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一開始說要去泡溫泉的是同事弗裏德。正當我為了刊載於雜誌的評論而趕稿時,弗裏德跑來書房對我說:


    「沃爾夫,我受夠了,溫泉在呼喚我,我們走吧!」


    弗裏德具備一頭象征德國人的閃亮金發與無用的精悍,個性熱情奔放過了頭。可能是因為如此,每次他一接近就讓我覺得煩躁,於是我用羽毛筆搔搔眉毛問他:


    「弗裏德,你的稿子沒問題嗎?你和我合出的評論集預定下個月出版,你卻到現在都還沒動筆,這是怎麽一回事?」


    弗裏德張開雙臂,開始大聲地演說:


    「我們是自由的!身為熱情崇高的靈魂之主,我們應當擺脫肉體、精神與截稿的束縛!沃爾夫,你也這樣想吧?」


    「沒有的事,趕快去工作。」


    弗裏德擺出毛毛蟲的姿勢,躺在地板上。


    「……你在幹嘛……?」


    「這是不去泡溫泉就治不好腰痛,無法寫稿的姿勢。」


    「我聽說你昨天跑去參加舞會,腰痛還能跳舞啊?」


    「啊,這是因為……」弗裏德一時詞窮,站了起來。「我們也應該擺脫腰痛的束縛!」


    「那就去寫稿。」


    「不行啦,人家頭很痛。」


    「我的頭才痛!」


    我把尚未審查的論文丟到弗裏德身上。


    「想去泡溫泉就今天把這些文件搞定!」


    弗裏德裝出一副可憐的模樣,刻意咳了好幾聲。


    「我的老毛病結核又犯了……」「是是是,所以你就不龍喝酒和熬夜出去玩了。」


    聽到我冷漠的回應,弗裏德就抱著論文,垂頭喪氣地走出書房了。


    他的本名是約翰·克裏斯多福·弗裏德裏希·馮·席勒,是德國文學界知名的文豪之一,和歌德(不就是我嗎?)一同建立威瑪古典主義。麵對外界的他是偉大的詩人和劇作家,對於我而言不過是愛偷懶的同事。他總是可以找到一堆藉口延後寫稿的時間,跑去喝酒或是看戲。


    席勒是大家比較熟悉的稱呼,但是在這篇故事裏我一律叫他弗裏德。我跟他的名字開頭都是約翰。因此為了避免誤會,我們取彼此的中名昵稱互相稱呼。我是沃爾夫岡,所以是沃爾夫;他是弗裏德裏希,所以是弗裏德。其他人多半稱呼我們「歌德老師」或是「席勒老師」。我從沒想過會在這個年紀被人尊稱為老師。雖然歌德本身有一定的歲數,但是來自二十一世紀日本的我心靈還是十六歲高中生。


    我放下手中的羽毛筆,靠在椅子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總算是習慣了這裏的日子。自從被惡魔帶來這裏,已經過了一個月。我也習慣了在威瑪假裝歌德,完成每天工作的生活。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畢竟得吃飯睡覺才能活下去,也無法獨自在異鄉生活。因此我為了和大家和平共處,隻好繼續維持歌德的身分。不知道該說是幸還是不幸,目前的我假扮歌德的確一點問題也沒有。如同梅菲斯托費勒斯所言,德文就像我的母語一樣。如果報社或雜誌社向我邀稿,我也能毫無困難地完成文藝評論。原來我身體裏混雜了屬於歌德的部分,總覺得有點惡心。


    想到可能回不去二十一世紀就讓我想哭,所以我盡量不去想這件事。畢竟每天沉浸於絕望之中也於事無補。不過,我還是懷抱些許希望;畢竟,歌德就是把我叫來十九世紀的凶手,應該知道要怎麽讓我回去。這也是我繼續當歌德的原因。隻要我越接近歌德,應該就育機會想起來吧。


    另一方麵,我有時也有點擔心哪天身心都完全變成歌德,就算有機會也失去回家的渴望。例如現在,我就想不起自己的名字。這都是因為當初為了證明簽約而被惡魔奪走姓名。搞不好我還忘了很多事情,隻是我沒發現而已。


    我努力抹去心中的不安,今天也繼續鞭策弗裏德,模仿歌德孜孜矻矻地執筆專欄與報導。


    桌上的電話響起。聽筒和掛鉤裝在優美的木雕箱中,非常複古。雖然接聽時有許多雜音,不過我還是拿起喇叭形狀的聽筒接聽。


    「您好,這裏是歌德與席勒事務所。」


    「啊,是歌德老師嗎?我是法蘭克福文藝報的編輯!席勒老師,席勒老師在嗎?我打了好幾通電話給他都沒人接!我們這邊的截稿日期是到前天!」


    「啊——弗裏德呢……」


    我盯著牆壁瞧,那家夥有在認真工作嗎?


    「席勒老師該不會又跑去喝酒、看戲、睡覺或是擺出毛毛蟲的姿勢吧?截稿日期已經不能再延了!這不是開玩笑的!」


    雖然大致上就像對方說的一樣,不過對我抱怨也不是辦法。我告訴編輯會再回撥之後,掛上電話。我回想剛剛弗裏德的模樣,這次應該是來不及了吧。


    不過,弗裏德認真起來可是很了不得的。那天傍晚,正當我端出咖啡招待來訪的報社編輯時,頂著一頭亂發和黑眼圈的弗裏德粗暴地打開接待室的門,瞪大眼睛定了進來。


    「我趕完了,拿去吧!你這混帳!」


    弗裏德把稿子丟進滿溢的紙簍子裏,編輯也高興得跳了起來。弗裏德指著我大喊:


    「沃爾夫,我今天趕完了!你答應我要去溫泉的!趕快預約卡爾斯巴德的豪華旅館,大玩特玩一番吧!」


    「啊……真的要去喔?」


    我沒想過弗裏德會把我的話當真,硬是在今天把稿子趕出來。我很後悔當時隨便說說。


    「要去泡溫泉嗎?那很好啊!反正我們報社的稿子也趕出來了,就去放鬆一下吧!」編輯也露出微笑的表情,開玩笑說道:「卡爾斯巴德現在很受女性歡迎,到處都是漂亮的小姐。兩位老師要是去到那裏,一定大受歡迎。」


    「為了治療腰痛去溫泉鄉,好像老頭會做的事……」我忍不住哪囔。


    「不好意思啊,我已經是老頭了!」弗裏德勃然大怒。「你明明大我十幾歲,卻得到年輕充滿活力的身體,我也想重享青春啊!」


    我縮起了脖子。哪有得到,這本來就是我的身體。


    「歌德老師,溫泉鄉不單純是治病的地方。在風光明媚的景色中散步,放鬆心情,創作的欲望也會隨之湧現喔。這麽一來,老師又會想寫戲劇或是小說了啊!」


    我生氣地閉上了嘴,弗裏德也跟著說道:


    「對啊,沃爾夫,再來寫原創劇本吧!你這十幾年來都隻寫文藝評論或是政論,也不想想積欠了劇院多少稿債。不要淨把戲劇的工作丟到我身上。」


    「嗯……再周一陣子……」


    我曖昧地回應之後,編輯客套地說著「請務必讓我們出版」之後離開接待室了。大概是因為閑雜人等消失,弗裏德的聲音也變大了。


    「喂,弗裏德,要寫還是小說或戲劇啊!想賺錢就要寫小說或戲劇!我也寫了很多東西,結果最賺的還是『強盜』和『奧爾良姑娘』等等的戲劇作品!隻要作品在歐洲各國上演,年輕人多來看幾次,就能賺進大把銀子了!這麽一來就可以玩個好幾年喔!我們再來大賺一筆吧!」


    我不想知道原來文豪席勒是守財奴……算了,反正我本來就沒讀過德國文學,也稱不上幻滅。


    「沃爾夫,你也來寫劇本吧!自從『塔索』之後,你已經十年以上沒寫劇本了吧?小說也很久沒動筆了吧?政論和雜誌專欄是賺不了錢的啊。」


    「啊——」我更加曖昧地回答:「你看,我返老還童之後身體的狀況一直不太好,沒什麽心情開始新的創作……」


    我的回答有一半是謊言,其實隻是因為怕麻煩而已。既然寫得來評論和專欄,應該也可以創作新的故事。但是就算我是憑歌德的記憶與知識執筆,也不是睡一覺


    起來作品就完成了。思考的是我的大腦,動筆的是我的手,累的人當然也還是我。完成一本小說大概比寫評論還要累一萬倍,所以我一直以身體狀況為由蒙混。


    弗裏德露出一瞼嚴肅的表情,又馬上鬆開眉頭說道:


    「那就更應該去泡溫泉了!」


    咦?怎麽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了?


    「明天就要出發,趕快去訂火車票吧。記得要選附餐的票喔。不過這個季節搭飛船也不錯。」


    「我來預約嗎?」


    「不是我自誇,我不會買票也不會打電話!」


    既然沒辦法自誇就不要挺著胸膛說啊。


    我歎了口氣,走向二樓的臥室。拉開窗簾,望向威瑪的街道。和緩的坡道上刻劃了好幾道馬車的痕跡,兩旁是亮眼的自牆所組成的住家。樹木眾多的中央廣場上麵對麵的兩棟建築物分別是希臘風的國民劇場和牧歌風情的安娜,阿瑪莉亞皇宮,之後那裏會豎立我和弗裏德的雕刻。光是想像就讓人感到一股寒意。歌德像該不會被雕刻成十幾歲的日本人吧?


    雖然我也不是在自誇,不過我真的不知道怎麽預約旅館和大眾交通工具。畢竟直到上個月,我都還是日本的高中生。喂,歌德,歌德先生,拜托你跟平常寫稿子的時候一樣,趕快想起來怎麽打電話預約吧。


    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畢竟不是叫了就會馬上想起一切。如果那麽方便,在評論的執筆和溫泉的預約之前,我會先讓他想起來怎麽讓我回日本。


    沒辦法,隻好試著叫她看看了。


    「……梅菲,出來吧。」


    我朝夕陽低罄說道。


    等了一陣子,什麽都沒發生。隻有窗外吹進傍晚的風,把桌上寫到一半的稿子吹得沙沙作響。


    那家夥,果然還是沒出現。來到十九世紀的德國之後,她完全不管我死活。之前不是說什麽事情都可以命令她嗎?啊,我不是說需要令人害羞的服務喔。隻是有點想去溫泉,才不是希望她跟來喔。


    我在心底喃喃自語一堆不知向誰辯解的藉口,依舊看不到梅菲的身影。當我決定放棄並起身關窗時,一股銳利的風聲穿過我的耳邊。一道不知名的小黑影飛進我的房間。一回頭,就發現枕頭邊停了一隻烏鴉。烏鴉突然在我眼前伸展、膨脹,黑色的羽毛幻化為閃亮的毛發與布料,兩者之間出現肌膚。


    「yuki大人,您呼喚我了嗎?」


    幻化成人形的梅菲,也就是惡魔梅菲斯托費勒斯說完之後,還拍拍頭頂,補上狗的耳朵。   我半張著嘴,凝視整個變身過程。畢竟我沒想到她居然會為了這種理由出現在我麵前。注意到對方的視線,我為了掩飾害羞而不滿地回應:


    「你也不想想我叫你幾次了!」


    其實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安心。不過,我絕不能讓對方發現這點,天知道對方會怎麽回應。


    「咦?當初沒有向您告知契約內容嗎?」梅菲歪著頭說道。


    「你不是會聽從我的命令嗎?」


    「不是所有命令喔,隻有發自您內心欲望的命令而已。」


    這次輪到我歪頭了。


    「不,所以我的意思是說我想做的事。」


    梅菲走近我,把手貼在我的臉頰上。我嚇了一跳往後退,結果腰部撞到窗框。


    「我的力量隻有在您為了享受世上一切樂趣時才會受到誘發,所以光想是不會出動的。」


    這是什麽莫名其妙的附加條件?又不是美國的保險公司……


    「那麽為什麽一開始都不聽從我的願望,一直不肯出現呢?」


    「什麽願望?」


    「少裝傻!我想回日本啊!」


    「這個年代的日本還是鎖國時代,所以要從荷蘭出發。」


    「我不是說現在!我想回到二十一世紀的日本!」


    「我明白了,不過要花兩百年的時間。」


    「別開玩笑了!你不想讓我回去對吧?」


    「正如同您所言。」


    我試著深籲吸,讓自己平靜下來,告訴自己生氣也沒用。


    「讓您回去,我就得不到您的靈魂了。這可不在契約範圍內。」


    梅菲雖然這麽說,當初和她訂定契約的人是歌德而不是我。我不清楚他們簽訂了什麽樣的契約,也沒辦法確認內容。就算梅菲對我撒任何謊,我也無法反駁。


    「那你現在為什麽又跑出來了?」


    「因為這次我感受到很強的欲望,讓我來看看是什麽樣的欲望吧?」


    「咦?」


    梅菲用力抓住我的頭部,她的臉一貼近我,蛇般的細長舌頭馬上就舔上我的額頭。


    「哇、哇!」


    就算我想逃,人類的力量也抵不過惡魔的腕力。梅菲縮回舌頭,終於放手。


    「yuki大人,很可惜……」梅菲臉一沉說:「這個年代的歐洲沒有混浴。」「你是看到什麽。鬼東西!」


    我推開梅菲。她用舌頭舔舔嘴唇,往床上一坐。


    「我本來想說終於傳來足夠招喚我的欲望氣息,結果居然是要我安排溫泉之旅……」


    「安排旅行有什麽不好的?我又不知道要打電話給誰。而且既然你來了,我有一堆事情想問你。」


    「剛好我也有事情想請教yuki大人。」


    「請教我什麽?」


    「我難道如此缺乏女性的魅力嗎?」


    梅菲突然問我這種問題,還瞬間貼近我。她的臉龐近在咫尺,又用膝蓋分開我的雙腿。我趕緊逃開,差點摔出敞開的窗戶。


    「你、你、你在說什麽?為什麽突然問我這種問題?」


    「yuki大人目前是十六歲的高中二年級生,應該正值那種年紀。人家本來以為您一定會天天找我服務,馬上獲得滿足。契約早早結束,整個就是讓人愉快的工作。」


    我逃離梅菲的性騷擾,躲到房間角落。


    「你剛剛說我是高中生對吧?我果然身心都還是高中生吧?」


    梅菲的手指抵著自己的腮幫子,裝出可愛的模樣。


    「怎麽看都是啊。」


    「所以說很奇怪啊!」


    我拍著胸膛大喊:


    「我不是變成歌德了嗎?為什麽外表和心靈都還是日本的高中生呢?害我根本不清楚這裏的事,不明白這裏的風俗,也不習慣這裏難吃的飲食!」


    「還是您希望我把您的人格全部抹滅呢?」


    「沒、沒,我沒這麽說。」


    其實我偶爾也會覺得完全失去自己的人格比較好。不過那不是真心話,就像有時候人會覺得死了就解脫一樣。總之現在幸運的是除了忘記名字之外,生活都還順利。但是,整體生活總是不方便。


    「您使用德文時沒問題吧?」


    「沒問題啊。」現在也在說啊。


    「執筆文藝評論時也文思泉湧吧。具備古典文學的常識,想寫詩也能馬上動筆。工作上一點問題也沒有,是吧。」


    「嗯、嗯,話是這樣說沒錯……」


    「那麽您無庸置疑是貨真價值的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您會覺得自己是二十一世紀出生的高中生,隻是靈魂結合時所殘留的記憶。無法回想起這個年代的細節也是返老還童的後遺症,毋須擔心。」


    我閉上嘴,威受唾液在舌尖的奇妙味道。


    我的確具備身為歌德的記憶,但是記憶就像排放在書架上的書。書本的確放在書架上,但是我不知道哪個部分收錄於哪本書中。如果有人突然問我以前的事,我也的確能夠回憶起來。不過我無法自己主動回想,我在威瑪還是失去故鄉的異鄉人。


    麵對抱著頭的我,梅菲輕鬆地說道:


    「反正身邊的人也都當您是歌德,沒什麽好煩惱的吧。」


    「這也很奇怪啊!」


    我拾起頭問道:


    「為什麽大家這麽輕易地接受了呢?一副歌德返老還童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弗裏德就算了,為什麽連傭人、報社記者和來拜訪的貴族都不覺得奇怪呢?」


    「因為歌德年過七十還想和十幾歲的少女結婚,是貨真價實的蘿莉控。所以他返老還童也沒什麽好奇怪的。」「這是什麽莫名其妙的理由!」還有不要說什麽蘿莉控!這個年代,納博科夫和榮格也還沒出生吧。


    「世人都覺得憑歌德大師的功績與性欲,返老還童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我現在開始因為不一樣的埋由而想回日本了。


    「人類返老還童很平常嗎?可是我已經不光是返老還童,根本是變成完全不一樣的身體喔。難道大家都不覺得奇怪嗎?」


    「因為我們惡魔的活躍,這已經是稀鬆平常的事了。」


    靠在牆壁上的我一路滑到地板上。稀鬆平常嗎?原來是這樣。


    「但是不可以對外宣稱是惡魔的魔法喔,務必要當作是你的功績和性欲促成的結果。」梅菲繼續毫不緊張的口氣:「這個年代的魔女狩獵是很可怕的。神父會帶著機關槍把我們掃成蜂窩。」


    什麽時代啊?哪來的機關槍?


    來到威瑪的一個月,我的推測逐漸由「可能吧」轉變為「應該是吧」。我趁著這個機會向梅菲確認。


    「這裏不是我認識的十九世紀吧?」


    梅菲歪著頭回應:「嗯?」


    雖然不懂梅菲為何裝傻,不過我還是繼續說下去。


    「這個時代不會連結到我原本待的二十一世紀吧?這裏跟我知道的十九世紀差太多了。」


    梅菲聳聳肩膀說道:「您是憑什麽證據說這種話呢?」


    「一八〇四年哪來的電話?」


    受不了梅菲裝傻的我站起來,指著電話怒吼:


    「還有火車!而且居然還有飛船!報上居然還刊載照片!」


    「別太在意小事,利用年輕的肉體好好享受第二段人生吧!」


    「這哪裏是小事!法國居然使用坦克打仗!」


    我用力拍打攤在桌上的報紙,頭版刊載的就是法蘭西第一共和國的坦克擊潰自萊茵河口上岸的不列顛軍隊的照片。雖然這個年代的坦克和我所知的以履帶行進的坦克形狀不同,但是具備巨大的回轉炮台的車輛絕對是坦克。十九世紀哪來的坦克。


    梅菲歎了口氣,調整一下坐姿。


    「如同yuki大人的說明,現在的確比已知的十九世紀過於進步。但是曆史是一條河流,不管有多少分支,最後集結流動的還是一樣的河水。yuki大人並非跳入其他的河流當中。」


    「……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您以為隻有您一個人嗎?」


    「咦?」


    「您以為穿越時間的人隻有您嗎?」


    我閉上了嘴。


    原來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人來自未來?


    如此一來,他們的確可能帶來原本不存在的知識,提早技術的革新。


    「那是譙呢?」


    「我隻是告訴您一種可能性,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因為和歌德大人簽約,才第一次從未來帶回年輕的肉體。」


    「……除了你之外,還有其他惡魔嗎?」


    「當然啦,整個歐洲還有許多其他不像我這麽美也沒我這麽強的惡魔。」


    我從鼻子裏吐出一口氣。這是什麽可怕的世界?


    「不過,您不需要擔心這麽多事情。」


    梅菲眯起雙眼,雙眸深處發散深綠色的光芒。


    露出惡魔的微笑。


    「無論人類如何利用惡魔的力量,曆史不可能發生巨大的改變。所有人都注定會死,唯一可以改變命運的隻有——」


    梅菲望向窗外的遠方。


    在夕陽的照射下,聖彼得與聖保羅教堂的高聳尖塔閃耀光輝。


    「天上更偉大的那位。」


    窗外的景色和我來自威瑪那天所看到的一樣,也是歌德數十年來一直欣賞的景色。雖然我不是在這裏出生與成長,也不曾在此久留,窗邊的景色卻深深烙印在我胸口,令人懷念不已。


    ※


    來到十九世紀之後不分東南西北的我,其實是托了弗裏德的福才能順利假裝歌德繼續生活。


    「恭喜恭喜。沃爾夫,多喝點吧。當你老邁的身軀消失在泡沫中時,我還在想怎麽辦。好險你回來了。」


    弗裏德舉起裝滿啤酒的陶杯,向我露出微笑。被惡魔擄來威瑪的那一夜,弗裏德帶我出門喝酒。當時茫然不知所措的我還無法接受自己發生的事情,結果被弗裏德拖來酒館。


    我一邊擔心是否有人盯著我看,一邊環視其他桌的醉漢。然後小聲地對弗裏德說道:


    「呃,席勒先生?」


    「什麽啦,不要用外人一樣的稱呼叫我啦。我們認識十幾年,你又比我大個十歲以上。」


    「不是啦,叫你弗裏德好像又太親昵了……其實我不是歌德,是被擄來的。」


    我拚命向弗裏德說明,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不過弗裏德居然如此回答我:


    「我知道啊,從日本來的對吧?歌德呼喚惡魔,讓你變成他對吧?我有看到你從泡沫裏冒出來的樣子喔。」


    「我沒育變成歌德啊!怎麽看都是個日本人吧?」


    「可是你德文說的很順口啊。」


    「呃,應該是有人設定成我會說德文。」


    「你也記得我叫弗裏德啊。」


    「呃,這麽說來……一部分歌德的記憶好像也轉移到我身上。」


    「你還記得我愛喝什麽啤酒嗎?」


    「……煙熏啤酒。」


    「猜對了,那你知道傭人的薪水多少嗎?我可不記得。」


    「……八基爾德四格羅先。」為什麽我會知道呢?自己都覺得可怕。


    「你比我還清楚嘛!那你就是沃爾夫岡·歌德了,別擔心。」


    「不!所以說我一直到剛剛都還在二十一世紀的日本!」


    「你連那邊的事情都還記得啊?真羨慕。對於作家來說,可以一次享受兩種人生真是令人垂一涎的經驗。」


    「呃、呃,席勒先生?」「叫我弗裏德就好,別見外。」「弗裏德先生。」「你年紀比我澴大,我都沒叫你先生了,你也別叫我先生了。」「弗裏德!稱謂這種事情就隨便啦!我要問你有沒有從歌德,就是從返老還童之前的歌德聽說過,返老還童的方法或是呼喚我來這裏的方法。」


    如果知道呼喚的方法,應該就會知道送我回去的方法。我懷抱最後一絲希望詢問弗裏德。


    「我完全沒聽說。」弗裏德聳聳肩說道:「雖然你很喜歡魔術,但是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怎麽了嗎?你想回日本嗎?」


    「當然啦!」


    「真好,我也想去一次日本。沃爾夫,改天有空一起去吧。」


    我無論肉體、服裝還是腦袋都還是普通的日本高中生,弗裏德卻完全把我當作歌德一般對待。他彷佛詢問好友出遊的經曆一般,非常好奇我在日本的生活。為了舒緩情緒和接受眼前的事實,我也開始告訴弗裏德自己的故事。


    「我住在東京……啊——現在應該叫江戶吧?」


    「不管哪個名字我都沒聽過。」弗裏德灌下第三杯啤酒。「不過你在那裏應該也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吧?看起來穿得還不錯。」


    我看了看身上的服裝,不過


    就是學校製服,也不是什麽昂貴的名牌。


    我出生於音樂世家,父親是音樂製作人,母親是鋼琴家,外公是指揮家。父親的工作因為多半屬於幕後,所以我不是很清楚;母親是小有名氣的演奏家,的確毋須擔心經濟問題。就像水鳥一出生就會滑水一樣,我一出生也就沉浸在音樂的環境中。


    「那你也會演奏羅?你學過什麽樂器?鍵盤樂器?弦樂器?」


    「沒有,我隻負責聽。」弗裏德聽到我的回答,露出驚訝的神情。果然這個年代,音樂家的小孩通常還是繼承衣缽當音樂家。


    雖然我從小就看父母如同使用雙手雙腳般嫻熟樂器,但是我卻一點也沒有學習的興趣。而最令我感興趣的是以音樂評論為業的祖父。他雖然年紀一大把,喝醉之後竟然半裸站在車站前演唱詠歎調,結果被抓去派出所。但是他的文章充滿智慧,具有獨特的魅力。父母經常因為工作而留我獨自看家,這種時候我喜歡一邊聆聽各種古典音樂專輯,一邊閱讀祖父關於樂曲的評論。大概是因為如此,在學校的時候也是成天泡在圖書室裏。


    「喔,所以你原本可能會繼承祖父的衣缽成為評論家,難怪會成為新的沃爾夫!」


    「呃,那也稱不上是什麽需要繼承的工作……」話說回來,弗裏德跟祖父有點相似。不過,主要是不好的方麵。


    雖然否定了弗裏德,我還是開始思考弗裏德剛剛那句話的意思。


    難道是因為我成天看書,才會被歌德選上嗎?怎麽可能?如果是這種理由,天底下還有許多人比我更適合。畢竟我連一本歌德的作品也沒讀過,更不熟悉詩詞與戲劇。為什麽是我呢?憤怒又再度湧上心頭,然後在舌頭內側轉變為苦澀的絕望。


    搞不好,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可能隻能在這裏以歌德的身分繼續活下去了。大概歎了三口氣之後,無法回家的絕望傳遍全身。


    「身為音樂家兒子的經驗嗎?而且還是兩百年之後的日本。真是太棒了!沃爾夫真是太幸運了,把這些經驗用在下次創作上吧。」


    喝醉的弗裏德又開始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劇本改編成歌劇的時候,你就可以要求修正了。畢竟你對音樂很熟悉啊。咦?還是你熟悉的是兩百年之後的音樂,所以派不上用場嗎?」


    「不,古代的音樂都有流傳下來,我也常聽。」


    「真的嗎?兩百年之前的音樂耶!我根本沒辦法想像兩百年之前的音樂,你聽過誰的作品呢?」


    我試著說出幾個喜歡的作曲家:格魯克、克萊門蒂、莫劄特、海頓、貝多芬……


    弗裏德十分興奮,椅子也晃個不停。


    「我知道我知道!這些人我統統知道,有些人現在還活著喔!」


    「咦……」


    對喔,現在是一八〇四年,就是那段時代。這裏又是德國,這個作曲家也好或是那個作曲家


    也是,搞不好會遇到本人也不一定。


    不不不,現在不是高興的時候。我明明處於危急存亡的關頭,搞不好再也回不了家了。


    氣氛又沉重了起來,弗裏德似乎很擔心因為沮喪而沉默的我,整張桌子都擺滿了他所點的食物。


    「總之先慶祝你返老還童!大吃大喝一番吧!然後思考下一部大作!要是你的作品改編成歌劇在全歐洲上演,我們又可以大賺一筆了,好期待啊。」


    「……不,我不會喝酒……」弗裏德根本不管我的回應,硬是灌我酒,害我快嗆死了。


    「難道你返老還童就連怎麽喝酒都忘了嗎?沃爾夫,別擔心。你現在隻是因為還不習慣新身體,我會負責照顧你的。」


    結果都是我在照顧弗裏德,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每天跟弗裏德在事務所相處的結果就是我發現他是比祖父更加過分的廢柴。不是經常爽約,就是參加舞會時跟人妻搭訕。要不然就是沒帶錢包跑去喝酒,喝醉了還要我去接他。


    「不過歌德老師返老還童真是太好了,之前您還抱怨過背席勒老師回家會腰痛。現在應該覺得很輕吧!」


    酒店老板就算這麽對我說,我也不覺得開心。


    宿醉的弗裏德到事務所後,倒水給他喝和煮麵包粥給他吃也變成我的工作


    「你返老還童之後連飯都會煮啦!那我以後連飯都要在事務所吃。」


    弗裏德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不過他好像截稿日近了,就無法規律地攝取三餐。加上隻要有報社或是雜誌的工作,就更常無法規律地用餐。真的一點生活能力也沒有。當他告訴我不會打電話的時候,我還真的嚇了一大眺。雖然使用舊式電話有許多繁瑣的手續,不過就連我也馬上就學會了。


    於是我慢慢地習慣十九世紀德國的生活,正確來說是因為弗裏德毫不避諱地帶來一堆工作和給我添麻煩,所以我也不得不習慣。想到有著再也無法回到日本,這樣哀傷的可能性,我決定先從會做的事開始著手。例如,清理弗裏德喝醉睡著之後的嘔吐物。


    結果,溫泉旅行的安排、旅館和火車票全是我打電話預約的,就連弗裏德的行李都是我收的。梅菲那家夥,隻把電話查好,其他事情一點也不肯幫忙。每個人都一樣。


    出發前一晚,我在黑暗的房間中坐在行李上,眺望窗外的月亮,心想真的要去泡溫泉嗎?


    歌德好像很喜歡溫泉,書房的櫃子一角全是他整理的各地詳細的溫泉記錄。稍微翻閱一下就發現記憶如同潮水般湧出,好像我自己也曾經去過那些溫泉還留下記錄。


    我的身體中的確殘留了一部分歌德的記憶,雖然是以非常不完整的型態。


    簡而言之,我大概沒有真的變成歌德。不知道是歌德本人失敗了,還是梅菲的魔法出了錯。因為這點錯誤,雖然我能在十九世紀生活,卻無法忘懷家鄉。要是能回家的話,我當然想回家。


    不過,我也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畢竟呼喚我來的人就是我,也就是歌德本人。他能叫我來,應該就能讓我回去吧。要是能回想起為何歌德挑上我,又是如何叫我來,我也許就能發覺回到日本的方法了。


    但是,我所期待的記憶卻一直沒有出現。


    大概是因為沒有觸發回憶的契機吧。雖然其他人問我問題時就像弗裏德向我確認一樣都能回覆,但是我一個人嚐試回想的時候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可能是因為我不知道這些記憶收在腦海何處吧。


    如果去泡溫泉,就能恢複這些記憶嗎?前往歌德所愛的卡爾斯巴德,依循他的步伐,依照他的願望,更加接近他的話……


    ※


    卡爾斯巴德是位於捷克西側的溫泉鄉。


    由於位於神聖羅馬帝國的正中央,又是柏林與維也納的中間點,交通便利的卡爾斯巴德從以前就是大受歡迎的觀光景點。


    「哇!山羊!好多山羊!沃爾夫,你看!那邊有風車,好大啊!」


    坐在對麵的弗裏德一直呈現過度興奮的狀態,我打從心底覺得定火車包廂真是太好了。火車進入山區,盎然的綠意開始遮蔽我們的視線。興奮過頭的弗裏德開始點啤酒。


    「捷克啤酒真是太棒了!這都是因為捷克有很多擁有好泉水的修道院,真想天天喝啤酒!」


    「你也進修道院算了。」


    「我想去修女專用的修道院!不過這麽一來就變成模仿莎士比亞了!我們是德國文學界的支柱,得用原創故事一決勝負才行啊!哇哈哈哈哈!喔——」


    火車開進車站時,弗裏德已經醉到把自己的詩集誤當車票拿給站員的地步了。


    「席勒老師!啊,是席勒老師!」


    「哇,真的是席勒老師!」「歌德老師也跟席勒老師一起來了吧?」


    等待行李下車的一群貴族少女注意到我們,騷動了起來。


    「看來返老還童的謠言是真的!」「老師變成異國風情的少年了!」


    她們一行人抓起裙擺,衝向我們。


    「歌德老師,我讀了五十次《少年維特的煩惱》!請您為我簽名!」


    「席勒老師也一起來我們旅館玩吧!」


    「好啊,我可愛的小貓們!」


    滿臉通紅的弗裏德興奮過頭,一邊扭動身體一邊說:


    「讓我們通霄暢飲、跳舞、歌唱和交換愛的詩篇吧!不,幹脆讓我們交換愛吧!詩篇就不用了!太麻煩了!」


    「你這樣也算詩人嗎?不是說要支持德國文學嗎?」


    我抓住開始口齒不清的弗裏德,逃離貴族少女的包圍。


    「啊,歌德老師!」


    「老師們要待多久呢?」


    「請讓我們來照顧老師們!」


    「我們是來療養的,請讓我們安靜休養!」我一邊推著弗裏德的屁股把他塞進馬車裏,一邊對少女們大喊之後,自己也急急忙忙地搭上馬車。


    「歌德老師一定是想和席勒老師獨處。」「原來他們兩個人都隻對男人……」「這樣反而更讓人感興趣了。」「我們來告訴記者吧!」喂,快給我等一下,正當我想拉開馬車窗戶,阻止無中生有的少女們時,車夫卻喊了聲「出發」,馬兒也隨之起跑。


    當時歐洲的溫泉鄉和日本迥然不同。


    歐洲人認為溫泉具備醫療效果,可以治療百病,所以第一種使用方式是「飲用」。關於泡澡的概念也和日本大相逕庭,浴場完全看不到萬頭鑽動的景象。大家在用羅馬風華麗裝飾的室內,優雅地享受三溫暖。烤到流汗之後衝澡,享受按摩的服務。整體療程顯得非常高雅,而且也不用脫光衣服。


    但是我是日本人,這種寒冷的季節來到溫泉鄉隻想全身泡在溫泉裏。好險弗裏德一到旅館就灌了一瓶紅酒,已經醉倒在房裏。我趁機一個人前往旅館附設的澡堂,全裸跳進白色大理石雕刻的華麗個人浴缸。在浴缸裏自由地伸展四肢,忍不住發出享受的歎息。我昨晚為了配合任性的弗裏德也熬夜趕稿,現在整個人都充滿了睡意。


    我把頭靠在浴缸邊,享受大理石的冰涼觸感。這樣的感覺真好。


    歌德,你覺得如何呢?我麵對水蒸氣嘟囔:這裏是你最喜歡的卡爾斯巴德溫泉喔,趕快感謝我吧。如果泡溫泉之後心情變好,就趕快出來告訴我為什麽挑上我,叉如何才能回家吧?


    我的疑問隻是使得白色的水蒸氣無意義地晃動而已。於是我歎了口氣,閉上雙眼。


    「泡澡的時候睡覺會感冒喔。」


    突然傳來女人的聲音,害我嚇得跳了起來。回過神來,發現身邊淡淡的水蒸氣後方出現一道黑色的人影。黑色的長發散落水麵,透過水蒸氣還可以看到三角形的黑色大耳朵抖動了幾下。原來是梅菲斯托費勒斯。而且一路往下看,脖子、肩膀、鎖骨、胸部——怎麽看都看不到衣服?她竟然全裸出現!


    「你幹嘛突然跑出來?」


    我趕緊把肩膀埋進水裏,背對梅菲。這時,我非常感謝卡爾斯巴德的溫泉是白色的不透明白水。


    「惡魔也想泡溫泉啊。我的故鄉,也就是地獄,那裏的溫泉不但有硫磺的臭味還高達幾千度,根本沒辦法放鬆。而且……」


    溫泉水晃動了一下。當我發現梅菲靠近時,不禁全身僵硬。她來到我身旁,就把光滑的手臂貼在我身上。我趕緊連下巴都浸到水裏。


    「這麽一來,yuki大人其他的欲望也會隨之蘇醒吧?」


    「你、你、你趕快出去!要是被別人看到怎麽辦?」


    「我是惡魔,所以隻有yuki大人才能看到我。現在的yuki大人看起來是獨自一人卻滿臉通紅,大聲吼叫的危險人物喔。」


    我趕緊閉上嘴巴,因泡澡太久而開始頭昏目眩。


    梅菲把手肘靠在浴缸邊緣,舒服地歎了口氣。別擺這種姿勢啊,這不就表示胸部的位置比水麵還高嗎?不對,隻要我不往她那邊看就沒事……


    「您的欲望高漲了嗎?」


    「不要說得那麽直接!」


    「哎呀,我可沒說是性欲喔。yuki大人好色喔——」「你剛剛說什麽?」「我是說創作的欲望。席勒大人也說過吧?泡了溫泉之後有沒有比較想寫劇本或是小說了呢?」


    我也把雙手伸出浴缸,向著外麵。


    「弗裏德和編輯就算了,為什麽連你都問我要不要寫劇本或小說?這跟你沒關係吧?」


    「不,當然有關係了。」


    梅菲靠了過來,水麵也跟著波動。她以甜蜜的聲音說道:


    「yuki大人害怕感動吧?」


    明明泡在溫泉裏,我卻打了一身冷顫。


    「不但不寫劇本或小說,甚至隻讀某人的評論。執筆也僅限於雜誌的評論。淨是做這種工作,都是因為害怕遇到美好的事物而感動吧?」


    你在說什麽?我隻是因為怕麻煩才不想寫而已。也不想想劇本或小說等從零開始的創作有多耗費體力。反正這種不起眼的寫作工作也能過日子,這不就得了嗎?


    我感覺背後有一股柔軟貼近,原來是梅菲把身體貼上來。我的身體和意識瞬間被拉回熾熱中。


    「喂!住、住手!」


    「返老還童並不會抹去您的文采,文學之火應該在……」梅菲的手臂環繞著我的身體,手指撫摸著我的太陽穴。「您的胸膛熊熊燃燒。盡管如此,您還是不肯動筆、閉上了眼睛和搗住了耳朵,這都是因為害怕享受美好的事物之後滿足的瞬間吧?」


    「放開我!」


    我甩開梅菲的手,深深沉入水中。香氣四溢的溫泉濡濕我的下唇,富含礦物質的溫泉嚐起來是血、汗與鐵的味道。


    「就算我害怕,那又怎樣?這一切都不幹我的事。」


    就算歌德的作品就此從曆史上消失,也不幹我的事。我不過是被迫從日本來到十九世紀歐洲的高中生而已,德國文學隻要席勒一個人擺出毛毛蟲的姿勢努力支撐就夠了。


    愈來愈濃密的水蒸氣,不經意的看見梅菲笑著。


    「不,您一定會拿起筆來的。因為您同時也是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這項事實、渴望、熱情和火炎,都無法被抹滅。藝術家是無法沉默的。就算您本人不執筆,隻要沽著的一天就會因為世上的美好而心動。」


    「吵死了!」


    我在熱呼呼的溫泉中站起身來,水滴落在白色的大理石上。


    梅菲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隻有最後一句話,飄蕩在水蒸氣之間。


    去感受。


    去感動。


    去滿足。


    然後,在那高潮的瞬間呐喊吧:「時間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麗!」


    如此一來,yuki大人就是我的了。


    我的了。


    我的了……


    為了確認,我在溫泉中張開雙手。


    這是我的身體。雖然現在隻想得起名字的最後兩個字音,就算我現在可以使用德文毫不猶豫地執筆論文或詩句,但是這個肉體在一個月之前,確實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紀日本的十六歲高中生——


    我依舊不是歌德,我沒有成為他。


    藝術跟文學都與我無關,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回到日本。如果無法達成回家的心願,我隻好在這裏勉強當作家蝴口。如果你不讓我回日本,就別管我了。我也不需要你。


    是說世上的美好是什麽鬼東西?一定會感動又是什麽意思?蠢死了。隻要我決定不要感動不就得了嗎?不,隻要我不開口說那句莫


    名其妙的話就沒事了。世上哪有事情會讓我感動到忘記自己的決心?


    可是我錯了。一切如同梅菲斯托費勒斯所說的一樣,第二天早上我就遇到命中注定的人物。我遇到了那名少女——以及她的音樂。


    ※


    第二天早上泡澡之後,我帶著弗裏德去散步,好消消他的宿醉。


    卡爾斯巴德位於綠意盎然的山間,穀底容易沉降碧靄和溫泉的水蒸氣。早晨的卡爾斯巴德因此籠罩於一片霧氣之中,泡澡後熱呼呼的身體也因為秋天的空氣而立即降溫。


    弗裏德將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危危顫顫地走在步道的緣石上。早晨的街道,隻有我和弗裏德;耳邊隻傳來雀鳥的啁啾和附近的旅館為溫泉調節溫度的水聲。


    「所以,我睡著的時候,你帶了多少位千金啊?」


    弗裏德睜著醉醺醺的雙眸問道:


    「創作哪邊不想做這邊倒是幹勁十足,返老還童就可以為所欲為啦?」


    「你酒還沒醒的話,我再把手指伸進你喉嚨幫忙催吐喔。」


    聽到這句話,弗裏德馬上鐵青了臉閉上嘴。不過他接下來又露出奇妙的神情說著:


    「不會想寫篇以溫泉鄉為舞台的作品嗎?已經來過好幾次卡爾斯巴德和馬倫巴了吧?」


    「不……我還沒有那種心情。」


    「你每次都這麽說,害我也提不起精神來……」


    弗裏德朝冰冷的晴空歎了一口氣,使我感到些許的罪惡感。因為席勒不但是歌德的同事,同時也是他的頭號讀者和書迷。昨天我雖然對梅菲大喊文學不幹我的事,我想隻要我繼續假裝歌德的生活,總有一天得交出一篇新作。不然對不起弗裏德。


    「你再寫篇劇本大賺一筆,我們就可以玩上一陣子了。」


    「你要我寫劇本是為了這種理由嗎?」把我的歉意還來!


    就在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陣踐踏泥土的聲音。


    回頭一看就發現一群充滿壓迫感的集團撥開旅館之間的霧氣,朝我們的方向衝來。身著鑲邊軍服與羽毛大禮帽的禁衛軍們,排成井然有序的兩行隊伍。禁衛軍的後方是好幾組的騎兵,最後方則是裝飾到令人炫目的華麗馬車。


    「喂、喂,那個。」


    弗裏德咽了口口水,退到路邊。我也模仿他退到路邊等待。馬車終於前進到我們可以看到門上紋徽的距離。


    無數的盾牌保護著帶了皇冠的黑色雙頭鷹。


    這是歐洲王室中的王室——哈布斯堡家族的家徽,也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標誌。


    「為什麽陛下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弗裏德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更加後退。摘下帽子的他將帽子舉至胸前,彎腰行禮。我也趕緊模仿弗裏德行禮,等待誇張的一行人通過。讓人有種等到這麽長的隊伍全部通過,脖子跟腰應該會很酸吧的感覺。


    「——停!停!」


    突然傳來的呐喊讓我稍微抬起眼睛偷瞄,結果發現一名侍衛打扮的男子衝向我們的方向。


    「請問是歌德大人與席勒大人嗎?」


    我和弗裏德看看對方。


    「……是沒錯。」


    「陛下想見兩位閣下,麻煩兩位上車。」


    「朕是閣下的大大大書迷!請幫朕簽名!」


    我們登上馬車之後,坐在天鵝絨椅子上約法蘭茲二世雙眼發亮,從對麵靠過來央求簽名。雖然外表看來是臉蛋細長白皙的纖弱少年,今年三十五歲的皇帝畢竟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大家長,同時也是奧地利的君王和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興奮的皇帝拿出《少年維特的煩惱》和《唐·卡洛斯》的模樣一點也沒有皇室的威嚴,不過我和弗裏德還是理所當然地幫皇帝簽了名。


    「其實朕會喜歡溫泉也是因為讀了歌德閣下在報上刊登的溫泉報導!沒想到居然會在卡爾斯巴德遇到閣下!」


    「啊。感謝陛下賞光閱讀臣下的報導……」


    沒想到我會有要說這句話的時候。我還是第一次如此接近法蘭茲二世,不過以前應該在祭典時遠遠看過皇帝吧。當然不是透過我的雙眼,而是之前歌德的記憶。


    皇帝從頭到腳打量我之後,發出一聲歎息。


    「不過溫泉的效用還真是驚人,居然還能返老還童到這個地步……」


    雖然我很想吐槽怎麽可能,但是被誤會是溫泉的效果對我比較好,所以我隻好苦笑以對。   「朕也想像歌德閣下一樣永保青春!朕接下來的行程是拜訪卡爾斯巴德的秘密溫泉,還請兩位同行。」


    伴君如伴虎,我不想在旅行的時候和皇帝同行。但是弗裏德興奮地搭話:


    「陛下,沃爾夫這家夥返老還童之後就忘記溫泉的好處了。讓臣下為皇帝介紹好溫泉吧。」


    「席勒閣下也很懂溫泉嗎?難怪年紀比朕大十歲,看起來卻比朕年輕多了。」


    「陛下應該帶了許多美人女官來照顧陛下的生活起居吧?請讓臣下和陛下同行吧!陛下一定可以返老還童,就像剝了蛋殼的水煮蛋一樣!」


    你不用再返老還童了,那隻是給全天下的女性添麻煩。


    「呃,現在陛下來泡溫泉沒關係嗎?不是還在打仗嗎?」


    擔心時局的我還是稍微開口關心一下。


    「沒問題。」


    陛下強勢地回答我:


    「朕隻帶了四百名護衛,軍樂隊的小號人員減少到三十人,哈布斯堡的家徽也壓縮到一個門板的大小。而且出發前的記者會我也說過了:『朕非常喜歡溫泉!但是不會去卡爾斯巴德的!』所以沒有人會預料到朕出現在這種地方!」「一聽就知道陛下要去卡爾靳巴德啊!」


    我一時脫口而出。結果陛下露出不安的神情,拉開窗簾問馬車外的侍衛:「被發現了嗎?」


    「被發現了。」


    「居然被發現了……」那是我要說的話吧。「啊啊,糟了,真是太糟了。歌德閣下就算了,朕和席勒閣下同車的事情要是登上報紙就糟了。」


    「喔,這可有點糟糕呢。」


    聽到弗裏德的發言,我迷惑地望向他。


    「我這個人呢,現在變成自由主義的代表了。所以大家誤會我成天都在提倡自由。」不是每天都在講嗎?「所以法國大革命那群人擅自頒予名譽市民的頭銜給我,真是找我麻煩。我說的自由可不是隨便把人推上斷頭台的自由。」


    「對啊,對啊,就是這樣。」陛下也點了好幾下頭。「席勒閣下雖然無辜,但是讓人誤會朕對自由主義有興趣就麻煩了。」


    我看了看陛下與弗裏德的臉。雖然來這裏之前的世界史正好學到這一段,也明白他們話中的含意,但是我完全無法體會他們話中隱含的緊張氣氛。


    這個時代的歐洲因為法國大革命的影響而動蕩不安。簡而言之,包含法國在內的歐洲各國因為摸不清現在的局勢與應當何去何從,因此頻繁地發動戰爭。在一片混亂當中,各國激進派的、:一年輕人所景仰的就是席勒的作品《自由頌》(注:席勒的《快樂頌》原名《自由頌》,日後改版時改名)。


    「為什麽我會變成教祖呢?」


    弗裏德忘記自己是在陛下麵前,整個人激動了起來。


    「這才不是我主張的自由!有酒就喝!有肉就吃!有妹就追!有工作就睡覺!這才是真正的自由主義!陛下也是這麽覺得吧?」


    我完全不這麽覺得,是說你根本應該好好工作啊。陛下也因為弗裏德的發言而嚇了一大跳。


    「其實朕也不是很清楚自由主義,但是朕討厭法蘭西那群氣血方剛的家夥。而且他們居然殺了瑪莉姑姑!」


    陛下憤怒地拍了一下膝蓋。我想皇帝這句話說


    出了當時歐洲大多數王公貴族的心聲。知名的瑪麗·安東娃妮特是法蘭茲二世父親的妹妹,也就是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員。法國大革命之後,第一個向法國宣戰的就是哈布斯堡家族。他們的原意並非幹涉法國政治,而是想要保護嫁到法國的家人。但是法國的革命軍認為是幹涉內政,進而發動戰爭。結果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東娃妮特由於勾結奧地利的嫌疑而遭到處死,法國也因此成為歐洲各國的敵人。


    一股來說,法國應該會遭到歐洲各國擊潰。但是,現實並非如此。


    因為法國軍有那個男人。


    「朕很害怕。」


    陛下放低音量說道:


    「拿破侖·波拿巴那個男人……」


    拿破侖。


    從一介炮兵少尉扶搖直上,隻差一步就能成為歐洲霸主的男人。十八世紀末到十九世紀初,拿破侖的名號席卷了整個歐洲。


    「朕覺得那家夥根本不是人。」陛下喃喃說道。


    「熱那亞一戰,他一個人就擊潰兩萬四千名奧地利士兵。」弗裏德也說道。「而且還赤手空拳解決的。」陛下說道。我越聽越起疑。


    一個人打贏兩萬四千人?


    這是指自己指揮的部隊打敗兩萬四千人嗎?可是弗裏德和陛下現在又在討論拿破侖光靠一拳就打飛幾千人和打沉幾艘軍艦。等等,我上課的時候沒學過這種事啊?還是——


    「那個男人,隻能叫他惡魔。」


    我也覺得這是惡魔,因為這不是我學過的拿破侖。雖然拿破侖是軍事天才,但是他應該非常務實地率兵打仗才是。獨自一人打敗萬人軍隊的怪物事跡並不是我所知的曆史。


    「歌德閣下不看報紙嗎?」


    陛下大概是發覺我驚異的神色而詢問我。


    「呃,啊……我不太看戰爭的新聞。」


    陛下從懷裏拿出一疊紙張,似乎是新聞剪報。


    「閣下請看,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惡魔傑作。」


    黑白的粗糙照片看得不是很清楚,我隻能勉強辨識照片上是橫臥的裝甲坦克。劈成兩半的車體看起來好像遭到巨人之手切斷,有名男子正好踩在裂縫上。


    一頭肆意生長的亂發,搭配倔強的神情。對方身著高領的黑色緊身軍服,代替頭巾的三色旗隨風飄蕩。


    下一張照片是踩在遍野橫屍上的相同男子,可以看到他腳下有折斷的刺刀和沾滿血跡且破碎的奧地利國旗。


    我以顫抖的雙手繼續翻閱照片:無論是化為焦土的戰場或是燃油滿溢的熱那亞海灘,都可以看到男子的身影。每張照片都是赤手空拳,獨自一人。


    這就是——拿破侖嗎?


    陛下所說的惡魔一詞,盤桓在我內心。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經常發生的事。因為,惡魔是真的存在的。


    「為什麽陛下要特意把這種照片剪下來呢……而且照片上都是洞。」


    席勒從旁邊探頭過來問道。


    「因為在戰場上也打不贏拿破侖啊!所以我每天用針戳他,詛咒他!」「是我就用釘子,反正他那麽討人厭!」


    有這種皇帝,難怪奧地利永遠不會贏……


    「歌德閣下……」


    陛下探出身來說道。


    「啊,請、請問?」


    「聽說閣下會預言。」


    「……啊……呃,是。」


    我的背上開始冒冷汗。我隻知道威瑪的人都曉得我來自未來的日本,沒想到居然還傳進皇帝耳裏。


    「據說閣下是利用溫泉療法,呼喚出來自未來異國的年輕肉體。這是真的嗎?」


    「呃,沒錯。」我拚命壓抑想吐槽溫泉療法的衝動。


    「不愧是溫泉專家……那麽請告訴朕,歐洲各國會伏首於拿破侖之下,遭到他的踩躪嗎?沒有辦法可以阻止那個男人橫行霸道嗎?」


    我咽了一口口水。


    答覆皇帝的問題很簡單,但是我真的可以說出口嗎?如此重要的曆史人物知道未來的話,難道不會改變曆史嗎?還是這裏的曆史和我所知的截然不同,所以說了也沒關係呢?


    正當我在煩惱時,一道黑影突然出現在眼前。陛下身邊匆地出現了一名黑衣女子,仔細一看原來是梅菲。雖然她還是一如往常不帶表情,三角形的毛茸茸大耳朵卻彷佛諷刺我似地搖晃。皇帝與弗裏德似乎沒有發現她,看來真的隻有我看得見她。


    梅菲朝我眨眨眼。


    我想起她之前說的話。


    ——曆史不可能發生巨大的改變。


    ——所有人都注定會死。


    我小聲地歎氣,免得被發現。梅菲跟出現時一樣,又無預警地失去蹤影。


    我不能相信惡魔說的話。一不小心說錯話,我盼望回歸的未來可能就不複存了。


    但是,陛下以求救般的眼神盯著我看。既然無法蒙混,我隻好小心翼翼地回應。


    「拿破侖,之後……會打敗仗。」


    皇帝的表情頓時開朗了起來,我喉嚨深處的罪惡感轉變為一股酸味。


    「他失敗之後會被流放到位於非洲海邊的遙遠小島,潦倒以終,並不是每戰皆捷的幸運兒。」


    我說的沒錯,但是也等於什麽都沒說。身邊的弗裏德也露出一臉不耐的表情,他知道我說的話是如何愚蠢:誰都有失敗的一天,誰都注定會死。人生不過如此而已。


    但是,陸下——我在心中靜靜地補充:一直到輸的那天,他都會一路贏下去,而且還是理所當然地贏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征服全歐洲,連維也納都會被他攻破。到時候陛下隻好無奈地解散神聖羅馬帝國,成為最後一任皇帝,甚至還必須將心愛的女兒嫁給拿破侖。


    我壓抑心中的聲音,將照片還給陛下。陛下粗暴地捏爛手中的照片,把臉貼近我詢問:


    「那麽,接下來的戰況會變得如何呢?奧地利軍應當如何應戰法蘭西軍呢?」


    聽到這句話,我沉默了。我對曆史沒那麽清楚,也不覺得應當告訴皇帝詳情。如果當權者驚現我還有預言的能力,一定會接二連三跑來找我。於是我思索一番之後,回答皇帝:


    「詳情我就不清楚了。」


    我拚命地找藉口向陛下解釋:畢竟我原本所在的日本距離歐洲非常遙遠,沒有傳來那麽詳細的情報。陛下也不清楚日本的事情吧?陛下聽了之後也說:「嗯,原來是這樣啊?閣下說的也沒錯。」雖然皇帝接受我的藉口,不過還是露出一臉可惜的表情。我勉強回憶世界史的課本內容,補充說道:


    「……總之拿破侖過一陣子就會失敗,陛下將會邀請歐洲所有王公貴族前來維也納召開會議,歐洲也會恢複法國大革命之前的秩序。」


    我下定決心,今後都要采取這種態度。如果有人要我預言,就回答不知何時才會發生的幸福結果。大家聽了也開心。不管我說什麽,未來總是充滿希望的。雖然當中也交雜了相同數量的絕望。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陛下點頭稱是。


    「果然最後還是天主認可的正統血脈才會勝利。席勒閣下!」


    陛下的聲音變得輕鬆明亮,我也因為話題轉到弗裏德身上而放下一顆心,把頭靠在天鵝絨的椅背上。


    「等到和平到來的那天,有請閣下前往美泉宮一同慶賀。」


    「臣下真是太幸運了!請邀請維也納所有的美女吧!臣下會親自指導貴婦們自由頌舞蹈和自由頌體操的!」


    「那就不用了。」「為什麽!」「席勒閣下的自由頌在社交界評價很差。」「怎麽可能!沙龍的貴婦們不是最喜歡自由戀愛和整天搞不倫嗎?我也很喜歡啊!」「因為閣下的詩現在是


    革命的象征,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學生之間還流行搭配軍樂演唱,所以我打算禁止出版。」「真的嗎?那我改個標題好了!」


    兩人的對話我就算不想聽也不行,隻好拉起小小的窗簾,眺望街道、草地和森林邊緣的霧氣逐漸散去的模樣。


    「——您隻說這點沒關係嗎?」


    耳邊傳來梅菲的聲音。


    看來梅菲隻是隱藏身影,並沒有離開馬車。


    『您不用告訴皇帝之後的戰況和神聖羅馬帝國的未來嗎?或是如何打敗拿破侖。」


    要怎麽做什麽的,我又不是軍武宅,本來就不知道該如何打敗拿破侖。而且就算我教了又如何?告訴我曆史不會有巨大改變的人不就是你嗎?


    「結果的確不會改變。但是就如同漂流於河川的葉片一樣,誰也不知道葉片順流而下的過程。就算結果相同,抵達的過程也可能有所不同。」


    我把臉貼在馬車的小窗上,梅菲繼續說道:


    「天上的那位注定拿破侖·波拿巴會於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離開人世,但是死的時候是像yuki大人所知的死於聖赫勒拿群島;還是在妻子與子女的包圍下,將法蘭西第一帝國交給皇太子之後,光榮死於凡爾賽宮就無人得知了。yuki大人擁有決定這件事的能力。」


    ……所以呢?我對這又沒興趣。


    「我的意思是說全歐洲的命運都掌握在您手中,難道您不興奮嗎?」


    對我來說又沒差,大家想活想打仗想死都請自便。


    難道您不會被能掌控世界的欲望左右嗎?


    梅菲的低語消失在馬車的嘎嘎聲中。情勢如何改變對我來說都沒差。就算我每天沉浸在軟弱的無力感中,地球還是會繼續轉動。


    就在此時,傳來一陣歌聲。


    我吃了一驚,離開窗戶。


    少女的歌聲透過玻璃窗依舊清晰,車輪咿軋的滾動聲和馬車幽軋的晃動聲都無法遮掩她清亮高亢的歌聲。


    歡樂、美麗的神性火花啊,來自天國的少女啊,


    我們酣醉於歡樂之火,攀升進入您的殿堂,


    您的魔力讓世間分歧的事物再度結合,


    在您溫柔的羽翼之下,所有人類都將成為兄弟……


    我不經意地往上看,發現皇帝露出嚴肅的神情,弗裏德則是嘴巴微開,兩人都望向歌聲的方向。


    「……那不是我的詩嗎?」


    弗裏德低聲說道。


    對了,這是《自由頌》的其中一段。可是,這個旋律,這段音樂……


    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最終樂章中的〈快樂頌〉。


    這怎麽可能。我拚命回想以前祖父所寫的評論。一八〇四年應該還沒有〈快樂頌〉,要等二十年之後才會出現這首歌。可是,為什麽現在會……


    少女得意的歌聲不知何時加入了定音鼓的節拍,我一時之間並沒發現那是自己的心跳。


    「——停!」


    外頭傳來禁衛軍的聲音,馬車也停止晃動。我蜷縮起身子。


    「你!你這家夥!你知道來者何人嗎?」


    禁衛軍的怒吼愈來愈大聲。


    「難道你沒看到雙頭鷹的紋徽嗎?居然還敢吟唱野蠻的革命之歌,還不閉上嘴乖乖行禮等到隊伍通過!」


    「你又是誰?」


    少女堅毅有力的回應嚇了我一跳。


    「難道你沒看到我在做什麽嗎?我好不容易腦中才浮現低音管的對位旋律,現在因為你們都忘光了!」


    陛下也拉起另一邊的窗簾,似乎是在詢問侍衛情況。相對於站起身的弗裏德,我打開門跳出馬車外。


    隊伍的先導停在深褐色山腳通往坡道的起點,一群禁衛軍矗立於通往樹林彎道旁濡濕的泥土地上。他們包圍了一名嬌小的身影,可以從軍服之間看到白色的蓬裙和燃燒般的紅發。少女正揮動樹枝,想要趕跑禁衛軍。雖然口氣桀傲不遜,外表看起來卻年僅十四、五歲。其中一名禁衛軍因為她的強勢而忍不住後退了一步,我也因此稍微瞄到她的長相。白色的臉龐略帶血色,褐色的雙眸透露強烈的意誌。衝向前的我在禁衛軍身後停下腳步,凝視著少女。


    我有種見過她的感覺,是在哪裏呢?


    「喂!不要踩啊!你把低音部給踩掉了!」


    少女用樹枝敲打禁衛軍的腳。腳下的泥土上畫了幾條平行線,散布了許多白色的小石頭。平行線應該是她用樹枝的尖端畫的吧?


    我這才發現腳下是樂譜。


    這女孩是誰呢?連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出遊的隊伍也毫不在乎,隻在意地麵上以樹枝與小石頭組成的樂譜。


    「這條路這麽寬,看是雙頭鷹還是三頭豬,要過就過啊!我現在很忙,不要用你們不成調的沙啞聲音汙染我的耳朵。」


    「你、你、你這家夥!」


    「小女孩還這麽囂張!」


    士兵粗壯的臂膀抓住少女纖細的手腕。


    「你們想幹嘛!」


    少女露出癘苦的表情,手上的樹枝也隨之掉落。我忍不住把手搭在禁衛軍的肩上。


    「住手!」


    禁衛軍因為我的聲音而一齊回過頭來。


    「你們一群人圍著一個小女孩,是在做什麽呢?」


    少女眨了眨眼睛,驚訝地望著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幫助她而驚訝,還是因為像我這樣的小孩居然能命令皇帝的禁衛軍而驚訝。我也回望著她。


    果然我曾經見過她,但是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她。禁衛軍也以焦急的口吻向我解釋:


    「不好意思讓老師看到難堪的場麵。」「可是這個小女孩……」「居然在陛下經過的路上吟唱革命的詩句!」「所以說這不是革命的詩句,是喜悅之歌!」


    弗裏德不知何時走下馬車來,從我背後發出抗議的聲音。可是他一看到少女,表情就變了。


    「喂、喂!沃爾夫,你從哪裏找來這麽漂亮的小姐?什麽時候遇到的?介紹一下啊!」你跑來幹嘛啊?


    「不好意思打擾兩位老師了。」


    禁衛軍隊長想把我們推回馬車上,停下的隊伍也愈來愈吵雜。可是,毫不在乎的弗裏德走向少女的方向,握住她的雙手。


    「可愛的小姐,你把我的詩詞改編成歌曲了吧!很棒!非常棒!我其實也想改變標題,包裝成甜蜜的戀愛詩句重新出版!如果你願意,讓我們一起泡溫泉談情說愛吧。」


    少女露出彷佛吞下青草的表情,揮開弗裏德的手。


    「你、你是誰啊?不要隨便摸我!」


    「我就是剛剛你唱的詩詞的作者啊!」


    「少騙人了!雖然我沒見過席勒,但是他應該是個已經踏入不惑之年,冷靜、知性、精悍又善良的哲學家。像你這種輕浮的年輕人想騙我,再練個一百年吧!」


    弗裏德這家夥的確既不沉穩又白癡,看起來還格外年輕。我瞄了他一眼。


    「所以說我就是席勒啊!隻要你和我一起泡溫泉就能明白,我有多麽席勒,我的身體也非常席勒!」誰會明白啊?連禁衛軍看了都啞口無言。少女大概是恐懼弗裏德一副色欲薰心的模樣,躲到唯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我的背後。


    「沃爾夫,你這個蘿莉控!難道你想獨占美女嗎?也讓我泡妞啊!在您溫柔的羽翼之下,所有人類都將成為婊兄弟!」才不會咧!席勒才沒說過這種話。


    「這個人真的是席勒老師嗎?」「嗯,我也有點懷疑。」


    「可是陛下說他是席勒……」


    禁衛軍也悄悄地談論起來。就連身為同事的我有時候都會懷疑他是否真的是文豪席勒,更何況這些禁衛軍。


    就在此時,少女


    突然離開我身後,跑向樹林的方向。


    「……小鳥的歌聲。」少女喃喃自語。


    「咦?」


    「鶲和斑鶫的叫聲!我是為了把鳥叫聲譜成曲子才來這裏的!可沒空陪你們玩!再見!」


    少女拉起裙擺,衝向樹林,爬上滿是枯葉的山坡,三兩下就消失在樹林之間。


    我的背後傳來禁衛軍驚訝的聲音:這是怎麽一回事?一名侍衛從馬車的方向跑過來,質問禁衛軍的同時也對我們說道:總之請兩位老師回到馬車上吧,陛下不是很開心……


    「啊——啊,難得遇到美女……」


    弗裏德怨恨地望向樹林的方向。


    「她應該是觀光客吧?總不可能年輕女孩一個人來這裏……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遇到她?沃爾夫,我們再停留一星期吧。沃爾夫?喂!沃爾夫!」


    「……咦?啊、啊啊。」


    弗裏德喊了好幾聲,我才終於回過神來。原來我一直望著她消失的樹叢深處發呆。


    「你發什麽呆啊?你果然是蘿莉控嗎?」


    「我才不是!而且那個女生明明跟我的肉體年齡差不多!」


    「你原來是為了這種藉曰才返老還童的啊……」


    我踩了弗裏德一腳之後,走回馬車。弗裏德一邊露出疼痛的表情,一邊單腳跳過來。


    「可是我好久沒看到你那麽驚訝的表情了。你最近都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我哪有……」


    不過我沉默了。弗裏德的確說得沒錯,我已經很久都不關心外界的事了。我是的確很在意少女的外表,不過我更在意的是她的歌聲和她的音樂。


    「原來連那麽年輕的女孩也知道我的詩!雖然我不知道那首歌的旋律,不過這下可讓我下定決心重新出版了。哇哈哈,這次會賣幾本呢?」


    你當然不會知道。


    可是我知道這首歌,我知道這首還不存在於世上的歌曲。因為我來自未來。


    她到底是誰呢?


    她的歌聲和雙眸中的熊熊火焰,一直烙印在我的胸口。


    ※


    結果接下來待在卡爾斯巴德的三天,我再也沒遇到那名少女,反而是和弗裏德被迫與法蘭茲二世泡了三天三夜的溫泉,整個人簡直就像燙熟的章魚一樣。回到威瑪之後,我覺得三年之內都不需要再去溫泉鄉了。


    恢複日常生活之後,我依舊無法忘懷少女的身影。我後悔了好幾次,早知道當初問清楚她的名字就簡單多了。我們究竟是在哪裏見過呢?我才來到十九世紀一個月,應該是歌德以前的記憶吧?


    歌德的記憶。


    我打開矗立於事務所書房一角的細長書櫃,裏麵都是歌德的著作。我先從溫泉相關的記錄開始翻閱。如果我們之前就在卡爾斯巴德見過的話,細心的歌德應該會有所記錄才是。


    結果我放下手頭的工作,翻遍了溫泉記錄,還是沒找到任何相關的片段。


    還有另一個可能性。


    那就是我在日本時的記憶,而非歌德本人的記憶。


    這也有可能。梅菲也說過,來自未來的人不隻我一人。也許那個女孩也是來自未來的世界,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麽知道連貝多芬都還沒作曲的〈快樂頌〉了。


    如果和我一樣是來自未來的人類,也許她知道回到二十一世紀的方法。


    想到這裏,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雖然還不確定我的推測是否正確,但是無論是我還是歌德的記憶,我都得趕緊想起來才行。


    隨意翻閱幾冊日記和散文之後,我拿起了一本劇本.那是放在劇本類最左邊的作品。


    標題是《鐵手騎士格茲·芬·貝裏興根》。


    我知道這本書,就是我遇到梅菲那天在圖書室拿起來翻閱的第一本書。那時候,我覺得是篇非常無趣的作品。


    但是,我撫摸封麵的題字時,感受到腦中歌德的部分開始蠢蠢欲動。對了,這是歌德的出道作,也是當時年少的他第一部問世的作品。


    於是我翻開了書本。


    這明明是戲劇,不可能記載和少女有關的任何情報。但是這點並不妨礙我繼續閱讀。打開封麵的瞬間,身邊的空氣頓時失去了顏色與溫度。我首次開始品嚐來到威瑪之後,彷佛進入台風天的圖書室或是開演前的演奏會時那股帶給靈魂甜蜜束縛的感覺。


    我把書本拿到點燃蠟燭的書桌前,坐在椅子前端,開始讀了起來。


    等到我回過神時,朝陽已經從敞開的窗戶流瀉進來。


    桌上的蠟燭早已燃燒殆盡,失去光熱。冬天的寒意讓我縮起身體,脈搏卻強烈到令身體疼痛,我的手甚至無法放開已經翻到最後一頁的書本。


    我花了一整晚閱讀自己創作的劇本。心中的歌德告訴我,這的確是我創作的劇本。但是,這是我所不知的、嶄新的、熱烈的故事。彷佛比鮮血還重要的不知名液體,從靈魂的破洞汩汩流出。為什麽呢?我在學校圖書室看也看不懂的故事,來到這裏竟然如此感動。不僅僅是因為閱讀原文的關係,還有更強烈的理由;歌德就住在我心裏,所以我能感受到他起筆時的苦惱,執筆中高昂的饑渴和完成後的喜樂。這份奇妙、扭曲,但是又無可取代的讀書體驗,是無論何時何地出生的人都無法體驗的感動。隻有我能體會,隻有跨越時代取代歌德本人的我才能體會。


    就在此時,我聽到竊竊的笑聲。


    「……梅菲?」


    我小聲地呼喚惡魔。


    「我就在您身邊。」


    惡魔愉悅的聲音,出現在我脖子附近。


    「您覺得時間停止了嗎?」


    我沒有回頭確認惡魔的存在,隻是將恐懼的情緒和苦澀的唾液一起咽下,點了點頭。


    我怎麽會這麽愚蠢呢?居然小看了梅菲的力量。不,應該說是小看了歌德的力量。我從未想過世上真的存在期望時間停止的感動。


    「yuki大人,您現在很幸福嗎?」


    梅菲低聲問我。


    「幸福到覺得現在時間停止了也沒關係。」


    我拖著身子站起來,把書本大力闔上之後放回書櫃並且鎖上玻璃門。掌心放在心髒的位置,都還能感受到強烈的鼓動。可是不行,我還不能說出那句話。現在的我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的情緒。


    我光是閱讀自己以前的作品就如此激動,倘若接觸新的刺激不就更危險嗎?喂,歌德,你是多容易感動啊?你這種人還敢簽下這種契約,不是對梅菲超有利的嗎?你這白癡,開什麽玩笑啊?你可能是隨隨便便簽下合約,但要被帶走的卻是我的靈魂啊。煩躁的我,踢了書櫃的木門一聊。


    我下定決心再也不要閱讀歌德的作品,更別說是提筆發表新作了。雖然對不起弗裏德,但是我的靈魂更重要。我今後也不再出席任何戲劇表演或是演奏會了。避免外出,關在家裏,為心靈裝上牢固的門鎖;不看,不聽,把心靈禁錮在鉛塊中。


    ※


    兩星期之後,出現一封來自維也納的信。法蘭茲二世大概很滿意與我們共度的溫泉之旅吧!陛下在信上如是寫道:


    「朕任命歌德閣下為溫泉大臣,倘若前來維也納,必厚遇之。待與法蘭西的戰爭結束,反革命的潮流平緩之後,朕亦預定招待席勒閣下前來。」


    我看完弗裏德拿來的這封信,就把信往桌上一丟。


    「什麽溫泉大臣啊?陛下到底想做什麽?」


    「向王公貴族介紹溫泉就能拿到薪水,很不錯的工作啊!」


    「哪裏不錯了?我怎麽可能去做這種——」


    「剛剛維也納那邊打電話來,我已經跟他們說歌德充滿幹勁,馬上就會前往維也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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