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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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圖:工口楓


    不用說也知道,我有兩位外公祖父、四位曾外公祖父、八位高曾外公祖父,再上去又有十六位父親……每回溯一代,祖先的數量都會分毫不差地倍數成長。若如此任思緒順著廣大族譜奔騰而上,會有種地球從前到處都擠滿了人,之後代代減半,到了現代集約成我一個的錯覺,但實際上恰好相反。感覺真是奇怪。


    我對任何事都會認真聽完的外公這麽說之後,他思忖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告訴我:


    「這沒什麽好奇怪的,你的想法大致上並沒有錯。」


    這回答使我錯愕地張著嘴抬望外公的臉。


    「隻要是人就難免一死,地球其實到處都堆滿了死人;隻是他們都已經歸為塵土,沒人注意到而已。」


    我心裏一寒,不禁低頭看看腳底。當然,那裏隻有鋪了地毯的客廳地板,沒有沙塵,更沒有骨灰、屍骸。


    「外公隻是想說,死人遠比現在活著的人要多上太多太多而已啦,不用怕。」


    外公似乎是被我害怕的樣子嚇著了,稍微放柔語氣如此補充。我抬頭再問:


    「所以外公才老是指揮死人的曲子嗎?」


    聽我這麽問,身為指揮家的外公表情看來極為苦惱地說:


    「……算是吧。嗯,死人寫的曲子比活人多很多,這也是原因之一。不過也不全是這樣。」


    外公皺著眉,一下叉手一下開掌地摸索合適的詞句。


    「管弦樂這種音樂形式已經不合時代潮流了。你知道以前的曲子為什麽都那麽長嗎?因為那個年代沒什麽娛樂,也沒有錄放音機。辦一場演奏會,對樂手和聽眾都很花成本;要讓雙方都能盡興,就隻有盡量拉長演奏時間,讓音樂滲進每一個人的細胞才行,但時代已經不同了。」


    我的親戚多是善於論理的人,而外公更是其中翹楚,對仍是小學生的我說話也是這種論調。當時我能聽懂的,連一半都不到。


    「所以呢,隻為創作而創作管弦樂的作曲家愈來愈少,因為那賺不了錢。因為這個緣故,我的曲目就漸漸變得全是死人的曲子,就是這麽回事。」


    「可是外公最近不是都在指揮電玩遊戲的音樂嗎?我也有去聽喔。好想再多聽一點喔。」


    外公苦笑著回答:


    「那些啊……被樂評之類的批得可難聽羅。」


    「他們說外公的壞話嗎?」


    「就是啊,報紙和音樂雜誌上都有。」


    「可是大家都拍手拍得很高興耶?」


    外公眯起限摸摸我的頭。那是皺紋密布、凹凹凸凸,單憑一枝指揮棒就征戰國內外管弦樂團數十載的有力的手。


    「沒錯,這樣就夠了。我就是為了這樣才指揮樂團的。」


    「那他們為什麽要罵外公?」


    「因為那也是樂評的工作呀。」


    真是奇怪的工作。當時的我是這麽想的,不過我的祖父正好就是外公口中的音樂評論家,而他也說過類似的話——這世上有能說的壞話和不能說的壞話,有錢拿的才是能說的;你現在還沒有那種本事,所以不可以罵人……如此。


    「誰教我說電玩遊戲的bgm是不折不扣的現代音樂。靶子這麽大,不被打才怪。」


    我不解地歪了頭。


    「可是那是現代的音樂沒錯啊?」


    「就是啊。那些曲子都是用繼承歐洲傳統音樂的手法和樂器寫成的,本來就是現代音樂嘛。現代的有能管弦樂作曲家想一展長才,都隻能替遊戲、動畫或連續劇這些有影像的東西寫曲,因為其他領域不需要他們。其中最大宗的,就是遊戲。演奏管弦樂需要很多的人,以前隻有能夠請來一整個樂團的作曲家才有辦法創作管弦樂曲;但現在有了電腦,每個人都能在自己桌上生出一組管弦樂團。多虧了電腦的進步,新時代的才華才能從我們想也沒想過的土壤中萌芽。不對,應該說我所認知的現代音樂,就隻存在於那片土壤之上。可是,不是每個人都能認同我的想法,就是一些死巴著『古典』兩個字不放的人。」


    這番話別說一半,就連兩成我也不懂,但我仍能感受到外公的熱情話語隱含幾分哀愁。


    「唉,全都死啦。」


    外公的呢喃中有一種使我發涼的情感。抬頭一看,他深邃的眼眸裏,蕩漾著夕陽西沉在即的海色。


    「音樂廳就是一切的那個年代的音樂家全都死啦,那樣純真的音樂形式也跟著一起死了。可是,我們的眼裏不能隻有那些故人的名字,因為他們留給我們的遺產都還活著;那些遺產沒有形體,純粹是音樂本身,而且萬世不朽。其中,他們的思想、呼吸和層層堆砌而成的技術都活在我們心裏。我們能做的,就隻有敞開心胸接受那些音樂,以現在所能的方式演奏它們而已。」


    說到這裏,外公終於放鬆他嚴肅的神情。


    「……這些話對小幸來說,大概有點難懂吧。」


    我也放鬆緊繃的心,點了點頭。我已經開始擔心外公是不是忘了,他的對象隻是他念小學的孫子。外公如岩石般粗糙但溫暖的手又在我發叢間援弄。


    「不好意思啊,外公話說得太多了。既然是音樂家,就該用音樂來表達才對。下次外公也會請你們來聽演奏會,這次有你媽媽最喜歡的理查·史特勞斯和亨德密特,一起來聽吧。希望到時候,你能夠了解外公想說的話。」


    我含糊地點點頭。


    不過到最後,我還是不懂外公的意思。忘了是何原因,我沒辦法去那場演奏會;後來買了亨德密特的cd,但怎麽聽也不喜歡。


    隻知道,外公的話至今仍在我心中流連不去。


    那是一段關於由故人們所遺留,現在依舊活在人們心中的遺物的話。


    ※


    來到維也納第二年的冬天,簡直冷得不像話。無論在火爐裏塞進了多少柴火,寒風仍不停從門窗縫溜進屋裏。


    若說日本冬天的寒冷像是劃破皮膚的鉤爪,在奧地利的寒冷就是刺進肉裏的利牙了。在室內,即使是穿著外套也無法忍受,到頭來還是得從體內弄暖身子。於是我到廚房燉煮豬肉、豆子和南瓜,卻使得一股揪心的鄉愁湧上心頭,滿鍋的蒸氣薰得我都要掉淚了。


    好想回日本啊。維也納沒有柴魚、沒有昆布,醬油、味噌、茼蒿、香菇、白蘿卜全都沒有。我真正想吃的,是日本的火鍋啊。


    但如此突發且實際的思鄉之情,全都在肉燉出美妙香氣時縮回了心底。饑餓真是不幸的最大根源。將菜肴盛盤、撒上胡椒時,我已將日本的種種拋到九霄雲外了。


    盛好另一盤後,我不經意看看房門。


    平常這種時候,早就有人順著菜香過來纏人了,不過這兩天都靜悄悄的。吵鬧的鄰居突然靜成這樣,實在教人擔心。那家夥該不會還在沮喪吧……


    我將盤子放上餐盤、進到走廊,踏過冰得彷佛結了凍、每一步都可能踩出裂痕的地板,到隔壁房間敲門。


    「……小路,你在吧?」


    沒人應聲,不過我能感覺有什麽在裏頭蠢動。於是我將餐盤擺到門孔邊,好讓肉湯的味道流進房裏。


    「中餐做好羅,你早餐都還沒吃吧?」


    「自己進來。」


    聽見少女煩躁到極點地這麽回答,我便轉開門把。


    光是捧著餐盤穿過堆滿樂譜、幾乎無處可踩的房間抵達最裏頭的寢室,就差點把我累死。床上有座形狀詭異的毛毯山,裹滿毛的白色粗尾巴、黑色細尾巴和大把紅發從毯邊露了出來。


    「都中午了耶,你想睡到什麽時候?」


    「睡到我高興為止啦!」


    毛毯山如此回答,最近她都是這個樣。嫌麻煩的我不打算多費唇舌勸她下床,掀開毛毯一角就直接將餐盤塞了進去。


    「你做什麽啊,野蠻人!」


    毛毯一部分隆起成頭的形狀。


    「竟然這麽亂來,你就這麽想用食物引我上鉤嗎?真是太天真了!太天……不會太甜也不會太鹹,鬆鬆軟軟又很香濃,唔、嗯、嗯嗯嗯,這個好吃。」明明就整條上鉤了嘛。


    這時,外露的尾巴全都縮進毛毯,底下傳出喵喵喵的喧鬧聲。


    「啊,慢著,你們這些貓怎麽會想吃這麽燙又味道這麽重的東西呀!喂!你還舔,貓不是怕燙嗎!」


    五隻貓和一隻女孩在毛毯下搶湯的畫麵浮現在我腦中。沒多久,小路掀開毛毯一角,探出她紅發的頭,接著將見底的盤子一把擱在枕邊。


    「別以為再給我一、兩盤就能騙我下床喔!」


    想再吃就直說嘛。


    當我從自己房間端回重新盛滿的肉湯,五隻貓咪已經全出了毛毯,在地上坐成一列等我,並在見到我時合唱乞食之歌。幸好我早有準備,在地上擺條魚乾就一口氣堵住了五張小嘴。


    這次小路將毛毯整個掀開,從我手上接過第二盤大口啃食。她的睡衣和紅發都亂七八糟,明明睡到了大中午,黑眼圈還是那麽深。


    這就是我的鄰居路德維卡·馮·貝多芬,也就是在我所學的曆史中,名叫路德維希的那個樂聖貝多芬。在我讀過的所有傳記裏,這位樂聖都是個情緒起伏劇烈的人物;認識小路後,我才深深明白完全就是那麽回事。無論是發怒、歡笑或是沮喪,她都放開煞車猛踩油門,讓人很擔心她的精神狀況。


    「吃飽以後,要不要出門散步透透氣呀?雖然很冷,可是天氣不錯喔?」


    聽我唯唯諾諾地問出如此小市民般的提議,小路立刻撇過頭去。


    「散步哪有辦法消除我的悲傷啊。太陽那種東西幹脆就這樣結凍算了,哼!」


    小路又掃空了湯盤,毛毯一蓋就睡起回籠覺。我歎了口氣,在貓群邊蹲下


    「一直難過下去也不是辦法啊,那又不是你的錯。」


    床腳邊正好有張被揉得皺巴巴的傳單。上麵印著一對男女在牢籠背景下互相依偎的老式插圖,頂端的標題是「fidelio」。


    ——〈費德裏奧〉。


    那是小路所作的第一部歌劇,於去年年底首度公演。由於評價極差,使她心情跌落穀底,結鬱到現在,即使過了年也不肯下床。


    「你想想,那些觀眾都是法蘭西官兵,德文歌劇當然得不到共鳴啊。」


    說到去年年底,維也納曾遭法軍占領了一段時間。


    那個十一月的大雪夜,拿破侖率領法軍航空艦隊進攻維也納,將奧地利軍打得落花流水。在我所知的曆史中,這就是著名的奧斯特裏茨戰役。這座城市就此落入敵軍掌控,直到翌年。


    ……話雖如此,維也納也不是每個路口都有重裝士兵駐守、市民買個麵包都會被槍抵著追查身分的戒嚴狀態。十九世紀正要開始。即使戰爭尚未結束,街上也還是飄散著悠閑的氣息,市民像平時一樣工作、飽餐、買醉、為舞會或音樂會奔波。因此,小路的〈費德裏奧〉首演也隻有稍微延後幾天。


    問題是這場意義重大的首演是在占領期間開幕,所以台下坐的幾乎都是法軍將校級人物。


    「……下次觀眾就應該都會是德意誌人,放輕鬆嘛。」


    聽我這麽說,小路掀開毛毯跳了起來。


    「少不經大腦亂安慰一通!哪裏是語言的問題啊!」


    小路怒發衝冠的模樣彷佛那頭紅發吸滿靜電浮了起來,就連陶醉地啃魚幹的貓咪們也嚇得轉頭查看。


    「在維也納上演的歌劇到現在也幾乎都是義大利文啊,德意誌人還不是看得很開心!」


    「啊……嗯,這個嘛,說得也是……」


    我支吾其詞,想找話解釋。


    「可是啊,大家對那些知名歌劇的情節早就熟得會背了,就算聽不懂也知道在演什麽嘛。」


    「〈費德裏奧〉的原著可是法文小說,而且是在法蘭西家喻戶曉的暢銷書!少用那種爛藉口哄我了!」


    「這樣啊,嗯嗯……」


    我何苦編這些話來掩飾小路的失敗,再被她自己一一戳破呢?我心裏不禁冒出這種疑問。


    「我已經明白失敗的原因了,我可不隻是白白包在毛毯裏哀號而已呢。經過了這一個月的反省、呻吟、苦惱,絞盡腦汁的我終於——」


    「嗯嗯,大概是因為劇本太冗長,缺乏張力吧。」「你、你既然發現了問題就早點說嘛!」


    小路滿臉通紅地在床上跳來跳去,使得彈簧歇斯底裏地慘叫。她怎麽沒注意到啊?真的整個月都在想這件事嗎?


    「嗚、嗚嗚嗚嗚,我隻是音樂家,對劇本根本是大外行。」


    「可是你對劇本倒是挺挑剔的嘛。」


    經常有劇院派人來請小路為他們的劇本譜曲,但她大多隻是翻個幾下就扔到一邊。


    在我所知的曆史,貝多芬完成的歌劇就隻有〈費德裏奧〉這麽一部;但這並不代表他輕視歌劇,寫到一半就扔在一旁不管的斷尾劇本像山一樣多。歌劇,是嚐時藝術的結晶。在這個音樂逐漸步入市民階級的十九世紀初,創造出能在大劇院上演的精彩歌劇,對於任何作曲家都是最大的夢想,而貝多芬當然也有這種野心。至於為何隻完成了這麽一千零一部——


    「因為我怎麽找都找不到理想中的德意誌歌劇嘛。」


    年少的貝多芬回答得相當簡單。


    「你理想中是怎樣?」


    「當然是兼具高貴、真誠和寫實的故事啊!」


    小路在床上手叉腰跨腿而站。但這個小不點就算墊了張床也沒比我高多少,毫無魄力可言。


    「像時下流行的義式喜歌劇那樣胡搞瞎搞的劇情,我已經打從心裏看不下去了。就連莫劄特師兄的歌劇也隻有曲子動人,劇情卻都糟到極點。想用我的曲子,當然非得是高潔、嚴謹又厚重的故事不可啊!」


    「厚重……嗯,劇本的確是很厚重沒錯啦。」就物理性質來說。


    「沒錯,想打動觀眾就一定得具有榔頭一般的重量……不對啦!」


    小路氣得往自己大腿用力一拍。我實在沒想到她也會玩唱和吐槽。


    「不準趁機擾亂我,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替你送午餐啊……」


    「唔……對喔。再給我一盤。」


    「好好好。」


    同樣一晃眼就清空第三盤的小路終於下了床。說了那麽多,見到她離開那張不健康的床鋪,我也就放心了。或許是我多心,她的氣色比原先好上不少。人的一天果然要從填飽肚子開始呢。


    「我不能一直這麽消沉下去,今天就開始修改劇本。」


    「怎麽個改法?」


    「這個嘛……就是改得更精彩啊。」


    「所以說具體上要怎麽做?」


    「還不就是那樣,要磅磅磅磅地華麗、咻咻咻咻地流暢又咚咚咚咚地波瀾萬丈——」


    「難怪你到現在隻完成一部歌劇……」


    「你那是什麽意思!」


    氣得齜牙咧嘴的小路隻是個音樂家,劇作不在她的專門領域;就算將她倒過來搖一搖,合適的劇本改法也不會掉出來。


    相反的,我可是靠劇作吃飯的。即使我隻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日本高中生,在這個世界,我同時也是文豪歌德。


    話說回來,要修改那部劇本啊……


    我開始回想首演那夜,我在


    側台觀賞〈費德裏奧〉的情況。至於待在側台,是為了監視觀眾席,以防企圖對小路不利的人混在滿廳的法兵裏。因此,我的心根本不在歌劇上;但是無所謂,沒什麽大影響。故事大致上是這樣的——


    一個名叫佛羅瑞斯坦的政治犯,被囚禁在賽維亞的某國立監獄中。這裏的典獄長皮沙羅是個典型的大壞蛋,佛羅瑞斯坦是因為打算舉發他才遭誣陷入獄。其妻蕾奧諾蕾知情後,為解救丈夫而女扮男裝,潛入監獄當見習獄卒,當時她所使用的假名就是劇名「費德裏奧」。這男裝一扮,就裝扮了整整兩年。認真的工作態度使她不僅贏得獄卒的信賴,還贏得他女兒的芳心,甚至有意嫁給她……


    想不到,小路的歌劇竟然傻傻地將中間這兩年完完整整搬上舞台,真是蠢斃了。原作是小說當然無所謂,在歌劇這麽搞,無論觀眾是法蘭西人還是德意誌人都會無聊到睡著。


    說到那份糟糕劇本該修改哪些地方,我倒是能提出好幾個。不過見到小路坐在床邊抱胸甩腳苦思的樣子,我想還是別開口的好。


    「哎呀,為什麽呢?」


    另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使我嚇得縮起脖子。不覺間,有種感覺倚上我的肩膀,長長的黑發在我眼角流泄而下。是梅菲斯托費勒斯。這位纏上我的女惡魔每次都像這樣神出鬼沒。她彷佛將我們的對話全聽在耳裏,麵露賊笑地說:


    「路德維卡小姐困擾成這樣,您卻袖手旁觀?居然看路德維卡小姐的愁容特別可愛,就故意欺負人家……yuki大人難道是無節幼蟲→眼幼蟲→糠蝦幼蟲嗎?」


    「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就是『yuki大人難道是三級變態嗎?』的意思。」


    「我不想聽那種必須具備甲殼類幼體成長相關知識和日語能力的艱澀雙關語冷笑話,沒人叫你啦。」


    「不喜歡還吐槽得這麽仔細,yuki大人就是這點可愛,讓人家突然有種甘願為您做任何事的感覺呢。」


    「那你可以閉嘴閃一邊去嗎!」


    「你們兩個又在說我聽不懂的話了!」


    原本沉思不已的小路正凶巴巴地瞪著我們。看來我和梅菲對話時,會下意識地使用日語。


    「既然梅菲也在,就別管什麽yuki了,幫我想想辦法嘛。」


    「我明白了。為了路德維卡小姐,我梅菲斯托費勒斯就暫時忘了自己是個惡魔,化為詩神(muse)吧。您有何吩咐?」


    「這個嘛——唔,先等一下!」


    路德維卡打斷自己的話。


    「你該不是想玩文字遊戲騙我訂契約,要強占我的靈魂吧?就像娜奈特那樣!」


    要不是小路自己先開了口,否則我也想插嘴提醒。無論梅菲多貼心、外表多像人、平常和我們如何親近,她還是個惡魔。


    但這位惡魔卻宜截了當地回答:


    「不必擔心,我是無法向路德維卡小姐出手的。」


    「為什麽?」


    「因為路德維卡小姐的心,已經簽給其他人了。」


    「唔、嗯?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哎呀,我說得太曖昧了嗎?我的意思是,您戀愛了。」


    小路的臉頓時紅得不輸她的頭發。


    「我、我戀愛?你、你你你你在說什麽啊!」


    「沒錯,而問題就在這裏。」


    對於逼上前來的小路,梅菲突然正經八百地回應:


    「路德維卡小姐對戀愛認知尚淺。〈費德裏奧〉是描述夫妻之愛的故事吧?不了解夫妻之愛的您,怎麽寫得好這部歌劇呢?」


    「嗯嗯嗯嗯嗯……」


    小路的臉愈來愈糾結。將魚乾舔得隻剩骨頭的貓咪們,全在這時一臉風涼相地列隊離開寢室,大概是察覺氣氛不妙吧;我也在梅菲的嚴肅表情下窺見一張邪惡的笑臉。這家夥又想讓話題歪到沒營養的方向去了……


    「既然如此,就請您向我學習什麽是夫妻之愛吧。」


    「具體來說要怎麽做?」


    「首先是基本中的基本——迎門。『親愛的老公歡迎回來呀。想吃飯、洗澡,還是——』」


    「做菜我可不會,yuki不準我煮。」


    「因為你隻會把食物燒焦……」


    「我也不會準備洗澡水,yuki不準我弄。」


    「因為你讓二樓底下的房間都淹水了……」


    「真沒辦法。」梅菲皺起眉,但她愉悅的心情全寫在臉上。「這麽一來,您隻剩第三個選擇『想·要·我?』了。」


    「那是什麽?」


    果然是這個方向。梅菲當著無言的我的麵與小路耳語,隻見小路的臉逐漸轉成鮮紅色,有如深秋的王瓜。


    「什麽!yuki,你你你竟然還在想那種無恥的事!」


    「跟我沒關係吧!」


    「由於這情境需要男性角色,所以我就借yuki大人一用了。」又這麽雞婆!


    「再說天氣這麽冷,全身上下隻圍一件圍裙會凍死吧!」梅菲小姐,請問你到底灌輸了什麽鬼知識?


    「所以,劇本就從讓蕾奧諾蕾這角色隻圍一件圍裙上台開始改起吧。」「你居然在這個節骨眼扯到劇本上?」「女扮男裝在監獄工作,穿那樣不就直接泄底了?」問題不在那裏好嗎!是馬上會被關進瘋人院吧,


    「我第二個不滿意的,就是高潮的部分。」


    梅菲裝作沒聽見,繼續聊修改劇本的事。


    「你是有哪裏不滿意!那明明是最感人的一幕,我還覺得隻有那裏沒必要修改耶!」


    「問題就在那裏,那一幕證明了路德維卡小姐不懂夫妻之愛。皮沙羅就要對佛羅瑞斯坦下毒手時,費德裏奧擋下了他,表明真身說:『我是他的妻子蕾奧諾蕾,要殺我丈夫就先殺了我!』可是呢……」


    「這不是很感人嗎?」


    「這一點也不寫實。這對夫妻可是分別了好幾年才重逢喔?正常人才不會做那種事。」


    「不然會做什麽事?」


    「傳宗接代。」「最好是啦!」那可是生死開頭耶!「麵臨生命威脅,會激起人類想留下子孫的本能。」「應該是先激起生存本能吧!」


    「那裏又沒有甘藍菜田,要怎麽生小孩呀?」


    就連堂堂的惡魔梅菲斯托費勒斯也不禁看了小路兩眼,而我亦然。甘藍菜?


    「……路德維卡小姐……您曉得夫妻之間是怎麽生出小孩的嗎?」


    「我才沒那麽無知。不就是在夜裏一起向上天誠心祈禱,然後天一亮就到甘藍菜田裏找最大的甘藍菜剝開找小孩嗎?」


    沒想到她的性知識會貧乏到這種地步。不過仔細想想,十九世紀的性教育都是由誰來教導的呢?母親?學校?教會?當我如此掩麵哀歎時,梅菲又將嘴靠近小路耳邊低聲說:「小孩子是這樣來的……」小路的臉很快就像山間的落日一樣紅。


    「yu、yuki,你你你竟然都都都在想那種無恥的事!」


    「就叫你不要拿我當例子了嘛!」


    「可是我和路德維卡小姐又生不出孩子。」「這和拿我當例子無關吧?」「如果是我和yuki大人,那或許還行。」「這已經跟現在的話題完全無關了吧?」「yuki,你、你竟然都和梅菲做那種事……」請不要跟著一起離題好嗎!


    「拿身邊男性來比喻才能讓路德維卡小姐盡快了解夫妻之愛,否則無法突破創作瓶頸。」


    「少胡扯,你隻是想性騷擾人家吧。」


    「夠了。反正我根本不懂什麽夫妻之愛啦,我又不打算結婚!」


    小路氣衝衝地轉過身去,但惡魔的囈語沒放過她。


    「可是您現在不是和結了婚沒兩樣嗎?」


    「你在說什麽?」


    「哎呀,還想裝蒜。有人為您燒菜、打掃房間、準備洗澡水還喂小貓——」


    「扯、扯到yuki做什麽!跟跟跟跟他無關吧!」


    「我又沒說是yuki大人。」


    「什麽!」


    「我又還沒說是誰就自己想到yuki大人,表示您也有這方麵的自覺嘛。」


    「笨、笨蛋!我哪有那樣想!yuki他、他就像是沒有血緣的家人一樣——」「沒有血緣的家人,頭一個就屬夫妻呀。」「啊啊啊啊啊!」


    接連自爆的小路羞得滿床打滾。


    「再說,能夠在女性穿睡衣時進她寢室的男性,也隻有丈夫而已喔。」


    「怎麽不早點說啊!」你現在才計較這種事不嫌太晚嗎?「你、你們兩個都給我出去!」


    小路抓了湯匙、枕頭就扔,我趕緊逃出寢室,梅菲也竊笑著浮空跟來。


    「……你又對她開那種無聊的玩笑……」


    我一踏入冷冰冰的走廊就歎了口氣,瞪梅菲一眼。


    「我其實挺認真的呢。」


    「所以感覺才更惡劣啊!」


    「有什麽不好的。就算我再怎麽覺得路德維卡小姐可愛,也無法對她的靈魂出手;這樣的小玩笑就請您閉一隻眼吧。」


    我停下前往自己房間的腳,回頭對梅菲問:


    「那是……真的嗎?」


    梅菲露出訝異表情。


    「您是指什麽呢?」


    「沒、沒什麽,就是你說小路的心已經簽給別人的事。」


    「哎呀呀呀。」惡魔的表情立刻轉為賊笑。「您很在乎對方是誰嗎?」


    「不是那樣。呃,我隻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說好玩的。」


    「那可是事實喔。我之前不就說過了嗎?路德維卡小姐和yuki大人一樣,是藉由某個惡魔的力量來到這個時代的異邦人。」


    「這個,嗯……」


    經梅菲這麽說,我也想起來了。


    「換句話說,那個惡魔已經簽下了路德維卡小姐的靈魂。契約詳細內容雖無從得知,但為了避免一魂二契,我是不會出手的。」


    我翻舌攪動苦澀的唾液,打開自己的房門坐上書桌前的椅子,沒看梅菲是否也進了房就問:


    「你確定小路接觸過惡魔嗎?」


    「是的,就隻有這點能夠確定。」梅菲點點頭說。「看情況,路德維卡小姐本人並不記得,疑似遭到了範圍極廣的強效記憶竄改。隻可惜,我對對方是怎樣的惡魔完全沒概念。」


    記憶竄改——


    當一個人藉惡魔之力將靈魂移置到另一副年輕肉體中,那個人的過去並不會因此被抹消。以歌德為例,周遭的人都還記得變成我這模樣前的那個半百文豪是怎樣的人。


    但貝多芬呢?小路自稱十四歲,音樂生涯幾乎和年齡等長。周遭的人對貝多芬的認知,都是非常年幼就在音樂之都維也納粉墨登場的神童。換言之,在這個世界的十五年前,貝多芬是不存在的。


    與貝多芬相關的數千數萬人的記憶都遭到了竄改。就某種意義上來說,等同於完全成為了新的貝多芬。施了這種術的究竟會是多強大的惡魔呢?


    梅菲能一眼看穿波麗娜·波拿巴本身就是惡魔、薩米爾纏上了卡爾,但想不到這樣的她也看不出誰是小路的契約對象。


    「我想,那個惡魔很可能無時無刻不跟在路德維卡小姐身邊。」


    「就像你纏著我這樣?」


    「沒錯,隻是我完全察覺不到任何動靜。」


    「哦……」我望向灰蒙蒙的陰寒天空。「算了,就這樣吧。無論那家夥躲在哪裏,至少都沒有危害小路的意思。」


    「到目前為止確實是這樣沒錯。惡魔通常都會設法保護契約對象,畢竟是寶貴的顧客嘛。」


    「既然這樣,就不需要多操心了。如果又想到什麽線索再告訴我。」


    「我明白了。」


    梅菲裝模作樣地行了一禮後抬起頭,毛茸茸的狗耳朵上下跳動。她在笑。


    「怎麽啦?」


    「沒什麽,隻是感覺有點奇妙。」


    「什麽感覺?」


    「就是yuki大人對我的信賴。這攸關您心愛的路德維卡小姐,這樣沒關係嗎?我可是對娜奈特小姐下了毒手的惡魔喔?對於我這惡魔口中的惡魔相關情報,您真的不抱一絲懷疑嗎?」


    「呃……」我搔搔頭說:「沒關係。關於這部分,我還能相信你。雖然你很愛開玩笑,但是沒說過謊吧?」


    梅菲睜圓了眼睛。能讓這個壞心女惡魔感到錯愕,哪怕隻是短短一瞬間,也非常爽快。


    「你都跟了我這麽久,這一點我還看得出來。」


    那對長滿黑毛的三角形狗耳誇張地拍動好幾下。看她表情僵到現在,我開始有點擔心了。


    「……你、你還好吧?」


    「沒什麽。」


    梅菲的表情仍一樣僵硬,隻有兩耳不定,像極了剛學飛的雛鳥羽翼。


    「見笑了,我是覺得欣喜。我不太懂得如何表現感情。」


    「……是喔。」應該沒那回事吧,你不是經常很愉悅的樣子嗎?


    「惡魔雖會感到愉悅,卻很少有『欣喜』的情緒。畢竟我們是與幸福無緣的種族。」


    我一愣一愣地眨眨眼睛。


    「你在說什麽啊,這沒有那麽誇張吧?」


    「不,就是那麽誇張。能服侍yuki大人,我真的感到很幸福。像您這麽了解我的主人,還是我出生數萬年來頭一個呢。」


    見到我難為情地別開眼睛,梅菲才終於恢複往常的戲譫笑法。說也奇怪,這樣的笑容反而使我安心。


    「好了。飽嚐幸福的滋味後,讓我又想說些話逗逗yuki大人了。回到剛才的話題吧。」


    「你要回到哪一段?」


    令人心跳加速的微妙氣氛就這麽毀了。


    「就回到我問您為何不幫路德維卡小姐改劇本吧.」


    「喔,嗯……」


    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讓我暈了一下。


    「yuki大人,您不是當代首屈一指的劇作家歌德嗎?區區的歌劇劇本,您應該三兩下就能改完了吧?」


    「應該是不隻三兩下啦……如果她開口,我就會幫。」


    「那麽不開口就不幫了嗎?」


    「也不是那個意思。嗯嗯……」


    坦白講,這實在很難簡單說明。不過就某種程度上,我的想法和梅菲之前揶揄的一樣,希望小路多頭痛一點。


    「你對〈費德裏奧〉了解多少。」


    「請恕我才疏學淺,幾乎是零。」


    「這樣啊,呃……」


    我盡可能回想祖父和外公告訴我的各類音樂故事。


    「〈費德裏奧〉是貝多芬費煞苦心才完成的歌劇,中間經過十次以上的修訂。我記得要等到很久以後,這部歌劇才真正成功。」


    「實際上,路德維卡小姐也下了不少苦心呢。」


    「嗯。〈費德裏奧〉也因此有很多版本上的差異,而且每次重新開演還會寫新的序曲,所以連序曲也有四種版本。這四個版本都完整保存到了我的時代,每個版本的完整度都相當高。」


    「但貝多芬還是不斷改寫嗎?」


    「因為他自我要求很高吧。」


    明明與我無關,我的語氣卻有種自豪的味道。


    「最後固定的序曲,當然就是第四號,不過最受推崇的曲子是二號,而我喜歡的是不怎麽受歡迎的三號……嗯,總之就是


    這樣。」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梅菲略顯愉悅地點點頭。


    「若您不讓路德維卡小姐繼續苦惱下去,這四首曲子就不會誕生,所以才不出手幫忙吧?」


    「大概……就是那樣。」


    自己都沒清楚意識到的事,如此由他人一針見血地代述,實在很難為情。結果梅菲樂得整個人靠過來,微笑著說:


    「不愧是yuki大人。為了成就藝術不惜讓愛人深陷苦痛,真是比我這惡魔更像惡魔呢。」


    「不要說成這樣嘛……」


    「明知我會拿來當作調侃您的題材,也依然老實地把話說個明白,這樣的yuki大人真是可愛得不得了呢。」


    都忘了會這樣,早知道就隨便掰個藉口混過去了。我在嘴裏反覆翻攪後悔的滋味,吐出一道歎息。


    「我也是不擅長說謊啊,和梅菲一樣。」


    梅菲毛茸茸的狗耳抽了一下。


    「這就是所謂的『什麽人養什麽狗』嗎?」誰養誰啊?


    收拾完廚房後,我穿上大衣準備外出。一開門,隔壁房就爆出猛烈的開門聲,接著是粗魯的腳步聲,然後一個矮小人影出現在我眼前的走廊上。那身裝扮怪形怪狀,害我一時沒認出那是小路。她在平時穿的紅色洋裝外罩了件潔白的圍裙,一張頭巾馬虎地捆在頭上,但藏不住她豐盈的紅發;左手拿了個小鍋,右手則是握著拖把。


    「……你在做什麽?」我差點問她是不是哪個狂歡節到了。


    「我不要脫光光穿圍裙,所以就直接穿在衣服上了。」


    這才是圍裙的正常圍法。


    「做家事那麽丟臉的事,我不會再丟給你一個人做了!」


    「做家事哪裏丟臉啦?」給我向全世界的主婦道歉。「再說,你的圍裙是哪來的?」


    「這個啊,嗯,就是你燒傷的時候——那、那種事不重要吧!」


    小路上下交互甩起鍋子和拖把。


    「總之今後我們兩人的家事都由我來做!」


    「你饒了我吧……」


    「至少我還知道要怎麽收拾房間,貓咪也說要幫我呢!」


    五隻黑白小貓在小路的腳後跟精神飽滿地齊聲附和。很明顯的,它們是想針對廚房的食物作重點式的「收拾」。


    「是吹了什麽風突然激起你這麽無謂的幹勁啊?」


    「什麽叫無謂?就是因為我把家事都推給你,才會被梅菲說我們像夫、夫妻……現在全都由我來做,這總行了吧!」


    她到底是從哪塊田挖出這種想法的啊?


    「若由路德維卡小姐來做家事,就更像夫妻羅?」


    臭梅菲,幹嘛突然跑出來亂多嘴!我都避免節外生枝而故意不點醒她了耶!


    果不其然,小路眼睛眨個不停,滿臉漲紅。


    「好、好像真的是這樣……」


    「為什麽要等人提醒才會發現啊!」


    「嗚、嗚嗚嗚嗚嗚,我被騙了!」誰騙你啊。


    這時,頭上傳來嘎吱聲,走廊天花板跟著「嘰呀」一聲翻開一塊,一個年輕男子倒栽蔥伸出上半身。


    「樂迷俱樂部一號會員華德斯坦伯爵來也!路德維卡寶貝的嫩妻倩影是我一個人的!」


    接著又一個中年男子從天花板的洞探出。


    「樂迷俱樂部二號會員裏西諾夫斯基侯爵在此!路德維卡寶貝應該要拋下歌德閣下,和我結為夫妻才對!」


    最後是個緩緩垂下身體的小老頭。


    「樂迷俱樂部三號會員洛布柯維茲侯爵報到!我願意包下整座梵蒂岡宮,舉行路德維卡寶貝和我的婚禮!」


    或許已不須多作說明,他們是小路樂迷俱樂部的貴族三傻。小路一如往常地大叫「有、有怪人!」貓咪們攀牆跳向三名貴族;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詭異果實,就這麽帶著滿臉爪痕和悲慘哀號重重摔在走廊上。每次發生這種事,我都覺得很對不起公寓裏其他住戶。


    ※


    「歌德老師,我是不是該向父王道歉呢……」


    這天課裏,路易莎公主突然闔上拉丁文課本,抬起哀愁的眼睛問道。


    「向陛下道歉……?為什麽呢?」


    不明就裏的我直接反問。


    這位芳齡十三、與頭上的花朵發飾十分搭調的可愛公主,正是奧地利皇帝法蘭茲陛下的愛女。對於陛下的黏膩父愛,路易莎總是表現出像是喘不過氣般的厭惡;先不論原因,僅僅隻是說出「向父王道歉」,就令我十分意外。


    「父王不是因為我的任性而解散帝國了嗎……?」


    公主往課本封麵提出了這參雜歎息的疑問,我隻是說著「這個嘛……」點點頭。


    拿破侖去年秋天進軍維也納時,法蘭茲陛下擔憂戰火會波及帝都,要路易莎公主到匈牙利避難,遭公主斷然拒絕後,陛下竟立刻放棄抵抗拿破侖,甚至自摘冕冠,宣布神聖羅馬帝國解散。


    「我沒想到事情關係如此重大,隻想陪伴在老師身邊……盡管事後安慰自己這樣可以避免戰爭,可是維也納仍舊成了戰場……」


    難怪她從去年底就顯得心事重重.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那個,其實您不必自責。」


    我打斷了公主的話。


    「陛下說他那麽做是為了公主,其實是裝的。那單純隻是藉口。」


    「咦……?」


    路易莎公主不禁側首,眼中漾起疑惑的漣漪。


    「帝國這個組織,可沒有簡單到讓陛下因為這點理由就解散啊。其實陛下很早以前就下了這樣的決定,應該吧。倘若陛下執意守護帝國這個框架,就非得在歐洲各處一次又一次開戰不可;諸侯將因此漸漸脫離帝國,加入拿破侖麾下。」


    「所以父王他……」


    公主含淚低語。


    「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保護整個奧地利才解散帝國嗎?」


    「正是如此。」


    盡管我答得鏗鏘有力,但這也是謊言。你三十秒前不是才說,帝國這個組織可沒有簡單到讓陛下因為這點理由就解散嗎?我不禁如此吐槽自己。


    不過,我想陛下確實很早就考慮過解散帝國。無力轉圜的事情太多,令人心力交瘁,無論對陛下、國家或人民都是。


    公主的任性隻是一個引爆點。我實在忍不住猜想,陛下是為了封住擁帝派的嘴,幹脆利用自己溺愛女兒的形象,以「擔心公主安危」為由強逼大臣們接受他解散帝國的決心。


    「那麽,我該怎麽、怎麽向父王道歉才好呢?從那天之後,父王與我一句話也沒說過。」


    那實在有點可憐,陛下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老爸。


    「聽說最近父王每天都會關在寢室裏兩個小時,練習怎麽和我開口說話呢。」


    那是腦子有病。不對,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吧。


    「這讓我也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對父王太過分了。」


    見公主頹下雙肩,我連忙安慰道:


    「沒這回事,是陛下自己太惡——」我趕緊把「心」字吞回去。糟糕,那可是人家的父親,還是一國之君啊。「太、太有愛了,就是……對孩子給予了太多的愛;會造成公主反彈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啊。」


    「是嗎……無可奈何的事啊。就是說啊,誰教父王那麽惡心。」你不要自己說出來啦!白費我拚命掩飾!


    「總而言之,我想道歉隻會讓陛下更不知所措.」


    「老師是指,我應該從表達感謝做起嗎?」


    「不,也不是那樣。」


    路易莎公主直接拒絕了父親為她準備的安排,道謝反而牛頭不對馬嘴。


    「雖


    然可能看不出來,但法蘭茲陛下是真心為奧地利國民和維也納市民著想的好皇帝;所以就是,如果能自然地表現尊敬應該比較好。」


    「您、您說尊敬嗎?」


    公主不掩困惑,兩手捧著臉頰支吾說了。


    「那我該怎麽尊敬父王呢?」


    會問這種問題,就表示你從來沒尊敬過吧!


    「所謂凡事都要由淺入深,就從簡單的幾句話開始吧。我想想,比如說司父王終日公務勞神,真是辛苦了』怎麽樣?」


    路易莎公主吞吞口水,一臉認真地複誦:


    「父王終日公務繁忙,真是惡心。」「暫停暫停!真心話跑出來啦!」「咦?奇怪?」


    我不禁用手扶著額頭。前途堪慮啊。「另外就是『假如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地方,請父王盡管吩咐。無論何時,我都願意為您效勞』等等。」


    「假如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地方,請父王盡管吩咐。無論何時,我都……覺得惡心。」


    「你又說惡心了!」「咦?奇怪?」


    根本不行嘛,再簡單一點好了。


    「那就隻說『父王辛苦了』吧。」


    「父王辛苦了。」


    「表情有點僵硬喔。」


    「父王辛苦了!」


    「語氣再溫柔一點,就像安慰病人一樣。」


    「父王辛苦了~~」


    「用黏在朕身上撒嬌的感覺試試。」


    「父~~王~~辛——父、父王?您、您怎麽會在這裏!」「陛下?」


    我和公主同時嚇得又叫又跳。法蘭茲陛下悄悄站在窗簾後麵,不知已經在書房待多久了。


    「可別小看朕了。」半個身體藏在窗簾後的陛下高挺胸膛。「可愛的路易莎無論在哪個房間,朕都能無聲無息地潛入!」


    「就是這樣才會被嫌惡心啦!」


    「父王是大笨蛋!」


    又驚又氣的公主羞紅了臉離開座位,一溜煙衝出書房。枯井般的絕望在法蘭茲陛下的臉上擴散開來。


    「朕為了保護親愛的路易莎,特地修練潛行技巧,以便隨時在她身邊暗中監視,這樣哪裏不好了!」


    「感覺會很惡心啦!」


    我甚至忍不住想,有這身無謂的高階潛行術,幹脆直接去對付拿破侖不就得了?


    「嗚嗚嗚嗚。歌德閣下,快告訴朕,要怎樣才能像閣下一樣受路易莎仰慕、讓她擁抱,還跟她一起洗澡呢?」「我才沒那麽做咧。」這個人把自己女兒當成什麽啦?


    我搔頭歎息,注視眼前這個垂頭喪氣的男子。奧地利皇帝法蘭茲一世,他那了無生氣的略灰金發、眼角的無數細紋和窄小的頹肩,全都散發著接近退休年齡的萬年小主管氣息,不過他隻有三十七歲。


    「朕隻是因公積憂,想找路易莎散散心啊。」


    「假如陛下不要多嘴,或許就能如願了吧……」


    「閣下是指不說話繼續潛伏就行了嗎?真是失算啊。」才不是那樣咧。


    法蘭茲陛下走到書桌前,在公主剛坐的位子坐下。


    「沒辦法。朕不是隻為了女兒一個人而戰,有時不受諒解也是難免。」


    「要是不搞跟蹤,這句話還挺帥氣的。」


    最近和這個人對話時,我好像已經完全不想注重遣詞用字了。


    「話說,來自未來的歌德閣下居然不明白朕為何解散帝國,實在教人意外呢。」


    「的確。這……請原諒臣下的無知。」


    「其實朕也不太清楚。」帝國不就是你解散的嗎?


    陛下仰望天花板說:


    「不過認輸之後,朕確實覺得快活不少,處理起奏章也輕鬆多了。坦白說,實際損害也沒那麽大。」


    「是這樣嗎?」


    我對那之後的敗戰處理一無所知。雖記得陛下和外交官梅特涅等帝國重臣,都忙著處理與拿破侖的停戰協議;但其中訂了哪些條目、奧地利的立場變得如何,我實在沒概念。對於現況,隻知道去年整段占領期間都將維也納街道當自家廚房般闊步的法蘭西官兵,在年後走得一個也不剩。恐怕和大多數市民的認知程度差不了多少。


    「奧地利脫離反法同盟,從此完全不參與反抗拿破侖的戰事,還有承認義大利王國獨立、割讓領土、賠償四千萬法郎。」


    「這不是虧大了嗎?」


    「比起可能讓維也納燒成灰燼,這樣好上太多了。」


    「這……的確是。」


    「朕還以為他們會提出更過分的要求,可是拿破侖本人似乎受了很嚴重的傷,沒有出席和平會議。聽梅特涅說,我方在會議上其實占了不少便宜呢。」


    我回想起那場雪夜的事。法蘭西軍的坦克部隊和航空艦隊兵臨維也納城下,奧地利軍奮勇抗戰,而我也在那片戰場上。當法軍艦隊旗艦墜落並撞擊地麵時,我也親眼目睹了「魔王」拿破侖毫發無傷地從燒成火球的飛船中走出的畫麵。


    傷了魔王的,並不是人類的武器。


    「關於這件事,朕有個問題想請教閣下。」


    法蘭茲陛下沉下聲音說:


    「聽說——閣下也在戰場上?」


    我不禁打了個冷顫。總覺得陛下的問題,我不會喜歡。


    「傷了拿破侖的——是閣下嗎?」


    「……不是。」


    「否則會是誰?若是大名鼎鼎的魔術師歌德閣下出手,就連魔王——」


    「臣下是辦不到的。」


    這句回答之快,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的確,我現在有時候能做出一些有如魔術的事……但不到那種程度。我並沒有能力殺死拿破侖。」


    我無法舉證,不過這種事靠直覺就夠了。若說我的魔力是源自我的欲望,那麽我是殺不了拿破侖的,因為我實在不認為自己會恨他或希望他消失。我甚至認為,這個和我有過兩麵之緣的神秘男子有種特殊的魅力吸引著我,彷佛一個無底的黑洞將我吸引過去。


    「那麽會是誰?是閣下認識的人吧?」


    我吞吞口水,腦中跟著迸出踹了銅鑼般的巨響。


    怎麽辦?該照實回答嗎?陛下問這個做什麽?


    「請問陛下為何想知道?」


    「當然是因為說不定能成為以後對付拿破侖的手段呀。」


    我悄悄吐出哽在胸裏的氣息。


    奧地利的反法戰爭並未就此結束。在我所知的曆史中,這張和平條約不用幾年就會遭到單方麵毀棄,雙方再度交火。法蘭茲陛下的戰意尚未止息。


    若為了如此現實迫切的理由,說謊或打馬虎眼多半會造成反效果——吧。


    「……他名叫卡爾·馬利亞·馮·韋伯,是個音樂家。」


    陛下蹙起眉心。


    「沒聽過這名字。音樂家?」


    「他是最近才從薩爾斯堡來到維也納的。」


    「嗯……朕想聘他加入我軍——」


    「啊,請等等。」我急忙向前傾身補充:「已經不行了。」


    「什麽意思?」


    「卡爾能和拿破侖拚戰,是因為有一把和惡魔訂契約才得來的槍;如今這把槍已經因為擊發完契約所給的子彈而消失了。」


    陛下失望得雙肩一垮。


    「這樣啊……」


    如此乍聽之下荒誕無稽的事卻是徹頭徹尾的事實。或許是我正經的態度讓陛下相信了吧。


    法蘭茲陛下用掌心使勁揉揉眼睛,憔悴地呢喃:


    「看來想對抗那個魔人,果然不能隻靠人類的力量啊。」


    這我就不知道了。總之,無論拿破侖重複其人生多少次,都一定會以敗戰告終;無論曆史


    如何演變,終究會有人擊垮那個魔人。不是藉科學之力,就是魔力。


    「那麽,假如未來有個不得已,朕就隻好和他同歸於盡了。」


    我錯愕地抬起了頭。陛下表情滿是苦惱,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同歸於盡?


    「朕以前也提過吧,霍夫堡宮裏其實藏了超級兵器。」


    「……咦?不、不會吧,陛下是認真的?」


    「當然是認真的,梵蒂岡不會因為虛張聲勢或發神經就限製朕使用那個兵器吧!」


    陛下的怒喝使我縮回脖子。


    「可、可是,既然那麽厲害的東西真的存在,為什麽不早點用呢?」


    「據說使用者會葬身地獄之火啊。」


    我不禁愕然。


    「不過,身為皇帝的朕恐怕沒有其他選擇。兵器會藏於霍夫堡宮為的就是這個。這是我哈布斯堡家族所背負的責任和義務。」


    「那——那是怎樣的兵器?」


    陛下眯起眼朝我瞪來,接著是一段令人難耐的沉默。


    「……就朕所知,閣下曾為了保護路德維卡的藝術而不惜與教會為敵吧?」


    雖感到唐突,但我還是點了頭。


    「閣下不怕天譴嗎?不怕遭教會放逐,從此落入地獄嗎?」


    「我原本就不是信徒,也不信奉任何神隻。」


    陛下退身靠上椅背,壓得椅子嘎吱作響。


    「這樣啊……」


    陛下的聲音混濁得如同流過雨簷的水。


    「那麽,這件事或許也該讓閣下知道。」


    「請問,是什麽事?」


    我的問聲也變得沙啞。陛下究竟想讓我分擔什麽呢?


    陛下沒回答,隻是站起身說:


    「隨朕來吧,歌德閣下。」


    我到現在才知道,皇宮禮拜堂的聖壇後藏了一段階梯。陛下在禮拜堂內巡視了好幾次,確定沒有別人後打開上掀式的門,踏進充滿黑暗的階梯;並從我手中接過提燈,示意要我跟上。


    剛踏下第一階,黑暗便如冰冷的水草纏上我的足踝,嚇得我差點失聲。見到陛下的提燈光芒愈沉愈深,我才強忍寒意連忙跟上。鞋底像是踩著碎石,微微刺在臉上的不知是黴屑還是灰,有種奇異的氣味。一階、一階又一階,每走一步,現實就彷佛離我腦後更遠一點。


    我感到有人不斷呼喚我的名字、搔弄我的頸側,但我無心理睬,隻管注視陛下的提燈舉步前進。兩人的跫音有如節奏滑稽的輪唱曲,將黑暗緩緩踏碎。


    最後,階梯結束在一扇似乎很厚重的老舊木門前,提燈映出了木門正中央的十字紋徽。


    「閣下千萬不能將這地方泄漏出去。」


    陛下轉過身,語重心長地說:


    「朕是相信閣下,才透露這個秘密的。」


    「……陛下為何如此信任臣下?」


    這裏凍得我嘴唇都裂了,光說這麽幾個字就陣陣作痛。


    「因為閣下不怕與教會為敵。對奧地利而言,教會實在稱不上盟友,甚至可能變成比法蘭西更棘手的敵人。」


    陛下的麵容在逆光中沒入深沉的陰影,讓我看不清表情。


    「這扇門後的東西絕不能交給教會,因為那是我們這些凡人最後的手段。朕希望當哈布斯堡家族有個萬一時,能有個人替朕處理掉那東西;隻不過,朕的心腹都是教徒,無論平時再怎麽信賴,都可能在緊要關頭為教會倒戈。」


    所以才——找上我?


    陛下是將我這成長於二十一世紀的無神國度日本、與信仰無緣的異邦人視為最後的保險嗎?


    那會是什麽?這扇門後究竟藏了什麽?


    陛下推開門扉,鉸鏈發出有如貓頭鷹遭到絞死時的最後慘叫聲。門後更濃厚的窯暗逐漸吸入了搖晃的提燈;當我舉步跟上時,那喚著我名字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這次我認出來了,是梅菲。


    「不要啊,yuki大人。」


    惡魔的聲音彷佛隻剩最後一口氣。


    「不要碰觸這裏頭的東西。」


    梅菲是怎麽啦?怎麽突然這麽害怕?惡魔也會害怕?


    「我……啊……我不能再陪您前進了,就讓我在這裏候著吧。啊啊、啊啊,請您……千萬不要碰那東西。」


    「怎麽了?歌德閣下?」


    陛下的問聲將我拖進門裏。


    冷冽的空氣和陳年的油臭頓時包圍了我。我來到一間很高的細長石室,燈光不及的深處似乎還有空間;許多五十公分見方的空洞等距排滿了左右牆麵,其中都有些拳頭大的陰影。


    我很快就發現——這裏是墓穴。


    腳步聲和光線漸行漸遠、劇寒緊逼而來,迫使我趕緊迫上陛下的背影。


    「閣下應也想過——」


    陛下的低語在無數骨位中返響、扭曲。


    「我帝國冠上『神聖』之名,是一種虛榮吧。」


    我開不了口。


    「其真正的原因就是這個。查理大帝取得它之後,就隨帝位代傳至今。」


    陛下站定雙腳,高舉提燈。


    提燈照亮的是墓穴最深處的牆;牆上的大壁寵中,掛了一副直立的完整人骨;連結關節的黃金鎖具一鏽未染,反映著提燈的光芒。我不覺得恐怖。不,是還來不及那麽覺得,眼睛就被人骨雙手護在懷裏般的細長物體所吸引。


    那是個竹葉形的金屬刃器,約有人骨手肘至指尖那麽長;刃身沾附薄霜,寒光閃閃。


    啊啊,那是「真的」——我的靈魂如此確信。


    連惡魔都畏懼的東西,我隻想得到那麽一個。這不是任何修辭或頌讚,是真實的神聖力量。那是當年耶穌基督在各各他山丘上受十字架刑時,刺進其腹側、沾染奇跡與贖罪之血的刃器。


    法蘭茲陛下以死靈般的語調說道:


    「——這就是聖槍(longin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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