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圓,無止境、無曲折、無窮極、無迷惑。


    圓擴展至乾坤,便是天地。


    圓縮小到極致,便是自己。


    自己是圓,天地是圓,兩者不可分,共存一體。


    第01章報春鳥


    柳生城的所在地柳生穀,以黃鶯聞名。


    二月和煦的陽光,照耀在武館的白壁上。庭中寒梅獨枝,仿佛一幅寂靜的圖畫。


    南枝的梅花雖已綻放,卻誘惑不了黃鶯,難能聽聞初啼之聲;隻恐怕得等山徑野道上雪融之餘,才會出現黃鶯的芳蹤吧!而這柳生城,來自江湖各地的俠士們絡繹不絕地登門求教。


    “拜托!拜托!”


    “懇請大祖石舟齋師父傳授一招半式吧!”


    遇此情形,門房必定冷冷地說:


    “你是什麽流派啊!你以為你是誰啊?”


    沿著坡道而築的石牆,有一扇深鎖的大門。登門求教者接踵而至,但皆徒勞而返。


    “無論你們拿的是誰的推薦函,我們宗師已是年老力衰,概不見客。”


    門房數十年如一日,都以相同的說辭回絕訪客。


    其中也有人心不甘地抗議道:


    “武學之道,應該是不分貴賤,不論功夫高低才對啊!”


    說完憤然離去。卻無人知悉,石舟齋已於去年與世長辭了。


    任職於江戶的石舟齋之長子但馬守宗矩,在今年四月中旬之前無法休假返鄉奔喪。因此柳生城至今尚未公布喪耗。


    這座古老的巨石城,遠在吉野朝之前就已經存在。仰望城池,或許是觀者無心欣賞風景,根本無視春神早已降臨,群峰環繞,隻覺一片冷寂。


    “阿通姑娘!”


    有一位小男孩在後院裏四處張望尋找。


    “阿通姑娘,你在哪兒?”


    隨著喊叫聲,阿通打開一扇門走出來。滯留在室內的焚香白煙,隨著她的身子飄了出來。阿通在石舟齋的百日忌之後仍然待在屋內,久不見陽光,原本白皙的雙頰,更添增一股蒼白鬱色,猶如一朵楚楚白梨花。


    “我在持佛堂。”


    “噢!你又去那兒了。”


    “有事嗎?”


    “兵庫先生請你去一下。”


    “知道了。”


    阿通沿著走廊,往橋廊走去。兵庫的房門遠在房屋的另一頭。阿通走近,望見兵庫坐在屋簷下。


    “阿通姑娘,你來了,我想請你代我出麵招呼客人。”


    “哪位客人?”


    “來了好一會兒了。木村助九郎正在招呼他,但是木村不善與人交際,更甭說是陪一位和尚談論兵法呢!”


    “這麽說來,又是寶藏院的和尚嘍?”


    奈良寶藏院和柳生莊的柳生家,除了地緣相近之外,在槍法和刀法上也是淵源深厚。


    已故的石舟齋生前和寶藏院的開山祖胤榮是知交。


    幫助石舟齋在壯年時期開悟的恩人是上泉伊勢守。而當初介紹伊勢守到柳生莊的人,便是胤榮。


    然而胤榮也早已作古。由第二代胤舜承襲師法。而寶藏院流的槍法,正好趕上武術興盛的潮流,在時代一隅,自成一派武學淵藪。


    “你是否已通報兵庫大人說我胤舜登門造訪呢?要不然為何不見兵庫大人出來呢?”


    今天書院的客廳裏來了一位客人,帶著兩名徒弟,已經聊了好一陣子了。


    此人便是寶藏院的第二代傳人權律師胤舜。而負責招待客人,坐於下座者是柳生四高徒之一的木村助九郎。


    胤舜與已故的石舟齋交情篤厚,所以經常造訪,也不特定於忌日舉行法事之日才來,他的來意似乎是想找兵庫談論兵法。因為已故的石舟齋常對人表示:兵庫的武功出眾,就連他叔父但馬都望塵莫及,甚至比我這個做祖父的還要優秀呢!


    石舟齋對兵庫疼愛有加,生前就已將上泉伊勢守傳授給自己的新陰祖傳秘籍和三卷奧妙之旨,以及一卷圖解秘籍,傾囊傳授予兵庫。胤舜早已耳聞此事,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持槍與故人之孫柳生兵庫交手切磋,較量一下。


    兵庫可能是心裏有數,所以對於胤舜最近三番兩次的造訪都托辭:


    “有點傷風……”


    或者,


    “剛好有事外出……”


    避不見麵。


    今天胤舜一反常態,遲遲不肯離去,想必誌在見兵庫一麵。


    木村助九郎察覺此,便回答:


    “是的。剛才我已向他稟報過,他說要是身體好點,就能出來與您見麵,可是”


    木村試圖掩飾。


    “又感冒了嗎?”


    胤舜問道。


    “是的,實在是……”


    “他一向體弱多病嗎?”


    “不,他的身體強健。也許是在江戶待太久了,這幾年從未在此山國過冬,還不能適應此地的寒冷吧!”


    “說到他的身體,使我想起一件事,聽說肥後的加藤清正公看他身強體壯,欲以厚祿召聘他。而石舟齋為了孫子,曾附帶一個有趣的條件,才答應此事。”


    “真的嗎?我沒聽過。”


    “拙僧也是聽先師講的。聽說大祖師向肥後的加藤大人說:‘我這孫子性情急躁,如果在任官期間有所差錯,請賜予他三次免死機會。若能如此,我就答應把他交給你……’哈哈哈!想來兵庫大人的確性情急躁。不過,倒是挺得大祖師的疼愛啊!”


    這時,阿通走了出來。


    “啊!是寶藏院來的貴客嗎?很不巧,兵庫先生正在檢閱要呈報給江戶城的目錄,所以無法親自見客。”


    阿通說完,親自奉上茶點。


    “請用茶。”


    她先遞給胤舜,再遞給他的隨從徒弟。


    胤舜一臉失望地說:


    “那真遺感。老實說,我有要事相告。”


    “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替您轉告。”


    木村助九郎一旁說著。


    “現在也沒辦法了,那就由你們轉告他吧!”


    胤舜終於話入正題。


    他告訴木村:離柳生莊東方一裏處,梅樹繁盛的月瀨附近,是伊賀上野城的領地和柳生莊領地的邊界。此處多坍方,溪流縱橫,村落零散,並無明顯分界線。


    但是——


    伊賀上野城原屬筒井人道定次的領地。家康將其沒收後賜予藤堂高虎。前年,這位藤堂藩入部之後,積極修築上野城,致力於年貢收租和治水工作,公布新政,充實國境。


    由於新政策如火如荼地展開,最近有眾多的武士駐守月瀨邊境。他們肆意建造小屋,砍伐梅樹,任意阻擋旅人,侵犯柳生莊領土,時有所聞。


    “也許藤堂家暗自打算趁貴府治喪期間,擴張國境,任意設立柵欄。或許我是太杞人憂天,但是若不趁早阻止,隻怕將來後悔莫及。”


    聽了胤舜的話,身為家臣的助九郎立刻向他致謝:


    “感謝您為我們通報此事,我們會向他們抗議。”


    客人走後,助九郎立刻前往兵庫的房間,兵庫聽完,付諸一笑:


    “別管它,等叔父回來後,自會處理。”


    然而,國界的問題若置之不理,屆時恐怕連一尺地之爭,都會釀成大問題。助九郎認為:除了要應付這個大藩主藤堂之外,還有要事磋商,因此得找其他老臣和四大高徒共商對策才行。


    助九郎心裏做此打算。到了翌日清晨。


    助九郎照例從新陰堂武館出來,指導家中年輕人練武。這天早上,他一出門便看到住在炭燒山的小男孩站在門外。


    “大叔!”


    那男孩


    呼喚一聲,從後麵跟了上來,並向他行鞠躬禮。


    這位小男孩名叫醜之助。住在山上,年約十三四歲。經常從比月瀨更偏僻的深山服部鄉荒木村跟著大人挑些木炭或豬肉到城裏來販賣。


    “噢!是醜之助啊!又來偷窺武館練武了。今天有沒有地瓜呢?”


    醜之助挑來的地瓜比其他地方的地瓜還味美。因此助九郎才半開玩笑地問他。


    “今天沒挑地瓜來,但我給阿通姐姐帶來了這個。”


    醜之助將手上提的草籠給助九郎看。


    “是苳菜嗎?”


    “才不是,是活的。”


    “活的?”


    “每次經過月瀨時,都會聽到歌聲甜美的黃鶯在啼叫。所以我抓了一隻,想送給阿通姐姐。”


    “對了,你每次從荒木村出來,一定會經過月瀨。”


    “當然,除了月瀨別無他路了嘛!”


    “那我問你……最近可有武士駐紮在那裏嗎?”


    “也不是駐紮,不過,的確有些武士。”


    “在那兒做什麽?”


    “蓋小屋,在那兒住宿。”


    “有沒有圍上柵欄?”


    “沒有。”


    “有沒有亂砍梅樹,盤查來往旅人呢?”


    “他們砍樹是用來蓋房子,或是用來重搭雪融後流失的木橋,有些則用來當柴火吧!至於盤查來往旅人之事,我沒見過。”


    “嗯……”


    醜之助所言與寶藏院的說法有出入,令助九郎困惑不已。


    “我聽說那些武士是藤堂藩的人。他們為何要駐紮在那裏呢?荒木村裏可有此事的傳聞呢?”


    “大叔,事實並非如此。”


    “為什麽?”


    “住在月瀨的武士都是從奈良被趕出來的浪人。他們被太守從宇治或奈良趕了出來,走投無踏才會跑到山裏來。”


    “原來是浪人。”


    “沒錯。”


    助九郎這才放下心來。


    自從德川家的大久保長安上任奈良太守之後,眼見關原戰後無力求得一官半職的浪人逗留在市區,無所事事,便到處驅趕他們。


    “大叔,阿通姐姐在哪裏?我要送黃鶯給她。”


    “在後麵吧!可是,喂!醜之助,別到處亂逛哦!你與一般小孩不同,喜好學武,所以隻特別允許你可以從外麵窺視武館。”


    “那,可否請您叫她出來呢?”


    “啊!真巧,從庭院門口往那邊走去的,好像就是阿通姑娘喔!”


    “對,是阿通姐姐。”


    醜之助追了過去。


    阿通常常拿糕點給醜之助,對他和藹親切,在這位山地小男孩的眼裏,阿通簡直是天上仙女下凡來。


    阿通回頭遠遠地望見醜之助,麵露微笑。醜之助跑過去:


    “我抓了黃鶯來送給阿通姐姐——在這兒。”


    說完,拿草籠子給她看。


    “黃鶯?”


    本以為可以討她歡心。不料阿通卻皺著眉頭,並未伸手接過。醜之助麵露不解,問道:


    “這黃鶯叫聲好美喔!阿通姐姐不喜歡養小鳥嗎?”


    “我並非不喜歡。但是黃鶯被關在籠子裏太可憐了。放它自由翱翔於天空,它才能唱出婉轉甜美的歌聲啊!”


    原先醜之助看阿通不肯接納自己的好意,有點失望,但聽她解說也就釋懷了。


    “那就放了它吧!”


    “太好了,謝謝你。”


    “放了它,阿通姐姐比較高興?”


    “沒錯,你的好意我已經心領了。”


    “好吧!我放了它。”


    醜之助利落地打開稻草籠子,一隻黃鶯跳了出來,像射出去的箭般頭也不回地飛出城外了。


    “你看,它能自由飛翔多麽喜悅啊!”


    “我聽說黃鶯又叫‘報春鳥’。”


    “咦!誰教你的?”


    “這種事我當然知道。”


    “啊!真抱歉。”


    “所以說阿通姐姐一定會有好運當頭喔!”


    “啊!你是說我也會有好消息,就像春神降臨大地般,是嗎?……我心裏的確有件期盼已久的事呢!”


    阿通邊走邊說,醜之助尾隨其後,最後來到主城後麵的草地上。


    “阿通姐姐,你準備上哪兒去呢?已經走到城後山區了呀!”


    “我在屋內待太久了,想出來賞梅散心。”


    “若是如此,到月瀨去不是更好嗎?城裏的梅花差多了。”


    “那兒遠嗎?”


    “不遠,才一裏路。”


    “我真想去,可是——”


    “去吧!我馱柴火的牛就綁在山下。”


    “要我騎牛去?”


    “對,我會牽著牛的。”


    她心動了。自己仿佛被關在稻草籠子裏的黃鶯般,整個冬天從未踏出城外一步。


    他們沿著主城後的山路,往後麵的雜人門出去。這城門有常駐守衛。荷槍站崗,看見阿通過來,隻遠遠地向她點頭微笑致意。而醜之助雖有通行證,但他和守衛混得挺熟悉,根本無須出示證件。


    “我要是穿披風出來就好了。”


    阿通坐上牛背後,才發現此事,便自言自語著。路人看見阿通,無論認不認識都會親切地向她打招呼說:


    “今天真是風和日麗啊!”


    再往城外走去,民家越來越少。阿通回頭望著山腳下閃耀在陽光下的柳生城。


    “我沒說一聲就出了城來,天黑之前趕得回去嗎?”


    “當然可以。我會送你回來的。”


    “可是,你不是要回荒木村嗎?”


    “才一裏路,來回跑幾趟也不礙事的。”


    他們邊走邊聊。剛才在城邊鹽店前拿著乳豬肉換鹽巴的浪人模樣的男子,這時尾隨在阿通他們後麵。


    第02章奔牛


    道路沿著月瀨溪流蜿蜒而上。越往山裏,越是崎嶇難行。冬雪融化後,便少有旅人踏上此地,來此賞梅的人,更是稀少。


    “醜之助,從你們村子到街上,都要經過這裏嗎?”


    “對。”


    “若要辦事,從荒木村出來,經上野的城下要比經柳生城還近吧!”


    “可是,上野並無像柳生家那種武館啊!”


    “你喜歡劍術嗎?”


    “嗯!”


    “農夫不需要學劍吧!”


    “雖然我家是農家,以前可不是。”


    “是武士?”


    “沒錯。”


    “你也想當武士嗎?”


    “是啊!”


    醜之助回了話之後,丟下牛繩,往溪底跑去。


    原來是獨木橋掉落在溪裏,他下去把橋架好之後,又跑了回來。


    此時,走在後麵的浪人已經先行過橋了。那個人在橋上以及過完橋後仍數次回頭,不禮貌地打量阿通,後來才走進山裏去。


    “那個人是誰啊?”


    阿通坐在牛背上,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喃喃自語。醜之助笑著說:


    “你怕那個人嗎?”


    “不怕,可是……”


    “那是從奈良被趕到這裏的浪人,他們住在前麵的山裏,人數很多喔!”


    “很多嗎?”


    阿通想回頭,卻又猶豫不決。此處盛開的梅花盡入眼簾。但是峽穀裏的涼風襲身,再加上心中牽掛著城家,使她無心賞梅。


    醜之助仍拉著牛繩,繼續往前走,並說:


    “阿通姐姐,請你拜托木村先生,雇用我在城裏工作,不管是掃地挑水都行。”


    這就是醜之助平日的願望。他的祖先姓菊村,以又右衛門之名代代相傳。所以要是自己也能當上武士,也要改名為又右衛門。從菊村之名以後,祖先中沒出現過大人物,所以他期待自己能以劍法立家,用家鄉之名“荒木”,取名荒木又右衛門。醜之助的崇高理想與他的模樣一點也不相稱。


    阿通聽了少年的夢想之後,想起像弟弟般的城太郎,分手之後現在不知怎麽樣了?


    他大概已經十九、二十歲了。


    數著城太郎的年齡,一股寂寞之情霎時襲上心頭。因為她也想到了自己的年齡。月瀨的梅花,還是初春的花朵。但是女人年過二十五歲,表示青春即將逝去。


    “我想回去了,醜之助,請你回頭走。”


    醜之助顯得不情願,但他還是聽話把牛調了頭。就在此時,前方傳來“喂!”的呼叫聲。


    原來是剛才的浪人帶了兩名與他相同裝扮的浪人。三人圍上來,雙手抱胸站在阿通所騎的牛隻旁邊。


    “大叔,你們有何貴事?”


    醜之助問道,但無人理他,三個人邪惡的眼神直盯著阿通。


    “果真不錯!”


    三個人都發出讚歎聲。


    其中一人又說:


    那人毫不客氣地說:


    “喂!”


    還回頭呼叫自己的同伴。


    “我好像在那裏見過這個女人喔!大概是在京都吧!”


    “一定是在京都,看起來不像鄉下的女人。”


    “我記不得是在路上,或是在吉岡武館見過她,但我確信見過這個女人。”


    “你在吉岡武館待過嗎?”


    “當然待過,關原之亂後,我在那裏吃了三年的飯哩!”


    不知這三個人到底有什麽事。將人攔下,竟然聊起這些話題,而且每個人都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阿通。


    醜之助生氣了。


    “喂!山裏的大叔,有事陝說,天快黑了,我們還得趕路回家。”


    一名浪人這才注意到醜之助。


    “哎呀!你不是荒木村賣柴火的小鬼嗎?”


    “你是為了這件事而來的嗎?”


    “閉嘴,不關你的事,你快給我回去。”


    “不必你講,我自己會回去。讓開!”


    說完,正要拉牛繩。


    “給我!”


    一名浪人突然搶過牛繩,並用可怕的眼神瞪著醜之助。


    醜之助緊抓著牛繩不放。


    “你們要幹什麽?”


    “我們有事找她。”


    “要去哪裏?”


    “你管我們去哪裏!閉上嘴,乖乖地交出牛繩。”


    “不行。”


    “你敢說不行。”


    “沒錯。”


    “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囉嗦。”


    其他二人也怒目威脅,擺出架勢。


    “你說什麽?”


    “你想怎麽樣?”


    三個人將醜之助團團圍住,對他舉拳咆哮。


    阿通嚇得全身顫抖,緊緊抱住牛背。眼看著醜之助眉宇露出憤怒之色,正想阻止他,不料他已經大喊一聲:


    “呸!”


    醜之助根本不理會阿通的阻止。突然抬起一隻腳踢了麵前浪人一腳之後,再用他的鐵頭撞向側麵的浪人胸膛,並從那人身上抽出長刀,回身向背後的人亂砍過去。


    阿通心想醜之助大概瘋了。因為他就像隻無懼的初生之犢,對著麵前的老虎猛撲過去。


    麵對比自己高大的三個大人,他竟然毫無懼色。剛才這一瞬間的動作,給對方重重的一擊,比起大人毫不遜色。


    也許是他下意識的反應,也可以說是少年不按牌理出牌,反而搞得這幾個大人一下子應付不過來。


    剛才他拿大刀向背後揮去,正好砍中背後的浪人。阿通見狀驚叫一聲,而她所騎的牛隻也被浪人的慘叫聲驚嚇到了。


    不但如此,那浪人倒地時,身上的鮮血噴向牛角,像霧般撒在阿通臉上。


    那人受傷慘叫之後,接著牛隻也發出哀嚎。原來是醜之助的第二刀正好砍中牛屁股,牛不斷發出吼叫,帶著阿通突然狂奔起來。


    “哼!”


    “臭小子!”


    其他兩名浪人急忙追趕醜之助。醜之助跳人溪中,踩著溪裏的岩石逃跑。


    “我還不賴吧!”


    大人的手腳根本比不上他的敏捷。


    最後他們察覺到追他太愚笨了。


    “先別管那小子。”


    兩人立刻回頭追趕阿通騎乘的牛隻。


    醜之助見狀,回頭追在他們後麵,並大叫:


    “你們想逃啊?”


    “什麽話?”


    其中一人被激怒,回頭想再去對付醜之助。


    “別管那小子。”


    另一個人又說了一遍,便趕緊追那隻奔牛去了。這會兒牛不肯走原來那條大馬路,反而像隻無頭蒼蠅般,跑離溪旁,沿著山路往笠置街道的小路狂奔而去。


    “——等等!”


    “等等啊!”


    他們原本頗為自信能夠追上那隻奔牛的,沒想到出乎意料,奔牛一口氣跑到柳生莊附近,不,應該說已經靠近奈良的街上了。


    “……”


    阿通一路上緊閉雙眼,幸好牛背上掛著木炭和柴火用的牛鞍,要不然恐怕早就被摔下來了。


    “你們看!”


    “有隻牛狂奔過去了。”


    “快去救她啊!那個女人太可憐了。”


    牛跑到人多的街上,阿通耳旁傳來與她錯身而過的人們的驚呼聲。


    “在那裏啊!”


    可是路人隻能喊著,奔牛引起的騷動聲,全拋在背後,漸行漸遠了。


    牛狂奔至般若野附近。


    阿通心想死定了,因為這隻奔牛根本是一路盲目地狂奔。


    到底出了什麽事?


    路人們都回頭替阿通捏一把冷汗。就在此刻,一位胸前掛著皮袋子的仆人模樣的男子,從前麵的十字路口對著牛隻走過來。


    “危險!”


    有人警告他,但那仆人還是繼續往前走。結果,奔牛的鼻子似乎與那仆人猛然相撞在一起。


    “啊!他被牛角頂住了。“


    “傻蛋!”


    路人過於擔心,反而責怪那個仆人走路不長眼睛。


    然而,以為他被牛角頂住是路人看錯了。剛才相撞時,砰——的一聲,竟然是那位仆人在牛的側臉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看來這一巴掌下手頗重,牛隻粗大的喉頸,猛地向上抬起,轉了大半罔。路人原以為那牛可能會用牛角再次攻擊人,不料它卻更瘋狂地跑了起來。


    可是這回尚未跑上十尺,奔牛的四隻腳竟然啪嗒一聲跪下來。它口中吐著白沫,龐大的身軀因喘氣不止而上下顫動,好不容易,終於安靜了下來。


    “姑娘,你最好趕快下來。”


    那仆人在牛背後說道。


    路人們目睹這場驚人之舉,立刻一窩蜂地圍攏過來。當大家看到那仆人的腳跟時,更是吃驚得張大眼睛,因為他用單腳踩住了牛繩。


    “……”


    他是誰家的仆人呢?看來既不像武士又不像商家的掌櫃。


    圍觀的群眾個個露出驚惑的表情,再加上看見那仆人腳踩牛繩,禁不住噴噴稱奇:


    “真是力大如牛啊!”


    阿通爬下牛背,走到男仆麵前行禮答謝,但尚未從驚嚇中回過神來。眾多圍觀的跆人更令她卻步不前,整個人身心俱疲,久久無法靜下心來。


    “這隻溫馴的牛隻


    ,為何會發狂呢?”


    那男仆拾起牛繩,將牛綁在街樹旁。然後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牛屁股受了傷吧!好像是被刀砍的……難怪會如此。”


    他觀察牛屁股自言自語時,聽到有人叱罵圍觀的人,並驅散他們。


    “啊!那不是經常陪在胤舜少爺身旁的寶藏院草鞋管理員嗎?”


    說話的人是名武士。


    那人似乎是從後麵追趕而來的,說話時上氣接不著下氣。他便是柳生莊的木村助九郎。


    寶藏院的草鞋管理員說:


    “在此碰到您真是太好了。”


    說著,他拿下掛在胸前的皮袋子,說是奉院主之命正要將袋子內的信送到柳生莊,若是對方不介意的話,能否就在此過目,說完便將信送給對方。


    “信是給我的嗎?”


    助九郎仔細問清楚之後,展開信函。那是昨日才碰麵的胤舜寫的,信的內容大意如下:


    有關出沒在月瀨的武士之事,昨日在下對您提過之後,又再次派人調查,得知那些人並非藤堂家的武士,而是浪人聚集該處過冬。拙僧之前所言有誤,期能更正,謹此。


    助九郎將信收入袖中:


    “辛苦了!信上所言正好與我的調查結果吻合,這下我也放心了。請轉達心意,祈勿掛懷。”


    “是,在路旁叨擾,實在抱歉,那麽我告辭了。”


    正要離去時。


    “啊!等一等!”


    助九郎叫住對方,口氣稍有改變。


    “你從何時開始當寶藏院的仆人?”


    “最近才進去,我是名新人。”


    “你叫什麽名字?”


    “寅藏。”


    “咦?”


    助九郎仔細端詳對方之後說:


    “難不成你是將軍家的老師小野治郎右衛門的高徒濱田寅之助閣下?”


    “嗯?”


    “雖然以前沒見過你,但是城裏人人都在傳言說胤舜少爺的草鞋管理員好像是小野治郎右衛門的高徒濱田寅之助。”


    “這……”


    “我認錯人了嗎?”


    “……老實說……”


    濱田寅之助漲紅著臉,低頭說道:


    “以前因為某種原因我發過誓,才住進寶藏院當仆人。真是愧對師門。也是自己的恥辱……請勿再傳揚出去了。”


    “哎!我也不是故意要探你隱私……方才我隻是想,也許我的猜想沒錯……”


    “我想您大概聽過,家師治郎右衛門因某種原因而舍棄武館,歸隱山林,其原因是我寅之助不才所引起。因此我也舍棄身份,發誓即使打柴挑水,也要住進寶藏院修身養性。唉!我真是太羞愧了。”


    “小野師父之所以會敗給佐佐木小次郎,是因為小次郎的挑撥離間,才致使小野師父被貶到豐前,此事天下人皆知。看來你是想為師家雪恥嘍!”


    “是的……有朝一日。”


    滿臉羞紅的寅藏,話一說完,便急忙告別。


    第03章麻胚子


    “還沒有回來嗎?”


    柳生兵庫親自到城中門來打聽阿通的消息。


    阿通騎了醜之助的牛出門之後,過了一段時間仍未見回來,才引起騷動。


    因為江戶城來了一封信,兵庫收到想轉交給阿通時,才發現她不在城裏。


    “派人到月瀨去找了嗎?”


    兵庫問道。


    “沒問題的。已有七八名跑去找了。”


    家臣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助九郎呢?”


    “出城去了。”


    “是去找她嗎?”


    “是的。他出門前說要從般若野一路找到奈良。”


    “不知現在如何了?”


    兵庫歎了一大口氣。


    他對阿通抱持純純的戀情。他之所以覺悟到自己必須如此,是因為他很清楚阿通內心愛著何人。


    在她內心深處住著一位叫武藏的男人。可是兵庫還是喜歡她。從江戶的日窪到柳生這段漫長的旅程中,以及祖父臨終前阿通一直陪侍在側,悉心照顧。從這兩處,兵庫漸漸了解阿通外柔內剛的個性。


    能讓這樣的女人思念的男人,可真幸福啊!


    他甚至羨慕起武藏來。


    雖然如此,兵庫並無野心要暗中奪人之愛。他的言行完全遵循武士道的規則。連戀愛也不例外。


    雖然未曾謀麵,但是兵庫幾乎可以想像阿通所選擇的男人武藏是何等人物了。他心中暗下決心,將來有一天要將阿通安全地交到那個人手中。如此不但能完成祖父的遺誌,也可略表身為武士的純純戀情。


    然而——


    今天他收到的信函是江戶的澤庵所寄。日期是去年十月底。不知為何?新年已過,卻遲至今日才送到他手中。


    信中內文大意如下一


    由於北條大人以及叔父但馬大人的推薦,武藏即將受聘為將軍家兵法師範之一人……雲雲。


    之外還說,如果武藏走馬上任,立刻會有房子住,身邊不能無人照顧,希望阿通能趕至江戶,其餘諸事下回再詳談……


    她不知會有多高興啊!


    兵庫感同身受,拿著信到阿通房間,卻發現阿通不見,才會引起這場騷動。


    沒過多久,助九郎陪著阿通回來。


    而往月瀨尋找的其他武士,半路上遇見醜之助,便帶著他一起回到城裏。


    醜之助像犯了罪似的一一向大家道歉。


    “請您原諒!是我的錯。”


    又說:


    “我母親一定非常擔心,我得先回荒木村了。”


    “說什麽傻話。現在回去,要是半路又被月瀨的浪人抓去了,這回可會沒命的。”


    助九郎斥罵他,其他武士也說:


    “今夜你就住在城裏吧!明天再回去。”


    醜之助與其他下人被安排到外城郭的柴房過夜。


    柳生兵庫在一個房間內拿出江戶來的信,交給阿通。


    “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他問阿通的意思。


    因為叔父宗矩即將在四月休假,從江戶回城。他問阿通是否要等那時再與叔父一同回江戶,還是獨自先行前往?


    阿通一聽到澤庵的來信,連墨跡都覺得令人懷念。


    再加上信上消息,武藏近日即將官仕幕府,在江戶將擁有自己的宅第。


    幾年杳無音訊,現在既然從信中得知消息,簡直令她度日如年,哪能再等到四月呢?


    她的神情掩不住想立刻飛奔過去的喜悅。


    “若是可能的話,我明天就走。”


    她小聲地道出急欲離去的心聲。


    兵庫點點頭。


    兵庫本身也無法在此久留。自己明年將應尾張的德川義直之聘前往就任。屆時打算順道到名古屋一趟。


    但須等叔父歸來,為祖父舉行大葬之後才能成行。兵庫告訴阿通,本來很想順道送阿通到半路,如今,阿通得先一人上路。


    從江戶捎來的信,自去年十月底發出之後,過了年節,遲至今日才送達此地。可見途中的驛站或住宿治安,表麵上風平浪靜,實際上尚未完全進入軌道。兵庫認為一個女人獨自旅行,頗令人擔心,但是阿通既然下定決心,也不便阻止。


    兵庫再次確定她的意思。


    “沒問題的。”


    阿通心裏非常感激他的關懷。


    “我已經習慣一人旅行。而且世間冷暖我也略知一二,就請勿掛心了。”後會有期了——這天晚上,大家設宴為她送行。


    翌日清晨,天氣晴朗,到處


    鳥語花香。


    助九郎及其他熟識的家臣,全都站在中門兩側為她送行。


    “對了!”


    助九郎一見到阿通,立刻吩咐身邊的人說:


    “至少送她到宇治橋附近吧!昨夜醜之助也住在城內的柴房,剛好可以借他的牛。”


    說完,立刻派人去叫他來。


    “設想得真周到。”


    大家也都讚同。雖然與阿通道別過了,但又拉住她,讓她在中門附近等待。去叫人的武士回來,說:


    “沒看見醜之助。聽仆人說,醜之助昨晚摸黑越過月瀨回荒木村去了。”“什麽?他昨晚回去了?”


    助九郎大吃一驚。


    聽到昨晚發生的事情,眾人對醜之助的膽識深表驚訝。


    “那就牽馬過來。”


    有一名武士聽助九郎吩咐,立刻飛奔至馬廄。


    “不,女人騎馬太奢侈了。”


    阿通推辭,但兵庫非常堅持。


    “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完,騎上武士牽來的馬。


    馬載著阿通由中門往大門的緩坡走去。這一路是由一個小武士拉著馬口輪,一直送到宇治。


    阿通騎在馬背上,回頭向大家一一行禮道別,當她回頭時,臉頰拂過一株伸出崖邊的梅花,兩三朵花瓣隨之飄落,散發出一股清香。


    “再見了!”


    兵庫無語,眼神卻道盡一切的心聲。斜坡上的花香,淡淡傳了過來。


    兵庫心中彌漫著一股莫名的寂寞感——雖然不舍,仍暗自祈禱阿通能快樂幸福。


    大家目送阿通離去,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城下道路盡頭。兵庫不忍離去,大家便留下他,徑自離開了。


    真羨慕武藏。


    兵庫寂寞的內心暗自神傷。不知何時,昨晚回荒木村的醜之助站在他背後。


    “兵庫先生。”


    “噢!原來是你。”


    “沒錯。”


    “昨晚你回家了嗎?”


    “我怕母親擔心。”


    “你經月瀨回去的嗎?”


    “是的,不經過那裏就無法回村子了。”


    “你不害怕?”


    “一點也不……”


    “今早呢?”


    “今早也經過。”


    “有沒有被浪人們發現你?”


    “兵庫先生,您怎麽這麽擔心啊!真奇怪!我聽說那些住在山裏的浪人,知道他們昨天戲弄的女子是住在柳生城的人,害怕柳生城來興師問罪,早就趁夜裏不知躲哪裏去了。”


    “哈哈哈……是嗎?小毛頭,那你今早來此做啥?”


    “我嗎?”


    醜之助有點靦腆。


    “昨天木村先生誇我們山裏的野生地瓜好吃。我請母親幫忙,挖一些地瓜來了。”


    “是嗎?”


    兵庫落寞的神色這才消失。眼前淳樸的山地少年,彌補了他失去阿通的空虛感。


    “這麽說來,今天有好湯喝了?”


    “如果兵庫先生喜歡吃的話,我會再挖更多來。”


    “哈哈哈!”


    “阿通姐呢?”


    “剛才出發去江戶了。”


    “咦?江戶……這麽說來,我昨天托她的事,她還沒告訴兵庫先生和木村先生嗎?”


    “你托她何事?”


    “讓我在城裏工作的事。”


    “在城裏工作?你還太小,等你長大一點,我一定雇用你。你為什麽要在這裏奉公呢?”


    “我想學習劍法。”


    “嗯……”


    “請教我。母親尚健在時,我一定要表現給她看。”


    “你跟誰學過劍法?”


    “我以樹木鳥獸為師,獨自摸索。”


    “這樣就行了。”


    “可是——”


    “將來可來我住處找我。”


    “你會住哪裏?”


    “大概會住名古屋吧!”


    “名古屋是尾張的名古屋嗎?可是,父母在不遠行啊!”


    每次一提到母親,醜之助眼中便閃爍淚光。


    兵庫被他感動,突然說:


    “來!”


    “……”


    “到武館。我要試試你的身手,看是否夠資格練武。”


    “咦?”


    醜之助以為自己在做夢。這城裏的大武館可是他自幼瞳憬的殿堂呢!


    兵庫先生並非柳生家門下,亦非家臣,而是柳生的家族。竟會答應他到柳生武館,真令人不敢相信。


    醜之助欣喜萬分,已無暇問個清楚,看到兵庫走在前,趕緊追了上去。


    “把腳洗幹淨。”


    “是。”


    醜之助在水池邊洗腳,連指甲縫都洗得一幹二淨。他從未踏進過武館,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


    武館的地板光亮如鏡,映著醜之助的身影。四麵是堅固的木牆和巨大的棟梁,看起來莊嚴宏偉。


    “拿木劍。”


    在這裏,連兵庫的聲音聽起來都充滿了威嚴。武館正麵兩側牆上掛滿一排排的木劍,醜之助選了一把黑櫪木劍。


    兵庫也拿了一把。他筆直拿著木劍,走到中央。


    “準備好了嗎?”


    醜之助舉劍與肩平行。


    “好了。”


    兵庫右手提劍,並未舉高,隻將身體微微站開。


    醜之助以木劍指向他,全身如刺蝟般汗毛直豎。


    ——我來了。


    醜之助以眼示意。兵庫表示可以攻擊,醜之助緊繃雙肩。


    “晤!”


    醜之助剛出聲,兵庫已啉啉地迎向他,單手持劍橫打在他腰際。


    “我還沒輸。”


    醜之助吆喝一聲。


    接著,他雙腳彈地跳起,躍過兵庫肩膀。


    兵庫身子一低,左手輕易地抓住醜之助的腳,由於速度和力量的關係,醜之助像個竹蜻蜒般一個旋轉,身體撞上兵庫的背脊。


    醜之助手一鬆,木劍被扔得老遠。醜之助仍不屈服,翻身躍起,正要拾起木劍。


    “可以了。”


    兵庫在另一頭說著。


    醜之助回頭道:


    “我還沒輸。”


    他重新拿起木劍,如老鷹般攻向兵庫。


    兵庫直挺挺地舉劍站立,毫無所懼。這一來,醜之助中途停了下來。


    他懊惱得淚水盈眶。兵庫一直注視著他的表情,心想:


    頗有武士的氣概!


    雖然如此,卻佯裝生氣。


    “小毛頭!”


    “是。”


    “你這個無禮的家夥,竟敢跳過我的肩膀。”


    “……”


    “身為土著,竟敢如此大膽——給我跪下。”


    醜之助跪了下來。


    雖然不明就裏,但仍立刻俯身道歉。兵庫丟下木劍,拔出佩刀,指著醜之助的臉。


    “我要砍你的頭。”


    “什麽?砍頭?”


    “把頭伸出來。”


    “你剛才的行為汙辱武士尊嚴,我無法忍受。”


    “所以您才要砍我的頭?”


    “沒錯。”


    醜之助注視兵庫良久,然後以覺悟的表情,說:


    “母親啊!我要葬身城土了,您一定會傷心,就算孩兒不孝了。”


    說完,轉身麵對荒木村,靜靜地伸出頸子。


    兵庫微微一笑,收刀入鞘,拍拍醜之助的背說:


    “好了,好了。”


    他安慰醜之助。


    “剛才我是開玩笑的。你


    隻是個小孩,我怎麽可能殺你呢?”


    “咦?開玩笑?”


    “你可以放心了。”


    “您剛才還說要遵守兵法家的禮儀,卻開這種玩笑,這樣可以嗎?”


    “你別生氣。我隻是試試看你是否有練劍的資格。”


    “可是,我以為是真的。”


    醜之助這才放下心。同時,他也感到非常生氣。兵庫了解他的感受,和顏悅色地問他。


    “你剛才說沒跟任何人學過劍術,那不是真的吧?剛開始我故意把你逼到牆邊,大部分的人,即使是大人,可能會背對著牆壁投降了。你卻躍過我的肩膀——這種功夫不是練過三四年木劍的人所能有的技巧。”


    “可是……我真的沒學過劍法。”


    “你騙人。”


    兵庫不相信他的話。


    “別再隱瞞了。你一定受過良師指導,你何不說出師父的名字。”


    醜之助被問得說不出話來。


    “你仔細想想,一定有跟誰學過吧!”


    聽他這麽一說,醜之助突然抬起頭來。


    “啊!有,有。我的確學過。”


    “向誰學的。”


    “不是人。”


    “不是人難道是向天狗學的嗎?”


    “是麻胚子。”


    “什麽?”


    “麻胚子。就是喂鳥的麻胚子呀!”


    “真奇怪,麻胚子為何是你的老師?”


    “從我們村子再往深山裏去的地方,有很多伊賀和甲賀來的忍者住在那裏。這些伊賀忍者在練功的時候,我曾經看過,我也學他們練習。”


    “嗯?……麻胚子嗎?”


    “是的,初春的時候播種麻胚子,慢慢的麻胚子從土裏長出青翠的幼苗。”


    “然後怎麽練習的?”


    “練習跳躍。每天都跳過麻胚子的幼苗,隨著天氣漸漸暖和,麻胚子的幼苗也不斷地成長,而且它長得非常的快我早晚都練習跳躍—一尺、二尺、三尺、四尺……麻不斷地長高,如果稍微怠惰,人就會輸給麻,最後就跳不過它了……”


    “哦?……你這樣練習嗎?”


    “是的,我從春天練到秋天,去年練了,前年也練了……”


    “原來如此。”


    兵庫拍著膝蓋,好不感動。這時候,木村助九郎在武館外麵叫他。


    “兵庫先生,江戶又來了一封信……”


    說完,手裏拿著信進到開館來。


    信又是澤庵寫來的。


    前一封信上提的事情,豁然有所改變。


    先前才收到澤庵的第一封信,這是第二封。


    “助九郎!”


    “在。”


    “阿通應該尚未走遠吧?”


    兵庫讀完信,神色焦急。


    “嗯……即使他們騎馬應該也不會超過二裏路。”


    “那麽應該追得上,我這就出發。”


    “發生了什麽事?”


    “這信上寫著,本來要介紹武藏到將軍家任職一事,因為某種緣故而取消了。”


    “咦?取消了?”


    “阿通卻不知情,興高采烈地趕到江戶去。如果她知道了一定會很難過的。”


    “那麽我去追吧!請把信給我。”


    “不,我去……醜之助,我現在因為這件急事要出門,你以後再來吧!”


    “是的。”


    “你好好地磨煉磨煉。也要好好孝順你的母親。”


    兵庫說完,人已經走到門外。他從馬廄牽出一匹馬,往治的方向奔去。


    但是——


    他走到一半,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武藏能否當將軍家的兵法老師,對阿通的戀情而言毫不抵觸。


    她隻是要去見武藏人罷了。


    更何況她根本無法等到四月便獨自出發了。


    即使自己拿信給阿通看。


    是否先回城裏來再談?


    想必她也不可能回來空等待。這樣做隻會讓阿通更加傷心,讓她的旅程更加黯淡。


    “……等一等!”


    兵庫現在離柳生城將近一裏路遠,隻要再趕一裏路也許就追上阿通了。可是他知道這樣做毫無意義。


    阿通隻要跟武藏碰麵,兩人互訴離情,其他的事根本不成問題。


    他慢慢地將馬匹轉回柳生城。


    路旁的野草發出新芽,兵庫也悠然地漫步於這一片春色之中。然麵,在他心深處卻隱藏著纏綿不斷的心結。


    真想再見她一眼。


    她冷靜地告訴自己。


    不——


    兵庫毅然地搖頭。


    因為兵庫心中暗自祈禱阿通能過得幸福快樂。武士也有迷戀也有愚情和癡情。可是,從武士道的觀點來看,這隻不過是曇花一現。若能跨越煩惱,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尋得世外桃源的另一片天地。青春不隻是燃燒的戀情!時代正張開波濤洶湧的雙手,呼喚著年輕的一輩,似乎在說:視線不要被路旁的野花所吸引呀!應該把握光陰,趕上這股時代的潮流!


    第04章塵埃


    自從阿通離開柳生城之後,已經過了二十幾日了。


    逝者已矣,欣欣向榮的春意卻日益濃鬱。


    “好多人出遊啊!”


    “是啊!奈良很少像今天這麽好天氣的。”


    “人們可以出來遊山玩水。”


    “是啊!的確沒錯。”


    柳生兵庫和木村助九郎走在路上。


    兵庫戴著鬥笠,助九郎包著頭巾,兩人喬裝打扮出來遊玩。


    遊山玩水——指的是自己還是路上的行人?應該兩者都有吧!兩人的臉上露出了苦笑。


    荒木村的醜之助尾隨於後。最近,醜之助頗受兵庫寵愛,比以前更常出現在城裏。今天隨著兩人出遊,他背上背著便當,腰上纏著一雙兵庫的備用草鞋,剛好當個保管草鞋的小仆人。他走在兩人身後。


    他們和往來的行人不約而同的從城裏走向原野。原野上有一座興福寺,四周森林密布,隻見寺的塔頂。


    另外從原野上可望見較高處有和尚的寮房和神官居的住所。低處則可望見奈良的街景,白天也籠罩著一層薄霧。


    “已經結束了嗎?”


    “不,現在是午休時間。”


    “原來如此。和尚們在用膳。看來和尚也是要吃飯的。”


    聽兵庫如此一說,助九郎不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雖然有四五百人聚集在這一片原野上。但是原野遼闊,看起來稀稀疏疏,一點也不擁擠。


    這些人猶如春日野的鹿群,或部下或坐,有的則四處漫步。


    但是,此處並非春日野而是舊平安三條的內侍草原。今天這個內侍草原似乎要舉行什麽盛事。


    在這個時代舉行盛事或市集,除了都市之外,少見搭棚子的攤子。即使是魔術和傀儡戲以及弓劍術的表演,都是露天舉行。


    今天的盛事並非一般的市集,而是比較正式的集會。寶藏院的槍澤師在此集合,每年一次公開比賽。根據比賽的結果來決定平常在寶藏院的職位和席次。所以,眾多的和尚和武士在眾目睽睽之下比武,是一場激烈的決鬥。


    但此時原野上的氣氛忿然一派優哉。


    在原野的一隅有三四處搭著帷幕。穿著短衣的和尚們有人吃柏樹葉包的便當,有人喝湯,好不悠閑。


    “助九郎。”


    “是。”


    “我們也找個地方吃便當吧!好像還有很多時間。”


    “請等一下。”


    助九郎尋找合適的地點。


    這時,


    醜這助跑過來。


    “兵庫先生,請坐在這裏。”


    他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張席子,鋪在地上。


    這小孩真機靈!


    兵庫很欣賞他,他認為醜之助將來必定會成大器。


    主從三人坐在席子上,打開竹葉便當。


    裏麵是糙米做的飯團。


    飯團裏包著格子和味噌。


    “好吃。”


    兵庫在藍天下享受野餐的樂趣。


    “醜之助。”


    助九郎叫著。


    “在。”


    “真想給兵庫先生一碗清湯啊!”


    “我去向和尚們要一碗來。”


    “嗯!你去要一碗來……但是可別對寶藏院的人說柳生家的人來了。”


    兵庫在一旁提醒。


    “要是他們知道了鐵定會過來打招呼,那可就囉嗦了。”


    “我知道了。”


    醜之助從席子上站起來,就在此時。


    從剛才無處便傳來說話聲。


    “奇怪?”


    有兩名遊客正四處張望。


    “我的席子不見了,席子不見了。”


    離兵庫等人約一百米的地方,有很多浪人、女人以及商人零星坐在地上,卻不見這兩名遊客遺失的席子。


    “伊織,算了吧!”


    其中一個人找累了。


    那名男子臉圓圓的,全身肌肉發達有如銅牆鐵壁,手上拿著一支四尺二寸的櫪木仗。他是夢想權之助,跟伊織同行而來。


    “算了吧!別找了。”


    權之助又說了一遍,但伊織仍不死心。


    “到底是哪個家夥拿走了?”


    “算了吧!隻是一張席子。”


    “雖然是一張席子,可是被人偷走著實令人生氣。”


    “……”


    權之助已經不管他。坐在草地上拿出小賬冊,記下今天早上花掉的話費。


    他在這趟旅行期間支如此清楚地記下賬目,是受了伊織的影響。伊織比一般小孩早熟,對生活的打點非常細心,不浪費東西,講究整潔幹淨。因此,很自然地對每一碗米飯、每一天的氣候都心存感激。


    他也因此養成了不輕易原諒別人的怪癖。這個怪癖從他離開武藏身邊,在人群中生活之後,越來越明顯。也因此對於有人無故拿走他的草席一事,伊織相當反感。


    “啊!是那些家夥拿的。”


    伊織終於找到了。


    他看到遠方三人正優哉地坐在權之助一路隨身攜帶的席子上,吃著便當。


    “喂!”


    伊織跑過去,在離席子約十步左右處停下了腳步。他想好抗議之辭,正巧迎麵碰上要去拿湯的醜之助。


    “幹嗎?”


    醜之助回答。


    伊織十四歲,醜之助十三歲,可是醜之助看起來比伊織年長很多。


    “你說幹嘛,是什麽口氣?”


    伊織責備醜之助的無禮。醜之助瞧對方不像當地人,又是個小孩,不覺氣焰更高。


    “我哪裏說錯了?你叫我們,我才回答的啊!”


    “你沒說一聲就拿走別人的東西,等於是小偷。”


    “小偷?這家夥竟然說我們是小偷。”


    “沒錯,你沒說一聲就拿走我同伴的席子。”


    “是那張席子嗎?那張席子剛才掉在那兒,我才會撿來的,幹嗎為了一張席子——”


    “一張席子對族人而方,也是遮風避雨的必備之物。你還給我。”


    “還給你也行,但是你那種口氣讓我很不舒服,而且你還罵我是小偷,你必須道歉我才還給你。”


    “我要回自己的東西,為什麽還要向你道歉?要是你不還,可可別怪我不客氣。”


    “你試試看,我可是荒木村的醜這助啊!我才不會輸給你呢!”


    “好大的口氣——”


    伊織也不服輸,他聳著小小的肩膀。


    “我也是兵法家的弟子喔!”


    “好,等一下到那邊去。現在你仗著人多勢眾,口氣如此狂妄。看你離開人群之後還敢不敢如此囂張。”


    “你說什麽?你給我記住。”


    “你有膽來嗎?”


    “到哪裏?”


    “興福寺塔下,可別帶打手來啊!”


    “沒問題。”


    “我向你招手,你就過來,好好記住叫喔!”


    一番爭吵之後,兩人分開了,醜之助直接去拿湯。


    過不久,他用陶瓶提了一罐湯回來。那時,原野中央已經揚起一陣塵埃,和尚們的比武已經開始了,群眾圍成一個大圈,一旁觀看。


    醜之助提著陶瓶走過群眾後麵。與權之助並肩觀看比賽的伊織,回頭看到醜之助,醜之助以眼神挑戰。


    (等一下過來!)


    伊織也以眼示意。


    (我一定去,你給我記住!)


    本來彌漫著一片春色的內侍草原,比武開始之後,氣氛為之一變。在偶爾揚起的黃色塵埃中,群眾對著武者大聲呐喊。


    誰勝?誰負?


    比賽就是求勝。


    不,時代也是如此。


    這些呐喊也反映在兩名少年的心裏。他們生長於這個時代當中,假使氣勢薄弱的話,就無法成為一個強者。因此,從十三四歲開始,他們已經養成了不屈服的個性。一張草席已非問題症結所在。


    但是,伊織和醜之助都有大人隨行。因此,他們和大人們暫觀看野地上的比賽。


    原野中,從剛才就有一名和尚拿著一把長槍站在那裏。


    剛才有幾位已經跟這名和尚比過武,大家都被他打敗,這會兒沒有別的敵手。


    “快上來挑戰啊!”


    和尚催促其他人上場。


    但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大家都明白,這種時刻不出場才是聰明之舉。聚集在東西兩邊的群眾,隻能屏氣凝神,吞著口水,聽和尚說話。


    “如果無人出來挑戰,在下就退場。我要宣布,今天的野地比賽是十輪院的南光和尚拔得頭籌。各位有無異議。”


    和尚對著四麵八方宣布成績。


    十輪院的南光和尚從第一代胤榮,直接承襲寶藏院的流派。後來自創一派,稱為十輪院槍法,現在竟然與二代胤舜反目成仇。


    胤舜不知是害怕還是為了避免爭鬥,並未出現,理由是生病。南光和尚已然踩在寶藏院門人的頭上,非常驕傲,所以將直立的槍橫握在手上。


    “如果無人向我挑戰,我就退場。”


    如此說著。


    “等一下。”有一名和尚斜拿著槍走了出來。


    “我是胤舜門下,叫做陀雲。”


    “嗯!”


    “我向你討教。”


    “就位。”


    兩人腳邊揚起一陣塵埃。雙方跳開的同時,槍矛已像活物般互相對峙了。


    “我以為比賽已經結束了呢!”


    本來已經無精打采的群眾,頓時瘋狂歡呼。


    但是群眾立刻又鴉雀無聲。因為剛才的鏗鏘一聲,群眾以為是兩支槍打在一起,沒想到陀雲的頭已被南光和尚的槍打落在地。


    陀雲和尚的身體像被風吹倒的稻草人一般,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旁邊有三四名和尚跑出來,本以為他們是要找南光和尚吵架,結果是來搬陀雲的屍體。


    這下子南光和尚更是耀武揚威。


    “看來似乎還有不少有骨氣的人——想挑戰就快一點,一起上我也不怕。”


    就在此時。


    群眾中有一名山僧放下背包,兩手空空地走到


    寶藏院群眾麵前。


    “是不是隻有院中的子弟才能參加比賽呢?”


    寶藏院的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不限院方弟子。”


    本來他們在東大寺前,以及猿澤的池邊,都掛著告示牌,呼籲有專於開學的道友都能參加比賽,共襄盛舉。但是寶藏院中的人表示,由於寶藏院和尚槍法高明,無人敢說:


    “我要挑戰!”


    因為這樣隻會讓自己丟人現眼,甚至斷手缺腳的——所以沒有人敢貿然嚐試。


    山僧聽了,便對在座的和尚們行禮。


    “那麽,這次就讓我當個傻瓜吧!請借我木刀。”


    兵庫夾在人群中觀看這場比賽。


    “助九郎,越來越有趣了。”


    他回頭對助九郎說。


    “有一名山僧出來挑戰了。”


    “沒錯,我已經看出他們的勝負了。”


    “那一定是南光和尚占優勢。”


    “不,南光和尚不會跟他過手。要比的話,恐怕南光和尚無法得手。”


    “真的?”


    助九郎中無法理解兵庫的話。


    兵庫非常了解南光和尚的實力,可是為何說他會輸給這位山僧呢?


    助九郎本來無法理解,現在他了解兵庫的意思了。


    因為這時候——


    山僧拿著借來的木劍,走到南光和尚麵前。


    “喝!”


    山僧準備挑戰。助九郎看見他的外表,才了解個中含意。


    這名山僧年約四十左右,可能是大峰人或是聖護院派的人不得而知。他的身手矯健,看來平日精於鍛煉,但更像是在戰場上訓練出來的體魄。


    現在他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請多指教。”


    山僧語氣平緩,目光平和。


    “你是外地來的嗎?”


    南光和尚看到這名新對手,問道。


    “是的,我是臨時參加。”


    山僧解釋道。


    “等一下。”


    南光和尚把槍立起來。似乎知道自己已無法取勝。他認為在技巧上自己可以贏得對方,卻沒有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再加上最近很多山僧隱姓埋名,不願意暴露身份,所以還是避開這場比試比較好。


    “我不跟外地人比武。”


    南光和尚搖頭拒絕。


    “但是,我已征得寶藏院中的首肯。”


    山僧冷靜地解釋自己參加比賽並無不當,而南光和尚卻說: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的槍法並非為求勝利,而是要鍛煉身體。此及修佛之法,我不喜歡跟院外的人比賽。”


    “哈哈!”


    山僧苦笑。


    他似乎還有話要說,但當眾人麵前有點不好開口便作罷。他將木劍還給場邊的和尚,轉向便離去。


    南光和尚也退場。其他的和尚與看熱鬧的群眾,都認為南光和尚膽小,趁機逃跑。不過南光和尚對此並不在意。徑自帶著兩三名弟子,像一位凱旋而歸的勇將,驕傲地回去了。


    “怎麽樣,助九郎?”


    “被您料中了。”


    “的確如此。”


    兵庫又說:


    “那名山僧可能是九度山的人,如果他脫掉頭巾和白衣,換上盔甲,可能是一名鼎鼎有名的武士呢!”


    群眾漸漸散去。比賽已經結束。助九郎環顧四周。


    “啑?上哪去了?”


    他自言自語地說道。


    “什麽事?助九郎?”


    “醜之助不見了。”


    第05章童心未泯


    他們約好隻有兩個人比賽。


    醜之助趁大人觀看比賽時,以眼神向伊織示意。


    (過來!)


    伊織也瞞著權之助從人群中溜出來。


    同時醜之助也趁兵庫和助九郎不注意時,偷偷跑到興福寺塔下。


    “嘿!”


    “幹什麽?”


    寺塔下兩名小武士怒目相視。


    “你死而無悔嗎?”


    伊織說著。醜之助答道:


    “你別高興得太早。”


    他沒有帶刀,隨地撿了一根木棒當武器。伊織帶著刀,他一拔出刀便大喊:


    “你這家夥。”


    並向醜之助確過去。


    醜之助往後一跳。伊織認為他是膽小害怕,追了過去。


    醜之助將伊織當成麻胚子,一腳踢中伊織的臉。


    “哇!”


    伊織單手捂住耳朵。踉蹌一下,又立刻站起來。


    伊織站妥之後,再次揮刀,醜之助也舉棒還擊。


    伊織情急之下,把武藏和權之助教他的招式全都忘光了。他一心認為自己如果不先發製人,就會被對方打敗了。


    眼睛——


    平常武藏對伊織耳提麵命,必須用眼睛注視。


    可是伊織全忘光了,閉著眼睛盲目地確向對方。醜之助等伊織攻過來,身體一閃,立刻用木棒將伊織打倒在地。


    “哎喲……”


    伊織痛得爬不起來。手仍握著刀,趴在地止。


    “我贏了。”


    醜之助很高興,但看伊織動也不動,有點擔心,立刻往山門方向跑去。


    “喂!”


    背後突然響起呼叫聲,聲音之大仿佛響自四方的林子。隨著聲音出現的是一支四尺長的木杖,迎風直飛過來,正好打在醜之助腰上。


    “好痛啊!”


    醜之助撲倒在地。一個人隨著木杖飛奔過來。不用說,他就是來找伊織的夢想權之助。


    “站住。”


    那聲音更加接近了,醜之助顧不得腰痛,如脫兔般跳了起來。跑了將近十步左右,迎麵撞上從山門進來的人。


    “這不是醜之助嗎?”


    “啊?”


    “你怎麽了?”


    醜之膈一看是助九郎中立刻躺到他身後。這一來,追趕醜之助的權之助與助九郎一言未發,怒目相視,形成對峙局麵。


    四目相交。


    兩人之間一觸即發。


    助九郎手握著刀,權之助手握木杖。但是——


    兩人皆具有敏銳的觀察力,他們知道事出必有因。


    “朋友,我不知道詳情,但是你一個大人為什麽要欺負小孩子?”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你看倒在塔下的那個小孩,傷得很重,已經昏迷過去了。”


    “那名少年是你帶來的嗎?”


    “正是。”


    權之助說完後立刻反問:


    “這小孩是你的仆人嗎?”


    “不是仆人。是我主人在照顧他,他叫醜之助。喂!醜之助,你為何打傷那位小孩?”他回頭望著醜之助。


    “你老實說來。”


    助九郎質問醜之助,未等醜之助開口,倒在塔下的伊織已經醒過來了。


    “我們在比武啊!”


    伊織大聲說著。


    伊織忍著痛站歧異來,邊走邊喊。


    “我們比武我輸了,不是他的錯,是我技不如人了。”


    助九郎看見伊織坦承自己輸了,心中好不感動。


    “哦!你們是按照比武規矩,事先約好的嗎?”


    他微笑地望著醜之助。


    而醜之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我不知道那張草席是他們的,沒問一聲就拿走了,是我不好。”


    他說明事情的原委。


    伊織現在精神也恢複了。原來隻是小孩之間的糾紛。若是剛才權之助和助九郎不分青紅皂白就打起來的話,恐怕


    現在已經血染塔下了。


    “哎呀!真是失禮。”


    “彼此,彼此。是我們對不起你。”


    “我主人還在那邊等我,就此告辭。”


    “後會有期!”


    他們相視而笑,一起超出山門。助九郎帶著醜之助,權之助剛帶著伊織離去。


    四人來到興福寺門口,一方要向右走,一方要向左走。正要分手時,權之助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請問到柳生莊該怎麽走?是不是這條路直直走去就到了?”


    助九郎聽了,問道:


    “你要到柳生莊的哪裏?”


    “柳生城。”


    “咦?你要到城裏?”


    助九郎聽了停下腳步,又走向權之助。


    事情一說開來,彼此也清楚對方的身份了。


    柳生兵庫久等助九郎和醜之助不到,也找到這裏來。聽完事情原委之後,頻頻歎息。


    “哎呀!哎呀!太可惜了。”


    他望著這兩位老遠從江戶城來到大和路的權之助和伊織。


    “如果你們早來二十天就好了。”


    兵庫不斷地重複說著。


    助九郎也一直說;


    “可惜,可惜!!”


    如今,他們要找的人不知身在何處了。


    夢想權之助帶伊織來到此一地,當然是要來找柳生城中的阿通。


    權之助來找阿通並非為了自己的事。前一陣子在北條安房守的宅第裏曾聽澤庵說過,伊織的姐姐便是阿通。所以權之助才會帶著伊織來此找她。


    可是——


    很不湊巧阿通已在二十天前便離開了柳生城,到江戶找武藏去了。更糟的是,權之助離開江戶之前,聽說武藏也已經離開江戶,連他身邊的人都不知他的去向。


    “似乎大家都迷路了。”


    兵庫自言自語。


    他想起前幾天自己曾經快馬追趕阿通,在往宇治的途中又折回一事。現在回想起來,真有點後悔。


    “阿通還要熬過多少不幸的日子啊?”


    兵庫心中對阿通的淡淡戀情,使他陷入往事的回憶中。可是,這裏還有一個更可憐的人,那就是伊織,他在一旁聽著大人講話。


    那是他從未謀麵的姐姐。


    可能因為如此,伊織並不覺得特別寂寞。


    她還活在世上。


    有人告訴她:


    “你的姐姐在大和的柳生城。”


    自從知道這消息後,就像在海上漂流看到一塊陸地般,激起他對骨肉的思慕之情。為了找尋姐姐,甚至連累了權之助。


    他一直夢想能與姐姐重敘天倫之樂。


    “……”


    伊織快哭出來了,卻沒掉下眼淚。


    要哭的話,也要到無人之處哭個痛快。權之助和兵庫一直在談論江戶的話題。伊織望著路邊的花草,想偷偷的離開大人。


    “你要去哪裏?”


    醜之助從後麵走過來搭著他的肩,安慰他說:


    “你哭了嗎?”


    伊織搖搖頭,眼淚卻忍不住掉下來。


    “我才不哭呢!我根本沒哭。”


    “哎呀!這裏有地瓜葉子,你知道怎麽挖地瓜嗎?”


    “當然知道,我的家鄉也有地瓜啊!”


    “那我們來比賽挖地瓜吧!”


    醜之助這麽說著,伊織找到地瓜藤,兩人開始挖了起來。


    兵庫聽權之助談到叔父宗矩的近況和武藏之事。


    除此之外,還有江戶街頭的改變,也聽說小野治郎右衛門失蹤的事。


    他們愈談愈起勁。


    兵庫很難得地能在這大和的野外遇到江戶來的人,談論江戶新社會的點滴。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談論良久,兵庫和助九郎說道:


    “請到城裏盤桓數日吧!”


    權之助誠摯的道謝並婉拒美意。


    “既然阿通姑娘不在,我們也不便打擾。”


    他希望能盡快踏上旅途。


    他本來就是雲遊四海,到處修行。但是,他母親在故鄉未曾去世時的遺發和牌位,現在仍隨身攜帶,雖然這一趟經過大和路時平安無事,但他希望能將母親的遺發和牌位供奉在紀州的高野山或河內的金剛寺。


    “你心裏想必一直掛念著這件事吧!”


    兵庫見極力拘留也是枉然,正要與權之助告別時,突然發現醜之助不在身邊。


    “咦?”


    他看到權之助也在找伊織。


    “嗯!他們在那裏,不知道在挖什麽?”


    兵庫指著他們。和醜之助蹲在地上,正在挖土。


    大人們會心一笑,站到他們背後。


    兩人專心挖著地瓜,他們拉出地瓜藤,小心翼翼地怕弄斷地瓜,現在已經挖了一個大洞。


    “啊!”


    醜之助注意到背後有人,回頭看他們,伊織也笑了。


    知道大人在看,兩個人挖得更加起勁,然後,醜之助突然大叫。


    “我挖到了。”


    他將長長的一串地瓜拋到地上。


    伊織還在挖洞,連肩膀都埋進洞裏了,權之助看他還不死心,便說:


    “還沒好嗎?我要走了。”


    聽他這麽一說,伊織像老人般捶著腰。


    “不行,不行。這個地瓜可能要挖到晚上呢!”


    他依依不舍地拍拍衣服上的泥土。


    醜之助看看他。


    “怎麽?挖這麽深還挖不出來?這地瓜可真難纏,我幫你挖吧!”


    他正要出手幫忙。


    “不行,不行。會折斷的。”


    伊織拒絕醜之助的幫忙,本來已經挖了八分左右,現在他又把土埋了回去。


    “那麽再見了。”


    醜之助得意洋洋地把地瓜扛在肩上。但是他的地瓜並不完整,而是斷了頭,正流出白色的乳汁。


    “醜之助,你輸了。剛才的比武你雖然贏了,可是挖地瓜你可是輸了。”


    兵庫用力壓了一下醜之助的頭,就像要壓回他鋒芒太露的頭角一般。


    第06章大日如來佛


    吉野的櫻花已經謝了。道路兩旁開滿了薊花,雖然走點路就會全身發熱,但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牛糞的氣味,令人懷念以往寧靜的小徑以及川流不息的盛況,因此不會令人覺得疲倦。


    “大叔、大叔。”


    伊織拉扯權之助的衣袖,不斷地告訴他。


    “昨天的山僧跟過來了。”


    他小聲地說。


    權之助故意裝作沒聽到,直直地向前走。


    “別看,假裝不知道。”


    “可是,好奇怪喔!”


    “為什麽?”


    “昨天我們跟柳生莊的兵庫先生在興福寺分手後,那人就一直跟在我們後麵。”


    “這很正常啊!人們愛走哪條路就走哪條路嘛。”


    “可是,他連客棧都跟我們選同一家呢!”


    “不管他,反正我們身上沒什麽錢,不必擔心。”


    “可是,我們有生命,不能說空空如也啊!”


    “哈哈哈!我會好好地保住自己的生命,伊織,你也會吧!”


    “當然。”


    越是說不要看,伊織越好奇想往後瞧。他的左手一直握著刀。


    權之助也不太舒服。他見過這名山僧。也就是昨天在寶藏院比武時,被拒絕的那名山僧。但是權之助怎麽也想不出這個人會纏上自己。


    “哎呀!不知何時他不見了。”


    伊織再一次回頭,權之助也回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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