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劇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理所當然地用義大利語來演出。」


    音樂評論家的祖父在很久以前曾經教過我。(神奇吐槽:哲朗終於登場了啊!)


    「原本就是義大利的東西嘛。雖然維也納是奧地利的首都,但是有人氣的歌劇作曲家從大師薩裏埃利開始,大多都是義大利人。凱魯畢尼與羅西尼也都是義大利人。德國作曲家寫歌劇時也是用義大利文來寫腳本。」(神奇注:路易吉·凱魯畢尼,1760-1842,在法國生活的義大利作曲家;喬奇諾·羅西尼,1792-1868,義大利的歌劇作曲家。)


    「好奇怪,明明就不是自己的語言?」


    我心想,這樣去作曲不會很困難嗎?


    「才沒這麽奇怪。j-pop偶爾也會在歌詞裏麵混入英文歌詞吧?」


    「……真的耶。為什麽?」


    「大家都是聽了正統的搖滾後,感到憧憬而開始創作的,才會在旋律當中加入英文歌詞。所以日本的音樂人都打從心底想著『不是英文的畫總覺得跟不上潮流啊』。就算自己沒有這麽想,卻也是聽著有那種想法的日本人所作的曲而長大,這會遺傳的啦。」


    是這樣嗎?爸爸聽到會不會生氣啊?雖然我這麽想,不過仔細想想其實父親平時聽的搖滾也都是英文。(神奇注:離別的鋼琴奏鳴曲,男主角雖然會聽古典樂卻是個搖滾少年,與鋼琴少女的女主角基本相反……)


    「歌劇也是這樣。當時的想法就是,如果用德語演出歌劇的話會有種『總覺得跟不上潮流啊』的感覺。老是聽著義大利語的歌劇,這也是當然的啦。」


    「可是也有德語歌劇吧?」


    「有啊,莫劄特跟貝多芬都會寫。評價還不錯。但是德國歌劇界的主流還是義大利語,這點沒有改變。」


    「為什麽?」


    「接下來的說明都是我喝醉後的說明了,如果寫在音樂考卷上的話會被處罰的哦。」


    「中學不會出這麽難的問題。」


    話說祖父已經醉了吧。我把桌上放著的威士忌偷偷換成烏龍茶的瓶子。他完全沒有發現,將烏龍茶一飲而盡後開口。


    「德國人啊,明明自己連什麽叫做德意誌都不清楚,卻總是希望能夠有『德國感覺』的東西。但是十八世紀的音樂家卻沒有人能夠給出回答。不管是泰勒曼、海頓、莫劄特,又或者貝多芬都是如此。但是民眾們還在渴望。擁有德國味道的厚重感、高潔感、鮮明感,又能兼備苦澀的味道,深遠而純樸,還有魔術與倫理。總之有日耳曼精神就很帥……民眾們都在等著這樣的歌劇。」


    「出現了嗎?」


    祖父乾了第二杯烏龍茶,用力地點頭。


    「出現了。一八二一年的柏林。聽了之後,造成一大群的德國人狂熱起來。我們想要聽的、想要演的、想要繼續下去的就是這個,做出如此決意的人都朝著音樂家邁進。我啊,完全不覺得那是有什麽大不了的歌劇!要是在cd解說寫下這種東西的話,原稿依賴的工作就不會來了,所以我沒寫過,總而言之我不喜歡!但是!」


    祖父讓沙發發出嘈雜聲後站起,用跌跌撞撞的腳步走到音響前,放入一枚唱片。


    那是宛如從森林深處漸漸滲出的霧一般的管弦樂齊奏。接著是與之呼應的號角旋律。最後顫音的雨和低音提琴那撥奏的步伐一同逝去。一呼吸的空檔過去後,c小調的主部開始行進。管樂與弦樂的戰鬥漸漸昂揚之時,祖父也高舉他的玻璃杯。溶化的冰塊發出聲響。


    「即使如此,每次聽這個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想握緊拳頭。你也試試看吧,很爽的喔!這麽作的話就可以理解了吧,雖然不是很明白,但是這就是德意誌。就是那群家夥所憧憬的超帥德國歌劇,沒錯,就是憧憬啊!無論何時這都是最重要的事情,隻要有那個就能夠創造時代!給我記住了,是卡爾.瑪麗亞.範.韋伯,光是名字就已經有德國味道了,所以超帥吧!」


    吞噬了祖父的聲音,《魔彈的射手》序曲又再次高昂起來。


    *


    十月最後的星期五也到來了。


    歡迎拿破侖一行人演奏會的會場,是美泉宮的宮廷劇場。美泉宮,是建立在維也納西方邊緣的一座離宮。每夜都會舉辦舞會,是讓宮廷文化崛起的中心地。這次被選作拿破侖與法國賓客的居留地,正麵廣場上除了黑與黃的奧地利帝國旗以外,還有法國的三色旗在隨風飄揚。


    演奏會的一小時前,我被傳喚到美泉宮。在四周牆壁都以沉重的緋色及金色的窗簾圍起的房間裏,有一張小小的圓桌,還有圍繞著桌子的五張看上去坐了不怎麽舒服的豪華軟墊椅。蠟燭的火看似不健康地照耀著桌上的花瓶。弗朗欽陛下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就像頭會折斷般地沉下下巴,憂鬱且沉默地等待著我。室內沒有其他人。


    「……已經將歌德老師帶來了……」


    替我帶路的魯道夫殿下,畏怯地告知陛下,因為沒有回應所以不安地看著我。


    魯道夫殿下是路的摯友,同時也是比弗朗欽陛下小二十歲的弟弟。與疲勞的兄長不同,是會讓人感到弱不禁風的少年。大概是因為年齡的差距,所以也不是很認識自己的哥哥吧,他的表情充滿緊張。


    「……魯道夫嗎?你辛苦了。」


    陛下還是沉著臉,如此咕噥道。


    「可以退下了。」


    「……是的。」


    殿下像是想說什麽似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因為彷佛能看見陛下所懷著的沉重空氣,我硬是擠出笑容。因為這樣就安心了嗎?殿下也回給我一個笑容,之後從房間離開。


    我重新轉向陛下。


    從做出帝國解散的宣言以來,不過也才經過兩星期,陛下看起來卻更加衰老,從外觀來看就像是五十歲左右一樣。


    碧下已經不是神聖羅馬皇帝弗朗欽二世了。那個國家——或者該說原本就不存在——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為將自己的手所能觸及範圍內的領國,再次編入奧地利帝國後的皇帝。雖然是很無聊的話,不過因為成為了初代的奧地利皇帝,所以他應該是『弗朗欽一世』。雖然已經有一位神聖羅馬皇帝弗朗欽一世(他的祖父),不過因為怕混亂,所以今後開始就隻稱呼他為弗朗欽陛下。


    「知道朕現在在想著什麽嗎,歌德卿?」


    弗朗欽陛下說。


    「拿破侖很可怕嗎?」


    「這麽明顯嗎?」


    「是的。」桌下的腳在顫抖。


    「接下來可是非得坐在那個魔人的身旁聽演奏不可啊!那之後終於是和睦協議,唔唔唔唔唔唔好不安好不安好不安胸口好痛苦,今早除了一支燒鵝翅以外什麽也沒吃。」那純粹是因為消化不良的問題喔。擔心的我真是虧大了……


    「呃,沒問題的。」


    即使如此我還是試著說出口。


    「雖然我不曉得和睦協議會如何,但至少演奏會是沒問題的。」


    陛下終於抬起臉來。嘴唇像是紙黏土一樣龜裂開來。


    「這可是那位海頓與貝多芬哦。一定會成為讓人忘記自己身旁坐的究竟是誰的演奏會。隻有這點我可以做保證。」


    那乾裂的嘴唇終於稍稍地傾斜,陛下笑了。


    「真不愧是文豪啊,安慰的話也能說得如此有趣。」


    雖然我不是打算安慰陛下就是了。陛下轉了轉背部並做出伸展。


    「話雖如此,不過歌德卿就不害怕嗎?居然拜托朕替你製造兩人獨處對話的機會,朕聽到的時候甚至在懷疑自己的耳朵呢。」


    沒錯,今天會被叫過來是因為陛下接受了我的任性。無論如何都想與拿破侖說話。我想確認的事情堆得


    像山一樣高。那個男人確實知道未來。此外,恐怕也知道這個奇妙十九世紀的秘密。想知道一切的心情比起其他感覺都更加強烈,幾乎感受不到恐怖。


    「真了不起,歌德卿也是用一拳就把惡魔給毆飛的豪傑嘛……」


    「不,那個也沒什麽。」現在也沒有魔力。


    「拿破侖那邊也說,務必想與歌德卿對話,這對事情進展幫助很大。」


    「那邊也是嗎?」這還是第一次聽說。


    此時,房間的門響起敲門聲。雖然一邊說著不害怕,卻還是冷不防地顫抖了一下,進來的人是梅特涅宰相。


    「陛下,這是從梵蒂岡來的書信。」


    梵蒂岡就是教會的最高權力者,教皇的居所。為什麽從那種地方會有書信來?


    陛下所接下的書信封蠟上,確實是教皇的印章。打開之後快速瀏覽過的陛下歎了一口氣。


    「總算趕上了嗎,教皇聖下的使用許可下來了。梅特涅,快回到霍夫堡宮,以防萬一先把慣例的那個準備好。」


    「謹遵吩咐。」


    梅特涅宰相接下書信後,快步走出房間。我從陛下的口吻中感到這不是什麽普通的事情,所以試著開口問問。


    「現在從教廷過來的,那是什麽?」


    該不會和我還有路有關吧?從那以來毫無動靜,可是又不認為他們會放過我們。


    「不用想得太深,與貴卿無關。」陛下用苦澀的聲音說。「聽了之後大吃一驚吧,霍夫堡宮的裏麵可是保管著超兵器。」


    「……啊?」超……兵器?


    「貴卿現在在想『這家夥是白癡嗎』對吧?」「不不,怎麽會。」為什麽隻有這種時候特別敏銳。「是真的,超級最強的武器。因為使用後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事情,所以才需要梵蒂岡的使用許可!可以的話朕也不想使用,但萬一和睦協議破裂,法國軍對改采強硬態度,隻好將他們殲滅。與魔王拿破侖相等的一擊。歌德卿那眼神是什麽意思,不相信朕嗎!」


    「咦?嗯,呃。」要人信服實在很難。使用之後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就跟核武器一樣,要是有這種厲害的東西,為什麽不早一點用啊?反正一定是叫作聖水噴射器,就像水鐵炮一樣沒什麽大不了的道具,這時的我如此想著。(神奇吐槽:聖、聖水噴射器這名字總感覺很白癡……)


    在那之後的我,之後那個超兵器的真實之後對自己的膚淺感到羞恥。那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算了。朕也祈禱著可以不使用就結束這次協議。使用者也不會全然無恙的。」


    陛下說完後就中斷對話,因為外麵響起了腳步聲。


    「陛下……已經將拿破侖.波拿巴大人帶來了。」


    那是軍人般堅毅的聲音。陛下拉了拉腰並直起身來。


    「進來吧。」


    門打開後,進來的是兩位奧地利軍的兩名中年將校。無論哪邊都青著一張臉,胡須不停顫抖。


    隨後踏入房內,著軍服的年輕男子,完全不看著亂緊張一把的弗朗欽陛下,而是直直地朝著我看。一股宛如將全身毛孔內的汗水凍結的寒氣往我襲來。啊啊,難道我是無藥可救的樂觀人嗎?居然想跟這種人對話。真的是魔人。除了殺氣以外什麽也感受不到。比真正惡魔的梅菲還要更像惡魔一萬倍。眼神中毫無一絲光芒,鋼色的頭發好像隻要指頭一碰觸到就會被切斷。


    「那、那麽、那麽、那麽。」


    陛下一邊往後退去一邊說道。


    「拿破侖閣下,謹在演奏會會場等待光臨。」


    大門關上,將陛下與兩名將校的身影吞噬其中。


    我持續站在圓桌旁,可以感受到自己全身的骨頭都在發出悲鳴。說實話,我想逃走。因為我啊,雖然太看重自己魔術師的力量但卻什麽也用不出來哦?現在此時隻是個高中生而已,現在要是拿破侖突然毆打我的話,那好像可以一拳擊沉戰艦的拳頭會直接揍向我喔?


    不過拿破侖終於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我感到頭部下方的筋骨都鬆了一口氣般。為了不讓他注意到我吐出氣而煞費苦心。他拉了一張椅子坐下。自己的身體會怎樣都無所謂,彷佛在這麽說著一般的冷靜。


    「用德語可以嗎?」


    他用那沉靜的聲音說道。最初,我還沒意識到那就是他的聲音。比起他令人聯想到無數英勇事跡的的臉龐與目光,那是更為纖細而柔和的聲音。


    「……咦,啊,好、好的。」


    自己的聲音相對之下顯得粗了許多。喉嚨又因為緊張而僵硬起來。


    「坐下吧,這樣很難說話。」


    一邊偷偷看著拿破侖藏在瀏海下的眼晴時,我也坐到椅子上。看起來好像沒有敵意,但還不能安心。為了隨時可以逃到房間入口處,我采取傾斜的坐姿。


    「先完成你的疑問吧。」


    還是那無表情的口吻。就好像原本以為是起風的大海,但走到岸邊一看才發現是玻璃一樣的怪異。明明再多拿出一些威壓感或敵意的話,對他來說也比較輕鬆。他究竟在想什麽,我實在讀不出來。


    再說,為什麽他會答應我的會麵?


    不對,是對方也想要與我說話。為了什麽?


    稍微思考了一下後,我決定停止考慮對策。完全還不清楚這個人。乾脆直接問吧。


    首先是比起其他事情都還更重要,不得不問的事。


    「對路——對貝多芬做出威脅的,是你的命令嗎?」


    「那是波利娜擅自做的。」拿破侖冷靜地答道。


    波利娜.波拿巴。


    拿破侖的妹妹,根據梅菲所說,是肉體完全被惡魔取走的女人。是啊,帕格尼尼的確也說過是波利娜的命令。


    「既然如此,往後你也沒有危害路的打算,對吧?」


    「往後的事情我不清楚。那個女人有著奇妙的影響力。」


    「那路往後不管做什麽也不會責怪她吧?就我所知,她已經不會再寫以你為題材的曲了。」


    「所以說,往後的事情我不清楚。可能性有好幾種。」


    我吸了一口氣,將背往後靠著。


    拿破侖那毫無感情的每一句話,隻有一點,奇妙地貫穿著每一句話。很麻煩的樣子,很累,很憔悴——沒錯,他很厭倦,這是最適合形容他那些話的表現。這個男人,打心底覺得厭倦。為什麽?


    「你想問的隻有那個嗎?」


    拿破侖一說,我連忙大幅度的搖頭。


    「不,還有很多。」


    不得不好好整理思緒、選擇話語。我也還不確定自己想問的究竟是什麽。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什麽。究竟是誰?是我的敵人,還是對路而言也是敵人?」


    結束話語,偷偷看著男人的表情。之後我吞了一口口水,用那致命的一句話刺穿他的喉嚨。


    「你不是拿破侖吧?」


    男人的表情似乎有些許動搖。


    「從別的地方被帶過來,成為了拿破侖。是這樣吧?」


    「你不也是如此嗎?」


    被這麽反問,換我沉默了。


    當然,歌德將別人的肉體召喚出來後取而代之的傳言,早在國內傳得滿天飛,就算傳到拿破侖耳中也沒什麽稀奇。但是,剛才的問法有著不同的涵義。


    他知道我還有另外一個真正的名字。


    「我究竟是誰,我自己也很想知道。我——不是拿破侖。不是應該待在這種地方的人。隻有這點我很清楚。所以我想從這裏離開。」


    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屠殺了數萬人的手。


    「嚐試了很多,好幾次、好幾次。不過,全都不行。我還是在這裏


    。」


    「嚐試……?」


    好幾次,是指什麽?我一無所知地凝視著他側邊頭發。


    「照波利娜,死於聖赫勒拿島的拿破侖呼喚了我。為了讓一切重來。你大概,也對我直接進攻烏爾姆抱有疑問吧。我是為了讓拿破侖的戰爭全部重來一次。波利娜是這麽說的。隻要讓一切照著曆史走,最後勝利的話就可以從這離開。所以我才要戰鬥。無數次的重覆著曆史,直到滑鐵盧之戰。」


    滑鐵盧。拿破侖最後的戰役。在那裏他將會戰敗,被流放到聖赫勒拿島,失去一切之後死去。


    「但是,贏不了。一定會到達聖赫勒拿島。然後——一張開眼——又從最初開始。我又要重覆一切。攻擊議會,成為執政官,最後當上皇帝。踐踏西班牙、義大利、奧地利、普魯士、波蘭、俄國。明明就有這樣的力量,也知道一切的結果,卻發生了什麽我所不知道的事。不知哪裏的技術在追趕著我。每次重複,新的技術就會誕生。就好像是為了將我打敗一樣。」


    全身上下就像被細微的泡沫包覆住,油然生起一股駭人的違和感。


    毫無限界、不停反覆的拿破侖的一生。每過一輪就會稍微進化的世界。是為了讓拿破侖照曆史那樣戰敗?那就是這個世界歪曲的理由?


    「我已經,厭倦了。」


    終於從他的聲音中聽見些許感情。同時,包覆在他身上那冰冷的殺意之膜也淡了一些。然後,終於能直視他的我,發現他居然意外的年輕。大概才二十歲左右吧。有著少年的麵貌。但是那份年輕,卻隻是表層而已。就像凍結乾燥的植物一樣。很年輕,卻逐漸乾涸。


    那乾燥的臉歪斜了。


    「已經記不起來究竟重複了幾次。在來到這裏之前,我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隻是不停戰鬥、戰鬥、戰鬥、戰鬥……」


    是這樣的話,那這個人已經活了數百年、數千年吧。而且那些年月的絕大部分,都花費在已經知道誰會死去、誰會獲勝、誰會戰敗的戰爭當中——


    明明很年輕,看上去卻是枯老的容貌。換成是我,大概早就發狂了吧。


    「你是從這一輪開始出現的。」


    他突然抬起頭說。至今為止所說的話都像是自言自語,總算朝我發言了。我這麽想著。


    「我……嗎?」


    首次出現。雖然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卻需要花上一點時間。


    「至今為止數百次的輪回中,從來沒有發生過歌德返老還童的事情。你是怎樣?就是你嗎,這一輪當中會打敗我的就是你嗎?」


    他的聲音愈來愈火熱。


    「就是你吧?與惡魔簽訂契約,得到力量,要是有可以擊退帕格尼尼的力量,那樣的話也能打倒我吧?」


    「我——我……並沒有這種打算。」


    「現在,就在這裏,殺了我。」


    我睜開眼。他站起身,用手扶著圓桌靠出身體。


    「……咦?」


    「現在在這裏殺了我。不讓一切再重複,完全地、連靈魂一起毀滅掉。你的話應該能辦到吧。」


    「你、你在說什麽?」


    我推開椅子,抬起腰向後退去。他眼中散發出的寒氣浸住我全身。


    「辦不到嗎?」


    「這種事情我才不知道!」


    體表開始綻起違和感的泡沫。為什麽我會在這種地方與這種男人對話,這種疑念從肌膚上滑落。


    「如果你不殺了我,我就殺了你。」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啊!」


    「我在威脅你,你連這種程度的事情都不知道嗎?」


    雖然我踢倒椅子想逃跑,他卻先一步抓住我的肩膀。不知何時他已經繞過桌子站到我身邊,指甲深深地刺進我的肉。


    「如果你沒辦法完全殺了我,那就跟至今為止是一樣的。為了在滑鐵盧勝出,我要將會妨礙我的東西全部毀了。」


    「反、反正——根本殺不了吧,不管是我還是你。」


    因為感到疼痛,我用顫抖的聲音叫道。


    「人什麽時候會死是已經決定的事,已經重複過好幾次的你應該也很清楚。」


    「是惡魔這樣說的嗎?」


    他抓住我另外一邊的肩膀,將我拉到眼前。視線與他的雙眼對上。


    「是把你帶到這的惡魔這麽說的嗎?是那樣吧?我也是這麽聽說的。正是如此。無論重複幾次,無論是誰都隻會在決定的那天死去。死去的方法雖然有很多種,隻有死去的那一刻絲毫不差。不過,我跟你可是不一樣的。」


    「咦……」


    「就算是我,也沒有全盤相信波利娜的話。也曾經從法國逃走。也試過停止埃及遠征隊,拒絕皇帝即位,也有過直接進攻英國的事。結果最後都戰死了。因為我做錯了。你懂嗎?拿破侖確實會活到一八二一年的五月五日,但是我原本就不是拿破侖。如果沒照著他的足跡走,什麽時候死去都不奇怪。」


    熱度灼燒著喉嚨與胸口,穿破肌膚。他的話語從那滲入我的身體。


    要是走錯了路——什麽時候死去都不奇怪。


    「因為你的關係,奧斯特利茨之戰已經沒了。我已經走錯路了。你又如何?跟我差不多吧?」


    注定可以活到一八三二年的三月二十二日的人是歌德,如果我不是他,宿命就會瓦解。會來訪的是我本人的死亡。


    「要試試看嗎?」


    抓住我肩膀的手指加強力道。我被強大的力量抓起,腳已經離開地麵。肩胛骨不停發出悲鳴。然而喉嚨卻連呻吟的聲音都發不出。


    「不想死的話就殺了我,完全地殺了我。如果是你就應該能辦到。」


    「才……才做……不、到……」


    此時,背後的門被敲了敲後傳來開門的聲音。


    「你在做什麽?」


    少女的聲音將吞噬我身體的熱度一吹而散。我持續被拿破侖抓住的狀態,硬是轉過頭。視線的邊緣出現紅色的頭發與緞帶。是路。另外一邊的金色頭發是魯道夫殿下?為什麽在這?


    「把、把yuki給我放下!」


    住手,別過來。我用無法成聲的話語喊道。拿破侖的話語再一次浮現在我腦海中。


    ——『我跟你是不一樣的。』


    路說不定也是如此。如果她是被誰呼喚而來到這,已經脫離了貝多芬生涯的她就無法保證能夠活到一八二七年了。也有可能現在就被這份暴力給——


    在我失神的時候,抓住我雙肩的力量突然消失。我落到絨毯的地麵上。


    「yuki!」


    路跑了過來。我咬了咬下唇後抬起腰,瞪著拿破侖。把抱著我的路推回房間的門口。他是來真的嗎?真的要殺了我嗎?


    「拿破侖.波拿巴,你是賓客吧,難道這就是法國的禮儀嗎!」


    耳旁是路的哭聲。


    「別喊了,路,不可以靠近那家夥。」


    終於可以發出聲音了。我的眼光沒有從拿破侖的身上離開一厘米。這家夥不算敵人。是一種更難以言喻的什麽。如果是敵人可能還好一些。這家夥是在我腳下所敞開的巨大深淵。


    不過突然間,拿破侖眼神中的殺氣消失了。視線也從我的身上離開。


    他在看著路……?


    「貝多芬。不彈鋼琴嗎?」


    從拿破侖口中發出的,是難以置信的問題。我知道路還在發呆。因為她的手從我的肩膀無力地落下。鋼琴?


    「我聽說是你企劃的演奏會,所以才想著說不定會有鋼琴演奏,但是節目表內卻沒看見。你不彈鋼琴嗎?……不,是不能彈鋼琴嗎?」


    為什麽啊,我就像被蒼蠅群般的


    違和感包圍著想道。為什麽要在這裏問這種問題?怎麽一回事?有什麽意義嗎?


    拿破侖更進一步的詢問,更加深了我的違和感。


    「你所期待的鋼琴,還沒出現嗎?」


    為什麽——


    為什麽連這種事情都知道?


    因為你可是軍人吧,跟路的音樂有什麽關係嗎?鋼琴的進化、奈涅特小姐、以及《熱情》,他與這些有什麽關聯嗎?太奇怪了,有什麽東西被扭曲了。有什麽不該被連接在一起的東西被接起來了。


    路纖細的手指搔著我的頭。


    「……那種事情與你無關吧。」


    拿破侖沉默地用銳利的眼神看著路一陣子,移開了視線。


    「沒出現嗎……那就好。」


    他走過倒在地上的我以及抱著我的路旁邊,打算離開房間。站在門外的魯道夫殿下往後退去時撞到牆壁上。與拿破侖擦身的時候,我聽見了他的囁語。


    「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是會殺了我的人。不過,隻是個普通的音樂家。除了在曲子以外,根本殺不了我。」


    「給我站住!」


    路用她凜然的聲音喊道。拿破侖在門前停下腳步。


    「你在說什麽——雖然不知道你和yuki作了怎樣的對話,但是現在的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見。沒錯,我隻是個普通的音樂家。音樂家沒辦法殺了任何人。就算你在哪裏的戰場迎接死亡、沉睡在棺材之中、深埋於沙地之下,甚至於骨骸都漸漸腐朽,你也會活在我的交響曲當中、永遠活著。」


    那時拿破侖微微地轉過頭,用側臉向著這邊。


    笑容,卻也不是這種東西。隻是,那是第一次從他的臉上看見些許的光芒。那是在乾涸的大海底下被殘留的鹽粒所放出的光輝一般,相當無力而悲傷的光芒。


    「這樣嗎?我會很期待。雖然已經重複了幾百次——但我還是第一次聽那個。」


    拿破侖以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的步伐離開。路顫抖著嘴唇目送他的背影,之後轉向我,臉頰上滿是怒氣,紅發全豎了起來。


    「yuki!你、你這家夥,又作了什麽沒大腦的事!才想著你最近比較安份了,居然又提出會麵的要求?你到底在想什麽,打算申請跟他決鬥嗎?」


    用小小的拳頭無數次打著我胸口的路,眼眶浮出淚水。


    「抱歉,因為很在意老師的事,所以就告訴路了。」


    進入房間的魯道夫殿下蹲下身來說道。


    「沒事哦,路,我沒事啦。沒有被做什麽。」


    「這不是被做了什麽嗎!要是你有什麽萬一的話,我、我——」


    「路會……怎樣?」   (神奇吐槽:不用等到一八三二年了,yuki現在就下地獄吧。)


    是對這種白癡的問題感到生氣嗎,路雙頰的紅潮擴到整張臉龐。


    「什、什麽都沒有!嗚嗚、對、對了,這樣下去我會沒有讚助商,你的錢可不是你一個人的,給我好好思考後再行動!」   (神奇吐槽:這話也很有問題呢……)


    是我一個人的啦!搞什麽啊,是因為擔心錢才趕來的嗎?   (神奇吐槽:真的不用等到一八三二年了,真的。)


    「老師,您的肩膀沒事嗎?拿破侖的手聽說連鐵塊都能撕碎,應該沒有進到老師的骨頭裏吧?可以動嗎?啊啊,整個紅掉了。」


    魯道夫殿下脫下我的衣服,檢查我有沒有受傷。我扶著兩人的肩膀站起身來。


    「都說了沒什麽啦。隻是稍微說了點話。剛才的那個也是,嗯,軍人流那類的粗魯交涉。」


    「你真的很不會說謊!不是都說什麽要殺不殺的嗎!」


    看著兩手不停拍打我胸口的路,我覺得這件事情還是老實說出來會比較好。要是可以相信我就好了。


    「那個人……想死。」


    路沉默下來,隻是微微皺起眉。魯道夫殿下則是用疑惑的目光來回看著我與路。


    「一直持續在戰鬥,感到疲勞,所以想逃走。所以,他在找可以殺了自己的人。」


    自己這麽說聽起來還真像笨蛋。隻要把軍服和皇冠扔掉,逃到美國就好了吧,無論怎麽說逃走的路都有好幾條。路大概也想著同樣的事情,「他是笨蛋嗎?」如此不開心地說著。但卻不是如此。因為沒辦法好好說明,隻好暫時先隱瞞路。


    ——『因為走錯了路』。


    那個人無法逃離作為拿破侖的命運。


    ——『然後——一張開眼——又從最初開始』。


    人活著時所會感到的最深的絕望,聚集了數百數千後合為一片黑暗。那就是充滿在深淵之下的物體的真麵目。多麽令人畏懼的永遠。


    「……真是個奇妙的男人。」


    路看著敞開的大門囁嚅道。


    「與想像中不同。我還以為是更加內心堅強,能夠不受到任何事物迷惑,去完成自己該做的事情的人。」


    那大致上都一樣,我無聲地回應。那個人很堅強,能夠不被任何事物迷惑,去貫徹自己所該完成的事情。但是,那不是內心。隻是個空殼。要說為什麽的話,因為那個人不是拿破侖。隻是追尋著他的足跡。


    追尋著足跡。


    我忍住寒氣,看向路的側臉。


    路又是怎麽樣?已經離開了貝多芬所活過的路嗎?交響曲的名字已經改變了。就隻是這種程度而已嗎?其他類型的曲子又如何?鋼琴奏鳴曲——《熱情》確實有誕生。但如果今後她所渴望的鋼琴並沒有完成,就不會再延續著史實了嗎?還是說要看奈涅特小姐?話說回來奈涅特小姐有辦法完成嗎?如果不是法國與英國的鋼琴工房,應該很困難吧?總之貝多芬在追求音量夠大的鋼琴,所以才會醉心於艾哈爾社的鋼琴。奈涅特小姐雖然使用了真空管這種不應該存在的技術來增幅音量,但那種東西原本就不是這麽簡單便能完成的——


    音量?


    血液的聲音在耳中吵雜。


    是啊,貝多芬一直都在追求音量大的鋼琴。要說為什麽,是因為他年輕的時候就漸漸失去了聽力。因為太過絕望甚至連遺書都準備好了。據說晚年甚至完全喪失了聽力。


    路又如何?路的耳朵也生病了嗎?


    「——yuki,我要走囉,差不多要開演了。」


    豐厚的紅發與赤紅色的禮服消失在門的另外一側。足音漸漸遠去。魯道夫殿下對我說著「老師,我們也走吧」一邊拉起我的手。


    一邊反覆著還沒到達終點的思考,我走向走廊。


    路的聽覺是正常的。或者該說實在太好了。剛才她不也越過門扉,聽見了拿破侖那安靜的聲音嗎?貝多芬的耳朵開始惡化是從何時開始?至少我的記憶是在維也納活躍的時候,寫下第三號交響曲與鋼琴奏鳴曲《熱情》時,大致上就已經聽不見了。


    梅菲說過。路也是被誰的手所呼喚到這個世界的替身。


    失去了聲音的貝多芬對自己的身體感到絕望,與惡魔簽訂契約,召喚年輕的肉體……?


    實在不清楚,純粹是推測而已。總之路正在漸漸地離開正確的道路。要是耳朵能聽見的話,貝多芬就能寫出更多不一樣的曲子。現在的路還是照著我所知道的貝多芬的創作曆程。但是,總有一天、有一天——


    她說不定能讓其誕生。貝多芬的新曲。


    背脊的頸椎一帶開始發抖。我因為喜悅而顫抖。我所不知道的貝多芬的曲子有可能會誕生。是交響曲嗎?還是鋼琴奏鳴曲?抑或是歌劇?


    不過那是——


    熱度逐漸散去。隻剩下魯道夫殿下與自己的腳步聲空虛地回蕩。


    不應該存在的曲。要是寫了那個,她將


    會決定性地離開曆史。


    命運已經不會保護我們了。無論何時死去都不奇怪。那份顫抖立刻轉為了寒氣。現在的我一點力量也沒有,就連像當初那樣虛張聲勢地用身體去擋子彈的勇氣也不複存在。我很有可能就在剛才那間房間被拿破侖殺了。一這麽想,顫抖就傳到了膝蓋一帶。


    我的坐位在魯道夫殿下的旁邊,將寬廣歌劇場的舞台作為正麵、左手邊的高台席。隔牆的座位則是主賓席,因為拿破侖會在那邊,但我卻不覺得可以集中在演奏會上,不過誰叫我都對弗朗欽陛下那樣誇大了。


    吊燈下方的一般席,早已被市民們埋沒。隨著交響曲後合唱團的出場,嘈雜聲更加沸揚。因為台上全都是幾乎要把舞台服裝撐破的壯漢。擁有薩爾茨堡鬥魂烈士團這種完全不配的合唱團名稱的這群家夥,該說不愧是海頓大師親弟的弟子嗎,似乎從早到晚都不曾忽視鍛煉。聽說在拿破侖軍進攻薩爾茨堡的時候還挺身在前線保護民眾。當中一名女人也沒有。女聲部分也是由大猩猩漂亮地用女高音來唱。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開始在合唱團之中尋找卡爾的身影。


    不在。這倒也是,因為那個人是合唱團指揮者。合唱指揮者隻擔當合唱團的練習,正式在舞台上時是不會出現的。再說他的聲音也乾成那樣,大概無法演唱吧。


    但是,我很在意。


    卡爾.瑪麗亞.範.韋伯。還有他腰上所掛的妖槍。


    那個人為什麽知道我真正的名字?為什麽啊?在那之後,不管是合唱團、樂團還是路都沉浸在練習當中,我幾乎沒有與卡爾見麵的機會。所以直到現在都沒有問過他理由,有部分原因是因為我覺得問了很可怕。雖然覺得他不是敵人,但如果梅菲所言為真,他就是惡魔的契約者。完全不曉得他會做什麽。


    那份不安與拿破侖的話語重疊起來。


    ——『什麽時候死去都不奇怪』。


    「——yuki大人。」


    耳旁突然出現梅菲的聲音。我猛地抬起頭。隔壁座位的魯道夫殿下嚇了一跳並看著我。遮住殿下臉龐的女惡魔那身黑色禮服與白皙肌膚進入我的視野。雖然她是惡魔,所以殿下看不見,我還是慌了手腳。


    「yuki大人,在那邊。」


    無視我的慌張,梅菲用手指著高台席的另外一側。


    「咦……?」


    我看向她所指的前方。對麵的高台席有個空座位,但卻能看見深處的門是打開的。我將觀劇眼鏡拿起後探出身體。從門扉的縫隙中可以看見的是黑色的人影、白金色的頭發、以及——


    發光的槍口。


    是卡爾。他舉著槍,蓄勢待發。


    「原本就覺得他是血氣方剛的人,還真的是。真不夠高雅呢。這明明就是yuki大人難得能夠在特等席,聽見路德維嘉大人以及海頓生演奏的機會。」


    他在瞄準拿破侖嗎?雖然對海頓大師那樣說,不過他果然是打算殺了拿破侖嗎?我翻過身,跑向背後的門。


    「歌德老師?」陛下朝我搭聲。「您要去哪?已經快要開——」


    我衝向走廊,在絨毯上狂奔。要是在這邊殺掉拿破侖的話,事情會一發不可收拾的。弗朗欽陛下、還有企劃了演奏會的路都不可能安然無事。當然卡爾本人也是。一定要阻止他。


    我繞過巨大的劇場外緣半圈,不停地在樓梯間上下穿梭,終於到達對麵高台席的時候早已經全身濕透。昏暗的無人走廊上,右手側的門有一扇是微微打開的。


    「請住手!」


    我一邊大喊一邊衝過去,用手推開門。躲在門扉陰影、朝高台席座位探入半身的卡爾一發現我,便用手肘往我的胸口來了一記。


    「——啊」


    我的後背撞到走廊的牆壁。肺中的空氣化為不成聲的聲音,我拚命地想發出聲。後背在牆壁上摩擦,我順勢落到地板上,勉強才用雙腳撐住。門扉大大地敞開,劇場內的熱氣與歡聲傳到了走廊上。


    卡爾嘖了一聲,拿起槍重新麵對劇場。越過他的肩膀,我看見了。


    舞台正上方有個垂吊而下的、玻璃製大吊燈。在那上麵有個影子。


    ……是人。穿著暴露出肩膀的煽情紫色禮服,就像蠟燭火焰持續燃燒著的蜂蜜色頭發,以及血紅色的嘴唇。還有那看向這邊的血色之眼。


    是波利娜.波拿巴。她在看這裏!


    「被發現了嗎?」


    卡爾恨恨地說道。波利娜踢了一下吊燈,她的身影就像被天花板吸進去,化為霧氣消失。卡爾的右手高高舉起,槍身發出脈動。


    「地獄之網現在將會捉住你!(der holle z hat dich umgarnt)」


    從他口中迸出咒言的那瞬間,劇場響起了撼動天地的掌聲。海頓大師入場了。槍聲消失在掌聲之中,但從槍口射出的火焰卻灼燒著我的眼睛。視線內全都是光芒,即使如此我還是看見了。從槍口放出的白色光塊拖著尾巴,筆直地朝吊燈飛去。在到達不久前波利娜還在的空間那瞬間,它完全歪曲了軌道,向上刺進天花板並消失。


    魔彈——


    卡爾跑到走廊上,總之先瞪了我一眼後,往左手邊跑去,那是往出演者以及舞台裝置待機的方向。我也在絨毯上滾了一圈後站起,追在他的後方。不是拿破侖,而是在追殺波利娜嗎?(神奇注:舞台袖,專有的中文名詞不清楚,不過是指舞台左右兩側觀眾所看不見的空間。)


    從盡頭的門那裏跑下階梯,到了舞台袖那片完全黑暗的空間。用布蓋起的預備樂器與堆積的木箱影子高高聳立,空氣中飄著塵埃與黴菌的味道。右手邊可以看見舞台的光芒。


    拍手聲靜了下來。站在指揮台上的海頓大師看了看交響樂隊與合唱團。


    卡爾跑到正麵盡頭的牆壁後,將槍收回腰帶,開始爬上靠著牆壁的梯子。梯子?


    現在沒有思考的餘地。我也追到了梯子那,將手放到生鏽的第一段,把身體向上抬去。卡爾的身體簡直有著讓人不敢相信的迅速,就好像無視了重力,走在垂直的牆壁上。不過一陣子他就與我拉開距離,身影消失在天花板上的洞穴之中。


    當我到了那個洞穴,屏了一口氣要爬進去時,第二聲的槍聲響起,與周圍的黑暗一起被吹散。


    「——嘎啊」


    黑暗的對麵可以聽見女人痛苦的呻吟。


    那是正好位在舞台正上方,地麵成簾狀展開的空間。腳下現在正巧是海頓大師帶領全樂團團員演唱到最高潮的時候。定音鼓的連打發出轟響,鈸與合奏一同強烈地發出鳴響,男子們的歌聲撼動著大氣。


    侍奉在陛下的玉座,那睿智與聰明以及貞節!


    憑藉著陛下的高貴與燦爛、執行正義!


    合唱的壓力讓皮膚戰栗起來。不,不隻是因為歌的緣故。黑暗的深處,那令人不舒服的影子站起身來。從下方照入的光,照出了波利娜.波拿巴那被血染滿的身姿。左腹與右肩都被打穿出巨大的彈坑,最令人畏懼的是還能從從中看見對麵的牆壁。右腕也垂下一塊皮。我感到惡心,同時一陣暈眩,讓我掉入了梯子的洞穴中,撞上牆壁。


    卡爾揮去槍口漏出的煙,轉過身來瞪我。


    「總給我礙事。你是來做什麽的,浮士德?給我回去。」


    他啐了一口,重新舉起槍。


    波利娜的紅眼發出光芒。她在笑。雖然她身上彈孔與嘴唇都在不停地流血,那些血卻沒有落到地板,而是化為黑色的霧緩緩散去。她是惡魔。如果是人類早就死了。


    「……你是……薩爾茨堡的小鬼呢。那把……槍……」


    女人的聲音混入了彷佛水泡綻開的猙獰。


    卡爾持續將槍口對準波利娜,一步步朝她走去。槍身再次如生物般發出脈動。


    「那把槍是,薩米埃爾的魔彈嗎?哼、哼——啊、哈哈哈哈哈!」(神奇注:《魔彈的射手》中,有一名年輕獵師卡斯巴爾,他將靈魂賣給了惡魔薩米埃爾。)


    波利娜突然尖聲高笑。


    薩米埃爾。那是惡魔的名字。那麽果然,那把槍就是我所知道的——


    「隻要殺了你,就可以解除保護拿破侖身體的術嗎?」


    卡爾用沙啞的聲音問道。保護拿破侖的術?那種說法,簡直就像他以前與拿破侖戰鬥過。


    「哼、哈哈,試試看不就知道了嗎?」


    卡爾咬了咬牙,按下了擊錘。腳下再次傳來弦樂高昂的聲音。小號的猛吠與男人們豪朗的歌聲融合在一起並逐漸膨脹。在那其中也與卡爾納生鏽般的聲音重疊起來。


    「汝等於黑暗之中煎熬的靈魂啊——(ihr geister mit dunkel besgt)」


    波利娜充滿狂氣的尖銳聲音遮蓋了咒文。我有一瞬間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卡爾的背影突然大大地搖晃,像是要撿起落下的槍。女人那豔麗的笑聲漂在合唱團的歌聲中。


    正在大笑的波利娜——她的右手,不見了。


    卡爾跪到了地板上,發出苦悶的呻吟並扭曲身體。從他右側的腹部,長出了什麽潮濕而陰暗的東西。不——不對。我屏了一口氣。像是要將胃袋翻轉過來的嫌惡感迅速增加。並不是長出來。是被刺到了。以驚人的氣勢被投擲過來的波利娜的手腕,大約有到手指根部的長度,深深地刺了進去。


    「啊哈、哈、哈。真難看呢,為了再充填子彈需要一首一首地唱歌嗎?小鬼,這傷勢的賠償金可是很高的哦。」


    波利娜的兩眼發出燦爛的光。她舉起剩下的左手。歌聲再次高昂。


    看看他們啊,擁有著兄弟的羈絆,站在他國國民的麵前!


    然後再次聽見的,是墓地邊緣那孩子們的讚歌歌聲……


    原本應該因為害怕而愣在原地的我的身體,卻在這時無意識地動了起來。我跳過卡爾的背後,用左手抱起卡爾並打出右手。視線的一半被熾熱的光覆蓋,從指尖到手肘都流竄著麻痹的感覺。突然出現的魔力化為快感遍布全身。葛茲·馮·貝利欣根的鋼鐵之腕發出嘎吱的聲響,一陣衝擊落入了掌心。是以炮彈般的速度打過來的波利娜的左手。


    「——啊啊啊啊」


    鐵腕以好像肩膀都要被扯下的力道,撐住地板擋了下來。鋼鐵之掌所擋下的能量漸漸膨脹、扭曲,最後化為漆黑的粉塵散去。擴散開來的黑霧對麵可以看見波利娜的臉因為驚愕而歪曲。


    「什——你、你居然」


    那一瞬間,還在我腕中的卡爾突然抬起頭與右手,將槍口指向波利娜。定音鼓的連打與交響樂隊的上升音型從黑暗的深處開始燃起烈火。咒文被號角的呼喚聲吞噬。鈸、大合唱與槍聲毫無混亂地同調演奏。


    上帝啊,請保佑吾皇弗朗欽!


    保佑我等那優良的皇帝弗朗欽!


    白光流竄,貫穿了波利娜的喉嚨。呻吟聲、詛咒聲、落到地麵的槍所發出的聲音、還有強而有利反覆不止的讚歌聲音都消失了。波利娜最後用她那赤紅色的眼睛瞪了我,從地麵一躍而起。女惡魔的身體化為流動的黑霧,被吸入天花板的一角後消失。


    在我的眼前,包覆著右手的鋼鐵也化為霧散去。出現的是因為想起那份恐怖而顫抖的手指,以及那糾結的現實感。同時,左手也感受到一股沉重。往下一看才發現卡爾筋疲力盡地倒下了。刺在他腹部的波利娜手腕已經消失。從手上傳來的溫熱感,可以知道他的傷口正在不停出現。


    「卡爾、卡爾!」


    在盛大的拍手聲與歡呼聲中,我不停喊叫。沒有回應。抬起他的臉才發現他的瞳孔無力地閉上了。


    「梅菲、喂、梅菲!快幫他止血!」


    「……唉呀,可是碰觸到其他人的肌膚,yuki大人會忌妒——」


    「現在是說蠢話的場合嗎?好了啦快幫忙、快點!」


    皇帝陛下與海頓大師,聽眾們讚揚兩位弗朗欽的聲音再次高起時,我手中的身體正在逐漸失去溫度。(神奇注:弗朗欽.約瑟夫.海頓,這是全名來著。)


    *


    因為父母都不怎麽喜歡歌劇,所以我實際上並沒有看過《魔彈的射手》。隻有從祖父那裏聽過一些而已。雖然是很朦朧的記憶,那是個這樣的故事。


    某個叫波海米亞的森林村子,有位名叫馬克斯的獵人。身為射擊名手的他,陷入了瓶頸,已經一個月沒有捕捉到獵物。但是,射擊測驗就在明天。要是無法合格,就不能成為森林保安官,也無法與婚約者完成儀式。傷腦筋的馬克斯,最後去找身為同伴的卡斯巴爾,兩人一同前往狼穀,與惡魔薩米埃爾做出交易。


    兩名獵人最後拿到手的,是七發《魔彈》。據說在那其中的六發,將會命中獵人所希望命中的目標,而最後一發將會命中惡魔所渴望的人……


    *


    「為什麽要讓他睡在我的房間?」


    在橫躺於床上的卡爾麵前,路相當憤慨。因為才剛從演奏會回來,所以還是穿著舞台用的紅色禮服,那樣看上去好像她的憤怒增加了兩成。


    「因為我房間的床都是貓毛啊!」是哪一位的錯啊?「不能讓受傷的人睡在那裏啦。」


    「嗯?唔、唔嗯。」


    路彎起手臂,再次看向卡爾。在燭光的照耀下,那肌膚的顏色就像老掉的蠟一樣。因為大量的出血。他還沒醒來。因為襯衫都染滿了血,隻好脫下來,用撕成薄片的布袋替繃帶替他包紮。雖然是很亂來的應急處置,但是因為梅菲有替他止血,所以應該可以暫時安心。一這麽想,疲勞感就從全身上下的毛細孔湧出,我靠在牆壁邊緣的地麵。


    總覺得是發生了很多事情的一夜。被拿破侖抓起才不過是數小時前的事情,真難以相信。


    我看了看自己張開的右手。


    確實有留著魔力。雖然不清楚為什麽那個時候會突然出現。是因為當時處於生死邊緣嗎?


    「……那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路說完,走向被樂譜的山所埋起的桌子旁坐下。


    「你跟瑪麗亞打架嗎?就算合唱指揮者在正式演出時很閑,這也未免……」


    還真是個悠閑的家夥,我不禁歎了口氣。還有,用中間名叫卡爾實在會讓人產生誤解,所以可不可以別這樣叫啊?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才想問。但是也不能毫無說明就這樣占領路的床。我試著自己整理了狀況,慎重地開始述說。卡爾拿著槍躲在高台席,攻擊躲在吊燈上的波利,還有差點在天花板裏被波利娜殺掉的事情。


    「你又一頭栽進這種事情了嗎?」


    路的紅發就好像帶了靜電一樣豎起。


    「把我開演前說的話都忘了嗎?你的頭腦連雞的頭腦都不如嗎?」


    「因為那種事情又不能告訴別人吧。他可是帶著槍,而且對方是波利娜喔,照梅菲所說,她可是惡魔喔?」


    「不管是惡魔還是什麽,全都交給瑪麗亞不就好了嗎?瑪麗亞可是海頓師傅的弟子,跟那群人是同類,是格鬥笨蛋。」


    還真是有夠過份的說法,雖然事實就差不多是這樣。


    「她可是潛入了舞台上方喔?也有可能是為了搞砸演唱會,也有可能是想對路不利。」


    「對我不利?……嗯、嗯……」


    「拿破侖也說過,讓帕格尼尼來找碴的是波利娜的獨斷。稍微給我有點自覺,路已經被人盯上了。」


    「那群家夥在警戒的,是路德維嘉、你的鋼琴。」


    聽見了沙啞的嗓音,我驚慌地轉過去。


    卡爾坐在床上打算起身。


    「那、那個,還是躺著會比較——」


    「我的槍在哪?」


    我指了指枕頭旁,卡爾拿起槍後放到腰旁。


    「瑪麗亞,你現在是不是說了什麽奇怪的話?鋼琴?」


    「我已經說過別叫我瑪麗亞了吧!」他攙扶著床邊緣的木框。


    「用瑪麗亞來稱呼瑪麗亞有什麽錯。比起那個,鋼琴是怎麽一回事?」


    「今天似乎有很多人在會場四周調查,演奏會是不是有使用鋼琴。我有讓我們那邊的家夥警備。聽說是法國腔調的人。大概是軍隊。」


    路露出臭臉,轉了轉眼珠。


    「又是鋼琴嗎?拿破侖也很在意。我的鋼琴到底有什麽事?」


    我也懷抱著的那個疑問,又再次增加。不隻是拿破侖個人,就連法國軍隊與波利娜也是,為什麽要警戒路的鋼琴?


    「不知道。該不會是你又寫了惹惱法國的曲子吧。」


    「我可不是為了跟法國吵架才作曲的!哼,真是給人麻煩。居然在我指揮的時候,在正上方做那種野蠻的打架。」


    之後路大概在反省自己說的話有點過分,稍微閉上了嘴。


    「……看來我當時好像處在很危險的狀況,就這點而言要對瑪麗亞道謝。」


    「才不是為了你。」


    卡爾啐了一口。


    「我有我自己的理由要殺了拿破侖。」


    我吸了一口氣,看著卡爾那沉在影子中的臉。


    這個人果然打算殺了拿破侖。為什麽?


    「波利娜在保護拿破侖,所以先攻擊她。僅此而已。」


    「真受不了,果然你也和烈士團的大猩猩是同類嗎?」


    「我們樂團的白癡隻會有勇無謀地衝進去送命而已。所以我要自己來。」


    為了做到這點——甚至與惡魔簽下契約嗎?


    「我的聲音是被拿破侖弄成這副德行的。」


    空氣中突然飄著冷峻的沉默。路一動也不動地將視線放到卡爾的側臉。我也沒辦法從他身上移開視線。


    「薩爾茨堡因為爆擊而陷入火海。我們的劇場也被燒了。因為奧地利軍已經潰不成形,隻能夠靠我們自己來阻止。就在那時,那家夥來了。」


    卡爾瞳孔的深處,被風吹起的火炎在侵蝕黑暗。


    「完全無力反抗。那是怪物。但是拿破侖沒有殺了我。就放著無法動彈的我,這樣消失了。」


    在燃燒的建築物旁失去意識的卡爾,一整晚都倒在那裏。雖然是令人感到諷刺的奇跡,他從死神的手中被保住了。隔天早晨,被市民們從廢墟中救出的他醒來後才發現,自己失去了歌聲。


    「因為吸了一整晚的煙,喉嚨都乾了吧。」


    卡爾摸了摸自己喉嚨一帶。


    「街道上幾乎都是灰。我們樂團也有幾個人被幹掉了。明明是那樣,我卻活了下來。」


    一個人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卡爾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


    「就算殺了拿破侖,薩爾茨堡那美麗的街景,還有你那美妙的男高音也回不去了。」


    「我很清楚。那又如何?」


    路咬了咬唇,輕輕地吐出氣息。


    「如果是因為了解而作,我也沒辦法像這樣跟你說道理了。」


    卡爾瞄了路一眼後,目光很快又離開。他將槍舉到胸前,用手扶著木床的邊緣站起來。但卻因為疼痛而皺眉,失去力量,再次倒在床單上。


    「都說了不行啦,肚子可是開了一個洞耶!」


    我跑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將他壓回床上。想將我推開的手幾乎毫無力氣。摸了摸他的額頭,可以感受到熱度,畢竟都受了那樣的傷。


    將濕布放到他的頭上後,雖然他好像還在囁嚅著什麽,不過終於閉上眼睛。狂亂的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


    我坐到床沿,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看起來是睡著了。性命好像沒什麽問題,太好了。


    過了一陣子後路用細微的聲音說道。


    「那真的是很美妙的聲音。」


    我沒有回話,隻是低著頭。


    「瑪麗亞看起來活不了多久呢。明明作為指揮者很有才華,真可惜。」


    「……作曲呢?」


    我突然一問,路歪了歪頭。


    「沒看過他在寫曲呢。」


    這樣啊。十九歲的卡爾.瑪麗亞.範.韋伯,還沒踏上成為作曲家的道路。隻是才剛失去了歌聲,被複仇心支配罷了。


    總覺得明白了為什麽會在意這個人。明明自己的腳動彈不得卻會去幫他,以及魔力隻有在那個時候回來的理由,我也知道了。惡魔的契約者、又或者他知道我是浮士德,都與這些事無關。那是因為隻有我能聽見,失去歌的這個人內心當中,還潛藏著許多的歌曲。


    「話說回來,我應該去哪裏睡覺?」


    路突然混雜著哈欠說出這句話,剛才聽見的歌聲消失在夜晚的空氣之中。我搔了搔頭。


    「沒辦法,就用我房間的床吧。」


    「嗯?這倒也是呢。但是這樣你該睡哪?」


    「yuki大人當然是要與路德維嘉大人同床共眠。」


    喂,梅菲,不要突然出現說些奇怪的話!


    「一起睡?為什麽?不會太擠嗎?」


    我在心裏感謝著路的純潔,然而,明明要是就這樣的話可以和平結束,梅菲卻站到路的背後,將兩手放上她的肩膀,笑著對她耳語。


    「這樣好嗎,路德維嘉大人?男女同床共眠也就是指……」


    「可不可以拜托梅菲你住手啊?」


    路的臉在聽到梅菲的話後,從夕陽的顏色變成了辣椒的顏色。


    「yuki、你、你居然、在想那種事情嗎!」


    「才沒有,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麽事情。」


    「是啊,路德維嘉大人,不好好親口說明是不行的。」隻是你想讓她說吧?可不可以不要再引她中計啊?


    「在我睡覺的時候,要是你敢踏入房間一步,我絕對不原諒你!」


    路將披肩脫下後往我丟過來,大步離開房間。門碰地一聲關上。我搖了搖頭,之後怯怯地看了看床上。卡爾發出了有些痛苦的呼吸聲。太好了,沒有被吵醒。要是被聽見那種白癡的爭吵就太丟人了。


    梅菲的氣息也突然消失。那個惡魔,真是有夠不正經。非常需要借用她力量的時候都不出現,但隻要有性騷擾的好機會就會不請自來。


    看來今晚不在這邊看護卡爾不行,畢竟也可能突然又惡化。我一邊這麽想,在路已經離去的沉靜之中將背靠在冰冷的牆壁。睡意突然襲來,一下子就將我拉入泥沼。


    *


    隔天早上先醒來的我,確認卡爾還在睡之後,就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早餐。在那時還穿著睡衣的路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說著好香的味道、我肚子餓了,給我快點之類的話。她看上去好像完全忘記自己昨天說過,要是我踏入房間一步就會生氣的事情,這真是幫大忙了。人類啊,隻要好好地睡上一覺、把肚子填飽後,大多數的事情都能解決。


    我將早飯拿到隔壁寢室的時候,卡爾已經醒來了。已經穿好衣服,正在檢查槍枝的分解點。一注意到我就立刻把槍組好,站起身來。


    「……那、那個,早安。早飯——」


    「受你照顧了。」


    卡爾瞪了我說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麽感受不到誠意的道謝


    「我不打算再繼續欠你人情。」


    那時的我很難得地感到不爽,我對著推開我後走向玄關的卡爾說了句「請等一下」,然後將裝著早餐的器具伸出去。


    「人情什麽的我才不知道。我已經做好了,你不吃的話我會很困擾。還是說你要我留著當午飯吃?這種冷了就不好吃的料理?在這個連微波都沒有的時代?」


    太得意忘形了。連微波都說出來了。那個才是卡爾不知道的東西。他一直背對著我。惹惱他了嗎?我開始感到不安,在思考是不是該道歉的時候,手上的盤子突然被拿走。


    卡爾回到床邊坐下,粗魯地開始吃起三明治。不過他的手很快就停下,不停眨著眼睛,小聲說道。


    「維也納的家夥都一大早就吃這麽奢侈的東西嗎?」


    不,大概隻有我們家吧。看起來很合胃口,讓我有點高興。


    「傷口還好嗎?」


    我試著從普通的事情開始問。


    「已經可以走了。」那個我看就知道了。反正明明很痛卻在勉強自己吧。


    「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跟我想的一樣。我歎了口氣,開始尋找理由。


    「我跟路也都被拿破侖盯上了。這跟卡爾往後打算做的事也不是毫無關係吧?」


    卡爾很不開心地吃掉三明治並吞下去。


    「首先要確認波利娜的狀況。然後重新擬定作戰。可以殺死拿破侖的機會已經所剩不多,不能浪費。」


    「是指子彈隻剩下三發的事嗎?」


    他如同銼刀般的視線刺向我的臉頰。


    「……還有四發。」


    「最後一發打不到拿破侖的。」


    卡爾幾乎沒有表現出驚訝。不過他瞳孔深處確實冒出了火焰。


    「……這樣嗎?因為你是魔術師,就算知道也不奇怪。混蛋。」


    沒錯,首先是這個。總算有機會確認了。


    「為什麽——你知道浮士德的事情?」


    瞳孔中的火焰在搖晃。


    「從薩米埃爾那裏聽說的。」


    薩米埃爾。魔彈製作者的惡魔?


    「歌德已經不是歌德了,而是名為浮士德的魔術師。所以如果要去維也納得當心,可能會被他妨礙計畫。……哼,我還真沒想到會是這種小鬼。」


    「……為什麽說我會妨礙?」


    「你不是妨礙了嗎?」


    被這麽說我也無話可講。我確實阻止拿著槍的卡爾潛入高台席。


    「但是,那是因為我擔心演奏會會變得一蹋糊塗。」


    「跟你本人的想法沒有關係。大概。照薩米埃爾所說,我要殺拿破侖的話,你一定會妨礙我,就是這樣的命運。」


    「要是被妨礙的話對薩米埃爾有什麽困擾嗎?契約是這樣說的嗎?如果沒能殺掉拿破侖,契約就無效?」


    「怎麽可能,契約已經成立了。發射子彈、殺死拿破侖,然後我會走向死亡。我的靈魂會成為薩米埃爾的東西。」


    內髒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怎麽會——這樣真的可以嗎?」


    「你是指什麽?」


    卡爾將盤子放到床單上,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因、因為這樣的話,要是複仇成功的話卡爾也會死去的吧。這樣有什麽意義嗎?」


    「路德維嘉已經說過了吧,就算殺了拿破侖,我的聲音也不會回來。再說那一天我早就已經死過一次了。原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宛如不管如何的熱度都不會融化的冰一般,他的理由堵住我的喉嚨,我失去了話語。就是如此,理所當然。複仇原本就沒有意義。記得卡爾.瑪麗亞.範.韋伯大概也是活到四十歲左右。但是與惡魔訂下契約並不會違反這個宿命。我也是還在活著的狀態被取走了靈魂。在禁止的時間中,被囚禁在惡魔掌心的永遠裏。


    「那位薩米埃爾在哪裏?可以把他叫出來嗎?」


    對於我的問題,卡爾險惡地皺起眉。


    「我才不知道。偶爾會擅自出來。知道這種事情要幹什麽?」


    我閉上嘴往後退。知道了後打算幹什麽?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隻是想到就問了而已。


    「一開始也是擅自出現在我的夢中。從薩爾茨堡逃走的那晚。我在馬車裏睡著了,醒來之後就如同契約那樣,握著這個東西。」


    卡爾拿起了一旁的槍。


    「我記得很清楚,是自己訂下了契約。沒有任何人對我說。」


    我也沒有阻止他的理由。拿破侖對我與路而言都是個危險的對手,要是可以由別人來解決他不是剛好嗎?內心的自己雖然也這麽說著,但那份疑惑的心情並沒有消失。


    卡爾從床上坐起,越過我的旁邊走向玄關時,腳步聲與門打開的聲音響起。進來的人是路。


    「瑪麗亞!已經可以走了嗎?」


    「打擾了,我要回去了。」


    「海頓師傅有打電話來哦,有告訴他你在這裏。大概很擔心吧。」


    卡爾張大雙眼。


    「你——你這家夥幹了什麽!你讓師兄知道了?」


    被那氣勢壓倒,路愣了一下。


    「怎麽了,為什麽我要被罵,你把別人的親切心當作什麽了。」


    「蠢蛋,我們家那群團員都住在師兄那,要是被知道的話你以為會怎樣!」


    會怎樣?我也不敢問出口。因為我聽見樓下傳來的巨響,還有正在上樓的粗暴腳步聲,以及「就是那裏」「盡頭的房間!」這樣的粗獷叫聲。門以讓人擔心鏈條會不會壞掉的氣勢被推開,如雪崩般闖入屋內的是身著深藍色製服的大猩猩們。十人,不對,還有更多嗎?


    「代理師傅」「代理師傅,沒事嗎?」「是哪裏的哪個家夥幹的!」


    路嚇一大跳,退到牆壁邊。男人們總算注意到這裏。


    「代理師傅!」「你們看,代理師傅沒事。」「已經能走了嗎!」「腹部被開了一個洞是真的嗎!」「我們都因為太過擔心而爆睡到剛才!」


    圍繞著卡爾的大猩猩們,這次一同看向我。


    「博士、謝謝你!」「聽說是博士替代理師傅治療的!」


    「博士是我們的恩人!」「真不愧是博士!」「這個三明治也很好吃!」那是卡爾吃剩的,別吃啦!不、不對,呃?


    「……那個博士的稱呼是怎麽回事?」


    「是叫作多克托爾.浮士德的拳豪對吧,我們從代理師傅那裏聽說了。」(神奇注:多克托爾,與doctor發音相似。)


    「第一次見麵就能感受到博士的厲害啊!」「全身的氣都開始興奮了!」少騙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們不是完全無視我嗎?


    「那個,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主要治療他的人是梅菲。「還有,會吵到其他的居民所以能安靜點嗎……可以的話希望你們離開……」


    「叫作拳骨博士嗎?光從名字就覺得是最強啊!」「請給我們鍛煉!」


    記得德語中 faust 確實也有拳頭的意思,我深深地恨著這個巧合。


    「接下來要演唱慶祝代理師傅平安無事,以及讚賞博士偉大的一曲。」


    不準唱,現在馬上給我滾。


    「整隊!」「給一個a的音。」「可以先做發聲練習嗎?」


    「你們這些家夥也差不多——」卡爾一打算怒罵,大概是因為腹部的傷口又開始影響而發出呻吟。咦?這樣有點困擾耶,你如果不揍他們,這群人真的會唱出來喔?


    「你們給我差不多一點。」路大聲叫道。


    「路老師也請聽聽看,把氣勢混入曲子中!」「遵命!」「展現男子


    氣概!」


    將我們從這絕望的慘狀拯救出來的,是一名意外的人。


    「——你們是怎麽回事。」女性的尖銳聲音在玄關響起。「想對我的路德維嘉做什麽,你們這群罪人。」


    從壯漢之間,可以看見整齊的純白襯衫與黑色的圍裙身影。皮帶上滿載的工具閃爍著光芒。是奈涅特小姐。


    「你又是哪位?」「你也聽我們的歌吧!」


    「請給我離開。」


    奈涅特小姐僅憑自己一人,彷佛進入了無雙狀態,一個也不剩地將他們趕到走廊。


    「那群男人是怎麽回事,從哪裏的動物園逃出來的嗎!」


    奈涅特小姐關上門,一邊發著脾氣朝這走來。


    「啊啊路德維嘉,沒有被做什麽吧?我已經來了所以不用擔心哦。」


    她抱住太過驚嚇的路,然後瞪了我。


    「歌德老師怎麽還在?隨隨便便進入女性的房間,太不檢點了!」


    在我一旁的卡爾已經進入將雙拳舉到與臉同高的戰鬥姿勢了。眼中閃著殺氣。


    「你這家夥,是何方神聖?居然能把我們家那群人一個也不剩地……是哪裏的流派!」


    看來身為海頓流格鬥家的血已經燃燒起來。明明才一大早,卻覺得已經亂七八糟。奈涅特小姐一邊保護著路,一邊說道。


    「維也納式斯泰因流派。」這是指鋼琴的事情。


    「斯泰因流派?那是怎樣的技術!」


    「反覆以低打點得出正確的打擊。」這是指鋼琴的琴槌構造。


    「看來不是泛泛之輩……讓我看看那種打擊!」


    「好吧,看仔細了,就是這個。」


    奈涅特小姐將從口袋取出的琴槌構造樣品放到卡爾的麵前。


    為什麽會變成我被卡爾揍了一頓。


    「如果是鋼琴職人,一開始就給我說清楚,王八蛋!」


    太沒天理了。大概是因為搞錯就已經很丟臉了,要是對奈涅特小姐與路抱怨隻會讓丟臉更加一層,所以才找我當出氣筒吧。不過,得知這個人也有與年齡相符、孩子一般的舉動,讓我感到比較安心一些。


    「斯泰因是指那位斯泰因嗎?約翰.安德烈亞斯……」


    「是的,那是我父親。」


    我想起了母親所教過我的鋼琴曆史。這樣一想,那不是我知道的名字嗎?奈涅特小姐的父親約翰.安德烈亞斯.斯泰因,是當時音樂界無人不知的名匠,也是維也納式鋼琴的製造先鋒。奈涅特這個名字好像也在母親的曆史講義中出現過。


    「你也是鋼琴家吧?鋼琴職人這種身分麻煩一眼就看出來。」


    奈涅特小姐用不耐煩的口氣說道。靠在牆壁的卡爾那皺起的眉毛更加險惡。


    「為什麽知道我是鋼琴家?」


    「隻要看手指就知道了。」


    我不禁發出感歎。還真了不起。雖然以前隻看到奈涅特小姐那奇怪的一麵所以毫無實感,但她確實是一流的。卡爾用鼻子哼了哼。


    「比起那個,所以你現在正在製作路德維嘉的新鋼琴嗎?」


    「是的。」奈涅特小姐挺起胸答道。「我會證明除了我奈涅特.修特萊雅以外,沒有人可以做出路德維嘉所追求的鋼琴!」


    「……也就是說根本還沒做出來嗎?」


    「……正是如此。」奈涅特小姐突然就消沉了。


    此時,正在玩弄鋼琴與琴錘樣品的路突然抬起頭來。


    「奈涅特,這東西是什麽?看起來不像琴弦。」


    奈涅特小姐湊到路的身邊。


    「啊啊,那是拾音器的配線。雖然也有帶來擴音器的試作品,不過還發不出什麽好聲音,還沒——」


    一看見她從口袋中取出、混雜了玻璃管與銅線的機械,卡爾迅速跑到一旁。推開路的肩膀,眼神死盯著那個機械。


    「怎、怎麽了,瑪麗亞?」路發出抗議的聲音。奈涅特小姐因為驚嚇而縮回首,但卡爾卻伸手抓住。


    「有、有事嗎?太不知恥了!」


    「這個——是你做出來的?」


    聽見卡爾那認真的聲音,奈涅特小姐眨了眨眼鏡後方的眼睛。


    「……沒、沒錯。」


    「這是從英國來的輸入品吧。」


    「是那樣沒錯。有什麽事?你想說什麽?」


    「這個機械的組合是你的想法?」


    「那是當然的,我可是維也納第一的鋼琴職人。從剛才開始就在問些什麽問題。」


    卡爾站起身來。看了看路,又看向我。眼神中閃爍著金屬般的光芒。


    「就是這個。」


    我的背部因為他的聲音而發抖。


    「有什麽問題嗎?」


    我拚命忍下那份惡寒詢問他。卡爾看了看在路與奈涅特小姐之間的地麵上,那不怎麽好看的金屬與玻璃的集合體。他沙啞的嗓音刺進地麵。


    「這是拿破侖在找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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