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說她也要跟我一起去瑞士旅行。


    「雖然我不想承認那個輕浮玉米男是弗裏德裏希·席勒。」


    小路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嘟囔。


    「不過詩集上的簽名是不可動搖的證據。算了,我就認了吧。我也想趁機和他見麵聊聊,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既然小路都這麽說,我也隻好帶她去了。


    我為了便於大家理解才說要去瑞士,其實這個年代還沒有瑞士聯邦。雖然有瑞士聯邦的前身,但是無論政治立場或居民本身都沒有隸屬同一個國家的意識。所以我跟小路正確來說不是去瑞士旅行,而是去達沃斯旅行。


    我們從維也納出發,搭乘火車、馬車和驢子過了三天,終於抵達這個位於深入阿爾卑斯山脈的溪穀入口,狹長的小城達沃斯。達沃斯,溪穀中有一條名為普羅納姆的大街,街道的兩側房屋林立。我們通過大街之後,抵達與小城同名的美麗湖畔。


    弗裏德接受看護的府邸位於廣大草原的斜坡上,穿過達沃斯湖畔的樹林,爬上山路就能夠抵達。


    「真是好風景。」


    小路站在白雪甫化的綠色斜坡上,回頭俯視蒼鬱的森林與反射春陽的達沃斯湖。明明已經是四月底,我們的呼吸卻仍舊化為白霧。清淨的空氣讓人以為輕輕一彈,呼吐出的白色氣息就會滑向湖麵。


    「不過這裏可真冷。偶爾來還好,長住就辛苦了。初春還這麽冷,連貓咪也帶不來。」


    小路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拉緊疊穿的外套。我也點點頭,望向斜坡上方。


    蔚藍的晴空彷佛能染藍我們的眼皮,朵朵白雲凝固於天際。阿爾卑斯山脈白雪皚皚,高聳直入雲霄。由山頂往山麓望去,白雪逐漸化為象征春天的翠綠。


    這棟房子建築於和緩的斜坡上,好像近在眼前,不管怎麽走都毫無進展。我們穿過融化的白雪,腳上的靴子因為雪水而沾滿汙泥,變得逐漸沉重。


    我們抵達門口時,我的膝蓋已經顫抖不已,靠在欄杆上無法動彈。毫無倦容的小路發現兩頭在草叢打鬧的白狗,正忙著和它們玩耍。


    「……你的腰腿真是意外的還挺結實的……」


    「是你太沒用了。我為了將鳥叫聲譜成樂譜,經常爬山。」


    小路一邊用小草搔小狗的的鼻子,一邊笑著回應。


    「不過這棟建築物可真美。」


    小路回頭望向府邸。往左右兩側延伸的建築物一共兩層樓,麵向湖麵的房間全部附有陽台,…牆麵與柱子彷佛反射白雪般潔白,屋頂兩側的美麗圓頂應該是天文台吧。


    「美到讓人覺得有點寂寞。」小路喃喃說道。


    護士帶領我們穿過漫長的走廊,來到位於二樓角落的房間。


    「喔……這真是叫人高興,你們居然一起來了。」


    弗裏德從床上坐起,朝我們露齒微笑。他變得臉頰凹陷,膚色暗淡,從奶油色的浴袍前襟中可以發現鎖骨和肋骨清晰可見。


    但是,弗裏德凝視我與小路的雙眸還是和以前一樣調皮。我因此覺得有些安慰。


    「你打電話來的時候,真是嚇了我一大跳。」弗裏德聳肩說道:「我什麽也沒說就跑出來,而且又是跑到國外。真虧你還找得到我。」


    「啊,嗯。我動用了一點關係。」


    其實很簡單,我隻是拜托梅菲幫忙而已。她毫無疑問地答應幫我找弗裏德,可見我和弗裏德見麵對於她而言是好事。但是我並不清楚理由。


    「這裏看出去的景色又不一樣了!」


    小路穿越寬闊無趣的房間,衝向窗邊。玻璃窗外是和房間同寬的陽台,純白欄杆的後方就是對岸高聳入雲、白雪皚皚的山峰和天空。


    「我可以出去看看嗎?我會馬上就把門關起來。」


    「好啊。不過天氣很冷,你自己要當心。」


    小路在弗裏德說完話之前就興奮地跑出陽台了。房間頓時充滿冰冷的空氣,不過暖爐的火焰在關上門之後馬上趕走了寒意了。


    「這裏不會很貴嗎?看起來設備不錯,還有這麽多護士。」


    「我可是人氣作家,這點錢算不了什麽……不過你一開口就講錢嗎?應該還有別的事情想問我吧?例如我好不好之類的。」


    「啊……嗯,也是啦。」


    我安靜了下來。


    因為不用問就知道狀況不好,我畢竟是知道未來的人。


    「你這個人真是不夠貼心,也不想想為什麽我要偷偷離開威瑪。因為我不想傳染給你啊!而且你查到我在哪裏之後,叫你不要來還跑來。」


    「我在電話裏跟你說明過了吧。」


    「聽了也聽不懂啦。」弗裏德嘟起嘴巴。「什麽bcg的。」


    「所謂bcg預防接種……」我本想向弗裏德說明,不過因為麻煩就放棄了。畢竟這個時代連巴斯德都還沒出生。「總之我出生的二十一世紀有很了不得的藥物,所以我不會得肺結核。」


    「喔,真令人羨慕。」


    弗裏德的口氣聽起來一點也不羨慕,說完之後又把頭靠在枕頭上。我也朝床邊的椅子坐下。


    「而且隻要好好換氣就不會傳染了,這裏的護士也都是這麽做吧。」


    「所以我叫你不要帶心愛的女人來,要是有個萬一怎麽辦?」


    弗裏德望向抓住陽台欄杆、探出身子的小路背影說道。小路一頭紅發隨風飄蕩,不斷輕撫外套上的帽子。


    「她說有事一定要跟你說。」


    因為,之後就再也沒機會了。雖然我說不出口,但是弗裏德自己也明白吧。


    我望向小路的方向,她的前方是清澈的晴空與銀白色的山影。如果住在這種景色當中,就連靈魂都會被淨化吧?


    「……我也……」


    我望著外麵,低聲說道:


    「有話想跟你說,你覺得我這樣是給你添麻煩嗎?」


    「你哪時候沒給我添過麻煩了?我們不是一邊互相添麻煩,一邊過日子嗎?」


    弗裏德這句話讓我冰冷徹骨的身體稍稍感到一絲溫暖。


    我很希望能夠像以前一樣,一整天和弗裏德開無聊的玩笑。但足,我有一些事情得向弗裏德確認,畢竟所剩時間不多了


    「你知道梅菲斯托費勒斯的事吧。」


    我開口發問時,無法正視弗裏德的臉。我們倆同時眺望玻璃窗外傾聽風聲的少女背影,任由沉默籠罩我們好一會。


    「我知道啊。」


    弗裏德以沙啞的聲音回答我,暖爐中的柴火傳來爆裂的聲音。


    「因為你很得意地告訴我啊……我是說返老還童之前的你。那陣子你告訴我關於劇本的構思,還誇耀地說這會變成你最棒的傑作。」


    原來如此,原來隻是這樣。弗裏德,對不起。我甚至還誤會你跟梅菲連手,想把我的靈魂賣給惡魔。原來教會追趕你也隻是要質問你關於歌德召喚惡魔的傳言,都是我牽累了你。


    「你感動就完了吧?如果覺得人生已經足夠,靈魂就會陷入惡魔手中。我聽你胡扯了好幾次。」


    「是嗎?」


    「所以你怕一不小心感動就會被惡魔抓去,才放棄寫作小說和劇本,也不去聽演奏會和看戲……這不是笨蛋的行徑嗎?」


    「是啊。」


    我視線停留在自己的膝蓋,喃喃說道。我真是一個大笨蛋。


    「放棄感動是要怎麽活下去?封閉自己的心靈是要怎麽辦?這就像是你把心靈囚禁在監獄中,根本不用惡魔動手。還自己走進監獄鎖上門。」


    是啊,我連這點道理也不懂,所以才會離開弗裏德,前往維也納,直到遇到小路才明白不能沒有活動、跳動


    、飛翔、遊泳、前進。


    弗裏德問我在維也納的日子如何,我才終於有勇氣凝視他的臉龐。還不錯啊。聽到我沒勁的回應,弗裏德非常生氣。我可是還刻意偽造文書拜托魯道夫殿下,好讓你在維也納過得開開心心的。你有遇到很多美女嗎?每天晚上都去參加演奏會和舞會嗎?有跟有趣的人聊開,接觸新的世界嗎?沃爾夫,總之你要多動啊,無論是心靈還是肉體都要多動啊。停下腳步是不行的。你要寫啊,寫出那篇故事啊。


    我點點頭,正想開口回答時卻因為湧上喉頭的淚水而咽下。


    背後傳來開門的聲音,一陣冷風撫過。


    「yuki,你話說完了嗎?我也想趕快解決我的問題。站在寂寞的風景中,腦海中湧現的旋律多到讓我受不了了。我想趕快請求席勒先生的應許,好讓我趕快作曲。」


    「應許?」弗裏德驚訝地望著小路。「對了,小姐你口中的事情是指什麽?請求我的應許?應許什麽?」


    小路彷佛飛翔般衝向我身邊的椅子坐下。她抓住床邊,貼近弗裏德,炯炯有神地說道:


    「我想為『快樂頌』譜曲!」


    弗裏德一時之間露出吃驚的神色,不過又馬上開口:


    「可以啊……可是我可以抽多少?演奏會的收入和樂譜的版稅可以分我幾成?」


    「啊,啊?你明明是個大文豪,還這麽貪心!我把曲子獻給你就夠了吧?這麽一來,你也會流芳百世喔。」


    弗裏德露出一臉惡心的表情。


    「我才不要什麽名譽,又不能吃……還是你要用其他東西來付?」


    「其他東西?譬如說?」


    「把你的處女給我。」喂!弗裏德!等一下!


    「我的處女……處女作嗎?」小路歪著頭,露出迷惑的神情。「你隻要我的處女作嗎?你想要的東西還真是奇怪呢。」太好了—小路不懂什麽男女之事!我放下心中的大石頭,重新坐好。


    「所以我不是那個意思,是說你的處女,就是那個的第一次啊。」


    「你是要問第一次發表的作品嗎?嗯,是哪一首呢?應該是〈戴斯勒變奏曲〉吧。如果你隻要這點補償,我當然沒問題。」


    「所以說不是這個意思,是那個啊,第一次啊。」


    「你不需要我送給你『快樂頌』的曲子嗎?我有把握這首曲子會變成很偉大的作品喔!」小路完全無視於拚命解釋的弗裏德,向我們說明:「主旋律已經想好了,應該會是c大調或是d大調。我計劃要和另一個主旋律組成雙重賦格,是這種感覺……」


    小路高聲地歌唱了起來。


    ——眾人擁抱吧,千千萬萬的兄弟!這個吻獻給全世界!


    ——兄弟啊,在那星空之上,一定住著一位慈愛的父親……


    兩人終於開始認真討論詩歌的變更處,於是我悄悄地走出病房,打算讓他們兩人單獨討論。我穿過走廊,走下樓梯,走出玄關的大門。然後走過狗屋,越過欄杆,站在斜坡陡峭的起點看著山麓。


    無論是藍色的晴空、山頂的白雪、腳下銀灰色的湖麵、鬱鬱青青的森林還是直到我腳邊的綠草,眼前的景色鮮明動人。


    冰冷的空氣刺痛了我的鼻腔,但是鼻腔深處的疼痛不光是因為冷空氣而已。我回想起弗裏德為我所做的一切,又想到我已經無法為弗裏德盡力。此外,還有他告訴我的——不,是他讓我想起來的一切,以往的我,也就是歌德一直想寫卻還沒動筆的故事。


    「梅菲……」


    我的聲音隨著白色的氣息飄出口中。


    「……我就在您身邊。」


    溫暖甜蜜的聲音回應了我,轉眼間一道黑影靠在我身邊。微風吹拂的黑發撫過我的手臂,三角形的大耳朵正在尋找風向。


    「我明白了。」


    就連我這麽說,梅菲也沒有任何回應。她應該是露出如同往常的笑容吧?還是和我抱持同樣的心情,凝視投射於湖麵的陽光呢?


    「我知道歌德為什麽選擇我,也知道我是誰,還想起自己的名字,我全部都想起來了。」


    果然梅菲還是沒有回應,於是我吸了口氣繼續說道:


    「歌德是個作家,對吧?他打從骨子裏就是個作家,滿腦子隻有想著如何創造故事。所以他不是想要返老還童,也不是希望這個年輕的身體變成他的分身。我們都誤會了,其實他是想變成我。這件事連你也不知道吧?」


    所以他才會從二十一世紀的日本召喚我來,藉由梅菲的力量以保留他的記憶。


    我身為十六歲高中生的記憶和意識之所以如此清晰,並非歌德的錯誤或是梅菲的失敗。我現在的樣子才是歌德真正的目的——不是我沒有變成歌德,而是歌德還在努力變成我。


    終於,我感受到梅菲望向我臉龐的視線。瞄了一會隔壁,我發現梅菲雙眸濕潤、雙唇顫抖。


    「……是的,我不知道這件事。」


    梅菲的聲音宛如吐氣。


    「歌德大人隻有命令我尋找有力量的人類前來這個時代,做為自己的新肉體。」


    「所以歌德騙了你。」


    「主人,我出生數萬年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在顫抖。」


    看來不是謊言,不過我並不想嘲笑她的動搖。


    「……miyuki。」我回答道。


    梅菲倒抽了一口氣。


    「我的名字是miyuki,對吧?」


    她的雙眼因為驚訝而睜大,豎了毛發柔軟的狗耳。但是接下來又垂頭喪氣地說道:


    「……您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嗎……居然憑藉自己的力量就能做到如此……」


    我抓住梅菲顫抖的手腕,在她手心上寫了一個字。


    《幸》


    梅菲彷佛迷路孩子的眼神在自己的手心和我的臉蛋之間徘回,我輕輕地握著她的手說道:


    「這個字是這麽寫的,幸的意思是——」


    我的聲音帶著熱情,魔力滲透了一字一句。


    「幸福的人,充滿幸福的人,受祝福的人——拉丁語是浮士德,也就是歌德接下來想寫的故事中魔術師的名字。」


    我握住梅菲小小的拳頭,感受她的顫抖。浮土德為了品嚐世上一切喜怒哀樂,不惜以自己的靈魂與惡魔梅菲斯托費勒斯交換。目前的狀況都符合故事情節——歌德為了書寫這個故事而選擇變成魔術師,也就是我。


    所以——


    我再度凝視梅菲。


    梅菲也以濕潤的雙眸回望我。


    「我要來寫我的故事。」


    我安靜地宣告。梅菲眼中閃爍著光芒的顆粒。


    「故事不是由你來主導,而是我。結果也是由我來決定。」


    我悄悄用力握住梅菲的手。


    「我不會輸給你的,絕對不會把靈魂交給你。」


    我和惡魔互相凝視,彼此不發一語。感情如同成千上百的絲線般搓揉成條,又被解開。直到梅菲將手腕繞到我脖子後方,抱住了我。


    「……梅菲?」我有點驚異地問道。


    耳邊響起梅菲不成聲的聲音:yuki大人,您是我心愛的主人。盡管如此,我還是——好想,好想,好想,好想要您……


    纏繞在我脖子上的手腕又加強力道,伸入我發絲的手指開始愛撫我的耳朵,然後滑入我的領口撫摸鎖骨,移至胸膛——


    「——yuki!」


    惡魔的氣息瞬間四散。


    斜坡上的草原受到強風吹拂而發出沙沙聲,我站在草地上不知所措地俯視鬱鬱青青的樹林所環繞的湖麵。剛剛的熱氣還在我心中繚繞,彷佛有兩個心髒在我胸口跳動。


    「


    yuki,你在做什麽!」


    呼喚我回到人世的聲音又呼喊了我一次。


    我回過頭去,發現小路在陽台上揮手呼喚。我朦朧地覺得,小路看起來好像綻放在雪地中的紅花。


    「你趕快回來啊!席勒大人真是個死心眼的小氣鬼!現在又回頭說版稅的事了!你也說說他啊!」


    「我馬上就去!」


    我一回答,就衝上斜坡,越過欄杆。兩條小狗也跟著找跑了過去。


    我在進門之前,回頭望了達沃斯湖一眼。陽光四散於水麵,附著於湖岸邊緣。這幅景色深深烙印在我腦海中,至今仍未消失。


    ※


    十天之後,也就是五月九日,約翰·克裏斯多福·弗裏德裏希·馮·席勒的短暫生涯在這天劃下句點,享年四十五歲。


    我們依照他的遺言,在「以戴斯勒先生一首進行曲為主題的羽管鍵琴變奏曲」的樂譜上寫上悼辭,一同放入棺材中。如果你有機會前往威瑪旅遊,希望你能來席勒墓地一遊。那裏有兩具並排的棺材,左邊是我,右邊是弗裏德。倘若你閉上眼睛,仔細聆聽,也許能聽到右邊的棺材微微傳來小路的琴聲。


    ※


    故事就在這裏先告一段落,不過還有一些事情沒說。正確來說,簡直跟沒說一樣。小路的音樂才總算抵達茂密森林的入口,拿破侖·波拿巴在經曆第一次失敗之前還會聆聽幾百次凱歌,而我也還沒有打開書櫃的勇氣。


    不過那是別的故事,我想改天再說。現在我想先跟大家說另一個插曲,當做這次故事的結尾。


    ……弗裏德寄了一封信給我。


    那封信寄達維也納是喪禮結束的兩個禮拜後,也就是五月底。


    『親愛的沃爾夫,首先我要跟你道歉。』


    信件的內容如下。


    『我一直以為你小心翼翼隱藏的那個包包裏放了心愛的黃色小說,所以擅自翻閱了一番。結果裏麵淨是日文書,就連博學多聞的我也看不懂。不過我好歹看得懂插圖和數字,所以就在充滿樂譜的那本書裏發現介紹我的頁麵。我的肖像畫下方寫了(1759-1805),最近咳嗽又混著血絲,所以我也覺悟了。好像有人說過逝者的錯誤大多可以原諒,所以我也告訴你我藏黃色小說的地方聊表歉意。是說要是被人發現我在看這種東西會傷害我身為大文豪的名譽,趕快偷偷幫我回收吧。我隻能拜托你了,地點是——』為了大文豪的名聲,我就不告訴大家了。此外,我到現在都還沒回收。『我曾經想問過返老還童的你,知道身邊的人何時離開人世是什麽感覺。結果現在不用問,我也明白了。這種事情是無法以口頭說明的。你是如何忍耐這種痛苦呢?我想應該是盡量不跟大家過分友好吧。』


    就是如此,可是我也明白那是沒用的。


    『沒用的,你就連我都放心不下,怎麽可能拋下其他人?結果還是跟我建立起密切的關係,搞得心靈滿是傷痕,而且還學不會教訓地繼續幫我做飯。你也明白吧?我說的不是跟我認識十年的約翰·沃爾夫岡,而是去年秋天才突然從日本來到威瑪的你。』


    我把信掉在膝蓋上,又把信拿起來看了這句好幾遍。心中的某個部分開始融化,情緒彷佛開始發芽的青草穿透殘雪。


    『雖然我們隻在一起兩個月,可是那段日子我非常開心。也許你覺得席勒是歌德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但是我可不這麽想。我人生最後的收獲大概就是認識你吧。不過,如果可以在這泰醫院釣到個護士,應該也是人生最後的收獲。可惜她們都非常難以親近。』


    我的喉嚨深處彷佛喝了烈酒般灼熱,接下來的幾行因為我的淚水而模糊。


    『唯一可惜的是我直到最後還是不知道你的本名。雖然沃爾夫的確存在你體內,一直叫你沃爾夫也沒錯。不過我想你可能還有其他更帥氣的名字,是連沃爾夫都覺得很棒的好名字吧。下次我們在地獄相逢的時候記得告訴我,我會在地獄等你的。可別迷路跑去天國了喔。』


    這種事情不會當麵問啊?白癡!我的熱淚濡濕了弗裏德的簽名,暈開了墨水。手握信紙,俯視天花板,我默默等待淚水的溫度融化胸口的激動。


    兩個月,我們隻相處了兩個月嗎?


    我一直以為我們在一起更久,以為我們吵過很多架、借過很多次錢、鬥過很多次嘴、打過很多次睹。


    那不是錯覺,而是屬於歌德在我心中一點一滴浮現的記憶。因為不是我和弗裏德一起累積的回憶,我大概沒有哭泣的資格。


    可是啊,弗裏德。


    你也沒資格說我吧?你不是也放心不下我嗎?都是因為你,我一開始假扮歌德才能那麽自然。如果沒有你,如果一開始遇到的人不是你——


    我一定會不知所措,拋下一切。


    弗裏德,雖然長期和你一起工作、交換作品心得、小酌、吵架、大笑的是歌德,但是我現在可以暫時把他的記憶當做自己的吧?


    眼頭的熱氣轉換為心中寂靜的烈火之後,我將弗裏德的信放進信封後收進抽屜。取而代之的是拿出稿紙,舉起羽毛筆沾墨之後,開始動筆書寫屬於我的故事。雖然我還沒想出開頭,但是標題已經決定好了。我把弗裏德一直很想知道的本名,以他也看得懂的德文寫在第一頁。我的本名以德文來說就是——


    ——《浮士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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