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會過後五天,維也納的市民們懷抱著複雜的心情,目送往東北方離去的法國軍隊。


    如果報紙新聞屬實,法國軍隊的目的是為了威嚇以維也納為目標、正在進軍的俄國軍隊,希望能將他們趕回北國去。明明奧地利都已經脫離了對法同盟軍,各家新聞皆異口同聲地說難道俄皇亞曆山大一世是白癡嗎?我也這麽認為。


    不過,唯有這回不得不感謝俄國的愚蠢舉動。拿破侖會從維也納離開,確實是因為感到猶豫。


    卡爾的行動實在很快。迅速地就將奈涅特小姐工房裏的設備全都搬移到郊外的房屋中避難。


    那個家位在距離維也納的中心地約一個小時馬車的車程,是葡萄田與漆黑的廄房屋頂不停延伸出去的郊外地區。原本好像作為藏酒還是什麽的用途,用石頭建造了堅固的兩層,地下室與地上部分有相同程度的寬廣,適合進行秘密作業。


    「原本是為了讓我們家那群人,在維也納有個能住的地方才準備的。」卡爾說道。「因為去師兄的宅邸受他照顧,所以就沒用上了。」


    還真是個未雨綢繆的人。


    「為什麽我非得躲起來不可呢!」


    最初奈涅特小姐雖然有滿腹不滿,不過當她聽見,同為同伴的鋼琴職人們的工房一間接一間地受到法軍調查,就閉上嘴聽從卡爾的指示了。說是要她將工房的業務暫時交給業務員,讓她在隱藏的那間房子專注在鋼琴的開發。


    因為不能被法軍發現,試作品的確認程序就交給路輪流以列車與馬車運送到隱蔽的家中。該說是順便還是什麽,為了教奈涅特小姐料理,我也一起同行了。


    「喂,浮士德,你的本業到底是什麽?」


    卡爾不耐煩地問道。


    「廚師?還是家庭主婦?你不是歌德嗎?寫作的工作丟哪去了?」(神奇吐槽:輕小說男主角人妻化現象……)


    因為很久沒有人這麽直接地對我吐槽,我稍微縮了一下。


    「喔……那個,雖然有很多執筆依賴,不過沒什麽進度。」


    沒什麽進度,不如說根本毫無進度。因為這邊的事情跟路的音樂相關,不知不覺地就跟著路過來了。


    地下室那臨時趕製而成的工房中,使用了真空管製作的擴音器試作品排成一列,在從取光窗照耀而入的光芒下發光,那是十分幻想般的景象。


    「然後,為什麽法國軍隊要阻止奈涅特開發新的鋼琴?」


    坐在被無數玻璃管包圍的作業桌旁,路開口問。


    「沒錯,拿破侖到底想幹什麽,我隻會為了路德維嘉工作而已,軍人什麽的我才不管。」


    一邊做著發電機的調整,奈涅特小姐不開心地說道。卡爾用直言不諱的口氣回答。


    「所以說,你正在開發的那個技術,對他們而言一定會造成什麽麻煩。薩爾茨堡的鋼琴職人也徹底地接受了調查。法國軍會到維也納來,也是因為路德維嘉的鋼琴曲成了調查對象。」


    「那是什麽?明明就是還沒完成的曲子?真是意義不明。」


    「我才不知道,去給我問拿破侖。」


    「就為了這種不明確的理由,非得離開工房嗎!」


    我畏畏縮縮地插嘴。


    「那個,我覺得應該就跟卡爾所說的差不多。」


    奈涅特小姐那險惡的眼神越過眼鏡射向我,卡爾也不甘示弱地看了過去。我縮到桌子的一角,繼續說了下去。


    「拿破侖曾經說過,他害怕新科技的出現。」


    那時的會談他說過,他知曉未來、擁有超人般的肉體,卻還是戰敗——因為他被科技的進化給追著跑。


    他對囚禁著自己、那絕望的『反覆』感到無力。我有種感覺,他似乎隻有對我說過這件事情。所以,我沒辦法很好地傳達拿破侖那份對科技的恐懼是正確的這件事。卡爾與奈涅特小姐,還有路都用訝異的目光望著我。


    「呃、也就是說……奈涅特小姐正在研究的新技術,在這之後,很有可能會被軍隊使用。成為可以對抗拿破侖的兵器或者某種東西。」


    「為什麽樂器的技術會變成能夠對抗拿破侖的東西?」


    「真空管原本也是電燈泡吧,但是製作電燈泡的那群家夥,恐怕根本沒有想過這會變成增幅器吧?技術不就是這種東西?」


    「還真是知道的很清楚呢……」奈涅特小姐的態度稍微軟化了。


    「隻要有在調查拿破侖的動向,這種程度的事情也會知道的。」


    稍微移開了臉的卡爾說道。看起來好像在害羞的樣子。


    「總而言之,對我而言拿破侖會怎麽樣都無所謂。一切都是為了路德維嘉。隻要路德維嘉在的話就好,沒錯,路德維嘉就是我的一切!啊啊,路德維嘉、路德維嘉!」(神奇吐槽:該吃藥了)


    「怎麽了?就算不這麽大聲叫,我也在這裏啊。」


    「啊,也是。路德維嘉,為了你,我一定會完成你渴望的鋼琴!」


    「關於這件事呢,奈涅特。」


    路露出有點難以啟齒的表情,用食指搔了搔臉頰。


    「能在拿破侖回到維也納之前作出來嗎?」


    奈涅特小姐吃驚地眨了眨眼。


    「……為什麽呢?」


    「我想讓那個男人聽聽看。」路凝視著從取光窗照到地麵上的菱形。「因為他也想聽聽看呢。畢竟之後恐怕也不會再有見麵的機會。」


    「……那並不是想聽吧。」我脫口而出。「那隻是想確認新鋼琴的技術究竟完成了沒。」


    路淺淺地笑了。


    「你聽起來是那樣的意思嗎?我、還有我的耳朵,聽見的是他心底發出的聲音呢。那股渴求著音樂的聲音。」


    她望向遠方。


    「他不是我想像中那樣的英雄。但是,他的偉大卻超越了我的想像。雖然我覺得會是太陽那般的形象,但卻是更巨大的。那是——宛如夜空一樣的男人呢。懷抱著一切的黑暗。」


    你全都知道嗎,我感到一股寒意地想道。


    「所以我想試著讓他聽聽看。我想確認自己的琴聲究竟會在那片黑暗之中發出怎樣的回響。」


    卡爾還是一副僵硬的表情,朝著向上階梯的方向走了過去。


    留下持續進行著試作品改良的奈涅特小姐,我們三人回到一樓。距離來迎接我們的馬車到這裏還有一段時間。


    這個隱密之家的寬廣餐廳,也放了幾台鋼琴。是為了當作開發的參考,而從其他工房借來的製品。但其中卻沒有路所說,聲音最大的艾哈爾社製鋼琴,無論哪一台都是德國的產物。看琴蓋上麵蓋滿了灰塵,應該是因為無法作為參考,就這樣放置著吧。


    「不覺得那種製作方法,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嗎?」


    卡爾看著路說。


    「為什麽?」回問的路的聲音聽上去相當沒有精神,是因為就正如卡爾所說嗎?


    「因為,不管是你還是那個女的,根本就完全不清楚怎麽樣的音才是自己的理想。隻是做出試作品,讓你試奏,一次又一次地說著不是這個、不是這個。你們打算花上幾千年?」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因為被徹底反駁而沉默的路。卡爾聳聳肩,坐到鋼琴前的椅子。因為還是下午,外頭十分晴朗,十一月的陽光從窗戶照入,甚至還能聽見急著迎接冬日的鳥兒鳴聲,但隻有鋼琴的周圍像是蒙上了烏雲。


    「我真的不知道。」


    路靠近了別台鋼琴,用虛弱的聲音小聲說道。


    「那該是台怎麽樣的鋼琴?我的腦中隻有火熱的樂音像漩渦般打轉。但每當奈涅特將那化為現實,卻總是有哪裏出了錯。也許我不應該寫那首奏鳴曲。」


    「並不是連其他曲子的音都無法接受吧?那麽,你為什麽不彈鋼琴了?把那種麻煩的曲放下,去寫其他曲,不就好了?」


    「隻要我坐在鍵盤前,就會沒辦法去思考其他曲子的事情。」


    我想對疲憊的路說些什麽。但我什麽都說不出口,因為我總覺得,她會將視線從鋼琴上移開的理由,與我無法麵對原稿的理由是一樣的。而且,我是知道的。在貝多芬實際的奏鳴曲作曲曆程上,《熱情》寫完後,整整空白了四年。直至那之前她都不停寫著,貝多芬而言也是最親近的一種表現法的鋼琴奏鳴曲那脈流,第一次出現了龜裂。


    那樣的曲子——具有魔性的《熱情》,路卻想要寫出來。


    「真是囉唆,到底是怎樣的曲子?已經出版了嗎?讓我看看。」


    卡爾毒舌道。


    「還沒有,那種未完成的東西怎能拿到人前。」


    「別管那麽多,快給我出版。距離上一曲奏鳴曲,都讓人等多久了?」


    路微微地歪頭。


    「讓人等多久?什麽意思?瑪麗亞買了我的奏鳴曲嗎?」


    卡爾閉上了嘴,轉開臉。


    「……當作練習用。」他毫不友善地回答。路露出心懷不滿的表情。


    「什麽叫作練習用?你還真是失禮。老實說是我的粉絲不就好了嗎?」


    「你說誰是粉絲!以前的曲子因為太過簡單,已經不能練習了!最近可以成為我練習用曲子的小有難度的作品,就隻有你在寫而已,我是逼不得已才買的。到現在為止的二十一曲都已經可以輕鬆彈出來了,所以我才要你快點把下一首出版!」


    「這是種毀謗!你還真敢說,可以輕鬆地彈我的奏鳴曲?全部二十一曲都行?哼,居然敢誇下如此海口,當然已經把所有樂譜都記下來了對吧?」


    「這不是當然的嗎?」


    「那現在開始就立刻給我彈出我指定的樂章,我會立刻讓你後悔居然敢說那種胡言亂語!」


    「求之不得。」卡爾打開琴蓋。我總感覺變成了什麽奇怪的發展。


    不過這裏我卻有著一個疑問。……二十一曲?


    「吶,路。」


    「yuki先給我閉嘴。嗯嗯,要從哪一曲的第幾樂章開始呢……」


    「二十一曲?鋼琴奏鳴曲隻有這些嗎?」


    「從剛才開始就怎麽了?」


    「《熱情》是第二十二首嗎?」 (神奇吐槽:話說回來不是沒有訂上這個標題嗎,為何yuki還是對路用這個稱呼,雖然馬車上有提過,但感覺路不是很滿意這名稱。)


    「要是出版的話就會變成那樣吧。」


    好奇怪。我所知的《熱情》是第二十三曲。還差了一曲。在《熱情》之前的f大調奏鳴曲還沒出版嗎?我才正這麽想著,卡爾就在路的催促下以高速彈出了那首f大調的第一樂章小步舞曲。咦?這樣的話是哪裏差了一首?……差了一首?這是怎麽回事?


    不過我那細微的疑問,被路的聲音切斷了。


    「好。先給我從第十四號升c小調的最終樂章開始彈起。」


    卡爾停下手,稍微動了動椅子,閉上雙眼。那眼睛張開的瞬間,上升分散和音的激烈風暴從正麵往我襲來。像是要直衝天際般地綻裂,又像是從大地的底部開始隆起而碎裂,導音如火之細雨般四散。甚至連休止符都完美計算好的旋律之刃將我的皮膚撕裂。甚至連喘息都無法。


    啊啊,這個人——我深痛地感覺到他是一名音樂家。到現在為止都在不停戰鬥與奔波雜務,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即使失去了歌聲,他胸中的律動也不會停止。隻要像這樣出現了切口,那股熱情就會隨之溢出。無論作什麽都無法停止,這不就是音樂家嗎?


    卡爾揮灑著額頭上的汗水,壯大的華彩樂章雪崩般地進入了尾聲。八度琶音從天頂被拉至地麵時,以主和音的二連打——第一次高亢地叫著,第二次則是踩踏著大地回應——猛烈地斬斷。


    殘響之中,我在終於來臨的靜寂裏找回了自己的喘息。偷看路就能得知,興奮的神色染滿了她的臉頰。


    「嗯……下一首就第七號d大調的慢板到小步舞曲!」


    卡爾的手指再度沉入鍵盤。朝著深邃的泉水底部而去,熾熱的塊狀物開始漸漸融解並沉下去。數量愈來愈多、愈來愈多。而我就這樣沉浸在許久未嚐到的那份感覺之中。時間凍結了。映入眼中的一切都化為結晶、閃著光芒。音樂跨越了漫長的暗渠,在清澄的森林空氣中被解放而出。小步舞曲那毫無邊界的簡單旋律飄散在朝霧中。路所說的話的意思,我已經聽不進去。我隻知道那是渴求著下一首音樂的聲音。又或者那是我自身無法成聲的聲音。


    所以,音樂戛然而止的那時,有種獨自站在傾盆大雨中,目不轉睛地盯著天空等待放晴的感覺襲向我。從臉龐到下巴,朝著頸部落下的,是淚水、還是雨水、抑或是汗水,我已經搞不清楚了。


    路大大地喘了口氣,用有點難看的姿勢坐到餐桌旁。


    「……真是輸了。還真沒想到你居然如此擅長鋼琴。」


    卡爾將手從鍵盤拿開,用有些得意的表情麵向這裏,擦起汗水。


    「要是知道的話,就快點給我出更難的新曲吧。」


    「不管哪個演奏的水準都不錯。瑪麗亞居然是我這麽熱忱的粉絲呢。」


    「所以我說了才不是粉絲!無論哪首都至少花了一個月研究,所以彈得還不錯是理所當然的!」我覺得這不是熱忱的粉絲以外的人了……


    「不過既然如此,那更不能讓你看那首f小調的奏鳴曲了。」


    「為什麽啊!讓我彈會有什麽損失嗎!」


    「因為可以彈出那首曲子的鋼琴還不存在啊,要是你的話絕對會不滿的。」


    卡爾避開了路的視線,小聲說著。


    「我才沒有對你的曲子沒感到不滿呢。要是沒有不滿的話,樂譜買了之後頂多看一看就了事了。」


    我在這句話中,嗅到了並非隱瞞自己的害羞,而是真實的味道。路大概也一樣吧,她認真地生氣了。


    「什麽叫不滿!不過隻花了一個月來研究我的曲的人在說什麽,那種誇大的話,等你繼續彈到成了一個一首歌要花三年的老人再來說吧!」


    「所以我不是說了快點把要讓我花上三年的新曲交出來嗎!」


    將兩名音樂家那毫無進展的對話給中斷的,是在窗外響起的馬鳴、車輪聲,以及男子的豪壯聲音。


    「代理師傅!」「我們來接您了!」「鬥魂——!」「路老師久等了!」


    卡爾一往窗外跳,就將剛抵達的蓬馬車駕駛座上的鬥魂烈士團大猩猩給踢倒。


    「別發出這麽大的聲音!你以為我們是為什麽要躲起來,混帳東西!」


    圍成兩圈的巨大團員們一踏上地麵,卡爾就用銳利而低沉的聲音說道。為了別因為被法國軍尾隨而造成奈涅特小姐的開發環境被泄漏出去,特地用了自己的馬車來接送。要是發出巨大騷動的話,一切就毀了。


    我們三人坐到貨架上,馬車一向前出發時,同乘的一名烈士團團員立刻朝卡爾耳語。


    「拿破侖的妹妹似乎回到巴黎了,說是有嚴重的情況。」


    卡爾的眼中散發著冷峻的光芒。


    「可以掌握拿破侖大約多久會回到維也納嗎?」


    「雖然還得看俄國軍,不過目測應該是今年年中。」


    卡爾輕輕地點了點頭,用手摸了摸腰間的槍。我打了一個顫。完全無法想像他與數分鍾前和路一起愉快地碰撞著彼此對音樂那股熱情的音樂家是同一人。


    我偷偷看了看路,她也是一臉


    想說什麽的樣子看著卡爾。但她最後隻是歎了口氣,將視線轉向在蓬後之間隱約可見的葡萄田的土色。馬車晃動的節奏,讓我不禁想起卡爾所彈奏的d小調快板中,那毫無停息的三連音的流動。


    為什麽呢。


    為什麽你要與惡魔訂下契約啊?明明就如此會彈鋼琴。明明就如此深愛著路的音樂。明明胸口就隱藏著難以表現的熱情。


    *


    奈涅特小姐與拿破侖兩人都離開維也納後,我空出了許多時間。以前明明幾乎每天都會教她料理,但到隱蔽之家避難後,卻隻會每幾天一次和路一起去探望她。現在也沒有因為拿破侖的事情而被弗朗欽陛下傳喚到宮殿。


    因為如此,我不得不坐在房間靠窗的桌子前,麵對一片空白的原稿。羽毛筆的尖端搔著墨水壺,卻還是什麽也想不到,在第一頁寫下的『浮士德』這標題似乎正在哭泣。


    不得不寫下這個故事,這份焦躁感隨著日子逐漸增強。


    冷靜之後仔細想想,當我混入波莉娜與卡爾的戰鬥,還真是有些危險。幸好『葛茲』的鐵腕有出現。如果沒有出現的話,我已經死了吧。而且最後趕走波莉娜的,也都是多虧了卡爾的魔彈。真希望可以有其它保護自身的手段。


    更重要的是,拿破侖所說的話一直梗在我的喉嚨深處。要是從作為歌德的道路上離開的話,就會沒有性命的保證這件事。


    我說啊,歌德,我在心中不爭氣地呼喚著他。果然選上我是一個失敗吧?在這個廣大的地球某處,應該有更接近你、有經驗、有教養、又有文采的浮士德在吧?


    沒有回答。約翰.沃爾夫岡已經存在我的體內了。(神奇注:這句真心有點卡,ヨハン.ヴォルフガングは、仆の中に染み込んでしまった後だ。)


    要是還在日本的時候有讀過『浮士德』的話該有多好,我已經不知道這樣後悔幾次了。就算不是原作、看過漫畫或電影也好。把『浮士德』作成歌劇的是夏爾.古諾嗎?因為不怎麽喜歡歌劇,所以完全沒看過啊。(神奇注:charles-fran?ois gounod,1818年6月~1893年10月,法國的作曲家。)


    明明要是可以知道一點頭緒,隻將那些寫出來就可以完成了。


    因為束手無策,我隻好走向書棚。


    這邊我常常讀過的是歌德的日記。因為是個很愛記敘的人,從魏瑪帶過來的大約有占了兩層書櫃的量的日記本。上頭寫著一堆本人以外根本看不懂的略稱、記號,而身為本人的我並沒有閱讀困難的困擾,偶爾會為了想找找作品的點子而來讀這些日記當作參考。『浮士德』好像是相當年輕時寫下的故事,我正在期待裏麵可以留下一些情節或是其他的什麽。


    不過卻沒有找到,又回到了原點,我疲累地將日記本放回去。


    一回到椅子上,就有種酸苦的違和感從腹部的底處傳來。


    有什麽搞錯了。


    有一種我搞錯了什麽的感覺。


    拚死地朝著沒有陸地的方向前進,有種模糊的恐懼預感。


    『不覺得那種製作方法,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嗎?』


    『你們打算花上幾千年?』


    卡爾的話語——明明就不是對著我說的——現在卻在耳中回響。


    此時,窗戶突然發出噪音。


    因為不斷地發出令人不悅的聲響,我抬起頭來一看,窗戶的對麵有著小小的白色身影。是貓。全身雪白而肥滿的貓正從窗外使勁地推著。是路養的貓。不不,也不是養的,原本就是野生貓,而且給它飼料的人是我。反正隻是因為肚子餓了才過來吧。


    由於現在沒有心情想陪貓,所以我放著不管,但過了一陣子,傳來的噪音卻更大。一隻圓滾滾的白色小貓爬到最初的那隻貓上頭,發出刺耳聲音地刮著窗戶。就在厭煩的我持續看著時,又有一隻黑色的登場,爬到更上麵。刮擦聲變成了三倍,第四隻的黑色小貓突然又出現在最上麵開始碰撞窗戶。看著第五隻,也就是最小的一隻、有著分岔尾巴的黑貓十分辛苦地打算爬上貓塔時,我終於有了打開窗戶的念頭。


    貓兒們一邊喵喵地叫著,一邊進到房間裏。這大概就是路深信布來梅有著動物樂隊的理由吧。


    「你們肚子有這麽餓嗎?好啦好啦,等我一下。」


    我點起火,將鍋內溫度提高時,第六隻的大隻紅色貓咪從玄關進來了。是路。


    「好香的味道!難道你知道我什麽要回來嗎?」


    我實在很想說難道不是你聞到味道,所以才回來嗎。路與五隻貓瞬間就將我拿過去的料理掃平。看著趴在桌上的她發出「呼……」的聲音,看上去很困的樣子,以及她腳邊那群已經睡著的黑毛與白毛,一種「該不會這六隻都是我養的貓吧」的可怕想像突然湧出,我趕緊收拾餐桌。


    「快累壞了,今天一整天都在彈奈涅特的鋼琴。」


    將臉貼在桌上的路筋疲力盡地說道。


    我沒有詢問成果。如果我有點反應的話,路應該會比較高興吧。


    路微微地將頭從桌子抬起,看向我這裏。


    「……怎麽了?」


    「……沒有。」


    雖然她覺得難以開口,不過最後還是問了。


    「在你原本身處的時代,鋼琴是什麽樣子的?」


    「……啊……」


    不自覺地發出了聲音。與其說是對問題本身感到意外,不如說是到了現在才被問這問題,更令我感到意外吧。


    「是要我告訴奈涅特小姐,未來的鋼琴是怎麽樣的嗎?這樣做好嗎?」


    「嗯,說的也是呢……」


    這麽不乾不脆的樣子,說實話很不像路。但我知道理由。


    「這樣就好像告訴她正確答案,應該會傷害到奈涅特小姐的自尊吧。」


    「我就是這麽覺得,才會想著還是別問你好了。」


    路讓自己的頭在桌上轉來轉去,蓬鬆的紅發晃動。


    「不過想想的話,奈涅特應該也不介意這種事情吧。以她現在的技術,都可以把父親的鋼琴拆掉後再組回去,也常常進貨其他公司的鋼琴,然後分解並研究吧。」


    這樣說也對啦。畢竟她說過想要艾哈爾社的鋼琴啊。


    我彎起手臂,雖然還有點困惑,不過還是試著想起現代鋼琴的模樣。


    「……首先,鍵盤還要更多。有八十八個。」


    路抬起臉,睜大雙眼。


    「……八十八個?」


    路所使用的艾哈爾鋼琴,已經是這個時代的最新技術了,即使如此鍵盤數卻連七十都不到。八十八這種數字完全是在想像範圍外吧。


    不過從此開始,我的聲音又逐漸說下去。


    「一個音有三根弦,踏板有三個,製音器是毛氈製,還有呢,呃」


    到了琴錘的構造,我還真是完全不清楚。


    「想不起來更能作為參考的細節嗎?」


    「嗯……」


    我一邊想著,一邊看向路所坐的椅子下方。五隻貓疊在一起,一動也不動地正在睡覺。


    「啊,對了,跟這個時代的鋼琴相反,白鍵是在下麵,黑鍵在上。大概是這種模樣。」


    我指著貓群,路也看著自己座位的下方,然後立刻又抬起頭。


    「這種模樣?是拿貓當作鍵盤嗎?」「我才不是這樣說!」「難道是那種踩下去後就會發出喵喵叫聲的鋼琴嗎?這不是很可憐嗎!好可憐……好可愛!好想要!」到底是哪邊啊! (神奇注:日文當中,可憐與可愛的發音皆為kawaii。)


    「材質是木材與金屬,跟這時代沒什麽差別。」


    「……不是拿


    八十八隻貓排在一起嗎?」


    差不多該給我忘記那個了吧!別一副要哭的模樣啦。


    「抱歉,專業的部份我不清楚。大概幫不上奈涅特小姐的忙吧。」


    不過小時候,好像有過去打擾分解鋼琴的母親,結果惹惱她的事情。要是再更有勇氣的去偷看就好了,我現在才這麽想。


    「嗯……這樣啊。」路稍微思考了一陣子繼續說道。「不過,你是用魔術,才從兩百年後的世界來到這裏吧?」


    「是那樣沒錯。」更正確地說是被歌德召喚出來的。才不是因為想來而來。


    「這樣的話,不就可以用同一種方法,將兩百年後的鋼琴帶過來嗎?」


    我靠在牆壁,刻意歎了口氣。完全沒有去考慮這個可能。


    「要是我知道穿越時間的方法,早就回到日本了。」


    我用厭煩的口氣這麽說道。一說完,就發現路突然用深刻的眼神看著我。


    「要、要回……去嗎?」


    「咦?」對著路那就像在暮色之中迷茫的貓一般的聲音,我吃驚地反問回去。「這件事的話,要是可以回去,我當然是想回去」(神奇吐槽:小光明星係統的男主角絕對智商都不高,笨過頭了。)


    「嗚……這樣嗎。畢竟你也不是這個國家的人……嗯……」


    「我回去的話會很不妙嗎?」因為覺得路的樣子很奇怪,我試著問問看。她的反應就好像那頭紅發瞬間變成烈火一樣。


    「你說誰!是、是誰說隻要你不在的話就活不下去!」除了你以外沒人這樣說了。冷靜一點啦。「就算你不在,我也能自力更生!隻要我哭一下的話,想照顧我的人就會有數十個飛奔過來!」「這不是自力更生吧。」


    奈涅特小姐的料理也相當不錯了,大概會跑去那個人的家裏吧。就算變成如此也沒差就是了。


    「我也沒有說現在就要回去吧,又不知道方法。」


    「哼,問問梅菲不就好了嗎?」


    看上我靈魂的梅菲不可能告訴我回去的方法,不過我並沒有對路說明過與梅菲的契約。畢竟因為說明很麻煩,而且她也與梅菲不知不覺間交情變的不錯,就算不說也無所謂吧。


    「……呃,你想讓我回去嗎?」


    「我才沒說過這種話。」


    真是莫名其妙。再說我早就決定好了。要看著路的音樂所能到達的前方,就算要回去也是在那之後。就算回到日本,說不定我也會變成浦島太郎的狀態。反過來隻有我一個人的年紀變動的話,周圍的人可能也認不出我吧。我作為日本人的人生早就已經沒了。不過,關於這件事情,我並不恨歌德與梅菲。因為如此我才會在這。待在最喜歡的那位音樂家的身旁。


    「不過,你也不是我的家人,就算回去也沒關係。」


    「不不,已經很像家人的感覺了吧?」每天都來我這裏吃飯,還說這種話。「沒關係啦,我是因為喜歡才跟你在一起的。」


    路盛大地讓椅子發出噪音並站起身來。臉色就好像泡在熱水裏的番茄一樣。貓兒們也因為驚嚇而看著她。


    「你、你又、又又又又說那種丟臉的話!」


    「哪裏丟臉了啊。」因為喜歡才待在維也納,這哪裏錯了嗎? (神奇吐槽:所以才說你是呆子啊)


    不過路抱起最小的兩隻黑貓遮住臉,說完「真、真是夠了!我吃飽了!」之後就離開房間。剩下的三隻也尾隨在後,玄關的門關上的那刻,寂靜來到了我的房間。


    搞什麽啊。因為話題好像變得很脫線,感覺都要忘記是什麽了。


    對了,是鋼琴的事。路的提案是從二十一世紀將鋼琴召喚過來,讓奈涅特小姐當作參考。確實這麽作的話,開發進度可能會有劇烈的進展。


    不過,我想著。


    假設真的能夠如此,我還是覺得有哪裏出錯了。那是與奈涅特小姐的自尊心不同的問題。雖然沒辦法好好地化為言語,但我知道這種感覺。沒錯,這與我自己所懷抱的是同一種東西。與我在日記本中尋找『浮士德』的情節時,所嚐到的「有什麽錯了」的感覺是一樣的。


    為什麽呢?是因為我與奈涅特小姐,都有著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達到自己所渴求的作品這種強迫觀念嗎?不過,自己的力量又是什麽?鋼琴的製作技術是靠著無數的改良堆積起來的。即使是歌德,也是從希臘文學或者莎士比亞等等他人的作品中進行研究,再生出自己的作品。完全沒有校仿其他人的作品是不存在的。所以我才會想著,什麽叫作自己的力量。


    既然如此,這種在滿是水藻的泳池當中遊泳所感到的觸感是什麽?有一種這是核心的預感。是重要的鑰匙。


    鑰匙?


    什麽的鑰匙?


    我的胡亂猜測,因為門被粗暴打開的聲音而中斷了。


    「yuki,你看到新聞了嗎?」


    跑進來的人是路。剛才的紅臉不曉得跑去哪裏,現在則是青著一張臉並拿著報紙戳我。


    「拿破侖封鎖英國了!」


    「咦……?」


    我看向報紙的頭條。法國對英國的貿易全麵禁止,想要用大陸封鎖的政策來孤立英國……上頭如此寫道。


    這個在學校有學過。對拿破侖政權下的法國而言,最大的敵人就是英國的經濟能力以及工業能力,所以才要禁止貿易,強硬地將歐陸的經濟中心拉往法國。


    不過我記得,這個確實是有破綻的吧。歐陸如此廣闊,北歐、俄國、德國北部、荷蘭、西班牙,大家都是與英國有著持續貿易,要是叫他們停手會造成困擾的。最後大家還是無視禁止令,擅自開始了貿易,拿破侖為了貫徹禁止令而在歐陸掀起戰爭。


    「然後呢?這個怎麽了?」


    這是需要慌張地跑過來給我看的新聞嗎?路抬起眼睛說。


    「真讓人驚訝!你到底有多麽悠哉!不管是真空管還是艾哈爾的鋼琴,都沒辦法進口了喔?」


    「啊……」


    對啊,不管哪個都是英國的輸入品。


    要是禁止輸入的話,奈涅特小姐的鋼琴製作就要被迫停止了。


    *


    久違地回到工房,看了新聞的奈涅特小姐,顯得相當失落。


    「雖然聽說英國那邊出現了許多新的技術……」


    坐在被分解的鋼琴前的作業椅子上,奈涅特小姐倏地垂下肩膀。工具也好像要從手上滑落的樣子。是在熬夜趕工嗎,臉色看上去很差。


    「除了英國以外,就沒辦法買到真空管了嗎?在奧地利做做看呢?」


    路一問完,奈涅特小姐就虛弱地搖頭。


    「現在,真空管的製作技術,除了英國以外沒地方有了。」


    不過她卻立刻緊握拳頭說道。


    「既然如此,隻好蓋一間可以自力生產真空管的工房了!」 (神奇吐槽:不愧是這角色啊……)


    我覺得卡爾不在這裏真是太好了。要是在的話,他大概會用比「打算花上幾千年?」還要再辛辣十倍的言語表現對奈涅特小姐這麽說吧。


    「師傅,擒縱裝置的調整就拜托您了。」(神奇注:擒縱裝置,貌似是一種用在時鍾裏的零件。嘛鋼琴構造的專業部分咱個人不熟就是。)


    年輕的見習職人從工房伸出探出頭來說道。雖然奈涅特小姐也很年輕,但卻是這間工房的師傅。要是隻顧著替路進行新鋼琴的開發,工房可能會就此倒閉,所以偶爾似乎還是會到工房來,隻進行一些重要的工作。


    「還有啊,師傅,果然還是有許多客人希望能讓師傅來修理……」


    見習生用一張困擾的臉離開作業廠所,將顧客管理用的檔案交給奈涅特小姐。奈涅特


    小姐歎了口氣,立刻開始看了起來。


    「我不是說過因為要將一切都奉切給路德維嘉,所以不要再給我新的工作依賴了嗎?」(神奇吐槽:你也沒救了)


    「雖然師傅說過,但是師傅老是在說那種話,所以客人們都當作是平常那樣,大家都無視掉並提出依賴。」老是在說那種話?到底是誰太過放鬆啊,真是的。


    「奈涅特,要是你繼續把普通業務丟給其他人的話,維也納當中上百位的鋼琴家就得繼續彈上未經調整的鋼琴好一段日子喔?雖然很可惜,不過還是給我好好工作。」


    真是過份的說法。奈涅特小姐垂下頭。


    「但是,就算繼續下去,也因為禁輸而無法得到材料。開發會沒有進度的。其他的工作根本也無法進行。」


    「嗯……關於這件事,奈涅特。」


    路有些難以啟齒地開口。


    「獨占你那樣的技術,害我都有些罪惡感了。」


    「沒有必要因此而感到罪惡,路德維嘉的罪就是一種魅力!」


    這對話沒有接起來對吧……


    「啊啊,因為太愛路德維嘉,都感覺頭暈目眩、肚子也咕咕地叫、身體都使不上力氣了。」「這隻是睡眠不足還有空腹吧。」我將手上的包包拿給她。「我帶了午餐過來。因為聽說奈涅特小姐最近太集中在工作,都忽略了飲食。」


    「嗚哇,傳說中的歌德老師的料理!我開動了!」見習生很高興地從旁將包包拿走。奈涅特小姐紅著一張臉生氣了。


    「這、這是什麽!這樣不就好像歌德老師是我的情人一樣嗎!」我沒有這種意思。


    「情人是指什麽?」(神奇注:這是路說的。老實說「通い妻」咱不太曉得要怎麽翻,意思大約是非正式的妻子。)


    「路就算不知道也——」「就是路德維嘉大人也在作的事情唷。」喂,梅菲,不要又出來啦!「有兩位情人呢,這是重婚,是犯罪。」「什麽、yuki你、你又!」


    我還在想怎麽讓暴跳如雷的路安靜下來,慶幸的是工房門口的鈴聲響起來了。是客人。


    「慌迎官零。」(神奇注:歡迎光臨。)


    見習生吃著我作的三明治,雙頰鼓鼓地走向工房門口。客人是二人組,穿著年輕服飾的男性。是有看過的臉孔。


    「這不是胡默爾大人與修泰貝爾德大人嗎?許久未見。」


    見習生一說完我就想起來了。兩個人都是在某次的競演大賽中,在路的麵前彈鋼琴的鋼琴家。


    「聽說今天奈涅特師傅有來?」


    「希望鋼琴可以重新調一次音呢。」


    「果然那種高價物還是想讓師傅親自檢查呢。」


    兩個人一邊說著,走入了放置著各種鋼琴的展示空間。


    奈涅特小姐一副冒犯到人的模樣看向工房入口的方向,對路說了一句「不好意思,路德維嘉」後,就穿過各台鋼琴之間的縫隙,往展示間過去。


    「兩位,歡迎光臨。」


    「嗨,奈涅特小姐,最近似乎很忙呢。」


    「果然我們還是決定要這裏的鋼琴,已經試彈過很多種的了。」


    兩人忽然間停下腳步,因為注意到了從作業場中露出臉來的我和路。


    「……哎呀,路德維嘉也來了嗎?」


    「喂,路德維嘉!你最近完全都不參加競奏會,贏了就想逃跑嗎!」


    路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走到展示間。


    「是誰逃走了?贏了就逃這種事情,是贏過一次以後就再也沒有勝算的弱者才會做的事。就算你們將無聊的人生中一半的時間都奉獻給練習,也贏不了我的一個音符。」


    「咕嗚嗚嗚嗚嗚」「還還還還還真敢說啊!」


    胡默爾氏與修泰貝爾德氏兩人因為太過憤怒,整張臉看起來就像蝦子一樣。


    「別瞧不起人了,路德維嘉!我可不是完全沒有對策的!」


    胡莫爾氏指著路喊道。


    「每天用手指伏地挺身五百回、還仰臥起坐一千回、甚至編出了大回轉演奏法、躍動的蝦奏法以及爆炎連擊奏法!下次的競奏會,我絕對能勝出!」啊啊,記得這個人確實也是海頓大師的弟子吧。維也納音樂界的未來真是一片黑暗。


    「哼?既然敢如此誇下海口,那就在這裏彈給我聽吧。」


    「求之不得!」「可別嚇到了!」


    兩個人一打開手邊最近的鋼琴琴蓋,奈涅特小姐的聲音就飛了過來。


    「請不要擅自亂來。」


    胡默爾氏與修泰貝爾德氏兩人縮起來了。在別人店裏擅自開始鋼琴決鬥的話,店主會生氣也很正常吧……我才這麽想著,奈涅特小姐就指向展示間角落的鋼琴給胡默爾氏。


    「胡默爾先生按鍵較重,而且是裝飾音偏多的演奏方法,所以請彈這台99年型的鋼琴。修泰貝爾德先生擅長細微的經過樂句,所以是04年d型!請不要亂決定自己要彈的鋼琴!如果想更接近路德維嘉的技術,請照我說的作。」


    為什麽你興致這麽高昂啊。好像變成奇怪的發展了。不過胡默爾氏與修泰貝爾德氏的演奏,前一陣子就已經聽過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地方,就算再聽一次也不會有什麽改變吧——原本這麽想的我,卻在流泄而出的鋼琴聲不禁屏了口氣。


    一瞬間,我甚至不敢相信這是胡默爾氏所彈的鋼琴。但是,在鍵盤上舞動著手指的確實是他。曲目也與當初那場競奏會相同,是克萊門蒂的奏鳴曲。然而,為什麽會如此澄澈而鮮明呢?就宛如每一個音符都化為濕濡的火花,一個接著一個綻向空中。正在演奏的胡默爾氏臉上也泛起紅潮。樂句法更添鮮豔,裝飾音變得更加華麗。即使如此,和聲的流動卻依舊沒有生出一絲縫隙。


    總覺得我已經懂了路為什麽會選擇奈涅特小姐。她真的、真的是一位相當特別的製作者。無論在多麽深重的迷霧之中,都能替人照耀出幾公裏後的路。


    一鼓作氣彈完第一樂章的胡默爾氏喊著「怎麽樣啊!」,一邊看著路。


    「哼,隻不過是變得比較像樣了而已。」路走向胡默爾氏。「是因為奈涅特的鋼琴很優秀,跟你的技巧沒有關係。這台鋼琴給你彈實在太浪費了,我來讓你見識一下。」


    「哦哦!你終於要露一手了嗎!」


    因為路一股幹勁滿滿的模樣,事情又往更奇怪的方向發展。就連奈涅特小姐都打算阻止的時候,工房門口的鈴聲再度響起。


    「奈涅特小姐,聽說今天您在!」「奈涅特師傅,啊啊太好了您在啊,想拜托您幫忙修理」「奈涅特閣下!我可是等很久了,今後的型號想要一個也不剩地全買下來,所以請務必告訴我往後的行程表!」


    不管是音樂家還是業餘者,一大群人如雪崩般湧入工房。奈涅特小姐瞪大雙眼,向後退了幾步。


    「您看,師傅,太久沒回來就會變成這樣喔。」見習生聳了聳肩。「隻有我一個人應付不來的。」


    「我不是說了嗎?我正忙於路德維嘉的工作,才沒有修理或者接受預約訂作的空閑——」


    電鈴毫不中斷地響著,客人一個接著一個進入電腦,一發現奈涅特小姐就大聲喧嘩。


    「奈涅特師傅!」「想請您幫忙把鋼琴漆成紅色!」「拜托您製作一台可以提高財運的鋼琴。」「可以變得受女孩子歡迎的鋼琴也——」


    奈涅特小姐的背顫抖了一下。


    我還想著難道她要像平常一樣,將客人全部打出店外嗎,但卻並非如此。她拍了拍柱子,大聲叫道。


    「請排成一列!」然後又對見習生喊著。「把訂購單與報價單給我!」


    我愣在一旁,看著奈涅特小姐那驚人的待


    客手法。訂購單與行程表一瞬間堆了起來。見習生正在將客人用馬車載來的鋼琴搬入作業場。最後,奈涅特小姐對著站在一旁好像很閑的我說。


    「歌德老師,倉庫裏的存貨確認就拜托了!」


    ……咦?我?為什麽?雖然有著疑問,我卻沒有問出口。被奈涅特小姐的氣勢壓倒,我開始拿著帳本,無數次往返倉庫與工房。趁機瞄了一眼路,她還在與胡默爾氏他們高談闊論著鋼琴,似乎沒有幫忙的時間。


    客人逐漸減少,我開始收拾亂七八糟的作業場時,奈涅特小姐將畫得一片黑的行程表留在備忘欄上,趴在桌上。(神奇注:原文是cork board,直接翻軟木板似乎有些奇怪,於是這大概是那種可以用小釘子釘些紙條上去一類的東西,咱就這樣翻了,有更好的翻譯歡迎指教。)


    「……我又來了……明明還在忙路德維嘉的事,又接了一堆工作……」


    我看向展示場。路還在與兩名音樂家同僚切磋鋼琴。還真不會膩。


    「沒問題嗎?這樣的工作量。」我畏怯地問。奈涅特小姐在幾乎沒有空白的行程表上,又追加了自製發電機與自製真空管的行程。看起來完全沒有打算減少路那邊的工作的意思。


    「我會減少吃飯與睡眠的時間!」


    「對身體不好,不行啦!」


    「不然該怎麽辦呢,難道要將我在床上看著路德維嘉的照片翻來覆去的時間給減少嗎!」先給我減少這個啊!


    對著筋疲力盡的奈涅特小姐,我再次悄悄開口問道。


    「為什麽要這麽緊緊地逼迫自己呢?」


    最初,我隻是以為她因為太喜歡路,喜歡到束手無策而失去基本判斷能力而已,不過看了今天的狀況似乎並非如此。為什麽這個人要這樣逼迫自己呢?


    「鋼琴如果隻是鋼琴的話,那樣並不算完成。」


    奈涅特小姐就這樣趴著臉小聲說。


    「……咦?」


    「如果隻是放著的話,鋼琴就隻是木材與金屬塊而已。要交到客人的手上、確實調好音、讓客人彈,這樣才是確實完成。如果隻有我的話是不行的。」


    雖然奈涅特小姐的回答好像跟前麵的話題接不起來,不過我大概知道她想表達的事情了。這個人與路是一樣的。是一名藝術家。將火焰傳達到人們心中的喜悅,比任何一種麻藥都還要更加強烈、更加甘甜。隻要嚐過一次這種味道,耳旁那渴求的聲音就不可能停下。


    我什麽都說不出口。奈涅特小姐太過耀眼了。她已經決定要將自己的生命的一切,燃燒在鋼琴之中。那是祝福,也是詛咒。但是,卻沒有人可以要她別這麽做。因為這就好像叫她別活了是一樣的。


    所以,我能說出口的,就隻有一句無聊的話。


    「……我明白了。我會盡量做一些有營養的食物帶過來的。」


    「非常謝謝。我對歌德老師的燉南瓜其實相當喜——」說到一半,奈涅特小姐突然站起身。「您、您都讓我說了些什麽!這樣子歌德老師不就好像我的情人嗎!」又來這個啊!


    離開工房時已經過了中午。雖然天氣晴朗令人開心,但劃過耳旁的風卻堅硬而寒冷。德國那一點也不溫柔的秋天已經早一步來到了維也納。


    「真是的,原本隻是來和奈涅特說幾句話,時間還過得真快。」


    路說道,一邊圍起圍巾向前邁步。就在我正打算追上她的時候,身邊突然飄出一陣氣息,黑發在秋風中飄蕩,碰觸到我的肩膀。是梅菲。


    「奈涅特.修特萊雅大人……一如既往地是一位可愛的人呢。」


    梅菲回頭看向工房說。在玻璃窗的深處,隱約可以看見作業場裏的黑色圍裙身影。惡魔發出色情的笑聲。


    「太過緊繃而有些脆弱的人呢,真想好好欺負一下。」


    「你在說什麽鬼話?」


    我才問出口,梅菲就消失了。如同字麵上的意思,像煙霧一般消失了。


    「梅菲說了什麽嗎?」


    路皺起眉,看向前一秒惡魔還飄浮著的空中。現在隻剩下冬日那凍結的晴天。


    「因為是惡魔,所以喜歡看人類煩惱的模樣吧。奈涅特小姐沒問題嗎?看上去很疲弱的樣子。」


    「我也有點後悔說了那種好像要她趕進度的話。」


    「路沒必要為此後悔吧?畢竟你是客人,決定要不要接受工作的又是奈涅特小姐。」


    「嗯……雖然是那樣沒錯……」


    我們通過滿是枯葉的街道,走向運河的方向。傾斜的陽光將兩人長長的影子往石路麵拉了過去。


    「看到她這麽緊迫的模樣,就有種想要取消委托的想法。自己的生活都搞得一蹋糊塗了,而且要是被法軍知道,好像又會變成麻煩的事情。」


    我什麽也說不出口。隻能一邊看著自己影子的邊緣,一邊配合路小小的步伐,踩著枯葉向前踏步。馬車追過我們。運河的船塢傳來了通知到港的聲音。


    「當然,現在也不可能取消委托了。這是矜持的問題呢。」


    路囁嚅道。


    就算可能會犧牲些什麽,也貫徹著自己音樂的路。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正在做著相同事情的奈涅特小姐。


    吶,也就是說隻有你一個人停滯了腳步吧?我不出聲地詢問。因為,就拿鋼琴曲來講,最近不是連一個音符都沒有寫嗎?是《熱情》讓你停滯的嗎?是打算用奈涅特小姐做不出鋼琴為理由,讓那首鬼子一般的曲沉入湖底嗎?(神奇注:鬼子,查到的意思隻有不像雙親的孩子、以及誕生時就有牙齒的孩子等意思,這邊大概懂意思卻不曉得怎麽翻比較好,日文高手麻煩指點。)


    我的確討厭那首奏鳴曲。不過,正因為如此,我才沒辦法默默看著那首曲子被這樣舍棄。為了路也好、為了奈涅特小姐也好,我應該還有什麽可以做到的事。因為我知道未來。要是有什麽……可以想起來的話……


    我彎起手臂,一邊踏步一邊翻攪著記憶,那段母親所告訴過我的鋼琴製作曆史。


    「……啊。」


    我突然想了起來而停下腳步。路回頭看著我。


    「怎麽了?」


    「我想到一些事情了,還有其他地方要去,你先回去吧。」


    「跟奈涅特的鋼琴有關的事情嗎?」


    「是那樣沒錯。」


    「那我也要去。」


    「等等,路還是別來會比較好吧。因為我要去瑪莉那邊。」


    路立刻露出了「嗚欸」的表情。(神奇注:總之想吐吧)


    *


    維也納舊市街的南方,有著名為美景宮的、美麗的夏色宮殿。這個宮殿的後麵,有一座名為史懷哲庭院的綠色公園。從我們居住的公寓前往,大概是十幾分鍾的距離。


    在顯眼高大的樹木生長茂盛的角落,有一間用紅色磚頭蓋起的屋子。門上蔓延著藤葛,庭院的草更是茂盛得亂七八糟,完全看不出來是人住的地方。基本上也不會有訪客。這也是當然的,因為這裏的居民是幽靈。


    不過那一天,我在門的對麵看見了人影。我弄響玄關的門環,看了看二樓的窗戶,在滿是雜草的庭院的繞來繞去。那是曾經看過的身影。穿著衣領很高的黑色衣服,以及那白金色的頭發。


    在我朝他搭話之前,卡爾先注意到了我的氣息,轉過頭來瞪著我。


    「為什麽你這家夥會在這?」


    那句也是我的台詞。


    「卡爾才是……怎麽了嗎?找莫劄特有什麽事?」


    「這裏果然是叔父的家對吧?」


    「叔父?」


    「莫劄特的老婆是我堂姐。」


    「咦……啊。」


    對耶。莫劄特夫人康斯坦的舊姓是「韋伯」。原來是卡爾.瑪麗亞.範.韋伯的親戚嗎?


    「家中那群老頭老是對我用『伯母』來稱呼康斯坦。年紀也有點差距。我也一直以為莫劄特就是叔父。」


    「啊、沒有見過麵吧?」


    「接下來就要初次見麵了。真的住在這裏?雖然照師兄給的地圖,的確就是這裏沒錯,但是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


    「住在地下喔。就算敲門也聽不到吧,大概。」


    我腦中想著卡爾究竟有什麽事要來,一邊帶他進入屋內。


    從廚房的地板進入下方那漆黑的樓梯,打開盡頭的門後,立刻傳來簧風琴那不規則的樂音。


    「……瑪莉,鍵盤與踏板的配合再好一點。從剛開始就亂七八糟的,難以入耳。」


    「啊嗯,沃爾菲,既然你這麽說的話不如自己踩踩看。」


    「喂喂,我的腳消失之後可是還沒回來啊,雖然瑪莉重要的第三隻腳早就複活了呢,呀哈哈哈哈哈!」


    「真是太棒了,沃爾菲,不過要是你這樣從後麵惡作劇的話,就沒辦法踩踏板了唷。」


    我與卡爾兩人呆站在門前。


    大量的燈光所照出的是一間遊戲室。桌球台有兩桌,桌子與鬆軟的沙發,藤製的搖椅並列在一起,牆壁旁還有好幾種樂器。定音鼓、鍾琴,掛在牆上的小提琴與中提琴,占據角落那小台而美麗的鋼琴,在那旁邊則是腳踏式的簧風琴。


    風琴前的椅子上坐著一男一女。蓬鬆的金發搖晃。女人坐在男人的膝上,好像是讓女人踩踏板,男人來彈鋼琴的樣子。我還以為這就是剛才聲音會零碎成那樣的緣故,但看來原因不隻如此,男人將手從女人長袍的接縫中伸進去,好像在摸著什麽的時候,就會有甜美的嬌喘聲——


    「哦呀?是客人呢。怎麽辦,瑪莉?要停止演奏嗎?停止互相愛撫嗎?」


    「啊嗯沃爾菲,別停。反正都已經不當人類了,乾脆什麽都別停吧。」


    「先停止那猥褻的談話吧。」我不自覺地應道。


    「呀哈哈哈哈,這不是歌德嗎,好久不見了呢。」


    男人輕輕地將女人用雙手抱到長藤椅上,朝我走來。不管是那頭銀發,還是浴袍一樣的衣服,都十分淩亂。這位看起來好像二十歲左右的輕浮男,就是(已故的)沃夫岡·阿瑪迪斯·莫劄特。


    「好久不見。雖然想問問近來狀況如何,不過看剛才那麽精神的樣子,似乎是完全沒問題了呢。」


    莫劄特在路的演唱會那晚因為太過亂來,而差點完全消滅。我把視線轉向他的腳下,長袍下透過涼鞋看到的腳尖雖然還有些透明,不過想到他是下半身幾乎完全消失,這樣看來應該是回複的差不多了。


    「多虧你,讓我跟瑪莉可以再兩天內做大概七次呢。」莫劄特猥褻地笑道。


    「那還真不錯呢……」要是完全恢複的話,他的性欲會變得怎樣啊?會成為造成公共危害的等級吧?


    「沃爾菲才厲害呢。」


    在睡椅上一身淩亂的女性笑著說,她是莫劄特的愛人,那位有名的瑪莉.安托瓦內特。


    「每個晚上都匯愛撫人家唷。好幾次都差點升天了呢。」「早就升天了吧。」


    這兩個人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死了。如果要省略一些詳細過程來說明的話(或者該說其實我也隻略知一二),就是由於神明的特別允許而讓他以靈的模樣回到地上。這件事,卡爾已經從海頓大師那邊聽說了嗎?我這麽想著,往背後窺去,他從最初的驚愕恢複並將我推開,站到莫劄特麵前。


    「呃、這位是是卡爾.瑪麗亞.範——」


    在我介紹完畢前,卡爾先開口詢問了。


    「就是你嗎……你就是莫劄特嗎?沃夫岡·阿瑪迪斯?」


    「正是如此。為神所愛的史上最強音樂家。你是?這樣看上去,好像是因為失去聲音,而專注於鋼琴及指揮的一名音樂家的樣子。」


    卡爾驚訝地說不出話。我一邊吃驚於莫劄特的眼力,一邊想著就算別這麽明白說出來也可以,然後悄悄地看著兩人的臉。


    「我的事情怎麽樣都無所謂,倒是你。」


    卡爾立刻又重新站到莫劄特麵前。


    「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並沒有活著喔,這沒有實體。」莫劄特指了指透明的腳。「所以不管怎麽和瑪莉幹翻天也生不出孩子,哈!正合我意!」


    「不是能碰到樂器嗎?」


    「那又如何?」


    「那就作曲啊!」


    莫劄特睜大眼睛。我也嚇了一跳,看著發怒的卡爾的背。


    「因為聽說你是死人,還以為你隻能像骷髏一樣卡搭卡搭地說話,不過這看起來不就是人類嗎?活蹦亂跳的啊!既然如此就給我搞音樂,給我完成安魂曲啊,新的歌劇也快點寫出來!」


    有話想說的莫劄特眨了眨眼,聳了聳肩,重新坐回風琴前的椅子。


    「為什麽我非得這樣被你說不可呢?」


    「都是因為你早死,德國歌劇的發展才陷入停止。看仔細了,現在的歌劇界全都是義大利人。」


    「我才不管這些呢。而且路德維嘉不是也在寫歌劇嗎?」


    「那家夥本身就不是一個歌劇的作家,你也知道的吧。就算寫了也不過是一兩出而已。」


    事實上,貝多芬最後完成的歌劇,隻有之後所寫的『費德裏奧』一出而已。一名音樂家應該可以好好地看出來,她究竟是不是在往歌劇發展吧。


    ……話說,那個啊卡爾,你現在是在說什麽?是為了對莫劄特抱怨而來的嗎?


    「你寫的才是最正統的。要是你寫的話,國內肯定會歡聲雷動。」


    「我已經寫了『魔笛』吧。那可是凡夫俗子花上一百年也無法徹底理解的傑作,給我就此滿足吧。」


    「腳本莫名其妙,大規模的合唱也太少,從你死掉的時候就這樣被說了。」


    「唉呀唉呀,真是任性的少年。光是僧侶們的大合唱還不滿意嗎?要是你這麽喜歡德國的話,我的義大利歌劇不管哪出都好,都用德語演出吧。」


    「你以為我沒試過嗎?因為你用義大利語作曲,要是轉換成德語的話,在韻律之類的地方都一定會出現漏洞的吧。那首『女人皆如此』,腳本沒有個明確方向,換成德語之後整個不堪入目。」


    「我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麽毒舌又熱心的粉絲呢。真是太有趣了,好希望生前能遇到你啊。」「誰是你的粉絲!除了你這家夥以外沒有其他人的德國歌劇能讓我更廣闊涉獵,所以才把你所有作品都研究過了而已!」不,這不管怎麽看都是大粉絲吧。


    「總而言之,因為很麻煩所以我不寫。我可是引退之身。」


    卡爾咬了咬牙。


    「我還真沒想到叔父居然如此固執……」


    「沃爾菲不寫的話,那你來寫不就好了嗎?」


    瑪莉小姐,能不能別突然說出這種正解呢?


    「我不是作曲家。」卡爾說道。「……有試過寫了幾曲,但卻無法成形。」


    「那真是可惜啊。呀哈哈!比起憎恨我,不如先埋怨自己的無才吧!」


    「要是沒有才能的話,吃巧克力不就好了嗎?」(神奇注:名句,應該不用特別講了吧?)


    卡爾一臉被冒犯的樣子,沉默了一會。


    「你的要事隻有那個無理的宣稱嗎?是這樣的話就快給我回去。」


    「……我忘記正事了。」卡爾抓了抓銀發。


    「居然另外還有正事嗎……」莫劄特歎了口氣。


    「在叔父認識的範圍內,幫我弄來一張


    貴族之類的有錢人的介紹書。偽裝成遺言書,這是為了讓我們樂團可以快點在維也納接到工作。」


    我嚇了一跳,看向卡爾的側臉。莫劄特也楞在原地。因為突然被要求這麽麻煩的事情吧。


    「……介紹書?……雖然這樣的貴族我要找幾個有幾個,不過為什麽我非得做這種麻煩的事情?再說你也沒有什麽值得我介紹的吧,明明才第一次見麵。」


    「當然有。你是我的堂兄弟。」


    莫劄特稍稍挑起了眉。


    「……我不太懂你在說什麽。」


    「我沒有報上自己的名字嗎?我是卡爾.瑪麗亞.範.韋伯。」


    「韋伯……」


    注意到這點,莫劄特張大眼睛。


    「你的女人是我的堂姐,既然義理的堂兄弟,替我介紹也可以吧。要是了解的話就快替我寫。」


    「什麽,打算威脅我嗎?要是不幫你寫的話,就要對康斯坦斯告狀嗎?想告訴她我還在維也納的事情嗎!」


    「我並沒有那種打算,隻是想讓你幫我寫而已。」


    「這不是拜托人的態度吧,這是威脅吧,是吧!」


    「我打從生下來就沒有那種圓融的社交性,好了,快點幫我寫。」


    「雖然表麵上說這種話,其實康斯坦斯早就知道了對吧!」


    「不可能吧,根本就沒見麵。」


    不曉得平常那傲慢的態度跑去哪了,我用冷淡的眼神看著狼狽的莫劄特。看來是個很嚴重的妻管嚴。隻是他和瑪莉同居的這個狀況,難道不是不倫嗎?因為基督教的婚姻是「直到死將兩人分開」為止,實際上又已經死過一次了,所以婚姻關係結束……我思考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時,莫劄特用求救的眼神往我看來。


    「對、對了,我先聽聽歌德的要事吧,很重要的事情對吧。」


    「啊……」


    完全忘了。又不是特地為了替卡爾帶路才來的。


    「不過,我的事情是要找瑪莉小姐,不是莫劄特先生。就請專心在那邊的事情吧。」


    我帶著欺負人的口氣說道。


    「找瑪莉?為什麽、這到底?」「好了,紙張我也拿了過來,快點給我寫。」卡爾把莫劄特往桌子那拉過去。


    我看向躺在寢椅上的瑪莉。


    「……魔法師先生有什麽事情呢?」


    不知道為什麽,我不太會應對這個人。而且我也確信未來直到永遠都會一直不擅長應對她。


    「呃,有些想要請教的事。是關於瑪莉待在法國時的事。」


    「還真是讓我不太想想起的事情呢。是什麽?想知道被斷頭台斬斷頭的那瞬間的感觸嗎?」我希望一輩子都不要知道這個。


    「你知道艾哈爾社的鋼琴職人嗎?」


    瑪莉歪了歪頭。「鋼琴職人?」


    「是革命前的事情,被瑪莉選進宮庭裏的禦用職人們。還記得嗎?」


    「……艾哈爾、呢……這麽說的話,好像有這麽回事。」


    我想著「到手了」,一邊探出身子。剛才注意到的就是這個。我曾經從母親那裏聽過,艾哈爾是因為在宮廷中受到瑪莉.安托瓦內特的賞識才能闖出一番事業的。


    「因為人家多少也挺喜歡的,所以就讓他把許多鋼琴當成禮物了呢。」


    「對,沒錯,就是那個人。那個,有辦法取得聯絡嗎?」


    「不可能的吧?人家啊,又想不起那一位的長相,也不確定是不是有對話過呢。要是哪一位隨從的話應該會知道吧。」


    這倒也是。


    「這樣的話,那,從艾哈爾那裏有拿到鋼琴對吧?有帶到維也納嗎?」


    「人家嗎?那個在法國被處刑後,一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與沃爾菲兩人都在維也納醒來的那個人家,要怎麽樣才能把鋼琴帶過來呢?」


    也是呢……我深刻地對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恥。(神奇吐槽:那你恐怕得羞恥到死了)


    因為我的事情不過才三十秒左右就結束了,之後就隻好在原地看莫劄特一邊哭喊著「真的沒有對康斯坦斯講對吧?話說回來她會願意與你見麵嗎?那家夥像野貓一樣很敏銳的!」,一邊寫著介紹書。


    離開時,十一月那短暫的白天已經化為一片黑暗的落日了。史懷哲庭院裏巨大的樹木影子覆蓋住道路。這裏離大街的路燈光芒還有一段距離。


    「受你照顧了。」


    卡爾收起卷成束狀的介紹書,走到街上,跟我是同一個方向。因為突然有個疑問,走在他旁邊時我開口問道。


    「那個,為什麽介紹書是必要的呢?」


    卡爾銳利地瞪了過來,害我嚇了一跳。


    「啊、不是,那個、也就是說,海頓大師之類這種還活得好好的、也可以寫介紹書人不是有很多嗎?為什麽還特地要裝成遺言書的模樣?」


    「已經從師兄與薩裏埃利老師那裏拿到介紹書了。」


    「這樣啊。」


    「光是這樣可能還不夠,所以才去找叔父要。」


    「還不夠……?」


    「我們樂團的家夥沒有人可以去找到工作吧,都到了像這樣的連接有多少都不夠的程度。」


    我有一下子不太能理解卡爾說的話。直到通過大街的交叉口,街燈的光芒照在臉上的時候,我才理解了。


    這個人,隻是考慮到自己離開以後的樂團,所以趁現在全力協助關於工作的事情而已。


    「……真的打算要殺了拿破侖嗎?」


    「又是這件事?」卡爾咂了咂舌。「看來是說了太多事情了,這跟你沒關係吧。」


    正是如此。我沒有可以說服他的理由。再說我也不曉得該說什麽。


    照卡爾說過的契約內容來看,他的靈魂無論如何都會是薩米埃爾的東西。交給他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即使如此我也該說出口嗎?放棄殺了拿破侖、別再使用魔彈,隨便扔到海裏也好,直到壽命結束前都別終止無法歌唱的人生,這些話,我說得出口嗎?


    用餘光瞪著沉默的我的卡爾開口。


    「比起我的事情,先關心你那邊吧。拿破侖已經發布大陸封鎖令了吧?」


    「……呃,是啊。」


    「這就代表貿易路線全部都被控製了。法軍也有可能經由真空管的購買途徑來查出奈涅特的所在,小心點。」


    對耶,我都沒想到這。


    「奈涅特那裏,我會派兩個人隨時跟在一旁護衛。」


    「為什麽有做到這樣的必要?又不是奈涅特小姐的親人或什麽。」我脫口而出。卡爾沉默了,過了一陣子才開口。


    「……那是、……那個,要是那女人能開發出嚇死拿破侖的技術的話,也能幫上我的忙吧。」


    這個人還真不擅長說謊啊,我這麽想著。你早就已經預訂在那之前就要從這世界退場了吧?你隻是希望奈涅特小姐的鋼琴可以完成吧?隻是想要聽路的新鋼琴奏鳴曲吧。


    為什麽啊,看著大街那側卡爾逐漸遠去的身影,我差點大喊出口。明明這麽喜歡音樂,為什麽要將靈魂交給惡魔而去複仇啊。為了其他人而那麽努力著,為什麽自己的事情就能夠輕易舍棄呢?


    但是我卻沒能將其化為言語。


    歌手喪失了歌聲。那究竟是何等的絕望,我完全不清楚。我沒有說出口的資格。我目送他越來越小的身影。就在他轉過路口而看不見的時候,一股寒意突然朝我接近。我拉起大衣,蜷起身子。吸了口氣後轉過腳步,往公寓的方向前去。


    就是在我踏入史懷哲庭院的樹木們所圍起的那片黑暗時。樹梢突然開始騷動,冷峻的風就好像要撕裂我的耳朵。寒氣穿進了大衣底下,直接刺痛


    著我的肌膚。


    我的背後有著什麽,我十分清楚。但我卻沒能轉過頭去。那個東西的影子籠罩住我,皮膚可以感覺到,腳完全動彈不得。震懾住我的並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為原始的、從生命直覺所發出的警告。


    有敵人。


    就在我打算吐出氣而開口的瞬間,難以想像是自己聲音的咒文從喉嚨深處溢出。赤紅色的光灼燒著視野,好像要將肩膀扯下的重量出現在右腕,手肘的前端覆蓋著熾熱的鋼鐵,葛茲的鐵腕由於我無意識下喊出的咒文而具象化了。


    我屏住氣,轉過身。


    那家夥就站在我的正後方,還沒失去熱度的鐵腕所放出的光芒,將他那細長的身軀從下照耀出來。


    是男人。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個異型。身上滿是好像小醜一般、濃綠色與金色的豪華裝飾,衣服的表麵偶爾會有火焰流過,不停閃爍。土色的險峻麵容上,兩眼散發著不吉的青白色光芒,豎起的頭發用扇狀的帽子裝飾,像是要威嚇一般。


    喘息在我的喉嚨深處扭擰著,刺穿我的肺。


    男人的嘴咧到兩耳附近,露出銳利的牙齒。他在笑。


    「你好,浮士德。老朽那可愛的卡爾受你照顧了呢……老朽是誰,你應該知道吧?」


    好像刮擦著生鏽的銀器一般,讓人不愉快的聲音。浮士德。他知道我的名字。還有『老朽可愛的卡爾』。這樣的話,這家夥是——


    「……薩米埃爾……」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惡魔這次清楚地笑了出來。綠色的鱗裝飾像羽毛一樣發出波動。這模樣害我全身寒毛直豎。


    「作為一名地獄的住人呀,自己的名字能被人知曉,既有喜悅、亦有悲歎。真不愧是窮盡森羅萬象的博士——是想這麽說的。」


    薩米埃爾的身影撕扯著我的肌膚。


    「有儲存起來的隻有知識嗎?嘻嘻嘻嘻。」


    奇妙的笑聲穿刺著耳朵。下個瞬間,圍繞著薩米埃爾的綠色與金色的火焰遮蓋住視野。我的背部撞到樹木。


    「——啊!」


    從喉嚨裏吐出有著鐵味的吐息。薩米埃爾的指甲刺入喉嚨與肩膀。惡魔一般災禍的雙眸就在我眼前,流動著青色的光。


    「還真弱吶、好弱、太弱了。所謂的魔術師也不過是名大於實的小鬼頭嗎?」


    指甲撕裂皮膚,我感受得到血流了下來。耳朵滿是恐怖,呼吸也停了下來,肺好像被燒灼一般。混雜著殺意、有著硫磺臭味的吐息撲麵而來。會被殺。為什麽?為什麽魔彈的主人要殺了我?


    「現在那隻囉嗦的小黑狗可不在呢,乾脆痛快地殺了吧。」


    黑狗——是說梅菲嗎?我用無法成聲的聲音呼喚梅菲,卻連氣息都沒有。明明平時都隻會在沒必要的時間突然出現,這種時候卻不在。我嚐到一種血液都要凍結一樣的感覺。


    「浮——士德,你在阻止老朽將可愛的卡爾榨乾至盡吧?嘻嘻嘻嘻、不會讓你得逞、不會的哦。」


    這段話語,將熱度帶給了快要崩潰的我。


    我舉起有著沉重鐵塊的右手,總算抓住了薩米埃爾的手,將那抓著我喉嚨的手給壓回去。即使是葛茲的鐵腕之力,在真正的惡魔之前也如同洗衣夾一般無力。我的肩膀開始發出悲鳴。


    即使如此,我還是看著惡魔的兩眼。說出了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話語。


    「……卡爾的命是你救的對吧?」


    看來並沒有想著這樣的事。抓著我的手,可以感受到流入了一股唐突的感覺。薩米埃爾眯起眼。


    「哦,你知道嗎?雖沒有力量,卻有著小聰明的浮士德。」


    血色的舌頭舔了舔薄唇。


    「沒錯。老朽從很久以前就想要可愛的卡爾.瑪麗亞了。不停地等、持續地等。這十九年間一直看著他。嘻嘻,然後那個戰鬥的夜晚終於來了!老朽救了倒在火焰與濃煙之中的卡爾,救了他哦,雖然隻有命呢。」


    薩米埃爾扭了扭身體笑道。


    「絕望讓人類的心乾枯、使之僵硬,再將微小的希望從那龜裂放進去。然後靈魂就會到手上。這是老朽們常用的手段。老朽可愛的卡——爾,是自己決定、自己訂下契約、將靈魂交出來的!」


    所以那又怎樣。我忍著拚死要將他的手給壓回去的疼痛,順勢瞪了薩米埃爾。這種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早就從卡爾那聽過了。


    「不過啊,浮士德。光是得到手而已,你以為就能讓老朽滿足了嗎?」


    薩米埃爾那毫無血色的麵容浮起了青黑色的血管。


    「與那隻黑狗訂下契約的你應該知道吧。所謂的得到靈魂,就是永遠在停滯的時間中滯留。既然如此!當然要將其凍結在最棒的瞬間啊!懂了吧?」


    惡魔的聲音滿是興奮。雖然不想知道,但我知道薩米埃爾說的是什麽意思。這與梅菲斯特菲蕾斯是一樣的。就像那家夥要將我的靈魂在得到絕頂滿足的瞬間給拿走一樣,薩米埃爾他——


    「老朽要將卡爾的靈魂推向絕望的深淵。朝著憎恨的拿破侖擊出子彈,將他打到地麵,瞄準了心髒,不給藉口的殺了他——但卻沒能完成而敗退,被自己的魔彈給貫穿的瞬間,老朽就是想要這個啊!就好像蟲子被關在琥珀中的那個瞬間,永遠地將其放在掌心中愛撫!嘻嘻嘻嘻嘻嘻」


    惡魔銳利的牙齒之間,充血的舌頭蠢動著。


    「浮士德,你可在阻止老朽的願望啊。」


    我的喉嚨發出聲響。


    「……所以就要殺了我嗎?」


    「你的死,對老朽或是對老朽可愛的卡爾來說都是件令人開心的事情啊。卡爾也說了你很礙事吧?」


    被說出這種不想想起的事實,替我的憤怒點燃了火。我緊咬臼齒,瞪著薩米埃爾的雙眼不放,將全身的力量聚集到右手。鋼鐵再次發出熱度,灼燒著眼睛與肌膚。好像隻要繼續握著就會崩潰一般。折斷他的手腕、將他打到地麵,殺了他——


    惡魔的身影突然間消失無蹤。


    我粗魯地大口喘氣,離開那棵樹木。左肩的疼痛與右邊的沉重混雜在一起朝我襲來。有一股好像肉燒焦的味道。緊張一解除,汗水就湧了出來。薩米埃爾怎麽了?跑哪去了?


    「——真是弱呢。真弱、真弱。」


    我的背脊冷不防地顫了一下。聲音是從正後方傳來。但我連轉過頭去的空閑都沒有。被綠色火炎裝飾包覆的兩隻手抓住了我,長長的指甲刺向我的喉嚨。


    「那就是葛茲·馮·貝利欣根的鐵腕嗎?打倒了帕格尼尼,所以就相信它嗎?嘻嘻。」


    薩米埃爾的聲音直接流入耳朵,我又感到一股恐懼。心正在逐漸枯萎。覆蓋著右手的熾熱重量——葛茲的鐵腕正在蒸發。


    「想殺了惡魔嗎?惡魔就是靠著純粹的欲望而存在、而存在、而存在的啊!殺不死的,殺不死的哦。會死的人,是你,浮士德。」


    薩米埃爾長長的手指刺入我的氣管。血緩緩流下的感觸,好像要將我的靈魂扭來撚去。會被殺。會被殺會被殺會被殺——


    就在這時,從眼前的黑暗,以好像要將天空劈開的氣勢分奔而出的黑影,掠過了我的臉頰,貫穿了在我後方的薩米埃爾的臉。抓著我身體的惡魔的手終於拿開,化成綠色的火焰散去。取回身體自由的我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轉過身去看。浮在空中的薩米埃爾的身體化作數千的火粉,被風吹走,散落在黑暗之中。


    「……十分抱歉,yuki大人。」


    耳旁傳來聲音。我的喉嚨發出感到安心的感覺。真沒想過居然有一天會因為這個聲音而感到如此放心。


    黑影進入視野。長而柔順的黑發碰觸到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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