走了十幾步。沿路滴下來的血被地麵的沙土吸幹。


    “師父!”


    “小師父!”


    弟子們停住腳步,圍繞著清十郎。有人小心翼翼說道:


    “您躺在門板上比較舒服吧?別再聽小次郎那家夥饒舌胡說八道了。”


    眾人在言詞間對小次郎充滿了憤怒。


    “我說要走的!”


    清十郎一口氣又走了二十來步。這不像是腳在走路,倒是毅力使他向前邁進。


    但是,毅力無法持久。才走了五十米,“啪”一聲,清十郎便倒在門徒手裏。


    “快叫醫生!”


    這群人狼狽不堪,像抬屍體一般,抬著毫無力氣的清十郎倉皇地跑去。


    目送清十郎等人離去,小次郎回頭向樹下的朱實說道:


    “朱實!你看到了吧?覺得過癮嗎?”


    朱實臉色發青,瞪著小次郎邪惡的笑臉。


    小次郎又繼續說道:


    “你啊!日日夜夜不忘詛咒清十郎,罵他好像已經成為你的口頭禪了!此刻,想必你是心情大快了吧……奪走你貞操的人,落得如此下場,不是罪有應得嗎?”


    “……”


    朱實覺得此時的小次郎比清十郎更應該被詛咒,而且也更令人可怕、厭惡。


    清十郎雖然玷汙自己,但清十郎不是壞人,不是罪不可赦的人。


    跟清十郎比起來,小次郎才是壞人。雖然不是世上所謂的壞人,但卻是一個變態人。他不會因為別人得到幸福而高興;反而袖手旁觀他人的災禍與痛苦,當做自己快樂的源泉。這種人比盜賊、惡霸更壞,不能不提防。


    小次郎讓小猴子騎在肩上:


    “回去吧!”


    朱實很想逃離這個男人。但是,她覺得她無法巧妙逃開,況且也沒那個勇氣。


    小次郎自言自語道:


    “聽說你找過武藏,結果徒勞無功吧?他不會一直待在這兒的。”


    他邊說邊向前走去。


    “為什麽無法從這惡魔身旁離開?為什麽不趁機逃走呢?”


    朱實雖然氣憤自己的愚昧,最後還是不情願地跟在小次郎身後離去。


    騎在小次郎肩上的小猴子,轉過頭來吱吱叫著,露出滿口白牙,對著朱實堆滿笑容。


    “……”


    朱實覺得自己和這隻猴子同是天涯淪落人。


    她心裏覺得清十郎頗為可憐。暫且撇開武藏不談,她對清十郎也好,小次郎也罷,各抱著不同的愛與恨。此時此刻,她才開始認真、深入地思考男人。


    勝利了!


    武藏內心為自己奏著凱歌。


    “我戰勝吉岡清十郎了!我打敗了室町以來京流的宗家名門之子。”


    但他的內心卻毫無喜悅之情,隻低著頭走在原野上。


    咻———低空飛過的小鳥,像魚兒翻挺肚子一般。他雙腳踩著柔軟的落葉和枯草,一步步沉重地走著。


    勝利後的落寞感,這原是賢人才有的世俗感傷。對一個習武的人來說,不該有這種感覺。但是武藏卻壓抑不住這分落寞感,獨自一人在原野上踱步。


    他突然回首一望。


    他清楚見到與清十郎會麵的蓮台寺野的山丘聳立著細長的鬆樹。


    “我沒砍第二刀,應該不會致命吧?”


    他惦記起手下敗將的傷勢,重新檢視自己手上的木劍,上麵一點血跡也沒有。


    早上帶木劍到此地赴約之前,他心想敵人必定帶了許多隨從,也可能施展卑鄙的手段。所以當時他已抱著必死無疑的想法,而為了不讓自己的死相太難看,他特地用鹽巴將牙齒刷得雪白,連頭發也洗過才出門。


    見到清十郎之後,發現他和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他不禁懷疑,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拳法之子嗎?


    武藏眼中的清十郎,怎麽看都不像是京流第一的武術家,倒像是大都市裏小家子氣的公子哥兒。


    他僅帶一名貼身隨從,其他的隨從、打手都沒來。兩人互報姓名,正要開打之際,武藏立刻心生後悔:這是不值一比的。


    武藏希望挑戰強過自己的人。今日,才看一


    眼就知道對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


    另外,清十郎的眼神顯得毫無信心。以往的對手,即使功夫再差,隻要是比武,便個個充滿鬥誌。然而清十郎不但眼中透露出缺乏信心,全身更是毫無朝氣。


    宮本武藏風之卷(7)


    “今早我究竟為何而來?看他毫無自信,我寧可取消比武。”


    武藏這麽一想,開始可憐起清十郎。清十郎是名門之子,繼承父業,被一千多人尊奉為老師。但那是前代的遺產,並非他的實力。


    武藏心想,不如找個借口,取消比武。卻沒有機會。


    “真令人遺憾!”


    武藏再次望向四周聳立著細長鬆樹的墳墓,心裏祈禱著清十郎的傷能盡快痊愈。


    無論如何,今日的比武是結束了。姑且不論勝敗,武藏一直耿耿於懷的是自己根本不像個兵法家,這使他遺憾萬分。


    武藏察覺到自己的問題,正想快步走開。


    枯野中,有一老嫗跪在草叢裏,用手撥開泥土,好像在找尋什麽。她聽到武藏的腳步聲,立刻抬起頭來,詫異的眼光盯著武藏:


    “哎呀……”


    那老嫗穿著和枯草同色的素和服,隻有外褂的係帶是紫色的。她身穿尋常衣服,以頭巾包著光頭,年紀約莫七十上下,看起來是位瘦小而氣質脫俗的尼姑。


    “……”


    武藏也嚇了一大跳,他沒想到竟然會有人在這雜草叢中,更何況老尼的衣服和原野同色,如果不注意,也許就會踩到她呢!


    武藏渴望與人接近,他親切地問道:


    “老婆婆!您在采什麽啊?”


    老尼全身顫抖地蹲在原地看著武藏。從袖口隱約可瞧見她手上戴著仿佛是南天果實串起來的珊瑚念珠。手上拿著小竹簍,裏麵裝著扒開草根尋得的野菊、款冬藤等各種菜根。


    老尼的手指和紅色念珠,一直顫動著。武藏想不通她到底在害怕什麽?老尼該不會是誤以為他是攔路搶劫的山賊吧!他刻意露出親切的表情,走到老尼身旁,看一看竹簍中的青菜,然後說道:


    “老婆婆!這種青菜已經長出來了啊?對了!春天到了啊!您采了芹菜,也采了蔓菁和子母草。啊!原來您在摘野菜呀!”


    突然,老尼嚇得丟下竹簍,邊跑邊喊道:


    “光悅呀!”


    “……”


    武藏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看著老尼瘦小的身影逐漸遠去。


    放眼望去,原野一片遼闊平坦。但若仔細瞧,平坦中仍可見起伏,老尼的身影便消失在低窪的一端。


    武藏心想,剛才那老尼喊著人名,應該另有同伴。此刻,隱約中看到遠處升起嫋嫋炊煙。


    “那老尼辛辛苦苦所摘的野菜,卻……”


    武藏撿起掉在地上的菜葉,放回小竹簍中。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表明自己的善意,於是趕緊抓起竹簍,跟在老尼身後追了過去。


    很快又看到老尼的身影,她並非獨自一人。另外,還有兩人在那兒。


    這三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家人。他們為了躲避北風,選了一處微微傾斜的山坡地,在陽光下鋪著毛毯,上麵擺著茶具、水壺、鍋子等器具。像這樣以藍天、大地為茶室,將自然視為自家庭院的生活,倒也悠閑風雅。


    2


    三人中,一人是男仆,還有一人像是老尼的兒子。


    雖說是兒子,也已是四十七八歲的人了。此人的長相像極了京都出土的燒瓷人偶,膚色雪白,肌肉豐盈亮麗,臉上、內心洋溢著舒暢和愉快。


    剛才,這位老尼叫著:


    “光悅呀———”


    想必這人的名字就叫做光悅吧!


    當今,在京都本阿彌路,也住著一位名聞天下的光悅。


    傳言加賀大納言利家每月給他兩百石的資助金,不知羨煞多少人。他住在商店街,靠兩百石的資助金過著豪奢的生活。而且,又受德川家康特別的賞識,準予自由進出朝廷。因此,天下諸侯行經這一家門前時,都小心翼翼地低著頭。


    因他住在京都本阿彌路,所以被稱為本阿彌光悅。他的本名叫做次郎三郎,職業是刀劍的鑒定、研磨和修理。就因為這三種技能,所以從足利時代到室町時代,家世一直興盛不衰。而且,在今川家、織田家、豐臣家時代,世世代代都受到寵信及優厚待遇,一直延續至今日,堪稱擁有崇高聲譽、顯赫家世的家族。


    除此之外,光悅既能畫,又會捏陶,還會泥金畫。而他自己對書法最具信心。如果說當今的名書法家以住在男山幡的鬆花堂昭乘、烏丸光廣卿和近衛信尹公1最有名的話,那麽,和這三人並駕齊驅的就是光悅。


    但是,他自己卻不滿意世人如此的評價。


    街頭巷尾甚至流傳著———


    有一次光悅拜訪素日往來密切的近衛三藐院。信尹公是氏長者前關白名門貴公子,現為左大臣,是位嚴肅的達官顯要。個性不像一般的世俗之人,但畢竟是經曆過朝鮮之役的人,所以他經常說:


    “征韓不能說是秀吉一人的事,它關係著日本國的興亡,所以,為了日本,我不能坐視不管。”


    因此,他上表天皇,自願參加征韓之役。


    秀吉聽了他的奏表之後,大聲駁喝:


    “天下最無用的人莫過於他了!”


    宮本武藏風之卷(8)


    秀吉如此嗤笑他,最後世人卻也批評秀吉的征韓政策是天下最無益的事,這實在可笑。此事暫且不提。話說光悅拜訪近衛三藐院時,書法是經常的話題。


    有一次,三藐院問光悅道:


    “光悅!如果讓你選出天下三大名書法家,你會選哪三位?”


    光悅胸有成竹,即刻回答:


    “首先是您,其次是八幡潼本坊———就是那位昭乘吧!”


    三藐院顯出不解的神情,再次問道:


    “你說首先、其次……到底書法第一是誰呢?”


    此刻,光悅臉上毫無笑容,瞧一眼對方之後說道:


    “那就是我。”


    這就是本阿彌光悅。但是,現在出現在武藏麵前,僅攜帶一名男仆的母子,會是那位本阿彌光悅嗎?如果是,怎麽會隻帶一名家仆,而且穿著簡樸,使用如此平凡的茶具呢?


    光悅手持畫筆,膝上放了一張紙。紙上畫著他精心描繪的原野景色,而四周則散了一地的廢紙,上麵盡是畫著流水線條,大概是用來練習的吧。


    突然,他回過頭。


    “怎麽了?”


    光悅以詢問的眼光,看著站在家仆身後全身顫抖的母親,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武藏。


    武藏與他沉穩的眼光接觸時,也感到心平氣和。說他的眼神讓人感到親切還不夠。在自己周遭很少碰到這樣的人,他的眼神令人倍覺懷念。就像他滿腹經綸、眼眸深處閃爍智能的光芒。對武藏來說,他那一瞬的眼神,就像久違的老朋友的笑容。


    “閣下……家母是否冒犯您了?我是她兒子,但也已四十八歲,所以請您體諒家母已經是上了年紀的人了。乍看她的身體還挺硬朗,隻是有點眼花,常看不清楚。在此,我為家母的疏忽致上十二萬分的歉意,還請多包涵。”


    他將膝上的紙和手上的筆放在毛毯上,跪在地上,正準備恭敬地行禮賠罪。武藏聽了光悅的話之後,手足無措,更覺得有必要向他說明自己並非有意驚嚇他的母親。


    “唉呀……”


    武藏慌慌張張,也趕緊跪到地上,阻攔光悅的行禮。


    “您是老婆婆的兒子嗎?”


    “是的。”


    “該賠罪的是我,我絲毫不知道令堂為何如此驚嚇。令堂一看


    到我,就丟下竹簍逃跑……令堂年紀老邁,辛苦采摘的各種野菜掉了一地。我想,在這荒野摘這些野菜,需花費不少心力,所以將野菜撿起,送到此地,就是這樣,還請您多包涵。”


    “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呀!”


    光悅聽到這裏,已大致了解,邊微笑邊向母親說道:


    “母親!您聽到了吧?是您誤會人家了。”


    他的母親這才放下心,從家仆身後稍稍探出頭來說道:


    “光悅呀!這麽說來,這位先生是不會加害我們嘍,是嗎?”


    “他不但不會加害我們,而且他看到您把青菜丟在地上,感念您在荒野采摘青菜的辛苦,特地將竹簍送到這裏。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輕武士啦!”


    老婆婆感到過意不去,走到武藏麵前,深深地行禮賠不是,臉頰幾乎要碰到手腕上的念珠了。


    “非常抱歉!”


    解開心中的疑惑之後,老婆婆臉上堆滿笑容,向光悅說道:


    “回想剛才的事,實在非常抱歉。但是,老實說我一看到這位武士的時候,總覺得他充滿了血腥味,令人毛骨悚然。現在仔細一看,他並非這種人啊!”


    聽了這位老母親的一席無心之言,武藏內心受到一陣衝擊。他這才回過意識,覺得似乎被人看穿了。


    ———一個充滿血腥味的人。


    光悅的母親毫不掩飾地直言。


    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味道。但武藏被這麽一說,好像也聞到自己身上那股妖氣和血腥味。那老母親的感覺如此準確,使得武藏感到未曾有過的羞恥。


    “這位俠士!”


    光悅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他看到武藏這個年輕人有一雙炯炯有神、閃亮無比的眼睛,他的頭發不抹油卻殺氣四溢———全身就像火藥桶,一觸即發。對這位年輕人,光悅感到一分莫名的喜愛。


    “如果您不急著走,請休息一會兒吧!這裏非常寂靜,即使不和人交談,也會覺得神清氣爽,一顆心就像要被藍天融化一般。”


    老母親也說道:


    “待我再摘點野菜來煮鹹粥,就可招待您了。如果不嫌棄,請喝杯茶吧!”


    武藏和這對母子交談時,植在體內的殺氣荊棘,已被連根拔起,整個人變得心平氣和,重新感受到家人的溫暖。於是他脫下草鞋,坐到毛毯上。


    雙方越談越投機,他對這母子漸漸有所了解。老母親叫做妙秀,在京城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賢妻良母,而兒子光悅,是本阿彌街的藝林中,名聞遐邇的大師。此刻,終可確定他就是傳說中的本阿彌光悅。


    一提到刀,大家就會聯想到家喻戶曉的本阿彌家。雖然這麽說,但是武藏仍然無法將眼前的光悅和妙秀這對母子,與自己印象中赫赫有名的本阿彌家做聯想。即使這對母子具有顯赫家世,但也許是因為在荒野中邂逅,所以讓人覺得他們和普通人毫無兩樣。況且,他們和藹可親的態度,令人一時無法忘懷。


    宮本武藏風之卷(9)


    妙秀邊等著水沸騰,邊問兒子:


    “這孩子幾歲?”


    光悅瞧一眼武藏之後,回答道:


    “大概二十五六歲吧!”


    武藏搖搖頭說道:


    “不是!是二十二歲。”


    妙秀露出訝異的眼光說道:


    “還這麽年輕啊!正好二十二歲,那可以當我的孫子嘍!”


    接著,妙秀又問家鄉在哪裏、雙親是否健在、和誰習劍等,問個不停。


    武藏被老母親當成孫子,喚起了童心。言語間不自覺流露出孩童的天真氣息。


    武藏直至今日一直走在嚴格的鍛煉之路,欲將自己鍛煉成銅牆鐵壁,而不曾讓生命好好地喘息。此刻,和妙秀交談之時,他那久經風吹日曬、麻木不仁的肉體,突然渴望開懷暢談、躺在地上撒嬌的心情。


    然而武藏卻無法做到。


    妙秀、光悅以及這塊毛毯上所有的東西,甚至一隻茶杯,均和藍天協調,與大自然合而為一,猶如原野中的小鳥,閑靜、愉悅地享受著大自然。隻有武藏自己始終感到與這一切格格不入。


    隻有在交談的時候,武藏才感到與毛毯上的人水乳交融,這事令他感到安慰不已。


    但是,不久,妙秀開始望著茶壺沉默不語,而光悅也拿起畫筆,背對著他畫畫。這一來,武藏無法和他們交談,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他隻感到無聊、孤獨和寂寞。


    武藏心想:


    這有什麽樂趣?這對母子在初春之際,來到這荒野,不覺得冷嗎?


    武藏覺得這對母子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議。


    如果單純為了采野葉,應該等天氣較暖和、來往行人較多的時候才對。那時,草也長出來、花也開了;如果是為了吃茶享樂,根本沒必要千裏迢迢將爐子、茶壺等器具帶到此地,用起來也不方便。更何況本阿彌家是望族,住處必定有好茶室。


    是為了畫畫嗎?


    武藏又這麽猜想著,眼睛望著光悅寬廣的背。


    稍微側身,看到光悅在紙上畫著和先前一樣的圖,而且隻畫流水。


    抬頭一望,不遠處的枯草地,有一道彎彎曲曲的小河,光悅專心一意畫著這流水的線條。他想藉用水墨將它呈現在紙上,就是一直無法捕捉到它的神韻,所以光悅不厭其煩地畫了幾十遍同樣的線條。


    啊!原來繪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武藏忘了無聊,不覺看得出神。


    當敵人站在劍的一端,自己達到忘我之時,內心的感覺猶如與天地合而為一。噢!不!連感覺都消失的時候,劍才能砍中敵人。光悅大人大概還將水看成對手,所以才畫不好。要是他能將自己視為水就好了!


    無論觀看什麽,武藏都會三句不離本行,馬上想到劍。


    由劍觀畫,他可以有某些程度的理解。但是,無法理解的是,妙秀和光悅為何如此快樂?雖然母子兩人靜靜地背對著背,卻可以看出他們正在享受今日美好的時光,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大概是因為他們無所事事吧!


    他單純地下了結論———


    在這危險重重的時勢下,也有人整日裏隻是畫畫圖、沏沏茶吧……我就沒有這種緣分。他們大概就是那種擁有祖先龐大財產,卻不管時勢、與世無爭、遊山玩水的閑人雅士吧?


    過不了多久,他又開始覺得意興闌珊。對武藏來說,懶惰是要不得的,所以一興起這種感覺,他便無法再待下去了。


    武藏準備穿上草鞋,表情看來好像即將從無聊中解脫一般。


    “打擾你們了!”


    妙秀頗感意外地說道:


    “啊!你要走了嗎?”


    光悅也靜靜地回過頭來說道:


    “雖然不成敬意,但家母誠心想請您喝杯茶,所以剛才全神貫注燒開水。不能再多留一會兒嗎?剛剛您不是跟家母說過,您今早在蓮台寺野和吉岡家的長子比武嗎?比武之後,沒有比喝杯茶再好的事了———這是加賀大納言大人和家康公經常說的話。沒有比茶更能養心的東西了。我認為動由靜生……來,我來陪您聊一聊吧!”


    這兒離蓮台寺野有一段距離,難道光悅已經知道今早自己和吉岡清十郎比武的事了?


    盡管他已知道,卻把這件事當做與他毫無相幹的另一個世界的騷動,這才能如此寧靜吧?


    武藏再次看了光悅母子一眼之後,坐直身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喝杯茶再走吧!”


    光悅非常高興:


    “我並非要強迫挽留您。”


    他說完將硯台蓋好,並將盒子壓在紙上,以免畫紙亂飛。


    光悅置


    物的箱子,外麵鑲著沉甸甸的黃金、白金、螺鈿,光輝燦爛有如吉丁蟲,閃閃發光,相當刺眼。武藏不自覺地伸伸懶腰,看了一眼描金鑲鈿的置物箱。


    箱子最下麵一層放硯台,這一層的泥金畫,一點都不燦爛刺眼。但是,卻將桃山城美麗景象,縮小匯集在這一處,盡入眼底。而且,泥金畫上頭似乎熏了千年的高漆,芳香無比。


    宮本武藏風之卷(10)


    “……”


    武藏百看不厭,眼睛直盯著箱子。


    比起十方蒼穹,比起四方的自然荒野,武藏認為這個小小的手藝品是世界上最美的。光看著它,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此時,光悅說道:


    “那是我閑暇時的作品,您好像蠻中意的!”


    武藏回答:


    “哦?您也畫泥金畫嗎?”


    光悅笑而不答。他看到武藏好像對這藝術品比對天然之美更存敬意,因此,在心裏笑道:


    這個年輕人真是個鄉巴佬。


    武藏渾然不知麵前這人,以居高臨下的態度看扁他,仍然盯著箱子讚美道:


    “真是巧奪天工呀!”


    光悅補充:


    “雖然我說那是我的消遣之作,但是配合構圖的和歌,都是出自近衛三藐院大人之作,而且也是他的親筆字。因此,這件作品也可說是兩人合作而成的。”


    “是關白家那位近衛三藐院嗎?”


    “沒錯!就是童山公之子信尹公。”


    “我的姨丈長年在近衛家工作。”


    “請問令姨丈叫什麽名字?”


    “他叫鬆尾要人。”


    “啊!是要人先生啊!我跟他很熟。每次到近衛家都承蒙他的關照,而且要人先生也經常到寒舍來。”


    “真的嗎?”


    “母親!”


    光悅將此事告訴母親妙秀之後,接著說道:


    “也許我們真是有緣呢!”


    妙秀也答道:


    “原來如此。這麽說來,這孩子是要人先生的外甥嘍!”


    妙秀邊說邊離開風爐,來到武藏和兒子身邊,姿態優雅地按茶道禮儀泡起茶來。


    雖然她已年近七十,但泡茶技巧卻相當純熟,自然熟練的舉止,甚至手指移動的細微動作,充滿了女姓優雅柔美的神韻。


    粗魯的武藏,學著光悅正襟危坐,雙腳難過極了。他的膝前擺了一個木製點心盤,雖然放著不值錢的小饅頭,但卻用在這荒野中采摘不到的綠葉鋪著呢!


    就像劍有劍法,茶亦有茶道。


    現在武藏直盯著妙秀泡茶的舉止,心裏由衷讚歎:真是好本領!簡直無懈可擊!


    他仍舊以劍道來解釋。


    一位武林高手,手持刀劍凜然而立,其態度之莊嚴,令人覺得他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現在武藏從這泡茶的七十歲老母親身上也看到了如此莊嚴的姿態。


    他看得出神,並在心裏想著:


    難道,是技藝的神髓,無論任何事,隻要精通了,道理都是相同的。


    但是———


    武藏望著擺在膝前小綢巾上的茶碗,他不知道該如何端茶?如何喝茶?因為他從未正式喝過茶。


    那茶碗好像是小孩捏的樸拙之作。然而碗內深綠色的泡沫,卻比天空的顏色更深沉、更寧靜。


    “……”


    光悅已吃過甜點。接著,就像寒夜中,握著溫暖的物品一般,光悅兩手端起茶碗,兩三口就喝光了。


    “光悅閣下!”


    武藏終於開口說道:


    “我是學武的人,對茶道一無所知,完全不懂喝茶的規矩。”


    此時,妙秀像是在責備孫子般,溫柔的眼光瞪了武藏一眼:


    “你這說什麽話……”


    “對茶道無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喝茶並不需要高智慧、高知識。你是武士,就以武士的方式喝吧!”


    “這樣子啊!”


    “茶道並非就是禮儀,禮儀是要聚精會神的。你所熟知的劍道,不也是如此嗎?”


    “正是如此。”


    “聚精會神時,如果肩膀僵硬,會損壞煞費苦心所泡的茶味。而劍道也是一樣,如果身體僵硬,會令心與劍無法合而為一,你說對不對?”


    “沒錯!”


    “哈!哈!我對劍法完全不懂呢!”


    武藏原想傾聽妙秀接下來要說什麽,豈料妙秀接下來隻是哈哈幾聲就將話題結束,武藏不自覺低下頭來。


    武藏膝蓋坐麻了,便改變跪姿,換成盤腿而坐。接著端起茶碗,也不管它燙不燙,就像喝湯般一口氣喝完。咽下之後,他心裏喊著:


    “好苦啊!”


    隻有這件事,他無法佯裝說很好喝。


    “再來一杯吧?”


    “不!已經夠了。”


    究竟有什麽好喝的嘛!為何人們如此看重,而且還定出一套泡茶規矩呢?


    武藏無法理解。這個問題和先前對這對母子所持的疑問,是不容忽視的。如果茶道隻是自己粗淺地感受到的東西,那它就不會曆經東山時代長遠的文化而如此發揚光大。而且也不會如此受到秀吉和家康等大人物全力的支持而曆久彌新。


    柳生石舟齋也在晚年隱遁於此道。印象裏澤庵和尚也經常提起茶道。


    武藏再次望著小綢巾上的茶碗。


    武藏想著石舟齋,再看看眼前的茶碗,突然想起石舟齋送他一枝芍藥的事情。


    不是想起那枝芍藥花,而是想到那花枝的切口,以及手拿芍藥枝時強烈的顫栗。


    宮本武藏風之卷(11)


    “啊呀!”


    武藏幾乎要叫了出來,一隻茶碗,卻令他內心受到如此強烈的震撼。


    他將茶碗放在膝上,仔細端詳著。


    武藏與剛才判若兩人,他的眼神充滿熱情,仔細地端詳茶碗上的刻紋。


    “石舟齋切芍藥枝的切口,與這茶碗陶器上的刻紋,兩者的鋒利度是一樣的……嗯!兩者的手藝都技術非凡。”


    武藏肋骨膨脹,感覺呼吸困難———他無法說明原因。隻能說茶碗上潛藏著名師的力量。這種無法言喻的感覺,直沁心肺。而武藏比別人更有這種感受力。他心裏暗暗問道:


    到底是誰做的呢?


    他拿著茶碗,愛不釋手。


    武藏禁不住問道:


    “光悅閣下!就如剛剛我說過的,我對陶器一竅不通。隻想請教您,這隻茶碗是出自哪位名師之手呢?”


    “為什麽問這個呢?”


    光悅說話的語氣,如同他的臉一般,非常柔和。雖然他的嘴唇渾厚,但說出來的話卻帶著女性特有的嬌柔。下垂的眼角像魚一樣細長,看起來頗具威嚴。偶爾,帶點嘲笑人的皺紋。


    “您問我為什麽問,實在令我無法作答,我隻是隨口問問而已。”


    光悅不懷好意又問道:


    “是哪個地方,或是什麽東西,引發您想到這個問題?”


    武藏想了一會兒後,回答道:


    “我無法說得很清楚,不過,我試著說說看吧!這個用小竹片切割的陶土刻紋———”


    “嗯!”


    光悅是個有藝術天賦的人,況且他認定武藏沒有藝術理念,因而不把他放在眼裏。但意外地,武藏竟然說出不能等閑視之的話,因此,光悅那猶如女人般溫柔豐厚的嘴唇突然緊緊閉住。


    “武藏閣下,您認為小竹片的刻紋怎樣?”


    “非常鋒利!”


    “隻有這樣嗎?”


    “不!不隻這樣,相當複雜,這個人一定很有器量。”


    “還


    有呢?”


    “他的刀就像相州產的,非常鋒利,而且還漆上芳香漆。再看茶碗,整體來說,雖然樸實,卻有著優越感,有一股王侯將相驕傲自大的味道,也有一股睥睨眾生的感覺。”


    “嗯!嗯……原來如此。”


    “因此,我認為作者是個深不可測的人,一定是位名師……恕我冒昧,到底是哪位陶藝家燒了這隻茶碗呢?”


    此刻,光悅厚厚的嘴唇這才綻開來,他噙著口水:


    “是我呀……哈!哈!是我閑暇時燒的碗啊!”


    光悅真是有失厚道。


    讓武藏盡情批評之後,才說出茶碗的作者是自己。這種故意嘲弄對方,令武藏感到不舒服,應該罪加一等。何況光悅已四十八歲,而武藏才二十二歲,單就年紀的差異,就是不爭的事實。武藏卻一點也不動怒,反而非常佩服光悅,心想:


    “這個人竟然連陶器都會燒……更想不到這隻茶碗的作者就是他。”


    對於光悅的多才多藝,不!與其說是才能,倒不如說他像那隻樸實的茶碗隱含著人類的深度。武藏自覺相形見絀。


    武藏原本要拿引以自傲的劍術來衡量這號人物,但卻派不上用場,便對他倍加尊敬了。


    武藏有了這種想法之後,無形中便顯得渺小了。他具有臣服於這一類人的天性,從這裏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不夠成熟。在成人麵前他隻不過是一位渺小且害羞的小夥子罷了。


    光悅說道:


    “您好像很喜歡陶器,所以才能慧眼識英雄。”


    “我是門外漢,我隻是猜想而已。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事實就是如此,想燒一隻好茶碗,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您有藝術的感受性,且相當敏銳———不愧是用劍的人,才能自然地培養好眼力。”


    光悅心裏已默認武藏的能力,但是,成人就是這麽好麵子,即使心裏頗受感動,嘴上也絕不誇你半句。


    武藏忘了時間這回事。他們交談的時候,家仆已摘回一些野菜。妙秀煮好粥,蒸好菜根,並盛在光悅親手做的小盤子上,配上芳香四溢的醬菜,開始享受一頓簡單的野宴。


    武藏覺得這些菜太淡了不好吃。他想吃味道濃厚較有油脂的食物。


    雖然如此,他還是打算好好品嚐野菜、野蘿卜淡淡的滋味。因為他知道從光悅和妙秀身上,一定可以學到一些道理。


    但是,說不定吉岡門徒為了替師父報仇,會追到這裏來。因此,武藏一直無法靜下心來,他不時眺望遠處的荒野。


    “感謝您熱情款待!雖然沒什麽急事,但是深怕對手的門人追趕過來,連累你們。如果有緣,我們後會有期。”


    妙秀站起身來送客:


    “若到本阿彌來,請到寒舍一坐。”


    光悅也說道:


    “武藏閣下,改天請到寒舍一敘———屆時再慢慢聊。”


    “我一定去拜訪。”


    武藏一直擔心吉岡家的人會追來,但是寬廣的原野上,未見吉岡門徒的影子。武藏再次回頭眺望那片光悅母子享樂的毛毯世界。


    宮本武藏風之卷(12)


    他心裏想著:自己所走的路,隻是一條又小又危險的路。光悅所悠遊的天地既明亮又寬廣,兩者真是天壤之別。我望塵莫及呀!


    “……”


    武藏靜靜地朝著荒野的另一端走去。跟先前一樣,他仍是低頭默默前行。


    3


    “吉岡第二代丟盡臉了!真令人痛快!喝酒!喝酒!幹杯!”


    郊區養牛街有家酒館,泥地間內彌漫著柴火的煙霧,空氣中飄來食物的香味,屋內已逐漸暗了下來,但是屋外,晚霞卻將街道照得通紅,仿佛火燒一般。每次掀起門簾,便可從屋內望見遠處東寺塔猶如一團黑炭的烏鴉。


    “喝吧!”


    圍著板凳坐著三四位商人,也有獨自一人靜靜吃飯的六部1還有一群工人擲銅板、劃拳喝酒,這些人把狹窄的泥地間擠得水泄不通。


    有人說道:


    “好暗啊!老板,我們會把酒灌到鼻子裏啊!”


    “知道了,我馬上燒柴火。”


    酒店老板在房子一角的火爐內添加柴火,爐火燒得更旺,屋外越是昏暗,屋內便越顯得通紅。


    “我一想起來就氣,前年開始,吉岡就一直積欠木炭錢和魚錢,其實這些金額對武館來說,根本微不足道。除夕那天,我們到武館收賬,竟然被他們攆出來!”


    “別生氣!蓮台寺野事件,就是因果報應,不是替我們泄憤、報了仇嗎?”


    “所以我現在不但不生氣,反而非常高興。”


    “吉岡清十郎也太不中用了,才會輸得那麽慘!”


    “不是清十郎不中用,是武藏太強了。”


    “對方才一出手,清十郎就斷了一隻手,也不知道是右手還是左手。而且還是被木劍砍的,你看,武藏夠厲害吧!”


    “你親眼看到了嗎?”


    “我雖然沒親眼目睹,但看到的人都這麽說。清十郎是被人用門板抬回來的,雖然暫時保住性命,卻一輩子殘廢嘍!”


    “然後呢?”


    “吉岡的弟子揚言非殺武藏不可,否則無法在江湖上扳回吉岡派的聲譽。但是,連清十郎都不是武藏的對手,還有誰能敵得過武藏呢?吉岡門中能與武藏一較高低、決勝負的,大概隻有其弟傳七郎而已。聽說現在他們正到處尋找傳七郎呢!”


    “傳七郎是清十郎的弟弟嗎?”


    “這家夥比他哥哥更有本事,但卻是個難以管教的二少爺。隻要身邊有錢,絕不回武館。他還經常利用父親拳法的關係和名聲,到處招搖撞騙。看來,他是個無賴,到處吃喝玩樂,難以應付。”


    “還真是難兄難弟。那麽偉大的拳法大師,竟然會生出這種兒子。”


    “所以我說不一定是龍生龍、鳳生鳳啊!”


    爐火又暗了下來。火爐旁,有個男人從剛才就一直靠著牆壁打瞌睡。那人大概喝了不少酒,睡得正酣。雖然酒店老板輕輕地添加柴火,但是薪木投入爐內時,火星爆裂,飛向那男人的頭發和膝蓋。


    “這位客官,火會燒到您的衣服下擺,請您往後退一些。”


    男人遲鈍地睜開他那因酒和火而充滿血絲的眼睛,含糊說道:


    “嗯!嗯!知道了。加柴火的動作輕一點。”


    但是那人仍雙手抱在胸前,腳也不挪一下。他已經爛醉如泥,表情卻抑鬱寡歡。


    從其酒品及臉上浮現的青筋看,此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蓮台寺野那天所發生的事,除了這裏之外,也謠傳到各處。


    武藏越出名,本位田又八就越感淒慘。他出人頭地之前,不想再聽到有關武藏的事。但是,隻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即使捂住耳朵,還是聽到類似的話題。因此,連酒都無法為他解憂消愁。


    “老板,再給我斟一杯。什麽?冷酒也行,用那個大酒杯。”


    “客官,您不要緊吧?您的臉色都發白了。”


    “胡說什麽!我臉色發白是天生的。”


    不知又喝了幾大杯,連老板都記不清楚了,隻見他一杯杯地猛灌。


    灌完酒,他又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沉默地靠著牆。雖然喝了那麽多酒,腳邊的爐火又燒得那麽旺,但是他臉上卻毫無血色。他心想:


    “什麽嘛!我做給你看!人要成功,並非非得靠劍術才行。不管是有錢人、有地位的人或是流氓,無論走哪一條路,隻要能成為一國或一城之主就行了!我和武藏兩人才二十二歲,俗語說少年得誌大不幸,因為這些人自認是天才、驕傲自大,到了三十歲左右,聲名便已


    搖搖欲墜,隻得淪落為小鬼頭之類的稱呼,這就是他們這種人的下場。”


    他耳中聽著武藏的神勇事跡,心裏充滿了反感。他在大阪郊區一聽到這傳聞,便立刻趕來京都。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目的,隻不過因為太在意武藏,所以來看看事後的情形,他心想:


    “現在,正是武藏那家夥自得意滿之時,總會有人修理他吧!吉岡是何等人物,還有十劍士,還有他弟弟傳七郎呢……”


    他心中一直在等待武藏一敗塗地的一天,再看看自己是否能僥幸出人頭地。


    宮本武藏風之卷(13)


    “啊!口好渴!”


    突然,他站了起來,其他的客人都回頭看他。又八走到角落的大水缸前,低下頭來,用水勺舀水喝。然後丟下勺子,掀起門簾,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酒館老板對又八這一舉動相當吃驚,他看到又八的身影還在門後,趕緊追出去:


    “喂!客官!”


    “您還未結賬呢!”


    其他的客人,也都把頭伸出門簾看個究竟。又八搖晃的身子勉強站住了腳。


    “什麽事?”


    “客官!您忘了嗎?”


    “我忘了東西嗎?”


    “酒的……嘿!嘿……您還沒付酒錢呢!”


    “啊!結賬啊!”


    “沒錯!”


    “錢嘛!”


    “嗯!”


    “錢的事,實在傷腦筋啊!前幾天都花光了。”


    “這麽說來,你一開始就明知身無分文,卻存心想喝霸王酒嘍?”


    “閉、閉嘴!”


    又八伸手在懷中來回摸了摸,最後找到一個印盒,將它朝酒館老板的臉丟去:


    “我也是個堂堂正正的武士,才不會墮落到白喝酒呢!———這東西付賬嫌多了,你就拿去吧!多的就不必找了!”


    酒館老板還沒看清楚丟過來的東西就被它打中臉頰,痛得兩手捂臉。在門簾後偷看的客人,對又八的行為非常生氣,一起衝到外麵,怒罵道:


    “好大的膽子!”


    “竟然敢喝霸王酒!”


    “敢做敢當啊!”


    這些人一身酒味,黃湯下肚之後,對不道德或違規的人特別憤怒。眾人將又八圍住:


    “真是壞毛病!臭小子,付了錢再走。”


    “像你這樣的家夥,一年到頭不知要喝倒幾家酒店。如果沒錢,就讓我們每人打一次頭。”


    又八看到眾人如此憤慨,且揚言要毆打他,所以一直握著刀柄,以防萬一:


    “什麽?想打我?有意思,打打看啊!你們當我是誰啊?”


    “把你當成比乞丐還沒誌氣、比盜賊還無恥的垃圾浪人啊!怎麽樣?”


    “有種!敢這麽說。”


    又八臉色發白,蹙著眉,怒視四周叫囂道:


    “聽了我的名字,可別嚇著了。”


    “誰會嚇到?”


    “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伊藤一刀齋的師弟,也是鍾卷流的能手,你們沒聽過我小次郎嗎?”


    群眾中有人伸出手來怒責道:


    “真可笑,自命不凡的家夥!不管你是誰,拿出酒錢來。”


    又八聽了之後說道:


    “如果印盒不夠,這個再拿去抵。”


    冷不防地,又八拔出刀,砍斷了那男子的手腕。那人哇地慘叫一聲,由於叫聲太過誇張,一時人人都誤以為自己受傷流血,張皇失措間,擠成一團,驚慌地叫道:


    “他拔刀了!”


    眾人爭先恐後地逃開。


    又八高舉著白刃,眼光冷冷地瞪著眾人。


    “剛才你們說什麽?我要讓你們這些螻蟻之輩瞧瞧佐佐木小次郎的厲害。站住!把頭留下來再走。”


    暮色中,又八獨自一人揮舞著白刃,口中不停地說:“我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身旁的人已經跑光了。夜逐漸籠罩了下來,四周一片靜寂地,連烏鴉的啼聲也沒有。


    “……”


    又八仰著臉,好像被人搔癢般露齒狂笑。但是,臉上卻是欲哭無淚的寂寞表情。他顫抖著收刀入鞘,跌跌撞撞……蹣跚地走著。


    打中酒館老板臉頰的小印盒,因為老板慌張逃走,所以掉在路旁,映著星光閃閃發亮。


    印盒是用黑檀木做的,上麵鑲嵌著藍貝殼。雖然看不出是什麽昂貴的盒子,但是丟在夜晚的路旁,盒子上藍貝殼閃閃發光。遠遠望去,仿佛是一群螢火蟲停在那兒一般,很是閃爍耀眼。


    “咦?”


    隨後,從酒館出來的行腳僧撿起這個小印盒。剛才,行腳僧好像有急事在身,匆忙上路。但是,當他撿起印盒之後,卻又折回酒店屋簷下,借著門縫透出的亮光,仔細觀看盒子上的圖樣與標記。


    “啊!這是主人的小印盒呀!是他到伏見城去時,帶在身邊的東西啊……這盒底刻著小小的‘天鬼’二字,沒錯,就是這圖樣。”


    絕不能放走那個人,行腳僧急忙去追趕又八。


    “佐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


    雖然聽到有人在背後呼叫,但是因為那不是自己的名字,所以爛醉如泥的又八,簡直充耳不聞。


    又八從九條往堀川的方向走去。


    行腳僧加快腳步追趕過來,一把抓住又八背後的刀鞘說道:


    “小次郎先生!請留步。”


    又八像打嗝一般“哦”了一聲,回過頭來問道:


    “叫我嗎?”


    行腳僧露出冷冷的眼光。


    “您不是佐佐木小次郎先生嗎?”


    又八仿佛酒醒了:


    “我是小次郎嗎……如果我是小次郎,你要做什麽?”


    宮本武藏風之卷(14)


    “我想請教您。”


    “什……什麽事?”


    “這小印盒,您是從哪兒得到的?”


    “哦?小印盒?”


    他的醉意逐漸消失。那位在伏見城工地被折磨至死的武士,又浮現在他眼前。


    行腳僧又追問:


    “我想問您是從哪兒得到此物?小次郎先生,這個小印盒為什麽會落在您手上呢?”


    這男子大約二十六七歲。


    又八板起麵孔,試探似地詢問對方:


    “你到底是誰?”


    “不管我是誰,請告訴我小印盒的來處。”


    “我一直帶在身邊,根本談不上出處。”


    “不要胡說!”


    突然,行腳僧改變語氣叫道:


    “請說出實情!要不然,有時會有意想不到的天大誤會。”


    “這就是實情。”


    “這麽說來,你是不肯說實話嘍?”


    又八故意虛張聲勢問道:


    “我不知你在說什麽?”


    “你這假小次郎!”


    話聲甫落,行腳僧手中四尺兩三的橡木杖,像疾風般咻的一聲已來到又八麵前。雖然又八還有幾分醉意,但是本能的反應,使他後退了好幾步。


    又八踉踉蹌蹌後退了兩三步,跌坐在地,但又一骨碌地站了起來,趕緊逃走。他速度之快令行腳僧也措手不及。


    這就是認為酩酊大醉的人動作不可能敏捷的後果。行腳僧慌張叫道:


    “你這家夥!”


    他追趕著,並借著風勢,再次將木杖丟向又八。


    又八縮了縮脖子,木杖帶著呼嘯聲從身邊飛了過去。又八幾乎無法招架,於是縱身一跳,逃之夭夭。


    行腳僧拾起沒打中又八的木杖,飛也似地追趕過去。然後,算準時間,再一次將木杖投向黑暗中。


    又八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宮本武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吉川英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吉川英治並收藏宮本武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