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頭白發的醫學教授將醫務室門開出一條縫,走進陰暗的走廊。在他順手帶上門的前一瞬,我從門縫間看見躺在病床上的嬌小身體、染血的紅發和發問的耳朵。


    「吐血的情形暫且安定下來了。看來,她的腸胃惡化得相當嚴重……」


    教授表情沉痛地說:


    「坦白說,狀況不太樂觀。我們已經注射安眠藥,讓她睡著了。」


    「這樣啊。」


    我放鬆了肩膀。在這一刻湧上的疲勞,幾乎要將我兩條胳膊拽下肩窩。將小路扛下火車後,我們用搬運樂器的馬車將她送來耶拿大學。其問我隨侍在側,清除可能噎嗆她的積血,喂水、搓背。雖然那全都無關緊要,但我就是想做點什麽來忘卻高漲的淚意。


    「現在隻能一步步來,為她做最好的處理。明天我們會再看看狀況,清理她腹部的積血。」


    「謝謝你們的幫助,真的感激不盡。」


    見到我低頭道謝,教授摘下眼鏡搔了搔頭。


    「款,快別這麽說啊,歌德老師,太見外了吧。我們耶拿大學永遠都是您的家呀。」


    聽他這麽說,我更抬不起頭了。


    歌德的確為增強耶拿大學師資而招來席勒等各界菁英,貢獻極大;但那都是召喚出我之前的事,我一點自覺也沒有。因別人的功勞受到如此滿懷敬意的歡迎,感覺五味雜陳。


    當然,若是個毫無瓜葛的年輕人突然將病人送進大學醫院,肯定得不到如此殷勤的治療。這一切也得歸功於歌德的人脈。


    「歌德老師!」


    走廊另一頭有幾個人隨著這聲呼喚匆忙跑來。帶頭那個手按著差點滑落的學士帽、雙腿翻揚著沉重黑袍的男子就是黑格爾。臉型略長、下瞼鬆垮的他有張實在不像三十四、五歲的老臉。


    「路德維卡小姐情況怎麽樣?是唯心論又絕對主觀又法哲學論地嗎?」


    黑格爾青著臉來回看著我和醫學教授。雖然他的話還是一樣難以理解,但看得出來他是真心為小路著急。


    「好像已經安定不少。抱歉驚擾各位。」


    「這樣啊。」黑格爾鬆了口氣。「聽說老師送來全身是血的路德維卡小姐時,簡直太包括哲學和精神現象,讓我差點就揚棄了呢。」


    「真的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麽,不過不好意思,害你操心了。」


    聽到黑格爾怪異的說話方式,才讓我真正感到自己回到了耶拿大學。費希特等教員聽了醫學教授對病情的說陰後,也都摸了摸胸口。


    「話說回來,沒想到我們會在這種情形下和歌德老師重逢。」


    黑格爾一臉複雜的表情說。


    「雖然是件喜事,但現況不允許我們額手稱慶呢……」


    「不好意思。這裏要……舉行政名典禮吧。我是收到了邀請函,但沒有出席的意思,現在還厚著臉皮求你們幫忙。」


    「哎喲,這裏是歌德老師的學校啊!」一名教員擠出笑容說。


    「就是啊,請您千萬別客氣。」


    「我們留了一間日照最好的房間,給老師當文學教授室喔。」


    「典禮就在明天,請老師務必出席!」


    我承受不了他們閃亮的眼神,低頭看著腳邊。


    「……那我……就先謝過各位的厚愛,在這裏叨擾一陣子了……直到小路狀況好點為止。」


    「請盡管放心靜養吧!」


    「靜養啊,或許有點困難。普魯士軍似乎已經將我們視為麻煩了呢。」


    黑格爾繃起臉點了點頭。


    「關於這件事,就到講堂再說吧。聽說韋伯閣下也在不久前光臨本校了呢。」


    耶拿是個以耶拿大學為核心發展而成的學術之都,位在森林之中,地勢略高,與萊比錫和艾福特這兩個大都市有段不短的距離。大學醫院就在校區中央,放眼望去盡是紅瓦綠葉連綿的優美街景。夕陽就要沒入西山,我在走廊窗邊望向火紅的晚霞。想到威瑪就在那團朱焰之下,心裏突然有種遊子的鄉愁。


    黑格爾似乎發覺不禁駐足的我所望何方便問道:


    「歌德老師,能請您認真考慮來這裏定居嗎?」


    我茫然轉向黑格爾。


    「我想老師或許不適合維也納那樣極限認知、自我膨脹又過度表象的城市,而且這裏離耶拿鎮上或威瑪都很近……」


    「這……是沒錯。」


    不知為何,黑格爾的提議讓當時的我感到十分切實。是由於這圖林根地區令人緬懷但不具一絲溫暖的晚霞使然嗎?


    「這裏不也很適合路德維卡小姐養病嗎?這裏空氣清新,本校也以具有最先進的醫療設備自豪咒。」


    其實不錯。小路比我更應該住在這裏,維也納太吵,到處都是可能讓她觸及貝多芬記憶的人事物。這裏環境和我的故鄉很像,保證她住起來恰然自得。


    故鄉啊。我心裏突然一寒。


    我幾乎忘光了與日本有關的事,連父母的名字都想不起了,沃爾夫岡·歌德的鄉愁卻在我胸中發脹。


    空白的我——會就這麽被已不在這世上的男人漸漸侵蝕嗎?


    「老師請看。」


    另一名教員費希特開了窗,向下指去。在滿頰冷風中俯視的我,發現寬廣的中庭躺了一塊不小的長形物體,周邊有幾個人正為它蓋上布幕。寬約兩公尺,長度或許超過十公尺,像是金屬所製,整個夕陽都清楚映在上頭。


    即使隔了這段距離,其上浮雕的文字也清晰可認。


    ——弗裏德裏希·席勒大學耶拿。


    「那是本校新製的大校牌。」費希特驕傲地說。「它將高懸於正門之上。教授和學生合力扛它到門邊裝上的過程,相信會是明天典禮的重頭戲。」


    輝映朱紅夕陽的故友之名使我不禁看得出神。


    難道,弗裏德也在這裏等著我回來嗎?


    「我們走吧,老師。」在這句話驅使之下,我繼續向走廊彼端走去。


    獨自等在小講堂內的卡爾一見到我和黑格爾等其他教員進來,就抬起他煩躁的臉。


    「路德維卡呢?」卡爾沒好氣地問。


    「狀況暫時安定了,正在睡。」


    「能動嗎?」


    「……咦?」


    「我是問你能不能用馬車之類的載回維也納。」


    我搖頭否定。


    「她現在禁止下床,明天還必須動手術呢。」


    卡爾歎口氣後瞪向黑格爾等人。


    「那幾個是誰?」


    「啊,他們是這裏的教員。這位是黑格爾,然後是費希特……」


    「這樣啊。我家團員受各位照顧了。」卡爾立刻起身鞠躬。真搞不懂他禮貌的標準在哪裏。


    「那個,其他團員呢?」我環視空蕩蕩的講堂。我還以為全都會跟過來呢。


    「他們去四處偵查了,軍隊的部署範圍好像挺廣的。」


    「您說普魯士軍嗎?」黑格爾問道。


    「法蘭西軍也是。」


    教員聽了開始交頭接耳。


    「法蘭西軍?不是還在談和嗎?法蘭西怎麽還跑來這種地方?」


    「兩邊這麽早就布陣,當然是為了談判破裂時能搶得先機啊。這裏也不安全,不管我是哪邊的指揮官都會先攻下這間大學當據點。這裏視野不錯,又有飛船起降場和補給點,再好不過。」


    卡爾的話使黑格爾等人相當激憤。


    「這裏可是學術的園地,和暴力是絕對理性且辯證理性地無緣啊!」


    「沒錯,我絕不允許王權和軍事幹涉我們崇高的學府!」


    「絕不允許!」


    「允不允許又怎樣?無論你們


    多有骨氣,軍人還是會盡自己的本分。不想死就早點收拾行李逃難去吧。」


    「逃走就代表理智敗給獸性啊!」


    「縱然大炮轟響、軍馬嘶鳴、戰艦咆哮,我們也要繼續授課和研究!」


    卡爾一副有理說不清的樣子,「哼」了一聲就離開講堂,我連忙跟上。


    「那些蠢學者是死是活與我無關。路德維卡在哪?」


    「在二樓病房……」


    也許是因為受了氣,卡爾下樓得飛快,光是不跟丟他就很勉強。終於追上他時,他正在病房門口逮了個白袍男子問話。


    「讓我直接見她,聽不懂啊?我要親眼看看她的情況!」


    「不行,現在謝絕會客,禁止打擾!更別說是像你這麽粗暴的人了!」


    「搞清楚,你以為我是來玩的嗎?要是法蘭西軍有什麽動作,我們也得跟著走啊!」


    「我就說禁止打擾了!」


    「又不是稍微碰一下就會死!」


    「就是會啦!」


    卡爾氣得咂嘴搔頭,背靠在走廊牆上沉默不語。這時,另一個穿白袍的醫務員打開病房的門探頭說:


    「病患剛剛醒了。」


    我和卡爾都立刻衝上前去,讓他錯愕得眨眨眼後繼續說:


    「意識還不清楚,不過她想找一個叫『yuki』的。」


    「就、就是我!」


    兩名職員都露出疑惑表情。


    「那是指……歌德老師嗎?」


    「拜托,可以讓我和她說句話嗎?」


    兩人默默對視,大約交換了三輪猶豫的眼神後才一起頷首。


    「隻能待五分鍾喔。」


    「限歌德老師一個,韋伯先生不能進來。」


    病房光線昏暗,左側窗戶拉上了厚厚的窗簾。穿過簾間細縫的些許夕陽宛若滲出傷口的血痕,令人不寒而傈。


    貼著前方牆壁的病床上有個薄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毛毯堆;要不是床頭散著紅發,或許我不會發現那裏躺了個人。這讓我再次深溧感到小路的身形是小得如此脆弱,彷佛呼吸就能將她吹散。


    紅發動了一下,露出一張憔悴的臉,兩眼微張。


    「……yuki……?」


    我點點頭,拉張椅子到床邊坐下。小路嘴唇發紫、眼神飄忽。都坐到她麵前了,也看不出她看的是不是我。


    我將手伸進毛毯,找到小路冰冷的手然後握緊。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究竟是什麽在哪裏出了什麽錯?


    說不定什麽也沒做錯,這一切隻是彌補過去某個錯誤的必經曆程。應死於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的貝多芬,早在那之前就在海利根施塔特遭到殺害。所以小路是被召喚來延續他的人生、承繼他的生命、病痛和苦楚嗎……?


    這想法雖然可怕,但流出小路唇間的話卻描繪著相同的輪廓。


    「……yuki……你早就知道……路德維希的事了嗎?」


    我的意識吱嘎作響。


    遭掩藏的死者之名由最不該知道的人說出口。


    「其實我……一直都覺得很奇怪。我找到好幾張紙和墨跡都很舊的樂譜,明明沒有印象,可是、可是,上麵的旋律確實是我的東西。」


    導火線果然就是那些樂譜。它們是放得太過零散以致無法完全抹消的路德維希的碎片。盡管每一件都隻代表一個小小的問號,但經過累積層疊,總有一天會戳破假象的殼。


    「路德維希,路德維希,那才是我的名字,我想起來了。那我又是誰?」


    小路虛弱地回握我的手。「不對。」我說。「你是路德維卡,叫路德維希的人已經死了,不是你。」然而我的聲音已無法清楚傳進她的耳裏。小路的視線穿過我的臉,投向遠處的虛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會是誰呢……想不起來,怎麽想都是路德維希的事……我、我……我什麽也不是。我不要,好恐怖、好冷、好冷喔。為什麽我會、我會……」


    小路尖聲哀訴,指頭在什麽也沒有的空中抓探。


    「……我……所以我非得成為路德維希不可,所以才會召喚我……路德維希、路德維希辦不到的事,要我代替他來做。路德維希……救不了她,所以我絕對不能……失敗。」


    她?那又是誰?救不了?我在小路耳邊不斷呼喚她的名字,她的指甲抓在我的手背上。


    「路德維希沒能保護她……在海利根施塔特,最後的殞命之地……就這麽力竭而死……而我、而我……一定要好好保護她,就算要我舍棄自己的性命!我的歌劇,嗚嗚,我的歌劇啊!他完成不了的〈費德裏奧〉,我、我……我一定,要替他完成,費德裏奧非得保護佛羅瑞斯坦不可!然後、然後……路德維希……我的……」


    小路的話逐漸喪失熱度和力道,揠住我手背的指頭也突然無力垂下,手臂差點滑出床外。那對了無生氣但寒光懾人的褐色瞳仁,也已經蓋在眼瞼之下。


    在回填的寂靜中,隻有小路斷斷績續的痛苦鼻息。


    寒意和戰栗頓時包覆我全身每一個角落。


    剛才——小路到底說了什麽?


    沒能保護她?在海利根施塔特?力竭而死?


    「她」是誰?四年前十月的那一天,路德維希遭到槍殺時,那個房間——還有另一個人——還有「她」——是這樣嗎?


    路德維希是為了保護她才中槍身亡……?


    背後傳來開門聲。


    「歌德老師,請別讓病患太過激動!」


    即使被拖出了病房,我仍一片茫然,小路恍惚的囈語有如一團在我腦中渦漩的泥漿。很明顯的,小路意識不清,剛恢複的路德維希的記憶、她自己的意識和歌劇情節全都攪得亂七八糟、支離破碎。不過,我知道在泥漿深處沸騰的危險高溫並不假,小路吐露出的隻字片語都染上了確切的真實。那天的海利根施塔特,路德維希不是獨自一人,身邊還有個女性。她會是誰?那個凶手又為何要殺害路德維希?還是說凶手是要殺「她」?


    ……我不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在渾水之中。


    「浮士德,你沒事吧?」


    直到卡爾的問聲傳來,我才發覺自己癱坐在走廊牆腳。


    「怎麽一臉病懨懨的,發生什麽事了?路德維卡對你說了什麽?」


    我不敢看卡爾的臉,用膝蓋磨額頭似的搖頭。


    「不知道……我真的聽不懂。」


    我的聲音甚至不像來自我自己。無力地看著醫務員的白色身影在病房進進出出時,又吐血了、發高燒、睡不著……等類似的話語依稀鑽進耳裏。


    我扶著牆,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拉起沉重的自己。即使不知該如何說明,我都得向卡爾做個交代。正當我要開口時——


    突然間,卡爾轉向病房門口,眼中迸出刀一般的殺意。他從口袋中取出指揮棒劃破空氣一擲,讓門口的醫務員驚呼並嚇呆,但指揮棒的目標並不是他。上方傳來有如撕裂麻布的刺耳哀號,某種拳頭大的東西摔在門前地板上。


    醫務員們全都嚇得倒吸一口氣,臉色蒼白地倉皇後退。


    「這……」「這是什麽?」


    我也屏氣凝視那團在地上蠕動的東西。


    那東西全身都是柔軟的金色長毛,折斷的指揮棒就刺在毛叢中……刺在不斷開合的眼瞼問、充血得發紅的眼球上。沒錯,就是眼球,那是個具有眼球和金發的肉塊,彷佛是從人類頭部右上角挖了一塊下來。它讓我毛骨悚然,一陣惡心湧上喉頭。那是什麽?


    卡爾還來不及一腳踩爛,那團恐怖的肉塊就在鞋底下猛然爆開,化為四散的黑霧、聚成焦血般的腥臭黑風,


    掠過仰身的我的鼻尖穿窗而去。


    等耳鳴止息後,我看向地板,那裏除了指揮棒什麽也沒有。


    「……啊、啊……」


    其中一名醫務員嚇得一屁股跌坐下來,嘴巴張張合合地看著窗口呻吟。卡爾轉動視線追向黑風的去處,用力咂嘴。


    「被它逃了……」


    「……那、郡、那是什麽東西啊?」


    我連話也講不順,就像舌頭被幹涸的口腔黏住了。卡爾不甘地咬牙作響,撿起指揮棒說:


    「我們被看見了。路德維卡人在這裏的事曝光了。」


    「咦……被、被看見了?」


    「還不懂啊?你不是和她打過一次嗎?就是波麗娜啊。」


    我睜大了眼。波麗娜……波麗娜·波拿巴!對了,我和卡爾在劇院閣樓交戰的女惡魔有著彷佛含有劇毒的耀眼金發和紅眼,還能將從自己身體分離的一部分當器具使用。所以,剛剛那正是波麗娜的一隻眼睛嗎?


    她是為了——確認小路的所在地而派出眼睛嗎?這麽一來——


    「喂,我再問你一次,給我老實回答。」


    卡爾扯住醫務員的領子拉起腿軟的他,等他一站定就直視他的雙眼低聲問道:


    「能把路德維卡移到其他地方嗎?」


    臉色蒼白的醫務員嘴唇抖得出不了聲,好不容易深呼吸後雙眼重拾光芒,直視卡爾回答:


    「要是勉強移動她,讓她明天沒辦法動手術,很可能就救不了她了。身為醫療人員,我絕不允許你們移動病患。」


    卡爾鬆了手,醫務員跟著彎身咳嗽。


    「這樣啊……那就隻能在這裏動手了。」


    困惑不已的我喊住卡爾離去的背影。


    「你說動手……你是要幹什麽?」


    卡爾頓足轉身,投來焦躁的凶暴視線。


    「波麗娜會來找路德維卡,否則就是你,也可能是我……總之地點在哪裏都無所謂。」


    卡爾轉回走廊彼端繼續向前,並回頭冷冷地說:


    「隻能和她一戰了啊。」


    ※


    時過夜半,普魯士軍的坦克隊在轟隆地鳴中現身,一如卡爾所料占領了飛船起降場和大學主樓等設施。我從小路所在的醫院二樓走廊窗口眺望步步逼近的大群軍方燈火,隱約想起普魯士國王是以擔心破壞談和為由拒絕小路入境。結果還是開戰了呢。


    奇怪的是,留在校內的不隻是教員,還有大批學生,總共有好幾百——不對,有近千人吧。他們聚集在放置新校牌的中庭,對普魯士軍你一言我一句地叫喊。


    大學受戰火波及,是因為我們來到這裏嗎?我隻能蹲在這裏,什麽也改變不了嗎?一旦波麗娜來襲,無論多少兵馬也擋不住她。我已經沒有武器了,盡管或許還能使出格茲的鐵手腕,但那天夜裏波麗娜差點就在劇院要了我的小命時,已證明鐵手腕對她毫無作用。


    梢微開點窗,冷冽的空氣就沾上我的皮膚,怒罵聲從底下傳來。


    「滾回去!」「這裏可是神聖的學術殿堂!」


    「該滾的是你們!」「這裏就要變成戰場啦,平民少來礙事!」


    「跑來就想趕人,你們以為自己是誰啊!」「明天還要舉行典禮耶!」


    「死學生,就這麽想找死啊!」


    「我們不怕你的恫嚇!」「死守學術自由!」


    我對黑暗吐出一口白氣。軍方盡管蠻橫,但學生的堅持更不講理,使我有些同情那些隻是奉命行事的軍人。待法軍真的打來,身陷炮火、爆炸和硝煙中時,他們還有心情高喊相同說詞嗎?


    我從包包抽出世界史資料集。為避免我不在維也納時讓人發現這些教科書,所以我全都帶出來了。即使現在見到日文就發暈,我還是靠數字和圖片翻找下去。十九世紀初歐洲史,拿破侖的戰役……


    文中很快出現1806、10、14的數列。若這是一八〇六年十月十四日,就是明天了。旁邊解說的地圖上有幾條指向德國中央的紅藍箭頭,中心點——不就是耶拿嗎?


    應該不會錯,這是普法兩軍的路線圖。雙方明天就要在耶拿開戰,這所大學不會平安無事。


    這時,我忽然想起米歇爾師父的話。


    波麗娜是燒盡薩爾斯堡的惡魔。


    我怦然一怔。法軍對平民出手時也許還會猶豫,但波麗娜才不管什麽學生教授,全都照殺不誤。這都是因為我們的出現,既然無法阻止,至少——我站了起來。歌德說的話,他們應該聽得進去吧。


    我將書本塞回包包背上屑,奔下樓梯衝進中庭。拳頭、提燈和火炬高舉於黑暗之中,人們的呼吸驅走了冬寒。墨藍的學士帽和披掛將刻了新校名的巨大銘牌圍得水泄不通。


    「就算業火焚身,我們也要貫徹學術精神!」「沒錯,野蠻人滾回去!」


    「吵死人的臭小鬼們,幹脆在法蘭西攻來之前就先把你們輾成絞肉!」


    「敢輾就試試看啊!」


    學生和軍隊僵持在中庭入口處的大石拱門下爭吵不休。我在人群中鑽動,盡量往那裏靠近。


    「請讓個路,讓一讓!」


    我被四麵八方推擠得暈頭轉向,最後跌了個踉艙,才發現麵前已全是拿槍指著學生的軍人。


    「你想幹什麽!」「哪來的小鬼,退回去!」


    雙方罵聲立刻湧來。我揉著因叫囂和寒冷而刺痛的耳朵,站起來轉向學生。


    「請聽我說,法蘭西軍真的會來,他們明天就要攻進耶拿了!」


    氣得眼中滿布血絲的學生們瞪向我,但隨即一個接一個注意到我是誰後恢複正色。


    「……歌德老師?」


    「是歌德老師!」


    「是他沒錯,聽說他變成了東洋少年的模樣!」


    「對了,之前黑格爾老師也說過這件事。」


    「歌德老師,您也來了嗎!」


    「您是來出席改名典禮的吧?席勒老師一定會很高興!」


    學生們一時興奮團團圍上,我急忙喊出聲避免被聲浪掩沒。


    「話、話說,你們都知道我去過未來吧?所以我知道,明天法蘭西就要攻擊耶拿了。」


    背後的普魯士軍聽了一愣,議論紛紛。「我就知道。」「就在明天啊。」相較於實際的軍人,學生的狂熱不減反增。


    「有歌德老師在,我們就不會輸!」


    「他們要打仗就到城鎮外去打嘛!」「沒錯,怎麽能讓大學淪為戰場,想都別想!」


    不理智的學生讓我頭都昏了,實在很想當場將包包倒個精光,直接指著課本告訴他們德意誌諸國會怎樣慘敗在拿破侖手下。


    「你們這些小鬼說什麽蠢話啊!」普魯士軍也惱火了。「要是沒了我們,法蘭西馬上就占領這裏,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德意誌地區的軍人幾乎都是傭兵,不是製式軍人,語氣愈來愈差。


    「你們看,他們承認自己和法蘭西一樣都是侵略者了!」「絕不允許軍隊蠻橫霸道!」「滾回普魯士!」「有歌德老師站在我們這邊,任何事都壓不垮我們!」


    聽見自己的名字被他們當成旗幟,使我慌了起來。


    「不、不是的,你們都冷靜一下,事情不是那樣——」


    「歌德閣下!」一名年輕軍官跑來,抓住我的肩膀。「你的出現反而會煽動那些學生的情緒,變得更難以控製,麻煩請別來攪局。」


    「你想對老師做什麽!」「老師可是全世界最有才華的人啊,你懂嗎!」


    我接著被軍官粗壯的手臂拉離現場。學生的怒號和設罵仍在夜空下燃燒。


    「歌德閣下,請把剛才你


    說的話解釋清楚。」


    剛才的年輕軍官將我帶到中庭外的坦克隊之間,口氣強硬地問了起來。從別在胸口的黑鷹大勳章看來,他多半是這支隊的指揮官。這名俊美青年長相柔和得不像軍人,反倒適合在沙龍裏優雅彈琴,但口氣卻如武士般嚴肅。


    「法蘭酉明天真的就會進攻嗎?」


    我怯怯地點頭。


    「可是,我也隻知道這麽多……真的。」


    「愚蠢的學生……」一名係緊鐵盔的魁梧士兵回望中庭唾罵。「就這麽想為學校陪葬嗎?」


    「幹脆就趁現在把他們全都輾平了,省得明天礙事。」


    其他士兵也發著危險的牢騷。指揮官皺眉對我說:


    「那些人根本不願聽勸避難,就算問這裏由誰負責,他們也隻會回答『席勒就是我們的名譽校長』之類莫名其妙的話。」


    席勒……那些人竟然搬出死人的名號,是集會造勢的氣氛衝昏了頭嗎?


    「你也真是的,為什麽會跑來這種地方?我聽說你在萊比錫就遭到驅趕了,怎麽還沒回維也納?你原本不是專程來參加典禮什麽的吧?貝多芬人呢?貝多芬也在這裏嗎?」


    我的腹中突然一陣燥熱。


    「我來這裏也是逼不得已啊。」


    我的語氣稍微帶了點刺,但也不曉得自己在發什麽脾氣,隻確定與普魯士軍的粗暴和學生團體的愚昧無關。即使如此,我還是停不下來。我將小路的病情、明天要動手術、波麗娜·波拿巴會為襲擊小路而來、我們離不開這裏等事全都向年輕指揮官說了個明白,讓他訝異得不禁後退一步、抿住了嘴,四周士兵麵麵相覷。


    「……他說,波麗娜?」


    「那不是拿破侖的——」「對,他的妹妹。」


    「她好像也是個惡魔耶。」


    「聽說她還帶了另一個惡魔,讓整個維也納都陷入恐懼啊。」


    「連薩爾斯堡也……」


    士兵們的竊語隨夜風片片飄散。


    「貝多芬……被她盯上……了嗎?」


    指揮官表情凝重地低喃,望向燈光稀疏的醫院。


    「殿下,這可是大好機會啊。」


    一名中年士兵對指揮官進言。看來指揮官是皇室出身。


    「這樣他們的動向就容易預測了,我們就用醫院裏那個丫頭作誘餌吧。可以將部隊布署在兩個區外的位置,從旁側擊。」


    「也可以讓那些死學生們挑釁法蘭西軍隊,等他們進了中庭就從後麵斷了他們的退路,一舉殲滅。」


    「夠了,歌德閣下都還沒走呢!」


    指揮官喝止之後,士兵們才發現自己失態而閉嘴。


    見到周圍士兵頻頻使眼色,我才明白那應該是不能讓我這外人知道作戰計劃的意思。我留下一句「我回醫院去了」之後,就離開了。


    不熟悉地形加上夜色昏暗,我很快就迷了路。我背靠不明建築的冰冷磚牆聽著遠處的喧嚷,無力得彷佛全身骨骼都融成了細枝。我到底是出去做什麽的?怎麽不乖乖蹲在小路身邊呢?


    找緊拉外套裹住顫抖的身軀,扶著牆壁慢慢前進。


    這時,我聽見了音樂。


    那是節奏急銳的弦樂合奏,以及莊嚴又確含熱情、高低交融的混聲合唱。在法國號的引領下,鏗鏘有力的女高音獨唱於暗夜之中,灑下躍然舞動的裝飾音。


    我聽過這首曲子——莫劄特?不對,不一樣。很像,但不一樣。


    這是米歇爾·海頓的曲子。c小調安魂曲第二號〈震怒之日>(dies irae)。旋律強勁,彷佛冷冽刺骨的夜風都會為其迸裂。在哪裏、由誰所唱?這附近有樂團和合唱團嗎?難道是鬥魂烈士團他們?不對,他們應該正忙著迎戰,沒那種餘裕。那麽——


    我終於發現了。


    音樂是來自我側背的包包。


    不會吧?我懷疑地放下包包拉開拉鏈,有個東西在緊密排列的課本、資料和筆記之間發光一是我的智慧型手機。它響了,音樂是來電鈴聲。怎麽可能?我不記得自己存過這首曲子,而且它早就沒電啦?


    我取出那個螢幕發光、不停歌唱的小機械。它真的在我手裏震動,來電號碼為「無來電顯示」。我猶豫了很久才將它舉到耳邊。


    「……喂?」


    『是我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巨吼霎時撞上鼓膜,嚇得我氣都喘不過來,手僵得差點弄掉手機。


    「……米歇爾師父?」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疑問在我腦中盤旋。為何米歇爾師父能打通我的手機?他是怎麽辦到的?


    『沒錯,就是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恐怖的音量吼得我耳朵嗡嗡發疼。


    『聽說波麗娜會到你們那邊是吧,我馬上就過去!要是敢搶我的獵物,就算是你也絕不放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為什麽——您會知道這件事?」


    滿頭問號的我逐字吐出疑惑,腦中冷靜的部分卻責怪我現在不該這麽問。這是怎麽回事?米歇爾師父在哪裏做了什麽?


    不對,更重要的是——


    「你到底是誰」?


    『我是薩爾斯堡猛虎,海頓流名譽九段拳士米歇爾啊。』


    師父在電話彼端嗬嗬笑道。


    『事情早就被我看透啦。我已經早一步到柏林,現在馬上就趕丟你們那邊,給我等著啊。』


    「等等,先等一下。您怎麽——」


    『記住,她是我的獵物!開打時一定要叫我啊!知道了嗎!』


    電話就這麽切斷了。


    我注視著掌中失去光芒的平板機械好長一段時間。無論按了幾次電源或首頁鍵,也沒有任何反應。被我暫時遺忘的寒意又從後頸和兩脅竄上來,使我渾身一顫。


    我在醫院門口碰見了卡爾,幾個烈士團團員跟在他背後。


    「你出來做什麽?我不是叫你好好陪著小路嗎?」


    他一見到我就揪眉責難,但似乎是見我臉色不對,隨即收起怒氣,快步走上前來。


    「……出了什麽事?」


    他聲音壓得很低,依稀帶點體溫。我低頭按住胸口裝著手機的口袋,感受我的心髒了無意義地捶打著那冰冷沉默的固體。


    「……我接到了米歇爾師父的電話。」


    卡爾兩眼暴睜,後麵的團員也呼吸急促地圍上來。


    「真的嗎!」「師父人在哪裏!」


    「他說他在柏林,現在要趕過來……還曉得波麗娜會進攻這裏。」


    「師父怎麽會知道這件事?」


    卡爾的聲音壓得更陰更沉。果然不是卡爾告訴他的,那他的消息是哪來的?


    「電話?他是打大學的電話嗎?」


    我沒自信編出圓融的說詞,隻敢曖昧地點點頭。卡爾表情變得更加嚴肅,但猩猩們沒察覺我們之間氣氛緊繃,興奮地聊自己的。


    「隻要師父來了,我們就天下無敵了!」「就算是拿破侖自己來也沒問題!」「幹脆直接殺進法蘭西,把他們全都揍扁!」「話說法蘭西在哪邊啊?」「應該是左邊吧。」「左邊是哪裏?」「右邊的相反啊,笨蛋。」「右邊又在哪裏!」


    卡爾一轉身就同時揍倒了五、六個人,讓他們全都閉嘴。


    「別耍蠢了,快回各自崗位。」


    「遵命!」「看找們表現吧!」「師父要來了,說什麽都不能丟臉啊!」


    烈士團團員雄偉地高聲應答後在黑暗中散去,沙塵隨風飄揚。


    「……崗位?大家都到哪裏去了?」


    「你不需要知道那麽多,我剛剛還沒問完呢。」卡爾冷


    冷地丟下我的問題。「為什麽師父會知道波麗娜要來?」


    我被卡爾瞪得不禁垂下視線。


    「我不知道。我現在腦袋一團亂,真的不知道那是怎麽回事。」


    卡爾抱胸,惡狠狠的視線在我胸口徘徊了一會兒,最後「呼——」地吐了一大口氣。


    「那真的是米歇爾師父嗎?」


    我半張著嘴抬起頭,呆呆地看著卡爾。


    「……咦?」


    還發出可笑的疑問聲。


    「你之前沒見過師父吧?打那通電話,還有之前到維也納的,真的是師父嗎?」


    「可、可是小路也見到他了啊,還有莫劄特。」


    「他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師父了,就算有什麽不對勁也看不出來吧。我一直在想,師父到底為什麽不肯到我們這兒來,反而去找你。」


    卡爾的聲音愈來愈冰冷,一點一點結凍。


    「也許是為了避免讓我們看見他的樣子,因為我們很可能發現不該發現的事。這樣想就說得通了。」


    我的背脊驟然一顫。


    會有什麽不該發現的事?難道會是他其實是另一個人之類的?那麽來到我們公寓的老人、打通我手機的聲音又是誰?


    「那隻是我的假設。」


    卡爾接著提醒我。


    「你一副凍死鬼的表情,就別想那麽多了。」


    聽他這麽說,我立刻用雙手用力搓臉。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又累又狼狽,但沒想到那麽難看。


    「總而言之,你現在算不上戰力,隻是個沒用的拖油瓶。」


    的指頭使勁地頂在我胸口上。


    「所以不要到處亂跑,老實待在路德維卡那裏。我不知道波麗娜會從哪裏打來,要是你們分開,我們根本忙不過來。」


    「……對不起,沒想到還要讓你花力氣保護我們。」


    卡爾連咂了兩次嘴。


    「你哪隻耳朵聽到是為了保護你啦?」卡爾一臉惱怒地說:「我和波麗娜也有過節,我那是為了親手打敗她,就這麽簡單。」


    「可是你已經沒有魔彈了,要怎麽打敗她?」


    「我還在想,不關你的事。」


    卡爾按著我的背將我推進醫院大門,就奔向依然吵鬧不休的中庭。看到他在牆角拐彎不見,我霎時覺得氣溫驟降一倍。


    我回到病房,小路仍在濃濃的黑暗中沉睡。鄰接醫務室的門縫透來些許光線,以及細微談話聲和金屬摩擦聲。醫師們正在準備明天手術的器具吧。


    我弓身蹲下,背靠床腳。才離開這問病房沒多久,各種問題就接踵而來,腦袋亂得令人反胃。發生了什麽事?以後會怎麽樣?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將智慧型手機收回包包時,我突然有個想法。找出音樂課本,在醫務室門縫的光下翻閱。我在最後一部分排滿各大作曲家簡史的頁麵上,找到了我要的記述並一再確認,然後望向天花板。


    啊啊……


    原來——是這麽回事。


    他對這一戰的執著深到這種地步嗎?


    課本滑落兩腿之間,虛脫感如潮湧來,節節淹沒我的趾尖、大腿、肚腹。


    我再度將手機放在掌上,不斷按壓電源鍵。確定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溫度、聽不見歌曲和話語後,我才死心地把它收進胸前口袋。


    大家都在戰鬥。士兵、學生、教授、音樂家甚至惡魔都在戰鬥,隻有我不知所措。假如波麗娜真的來了,連卡爾也阻止不了她,我和小路都難逃一死。但我還是什麽也做不到,什麽也——


    「yuki大人。」


    細語聲在黑暗中柔柔地燒灼我的耳朵,使我訝異地抬頭。麵露蠱惑笑容的女子就倚著我坐在一旁,銀河般流泄的黑發蘊含微光,兩眼的紅火愉悅地閃動。


    「……梅菲?」


    你出來做什麽?我將這刺耳的話吞了回去。


    「您想要力量嗎?」


    梅菲的耳語有如直接流進我的血管。我無法直視她的眼睛,彷佛呼吸隻要稍有差錯,她就會取走我某些致命的部分。


    「……力量?」


    「是的,連惡魔波麗娜·波拿巴都能打倒的力量。憑我的能力是能提供這種力量,讓身為魔術師的您更為強大。」


    我強逼自己擠出笑容。


    「你在說什麽?你之前不是說我的魔力不是你提供的,而是來自我寫的作品嗎?」


    從那之後——「維特」具有形體之後,我讀了無數歌德的著作,但沒有任何作品能深深打動我的心、讓時間就此停止,我也沒有使其具體化的欲望。再說,我的靈魂已經被交易,沒什麽能拿來換取力量。


    但惡魔卻以她鮮紅的舌頭舔舔嘴唇,微笑著說:


    「的確沒錯,所以正確而言,我不是提供,而是用點手段幫助您獲得力量。無償喔?」


    她說「無償」的語氣魔性似乎特別重,使我寒毛倒豎。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yuki大人您正逐漸失去記憶,其空隙將由約翰·沃爾夫岡的部分來填補,靈魂的比率會慢慢逆轉。」


    梅菲的指尖在我胸口畫了幾個奇異的圖形,搔癢難耐。


    「不過,現在yuki大人的部分還是很強……因為您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名字。


    我的真名——幸(faust)。


    「因此,我隻是要讓事情回到剛簽約時的樣子,也就是由我單獨收藏『yuki』這塊碎片作為立契證明的狀態。屆時,yuki大人就會更接近歌德,應該能想起許多更具有力量的作品。」


    「讓我再次忘記自己的本名……就這樣?」


    梅菲的笑意達到最高峰。


    「當然不隻是這樣。」


    她的紅眼轉向了病床。


    「知道『yuki』這個名字的還有一位呢……路德維卡小姐也必須遺忘『yuki』這名字,忘了『yuki』這個人。」


    我旁徨地順著惡魔的視線看去,注視臥床不起的少女蓋在紅發下的耳朵一帶。


    要小路忘了我……


    「這沒什麽好難過的。」梅菲的氣吹在我耳上。「即使她忘了yuki大人,還是會記得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因為她是您的大筆迷嘛。就算需要暫時分別,日後也能依照您所知的曆史,在一八一二年到溫泉鄉卡爾斯巴德以歌德的身分與她重逢。這樣不就好了嗎?」


    真是個惡魔。


    梅菲斯托費勒斯確實是個惡魔,我已經體會過這種感覺好幾次了。先讓人心因絕望而龜裂,再假惺惺地傾注虛假的希望。她究竟用這一招將幾百、幾千人拐入無底深淵之中了呢?


    「我能明白您為何遲疑,畢竟這幾年——」


    「好啊。」


    我答得幾乎不帶猶豫,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隻要照你的話做,我就真的能消滅波麗娜嗎?」


    梅菲眨了眨眼,接著點頭。


    「小路的病……也能治好?」


    「或許可以。」


    「你就做吧。」


    梅菲真的不會說謊;若是會,多半會直接回答「治得好」吧。可是她還是個惡魔,隻會將現實煮得甜美糊爛來誘惑人心的惡魔,所以——我要相信梅菲,將自己的一切交給她。


    梅菲起身對我深深鞠躬,烏黑的發梢在地板上盤繞。


    接著她挺直了腰,走到病床邊跪下,貼近小路的臉。不想目睹這一刻又想看她最後一眼的感覺在我心中抵觸,摩擦出難熬的高溫。最後我沒別開眼睛,下意識又靠到床邊,凝視持續昏睡的小路枯槁的容顏。


    梅菲的唇在小路左


    右眼瞼上各點了一次,並將她蒼白的手蓋在小路額上。


    甘甜苦澀的感覺填滿了我的肺腑。


    和她邂逅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那時弗裏德也在。當時她在溫泉鄉卡爾斯巴德郊區的森林邊緣,嫌皇帝的列隊太吵而擋住了路。之後我們在維也納的鋼琴演奏會上重逢,被她聽見梅菲以本名稱呼我,此後她也管我叫yuki。然後我們成了同一問公寓的鄰居,一起生活——


    啊啊,不行,不能回想這些事,太催淚了。和小路共同經曆那麽多蠢事、苦事、生死關頭,現在腦裏卻隻有歡樂的時光。和貓咪到處打滾、大半夜想到傑出的旋律而闖進我房間哼唱起來、東西堆太多遮住窗子而跑來我房間曬太陽、想早點看我新寫的劇本而每隔五分鍾就來吵我……


    沒錯,貝多芬一直沒遇見歌德,長久以來一起生活的都是路德維卡和yuki。她那麽稱呼我,我也那麽稱呼她,我們共度的時光是那麽那麽地寶貴,無可取代。


    啊啊,正因如此——這樣的喪失才能成為無上的祭品。犧牲時的淚愈熱、血愈濃,得來的魔力也會燒得更猛更烈。


    我,就要失去了。在這裏——失去小路。


    「——路德維卡小姐?」


    突然間,黑暗中響起梅菲緊繃的聲音。


    我睜開在不覺間閉上的眼。由一圈微光勾出身體輪廓的梅菲就在床前,小路抬起了手,抓著梅菲的手腕。我咽口氣貼近病床,深深注視著小路的臉。


    她眼睛微張,琥珀色的火在其中燃燒。


    「路德維卡小姐,請您放手,這樣我無法消除記憶。」


    梅菲壓低聲音說道。


    「……我不要。」


    小路殘燭般的聲音使我的胸口痛得像是兩片肺揪成一團,一口氣都吸不了。


    「我不要……我不要放手,那是我的。」


    她兩眼無神,聲音帶著高燒般的熱度。


    「那都是我的……我絕對,不要忘記……yuki,我……」


    小路突然痛苦地蜷身。她聽見我和梅菲的對話了?她都昏迷了,還聽得懂我們的話?不對,可能隻是發現魔爪就要觸及她的記憶而本能地拒絕了吧。


    驅使她反抗梅菲的,是絕對不願割舍、不願忘卻的執著嗎?我緊搗著嘴起身,梅菲滿眼哀憐地看向我。她的哀憐是為了我——還是她自己?


    「我才不要忘記……yuki,我、我……因、因為有你……我才……!」


    小路的聲音愈來愈激昂,最後猛咳不止。我推開梅菲,抓住小路想撥下毛毯的手,拍拍她的上胸安撫她。即使閉上眼,鼻息還是一樣急亂幹涸,在喉管中東碰西撞。


    我癱坐在床邊,地板的寒氣緩緩滲入無力的身體。


    「……為什麽?」


    接著對病房地板吐出哀怨之語。


    「小路,你這是為什麽?為什麽要拒絕?」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知道自己拒絕了什麽、舍棄了何等的可能性嗎?我是為了挽救你的性命,才會、才會——


    炙熱的指尖繞上我的手腕。我吞口氣回頭,隻見閉著眼的小路伸手抓住了我。盡管那五隻指頭虛弱得似乎不具任何力氣,卻燙得令人心痛,彷佛她抓住的是我的心髒。


    「我不要……不要,絕對不要……我要……保護你……那時……我失敗了,所以這次……」


    小路混濁的意識已經和路德維希的記憶攪和不清。焚身烈火般的意誌使兩名貝多芬的渴望相互交纏,再融入〈費德裏奧〉的情節化為一體。不可以,這樣不行,如此產生的熱和矛盾會將小路的身心都扯成碎片啊。


    當我以顫抖不已的手回握小路時——


    第一聲炮響擊穿了夜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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