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二月,在江南已是繁花似錦,即沿黃河兩岸,也是杏蕊吐白,但塞北天高氣冷,依舊寒氣難當。自離古北口第二日,果然變了天,白毛風裹著雪粒、雪片,時而如驟沙狂奔,時而如玉龍柱天,所謂“煙兒炮”就是這模樣。康熙因貪程趕路,起居不謹,不想就冒了風寒,頭昏身熱,懶得動彈。雖有高士奇在身邊殷勤照料,無奈過了黑山縣,一路俱是荒村小店,飲食醫藥均不周備,身上高熱竟退不下來。把幾個扈從大臣急得熱鍋螞蟻一般。眼看即將行至隆化鎮,眾人方鬆了一口氣,高士奇合掌念佛道:“阿彌陀佛,好歹鎮上會有個生藥鋪的!”明珠聽了一笑,索額圖揶揄道:“你不是孔子嫡傳門生麽?怎麽忽然又改信了釋迦牟尼?”魏東亭也笑道:“放心吧,隆化鎮我來過,有兩家生藥鋪呢!”


    “所謂病急亂投醫,也是人之常情。”高士奇放了心,在馬上笑著對索額圖道,“我隻怕主子轉了傷寒,到奉天又要謁祖陵、又要見蒙古王公,怕吃不消,再落下個殘疾,就是不黜落我,我的麵子往那兒擱呢?”索額圖埋怨道:“過喀喇沁左旗大營,狼瞫怎樣留主子來?偏你們幾個一聲不吭,由著皇上性子來!”說話間,魏東亭將嘴一努,笑道:“不必說這些閑話了,這不,隆化鎮已經到了!”


    隆化鎮有一千多戶人家,因漫天大雪,街巷上絕少行人,滿地爬犁印子,街旁的柈子疊得齊齊整整,一垛接著一垛。因天已黃昏,隻沿街幾家幹店門口,各自站著夥計,手裏打著西瓜燈,縮著脖子跺著腳迎候客人。照武丹的意思,就鎮邊隨便找一家客店先住下再說,但魏東亭因陪康熙住店遇過刺客,格外小心,挑了又挑,方在鎮中心房舍密集的地方找著一家叫“興隆”的百年老店打尖兒歇下。高士奇自張羅著開方抓藥、煎好嚐過,服侍康熙服了安睡,眼見康熙吃過藥安貼入眠,才放心出了上房。因見魏東亭兀立在簷下,便笑道:“這會兒能有什麽事?你也忒過於小心的了!走了一天的路,好歹濕靴子也該換換啊!索老三、老明和武丹都在前堂吃飯,你也去吧!”


    “小心沒過逾的,主子這兒不能沒有我們這幹玩刀子的。”魏東亭笑道,“武丹和我商議好了,我們輪流在這兒守著,你隻管吃你的飯——主子的病不相幹吧?”


    高士奇心裏一陣感動,若論起忠心,這個魏東亭確是頭一份,也難怪康熙疼他。因道:“這一劑發表藥,準保皇上沒事兒。主子身子骨兒結實著呢,哪裏就真的病倒了?”說罷自到前邊店麵兒上來。


    這是三間門麵的店鋪,前邊賣飯,後邊住店。康熙帶的文武侍從、太監、宮人,有三十多人,足擺了六桌。因下雪,老板也不防一下子來了這麽多客人,雖都是便裝打扮,卻一個個氣宇軒昂,上下分明,便知不是一尋常客人,忙得一頭熱汗前後照應,因明珠一來就包了全店房間,又命夥計關店門上板兒,不再接客。高士奇進來,也不理會太監,隻向武丹一桌點了點頭,便徑向上首明珠、索額圖席上去,打橫兒坐了。明珠見店中有雜人,低聲問道:“主子用過藥了?”


    “用過了,安生睡了,這一夜出汗,明日病就去一半兒!”高士奇端起一碗熱黃酒,咕咕灌了半碗,一天寒氣驅散幹淨,臉上泛出紅光,看那菜都十分油膩,隻揀了一片海蜇品嚼著,嗬嗬笑道:“明兒主子不見好,你們隻管啐我!”索額圖知他風趣,便想逗他說笑解悶兒,因笑道:“休說大話,醫生得急病死到病人家,這種事兒我都見過!”


    高士奇蹺起二郎腿抖著,笑道:“那有什麽稀罕!我還見過接生婆生孩子生到產婦家呢!”一語說得滿店人哄堂大笑,卻聽高士奇又道,“老索說的那位郎中兄弟也不陌生,他死了我還做過一篇祭文呢!”


    “哦?”索額圖啜著黃酒道,“必有絕妙的好辭,何妨誦一誦,讓我們飽一飽耳福呢?”明珠也覺乏累,想取笑兒,便也攛掇著高士奇誦背祭文。


    高士奇受逼不過,沉吟良久,方道:“文章做得有傷陰騭,本是少年習作,不肯獻醜,你們既這麽虔誠,就擇其要背一段請教。”又想了想,方朗聲誦道:


    公少讀書不成,蒙師謂不可雕之朽木;遂學擊劍,五年無割雞之能;改而從醫,十年無人問津。公憤,公疾,公自醫,不效,公遂卒。嗚呼!公之卒也,枉死城少冤殺病鬼,虎狼之藥無肆虐之所,則公雖死,造福於病家多矣……


    這篇奇文尚未“背”完,眾人已是笑倒了一片,高士奇待再續尾聲時,卻聽店外撾門聲響,一個夥計忙過去,閃開門縫兒,打量著來人說道:“抱歉得很,小店已經客滿,請西頭去,那邊蔡家老店還有空房子。”“放你娘的虛屁!”一個老太太的聲氣罵道,“我們就住在蔡家老店,那邊不開火,到這買飯吃,明白麽?也沒見哪裏有你這號夥計,大雪天把人堵在門外頭說話的!”說著一擠身子已走了進來,順手又扯進一個年輕小夥子,打落身上的團團積雪,才大大方方向明珠這一桌坐了,弄得眾人默不言聲都向這邊瞧。那年輕人卻甚靦腆,低頭坐著不言聲,老太太將二兩一錠銀放在桌上,大聲說道:“打一斤黃酒,燙熱一點,一個黃燜雞、兩碗口蘑湯、兩碗水過米飯——你愣什麽,我們的銀子不夠?”


    那夥計有心刁難,拿起銀子仔細一看,是九八成色的“真圓係”銀餅,已夾去了半塊,剪腳還微微發白,實在無可挑剔,因笑道:“老太太,不是不肯支應您,店裏夾剪壞了,你去兌了錢來使,怎麽樣?”“不要你找還!”旁邊默坐著的小夥子忍不住,忽然抬起頭大聲說道。一轉臉,正和高士奇四目相對,頓時大吃一驚。


    “你——”小夥子盯著高士奇,囁嚅了一下說道,“哦,足下可是姓高?”


    高士奇一愣,這才仔細打量他,見他穿一件絳紅寧綢羊皮大氅,腳下著一雙高腰牛皮靴,一頂出風毛羔皮大帽壓得低低的,秀目細眉,嘴角微吊,兩頰還有一對深深酒窩,雖是有些麵熟,一時竟尋思不來何處見過麵。正蹙眉沉思時,老太太突然說道:“高相公,你真是貴人多忘事,不記得黃粱夢的老婆子了?”


    “韓劉氏!”高士奇眼睛一亮,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這小夥子必是土謝圖汗的女兒,和陳潢要好過的阿秀了!他“刷”地站起身來,對那個茫然不知所措的夥計說道:“你快滾吧!這兩個人是我們一起兒的——老太太,你們怎麽會到這兒來的?春和呢?”


    “鬼使神差來的唄!”韓劉氏得意地笑道,“春和去了他大伯家,在杭州學生意,著實惦記著你這救命恩人呢。你救下的那孩子如今也五歲多了,取名兒就叫韓慕高!”


    眾人此時都聽得愣了神,高士奇因見大家詫異,便將自己進京途中醫救韓春和的事講了個大概,隻隱去了自己坐花轎營救周姑娘和阿秀的身世。這兩件事,一件關乎自己名聲,一件關乎國政,都是不便多說的。當下眾人說笑吃飯畢,高士奇便命人將自己裏間屋收拾出來,讓韓劉氏“母子”住,自己竟住了外間,他又到上房探視了一下康熙,因見康熙滿頭大汗,睡得沉沉的,才踅回來見韓劉氏和阿秀。


    “高先生,人都說我老婆子心眼多,其實是個傻子!”韓劉氏坐在暖暖的熱炕上,聽聽外邊人聲已靜,隻有呼呼的風卷著大雪落地的沙沙聲,方慢吞吞說道,“你知道麽,住在天王廟的那個金和尚,竟是個賊和尚!”


    高士奇看看韓劉氏和阿秀慘然色變的麵容,追憶著自己落魄住廟的情景,身上一凜,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們去後不久,老天爺就下起連陰雨,”韓劉氏啜著茶,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這一刹那,高士奇突然覺得,這個韓劉氏年輕時一定是個美貌絕倫的女郎。他點點頭,用火筷子撥著炭盆,聽老太太繼續說道,“我家後園有座孤墳,你是知道的,我打山東搬去,立起宅子就沒動它,原想一個無主野墳,暴屍露骨的,也是罪過。因天下雨,誰知那墳就塌了個大洞,雨水一個勁地往裏灌。我見總也灌不滿,心裏起了疑,天一晴,就叫人把墳上那棵大楊樹放倒了,想掘開看看,埋的什麽東西,要真是死人,也得給他挪個地方兒,省得在水裏受罪不安。”


    “您掘開了?”高士奇問道,“裏頭埋的什麽?”


    阿秀沒言聲,從袖子裏取出棒子大一個東西,高士奇一看,竟是一顆祖母綠。在燭火的映照下,阿秀柔嫩的掌心裏放出綠幽幽的光!


    “就是這個,還有貓眼睛、紅寶石,裝了一匣子。”韓劉氏喟然說道,“其餘幾個箱子沉得很,搬不動,我也沒敢動,大約是金磚銀元寶……”高士奇興奮得有點喘不過氣,瞪著眼問道:“後來呢?”


    “後來我才知道,大樹一鋸,就給金和尚報了信兒。”韓劉氏道,“我雖沒見識,也知道園後埋著這一庫金銀,是個惹禍的根兒。這種事既不敢打聽,也不能露風聲,第三日早晨我就帶了阿秀、兒子和媳婦抱著孫子出了門,隻給家裏人說要去武當山金頂,給祖師爺進香。繞了個大彎子,到晚間才悄悄躲進黃粱夢周親家家,想看看風色再作打算。


    “一連半個月沒動靜。我心想這必是前明哪家財主,兵荒馬亂時埋的,後來人一死,變成沒主兒的財。正想著回去,那天晚上半夜裏,我的那個管家馬貴,失急慌張地跑到周家,說金和尚、於一士帶了百十個大漢,都是山東口音,先說要借宿,言語不合就動了手,家人叫他殺了三個。請親家拿主張。


    “我的那個親家你也曉得是個老火爆性子,一聽就上了火,當下點起家人就要過去廝殺。我在屏風後頭聽著不對,就出來了。倒把馬貴嚇了一個怔,說:‘老太太……你……你不是去湖北了麽?’”


    “我說:‘馬貴,你回去對姓金的說,人人都知道我去武當,匣子我帶走了,要匣子沒有,要命一條!其餘的隨他搬、任他拿。臨洺關就幾十個驛兵,離邯鄲又很遠,憑親家的這點子人,還不是蛾子撲火?等馬貴回去,這邊的人也出去,遠遠在黑地裏篩鑼擂鼓喊叫,把他們嚇跑算完!”


    “就這樣,沒半個時辰。金和尚、於一士忙著弄走了那幾箱金銀,也沒再殺人,臨走點了一把火,又碰著下雨,火也沒燒起來。”韓劉氏說完,長長舒了一口氣。


    高士奇也鬆了一口氣,笑道:“招惹這麽大的事,要放別人身上,還不知怎麽樣呢!你真是一點虧也吃不起的人!後來你們沒有回去麽?”阿秀說道:“我倒說是回去的,媽媽講這個家已經不是她的安全之地,就把宅子讓給了周員外。”


    “金和尚不死,我這輩子也難得安生了。”韓劉氏笑道,“我就那麽笨,守在家裏等他來殺?想想沒辦法,就帶了一家子坐船去了杭州春和他二伯那裏。他二伯是個生意人,二嫂子眼裏又不容人,想著我是敗了家產投奔他們的,有事沒事,丟勺子敲鍋,指桑罵槐地數落人。我原不是窮,是富極避仇的,哪裏受得了?就把他二伯在駱馬湖鎮的一處綢緞鋪子原字號盤買過來,叫兒子媳婦有個安身處,因閨女急著想見萬歲爺,就帶著她一道出來,竟似闖江湖一般兒的了!”說罷抿嘴而笑。


    高士奇聽了格格一笑,說道:“也虧了你是個智多星,要換了別的婦道人家,還不知怎麽樣呢!你雖是輕描淡寫,據我想來,實在也是驚心動魄。秀格格,你急著見皇上,還是為請兵報仇麽?”


    “皇上如今在哪兒?”阿秀目光一閃,問道。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高士奇說著,看了看外頭上房的燈光,又低聲道,“皇上這次奉天之行,明麵兒上說是為謁祖陵,其實更要緊的是大會蒙古王公,這裏頭的文章婦人女子難以盡知啊!秀格格,恕我直言,這次來會的王公,有車臣汗、有葛爾丹的使臣,你的仇人不少,皇上如今都要籠絡,你公然露麵,怕不太好呀!”


    阿秀聽了冷笑一聲,說道:“有仇人也有親人嘛!我的叔叔溫都爾汗也要來的。皇上若真的不管我們,我阿秀也不想活了,拚著大家見麵時來一場熱鬧的,隻怕你還後悔不及呢!”高士奇一愣,愕然說道:“你怎麽全知道?真了不得,溫都爾汗要來,我還不曉得呢!怪不得陳潢這小子沒緣分,你竟是個神仙!”阿秀見他說話輕狂,坐直了身子說道:“高先生自重,別忘了彼此身份。”


    “是,格格教訓的是!”高士奇臉一紅,一欠身,訕訕笑道,“士奇因和天一是湖海故舊,說話就忘了情——不知後來你們又見著天一不曾?”韓劉氏見阿秀別轉了臉不答,遂歎道:“這是前世結的冤孽,人再沒法子的!從杭州坐船去駱馬湖,倒是路過清江,我看著閨女臉色白得紙一樣,也勸過不如下船去見見陳先生。也不知她怎麽想的,掉著淚搖頭,隻是不肯。後來在駱馬湖,聽說靳大人因蕭家渡決了口被參,朝廷派欽差把靳大人和陳先生鎖到北京,阿秀才發了慌,急著要上北京,誰想到北京才知道是訛傳……唉……”說至此,三個人都是神色黯然,阿秀憋了半日,眼淚還是無聲地淌了出來。高士奇一也無可安慰,便告辭出來。這一夜裏外間燭光輝煌,誰也沒有入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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