鼇拜回到府邸,大轎一落,家人前來稟報:“班布爾善大人、濟世大人、泰必圖大人,還有二爺、四少爺都在東花廳暖閣候著您老呢!”鼇拜輕咳一聲,甕聲甕氣地問道:“遏必隆呢?遏必隆中堂沒有請到麽?”


    家人忙賠笑回道:“遏必隆公爺說他身子欠安,容改日再來叨擾。”


    “這老滑頭!”鼇拜心裏罵了一句,嘴裏卻沒說什麽,一甩手徑向後頭東花廳走去。他順著超手遊廊,踱著方步,一路走著,一路沉思。轉過家廟,遠遠聽到後頭水榭房暖閣裏吆五喝六,好不熱鬧,不由皺了皺眉,加快腳步走了過來,見班布爾善、穆裏瑪、塞本得、泰必圖、阿思哈、葛褚哈、訥謨、濟世幾個人,還有十幾個家人或坐或立都散在旁邊。兩個歌伎懷抱琵琶妖妖嬈嬈坐在宴桌旁,一個彈,一個唱道:


    這份情意說與你你不信,


    總疑奴的心不真。


    手拿著紅汗巾兒撥燈芯,


    誰說奴家等的是旁人?


    音猶未落,緊接著就是一陣陣錚錚崩崩的急弦彈奏,另一個接口唱道:


    涎皮賴臉的小郎君,


    不許你再來敲奴門!


    冤家呀,你若不是我的心頭肉,


    我早就抬手紮你一銀針!


    一邊唱,一邊用手做捏針的樣子朝席上一紮。眾人不禁笑得前仰後合。穆裏瑪怪笑著把臉湊上去說:“好!好!我的奴家呀,你就來紮我一銀針吧!”眾人又是一陣哄笑。濟世和班布爾善都是進士出身,儒生身份,隻是捂著嘴忍住笑。


    見到這群人聚到一起享快樂,鼇拜心裏一陣煩躁,氣哼哼地走進來,一揮手趕走了兩個妓女:“這是什麽時候?不商議大事,倒有心情玩*!”


    穆裏瑪見他從兄滿臉不高興,便上前湊趣兒:“阿兄,聽說你今兒個正法了蘇納海這三個兔孫子,我們……著實高興呐!”


    鼇拜哼了一聲說道:“你別高興得太早了,說不定哪一天連我帶你,咱們一家連窩兒全叫提到西市口,那才叫現世現報呢!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在外頭幹的那些露臉的事兒,我肯這麽鋌而走險麽?”


    聽這沒頭沒腦的訓斥,穆裏瑪如墮五裏霧中。忙道:“我?沒幹什麽啊!”


    鼇拜本來恨他不爭氣,事情辦一件壞一件,見他強嘴越發來氣,遂冷冷道:“沒幹什麽?熱河圈地,你調唆正紅旗和鑲黃旗打架,還圈了皇莊一塊地!又搶劫民女,搶的是皇上乳母的親戚,你瞧你多有能耐!”說著便從手上甩下一道折子來,“去看吧!皇上今兒個都問起來,叫我好難回話!”


    穆裏瑪一聽是這兩檔子事,心裏嘀咕:“跑馬圈地,馬能認識他娘的哪裏是皇上的地?當初搶那娘兒們來,你不也挺高興?事不成那是你怕老婆,這會兒拿我作出氣筒!”口裏卻說:“誰這麽賤,膽子倒不小,告到咱爺們頭上!”


    鼇拜一聲不吭,扶著椅子頹然坐下,無論身體和精神,他今天都太累了。濟世忙上前勸道:“事情總算已經過去,世兄已經知過了,中堂何必為此過於煩惱呢?”鼇拜看了一眼濟世,不冷不熱地說:“事情並未過去。這事我已弄清楚了,穆弟搶人的那天,出來打抱不平的,叫魏東亭,他母親是皇帝的乳母。你道這事兒就那麽容易拉倒?今日駕前已無君臣之禮,隻怕將來難說有無葬身之地呢!”


    “什麽沒有葬身之地啊?”忽然廳後有人問。大家吃了一驚,抬頭看時,是鼇拜夫人榮氏太君慢條斯理地踱了進來。她不過四十歲上下年紀,一手端著水煙袋,呼嚕呼嚕地抽著,身後站著丫環替她拿著火紙煤兒侍候。這丫環正是史鑒梅。鼇拜一向懼內,見她發問不好不答,當著客人和子侄的麵,低聲下氣地賠笑又覺得麵子上下不來,隻哼了一聲,氣咻咻地坐著一言不發。


    穆裏瑪見嫂子來了,忙賠笑道:“嫂子,是這麽回事,阿兄正為鑒梅的事跟我發脾氣。”榮氏從頭上拔下銀耳挖子,將水煙筒中一塊煙泥剔了出來,“噗”地吹了一口,說道:“別再鑒梅鑒梅的了,她現叫素秋!這樣雅一點——老爺,你也有一把子年紀了,不是胡打海鬧的歲數了,烏七八糟的事兒少想!”班布爾善見鼇拜仍舊不吭聲,就走上前去說道:“鼇公,事已至此,怒亦無用,不如思量一個萬全之策。”塞本得忙道:“要不然就把鑒梅——哦,素秋——打發回去,不就了結了?”


    班布爾善格格笑了一聲。他是宗室,輔國公塔拜的兒子,論輩分還是康熙未出四服的本家哥哥,因塔拜死時,奉旨輔國公世職傳給了老二,他反而隻封了個三等奉國將軍。一大家子人就靠每歲祭祖到光祿寺領那幾百兩世俸銀子過日子,心中有些不痛快。鼇拜見他過得寒酸,倒常周濟他。他因此對鼇拜十分感激。他是鼇拜的智囊,素來有“小伯溫”之稱,當下聽塞本得如此說,便接口道:“使不得!我料太師已把此事料理清楚了,送回人去,徒示其弱,授人以柄,等於是自倒旗幟。再說,素秋在此也未鬧著回去。太夫人待她很厚,她也未必舍得離開太夫人去——”


    “我是死也不去的!”站在一旁的鑒梅突然發話道。眾人聽了不覺一怔。“夫人待我恩重如山,他們待我有什麽好,拿鞭子抽著讓我拋頭露麵去賣藝,給他們掙錢,什麽好德性!”


    眾人聽得這話都感到意外,鼇拜忙問道:“孫婆子不是你的親戚?”


    鑒梅冷笑道:“親戚?您找她來,我敢當麵問她,我們算是哪門子親戚?我十歲那年,他們老魏家上門逼債,逼得我父親投河,母親上吊,一家子妻離子散,魏太公說是父債子還,又把我賣給走江湖的……這會子安的什麽心,來認親戚!老爺太太打發我走,我也不敢違命,我自己能了斷此事!”說著,抽抽咽咽地竟哭起來。榮氏忙安慰她道:“素秋,跟我回去,我看哪個敢來找你的事兒!”說著一手拉起鑒梅出去了。


    目送她們出去,鼇拜解嘲地笑了笑道:“那——如果遏公和蘇公再問起此事,我該怎麽對答?”班布爾善掏出鼻煙壺嗅了一口說道:“鼇公,在四位輔政中,索尼隻在一日半日之內必死,那遏必隆四麵玲瓏見風使舵,蘇克薩哈徒秉愚忠,手無實權,心無成算,皆不足慮。皇上麽——呢,愚以為可慮之處正在於此,皇上雖說是個孩子,頗有心機,不可等閑視之。外頭殺了倭赫,他便笞死吳良輔,去掉了鼇公最可靠的耳目,但這是內廷家法,鼇公隻好忍了這口氣——接著又調姓魏的到禦前行走。聽說君臣二人已經幾次微服私訪,這些天又突然冒出三大臣奏折這事……這就像弈棋,國手布局,步步緊逼上來了!”他頓了一下,見眾人都聚精會神地靜聽,便慢條斯理地說:“不過,優勢還握在鼇公手中。蘇納海三人被誅,疆臣們算是立了仗馬,不敢嘶鳴。他們都清楚,當今是誰主沉浮……”下麵的話班布爾善覺得有礙,難以出口,想了想,變出這麽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鼇公當熟慮之。”


    這番話聽得在座眾人如同醍醐灌頂,無不悚然動容。塞本得由不得心中暗暗佩服遏必隆:“老家夥不來,就怕的是聽到這些話。”想著,身子向後邊靠了靠。穆裏瑪聽得忘神,雙手一合,說道:“大人明鑒,這盤棋輸了,什麽都完了!依大人之見,下一步該怎麽個走法呀?”班布爾善笑而不答,拿眼瞟著鼇拜。鼇拜用心精細,見班布爾善不肯再談,忙改口道:“皇恩浩蕩,永世不忘。好,酒冷了,快飲下這一杯!”


    正說間,家人捧了一個黃匣子來。當日康熙批下朝中的奏折都裝在裏邊。按照順治留下來的慣例,大臣的奏折任何人不得帶入私邸。索尼病後,經太皇太後恩準破了先例。現在索尼病危,命在旦夕,這第二個“破例”,又轉到鼇拜手上。鼇拜漫不經心地接過匣子,將它打開,隨手拈出一件,一看便皺起眉頭,犯了躊躇:“這……這……”


    眾人見鼇拜如此關注,也都湊上來看。鼇拜將折子遞給泰必圖道:“蘇克薩哈請守先帝寢陵,皇上有朱批,你念給大家聽,看是什麽意思。”


    泰必圖從懷中取出一副西洋水晶眼鏡戴上,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禦朱批:‘爾蘇克薩哈世受國恩,乃先帝顧命重臣,理應竭盡心智輔佐朕躬,共成大業,為何出此不倫不類之語?著議政王傑書問他,朕躬究竟有何失德之處,致使該大臣不屑輔佐,辭去政務?朝政有何闕失,該大臣何不進諫補遺而欲前守寢陵?該大臣身受何種逼迫,而置君國於不顧?’”泰必圖讀一句,掀一掀眼鏡瞧瞧大家。班布爾善愈聽愈疑,眉頭皺得愈緊。鼇拜折扇一揮問道:“子翁,你看呢?”


    班布爾善卻不答言,隻將頭搖搖。鼇拜會意,屏退了左右,隻留下泰必圖、塞本得、葛褚哈、阿思哈、訥謨、濟世、穆裏瑪七個。穆裏瑪素來不服班布爾善,瞧他一臉正色,心裏哼了一聲:“假諸葛!”


    班布爾善見沒有外人,立起身來說道:“借中堂前箸,我為中堂籌之!”說著拿起一根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劃了一道說:“蘇中堂是氣悶不過,才上了這道請守寢陵的折子,說的倒是真心話。先前他在皇帝處告狀,被留中不發,後來又見殺了蘇納海三人,心中又難受又害怕,所以才不得已請守寢陵的。”幾句話說得人人點頭。他卻口氣一轉,“皇帝呢,卻別有圖謀。就這麽幾句話,為什麽要傑書去問,而不是鼇公?這是可疑之一。”他在桌上劃了一道,“第一問不過是虛晃一槍,他親政不久,哪來的‘失德’之處?要有,也隻能歸咎於鼇公。”他又劃下第二道,“要害在第二第三問。這就是逼著蘇克薩哈告鼇公的狀,再由傑書出麵彈劾鼇公——這步棋出得又穩又凶,進可以形成圍攻之勢,退則不過拋掉蘇克薩哈一個棄子,——十三歲的人能如此……”他沉吟著搖頭,徐徐說道,“隻怕太皇太後,也參與其事了呢!”


    “小伯溫”這番剔骨剝肉的分析,說得座中人毛骨悚然,濟世點頭歎道:“《爛柯經》有雲,擊左則視右,攻後則瞻前,棄小而不就,有圖大之心呐!”這句話是點睛之筆,良久沒有人再開口說話,都在品評其中意味。倒是鼇拜顯得格外鎮靜,苦思一陣之後,冷笑一聲道:“哼哼!他雖妙算高明,我先吃掉棄子,寬一口氣再說!”


    眾人來吃這席酒,大多數是知道這壺中三味的,卻都料不到話題在此扯得這麽露骨,說得這麽深。泰必圖本不是圈子裏頭的人,是班布爾善拉了他來吃酒的,聽了這些近似謀反的話,想想這些權高勢大的人物竟懷著這等心思,不禁感到芒刺在背,但是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就顧不得了,遂試探著問道:“中堂,這棋也未必非吃棄子不可,讓一步,負荊請罪,能否化開呢?”


    鼇拜深知他的心思,格格笑了一聲說道:“怎麽,你怕了?告訴你,扳倒我沒那麽容易!就憑宮裏有個形同老朽的孝莊後,一個蘇麻喇姑小娘們,外邊有個乳臭未幹的魏東亭,成嗎?我看,蘇克薩哈死期已快到了!”


    他立起身來,背手踱了幾步,倏然間,抬頭果斷地吩咐:“子翁,這會兒和我立刻去謁見傑書,我倒要看看這個議政王骨頭有多重!訥兒今夜把乾清宮不當差的侍衛都找來,說是我請客——明天,我一定叫你們看一出好戲!”他揚頭朝外喊了一聲:“備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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