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一排排身穿囚衣的男人彷佛入夜的白樺林,他們合唱的歌聲是撫過樹梢的風。氣氛在陰鬱的弦樂伴奏下更顯晦暗。


    最後,男聲合唱像沒入黑暗似的結束。待寂靜將殘響吸收殆盡,舞台前方辟出的一大片半地下樂隊池錯落地傳來咳嗽、翻樂譜或拉椅子的聲音。


    不過,指揮台上的嬌小紅衣背影卻仍沉浸餘韻之中,搖著指揮棒,沒有其他動作。樂團成員們見狀開始交頭接耳,對年少的指揮投以擔心的目光。


    「……喂,路德維卡?」


    卡爾看不下去,從側台跳進樂隊池,跑向指揮台。


    「已經結束了,你還發什麽呆呀?」


    即使卡爾這麽問,小路仍是閉著眼繼續為延音下指示。人在觀眾席的我也急忙進樂隊池抓住小路的肩膀。


    「小路,整首練習已經結束了。你累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小路被我碰了才猛然睜眼,尷尬地麵對周圍鬥魂烈士團員的疑惑視線,然後做作地咳了幾下,將指揮棒置於譜架。


    「嗯、嗯,今天彩排就到這裏為止吧!我們就要到普魯士去了,各自回去準備準備!」


    小路說完就下了指揮台,團員也紛紛起身整理樂器。卡爾對各部首席迅速下達個別練習的指示後朝我們走來。


    「我再跟你確認一次。」卡爾用手背拍了劇本封麵兩下。「你真的打算用這樣的結局吧?」


    「你有哪裏不滿嗎?」小路噘唇回嘴o


    歌劇結局最後還是依照小路的要求,決定是費德裏奧(蕾奧諾蕾)為丈夫擋刀而死。看來卡爾是因為劇情太過絕望而懷疑。


    「我知道作品是你的,我沒有插嘴的立場……可是,就算普魯士氣候再怎麽陰涼,他們也不會接受這種一點陽光都沒有的作品吧。」


    「你還是插嘴了啊!」


    我也趁這個機會丟出一直開不了口的疑問。


    「劇名真的要用『費德裏奧』嗎?」


    「主角都叫費德裏奧了,沒其他選擇吧。」


    這說詞很是矛盾。沒其他選擇?


    「小路,你之前才為了把劇名改回『蕾奧諾蕾』而和劇院吵架吧?公演不也是因為這樣才像停止的嗎?」


    「唔,唔唔?這個……是沒錯。」


    小路皺起眉,低頭看著劇本說:


    「可是,蕾奧諾蕾在戲裏一直扮成費德裏奧……」


    小路嘟噥著翻閱劇本最後幾頁。在我心中,矛盾開始轉為寒意。之前小路聽力正常時,為了劇院擅自將〈蕾奧諾蕾〉改成〈費德裏奧〉而火冒三丈的事,我記憶猶新。


    小路現在是怎麽了?和那時候相比——簡直是變了個人啊。


    卡爾或許是聽出我的心事,沒好氣地對小路說:


    「既然劇名已經沒有爭執了,就幹脆在維也納演出嘛,還是你要說現在已經沒法拒絕普魯士的請托?就算這樣——路德維卡?喂,路德維卡,你在聽嗎?」


    我這才回神點點小路的肩,她完全沒聽見卡爾說話。小路跟著抬頭,露出「糟糕!」的表隋,用劇本掩嘴。


    「路德維卡,你最近是怎麽搞的?」卡爾抱胸說道:「是不是耳朵——」


    「總而言之!劇本這樣就行了,我已經決定了!」


    小路蠻橫地打斷卡爾的話。


    「馬利亞你是合唱團指揮就專心做自己的事,不要管我的劇本。獨唱歌手是柏林那邊準備的,不知道會是怎麽樣的人,你可要把合唱團訓練成能夠快速配合人家才行喔!我要回去了!」


    小路劈哩啪啦說完就大步離開劇場,好幾個猩猩烈士都忘了收拾,錯愕地目送她的背影。卡爾「嘖!」地咂嘴,撥撥他白金色的頭發後朝我瞪來。


    「那家夥的耳朵這樣多久了?」


    「啊……你發現啦?」


    「那還用說嗎?你把我當外行人啦。」


    這倒是,畢竟是用耳朵的專家。


    「已經發病一段時間了,之後愈來愈差……應該是有定期看醫生啦。」


    「為什麽事情都那麽明顯了,那個笨蛋還想隱瞞啊。那可是耳朵耶,對音樂家而言可是比丟了雙手還嚴重啊!」


    卡爾即使責怪小路執意隱瞞,也機警地壓低音量,不讓周邊團員聽見。


    「這明明關係到我們每一個人,還演那種爛戲……」


    「可是就算知道了,我們也幫不上忙吧?」


    「幫不上嗎?」


    卡爾將聲音壓得更低,狠狠瞪著我。我看那不是單純提問,隻好緊張地解釋:


    「……對、對啊,我們又不是醫生或科學家。」


    「那你為什麽要丟著自己的稿子不管,整天跟著小路看她彩排?」


    我不禁吞了口水。


    「應該是——有什麽方法吧?所以你才到處找線索?」


    這個人真的很敏銳,但我實在不知該對他坦白多少。


    方法我沒有,隻是心裏對原因有個底罷了。而且,我不太想說出來。我所尋覓的是正牌貝多芬——也就是路德維希這男人未經竄改的過去。假如讓這世界的居民知道這件事,就等於喚醒了遭隱藏的貝多芬相關記憶,路德維卡可能因此被路德維希侵蝕得更嚴重。


    因此,當時我隻是低著頭,什麽也沒對卡爾多說。


    「……對不起。」


    「道什麽歉啊,笨蛋。」卡爾一口罵來。「如果不能說,就給我好好藏在心裏,我才不想問那麽多。隻是你最好幹脆一點,不能說的事就直說『不能說』啊,混蛋。看你這麽忸忸怩怩,我也很煩耶。」


    「對不起……」


    「所以要去柏林嗎?」


    「咦?你說小路?她不是會擔心身體就放棄公演的人——」


    「笨蛋,這種事情還需要問嗎?我是在問你自己去不去。」


    「喔……」


    卡爾這麽一問,我才發現自己有多猶豫。


    當初知道能去柏林演出時,我確實有同行的念頭,現在卻給不出果斷答案。卡爾又咂了嘴。


    「快點決定,小鬼是一個還兩個,對我們的護衛安排都有影響。」


    我擔心小路的狀況,當然想在這趟遠行中陪著她;但另一方麵,我反而可能加重她的病情,因為我知道遭到竄改前的貝多芬。換言之,我的存在對路德維卡是一種毒。我摸摸胸前的口袋。從發現〈海利根施塔特遺書〉那天起,我就無時無刻不隨身帶著它,怎麽也丟不了。遺書上一字一句都發自路德維希靈魂深處,即使明知燒了它對小路好,我也不忍心。


    若要使小路遠離有關路德維希的一切,以免她恢複更多記憶,那我就是頭一個非離開她不可的人。


    可是……


    「我知道這種話不好聽,但是你對我們是有利用價值的。」


    卡爾突然這麽說,使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嘴。


    「法蘭西已經準備進攻,隻要普魯士在談判中稍微出點差錯就會直接開戰,而且非常可能波及我們。」


    我用力吞口水後點點頭。


    「波麗娜·波拿巴的傷勢完全複原的消息看來是真的。如果她也到普魯士,就算是米歇爾師父也贏不了她。無論多強,憑人類的肉體傷不了惡魔,而我也沒有魔彈了。」


    聽到這裏,我才明白卡爾言下之意。


    「……咦?我、我?你是要我對付波麗娜嗎?不可能,我不行啦。」


    「哪裏不行了,你不是殺了薩米爾嗎?」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右掌。


    「那股力量早就消失了。」


    自從手槍「維特」使惡魔薩米爾自滅後,就不曾在我的掌中顯現


    。我很明白「維特」已經不存在於我心中任何角落,故事完結了。若說我的魔力是來自使故事具體實現的渴望,那我對「維特」已經無欲無求。


    「你的魔術還真是難懂。」


    卡爾忿忿地說。其實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說穿了,就是幫不上忙吧?那就不要跟來,省得麻煩。」


    「就是啊……」


    卡爾見到我的頹喪樣,又煩躁起來。


    「你白癡啊?想跟的話,不會趁現在隨便編個藉口嗎?你這樣也算作家?沒見過像你這麽不幹脆的人。」


    我被他說得愈縮愈小。


    「受不了,你這小鬼明明這麽不可靠,怎麽還有一堆人想找你幫忙啊。」卡爾歎了口氣。「連師父……來了維也納也隻見浮士德一個……想問波麗娜的事,怎麽不直接問我呢?」


    我很明白他為何牢騷。上個月,米歇爾·海頓師父悄然現身維也納,卻不見任何鬥魂烈士團團員,事情辦完就到柏林去了。卡爾身為他的愛徒,會不滿也是當然。


    這時,聽見我們最後幾句話的猩猩團員都圍了過來。


    「師父一定是認為我們還不夠格和他對練啦。」


    「對呀,像對上拿破侖的時候,到最後還是得靠博士幫忙。」


    難得猩猩開口說了人話,讓卡爾「唔……」地糾結著臉。不過,猩猩終究是猩猩。


    「所以隻要我們打贏博士,師父就肯和我們對練了吧!」


    怎麽會變成這樣?


    「博士,拜托您了!」


    「照順序指教我們吧!」


    「我們都是來真的,博士千萬別留情!」


    「我才不要咧!為什麽要做那種事啊!」


    「喂,博士怎麽可能有那種閑工夫和我們一個個練習啊!」


    對,就是這樣,猩猩中還是有些懂事的嘛。


    「當然得全部一起上啊!」「對喔!」期待猩猩的我簡直是白癡!


    「不愧是博士!」


    「我們四十個都會一起上,給我們一個機會吧!」


    「兄弟們,博士要陪我們練習了,還不快布陣!」


    「立體包圍!」


    奇怪,怎麽會變成這樣?我該不會就這樣被他們擠成肉醬吧?我對卡爾投以求救的眼神,卻遭到冷冷無視。麵對步步逼來的肌肉堆,冷汗直流的我拚命瞎扯。


    「那、那個,呃……我就是都用魔術戰鬥,聽見我念咒會有危險,所以請先搗住耳朵吧。」


    「都給我搗住耳朵!」


    「還會噴出毒氣,所以鼻子也要捏好!」


    「都給我捏住鼻子!」


    「要怎麽做啊!」


    「手隻有兩隻啊!」


    「喂,用布袋蓋住頭就好了!」「你腦筋真好!」


    「嗚喔!博士消失了!」「我看不見啦!」


    「好厲害的魔術!」「不愧是博士!」


    幸好他們都是笨蛋。我馬上躡手躡腳地開溜,卡爾的視線差點沒刺穿我的背。


    一回到公寓,就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異常粗暴的鋼琴聲。那真的是小路彈的嗎?該不會是貓咪吃壞肚子,在琴鍵上亂跳吧?雖然這麽想,琴聲卻毫無失誤地串連成完整的曲子,隻是音量很不優雅。


    進房後,我肯靠著牆,感受那灼燒皮膚的鋼琴聲。她的聽力究竟已弱到何種程度?能夠彈琴表示還不算太糟嗎?不對,可能隻是記得指法而已。


    光想也於事無補,不如做晚餐填飽肚子。我進廚房蒸馬鈴薯,用培根和剩下的蔬菜煮湯。


    之後我端著湯來到小路房門前,開了一條隙縫,用手將湯上的蒸氣瘺進去。


    「你在做什麽啊,yuki?」


    「哇!」


    門後突然冒出小路的聲音,嚇得我差點打翻餐盤。


    「直接敲門就好了嘛,何必多此一舉?想用味道引我出來,你當我是貓還是狗啊?」


    「呃,這、這個、就是,我怕你聽不見嘛。」


    「不需要操那種心啦!」小路氣衝衝地推開門,一把搶走我手上的餐盤轉身就走,我怯怯地跟她進門。小路一在桌上放下餐盤就抓住湯匙,橫眉怒目地說:


    「而且這個馬鈴薯是怎樣,竟然煮得這麽鬆軟……唔、唔唔,嗯嗯,嗯嗯……很好吃嘛!」那你抱怨什麽?


    「我看你腸胃有點差,所以煮得比較爛一點。」


    「哪有差,隻是沒食欲、覺得漲漲的又上吐下瀉而已。」根本是差得亂七八糟。


    兩人都用完餐後,小路臭著臉對打算整理餐具的我問:


    「……yuki,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我僵住了。這反應明顯得讓我覺得自己很不會說謊,但手還是下意識按住胸前口袋裏的〈海利根施塔特遺書〉。


    「……我沒有瞞你什麽啊。」


    這謊就像說地獄深淵也有黎明之時一樣假,讓小路的表情更難看了。


    「應該是……我的未來吧?所以你最近才會四處奔走。」


    「呃……啊。」


    小路算是說對了,但她也有所誤會,以為來自未來的我曉得路德維卡·馮·貝多芬會遭過何種不幸。錯了,不是那樣。我知道的未來屬於已經從這世界消失的路德維希,並不是你。我對於你將在自己的路上麵對何種命運,其實一無所如,所以我才會這麽不知所措。


    「你就老實說吧,我的身體……會變怎樣?」


    小路對我投以寄托的眼神,我卻隻管搖頭,甚至不知自己在否定什麽。


    「不是啦。我不知道,真的。」


    我拚命找話搪塞。


    「你的,應該說……我所知道的貝多芬的人生和你差很多,所以我也不知道以後會怎樣。」


    不知道,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小路彷佛感到我沒說謊,接受了我的曖昧回答,然後別開眼睛輕輕點頭,喃喃說道:


    「最近都沒看到梅菲耶。」


    「……咦?」


    聽小路冷不防提起梅菲,我一時接不下去。最近的確沒看到梅菲,不過她本來就很隨性。明明應該和我形影不離,但總是隻為搗蛋而現身。


    「現在不是大好機會嗎?嗬嗬,要是能治好我的耳朵,靈魂賣給她也無所謂。」


    這讓我倒吸一口氣。


    原來對音樂家而言——聽不見聲音比落入萬劫不複的黑暗更難受。


    「我現在一躺下睡覺,就好像什麽都感覺不到。全身被滑溜溜的虛無包起來、浮在半空中,彷佛全世界的一切都不見了,讓我很害怕。所以我最近幾乎沒睡。」


    小路的話使我想起路德維希在〈海利根施塔特遺書〉吐露的絕望,令人頭皮發麻。喔,不,那不隻是絕望。小路繼續說下去:


    「奇怪的是,那讓我心裏隻想得到音樂。音樂比以前更猛烈、火熱地湧出,漸漸構成一種我從來沒想過的概念。現在我就是緊抓著那樣的音樂,一直撐到現在。可是,隻要想到假如那種音樂沒有出現……靈魂什麽的對我也不重要了……」


    就連小路在絕望崖邊止步的原因都和路德維希相同,一如遺書。若沒了音樂——


    這時,一團黑光在小路背後閃現、立起、凝縮,化成人形。


    黑發女惡魔梅菲斯托費勒斯兩手撐在小路座椅的椅背上,麵無表情地側眼看我,搖了搖頭。小路已和其他惡魔立契,無論小路本人知不知情,契約都不會消解,所以梅菲不能出手。但如果沒了這份契約,梅菲會怎麽做?會二話不說治好小路的耳朵、取走她的靈魂嗎?我不知道。在我眼中,梅菲臉上同時有著出於無奈


    而無法行動的哀傷,以及不必煩惱是否該依惡魔本分誘惑小路的安心。


    ……想太多。我暗白嘲笑自己的直覺。梅菲怎麽會有那麽不像惡魔的想法。


    小路抬起頭,對我擠出笑容。


    「開玩笑的。」


    她沒察覺梅菲就站在身後,接著說:


    「梅菲雖然是惡魔,還覬覦娜奈特的靈魂,但她還是我珍貴的朋友,我不想讓買賣靈魂的問題破壞這種關係。」


    令人驚訝的是,梅菲什麽也沒說就消失了。不留一點氣息,倏忽而逝。


    前一瞬,她臉上浮現的表情是那麽哀傷。為什麽呢?她不是惡魔嗎?以人類刹那的快樂和永恒的痛苦為食糧的惡魔,為何如此傷悲?


    小路站了起來,看著腳下悵然一歎。


    「好啦,該準備行李了。可能需要在普魯士待上一陣子呢。」


    並將視線慢慢抬到我的胸口。


    「那麽……你,那個……」小路欲言又止,雙手指尖反覆相碰、交錯、鬆開。


    她好不容易才敢看我的眼睛,我也看出了她眼中的疑問。問題是,我事到如今仍在猶豫,不知該不該為了防止記憶繼續回流而遠離小路。


    這時打破尷尬沉默的,是到處聚集而來的輕小跫音。有黑有白的絨毛球接著纏上小路的腳。是貓咪。


    小路雙肩一垮,以日暮時分的火車汽笛般寂寥的聲音說:


    「……我不在的時候,要照顧好貓咪喔。」


    我心裏突然一急,不禁抓住她的肩。她睜大了深褐色的眼睛。


    「你、你幹什麽啊?」


    小路扭身,但沒甩開我的手,因為我的唇間溜出了令人意外的話。


    「我也要去。」


    「咦……?」


    「我也要去普魯士。」


    小路的眼眸在清池中晃蕩,使禁錮我心的玻璃箱震出裂痕,最後粉碎。我的回答其實並不意外。我一直有這個念頭,隻是我找了很多藉口逃避而已。


    為什麽?因為就近看著小路受苦,我也倍受煎熬,隻是這樣。但我已經不想再找藉口了,我不會離開小路。


    「你、你跟來做什麽呀!」


    小路紅著臉上下甩手,聲音都變尖了。


    「你說說看呀,你是打算做什麽?」


    「……既然你不讓我去——」


    「又沒人說不讓你去!」


    小路對我一吼就蹲進貓堆裏。裙擺輕飄飄在地上開成一朵花,黑白毛球急忙走避。接著小路抱起最小的麒麟尾黑貓,按在胸口上。


    「隻是,那、那樣會讓人以為是我要你一起來的嘛!馬利亞和團員他們一定會這樣想!」


    「這有什麽好怕的嗎……不想讓他們亂猜就解釋清楚呀,說我想跟你去不就好了。」


    「你不覺得那樣也很丟人嗎!」


    哪裏啊?否則你還想怎樣?


    「對、對了。」小路以刻意到不行的動作拳掌交擊。「大學不是邀你出席什麽紀念典禮嗎!現在時間差不多了吧,你就說是為了參加那個才跟的!」


    我錯愕地眨眨眼。對喔,幾個月前確實收到了邀請函。


    「聽好,你是剛好有事才跟來的!不、不是怕我會孤單,還是害怕什麽才來的喔!」


    滿臉通紅的小路說完就把自己關進寢室。留在原地的貓咪都抬起頭,眼神疑惑地看著同樣留下的我。


    ※


    最後,我們決定將貓咪交給海頓師父照顧。


    「好,包在我身上。」


    海頓師父一看我們帶著五隻小搗蛋進門,就「砰」地拍了自己厚實的胸膛一口接下。


    「我一定會在兩位回來之前,將它們訓練成五頭獅子!」最好是啦。雖這麽想,不過海頓師父好像真的辦得到,實在很恐怖。


    若問我為何要將貓咪托給這個貌似最不適合的人,是因為之前找的對象,它們都不喜歡。


    最早是請公寓管理員照顧,但一進管理室,它們五隻就張牙舞爪地警我,根本不行;它們也不願親近鋼琴工匠娜奈特,還恐怕會將用來賣錢的樂器抓得傷痕累累,樂迷俱樂部的貴族就更別提了(每見必抓);帶到皇宮,它們五隻卻當天就溜了回來。我和小路整天東奔西跑,不知敲了多少門,想不到唯一能讓貓咪安分待著的就是這間海頓府邸。真是搞不懂,該不會是隻接受音樂家吧?可是我和它們也很親呀?


    「我可是人稱維也納狂獅的拳士,貓當然愛我。」


    道理在哪啊?


    「這麽說來,米歇爾師父好像是薩爾斯堡猛虎嘛?」


    難道是海頓兄弟都有貓科動物的感覺嗎?從徒弟來看,不管怎樣都隻想得到大金剛就是了。


    「話說,日前米歇爾來到維也納,是歌德閣下陪著他吧?」


    師父一麵說一麵以意外熟練的動作逗貓。


    「這……對、對啊。」


    到頭來,米歇爾師父還是沒和徒弟或大哥見麵就先一步前往柏林了,不知道作哥哥的會是什麽感覺。


    「是認為歌德閣下的武技更勝於我嗎?可惡的米歇爾……」


    「不是吧,為什麽會想到這裏呢?」


    「立刻和我較量一場!」


    「不要亂來,嚇到貓咪了啦!」


    我跳起來連聲懇求,海頓師父才解除戰鬥架式坐回沙發,將貓咪放在他的雙肩和頭上。看來他真的很喜歡貓。由於這畫麵實在很滑稽,我也坐回椅子,稍微別開視線。


    「我和米歇爾的想法從以前就很不合啊……」


    師父口氣陰鬱地說。


    「兩位感情不好嗎?」


    「沒那回事。我們兄弟從小感情很好,常常沒日沒夜互毆,打到兩邊都站不起來為止呢。」「在旁人眼中,根本糟到極點吧。」「我們還一起發誓,要成為能一拳劈山破海的音樂家。」


    音樂家,嗯,這怎麽會是音樂家?事到如今,我已經懶得吐槽了。


    「可是,我們還是各走各的路。米歇爾的觀念和我有根本性的抵觸。」


    「這是什麽意思?」


    「那家夥明明是個音樂家,卻太偏武鬥了。」


    「他一定不想被你這樣說吧!」絕對是這樣!


    「就拿鋼琴鍛鏈法來說吧。我是用五指倒立挺身在彈,米歇爾卻是左手舉起鋼琴,隻用右手彈啊!」根本半斤八兩好嗎?說起來,壓下全身重量的你還比較容易弄壞鋼琴吧。


    「而且,米歇爾一點也不注重自己能在樂壇造成多少影響力。」


    「影響力是指?」


    「他一本樂譜也沒出版過,我好幾次邀他來維也納發展,他也不理我。就像覺得樂壇怎樣都不重要一樣。」


    的確,米歇爾·海頓留存後世的作品,與他那曆史定位為古典派巨匠的哥哥約瑟夫·海頓相比,實在少得驚人。


    「歌德閣下,在兩百年後的未來還能聽到米歇爾的作品嗎?較常演奏的是哪些?是不是彌撒曲、清唱劇或安魂曲之類的?」


    「啊……」


    雖然難以啟齒,但我想還是照實說比較好。


    「到那時候,幾乎沒人在演奏了。我知道的就是c小調安魂曲和g大調的交響曲……好像是二十五號吧。」


    「二十五號?」師父歪了頭。「一時想不起來。那曲子這麽特別嗎?」


    「關於這個嘛,我會特別記得是因為——」


    由於原因難以啟齒,我不禁舔了幾次嘴唇。


    「因為很長一段時間,他的曲子都被誤認為是莫劄特的作品。」


    這樣的誤解是因為莫劄特在米歇爾·海頓所作的二十五號交響曲加上自作的前奏還


    簽了名。後人推測,那恐怕是為了補足演奏會長度,才拜借了米歇爾師父的作品。兩人曲風相近這點(莫劄特受了米歇爾師父極大影響,這也是當然),反而造成了負麵影響。


    能讓這樣的誤解延續這麽長的時間,可見米歇爾師父對出版自身作品多不重視。聽我這麽說,海頓師父失望地歎息。


    「我實在搞不懂,那麽有才華的人為何不在宣揚自己的作品上多出點力呢?」


    聽見米歇爾師父的樂才受到大哥認同,讓我有點為他高興。


    「如果他也來到維也納,我們兄弟就能聯手將整個奧地利的樂壇塞滿肌肉了。」


    幸好他沒來,真的。


    「我之前和米歇爾師父稍微聊過以後,感覺他是把從法蘭西手中收複薩爾斯堡放在第一位,不太計較自己的音樂未來如何。」


    「對,就是這樣。」


    海頓師父表情凝重地頻頻點頭。


    「所以弄到最後——我成了格鬥音樂家,而他成了歌唱格鬥家吧。」


    這次,我無法吐槽兩邊都一樣了,因為我漸漸明白海頓師父的意思。


    「而且,他到最後都不肯見弟子一麵啊……」


    「我也覺得那對卡爾他們好像太冷淡了點。」


    「的確是很有他的作風。」


    海頓師父深深坐進沙發,貓咪在椅背上跑來跑去。


    「他對莫劄特問了很多問題是吧?」


    「是的,說要做一份靈體也能做的訓練單……」


    「之後——米歇爾就走了嗎?」


    海頓師父粗壯的大手在正好偎過來的白貓背上慈祥地來回撫摸。


    「我也好想再見他一麵啊。」


    日後回想,這時的海頓師父幾乎已經看透一切了。每當我思考何謂真正的堅強時,總會想起師父搔弄白貓下巴的溫柔動作。


    ※


    到了十月,啟程準備告一段落後,我也必須向皇宮告假了。畢竟我仍是皇室的家庭教師。


    「您說普魯士……是嗎?果然歌德老師也要去啊。」


    出發前最後一堂課,魯道夫殿下不舍地說。殿下是奧地利皇帝法蘭茲陛下的麽弟,也是長相和侄女路易莎公主十分接近的美少年。在他擔憂的眼神注視下,濃烈的內疚陣陣刺痛我的心。


    「小路也不需要在這種時期到柏林公演什麽歌劇呀。現在我國脫離反法同盟,拿破侖的下一個目標應該就是普魯士,戰爭很可能就在老師們滯留普魯士時爆發啊!」


    「這個……或許吧。」


    不是或許,而是肯定。即使我已無法讀懂世界史課本,我也如此深信。我和小路正愈來愈接近戰爭、接近拿破侖。雖然此刻我不太想用這個詞,但我想這確實是命運使然。那指的不是必須麵對從天而降的無奈問題,而是現在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行動所招來的。例如我和小路都成了波麗娜·波拿巴的眼中釘,也被拿破侖本人盯上了;無論去到哪裏,都必定會卷入戰爭。


    「放心吧。」


    我彷佛是說給自己聽一般安撫魯道夫殿下。


    「卡爾他們鬥魂烈士團會陪著我們。對於那種危險的事,他們都是非常可靠的人。」


    「唔唔……就算真的是那樣……」


    殿下忸怩地輕點手指說:


    「可是小路的身體不是變得很差嗎?就是……耳朵。」


    「殿下也注意到啦?」


    「對。她最近都不肯替我上課,所以我之前就硬請她來一次,結果她樣子很怪。」


    這也難怪。殿下是小路屈指可數的學生,一上起鋼琴課,再怎麽不願意也會發現。


    「假如她勉強自己到那麽危險的地方公演,我很擔心病情會更加惡化。應該找個寧靜的地方療養吧?」


    「她不是那種會聽勸的人,更何況歌劇的公開演出是她長久以來的夢想呢。」


    「對了!由我來代替小路吧!」


    那樣有意義嗎?


    「我穿小路的衣服剛剛好,而且我也很會模仿她喔!」


    「說起來,殿下還真的做過這種事呢……」


    殿下穿女裝的適合程度已經到了有點危險的境界。


    「老師也把我當成小路,對我做您平常會對她做的事吧!」


    「我聽不太懂。」會對小路做的事,是指送飯給她、拖她下床、幫她清理頭發上的貓毛之類的嗎?


    當殿下想繼續說下去時,有人敲響了書房的門。


    「……魯道夫殿下,請恕小的打擾。」


    是侍從的聲音。


    「請問歌德老師人在這裏嗎?」


    「他在呀,請進。」殿下一這麽說,門就靜悄悄地打開,進門的是個年紀一大把的侍從。他向殿下和我默默行禮後,向背後的門瞥了一眼。


    「沙皇亞曆山大陛下有意和歌德老師會麵——」


    亞曆山大?


    雞皮疙瘩旋即唰唰唰地爬滿全身。盡管很久沒聽見這名字,但我不可能忘掉。那個變態俄羅斯皇帝找我幹嘛啊!俄軍之前不是被法軍追擊得一場糊塗,逃回故鄉了嗎?怎麽他還在維也納?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親愛的小鴿子!」


    門扉再度敞開,一個金發輝煌的年輕男子推開老侍從大步進房,滿身金線刺繡的深紅軍服絢爛得刺眼。


    「我終於找到你了,好久不見啦!還沒忘記我們一起度過的那個甜蜜夜晚吧?」


    我倒是很想完全忘了你這個人啊……


    「呃,老師?那、那個,甜蜜夜晚?」


    你看你看,害魯道夫殿下誤會到奇怪的地方去了啦,快住口!


    「喔?」


    亞曆山大陛下一看見魯道夫殿下就睜大了碧眼,察覺危險的我立刻用窗簾蓋住殿下,但為時已晚。


    「想不到我的小貓也在這裏!嗅,這樣的你居然會是法蘭茲陛下的弟弟,儼然是哈布斯堡家族血脈的奇跡啊!瞧你那蜂蜜般的金發和奶油似的肌膚,讓人好想一口吃了你!」


    亞曆山大陛下緊緊摟住魯道夫殿下的嬌小身軀後,側眼對我說,


    「該不會這位可愛小王子是我可愛小鴿子歌德的可愛小貓吧?」「我一個字都聽不懂,先放手再說。」


    「就、就是啊!」


    魯道夫殿下也架起雙手,逃出變態俄羅斯皇帝的懷抱。


    「歌德老師什麽都還沒對我做呢!」什麽「還沒」啊!


    「別擔心,我可愛的小貓和小鴿子。」


    亞曆山大陛下矯作地撥起他金黃的卷發。


    「俄羅斯正教當然禁止重婚,但是男人幾個都行,沒問題的。」


    「問題大了吧!你到底有何貴幹,如果是要我跟你回俄羅斯,那可免談,快快請回吧。」


    陛下眼帶哀愁地搖搖頭。這個人的動作怎麽都讓人這麽火大。


    「你是要我如何空手而回呢?那不就像是誇下海口率軍遠征歐陸,結果被拿破侖壓倒性的戰力打得潰不成軍又被迫得落花流水,隻好夾著尾巴逃回去嗎?」「整件事不就是這樣嗎!」


    陛下的臉至此才總算卸下溫柔,裸露出因創傷而凶性倍增的王者自尊。


    「哎呀呀,不過我還是有收獲的。嗬嗬嗬,歌德啊,我愛你愛到時時派人監視你,總算是有了成果。」


    我錯愕地凝視陛下的臉。監視?


    「你和拿破侖的對決跟有關你魔術的報告,我全都研究過羅。真是太美妙了。」


    「呃,那、那——是什麽意思?」


    「所以呢,我有件事想趁歸國前問個明白,就將我熱切的愛壓抑在心底,過來見你了。」


    亞曆山大陛下接著彈


    響手指。


    書房的門隨之敞開,接著進來的是身穿紅色軍服的魁梧俄羅斯禁衛隊。原本尚稱寬敞的書房,一轉眼就被這群大胡子巨漢塞得令人喘不過氣,而最後——


    某種「喀、喀、喀」的聲音溜進了房間。


    「嘻、嘻、嘻,失敬失敬。」


    那是個裹著白色頭巾和毛皮大衣的男子,膚色略深、年齡不詳,有雙混濁的鼠眼。那道等間隔的持續響聲,是來自男子掛在脖子上的小機械。向上的擺錘左右搖晃,以一定的節奏發出喀喀聲響。


    ……節拍器。


    難以名狀的恐懼使我不禁後退,一屁股撞上書桌。「老師?」魯道夫殿下擔心地抬頭看來。


    他是什麽人物?節拍器?還有——


    男子手上還有東西。那是一個拳頭大的玻璃管,裏頭有三根電極。那不是娜奈特所用的真空管嗎?


    「哎呀呀,今日有幸拜會舉世聞名的魔術師歌德閣下,小人真是光榮之至、光榮之至啊。」


    頭巾男語氣諂媚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小人隻是個名叫內波穆克·梅智的賣藝人,不值得歌德閣下留意。」


    梅智。


    我聽過這名字。沒錯,他是以發明節拍器留名音樂史的人物。


    「梅智博士最近擔任了我軍的工學顧問。」


    亞曆山大陛下得意洋洋地說。


    「能夠借用博士的長才以及見識你的魔術,就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獲。這趟遠征,絕沒有白費力氣。」


    「我……的魔術?那個,那是什麽——」


    「正是正是正是。」梅智逼上前來。「小人有一事不明,還望歌德閣下賜教。」


    「什、什麽事?」


    「小人將歌德閣下對戰拿破侖的那個地下室仔仔細細搜了一遍,連地板縫都沒放過;然而很可惜,法軍占領時將那裏破壞得很嚴重,魔術的痕跡幾乎一點兒也不剩。」


    寒意頓時倍增。


    那間位在維也納郊外的屋子是娜奈特遭到囚禁、完成鋼琴的地方,而我在那裏的地下室使用秘術「魔女廚房」回溯了時間。「見識我的魔術」指的就是這個嗎?亞曆山大陛下對我的監視,讓他知道了回溯時間的魔術?


    還有,這名叫梅智的男子搜尋地下室——為的又是什麽?


    梅智舔舔唇說:


    「由於現場還留有些微粉筆痕跡,小人就對魔法陣的圖形做了點解析。知道粉末之中含有猿猴的頭骨,鍋裏所用的材料也查得差不多了,還從新型鋼琴殘骸盡可能回收了所有零件。不明白的,隻有一件事。」


    我屏著呼吸,看了看梅智的臉。


    「就是咒語。怎樣的語句具有回溯時間的魔力,隻有這點無從查起。能請您告訴我們嗎?」


    在字句之間規律作響的節拍器喀喀聲,敲得我寒毛倒豎。


    「你問這個……做什麽?」


    我反問得一點力道也沒有。


    「我不會說的,那不是可以輕易透露的事。」


    「別這麽說嘛,拜托您通融通融吧。」


    「不行就是不行,我怎麽知道你們會不會用在壞事上。」


    梅智又逼近一步,我跟著後退。我的拒絕一半是出自直覺,或者說是生理性的厭惡。我不能告訴這家夥,無論如何就是不行。


    「我們是為了維護世界的正義,不會給歌德閣下您添麻煩的。」


    「知道了又有什麽用?隻是模仿形式,沒有梅菲的話——」


    「梅菲?」


    梅智眯起眼睛。我知道自己犯了錯,趕緊閉口。


    「嘻、嘻,那是歌德閣下的使仆名字嗎?」


    我默默回瞪那張褐色的臉。


    我不知道他為何調查回溯時間之術,但直覺告訴我,這家夥有種危險的氣息。


    梅智撚了撚他的八字胡,轉身說道:


    「陛下,我們走吧。小人話都問完了。」


    「他還沒回答你的問題呢,這樣就夠了嗎?我的皇家愛撫馬上就能讓小鴿子意亂情迷,什麽話都能毫無遮攔地說出來喔?」


    「不了不了不了,歌德閣下什麽也不會說的。嘻嘻,能說上那幾句,小人已經心滿意足。」


    梅智瞥了我一眼,露齒而笑。


    「那麽歌德閣下,後會有期。敬請期待小人更上一層樓的發明和表演啊。」


    亞曆山大陛下也點頭致意,跟著梅智走向門口,並在踏出書房前回頭對我驕傲地笑著說:


    「我冰雪貴公子亞曆山大,必將以機械力和財力擊敗拿破侖!待勝利的曙光升起,我會再來迎接你。屆時就讓我們高舉美酒,沉醉在愛之園裏吧。」


    隨之離開書房的禁衛隊雄姿逐漸遮住亞曆山大陛下細瘦的背影,最後老侍從也一臉複雜地默默鞠躬告退。我一直等到腳步聲遠去才敢呼吸,但即使恢複了寂靜,節拍器的聲響猶然在耳,揮之不去。


    我身旁的魯道夫殿下身子一癱,垮坐在椅子上。


    「……這是怎麽回事啊?」


    殿下如此呢喃。


    「那個……那個戴頭巾的人,總覺得……讓人非常不舒服。」


    我光是點頭附和,緊繃的咽喉就痛得彷佛要扯破了。


    擊敗拿破侖?他哪來的勝算?梅智又是哪來的真空管?難道和娜奈特所造的電子鋼琴有關?


    這時,我想起拿破侖的自白。


    ——總是會有科技追上我。


    ——出現新的技術。


    ——簡直就像為了打倒我……


    他指的就是這麽回事嗎?


    拿破侖曾企圖阻止娜奈特開發新鋼琴,是由於害怕其間誕生的新科技會導致他的敗亡;而那個名叫梅智的詭異機械工匠打算造出能夠擊敗魔王的武器,將他的惡夢編織成真嗎?


    回到公寓,我立刻向史特萊夏工坊打電話確認。


    『鋼琴?你說訂購電子鋼琴的客人嗎?』


    娜奈特在電話另一頭不解地問。


    『歌德老師怎麽突然問這種事呀?』


    由於她知道的也不少,我便照實回答:


    「有人想把你用在鋼琴上的技術用在軍事用途上,所以我想他們可能直接跟你買了一架。」


    話筒接著傳來歎息。


    『軍事用途?你是指什麽人呀?』


    「我想,是俄羅斯人。」


    『上個禮拜的確有個叫亞曆山大的用現金買了一架回去。』


    「對!就是他,不會錯的。」


    『老師問這個要做什麽呀?』


    這問題使我陷入沉默。我究竟想做什麽呢?而且我有什麽好慌的呢?亞曆山大陛下和那個自稱賣藝人的頭巾男都不是我的敵人,若同樣以擊敗拿破侖為目的,更可說是盟友。會這麽焦急隻是因為——一個不好的預感。


    『別管那個了啦!』


    娜奈特急切地說。


    『老師真的要讓路德維卡在這種時候到普魯士去嗎?您怎麽不阻止她啊,卷進戰爭裏怎麽辦!現在應該好好休息呀,路德維卡的耳朵可是至寶耶!啊啊,路德維卡完全不聽我的勸,讓我真的好擔心好擔心啊。路德維卡,啊啊!』


    我隨便編了個藉口敷衍感傷至極的娜奈特就掛上電話。我當然也想阻止她,但她根本不聽我的話。


    話說回來,這表示娜奈特也知道小路耳朵出問題了吧。身為鋼琴工匠,的確很容易和小路在處理樂器時察覺異狀。


    我歎口氣,坐在床上呆望著牆。深深射入窗口的夕陽將泛黃的壁紙抹成一片朱紅。牆後不時傳來拖拉聲、櫃子的開合摩擦聲和輕小的腳步聲,大概是小路開始整理行李了吧。


    對,娜奈特說的沒錯,我應該將心思放在小路的病情上。現在不是在意那個不知是敵是友的男人會做出什麽武器的時候,況且能否完成都是未知數。


    若隻是傻傻跟去,我一定會成為他們的絆腳石。得從能做的事做起。


    我低頭看看腳邊鼓脹的行囊。


    裏頭裝的全是我這幾天跑遞維也納搜羅而來的健康食材;有乾薑、藥草和憑著模糊的中藥知識挑來的香料。旅途中,我非得盡量確保小路的飲食健康不可。


    不過這治不了本。假如她的聽力和消化病狀真的和貝多芬的記憶有關,隻會愈拖愈嚴重。


    「梅菲。」


    回答泠不防從耳邊傳來。


    「我在。」


    一轉頭,鼻尖就撞上一叢鬆軟黑發,嚇得我倒退。梅菲已經坐在我身旁。隨傳隨到是很好,但每次都這樣嚇人,對心髒很不好。


    「我想問你一件有關小路的事。」


    「請盡管問吧。」


    「為什麽……恢複記憶會傷害到她的耳朵和內髒?」


    我指著自己的下腹繼續問:


    「像我也有歌德的記憶,可是身體完全沒怎樣。我記得歌德有腎髒病,如果隻要繼承記憶就會讓身體狀況變得跟那個人一樣,那腎髒病早該發作了吧?」


    「這個嘛。」梅菲點點頭。


    「路德維卡小姐的狀況是源自於她本身的期望。」


    我一時聽不懂梅菲所謂何事,錯愕地眨了眨眼。


    「期望……咦?不會吧?那是——什麽意思?」


    「您不了解嗎?那和yuki大人是相同的理由。」


    「你……你在說什麽啊,解釋清楚一點好嗎?」


    我反射性抓住梅菲的肩。隻見她起身退開,坐在窗台上勾起唇角說:


    「我之前說過,yuki大人心裏深處是期望路德維卡小姐失去聽力,讓疾病將貝多芬的音樂推至神的領域。」


    「那又怎麽樣!」


    「所以說——」梅菲的話像塊烙鐵,將我的話壓了回來。「路德維卡小姐也是一樣,即使自己沒有確實想過,但她卻下意識感到在喪失聽覺、髒腑出毛病、全世界都與自己為敵般的孤獨和痛苦所構成的黑暗中,會誕生新的音樂——任何人都不曾接觸過的未知音樂。唯有遭受過肉體的磨難、心靈的煎熬,才能燒出空前的音樂之火。」


    我凝視梅菲,兩肺痛得彷佛有隻手狠狠壓住,難以呼吸。梅菲的意思是小路為了創作音樂,在無意間選擇讓自己患病嗎?


    「你——」


    你騙人。我好想這麽說,但我想起了小路之前說的話。


    ——那讓我心裏隻想得到音樂,音樂比以前更猛烈、火熱地湧出……


    那是有生以來首度因歌劇而挫的她意外獲得的答案——隻要跳進黑漆漆的井底就能不被光害所惑,清楚窺見頭頂上的星空。所以——小路才甘願受這樣的苦……?


    我隻手掩著半張臉靠牆蹲下。


    小路的確可能這麽做。若是為了音樂,她連也敢惹.


    這麽一來,小路和我不就實際上都不希望治好她的病嗎?太糟了,這要我怎麽辦啊?


    「您還能找出那個惡魔呀。」


    梅菲淡淡的回答使我抬起臉。


    「……找出什麽?惡魔?」


    梅菲歪唇一笑。


    「就是帶路德維卡小姐來到這個世界、與她訂契約的惡魔。」


    她蛇一般的舌順著血紅的唇爬了又爬。


    「若是那個惡魔,或許就能拯救路德維卡小姐。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他應該辦得到。」


    我將梅菲的話想了一會兒,愈想愈覺得隻有這個辦法。


    「問題是,那個惡魔又在哪裏?路德維卡小姐情況都這麽嚴重了,為何還保持沉默,不願現身呢?」


    梅菲望著窗外漸暗的餘暉說:


    「弄不好,連他自己都忘了這回事呢。」


    「……咦?」


    「那個惡魔對路德維希·馮·貝多芬施行了連我也無法想像的大規模記憶竄改;所以他也可能不小心改寫了自己的記憶,忘記自己和路德維卡小姐訂了契約,甚至忘了自己是個惡魔,像個普通人出現在路德維卡小姐周遭呢。」


    我吞吞口水,凝視隔開我和小路的牆壁。


    忘了自己是個惡魔——像個普通人?


    在小路身邊的人嗎?會是誰?


    「那隻是一種假設喔。」梅菲隱笑著低語。


    「……這麽一來……不就幾乎不可能找出他了嗎?」


    「是的。」


    梅菲站起身,背對滿映夕陽紅的窗口輕展雙臂,找尋風向似的轉了一圈。她的黑發因而揚起,在落日中描出剪影。


    「現在能做的隻有詢問路德維卡小姐本人,探尋她的記憶了吧。無論範圍多廣的記憶竄改——喔,不,正因為範圍很大,破綻也相對地多。yuki大人您已經在海利根施塔特發現了路德維希曾經存在的證據,一定還有更多。能將您導向路德維希的契約對象的線索,就藏在路德維卡小姐的記憶中。」


    我嚿著唇,逐字咬碎、篩濾、細想梅菲的話。


    「……可是那樣子很可能會讓小路恢複更多記憶啊。」


    「沒錯。」


    梅菲對我回以彷佛混合了二十種悲切與愉悅的奇異笑容。


    「這世界就是這麽殘酷,想了解更深就得接觸更多。哪怕隻要輕輕一碰,就會汙損、傷害、破壞您心愛的東西。」


    她顯得十分愉悅,果真是個惡魔。我歎了口氣,在夕陽下將臉別開。


    而我的預想很快就成真了,快得令人絕望。


    ※


    「……我看過這裏。」


    小路在我身旁的座位,臉貼著車窗看著川流不息的窗景之餘突然喃喃。由於鐵軌聲不停持續,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聽錯了。


    「什麽?」


    「我看過這裏的景色。」


    小路的鼻子和額頭都貼在玻璃上,兩眼掃視著一去不回的寒冬枯丘和黑壓壓的森林坡麵。我們搭乘的火車已在一成不變的風景中奔馳了好幾個小時。現在差不多到哪裏了?我們離開維也納兩天,穿越布拉格、橫跨捷克、進入薩克森後通過了德勒斯登城,所以應該快到萊比鍚了吧。


    「在德意誌不是一離開市區就都是這種景色嗎?」


    我隔著小路的肩頭眺望窗外,殊不知她這時的話有多重要。


    「嗯……是這樣沒錯啦。」小路曖昧地嘟噥。她上路以來一直心不在焉,一句話也沒說,能看見她稍微打起精神,我不覺得奇怪,反而高興。


    「其實,我也記得這附近的樣子。到處都是小湖泊吧,還有小小的聚落,表示萊比錫就快到了;在那邊換車以後,下一站就是威瑪。我到維也納時坐的就是這條線呢。」


    已經是兩年前的事啦,我不由得深深感慨。當時弗裏德不告而別,我就一個人收拾包袱、搭上了前往維也納的火車。感覺就像上個月的事。


    「嗯,我也一樣是坐這班車到維也納的。告別了波昂……」


    我睜大眼睛,凝視小路低語的側臉。她沒察覺我的視線,恍惚的眼神仍在窗外飄移,雙唇繼續碎動。


    「孤單的我隻帶著自己和心裏燃燒的音樂,就來挑戰維也納這個大城市。既沒有錢,也沒有依靠。」


    「小路,你在說什麽?小路!」


    寒意順著我的手臂、腹側、背脊直竄而上。小路的出生地是維也納才對。告別波昂來到維也納?那應該——


    是路德維希的記憶。小路依然無神地說著:


    「剛開始


    我作的曲子一直得不到認同,所以首先拚命推銷自己的彈奏能力,因為維也納沒有其他人能做到那樣熱情激昂的即興演奏。之後,我慢慢地——」


    「小路?喂,小路,別說了,清醒一點啊!」


    她完全聽不見我的呼喊,褐色的眼中隻有隔著玻璃飛快流逝的陰寒枯槁曠野。


    「我慢慢發表鋼琴曲、室內樂、協奏曲……等規模較大的樂曲,讓維也納市民也漸漸認同我的作曲能力。至今我仍無法忘懷,首度發表c大調交響曲時沭浴在掌聲和喝采中的感覺。嗬嗬……那證明我已經成為一個誰也撼動不了的大作曲家。然後就這樣,現在終於接近歌劇了。」


    小路的語氣彷佛發了燒一般升溫。


    「那可是歌劇啊。身為一名音樂家,至少要創造出一出傑出的歌劇才算站上頂點。我究竟為這一刻等了多久呢?我一直渴望賭上人生的一切,創造出能撼動眾生靈魂的德意誌歌劇啊。」


    小路的聲音突然在這時中斷,火車輾過鐵軌的聲響將現實帶回周遭。她慢慢轉向我,難以言喻的不安和困惑在臉上交雜成一片迷蒙。


    「……我、我……」


    顫動的唇抖出細小的聲音。


    「我剛剛……都在說什麽?」


    除了抿嘴搖頭,我什麽也做不了,連哄騙也辦不到。小路給我的感覺就像某種膜突然崩解,使內容物一發不可收拾地流泄而出,造成致命傷害——而我卻啞然無語。


    「我——」


    小路幹涸的聲音揠著她的喉管。


    「我是怎麽了?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我、我會記得這種事?不對,這些景色、這條路線,我應該都是第一次見到啊?」


    我不禁扶住小路的肩。她嚇了一跳,反射性撥開我的手,並將毛毯蓋過肩膀,在座椅角落縮成一團。


    「沒事,我沒事。」


    「怎麽可能沒事!」


    不禁喊出聲的我尷尬地左顧右盼。盡管這裏是雙人包廂,同一輛車上還是有許多一般乘客。


    「不用緊張,我休息一下就好。我真的沒事。」


    小路抱住頭縮得更小了,似乎完全沒聽見我的聲音。絕望打碎了我的膝蓋,使我跌坐在與小路對角的座位上,恍然地看著她露在毛毯外的紅發隨火車陣陣晃動。


    從路德維希的記憶中找尋線索——開什麽玩笑?


    我竟然受到梅菲慫恿,和她在出發前討論這種事,真是可恥。這樣不行,她的記憶恢複得愈來愈多。沒錯,貝多芬若要從出生地波昂前往維也納,搭的應該就是我們現在這條鐵路,其間也親眼看過同樣的窗景。現在路德維卡正在倒行這段旅程,前往遭層層掩埋、改寫的——過去。


    不行,要趕快讓小路下車、讓她回到維也納,別提什麽歌劇公演了。


    我才正想動身,門外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浮士德在嗎?」


    同時門輕輕叩響。沒等我回答,門把已逕自旋動。卡爾探進頭來,身後跟著兩位烈士團團員。卡爾隔著我看見路的樣子就揪起眉頭。


    「怎麽啦,路德維卡?她不舒服嗎?」


    「呃,對呀。就是,有一點。」


    我該怎麽說明呢?事到如今,我該繼續隱瞞小路的記憶對她的影響嗎?猶豫到最後,我還是含糊帶過。卡爾疑惑得眉間皺得更緊,但似乎決定不予深究。


    「事情不好了,跟我過來。你們兩個,顧好路德維卡。」


    「是。」「是!」


    不停回頭看看小路的我就這麽被卡爾抓著手臂扯離座椅、拖進走廊。卡爾將我帶到車廂間的聯結處,倚著扶手探出上身,順著火車去向指過去,白金色發絲在劇烈逆風中狂舞。


    「在那邊,看見了嗎?」


    我也緊抓著扶手,怯怯地將頭伸出車廂之間,風立刻砸了我滿臉。


    前方遠處鐵軌邊有些東西沿著斜坡藏在綠樹之間。地平線上凹凹凸凸的彩塊應該是萊比錫的建築,其前方的綠色斜坡上則有些排列整齊的黑色物體。那是人和……馬……而那些大上好幾倍、棱棱角角的影子是……


    「……坦克?」


    「那是普魯士軍。」卡爾嚴肅地說。「他們很可能命令火車停駛,到時候你們都別出包廂。我們可保護不了兩個不聽話到處亂跑的小鬼。」


    「保護?」我轉向卡爾。「普魯士軍不是敵人吧,是他們邀請我們的耶,為何需要保護?」


    「真是不知死活。你以為他們是特地派坦克到萊比錫歡迎我們的嗎?再說車站還遠著呢。」


    「那——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總之一定是出了不好的事。」


    卡爾幾乎完全猜中。火車在根本看不見車站的荒野中停下,乘客開始嘈雜。小路仍用毛毯包住全身,縮在座椅角落。我從窗口查看外麵情況,身穿黑衣、形似軍人的鬥魂烈士團團員紛紛從後方的貨車廂走來。他們為了節省車資,和樂器等行孿一起擠在貨車廂裏。在卡爾帶領下,一夥人朝車頭走去。


    左邊傳來引擎聲,一輛坦克輾散枯草駛來。


    「站住,站住!」


    從坦克探出頭的普魯士軍官向卡爾等人大喊,同時坦克在卡爾鼻尖前停下。盡管隻要煞車踩慢了就可能遭坦克輾斃,卡爾也不改顏色,直挺挺地抬頭瞪視軍官。


    「我們受命必須封鎖這條鐵路,這班車將由軍方接管,不準進入萊比錫!所有人都給我下車,下車!」


    這番話立刻引來乘客從車窗口罵得口沫橫飛,但被坦克後騎兵隊的槍一指就全都噤了聲。


    「簡直亂七八糟。」


    卡爾咬牙切齒地駁斥。


    「這輛火車屬於奧地利的運輸公司,你們沒權力接管吧!」


    「住口。現在是非常時期,誰管那麽多。再說你們又是誰,這裏沒有黑幫說話的分。來自維也納的樂團立刻派代表出來,我有話要通知你們!」


    「你說的就是我們啦!」「我們就是薩爾斯堡鬥魂烈士團!」


    猩猩喧嚷起來,但普魯士軍官完全不買帳。「你們哪裏像樂團,少跟我胡鬧!」


    「喂,快給我解釋清楚!」


    卡爾進一步逼向坦克,立刻遭士兵舉槍包圍。


    「我沒有話和你們說。」軍官擺個臉色後轉向火車。「樂團的人,派代表出來!」


    「就跟你說是我們嘛!」「要不要我們在你耳邊合唱整首謝恩讚美歌啊!」「小心我把你們腸子挖出來當弓弦拉合奏啊!」「你們敢再靠近代理師父,我就把你們的手扯下來敲定音鼓!」


    憤怒的團員使普魯士軍緊張地抬高槍口,氣氛緊繃得稍有衝突就會造成流血事件。我趕緊從小路的行李翻出邀請函,跳出車窗。


    「博士?」護衛團員的驚呼跟著從後上方傳來。雖然在落地時膝蓋發出哀號,我還是跑向了坦克邊的卡爾。


    「什麽人!」


    一名士兵把槍指向我。


    「我是沃爾夫岡·歌德!」


    普魯士軍的表情驟然一變,對我投以訝異的眼光。


    「……歌德?」「他就是那個歌德?」「對了,聽說他返老還童……」


    謝謝你,歌德!幸好你這麽出名!


    「你出來做什麽啊?」我在一臉不悅的卡爾身旁停下,將邀請函舉到坦克上的軍官麵前。


    「這是普魯士王妃路易絲·奧古斯塔殿下的親筆邀請。我們是路德維卡·馮·貝多芬的隨行樂團,要應邀趕到柏林去啊!」


    軍官的表情轉為苦澀。


    「……歌德老師,您說的我都知道……雖然我不知道歌德老師為何同行,總之這邀請已經撤


    銷了。」


    「……撤銷?」


    軍官總算是下了坦克,從懷中取出令狀在我眼前攤開。


    大意是不準讓貝多芬及其同行者進入萊比錫以北地區。


    署名是——腓特烈·威廉。


    我錯愕地看著軍官。腓特烈·威廉三世,不就是普魯士國王嗎?為什麽會下這種命令?


    「國王是怕了嗎?」


    卡爾如野獸般低吼唾罵。我看著卡爾更顯凶暴的側臉,心裏相當納悶。


    「找我們來的是強硬派的王妃,而保守派的國王還想和拿破侖議和,所以禁止我們入境。竟然會在這種關頭出亂子。」


    我將視線移回軍官。


    「是、是這樣子嗎?」


    軍官稍微別開眼睛,沉下臉說:


    「我身為一個軍人,隻懂服從命令,無法回答問題。總之——」


    他握緊拳頭。


    「我奉命排除所有可能傷害普魯士和平的人,就這麽簡單。」


    這回答簡直印證了卡爾的說法。我將捏爛的邀請函塞進口袋,卡爾咂了嘴,想推開指著他的槍,使士兵臉上添了更多緊張。


    這時——


    「博士!」


    一道尖銳喊聲射中我的後頸。回頭看見的是一名將身子探出車窗的烈士團團員。那是我剛剛跳出的車窗。隻見他臉色鐵青,懷中有個小小的紅頭。是小路。


    「路老師她、她出事啦!」


    我還來不及問就發現答案,整個肺都凍結了。


    團員的胸口和小路的嘴角都沾上了黏稠的暗紅色汙痕。


    ……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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