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在屏風上留下一幅武藏野之秋。朝陽代表武藏一顆赤忱之心,故塗成朱紅色。其餘則以墨水濃淡來表現秋天空曠的原野。


    後來酒井忠勝坐在屏風前拱手觀畫,沉思良久,最後歎了一口氣說:


    "哎!縱虎歸山了。"


    1


    早飯前先做學問,白天視察藩務,有時留駐江戶城內,練習武藝。晚上則與年輕武士閑話家常。這便是忠利的生活。


    "怎麽樣?最近有無趣事?"


    每次忠利這麽問,家臣們總是輕鬆地答道:


    "是啊!有這麽一件事。"


    大家由此引出話題。雖然不忘禮節,卻似一家人一樣氣氛融洽。


    主從關係不容忽視,忠利在公務上也要求甚嚴。但是晚飯後,他喜歡穿著便服、與住宿城內的武士們話家常,如此不但放鬆自己,也可拉近與部下間的距離。


    再加上忠利還年輕、更喜與年輕人打成一片,由此了解民情世事,這比起早課,更是一門活學問。


    "岡穀!"


    "在。"


    "聽說你的槍術進步了?"


    "的確進步了。"


    "哪有自己誇自己的!"


    "大家都說我進步,如果我再謙虛,不是落得說謊之嫌?"


    "哈哈!說得臉不紅心不跳。好!下次讓我看看你到底進步多少?"


    "我期待著自己能早日派上用場,可是一直沒有戰爭的跡象。"


    "沒有戰爭才好呀!"


    "少主人可聽過最近的流行歌謠。"


    "什麽歌謠?"


    "——槍手滿天下,岡穀五郎次第一。"


    "你亂唱。"


    忠利笑著說。


    大家也都笑了。


    "那首歌應該是這樣吧——名古穀山三排第一——"


    "哎呀!原來您知道?"


    "當然!"


    忠利本想與部下多談一點,好探知民情,卻謹言慎行,改變了話題。他問道:


    "平常你們多少人練槍?多少人練刀?"


    在場七人當中,有五個人回答:


    "在下練槍。"


    隻有兩人回答練刀。


    忠利又問:


    "為何練槍?"


    大家一致回答:


    "因為在戰場上,槍比刀有用。"


    又問:


    "那麽,練刀的人呢?"


    練刀的兩個人回答:


    "因為刀不管平時或戰時都有用。"


    槍有用?抑是刀有用?


    這個問題經常引起爭議。練槍人持的意見是:


    "平常的雕蟲小技,在戰場上不管用。隻要手持得住,武器是越長越好。尤其槍有三益:能刺、能撲,又能打。而且打鬥時,即使槍柄斷了,仍可當刀來使用。大刀則不行,刀彎了就不能用了。"


    第四部分:


    養一個武士談何容易?尤其是新人,更得三思而後行。忠利的父親細川三齋也經常耳提麵命。第一是人;第二是和。再怎麽需要這個人,也要顧慮到細川家能有今日,是世代功臣累積的成果。一個藩所,就像一座石牆。不管多巨大的石頭,質地有多好,如果它無法與其他石頭砌在一起,就無法使用。一個無法與他人和睦相處的人,即使再優秀也不能成為藩裏的一員。天下之大,有很多偉材巨石,卻被埋沒於荒郊野外。


    認為刀有用的人則說:


    "戰場並非武士活動的惟一場所。行、住、坐、臥,刀經常帶在身上,是武士的靈魂。因此,練刀等於是磨煉魂魄。雖然用在戰場上略遜一籌,但它本來的含意便是磨煉武士的心誌。如果刀法能貫通武道的精髓,其理亦通於槍術,也就是以不變應萬變的道理。"


    這種議論總是沒有結論。忠利不偏袒任何一方,卻對著剛才讚成練刀的鬆下舞之允說道:


    "舞之允,剛才你說的不像是你的論調,你跟誰學的?"


    舞之允認真答道:


    "不,是我自己的論調。"


    忠利卻識破他的謊言:


    "不可能,我聽得出來。"


    舞之允隻好承認:


    "老實說——有一次我受邀到岩間角兵衛先生位於伊皿子的住處。當時也出現相同的爭議,寄居該處的佐佐木小次郎讚成練刀較好。他的言論正好與我的意見吻合,我才會把他的說詞當作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並無欺騙大家的意思。"


    忠利聽了苦笑:


    "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說完,他突然想起藩裏有一事尚未解決。


    以前岩間角兵衛曾向他推舉佐佐木小次郎,到現在他還沒決定是否要聘用此人。


    雖然角兵衛向他推薦時曾說:


    "雖然小次郎還年輕,但也得二百石以上才聘得了他。"


    但是問題不在這筆高薪。


    養一個武士談何容易?尤其是新人,更得三思而後行。忠利的父親細川三齋也經常耳提麵命。


    第一是人;第二是和。再怎麽需要這個人,也要顧慮到細川家能有今日,是世代功臣累積的成果。


    一個藩所,就像一座石牆。不管多巨大的石頭,質地有多好,如果它無法與其他石頭砌在一起,就無法使用。一個無法與他人和睦相處的人,即使再優秀也不能成為藩裏的一員。


    天下之大,有很多偉材巨石,卻被埋沒於荒郊野外。


    尤其是關原戰後,人才更是數不勝數。然而,大部分的將軍所用的是隨時都可嵌入任何石牆的石頭。如果碰到較奇特的石頭,不是棱角太多,就是無法妥協,無法立刻用在自己的藩所。


    在這一點上,小次郎不但年輕而且武功高強——有足夠的資格仕佐細川家。


    何況,他尚未成為一塊可用的石頭,還是塊璞石。


    細川忠利一想到佐佐木小次郎,內心自然會聯想到宮本武藏。


    他從老臣長岡佐渡口中第一次聽到武藏的名字。


    佐渡在一次君臣言歡時,突然對忠利說:


    "最近我看中一位奇特的武士……"


    並談到法典草原開墾的事情。後來佐渡從法典草原歸來時,歎了一口氣:


    "可惜,武藏已不知去向!"


    但是忠利仍不死心,堅持要見此人。


    "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你隻要多留意,一定找得到他。"


    忠利心中不知不覺地將武藏與岩間角兵衛推薦的佐佐木小次郎相比。


    依佐渡之言,武藏除了武術精湛之外,也能於山野村落教導人們開墾農地,教導農民提高自治能力,是一位富有經營策略,不可多得的人物。


    另一方麵,岩間角兵衛則強調佐佐木小次郎出自名門,對劍法研究深入,且精通兵法。年紀輕輕就自創岩流劍法,可知此人絕非等閑之輩。除了角兵衛的誇獎外,最近小次郎的劍名在江戶到處可聞。大家都在傳說——


    隅田河岸,佐佐木小次郎輕鬆地斬殺四名小幡門人。


    在神田川的堤防上,連北條新藏都難逃他劍下。


    相對於此,武藏卻一直默默無聞。


    數年前,武藏在京都的一乘寺獨自與吉岡門下幾十人決鬥獲勝。後來有人反駁此說,說這隻是一時的謠言。


    "那是捏造出來的。"


    也有人說:


    "武藏隻會沽名釣譽。平常看似厲害,一碰到狀況,卻逃到睿山躲藏起來呢!"


    即使他有再好的表現,還是有人扯他後腿。因此,沒多久他的劍名也被抹消了。


    總之,不管武藏到哪


    裏,惡評便跟到哪裏。再不然就是劍名被人抹殺。連劍士之間,甚至也沒有武藏立足的空間。


    再加上他出生於美作鄉的深山,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鄉士之子,誰會去注意他?雖然尾張的中村這個小城鎮,出了一個鼎鼎有名的秀吉,世人還是以階級為重,以家世背景為用人標準。


    "對了。"


    忠利拍著膝蓋,想到一個點子。他環視座上的年輕武士,詢問是否有人見過武藏?


    "在座各位,有誰認識武藏?或聽過他的傳言的?"


    大家互相看著對方:


    "武藏?"


    "最近街頭巷尾到處都在談論武藏,我們隻是聽過他的名字。"


    年輕武士們幾乎都知道這件事。


    "哦?為何大家都在談他?"


    忠利瞪大眼睛。


    "因為告示牌上寫著他的名字。"


    一位名叫森某的年輕武士說道:


    "我看到有人抄下告示牌上的文字,覺得好玩,也順手抄了下來。少主人,我念給您聽吧!"


    "好!"


    "就是這個——"


    森某打開一張紙,念著:


    宮本武藏:你竟然背對我們逃跑,特此向你昭告。


    大家聽了吃吃地笑。


    忠利認真地問:


    "隻有這些嗎?"


    "不,還有。"


    森某又繼續念道:


    本位田家的老太婆正在找你報仇,我們也有兄弟的仇要報,如果你再藏頭縮尾,就不配當個武士。


    說完,補充道:


    "這是一個叫做半瓦彌次兵衛的手下所寫的,而且到處張貼。由於聽起來武藏像是個無賴漢,因此,大家都覺得有趣。"


    忠利苦著臉。這簡直跟自己心目中的武藏相差太遠。仿佛受到唾棄的不隻武藏而已,還有自己的愚蠢也受到嘲笑。


    "嗯……武藏是這種人嗎?"


    忠利仍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


    大家聽了,異口同聲回答:


    "聽說他隻是一名無聊男子。"


    也有人說:


    "我看他是個膽小鬼。被一般老百姓如此侮辱,他還是不敢出麵。"


    鍾響了,年輕武士隨之退席。忠利上床之後仍在想此事。他的想法與一般人不同。


    "真是個有趣的家夥。"


    他甚至如此認為,對於武藏的深思熟慮頗感興趣。


    翌日清晨,忠利照例在書齋念完早課後,走到屋外透氣。剛好在院子裏碰到長岡佐渡。


    "佐渡!佐渡!"


    老臣聽到他的呼喚,回頭謹慎地行了朝禮。


    "後來,你有沒有特別留意那件事?"


    問題來得太突然,使得佐渡瞪大眼睛。


    忠利又補一句:


    "是武藏的事。"


    "是!"


    佐渡低著頭,忠利道:


    "無論如何,找到他之後立刻帶來見我,我想見這個人。"


    同一天——


    下午時刻,忠利出現在弓箭場。早就在靶場等候的岩間角兵衛立刻向忠利遞上小次郎的推薦書。


    忠利一邊拉弓一邊說道:


    "我忘了這事。找個時間,把小次郎帶到弓箭場來。我要看看他是否能夠勝任。"


    2


    這裏是伊皿子坡的中段,岩間角兵衛的私宅坐落在此。


    小次郎的住所,就是這紅門宅第內的獨棟小屋。


    "有人在嗎?"


    訪客上門。


    小次郎坐在屋內,靜靜凝視著他的愛劍——曬衣竿。


    他托屋主角兵衛請出細川家的廚子野耕介幫他磨這把劍。


    這中間卻發生了一件事。


    因為小次郎托耕介磨劍之後,卻與耕介家的關係越來越惡劣。小次郎請岩間角兵衛去催促,今早耕介把劍送了過來。


    小次郎心想:


    劍一定沒磨。


    他坐在房內,拔出劍一看——沒想到劍不但磨好了,而且,沉積百年猶如深淵之水般蒼黑的鐵鏽已然不見,劍被磨得光亮,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劍上的斑斑點點,現已完全消失。沾了血跡的部分,磨過之後,猶如一輪朦朧的月亮,美麗動人。


    "簡直像一把新鑄的劍!"


    小次郎看得出神。


    這棟小屋位於月岬高台。從這裏可遠眺品川海邊的景色,也可望見從上總海岸湧向天際的雲海。現在,這些景色全部映在小次郎手中的刀刃上。


    "有沒有人在家?小次郎先生在嗎?"


    外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又繞到後麵柴房叫門。


    "什麽人?"


    小次郎收刀入鞘:


    "我小次郎在家,有事請從正門進來。"


    屋外的人立刻說:


    "他在家呀!"


    阿杉婆和一名大漢出現在門口。


    "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老太婆。天這麽熱,您可真勤快。"


    "待會兒再招呼,先讓我們洗洗腳。"


    "外麵有一口井。這裏是高地,所以井非常深,得小心一點。這位大漢,老太婆跌下去就慘了,你陪她去吧!"


    那位大漢是半瓦家的下人,帶阿婆來到此地。


    阿杉婆在井邊梳洗幹淨,才進了屋子,與小次郎打過招呼。陣陣涼風吹得老太婆眯起眼睛:


    "這房子真涼快,住在這麽舒服的地方,人都要變懶了。"


    小次郎笑著說:


    "我可跟您兒子又八不同。"


    老太婆聽了訕訕然,眨了眨眼,說道:


    "對了!我沒帶什麽禮來,這是我手抄的經文,有空時多念誦。"


    說著,拿了一本《父母恩重經》出來。


    小次郎早已經聽過老太婆的願望,所以瞄了一眼。


    "對了!"


    他對著阿杉婆背後的大漢說:


    "上次我寫的告示牌,你是否已經到處張貼了?"


    大漢身子向前微傾:


    "是不是寫著"武藏快出來,如果再藏頭縮尾,就不配當一名武士"的那張告示牌?"


    小次郎用力點頭:


    "沒錯,已經張貼在各十字路口了嗎?"


    "我們花了兩天時間,貼在最醒目的地方,師父您還沒見到?"


    "我不必看。"


    老太婆也插嘴道:


    "今天我們來此途中,也看到告示牌了。人群黑壓壓地圍著看,還議論紛紛呢!我在一旁聽得心情愉快極了。"


    "如果武藏看到卻仍避不出麵,那他等於失去武士資格,貽笑大方。老太婆您的怨恨也算有個了結了!"


    "什麽話?武藏臉皮太厚,任人怎麽取笑也不痛不癢。我老太婆才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呢!"


    "嗬嗬……"


    小次郎看老太婆如此執著,笑出了酒窩。


    "不愧是您老太婆,不因年老而失去鬥誌。真令人敬佩。"


    一番加油添醋後,又問:


    "今天您為何來此?"


    老太婆表示沒什麽大事。因為自己寄宿半瓦家也有兩年多了,本來自己就無意久留,更不想讓這些男人照顧。剛好鎧渡附近有人在出租房子,她打算租一間,一個人住。


    "您認為如何?"


    老太婆與小次郎商量:


    "看樣子武藏不容易露臉。我知道兒子又八一定在江戶,卻不知他在哪裏?所以我想叫家裏人寄錢來,就在這裏租個房子住。"


    小次郎無異議,認


    為這樣也不錯。


    事實上,小次郎因一時的興趣利用了這些人,但最近他已經很厭煩跟這群人打交道。他認為要事辦完之後,不宜再深交下去,因此他幾乎不再到半瓦家指導劍術了。


    小次郎叫岩間的家仆從後院采來西瓜,請客人吃。


    "如果得知武藏的下落,要趕緊派人通知我。最近我很忙,可能無法與你們常見麵。"


    天黑之前,小次郎便把兩人打發回去。


    老太婆一走,小次郎立刻打掃屋子,並汲來井水,撒在庭院裏。


    山芋和牽牛花的藤蔓,從牆邊一直攀沿到洗手台上。


    白色的花朵,迎風搖曳。


    "今晚,角兵衛可能又要外宿了吧?"


    小次郎躺在房內望著蚊香嫋嫋的白煙。


    房內不需點燈。即使點了,也會被風吹熄。過了不久,月光從沙灘移至他窗前,照在他臉上。


    就在此刻……


    有一名武士打破坡下墓地的圍牆,混入伊皿子坡的崖上。


    岩間角兵衛每次都騎馬到藩裏,回來時便把馬寄在坡下。


    此處的寺廟前有家花店,老板每次看到角兵衛便會出來幫他牽馬。


    然而,角兵衛今天回到花店卻沒見到老板,便自顧將馬係在後院的樹幹上。


    "噢!客官您回來了?"


    老板這時才從寺廟後的山上跑了下來,接過角兵衛手中的韁繩。


    "剛才有一個武士舉止怪異,竟然打破墓地的圍牆,爬到無路可行的懸崖上。我告訴他此路不通,他竟然對我麵露凶相,接著便不知去向了。"


    沒人發問,這個老板卻越說越多:


    "這種人是不是最近經常侵入大將軍家的盜賊呀?"


    老板驚魂未定,抬頭望著黃昏下的幢幢樹影。


    角兵衛不受他影響。雖然謠傳有盜賊入侵大將軍家,但細川家根本沒遇上過,何況身為大臣也不可能自暴其短,便說:


    "哈哈哈!那些隻是謠言罷了。混到寺廟後山的盜賊不是小偷就是經常在街上打架鬧事的浪人。"


    "可是,因為這裏位於東海道的出入口,有些逃亡的家夥經常趁黑打劫。所以傍晚看到可疑的人,整晚都無法安寧。"


    "如果出了事,盡管來找我。住在我家的客人一直希望有擒賊的機會。但一直空等待,每天枯坐屋內呢!"


    "是佐佐木先生嗎?聽說他不但人品優雅,手法也很利落。這附近一帶對他頗有好評。"


    聽到讚美小次郎,岩間角兵衛高興得趾高氣揚。


    他喜歡年輕人。尤其目前的風氣使然,家裏養個年輕有為的青年,被認為是高尚的美德。


    因為要是有朝一日天下發生戰事,立刻可將家中的年輕人送到君主馬前效命。除此之外,也可推薦家中出類拔萃的男子給主家,不但可以奉公,也可扶植自己的勢力。


    對於主家來說,當然不喜歡自私自利的臣下。然而在細川家這種大藩所裏,完全舍棄自我利益的也沒幾個人。


    雖說岩間角兵衛不夠忠貞,但他絕不輸給一介武士。他原是諸侯的侍從,隻可惜沒有機會出頭。像他這種人反而更方便為平常的事務而奔走。


    "我回來了!"


    伊皿子坡很陡,每次他回到自家門前都會氣喘籲籲。


    妻子回娘家去了,隻剩男女仆人。岩間不留宿藩裏的夜晚,仆人們都會等候他回府。紅色的大門和房屋入口之間的走道兩旁竹影扶疏。仆人們會在這條信道灑水,等候主人歸來。


    "主人回來了!"


    仆人出來迎接。


    "唔!"


    角兵衛回了一聲,又問:


    "佐佐木先生在家還是外出?"


    "小次郎先生整天都待在家裏,現在正躺在房內納涼。"


    聽了仆人的回答,角兵衛道:


    "是嗎?那就快去準備酒菜,並請佐佐木先生過來。"


    角兵衛趁此空當入浴,洗去一身汗水,換上輕鬆的便服。


    回到書齋時,小次郎已拿著扇子,在房內等待。


    "您回來了。"


    仆人送來酒菜。


    "先幹一杯。"


    角兵衛斟酒,又道:


    "今天有好消息告訴你。"


    "好消息?"


    "我向主人推薦你,最近主人對你也有耳聞,並要我帶你去見他。能有今天的成果,可真不容易啊!藩裏太多人向他推薦武士了。"


    角兵衛衷心期待看到小次郎高興的表情。


    "……"


    然而小次郎卻默不作聲,喝了一口酒。


    "杯子還您。"


    隻說了這句話,卻無愉悅之色。


    角兵衛不但沒生氣,反而更加佩服他。


    "我相信藩主一定能接納你,你也能得到應有的回報。今夜我們慶祝一下,再多喝一點。"


    說著,又給小次郎斟酒。


    小次郎這才稍微低下頭:


    "讓您費心了,真過意不去。"


    "不,推薦一個像你這麽有為的人給主家,也是我的職責之一。"


    "把我捧得這麽高,真令我為難。本來我就不求高薪俸祿。隻因為細川家曆代由幽齋公、三齋公,以及當今之主忠利公等三位名主一脈相傳,我才會想到藩裏奉公,也許能找到武士應行之道。"


    "我並未向主公吹噓,是因為江戶到處流傳著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我每天在此好吃懶做,為何能出名?"


    小次郎自嘲,露出一排稚氣的牙齒。


    "在下一點也不出色,大家隻是似是而非跟著散播謠言罷了。"


    "忠利公說找個時間帶你過去,你何時能到藩邸一趟?"


    "我隨時都可以。"


    "那麽明天好嗎?"


    "可以。"


    小次郎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角兵衛見狀,更為小次郎的氣度傾倒。但是他突然想起忠利公附帶說的一句話。


    "但是,君侯說過見了你之後再做決定。這隻不過是一個形式罷了,你百分之九十九可以在藩裏奉公,幾乎已經內定了……"


    小次郎一聽,放下杯子,盯著角兵衛,說道:


    "算了,角兵衛先生!多謝您的辛勞,我不想到細川家奉公。"


    小次郎情緒激動。


    他的耳朵因喝酒而通紅。


    "為什麽?"


    角兵衛不解地望著他。


    小次郎隻說了一句:


    "我不滿意。"


    便未再多做解釋。


    為何小次郎心情突然驟變?可能是剛才角兵衛補充了君侯的話:


    "見過之後再決定錄不錄用。"


    此話讓小次郎不悅。


    "我並非一定要在細川家任職,隨便到哪裏都可找到三五百石的職務。"


    平常小次郎經常以此自誇,角兵衛竟然如此大意,把主公的話照本宣科地說給小次郎聽,才會惹惱了他。


    小次郎的個性本來就惟我獨尊,不考慮別人的心情。所以盡管角兵衛一臉窘相,他也無動於衷。吃過飯,他便回自己的住處去了。


    屋內沒點燈,卻被月亮照得明亮。小次郎一進房,微醉的身子立刻躺了下來,以手當枕。


    "哼!"


    他想起某事,不禁笑了出來。


    "那角兵衛可真老實啊!"


    他喃喃自語。


    他太了解角兵衛了。他知道自己這麽一說,會讓角兵衛對君侯很難交代。但不管自己怎麽跋扈,角兵衛絕不會生氣。


    "不求高官厚祿。"


    雖然以前佐佐木說過這話,實際上卻充滿了野心。他不但想求俸祿,更想靠自己的能力求取功名和立身之道。


    如果不為這些,那他何必苦修勤練?這些都是為了立身、揚名、衣錦還鄉。此外,也是為了滿足個人的私欲。在現今這種時代,高強的武功才是出人頭地的快捷方式。很幸運地小次郎天資稟賦、劍術高超且聰明過人,充滿了自信心。


    因此,他的一進一退都以此為目標。這家主人岩間角兵衛雖比小次郎年長,但在小次郎眼中角兵衛是個——


    "軟弱的家夥。"


    小次郎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月光在榻榻米上移了一格,小次郎卻未醒來。徐徐的涼風,吹得屋內暑氣全消,小次郎更是沉醉於夢鄉。


    這時,躲在懸崖後麵,一直忍受蚊蟲叮咬的人影似乎找到了好時機。


    (好!)


    他像隻蟾蜍般悄悄地爬向燈火已熄的房子。


    他就是那個打扮得威風凜凜的武士。今天傍晚,坡下花店的老板看到一個舉止怪異的武士往寺廟後山走去。他就是那個武士。


    人影爬到房子旁邊——


    "……"


    他先從屋簷下窺視屋內動靜。


    由於他蹲在陰暗處,又沒出聲,不容易被發現。


    "……"


    屋內傳來小次郎的鼾聲。曾有一時,蟲鳴突然停頓,接著唧唧的蟲鳴,又陸續從草露之間傳出。


    終於——


    人影倏然立起。


    刀一出鞘便對著熟睡中的小次郎衝去。


    "喝!"


    那人咬牙切齒,正要砍下去,沒想到小次郎左手揮出一支黑棒,一棒打在他手上。


    那人手掌雖受到重擊,但是砍下去的大刀,力道十足,砍破了榻榻米。


    原本躺在下麵的小次郎,像一尾矯健的遊魚,躲過水麵的一擊,悠然遊至它處。緊接著唰一聲,靠著牆麵對那個人影。


    小次郎左手握著刀鞘,右手已拔出愛劍"曬衣竿"。


    "誰?"


    小次郎的口氣平穩,看來早已察覺刺客來襲。平時,小次郎對於身邊任何風吹草動都提防有加,因此他背對牆站著,神態自若,毫無紊亂之色。


    "是,是我!"


    相反的,襲擊的人反而聲音顫抖。


    ""我"是誰?報出名來!趁黑夜偷襲可不是武士的作風。"


    "我是小幡景憲的兒子餘五郎景政。"


    "餘五郎?"


    "哼!看你幹的好事。"


    "好事?我做了什麽?"


    "你趁家父臥病在床,到處散播不利於小幡家的謠言。"


    "等一等!不是我在散播,是人們自動把謠言傳得滿天飛。"


    "你甚至殺了我們不少門人。"


    "那的確是我小次郎幹的。隻能怪你們刀法和實力太差了。在兵法上,我可無法故意放水。"


    "住、住口!那是因為無賴漢半瓦為你撐腰。"


    "那是後來的事。"


    "後來什麽事?"


    "你真囉嗦!"


    小次郎不耐煩地向前踏出一步:


    "要恨就恨吧!兵法隻求勝負,如果摻雜個人情感,就貽笑大方了。你是否已有覺悟要來送死?"


    "……"


    "覺悟吧!"


    說著,向前更進一步。同時他手上的"曬衣竿"約一尺左右的刀尖,映著皎潔的月光,一道光芒射向餘五郎眼睛,隨即移往別處。


    這把刀是今天新磨的。小次郎就像饑腸轆轆的餓鬼麵對山珍海味一般,直盯對方,想攫住他的身影。


    3


    佐佐小次郎托人代尋官職,卻又不滿主人的話,甚至拒絕接受,簡直太過任性了。


    岩間角兵衛像泄了氣的皮球。


    "不管他了!"


    他又自省:


    "愛護後進雖是美德,但如果連錯誤的想法都得接受,那就太過分了!"


    角兵衛原本就喜歡小次郎,認為他異於常人。雖然夾在小次郎和主人之間兩頭為難,也感到生氣。但過了幾天,他又回心轉意了。


    "也許這正是他的優點。"


    他善意地斟酌。


    "要是一般人,早就欣然前往了。"


    角兵衛認為年輕人要有骨氣才靠得住,何況小次郎有實力。顯然,角兵衛把小次郎捧得更高了。


    又過了四天。


    這期間角兵衛偶爾留宿藩裏,加上心情尚未恢複,幾天未曾見過小次郎。第四天早晨,角兵衛到小次郎的住處。


    "小次郎先生!昨天我從藩所回家時,忠利公問我怎麽還沒帶你去見他?主公要在弓箭場見你,大概也想見識一下你的弓法,如何?你就抱著輕鬆的心情前去吧!"


    "可是……"


    "嗯!"


    "如果主公看我不中意而拒絕我,那小次郎豈不成了廢物。我可還沒潦倒到必須強迫推銷自己。"


    "是我拙於口才。主公並無此意。"


    "那你如何回複忠利公?"


    "我還沒回答。主公似乎一直都在等著見你。"


    "哈哈哈!你是我的恩人,我不該如此為難你的。"


    "今晚我得留宿藩裏,也許主公又會提及此事。你就別再為難我了。至少到藩裏露個臉。"


    "好。"


    小次郎賣人情似的點點頭。


    "我就為你去一趟。"


    角兵衛欣喜萬分:


    "那麽,今日如何?"


    "好,就今天去吧!"


    "太好了!"


    "時間呢?"


    "主公說過任何時間皆可。主公下午一定會到弓箭場,在那裏見麵氣氛比較輕鬆。"


    "知道了。"


    "就這麽說定。"


    角兵衛再次叮嚀,便到藩裏去了。


    之後,小次郎悠然地準備。雖然平時口中常說豪傑不必花心思裝扮,實際上他是個愛打扮的人,甚至非常講究。


    他要仆人準備羅衣,舶來褲,全新的草鞋和鬥笠。


    又問:


    "有沒有馬?"


    仆人告知坡下花店寄放著主人換乘用的白馬。小次郎便來到花店,發現老板不在店裏。


    於是,小次郎左右尋找。最後看到寺廟旁,除了花店老板和僧侶之外,還有一群人聚在那裏,不知談論什麽?


    出了什麽事?小次郎走過去,看到地上一具覆蓋著草席的屍體。圍觀的人正商量如何埋葬。


    死者身份不明。


    隻知道是位年輕武士。


    那人肩膀被砍了一刀,傷口很深。血已凝固變黑,身上沒帶任何物品。


    "我四天前曾見過這位武士。"


    花店老板說著。


    "哦?"


    僧侶和群眾都望著老板。


    老板正要開口,有人敲他的房膀,回頭一看是小次郎。


    "聽說岩間先生的白馬寄在你這裏,可否牽出來。"


    "噢!原來是您。"


    老板急忙行個禮,說道:


    "我這就去。"


    他和小次郎回那裏。並從小屋牽出白馬。小次郎撫著馬頭,說道:


    "真是一匹好馬。"


    "是的,的確是匹好馬。"


    "我走了。"


    老板抬頭望著馬背上的小次郎,說道:


    "與您很相配。"


    小次郎騎在馬上,從口袋掏出錢來。


    "


    老板,用這錢買些鮮花冥紙吧!"


    "咦?"


    "給剛才那個死人。"


    說完,小次郎從坡下的寺廟前,朝高輪街道騎去。


    他從馬背上吐了一口口水。因為剛才看到令他不舒服的東西。四天前的一個月夜,被自己新磨的"曬衣竿"長劍殺死的人,好像掀開草席,尾隨在自己背後一般。


    "這不能怪我。"


    小次郎在心裏為自己辯解。


    他騎著白馬,在炙熱的天氣下,大搖大擺地走在路上。無論是商人、旅客,以及徒步的武士,都趕緊讓開道路,並回頭看他。


    他騎在馬上的英姿,即使走在江戶城裏也很醒目。大家都會忍不住多瞧一眼,想知道他是哪裏來的武士。


    約定正午時刻到達細川家。他把馬交給門房。進到官邸便看見岩間角兵衛飛奔而來。


    "你來得正好。"


    岩間好像為自己的事而高興。


    "請擦擦汗水,休息片刻,我這就去通報。"


    說完,趕緊命人送上茶水、冰水和煙草等,待如上賓。過了不久——


    "請至弓箭場。"


    另一位武士前來引路。按規定,他的長劍"曬衣竿"必須交由家臣代為保管,隻能帶短刀進去。


    細川忠利今日照常練箭。雖然暑氣蒸天,仍每天練習射箭百支,無一日例外。眾多貼身侍衛忙於為忠利取箭。然後在一旁屏氣凝神,等待箭射出去時的鳴聲。


    "毛巾!毛巾拿來。"


    忠利把弓立在地上。


    汗水流進他眼裏,看來已疲憊不堪了。


    角兵衛趁機說道:


    "主公!"


    他跪在忠利身旁。


    "什麽事?"


    "佐佐木小次郎已經來了。請您接見。"


    忠利看也不看一眼。他重新架上箭,拉弓,跨腳,準備發箭。


    不隻忠利如此,家臣們沒人瞧小次郎一眼。


    最後,終於射完百支。


    "水,拿水來!"


    忠利大聲說著。


    家臣們打來井水,儲在一個大臉盆裏。


    忠利擦洗全身,也洗了腳。身邊的家臣忙著為他提袖子、拉下擺,不斷更換幹淨的水,不敢稍有怠慢。即使如此,忠利的動作卻不像個大將軍風範,倒像個野人。


    身在故鄉的大主人三齋公是個茶人。先代幽齋則是個風雅的詩人。想來第三代忠利公也會承襲家風,像個公卿貴人,沒想到竟然是這等姿態,令小次郎頗感意外。


    忠利還沒擦幹腳就穿上草鞋,一雙腳濕漉漉地回到弓箭場。岩間角兵衛已等得心急如焚。忠利看到他,才又想起此事。


    "角兵衛!帶他來見我。"


    小次郎隨著角兵衛來到忠利麵前,行了跪拜禮。這個時代,主君愛才,禮遇武士,但是覲見的人還是必須遵行禮儀。忠利立刻說道:


    "平身。"


    平身之後便是賓客。小次郎抬起膝蓋:


    "恕在下無禮。"


    說著,坐到席上與忠利麵對麵。


    "詳細情形,我已聽角兵衛說過。你的故鄉是岩國吧?"


    "正是。"


    "聽說岩國的吉川廣公非常英明。你的祖父也是吉川家的隨從嗎?"


    "我聽說很早以前,我們是近江的佐佐木一族。室町殿下滅亡後,我便回母親娘家。所以沒在吉川家仕奉。"


    問過家譜親戚的情形之後,忠利又說:


    "你是第一次找官職嗎?"


    "我還沒跟隨過任何主家。"


    "聽角兵衛說你希望在此仕宦,你認為我藩哪一點好?"


    "我想這裏是武士為它殉死的好地方。"


    "嗯!"


    忠利似乎頗為中意。


    "流派呢?"


    "岩流。"


    "岩流?"


    "是我自創的。"


    "有何淵源?"


    "我曾跟隨富田五郎右衛門學習富田流刀法。又向故鄉岩國的隱士片山伯耆守久安這位老人學習片山拔刀術。再加上自己在岩國川畔斬燕練劍,綜合成自己的流派。"


    "哦!"岩流"是取自"岩國川"?"


    "大人明察秋毫。"


    "我想看你的劍法。"


    忠利望著眾家臣:


    "誰來跟佐佐木比劃一下?"


    這男子就是佐佐木嗎?最近常聽到他的傳言。


    "沒想到這麽年輕。"


    家臣們從剛才便不斷打量這位傳說中的人物,現在忠利突然開口:


    "誰來跟佐佐木比劃一下?"


    大家有點愕然,不禁麵麵相覷。


    大家的眼光隨即轉向小次郎。小次郎不但一點也不在意,甚至一副正合我意的表情,興奮使得他臉上泛起一陣紅暈。


    未等家臣自告奮勇,忠利已經指名:


    "岡穀!"


    "在。"


    "有一次討論槍與刀之利弊時,堅持槍較有用的是你吧?"


    "是。"


    "這是個好機會,你上場試試。"


    岡穀五郎次接受命令之後,轉向小次郎,說道:


    "在下向你討教了。"


    小次郎大大地點頭。


    "賜教了!"


    雙方表麵上彬彬有禮,事實上一股淒厲之氣已浸入肌膚。


    本來在帷幕裏打掃的人,以及整理弓箭的人也都集合到忠利身後。


    平常把武功掛在嘴邊,拿刀劍如拿筷子。但是一生中真正麵臨比賽,卻是難得碰上幾次。


    如果問在場的武士:


    "打仗可怕?還是比武可怕?"


    十人當中可能十人全會回答:


    "比武可怕。"


    因為戰爭是集體行動,比武則是一對一,如不獲勝,非死即殘。而且必須拿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發膚當賭注。打仗則是與戰友輪番上陣,得以喘口氣,比武卻不行。


    五郎次的友人嚴肅地注視著五郎次的一舉一動,看到他冷靜的神情,才放下心來。


    "他不會輸的。"


    細川藩自古以來沒有槍術專家。幽齋公三齋公以來,都是以君主身份,曆經無數戰場。步卒當中善用長槍的不在少數。善用槍術並非奉公人員必備的技能。因此,藩裏一直未聘請槍術教練。


    即使如此,岡穀五郎次卻堪稱藩裏的長槍手。不但有實戰經驗,平常也勤於苦練,是個老手。


    "恕我暫時告退。"


    五郎次向主人和小次郎招呼一聲,便退至它處,做比武前的準備。


    大概一個奉公武士,都有一個覺悟,早晨出門,也許下午便會殉職橫屍回來。今日五郎次出門前,照例全身上下都穿著潔淨的衣服。現在,退到一旁做準備,想到即將麵對這種覺悟,他的內心感到一陣涼意。


    小次郎雙腳微開,直挺挺地站在那裏。


    他手中握著借來的三尺長木刀。選了一個比武場地,已先在那裏等待。


    他的姿態極其神勇,任誰看到,即使憎恨他,也會覺得他威風凜凜。


    他就像隻勇猛的老鷹。側麵的線條俊美,表情與平時無異。


    "不知結果會如何?"


    家臣們開始同情起岡穀五郎次了。因為一看到小次郎的風采,大家都用不安的眼神,看著五郎次在做準備的帷幕。


    五郎次平靜地做完準備。他在槍口刀刃上,仔細地纏上濕布,才會花費這麽多時間。


    小次郎見狀:


    "五郎次先生!你那是什麽準備


    ?如果是怕傷到我,那你大可不必有此顧慮。"小次郎語氣雖然平順,但話中帶刺,充滿傲慢之氣。剛才五郎次用濕布條纏繞的長槍是曾征戰沙場,並獲得佳績的短刀形菊池槍。柄長九尺餘,塗上青貝色,閃閃發光。光是菖蒲造形的刀刃,就有七八寸長。


    "用真槍無妨。"


    小次郎嘲笑他徒勞無功。


    "行嗎?"


    五郎次瞪著小次郎問著。此時,連同主人忠利和他的友人內心都在鼓動著。


    "就是這樣!"


    "別怕他!"


    "把他宰了。"


    小次郎有點不耐煩,用催促的語氣說:


    "行了。"


    說著,正視對方。


    "那麽……"


    五郎次拆去纏繞的濕布條,握住長槍,一步一步向小次郎逼近。


    "悉聽尊命。可是,既然我用真槍,閣下也請用真劍。"


    "不,我用這個就行了。"


    "不成!"


    "不!"


    小次郎懾住他的氣息:


    "我乃藩外之人,怎可在他家的主人麵前使用真劍?"


    "可是……"


    五郎次仍不釋懷,咬住嘴唇。忠利見狀立刻說道:


    "岡穀!不必多慮。就按對方的意思吧!快比武。"


    從忠利的聲音裏,可知他也受到小次郎的影響。


    "那麽——"


    互行注目禮。雙方臉上已出現淒厲之色。突然,五郎次向後跳開。


    小次郎的身體,像停在竹竿上的小鳥,一個箭步,已隨著五郎次的槍柄,攻向他的胸膛。五郎次來不及用槍,立即轉身,如擊重石般撲向小次郎背領。唰!一聲,這塊重石彈跳開來。小次郎這回把木劍當長槍,對著五郎次肋骨直刺過來。


    "喝!"


    五郎次退了一步。


    向一旁跳開。


    來不及喘氣,他被小次郎逼得到處躲閃,毫無反擊餘地。


    他已像隻被猛鷹追趕的獵物了。小次郎的木劍緊追不舍,纏著他不放。最後長槍截然斷成兩半,五郎次的肉體勉強擠出一聲呻吟,才一瞬間,勝負已定。


    小次郎回到伊皿子"月岬"上的家,便去找這家的主人岩間角兵衛。


    "今天在大人麵前,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不,你表現得很出色。"


    "我走後,忠利公有無說了什麽?"


    "沒有。"


    "總會說些話吧?"


    "什麽都沒說,隻默默地坐在席位上。"


    "嗯……"


    小次郎對他的回答不滿意。


    角兵衛見狀,立刻補上一句:


    "我想近日之內會有回音吧?"


    小次郎聽了,回答道:


    "任不任職都無所謂。……忠利公果然如傳言所說是位明君,如果要仕宦,我還是選擇這裏,不過這一切得靠機緣啊!"


    角兵衛慢慢看出小次郎鋒芒太露,從昨天開始對他有點反感。一直嗬護在懷中的小鳥,不知何時竟然長成一隻凶猛的大老鷹了。


    昨天忠利本想讓四五名武士與小次郎交手,試他的武功。沒想到打頭陣岡穀五郎次的比武結果,太過於殘忍,忠利說了一句:


    "我看到了,不必再比。"


    比武因此結束。


    雖然五郎次最後蘇醒過來,卻可能終生要跛腳了。


    他左邊大腿和腰部的骨頭都已碎掉。小次郎暗自得意:這下子讓他們大開眼界,即使與細川家無緣也了無遺憾了。


    但是他心中仍有許多疑慮。將來的托身之所除了伊達、黑田、島津、毛利之外,便是細川家了。由於大阪城的問題尚未解決,天下風雲萬變,如果選錯托身藩所,可能終生無法避免浪人的命運。謀求奉公之地,也得把將來的時勢一起考慮進去,否則,為了求半年的俸祿,可能會賠上一生的幸福。


    小次郎把這些都盤算在內。隻要故鄉的三齋公依然健在,細川家鐵定穩若泰山。如果要乘船,最好搭這艘大船,才能掌控生涯的船舵,順應新時代的潮流。如此才是賢明的做法。


    "然而越是家世顯赫,越不易謀得一職。"


    小次郎有點焦急。


    數日後,不知想到何事?小次郎突然說:


    "我去向岡穀五郎次探病。"


    說完便出門去。


    這天他是徒步前往。


    五郎次的家在常盤橋附近。小次郎突然造訪,使得五郎次非常高興,躺在床上微笑著說:


    "哎呀!比武勝負便可知高下。我恨自己技不如人,可是你為何來看我?"


    說著,眼中閃著淚珠:


    "你這麽親切,又勞駕來此,真過意不去。"


    小次郎離開後,五郎次向枕邊的友人透露:


    "他真是個奇特的武士。本以為他很傲慢,沒想到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小次郎內心也在揣測他會這麽說。


    後來又來了一位探病的客人。如小次郎所料,這位"敵友",竟向客人讚美小次郎。


    4


    三番兩次,小次郎前後四次到岡穀家探病。


    有一天,還叫人從市場送新鮮的魚過去。


    此時的江戶,已是夏至時節。


    空地上的雜草,掩住門扉。幹涸的馬路,偶爾可見螃蟹橫行其中——


    武藏快出麵,否則不配當一名武士!


    半瓦手下所張貼的告示牌,已淹沒在荒煙蔓草中,有的被雨打落,有的甚至被偷去當柴燒。


    "到哪裏去吃飯?"


    小次郎饑腸轆轆,四處張望著尋找飯館。


    這裏與京城不同,連像"奈良茶"這種店都沒有。隻見空地的草叢旁,搭了一間葦棚,旁邊立著一麵旗子,上麵寫著:


    屯食小吃


    屯食——古時候,這詞是飯團的別稱。指的是屯紮時的食物吧!然而,此地這個"屯食"又是何意?


    葦棚旁,白煙嫋嫋,盤踞不散。小次郎走近欲窺究竟,卻聞到烹煮食物的香味。難道是賣飯團的不成。無論如何,這家店一定是賣吃的。


    "來杯茶!"


    小次郎進入棚內,看見棚裏有兩個人坐在椅子上。一人拿酒杯,一人拿飯碗,正大口大口地吃著。


    小次郎在他們對麵坐下。


    "老板!這裏有什麽吃的?"


    "這裏是飯館,也有酒。"


    "招牌上的"屯食"是什麽意思?"


    "很多人問過我,可是我也不知道。"


    "不是你寫的嗎?"


    "以前有個年老的旅客,在此休息,他幫我寫的。"


    "哦!原來如此,字寫得真好。"


    "聽說這個人到處遊走。在木曾是數一數二的大富翁,捐了好大一筆香油錢給平河天神、冰川天神、神田明神等寺廟,還樂此不疲呢!真是個奇特的人。"


    "那人叫什麽名字?"


    "奈良井大藏。"


    "我好像聽過。"


    "他為我寫了"屯食"二字。雖然我不知道它的意思,但是這麽有名的人寫的招牌,至少可以招財進寶吧!"


    老板笑著說。


    小次郎看碗裏裝了飯菜,便拿起筷子,邊趕蒼蠅邊喝著湯,吃了起來。


    坐在他對麵的兩個武士——有一人不知何時從葦棚的破洞窺視草原方向。


    "來了。"


    他回頭對他的同伴說:


    "濱田,是不是那個賣西瓜的?"


    另一人聽了趕緊放


    下筷子,到葦棚邊一看:


    "對!就是他。"


    兩人一陣騷動。


    一個西瓜販子頂著炎熱的大太陽,扛著秤走在草地上。


    躲在"屯食"小吃店葦棚後的浪人,追上西瓜販子,突然拔刀,砍中秤繩。


    西瓜販子向前撲倒在地。


    "嘿!"


    剛才在小吃那裏,叫做濱田的另一名浪人,立即上前抓住西瓜販子的脖子。


    "在護城河旁的石堆附近賣茶的姑娘,你把她帶到哪裏去了?別裝傻,一定被你藏起來了。"


    其中一人罵著,另一人用刀背頂著他的鼻子。


    "快說!"


    "你住哪裏?"


    並威脅他。


    "長這副德性,還敢誘拐女人。"


    那人用刀背拍著他的臉頰。


    西瓜販子鐵青著臉,拚命搖頭。後來趁隙用力推開其中一名浪人,並撿起秤錘打向另一名。


    "你還打人?"


    浪人大喝一聲。


    "這家夥一定不是個普通的西瓜販子。濱田,小心一點。"


    "哼!我才不怕他——"


    濱田奪下對方的秤,把他壓在地上,並用繩子把西瓜販子連同秤綁在一起。


    這時,濱田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接著聽到地上發出巨響,回頭一看,一陣熱風帶著紅色細霧,打在他臉上。


    "咦?"


    本來騎坐在西瓜販身上的濱田,立刻一躍而起,瞪大雙睛,一臉愕然,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情景。


    "你……你是誰?"


    對方沒回答,隻見他的劍如毒蛇般直竄到濱田胸前。


    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不用說就知道他拿的是那把長劍"曬衣竿"。廚子野耕介為他磨去鐵鏽,重現光芒之後,似乎饑渴難當,不斷嗜飲鮮血。


    "……"


    小次郎笑而不答,繞著草叢緊追濱田。被五花大綁在地的西瓜販子這時抬頭,看到他的身影,大吃一驚:


    "啊!佐佐木……佐佐木小次郎!救命呀!"


    小次郎頭也不回。


    他直盯著節節後退的濱田,數著對方的呼吸,似乎要把他逼入死亡的深淵。對方退一步,小次郎則前進一步,對方橫著跑,小次郎也橫著追,刀尖一直追纏對方。


    濱田已經臉色慘白,一聽到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嚇了一跳。


    "咦?佐佐木?"


    他連滾帶爬。


    "曬衣竿"揮向天空。


    "往哪裏逃?"


    話聲甫落,長劍已經削斷濱田的耳朵,深深嵌入肩膀。


    小次郎隨後替西瓜販解開繩子,但西瓜販並未抬頭。


    他重新坐好,卻仍一直低垂著頭。


    小次郎拭去"曬衣竿"上的血跡,收入劍鞘。接著似乎感到一陣好笑,說道:"老兄!"


    他拍拍西瓜販的背:


    "沒什麽好丟臉的。喂!又八!"


    "是!"


    "別光說"是",把頭抬起來。好久不見了。"


    "你也平安無事嗎?"


    "當然。我說,你怎麽會做起買賣來了?"


    "哎!真沒麵子。"


    "先把西瓜撿起來。對了!寄放到屯食小吃那裏吧!"


    小次郎站在空地上大叫:


    "喂!老板!"


    小次郎把西瓜交給老板保管,並借來筆墨在格子門邊寫著。


    斬死空地上兩具屍體


    正是伊皿子坡月岬之


    佐佐木小次郎


    特此昭告世人


    "老板!這樣就不會給你添麻煩了。"


    "謝謝您。"


    "不用謝了。若死者的朋友來了,請替我轉告一聲。就說我不會逃避,隨時候教。"


    說完,又對著站在葦棚外的又八:


    "走吧!"


    本位田又八低頭跟在後麵。最近,他挑西瓜賣給江戶城內的石頭工人、木匠、水泥匠等。


    他初到江戶時,希望能表現男子氣概給阿通看,立誌要修行或創業。然而一碰到挫折就意誌消沉,毫無生存能力。他更換工作已不下三四次。


    尤其阿通逃走之後,又八更是陷入頹廢的深淵,最後淪落到無賴漢聚集的家裏,寄人籬下,或替賭博的人把風,混口飯吃。有時則趁江戶祭典或遊山玩水等節慶,到處兜售食物,到現在還沒有固定職業。


    小次郎從以前便很清楚他的個性,所以聽了這些話,一點也不覺意外。


    隻是想到剛才自己在屯食小吃店的留言,肯定會給自己招來麻煩,便問又八:


    "那些浪人到底跟你有何仇恨?"


    又八難以啟口:


    "老實說,是為了女人的事……"


    又八的生活總是會跟女人扯上關係。大概上輩子跟女人有仇吧!小次郎不覺苦笑:


    "嗯!你還是不改好色的本性。你跟那個女人發生了什麽事?"


    要讓又八吐真言,可能得花點功夫。反正回伊皿子也沒特別的事,小次郎一聽到女人的事,無聊的心情一掃而空。見到又八,也好像撿到失物般令人興奮。


    好不容易才從又八口中套出實情。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


    護城河邊的置石場,有很多工人,加上來往路人頻繁,因此有十幾家茶店,每家都圍著葦棚。


    其中一家的賣茶女姿色出眾。很多男人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借著喝茶、吃飯,想一親芳澤,其中一人就是剛才的濱田。


    又八有時賣完西瓜,也會上那家店休息。有一天,那位姑娘竟向他透露:


    我很討厭那名武士,可是老板卻要我打烊之後陪他出去玩。可不可以讓我躲到你家,我可以幫忙燒菜縫衣服。


    他不忍拒絕,便把那姑娘藏到家裏。又八不斷地解釋,強調自己隻是為了這個理由。


    小次郎不以為然。


    "有什麽奇怪?"


    又八不認為自己的話奇怪。


    炎熱的太陽底下,小次郎無心聽又八冗長又抓不住重點的話,連一絲苦笑都擠不出來。


    "算了,到你家再好好聊吧!"


    又八一聽,麵有難色。


    "不行嗎?"


    "我的家不好請你過去。"


    "什麽話?我不介意。"


    "可是……"


    又八一臉歉意,又說:


    "下次再來吧!"


    "為什麽?"


    "今天有點不方便……"


    又八一臉為難,小次郎也不便勉強,爽快地說:


    "這樣嗎?那麽找個時間,你來找我。我住在伊皿子,就在岩間角兵衛宅內。"


    "近日內一定會去拜訪。"


    "對了!剛才你有沒有看到掛在各十字路口的告示牌?就是半瓦手下寫給武藏的?"


    "看到了。"


    "上麵也寫說本位田老太婆在找你。"


    "是,沒錯。"


    "為何你不去找你母親?"


    "我這副德行?"


    "傻瓜!對自己母親還要顧慮什麽形象?你的母親隨時會遇上武藏,到時候你這兒子不在身邊助她一臂之力,可能要後悔一輩子了。"


    又八無心聽他的勸告。他們母子之間感情不和睦,別人看不出來。雖然又八覺得忠言逆耳,但念在剛才的救命之恩,隻好硬著頭皮說:


    "是的,我一定去找。"


    說完,在芝區的路口與小次郎道別。


    然而小次郎卻使壞,與又八分手後,


    暗中尾隨又八轉進狹窄的後街。


    這裏有幾棟相連的房屋。附近的開拓方式是先砍去雜草樹叢,然後搭建房子,人們便住進去了。


    本來沒有馬路,但路是人走出來的。也沒排水溝,各戶的汙水隨意流出,自然流到小河裏。


    江戶的人口如雨後春筍,不斷激增,生活水準無法提高。其中尤以工人最多。他們主要在此修築河川,重建城池。


    "又八,你回來了嗎?"


    隔壁住著一位挖井的老板。他正泡在浴盆裏,四周用門板橫放在地,圍成一個小浴室。老板剛好露出頭來。


    "嗯,你在泡澡呀?"


    又八剛進門,浴盆裏的老板又說:


    "我洗好了,你要不要來泡一泡?"


    "謝謝!朱實剛剛在家裏也燒好水了。"


    "你們感情真好。"


    "沒什麽。"


    "你們是兄妹還是夫妻呀?這附近的人都在猜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


    "嘿!"


    朱實正好過來。又八和老板立刻住了口。


    朱實提著洗澡水來到柿子樹下,打開水桶蓋子。


    "又八,你試試水溫。"


    "有點燙呀!"


    井邊傳來打水的聲音,又八裸著身子跑過去,接過水桶倒入浴盆,便入浴了。


    "哇!真舒服!"


    老板已穿上衣服,把竹桌椅搬到絲瓜棚下:


    "今天西瓜賣得如何?"


    "你也知道行情不好。"


    又八看到手指上幹涸的血跡,不悅地用毛巾拭去。


    "的確如此。與其賣西瓜,不如來挖井,每天賺點工資,日子也比較輕鬆。"


    "雖然老板你常叫我去做,但挖井必須在城裏做,不能常回家。"


    "對,沒有工頭的允許是不能回家的。"


    "朱實說過,如此她會寂寞。叫我別去。"


    "嗯!你談戀愛昏了頭呀!"


    "我們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別越描越黑了。"


    "哎喲!好痛!"


    "怎麽了?"


    "青柿子掉到頭上了!"


    "哈哈哈!因為你昏了頭嘛!"


    老板用圓扇子打著膝蓋笑著說。他出生於伊豆半島的伊東,名叫運平,在業界頗受尊敬。他年紀已過六十,頭發蓬亂如麻,但卻是日蓮教的信徒,朝晚不忘誦經,也常拿年輕人開玩笑。


    在他家入口處掛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


    專門開鑿城池水井


    堀井商運平之宅


    要挖掘城郭內的井水,需要特殊的技術,非一般的挖井工人所能勝任。因為他曾在伊豆有過挖金山井的經驗,才被聘請來此指導施工並物色工人。運平喜歡在絲瓜棚下晚酌一番,喝得高興就會談起自己的得意往事。


    當一名掘井工人,如果沒得到允許,不準回家,工作也受監視,留在家的親屬,如同人質,也受主人和老板的束縛。雖然如此,城內的工作較輕鬆,工錢也較高。


    施工完成之前,都住在城內的小屋,因此不必再花費金錢。


    "所以說,你先忍耐一陣子,等賺足了錢再去做點別的生意,別再賣西瓜了。"


    隔壁的運平老板經常勸又八去挖井。然而朱實卻反對:


    "如果你到城裏工作,我就逃走。"


    她的語氣帶著威脅。


    "我怎麽會放下你一個人不管?"


    又八也不想做這種事。他喜歡做既輕鬆、又有錢和麵子的工作。


    又八洗完澡後,朱實拿門板圍住澡盆,也洗了澡換過衣服,兩人聊起此事。


    "為了一點錢,像個囚犯備受束縛,我可不願如此。我也不是一直要賣西瓜。對不對?朱實,再窮也要多忍耐呀!"


    吃著紫蘇飯配涼拌豆腐。朱實聽又八這麽說,也表同意:


    "當然!"


    她喝著湯,又說:


    "一生一次也行,做點有骨氣的事給世人看看!"


    朱實來此之後,這一帶的鄰居都認為他們是一對夫妻。不過朱實可從來沒想要這種不爭氣的男人當自己的丈夫。


    她選擇男人的眼光很高。來到江戶之後,尤其置身於界鎮花街的那段時間,她已見識過各式的男人。


    朱實逃到又八家裏,純粹是為了自己的方便。她像一隻小鳥,利用又八為踏腳石,想再度翱翔於天空。


    因此,如果又八到城裏工作就不好了。更具體地應該說她會有危險。因為她當賣茶女時的男人——濱田可能會認出又八。


    "對了!"


    飯後,又八提到了這件事。


    自己被濱田抓住,正在危急的時候,被小次郎救了。本來小次郎要來家裏,卻被自己巧妙地拒絕了。


    又八盡說朱實愛聽的話。


    "咦?你遇見小次郎?"


    朱實臉色發白:


    "你有沒有告訴他我在此?你該不會說吧?"


    又八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膝上:


    "誰會把你的下落告訴他?小次郎那麽固執,他一定會追過來的……"——


    啊!話沒說完,又八突然大叫一聲,用手壓住臉頰。


    有人丟東西進來!


    又一粒青柿子,從後院飛進來,打在他臉上。雖然是個又青又硬的柿子,可是打中臉之後,已破裂開來,白色的果肉噴到朱實身上。


    月光下,酷似小次郎的人影走出草叢,帶著冷冷的表情,朝市街走去。


    5


    "師父!"


    伊織在後麵追趕。


    初秋,武藏野的雜草比伊織還要高。


    "快點!"


    武藏頻頻回頭等待在草中遊泳的雛鳥。


    "雖然有路,可是我差點搞不清方向。"


    "不愧是橫亙十郡的武藏野草原。"


    "我們要去哪裏?"


    "找適合居住的地方。"


    "要住在這裏嗎?"


    "不好嗎?"


    "……"


    伊織不置可否,看著一望無際的蒼穹:


    "我也不知道。"


    "等秋天到了,這片藍天將多麽清澄,這片原野將覆蓋多少露水……一想到此,內心也跟著清新起來。"


    "師父您還是不喜歡城裏。"


    "不,人群中也有樂趣。隻是現在到處都貼著罵我的告示牌,任我武藏臉皮再厚也在城裏待不下去啊!"


    "所以才逃到這裏來?"


    "嗯!"


    "真令人懊惱。"


    "說什麽話!為了這種小事。"


    "可是,到哪裏都有人批評師父,我真的很懊惱。"


    "這也沒辦法。"


    "有辦法。懲罰那些說您壞話的人,然後我們也發出告示牌說,有種的人出來!"


    "不,不必去惹這趟混水。"


    "可是師父您不會輸給這些無賴呀!"


    "會輸的。"


    "為什麽?"


    "我會輸給眾人。因為打了十人,便出現一百個敵人;追趕百個敵人,就有千個敵人圍攻過來,怎麽贏得了。"


    "難道您這一生準備讓人恥笑嗎?"


    "我不願意名聲受到汙染,那會愧對祖先。可是老讓人恥笑也不行,所以才會想與武藏野的露水同住,不受汙名之累。"


    "這裏看不到房子,有的話也是農家,或許可以住寺廟。"


    "也行。或者砍些木材,鋪上竹子,圍上茅草,就可以蓋個屋子了。"


    "又要像法典草原的時候一樣?"


    "不,這次不當農夫了。每天坐禪亦可。伊織,你除了好好讀書之外,就是練劍了。"


    他們從甲州口的驛站柏木村來到這荒野。從十二所權現之丘到十貫坡,這裏的草原一望無垠。他們走在夏草叢中若隱若現的小道上。


    最後兩人走進一片鬆樹林。武藏觀察過地勢。


    "伊織,我們就住這裏。"


    既來之則安之。在此生活自有一番天地。兩人蓋了一間比鳥巢還要簡樸的草庵。伊織到附近一戶農家,以一天的勞動借來了斧頭和鋸子。


    他們花了幾天時間蓋的房屋,算不上是間草庵,但也不像個小屋,倒是一間奇妙的房子。


    "神代1時期可能就是這種房子。"


    武藏從屋外眺望親手蓋的房子,興奮地說著。


    房子是用樹皮和竹子、茅草、板子蓋成的,柱子則用附近的樹幹。


    屋內部分的牆壁和紙門貼了棉紙,看來特別貴重又有文化氣息,這點可是神代時期所不能及的。


    伊織琅琅的讀書聲不斷從藺草簾子傳出。入秋之後,不絕於耳的蟬鳴,終究敵不過伊織的讀書聲。


    "伊織!"


    "是!"


    才一回答,伊織已屈膝跪在武藏跟前。


    最近對伊織的訓練非常嚴格。


    以前對城太郎,同樣是個少年弟子,卻未如此嚴格。當時武藏心想讓他自由發展,才是最好。


    因為武藏本身也是如此成長過來的。但隨著年齡增長,他的想法改變了。他發現自由發展人之本性,有好也有壞。


    要是任其發展,可能壞的本質會蓋過好的本質。


    當他砍伐草木蓋這草庵時,也發現這個道理。雜草或無用的灌木覆蓋了應該伸展的植物,且任人怎麽斬,都無法根除。


    應仁之亂後,天下持續紊亂的局麵。雖然信長極力斬草除根,秀吉不時地約束,家康甚至極力在各地修築城池,然而餘灰未盡,現在關西地區充滿了這種隨時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然而,長久以來的亂相,終究有結束的一天吧!野性橫行的時代已經結束。武藏反觀自己走過的地方。發現天下大勢已定,人心不是歸向德川,就是支持豐臣。這個情勢必須快刀斬亂麻,才能井然有序。並且是從破壞進而建設。也就是說另一個文化形態已自然而然地形成,猶如一股浪潮,不斷地衝擊著人心。


    武藏獨自省思——


    自己生不逢時。


    又想——


    如果早生二十年,不,即使十年,也許英雄就有用武之地。


    武藏出生的那一年是天正十年,正好發生小牧會戰。十七歲時發生關原之役。之後,用武力解決的野性時代已告結束。當時自己像個大鄉巴佬,扛著一支槍,夢想將來能建立自己的城池,遠赴戰場。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真是個井底之蛙,搞不清時代動向,令人啼笑皆非。


    時勢的變化如洪流般快速。太合1秀吉發跡之後,各地年輕人無不熱血沸騰,然而沒多久局勢已不允許再承襲太合秀吉的作風了。


    武藏在訓練伊織時,領悟到這個道理。因此,與城太郎不同,武藏對伊織特別嚴格。他必須訓練伊織適應新時代。


    "師父!有什麽事?"


    "太陽下山了,你照往常拿劍到外麵練習。"


    "是。"


    伊織拿來兩把木劍,放在武藏麵前,並行禮:


    "請賜教。"


    他的態度謙恭有禮。


    武藏拿長木劍。


    伊織拿短木劍。


    長劍與短劍對峙,也就是師徒舉劍四目對峙。


    "……"


    "……"


    武藏野的太陽自草原中升起,亦西沉至草原中。現在,天邊隻剩一抹餘暉殘照。草庵後的杉林已昏暗下來。在蟲鳴聲中,仰望蒼芎,彎彎的月亮掛在樹梢。


    "……"


    "……"


    練劍,伊織當然隻能模仿武藏的架勢。雖然武藏叫他出手,伊織也想進攻,可是身體卻不聽使喚。


    "……"


    "眼睛——"武藏說道。


    伊織趕緊瞪大眼睛。武藏又說:


    "看我的眼睛!瞪著我看。"


    "……"


    伊織拚命張大眼睛瞪著武藏。


    可是,一看到武藏的眼睛,自己的目光立即退縮,完全被武藏的目光所懾服。


    如果勉強繼續瞪下去,就會頭暈目眩,身體四肢無法操控自如。這時武藏會再次提醒他:"看我的眼睛!"


    最後伊織的眼神飄浮不定,想逃開武藏的視線。


    伊織把注意力集中在眼睛,甚至忘了手中握著木劍。短短的木劍越來越重,簡直像根鐵棒了。


    "……"


    "眼睛!眼睛!"


    說著,武藏稍向前移動。


    每次在這種情況下,伊織總會不自覺地後退。為了這事,已被武藏罵過好幾次。雖然伊織努力效法武藏向前移動,可是被武藏盯住眼,雙腳說什麽也不聽使喚。


    向後退就挨罵,想前進又力不從心。伊織身體發熱,猶如一隻被人抓在手上的蟬。


    這個時候——


    我才不怕你!


    伊織年幼的精神上,鏘然迸出火花。


    武藏立即感受到他的變化,更加引誘他:


    "來!"


    才一出口,武藏已像隻矯健的魚,向後竄開。


    伊織大叫一聲,整個人直撲上去。然而武藏已不見蹤影——伊織迅速回頭,武藏已站在自己剛才的位置。


    接著,又回到先前的姿勢。


    "……"


    "……"


    夜露不知不覺凝結在草上。眉形的月亮已離開杉樹梢。蟲鳴唧唧,隨著陣陣晚風,忽鳴忽停。秋草小花,白天並不起眼,此刻有如化過妝、披上霓裳羽衣般,隨風搖曳生姿。


    "……"


    "好!今天到此為止。"


    武藏放下木劍,交給伊織。這時,伊織耳中才猛然聽到後麵的杉林裏傳來人聲。


    "有人來了?"


    "可能又是迷路的旅人想借宿吧!"


    "你去看看。"


    "是。"


    伊織繞到後麵的杉林。


    武藏坐在竹簷下,眺望夜空下的武藏野。芒花隨著秋風搖擺。


    "師父!"


    "是旅人嗎?"


    "不,是客人。"


    "客人?"


    "是北條新藏先生。"


    "嗯!北條先生?"


    "要是他走大路就好了,沒想走入杉林迷了路。現在正係馬在後麵等待。"


    "這房子無所謂前後,在這裏見他吧!去請他過來。"


    "遵命!"


    伊織繞到屋旁,大叫:


    "北條先生,我師父在這邊。請您過來。"


    "嗯!"


    武藏起身迎接。看到新藏已完全康複,健壯如前,內心一陣欣慰。


    "好久不見了。雖然明知您避開人群而居,卻又來打擾,實在過意不去,還請見諒!"


    聽完新藏的話,武藏並不介意,請他入內。


    "請坐。"


    "謝謝!"


    "你是怎麽找到的?"


    "您是說您的住處?"


    "是的。我未曾告訴過他人。"


    "我是聽廚子野耕介說的。聽說前幾天您已刻好要給耕介的觀音像,並叫伊織拿去給他……"


    "哦,一定是伊織透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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