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江火如畫


    錄入:江火如畫


    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日本人,恐怕沒幾個為命運這個問題認真傷過腦筋。就拿我來說,若不是被扔到不斷重複著如此詭異曆史的十九世紀歐洲,也絲毫沒想過命運的存在與否。


    「命運?哦?你又在想那種蠢事啦?」


    想聽聽小路的看法,結果她卻紅發一晃,深褐色的大眼睛朝我瞥了一下這麽說了。


    她的全名是路德維卡.馮.貝多芬,也就是那個以樂聖之名廣為人知的大作曲家。


    當然,一看她黃毛丫頭的外貌就能知道她不是貝多芬本人。她和我一樣,是被帶來這個世界當替代品的人。看來,以為她境遇與我雷同就會抱有類似感慨的我實在是太天真了。


    「蠢事……會嗎?這和我們不是沒關係吧?」


    「蠢事就是蠢事啦。簡單來說,所謂的命運就是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好以後會發生什麽,沒有改變餘地的東西吧?」


    「嗯……算吧。」


    坐在鋼琴前的小路轉過圓椅對我說:


    「所以,你認為人有可能事先預知那種東西嗎?」


    「既然有我這種意外從未來跑過來的人,應該是有可能吧?」


    「能事先知道不就代表改變得了嗎?不管命運會是從天使嘴裏說出來還是全寫在厚厚的書上,隻要不照著做就行了。」


    「嗯……這個嘛……就算能知道,也不會細微到那種個人行為就能改變的程度吧。」


    「如果隻是一知半解,那不就是單純的『預測』嗎?就連我也辦得到啊。比如說,明天大概是晴天。我可以很有自信地告訴你,我隻要看看貓咪的胡子就能知道明天的天氣喔。這種小事有必要用到『命運』這樣嚴肅的字眼嗎?」


    我聽得交抱雙臂沉默不語。想不到這家夥這麽能言善道……


    「總之我想說的就是這樣。先假定未來會發生的事都已經決定好、不能改變好了,能夠全都知道,也就是可以知道關於自己的事,等於能夠改變命運;如果不能全部知道,那就跟沒有決定好沒什麽兩樣了。就結論來說,思考命運存不存在隻是浪費時間而已。不管存不存在,都和我們沒有關係。」


    一句話也回不了的我愣愣地坐到床上。小路說的的確一點也沒錯,讓我挫折感十足。這時小路露出看我可憐的眼神,稍微沉下聲音問:


    「你是怎麽啦,沒事提到命運幹嘛?」


    「……這個,嗯,沒什麽特別的原因啦。」


    我從攤在地上晾墨水的數張樂譜當中撿起第一頁,上麵寫的是管弦總譜。那弦樂五部和單簧管齊奏的八個音符,頓時在我心中肅然鳴動。


    「我是看到這個想起了一些事。」


    「……我正在寫的交響曲?跟命運有什麽關係嗎?」


    「在我那個時代,這首曲子就叫做〈命運〉。」


    小路立刻擺出露骨的厭惡表情。


    「什麽跟什麽啊,這曲名是從哪裏來的?」


    說出來一定會惹火她吧。盡管這麽想,我還是把以前在樂曲解說書上讀過的內容告訴她。據說當年是貝多芬自己指著這首c小調交響曲開頭八個音符告訴秘書──命運會像這樣來敲門。


    「再蠢也該有個限度吧!」


    小路果然晃動她那豐厚的紅發怒罵。


    「隻有討債的才會四次八次地敲門啦!我怎麽會下那麽低俗沒內涵的解釋!」


    「罵我也沒用啊……那你自己說吧,這個主題代表什麽意義?」


    「意義?音樂哪需要什麽意義?真是蠢上加蠢。我隻是把我一時想到的音型寫上去而已啦!你們這些凡人不對音樂加一些象徵或暗喻之類自以為崇高的解說就聽不下去了嗎?」


    「對不起啦……」


    我將樂譜擺回地上。說的也對──我在心中如此歎息。貝多芬是個對於世人如何認知自己的曲子非常在意的作曲家,就連出版社隻是把曲名從德文改成法文,他都會寫信抗議。假如這首第五號交響曲的主題真的象徵命運,貝多芬應該會親自將它命名為〈命運〉才對。


    「受不了。那種一點品味也沒有的稱呼怎麽會流傳開來啊,太侮辱人了吧。」


    小路似乎氣還沒消。仔細想想,對還沒發生的未來這麽憤慨,感覺還真妙。


    「怎麽說呢?就是……應該是因為這首曲子真的很有命運的感覺吧。很多作曲家都深受它的影響喔。」


    「哦?」


    小路歪了歪頭。


    「可是那真的沒什麽了不起的主題呀。這是我第一次嚐試小調交響曲,寫得有點辛苦就是了……怎麽,這曲子這麽受歡迎啊?」


    豈止受歡迎而已,〈命運〉交響曲可是人類史上最廣為人知的樂曲。然而聽了我這麽說,小路卻摸不著頭緒地嘟噥:


    「唔唔唔,感覺好複雜喔。隻會寫傑作的我受到全世界讚揚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啦,可是我對這首曲子根本沒投入那麽多心血,而且沒用上多少新點子,寫得很節製呢。」


    「好了,你別再說了,我對它『曆史性大作』的印象都要幻滅了……」


    「話說你為它傷什麽腦筋啊,作曲的可是我,你根本什麽都沒做吧。頂多隻有弄弄三餐、用湯藥按摩我犯疼的腰、整理樂譜、幾乎靠自己一個人照我說的寫完全部的譜、在我懶得動手隻想哼曲的時候記錄曲調、午睡時幫我搧風……」


    「這樣哪算什麽都沒做啊!」不是我自誇,貢獻可大了好嗎!


    「你隻是做了鄰居該做的事而已吧。」


    「有沒有搞錯啊!那是我要自謙的時候才會說的話耶!而且我也不想這樣說!」


    「真是的,這陣子你老是跑來看我作曲還沒事獻殷勤,原來是為了這麽回事啊。你想見證這曆史性大作誕生的那一刻吧?看來你也挺庸俗的嘛。」


    話鋒急轉直下刺中我要害,讓我咳了兩聲。


    「這個嘛,我是有那個意思啦,可是也不全然是那樣。光是你能繼續作曲,我就……很高興了。我之前還很怕你不會寫這首曲子了呢。」


    「不會寫?為什麽?」


    「這該怎麽說呢……」


    由於會觸及相當敏感的問題,我一時為該不該解釋猶豫了起來;但心念一轉,又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畢竟她已經突破那一關了。


    「你耳朵不是好了嗎?」


    小路眨了眨她的大眼睛。


    「那又怎麽樣?」


    我接著說下去。第五號c小調交響曲本該是路德維希罹患耳疾、經過萬般痛苦才創造出來的樂曲。而現在,小路身上已沒有能造成她煎熬的聽覺障礙,說不定就寫不出那麽充滿懊惱的曲子──我一直很擔心這點。


    說完以後,我戰戰兢兢地等待小路的反應。隻見她歎口氣,雙手抱胸說:


    「你是認為,我是苦於耳朵生病才會用小調寫出陰沉沉的曲子嗎?」


    「大概吧,簡單來說算是這樣。」我嗅到氣氛有點危險,故意回答得不清不楚。


    「在我痛罵你之前,我先問你一句。」


    「你要痛罵我啊……」我不禁縮起脖子。


    「這個看法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引用別人的話?」


    「未來樂評的看法差不多都是這樣啊。」


    「真是的,樂評這種東西真的不管哪個年代都是一群廢物耶!」


    小路的怒吼將她正在寫的樂譜從譜架上震落,我急忙在散亂前接住。


    「說我是內心苦惱才會寫出陰沉的曲子?我聽了都要吐血了。頭腦簡單也不是這樣吧?路邊的貓貓狗狗還比他們明理呢


    。」


    全世界的樂評們,真是對不起,小路她……搞不好真的有惡意。這讓我想起我那位鋼琴家媽媽也說過,很多樂評往往隻是聽了演奏就認定演奏者當時懷著怎樣的心境或思想,但說對的一個也沒有。


    小路的手背在墨水剛乾的樂譜上「啪!」地一拍並說道:


    「我隻是想把心裏湧現的c小調旋律寫下來而已,事情就這麽簡單。無論身在天堂還是地獄,我都會寫下這首曲子。」


    「知道了、知道了,對不起啦。」


    我搖搖手抵擋小路的責難。


    真是慚愧──我不禁自省。都已經下定決心,無論未來小路的音樂之路多麽背離我所知的貝多芬作曲曆程,我都要陪伴她到最後一刻,結果一知道她著手編寫第五號交響曲還是興奮成這副德性。


    而且──


    我撿起腳下的草譜,不禁會心一笑。譜上寫滿了我所熟悉的f大調旋律片段,且不存在於第五號交響曲中。


    「啊,那、那是──!」


    小路從我手中抽走草譜,藏到背後。


    「……是下一首交響曲吧?」


    「對啦。一直重複糾結在同一首曲子上,讓我悶得想透透氣,就一點一點幫下一首曲子打稿了。現在還不能拿出去見人,你不要亂看啦!」


    這時小路看著我的臉,疑惑地歪著頭問:


    「……你在賊笑什麽?一臉癡呆樣很惡心,快點收起來。」


    「啊,嗯、嗯,別在意。」


    表情真的那麽明顯嗎?如此反省的我用手掌搓了搓臉頰。在創作〈命運〉途中就已起筆的f大調新作,無疑就是第六號交響曲〈田園〉。


    我還是欣喜不已,同時也鬆了口氣。這兩大曆史名曲無一夭折,而且即將誕生在我眼前呢。


    「我又不會到處亂說,借我看一下嘛。」


    「不、不行就是不行啦!」


    「為什麽?你還不是問都不問就自己把我還沒寫完的原稿拿去看……」


    「唔、唔唔,那是因為──」


    「剛開始脫衣服的時候被人看見不是很害羞嗎?道理是一樣的。」


    「脫完以後更害羞吧!還有梅菲你在那裏多久了啦!」


    回過神來,小路背後多了個黑黑的人影緊靠著她。胸口大開的暴露黑衣、烏黑的長發,以及頭部兩側如實強調她不是人的毛茸茸狗耳。她就是我的契約對象,惡魔梅菲斯托費勒斯。


    「梅菲也不可以看啦!」


    小路身子一扭轉了向,把草譜抱在胸口遮住。


    「我可是惡魔耶,當然早就知道路德維卡小姐您在害羞什麽囉。」


    「你、你說什麽!」小路羞得耳朵都紅了。


    「什麽意思?」我轉向梅菲問了。


    「譜紙背麵寫了詩喔。」「哇──!臭梅菲!」


    小路撲向女惡魔想捂住她的嘴,卻又失手讓她藏著的草譜掉落在地上。背麵真的有段潦草的隨筆。


    「居身林中……幸福將我圍繞……群木紛紛向我低語……啊啊,多麽神聖的一刻,多麽神聖的一刻。」


    原來如此,是詩沒錯。


    「寫這種詩沒什麽好害羞的呀。」


    「我不是叫你不要看了嗎!你們兩個都給我滾出去!」


    小路火冒三丈地大吼起來,嚇得我急忙端起空湯盤奪門而出。沒錯,我原本就不是特地來偷看小路正在寫的樂譜,而是來替她送早餐的,結果卻被她掃地出門……算了,害怕抒發情感的文字被人看見的感覺,我也不是不能體會。


    我和小路在同一間公寓隔牆而居。從樂都維也納中心地帶沿著運河向東南走一小段路就能看到公寓。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大開窗戶,在秋天的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麵和在上麵往來的細長貨船剪影便映入眼簾。


    「……最近還真是和平耶,去年明明弄得那麽雞飛狗跳。」


    梅菲將臉頰靠在我肩上陶然說道。惡魔的軀體有形無實,感覺不到任何體重或體溫,但這樣的動作還是讓我不太自在。


    「yuki大人和我齊心合力打倒了魔王,拯救了整個歐洲呢。」


    「不要隨便捏造曆史啦。」


    「然後我們還結了婚,共度幸福的一生──」


    「不要連不是曆史的也一起捏造啦!」


    惡魔嗤嗤笑了笑就離開我身邊,這時我才發現她手裏拿著一本書。書名字體奇特,我已經認不得了。但我對於封麵印的某金字塔和人麵獅身像仍有記憶,所以知道那是世界史課本。梅菲運指翻了幾頁說:


    「一八○八年,法蘭西帝國正忙著全力推進西班牙戰線,讓奧地利獲得了短暫的喘息呢。」


    「嗯……我記得後來奧地利又開戰了,好像就是明年的樣子。」


    我想起奧地利皇帝法蘭茲陛下。盡管被迫簽下有辱國家顏麵的和約,他也沒因此失去戰意。這時候的歐洲不管哪一國都是這種調調,想合力圍困法軍這頭凶暴的猛獸,一直重複伸手被咬,等不痛了又學不乖地伸手挑釁的循環。


    而我知道身在這場動亂中心的男子是什麽人。


    拿破侖.波拿巴。


    就像我和小路一樣,他也是個替代品。他雖缺少前世的記憶,卻很清楚自己是來自其他地方的異界人,所以他並不是為了建立理想國家或獨掌霸權的野心而戰。


    他的敵人,沒錯──就是〈命運〉。


    不知拿破侖如果聽見了小路對命運那番豪爽正論,反應是笑是怒,還是會當做沒聽見呢。


    他正一再重複著拿破侖的生涯──那名男子是這麽說的。


    那名人稱魔王、屢戰屢勝的男子終將敗於滑鐵盧、流放至聖赫勒拿島,之後必定會在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死亡時回到過去,重領法國大革命、登基為皇、戰遍全歐,然後敗戰、流放,死於五月五日……


    簡直是時間的牢籠。無論是誰,都會將這稱為命運吧。為了逃離這痛苦的輪回,他掙紮不已。就算跟他說:「那才不是命運~~隻是單純的『預測』喔~~你看,不是還能改變一些細節嗎?」也改變不了他在夾縫間無止境地奮戰。


    不過,那或許能讓他心裏好過一些。


    或許能讓他的痛苦減輕一點點。


    我不禁這麽想。


    我想幫他嗎?即使他曾想殺害小路、卡爾和我?


    不,並不是那樣。我自己很快就發覺我隻是想再和那名男子說說話,想更深入地了解他是如何接受被迫背負比我殘酷許多倍的「他人的人生」──抑或是從未接受過。對於小路簡單以天氣預報比喻的「命運」,他又是如何稱呼的?


    「你想再和那個男的見麵嗎?」


    梅菲看透了我的心這麽問。聽得出來她笑得很溫柔,不帶平時的嘲諷。


    「唔……嗯。」


    我注視著窗口那一頭的耀眼河麵含糊回答。


    「像我自己,到現在也還無法完全接受自己必須扮演歌德的角色,所以我很想和那個人聊一聊。這樣說可能有點奇怪……他就像是我人生的前輩。」


    「yuki大人才十七歲而已嘛,拿破侖他……大概還不到二十五歲,而且在這世界生活的經驗恐怕已經有好幾百年了呢。」


    對喔。每天都在和小說、劇本或評論的截稿日賽跑,差點忘了我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十七歲高中二年級生。


    「……嗯?」


    高中二年級生?十七歲?


    我的唇不由自主地半張、顫抖。


    「怎麽了嗎,yuki大人?」


    就連朝我看過來的梅菲的臉,起初也失焦模糊不清。


    「……我……應該不是十七歲


    吧?你是一八○四年帶我來到這裏……然後過了四年……所以,我、我快要二十一歲了?」


    事實從自己的嘴巴說出來更是使我錯愕。我低頭看看張開的雙手,再用掌心摸摸臉頰、額頭和下巴,彷佛在找尋年輪的起伏。


    二十一歲,我已經成年了?真是難以置信,我一點自覺也沒有。我跑到櫥櫃邊,用玻璃門當鏡子觀察自己的臉,結果一點改變也沒有。


    「您為何要如此慌張呢?」


    梅菲側著頭湊了過來,我跟著轉身大叫:


    「我怎麽完全沒變老啊?感覺還是個小鬼,臉和身體也跟我還在念高中的時候一樣,長、長大成人真的是這樣子嗎?」


    梅菲在慌亂失措的我麵前眨了眨眼,然後回答:


    「……不,長大成人得先從計算排卵期開始。」


    「不要開那種低級玩笑啦!」


    「不過我是惡魔,隨時都能配合您的要求改變日期喔。」


    「什麽日期?不要鬧了,聽人家說話啦,先達成我這個要求就好!」


    「對了,yuki大人。很久以前有件事就讓我非常不解。」


    梅菲突然板起麵孔靠得更近。


    「……什、什麽事?」


    「您不覺得『安全期』聽起來比『危險期』更危險嗎?」


    「怎樣都好啦──!」


    「怎樣都好,是表示您不打算區分安全期和危險期嗎?這樣沒辦法節育喔。」


    「關我什麽事啊!不要離題啦!」


    「再說yuki大人現在當爸爸還嫌太早,才十七歲而已嘛。」


    「就說不要──」……奇怪?


    「我盡可能自然地把話題拉回您的年齡上了。」


    哪裏自然啊,隻會讓人誤會而已。


    「我不是說了嗎?我已經不是十七歲了。」


    「您還是十七歲沒錯。」


    梅菲斷定的說法使我眨了眨眼。


    「……不對吧,從數字上來看──」


    「無論是數字上還是肉體上,您都是十七歲。」梅菲如此斷言。「因為現在這個時代並不是yuki大人該生存的時代,除非回到原來的時代,否則您的時間將不會流動,會永遠保持十七歲的身體。」


    疲憊的歎息自然而然地溜出我的嘴。


    「真的──是這樣嗎?」


    「真的就是這樣。路德維卡小姐和拿破侖不也是如此嗎?」


    「啊……」


    我半張著嘴愣了一會兒。梅菲說了我才發現,小路跟我與她邂逅那時絲毫沒變,還是個小不點;拿破侖也該四十歲了,報章書籍照片上的他依然是英姿煥發的才俊青年。之前聽過傳聞說魔王是不斷更換肉體才能保持年輕,原來單純隻是年齡不會增長。


    「這樣啊。嗯嗯,那我的想法好像和高中時完全沒變,也是時間不會流動的關係嗎……」


    「不,那隻是因為您有個小孩腦袋而已。」


    「啊,是喔,這樣啊?」我也有這種感覺。


    「如果您還活在二十一世紀,我想到死為止都會保持十來歲的精神年齡吧。」


    「不需要補這一句啦……」


    父母和外公、祖父他們感覺也差不多,或許是家族血脈使然吧。


    「所以,歌德大人很可能就是因為這樣而選中了您。無論年紀多大,那位老爺子也依然有顆青春洋溢的少年心呢。」


    「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一點了。」


    「那是就算過了八十歲,也會對十幾歲的小女生發情的少年心喔。」


    「說這個幹嘛!全都被你毀了啦!」


    午餐時,我將剛才那些對話告訴小路。梅菲不知又躲去哪裏,害我一個人說明得有點吃力。就算是我,對原因也不是很懂。


    「……嗯嗯嗯?所以呢?」


    小路一邊將我做的加了義大利麵疙瘩的燉肉湯塞進嘴裏,一邊皺眉問道。


    「你是說我以後完全不會長大嗎?」


    「嗯……除非你回到原來的時代。」


    「原來的時代啊,真傷腦筋。我根本不知道變成貝多芬以前的自己是什麽人耶。」


    變成貝多芬以前的自己啊……


    小路幾乎是個完美的替代品,不僅全然遺忘了來到這時代前的記憶,就連周遭的人也被植入了「樂聖貝多芬本來就是個小女孩」的假造記憶。


    但現在那完美的偽裝有個小小的缺漏。


    那是去年的事了。一個不起眼的意外使小路聽覺產生障礙,胃也痛得死去活來。那不是路德維卡自己的問題,而是原本的貝多芬──名為路德維希的男子存在逐漸顯露並侵蝕了小路。


    與病魔搏鬥的過程中,小路知道了曾有個名叫路德維希的男子,也知道誰是竄改眾人記憶的惡魔,如今的她很明白自己是正牌貝多芬的替代品。然而,關於自己在替代貝多芬之前是什麽人的記憶還是沒能恢複。


    這讓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並開口:


    「沒有記憶不會讓你覺得害怕嗎?」


    大口嚼個不停的小路歪頭反問:


    「為什麽?」


    「呃,就是……比如說……那個……『自己』的概念會變得很模糊……」


    「那和沒有記憶是兩回事吧?」小路吞下嘴裏的東西後聳聳肩說:「我對自己出生至今,以天才少女音樂家之姿在維也納樂壇留下燦爛足跡的這十幾年,都記得很清楚喔。」


    「喔。嗯,可是那些……是伯爵他……幫你安排過的吧……」


    我不敢當著她的麵直說「你的過去全是假的」,於是選了一個曖昧的詞。結果小路不以為意地回答:


    「是人家安排的也無所謂吧,過去這種東西就隻是為了未來而存在的啊。人們認同從過去走到現在的我,才會送錢過來期望早日聽到我的新作;我也對從過去走到現在的自己感到驕傲,所以能滿懷自信地寫下新曲。過去在我心裏就隻有這兩個意義,隻是讓我能放心創作的基礎罷了。就算我的過去虛構不實,也不會阻礙我繼續創作音樂。不管是花圃還是沒人探訪過的森林,裏麵的土壤都一樣能讓種子發芽開花,不是嗎?」


    我一時無法反應,隻能歎息。


    「……小路你真的很厲害耶。」


    「怎、怎樣啦,沒事感慨什麽?」


    小路有些害臊地拿餐巾擦去嘴邊的湯汁。


    「我覺得你真的好堅強喔。我大概沒辦法像你那樣想。」


    「哼。誰教你老愛把那些無聊小事當工作一樣悶著頭胡思亂想。」


    小路損我一句並轉向旁邊,臉上多了些許色彩。


    「比起過去如何,對我來說以後不會長大才是個大問題呢。難怪過了這麽多年,我還是完全沒長高。人家已經十八歲了耶!」


    小路氣得鼓起了臉。十八歲。我看著她稚嫩的臉龐心想。根本看不出來。她被帶來這世界時應該是一八○二年,也就是路德維希在海利根施塔特寫下遺書卻遭某人槍殺那年,距今已有六個年頭。所以小路的年紀從那一刻起──就停在十二歲──再也沒有成長。嗯,她那樣子的確是十足的十二歲。


    「以後都得保持這個十二歲的五短身材,誰受得了啊!」


    「……你會在意這種事啊?」這讓我有點訝異。


    「那當然啊!」


    小路憤慨地挺身。


    「現在的新型鋼琴愈做愈大,手和手指不長一點的話根本彈不下去。」


    原來如此,果然是為了音樂,令人深刻感受到她從骨子裏就是個音樂家──在我這麽想時,小路又羞紅了臉轉向一邊。


    「……而且,我還問過梅菲。」


    「……咦?」梅菲?問了什麽?


    「梅菲是惡魔,所以可以隨自己高興改變外貌吧。」


    「嗯,要變成狗還是烏鴉都可以。怎麽了嗎?」


    「她說她那個樣子,就是……唔唔唔,就是配合主人的喜好而塑造出來的。」


    我眨了眨眼。小路雙手按著胸、垂著頭,連耳根子都紅通通的,不知道在羞些什麽。


    「主人?你說我?哎喲,又不是我要梅菲變成那樣的。再說那跟你不會長大有什麽關係?」


    「唔、唔唔,就是、那個……」


    這時窗戶猛然打開,一個頂上稀疏的中年男子探出頭來。


    「樂迷俱樂部二號會員裏西諾夫斯基侯爵在此!路德維卡寶貝就是不會長大才好!」


    一名白髭老貴族也跟著露臉。


    「樂迷俱樂部三號會員洛布柯維茲侯爵報到!路德維卡寶貝永遠的十二歲就由我來守護!」


    「你、你們又來了!給我滾遠一點!」


    小路尖聲一吼,在我們腳下大啖午餐的黑貓、白貓們就朝那兩名入侵者的臉撲過去。兩個大叔馬上就被抓出滿臉紅紅的爪痕,拖著漸遠的慘叫聲從窗邊消失了。這裏可是三樓耶……不由得擔心起來的我跑到窗邊向下查看,隻見兩名侯爵盡管蹣跚,仍從小巷一步步地走遠。


    「真是打不死耶,受不了……」


    同樣將身子探出窗口看狀況的小路喃喃說道,侯爵他們的對話也順風傳來。


    「……隻有我們兩個,實在不太起勁耶。」


    「不知道怎麽搞的,直接守護路德維卡寶貝明明一直都是我們兩個的工作,可是,唔唔唔……我心裏就是覺得還需要再找一個。」


    「閣下也這麽想嗎?我也有這種感覺呢。」


    我將唇抿成一線,目送他們的背影遠去後偷瞄小路的表情,她眼中果然也蘊含了一股沉光。她是在想已經不在的一號會員吧。


    「看、看什麽?」


    小路用手心用力擦了眼下。


    「我才沒在感傷喔。」


    窗戶一關,那春光也隻在她下眼瞼留下微微一抹。貓咪們跳下窗台,再度包圍裝了白煮魚的盤子,我們則是回到餐桌上繼續吃午餐。運河上來去的船夫吆喝聲從玻璃窗另一頭遠遠傳來。


    ?


    在這世界正常生活的人們和我們不同,年齡會理所當然地增長。


    「這樣啊,原來我的年紀已經比歌德老師大了……」


    將我肉體的時間停滯的事告訴魯道夫殿下後,他表情複雜地這麽說完歎了口氣。首度見麵時還是個小少年的殿下如今一十有九,超越了我向青年邁進。盡管如此,他那張花樣少女般的臉孔依然未改,與侄女路易莎公主站在一塊兒就像姊妹似的。


    「這、這麽說來……我也和歌德老師一樣歲數了嗎……」


    路易莎公主也悵然低語。剛認識那年,她就像個嬌弱的花苞,而現在已是盛開在即的明豔花朵。和我同年,十七歲。也對,這年紀的女孩成長本來就是如此急遽,我怎麽沒早點發現小路的反常呢?


    「這沒什麽不好的啊,長大成人可是件喜事呢。」


    我來回看著殿下和公主這麽說。任職兩人的家教而出入這霍夫堡宮已有四年,魯道夫殿下已是個英挺的親王,路易莎公主也成了一位翩翩佳麗。盡管我教的課沒什麽了不起,但仍為他們感到驕傲。


    「而且兩位將來還要成為奧地利的棟梁呢。」


    「一點都不好!」「我才不想長大呢!」


    兩人激憤的抗議把我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這、這個,為什麽?」


    「歌德老師不是喜歡年紀小的嗎!」「現在就對我完全不感興趣了,再長大還得了啊!」


    「先、先冷靜一點!兩位在說什麽,我怎麽一點也聽不懂?那、那個,說我喜歡年紀小什麽的,全都隻是謠言,再說那和兩位沒關係吧?」


    「怎麽會沒關係,老師您……」


    路易莎公主說得淚眼婆娑,魯道夫殿下跟著摟起她的肩安撫她,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天大的壞事。


    「……那個,不要難過嘛。無論再過多少年,我都很樂意當兩位的家教。」


    「路易莎你聽,老師都這麽說了呢。」


    「可是、可是哥哥,不管怎麽說,我還是不想長大。」


    路易莎公主將雙眼壓在魯道夫殿下的胸口磨蹭。


    「請問……這是為什麽呢?」


    聽我這麽一問,公主扭頭離開殿下,從書桌探出身子緊緊抓住我的手,豆大的淚珠幾乎要把瞳眸都化開了。


    「老師您想想,我可是哈布斯堡家的女人,遲早要為了政治聯姻和某個王親貴族結婚啊!」


    這種時候總會讓我自問,如果我是個能夠厚著臉皮說謊的人,不知道人生會過得多順遂,但此刻的我隻能啞口無言、別開視線。路易莎公主知道我是來自未來且記得大略的曆史,我的反應使她的淚珠一滴接一滴滑落哭紅的雙頰。


    「啊啊,我就知道……真的是那樣沒錯吧?我……」


    「不、不是的,那個──」


    「老師,我最後到底會嫁給誰呢?」


    我豈說得出口。她將來要嫁的可是奧地利的宿敵、全歐戰禍之源──魔王拿破侖啊。話說回來,我該對她說些什麽呢?她會接受「我不太清楚」這樣的答覆嗎?或者,我非得說些更有說服力的話不可呢?


    盡管放心,我不會讓您嫁給任何人……這種話又不是我該說的……


    「盡管放心,朕不會讓你嫁給任何人!」


    耳邊忽然傳來中年男子的聲音,嚇得我立刻回頭。


    「父、父皇!」


    路易莎公主也失聲尖叫。不知何時現身的皇帝法蘭茲陛下正幽幽地站在我背後。


    「您、您是從什麽時候躲在那裏的啊?」


    公主的問聲都發抖了。


    「約莫一個小時前吧。路易莎,朕無時無刻都會陪伴著你!尤其是洗澡和更衣的時候!」


    「父皇大笨蛋!變態!」


    公主將抓得到的文具全都往父親的臉一股腦地猛砸,並滿臉通紅地奔出書房。


    「路易莎,等等啊!」


    魯道夫殿下也連忙衝到走廊追了過去。在兩人遠去的腳步聲中,法蘭茲陛下癱坐在地,貼在他潑滿墨汁的臉上的白紙和羽毛筆淒涼地落下。


    「朕是為了路易莎著想才跟著她的啊……」


    跟蹤狂在法庭上都會這樣說喔。


    「而且朕怎麽可能把親愛的路易莎嫁出去呢!」


    陛下激動得甩動他亂糟糟的頭發大喊。


    「如果誰真的有資格娶路易莎,也隻有那麽一個。」


    「……請問是誰呢?」


    「當然是朕自己!」


    那是犯罪吧。


    「嗚嗚……朕真是憎恨身為基督教徒的自己。如果能像歌德閣下那樣生在日本就好了。」


    生在日本也不行啦,那是你的親生女兒耶。這個人要是知道自己的愛女會被拿破侖奪走,一定會口吐白沫當場昏倒。不對,與其等事情真的發生,提早告訴他是不是能多少減輕一點打擊?


    法蘭茲陛下長籲一聲,在路易莎公主之前坐的椅子上坐下。


    「……說實在的,難道就沒辦法不讓路易莎嫁作人婦嗎……」


    「哎呀,想不到陛下原來這麽冷靜。」


    「在路易莎看不見的時候爆發父愛也沒用嘛!所謂的帝王就是要在女兒麵前盛燃愛火,私底下冷若冰霜。」


    反過來絕對比較好吧。


    「說到


    這政治聯姻,可是我們哈布斯堡家的傳統呢……」


    這年代的王宮貴族對血統極為注重,總會盡可能多產子嗣,藉著讓他們和各地諸侯成親的方式拓展同盟關係,奧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更是其中典型。至今其政治聯姻最知名的例子,就是嫁入長年宿敵法蘭西皇室的那個瑪莉.安東娃妮特;接下來,路易莎公主就要變成最知名的第二個例子。我雖不記得她和拿破侖成婚的正確年分,但應該就快了。


    「朕……朕可愛的路易莎啊……」


    陛下雙手摀著臉悲歎道。


    「……她怎麽能成為其他男人的東西……朕、朕、朕、朕絕不允許!那個人是誰啊!羨慕死朕了!跟朕交換!竟敢和朕最愛的路易莎結、結、結婚!和路易莎住在一起、用同一個姓!唔嘰嘰嘰嘰……」


    氣惱地扭身的陛下忽然有所發現似的換了張表情說:


    「等、等等,現在和路易莎住在一起、用同一個姓的男人,不就是朕嗎?朕在不知不覺間和路易莎結婚了嗎?別、別、別急著怪朕,這一定是某種陷阱。冷、冷、冷靜點啊歌德閣下!」


    「你才該冷靜。」


    我一掌甩在陛下腦殼上,假發應聲滑落。最近我決定不再跟皇帝多客氣了,反正我隻是個永遠十七歲的異邦人,立場沒什麽好顧忌的。


    「唔,朕居然慌成這副德性。」


    法蘭茲陛下清咳一聲後戴回假發,把屁股拉回椅子上。


    「話說現在……關於路易莎公主的親事,是否已經有具體進展了呢?」


    我回想起公主泫然欲泣的麵容,即使有所猶豫還是這麽問了。


    「還沒。不過,梅特涅那邊應該有些打算吧。」


    陛下一臉苦悶地回答。梅特涅是個曆練深厚的奧地利官員,現以外交官身分跑遍歐陸各國,摸索對抗拿破侖的策略。曆史課本上將他形容為精明的調停者,時常提起他的名字。對他而言,帝國的公主也不過是政治策略的一枚棋子吧。


    「朕很希望路易莎能夠得到幸福,但她到底是個皇家女,逃不過為維護歐洲和平而充當潤滑油的命運……」


    命運一詞在這時出自陛下嘴裏,隻給人自圓其說的感覺。把公主當做政治工具的不就是你們自己嗎?假如我是命運女神,一定會抱怨一句:「不要把什麽事都推到我頭上啦!」


    「在普雷斯堡議和以來──已經過了兩年多啦。」


    法蘭茲陛下忽然帶著遙望天邊的眼神嘀咕。


    拿破侖的航空艦隊突襲維也納後,遭受重大威脅的奧地利最後在匈牙利一個名叫普雷斯堡的城市簽下和平條約,退出反法聯盟,而我就是在那場戰鬥中與拿破侖正麵相對。自從那充滿雪花、火焰和熱情的夜晚至今已經兩年,對於拿破侖戰爭期間的歐洲而言,這是一段很長的和平。


    「可是,戰爭很快又要開始了吧。現在的和平恐怕過不了三年呢。」


    「請不要說得像是別人害的一樣。」


    我忍不住插了嘴。就算陛下怒眼瞪來,說出口的話也吞不回去了。


    「開戰的是陛下自己啊,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錯。假如冀求和平,不要打仗就是了。我這並不是想勸陛下別向拿破侖宣戰,我很明白陛下絕不可能把國土拱手讓人;可是,假如一國之君都把戰爭視為他人所逼,那麽陛下是要教士兵和百姓為何而戰、為何而逃、為何而亡呢?」


    陛下麵色凝重地瞪了我一會兒,我也拚命忍下別開臉的衝動與他對視。我什麽也沒說錯,不必道歉。


    不久,陛下重重地歎了口氣。


    「你膽子大了不少嘛,歌德閣下。」


    「……畢竟我隻是個局外人。」


    我才不管什麽皇帝的權威,隻要是該說的,我就直說。


    「好一個局外人。能像你這樣和拿破侖直接對局到現在的,也隻有你一個啊。」


    「這也不是我願意的。」


    「哼,朕何嚐不是如此。不過,這不是願不願意的問題。」


    法蘭茲陛下起身離開書桌邊。


    「『奧地利』這幾個字早已不是單純的地名,這點你也很清楚。」


    很明白陛下在說什麽的我跟著點了頭。陛下的家族統治了這片土地數百年,如今會以「哈布斯堡」這原來的家名稱呼他們的已經寥寥無幾,幾乎都改用國名代稱──也就是「奧地利家」。


    「奧地利就是朕,朕就是奧地利。這一次的確與他人無關,是朕自己的戰鬥。」


    如此低語的陛下彷佛直接在我麵前又老了一歲般憔悴。堆在他肩上的,是身為皇帝的職責、貴族的無謂堅持,還是神聖羅馬帝國千年曆史的餘燼呢?無論如何,他都得背著自己的包袱繼續走下去。


    ?


    短暫的寧靜和平也確實造訪了我們的公寓。


    說到作曲,很多人腦中都會浮現出一邊彈奏樂器一邊在五線譜注記音符的畫麵吧。但事實上大多數的曲子都是隻靠想像力完成的,需要調和多種樂器的管弦樂曲更是如此。一流的作曲家能夠在腦中重演任何樂器的組合,所以失去聽覺的路德維希.馮.貝多芬才能依然孜孜不倦地寫作;所以現在仍保有聽覺的小路才能幾乎分毫不差地寫出本該由路德維希寫出的曲子吧。應該是這樣沒錯。


    不僅是作曲,文字創作者工作的方式絕大部分也是隻靠腦袋。若你認為作家都是整天握著筆爬格子,那可就錯了。其實他們工作時幾乎都是對著空白的稿紙苦惱並一陣一陣地呻吟,或是在窗邊來回踱步。


    於是,我們兩人比鄰而居的三樓一角這陣子是安安靜靜,頂多三餐時間吵鬧一點,其餘都是兩人各自關在房裏呢喃著:「這也不對……那也不對……」就連貓咪們也不知是識相還是嚇著了,每天吃完飯就排成一列溜出窗口。


    從小就看著父母的我自認為十分明白缺乏靈感的藝術家會散發出多麽令人難以接近的氣息,卻沒想到甚至連惡魔也會收斂。


    「yuki大人,怎麽樣?原稿有進展嗎?」


    那是六月的一個晴朗下午。我坐在書桌前拿羽毛筆攪弄墨壺時,梅菲現身這麽問了。令人訝異的是,她還不知從哪弄來一個裝了冰茶的馬克杯遞給我。


    「啊,謝謝。」


    苦甘兼具的滋味沁透了我乾渴的喉嚨。這個時代並沒有冰茶,所以對喝現代日本清涼飲料長大的我來說,簡直是天降甘霖。


    「怎麽啦,梅菲你竟然會為我奉茶?」


    「哎呀,我是yuki大人您的使仆,天天服侍您是應該的呀。」


    有問題。雖然我都把茶喝光了,但實在很有問題。她一定有所企圖。


    「你又想對我性騷擾了吧。」


    「哎呀……」


    梅菲眼神無辜地握拳捂著嘴邊說:


    「我是誠心誠意在服侍您啊,怎麽可以一聽到『服侍』就想歪呢?」


    「哪有什麽辦法,你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少前科。」


    「最近我心態有所改變,對於yuki大人您的性騷擾也隻限於一天一次呢。」


    「那也很多啊!你都在什麽時候對我做了些什麽!」


    「嗬嗬嗬嗬。我會趁您晚上睡覺的時候,『呼~~』地這裏吹吹、那裏吹吹喔。」


    ……惡魔該不會都這麽閑吧。


    「夠了夠了,我不想聽你說那種事。」


    「不想聽我說嗎?如果知道了我那甜美溫熱的吐息究竟灌溉過哪裏,您應該是怎麽也靜不下心吧?」


    「唔。」我說不出話來。


    「嗬嗬嗬嗬,感興趣了嗎?請放心,我吹的並不是直接和性相關的位置。」


    「不、不要鬧了,所以是哪裏?你……就說


    吧,我姑且參考看看。」


    一陣難為情的我不敢直視梅菲,但還是問了。


    「主要是左腳中趾和無名趾中間那一帶。」


    「這麽偏執的位置是怎樣,太莫名其妙了吧。」


    「然後是左腳大拇趾和右腳大拇趾中間那一帶。」


    「還不是直接和性相關!晚上就讓我好好睡嘛!」


    我激動得抓起馬克杯,卻在丟出去之前被她一把奪去,一擺手又將它斟滿送還給我。泄了氣的我隻好不情不願地坐回椅子上,再把茶灌進喉嚨裏。


    「其實我一直很小心,盡量不打擾yuki大人您寫作喔。」


    梅菲這麽說之後,從堆在桌邊的原稿中拿起最頂端的一疊。


    第一頁上頭有我親筆寫的標題。


    ──《浮士德》。


    「您終於開始寫它了,而且第一部都完成將近一半啦?嗬嗬嗬,這下我得到yuki大人的日子又更近了呢。」


    我從梅菲身上別開視線。


    我偶爾會忘記自己──應該說歌德──和惡魔簽了約。不用說也知道,惡魔的契約就是要在願望達成的那一刻,將靈魂獻給惡魔的交易。而那個願望就是嚐盡世上一切歡愉,體驗內心激奮得希望時間就此停留的感受。


    時至今日,願望即將達成的徵候曾出現過許多次。魔術師浮士德指的就是我,我現在所寫的也是我自己的故事。我有預感,當我畫下最後一個句點之際,多半就是達成契約條件之時。


    「無所謂。」


    我半逞強地回答梅菲。


    「《浮士德》確實是歌德的遺作,或許也是他的最高傑作。然而我還是我,不會隻滿足於這部作品。」


    梅菲翻了翻原稿瀏覽了一會兒。


    「的確,這和約翰.沃爾夫岡大人遺留的《原浮士德》相比是有不少差別,所以您現在才遲遲無法下筆嗎?」


    她的視線移到了我手邊空蕩蕩的稿紙上。


    「魔女之夜這一幕啊……歌德自己寫的感覺就是不太對。」


    我朝梅菲瞄了一眼問道:


    「梅菲,你知道魔女之夜吧?」


    「是的,那當然。我有很多老朋友在那裏,每年都會過去露個臉呢。」


    「瞧你說的,像中元節回鄉探親一樣。」


    「事實上就是那樣。」梅菲微笑道:「我到底是誕生於地獄,比起人界,地獄更讓我感到自在。像那樣兩界微微交錯的寶貴夜晚,我當然要過去活絡筋骨囉。」


    魔女之夜是歐洲各地行之有年的民俗傳統,將從四月最後一天入夜一直持續到五月首日日出,焚燒篝火驅趕死者及魔物。人界與地獄的交界將在那時變得模糊,遍地亡靈,女巫聚於山中狂舞。在《浮士德》劇中,浮士德博士在梅菲斯托費勒斯的邀請下參加了這場盛會,見聞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我也想好好地描寫這一段,但怎麽想都很空泛。


    「而且四月三十日也已經過啦……否則我很想親身體驗看看呢。」


    「我能帶您穿越時空回到那一天──我是很想這麽說。」


    「嗯?」


    「但我辦不到,因為yuki大人您並不是真心期望我這麽做。」


    「不是真心期望……真的嗎?」


    梅菲雖是我的使仆,卻不是有求必應。她曾說驅動惡魔的力量其實是源自於我心中的渴望。


    「可是,如果不把這一段定下來,我後麵也寫不下去啊。就連要用什麽角度來寫,我也完全沒個底。」


    「直接刪掉不就好了?」


    梅菲說的話使我有些錯愕。


    「您寫好的部分不也把約翰.沃爾夫岡大人的草稿刪減了不少嗎?」


    「嗯……這個……我是把不太懂的部分都刪了沒錯啦。」


    「您現在不知道該怎麽寫才好,就表示您不懂沃爾夫岡大人加入魔女之夜那段有何用意吧?不如就乾脆刪個乾乾淨淨嘛。」


    有道理,可是我無法乾脆刪掉它是有原因的。


    「我就是忘不了它。雖然我不懂這一幕有什麽意義……假如隻是要暗示女主角的未來,寫在其他篇章裏也未嚐不可;但我總覺得歌德留下的這個場麵有種特殊的熱情,刪了很可惜。」


    「不過,這可是您自己的《浮士德》喔。」


    梅菲將原稿歸回原位。


    「倘若yuki大人也找不到自己想寫這一段的原因,寫了又有什麽意義呢?」


    在創作上被惡魔指正,真是作家之恥。


    「我就是為了找出那個原因,才想親眼見識魔女之夜嘛。」


    「所以除非您真心渴望寫下那一段,否則我是無法帶您去的。」


    怎麽說了一大堆又兜回原處啦,是要我怎麽辦才好?心裏別扭的我將筆往墨壺一插就懶洋洋地靠著椅背往後仰,望著天花板做作地歎息。


    梅菲上下顛倒的臉跟著進入視野。笑得還真愉快。


    「既然如此,yuki大人,這樣的情節怎麽樣呢?」


    「嗯?」


    「心愛的梅菲斯托費勒斯回老家過中元節,於是不堪寂寞的浮士德忍不住在魔女之夜尋找她的身影──」


    「不準。」我一臉煩躁地回答。


    「為什麽?這樣的故事不是很賺人熱淚嗎?」


    「我怎麽會去找你啊,你可是覬覦我靈魂的敵人耶,有點自覺好嗎?」


    「怎、怎麽這樣?」梅菲眼中泛淚,一時說不出話來。「yuki大人,您竟然把我說得跟惡魔一樣……」


    「你就是啊!」


    「差點忘了。」梅菲厚臉皮地吐吐舌尖。「可是yuki大人,如果真的發生了該怎麽辦?」


    「發生什麽?」


    蜂蜜酒般濃稠的笑容在女惡魔的臉上化開。


    「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您還是會感到寂寞吧?我們總歸是命運共同體嘛。您願意到地獄的盡頭來找我嗎?」


    「才不會咧。拜托喔,我可是天天都在想要怎麽趕你走耶。要是真有那麽一天,那真是謝天謝地,靈魂終於得救囉。」


    「哎呀呀,您隻是嘴上這麽說,事實上──」


    梅菲的聲音忽然中斷。不隻聲音,人也消失了,嚇得我在房裏左右張望。


    這時聽見門外有一陣腳步聲。


    「──浮士德,你在嗎?」


    接著有人在敲門的同時這麽問了。是卡爾。所以梅菲才躲起來啊?那家夥雖是惡魔,卻很清楚惡魔不該明目張膽地在人界現身。除了我和小路,沒人知道她的存在。


    「來了來了。」我跑到玄關推開門,見到一名高瘦的男子站在走廊上。看似軍服的黑衣;白金發;眼神如冰──他名叫卡爾.馬利亞.馮.韋伯,是與我相識的音樂家,也是格鬥家。由於我們交情已有段時日,他毫不顧忌地進了我房間。


    「你在工作啊,抱歉打擾了。」


    卡爾見到寫作桌上滿滿的原稿,淡淡地道歉。


    「沒有,你別在意,我正想休息一下呢。」


    我到廚房備茶,並想起中午吃剩的三明治還堆得像山一樣,便一起端出來。


    「……我又不是來你家吃午飯的。」


    卡爾看見三明治就繃起了臉。


    「啊,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做太多了,所以想問問你能不能幫我吃一點……」


    結果盤子還來不及拿走,就被他一把搶去。


    「你不會早點說啊……沒辦法,我就幫你吃了吧。」


    卡爾一轉眼就把四個三明治掃得乾乾淨淨。


    「我還是想不通你這味道到底是怎麽弄出來的……你該不會也對料理下了魔法吧?」


    他話雖這麽說,但那應該是一種誇獎。卡爾就是這樣一個難搞的人。


    「對了,卡爾你們那邊平常三餐都怎麽做?」


    「嗯?我們三餐都是團員輪班處理。」


    「團員……」


    卡爾是「薩爾斯堡鬥魂烈士團」這麽一個光看名字就搞不懂音樂要素在哪的肌肉樂團領導人,底下數十名團員都是一副大猩猩樣的巨漢。讓那群人輪班做飯啊?我光想像就鼻酸了。


    「所以……他們做的,就是……很粗獷的菜嗎?」


    「每餐都是馬鈴薯、肉和豆子吧。」


    我想也是。不是我要替猩猩團員們說話,這個時代普通人的餐桌都是這樣清寒,難怪壽命普遍不長。


    「既然這樣,就讓我幫你們做做飯吧?」


    我一時興起就直接問了。卡爾嘴半開著注視我的臉幾秒鍾,接著不悅地將視線撇向窗邊。


    「別傻了。要是讓大文豪歌德幹那種粗活的消息傳出去,在等你寫新作的書迷不氣瘋才怪。如果有閑功夫幫傭做飯,不如去寫你的稿。」


    「不會啦,要不了多久的。」


    「再說啊,要是知道你想過去我們那邊做飯,那些笨蛋一定會說『我也要我也要!』高興得吵個不停。他們一個人要吃五人份,總共有三百人份,你弄得了嗎?」


    「……對不起,我不行……」


    我怎麽沒想到這一點啊。現在聽卡爾這麽說,我才開始想像鬥魂烈士團的用餐情景。他們一定一次就要吃掉一斤麵包,火腿切也不切就直接拿起來啃,把帶殼的水煮蛋塞得滿嘴都是,湯鍋捧了就灌,無論刀叉匙盤還是桌椅都會吃得一乾二淨。太可怕了,根本處理不來。


    「我問你,你在成為歌德之前都在做這種事嗎?」


    卡爾看看清空的盤子和我的臉這麽問,讓我眨了眨眼。他對「我」,也就是對不是歌德也不是浮士德的「yuki」感興趣,這或許是第一次。


    「不隻是做飯,你對怎麽照顧人好像也挺習慣的嘛。是在孤兒院還是哪裏工作過嗎?」


    「我隻是個學生。因為我爸媽的工作時間都不固定,所以家事大多是由我來做,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學生?」


    卡爾眉頭一蹙。


    「那你對戰鬥為什麽那麽習慣?」


    「呃、咦?我習慣戰鬥?不、不會吧,哪裏啊?」


    「事到如今還需要裝蒜嗎?你可是單槍匹馬就和拿破侖跟波麗娜.波拿巴幹起來的人耶,就連薩米爾也被你給宰了。」


    「哎、哎喲,那個,我是……是那樣沒錯啦,不過怎麽說呢,我有時候會突然覺得周圍不太像現實,或者說腦袋熱得發昏,反正我做的那些都隻是一時衝動,並不是真的想打──」


    「那就是習慣戰鬥。」


    卡爾沉沉地打斷我的辯解。


    「在生死交關的時候,想活命就非得拋下現實、讓腦袋熱得發昏,豁出去主動出擊不可,同時在腦袋的某個角落一定要抱持對死亡的恐懼。而人就分為辦得到和辦不到兩種。不知道為什麽,你從一開始就屬於前者。」


    我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麽。


    帕格尼尼、波麗娜、薩米爾等魔物;法軍的戰車隊、燒穿天空的戰鬥飛艇、雨點般的火星與炮彈,還有拿破侖。數度掠過我眼前的死亡暗影如今仍曆曆在目。


    我並非不會害怕。誠如卡爾所說,我意識中最偏遠的一塊是又冷又怕,瑟縮著發抖。但是,每每都有種不可思議的激昂推著我的背,將我送上死地。


    到頭來,這還是別人的人生、別人的性命──說不定是這種想法讓我一再罔顧性命,即使傷痛流血的依然無疑是我的肉體。


    「我真是搞不懂你,也想不通你是強是弱。不對,也許是因為弱才強吧……」


    卡爾一臉不耐地將右拳砸在左掌上。


    「我還被你救了那麽多次,想到就有氣。」


    「對不起……」


    我縮了縮脖子。


    「我不是氣你,是氣我自己。」


    卡爾咂嘴。


    「我欠了你一屁股人情債還不了,有需要就趕快向我說一聲。我們那邊的人都很單純,隻要是你的請求一定兩肋插刀。」


    「我真的很感謝你這份心意,可是我至今也受了你很多照顧,我還覺得自己對你有所虧欠呢。比如說,我們到普魯士那時候。」


    「我做的那些都是為了路德維卡,才不是為了你。」


    「唔……」


    「對了,我不是來跟你扯這些有的沒的,是關於路德維卡的事。」


    卡爾憤憤地在大腿上捶了一拳。


    「雖然隔壁這麽安靜,不過她在吧?」


    「呃,對啊,應該吧。」


    「那家夥的交響曲新作首演要交給我們樂團來做,可是我到現在連一張譜也沒看過。她電話又打不通,所以我就直接過來看看了。」


    原來如此。原來他是怕直接到隔壁敲門會惹小路不高興,所以先到我這兒來觀察情況──結果不小心和我聊多了。


    「她好像是在管弦編曲上卡了一陣子。」


    由於每天三餐我們都會見麵,我就趁那時候和小路聊聊彼此工作的進展,而最近總是聽她抱怨:「一點進展都沒有……」


    所謂的管弦編曲指的就是編出腦中構思的音樂,將材料視效果分配給各種管弦樂器並做成總譜的工作。外公告訴我若以繪畫比喻,那等同於實際將顏料抹上畫布;稱為音樂三大要素的曲調、節奏與和聲,其實不過是草稿,管弦編曲才是最考驗作曲家的技術,也是最花時間的階段。


    的確,我在小路身旁看她作曲的這些年來,思路嚴重堵塞大多發生在管弦編曲時。尤其這一次,她手上同時有兩首交響曲大作。


    「嗯,我也覺得應該是這麽回事。」


    隻見卡爾粗魯地猛搔頭。


    「可是最近出了點事,下個月就要在某個貴族家裏辦私人首演了啊。這下怎麽來得及?」


    「你說首演……是兩首同時嗎?」


    「沒錯。我們也需要足夠的練習時間,我不會因為是私人場合就敷衍了事。就算隻是目前寫好的樂章──不對,草譜就行了,有多少我就帶多少回去。」


    「那個,你該不會是要我幫你拿過來吧?」


    「你當然辦得到吧?要是由我說出口,一定會被她抓得遍體鱗傷。」


    「我也會被她咬爛啊!」


    作曲不順的小路脾氣就像早春的貓一樣暴躁,想拿還沒完成的樂譜絕對會惹她發飆。


    「我又不是要你空手硬跟她討。我幫你準備了糕點,看能不能哄哄她。」


    卡爾取出的紙盒中飄散出甜美的香氣。別看他這樣,他其實是個挺細心的人。


    「唔嗯……既然這樣,我就試試看吧。」


    當我要接下紙盒時,走廊傳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門接著被粗魯地打開。


    「yuki,我決定了!終於決定了!」


    衝進來的正是小路。通宵好幾晚的她發散衣皺、臉色黯淡,黑眼圈也十分明顯,隻有眼珠子生氣蓬勃。


    「馬利亞!這不是馬利亞嗎?你什麽時候來的啊?」


    小路穿過房間跑過來。「馬利亞」這稱呼讓卡爾擺起臭臉。不知為何,隻有小路一個人用教名稱呼他。


    「剛剛才來的。喂,你的樂譜什麽時候──」


    「嗯?那是什麽!味道好香喔!」


    小路眼尖地發現紙盒就搶了過去,然後三大口就把裏頭的蛋糕給吃光,並以握拳的小手抹去嘴邊殘屑後,整張臉往卡爾探過去。


    「馬利亞,你們樂團有固定吹長號的樂手嗎?」


    卡爾眨了眨眼。


    「……長號?沒有固定耶。」


    「嗯嗯嗯,這樣啊,那就要趕快找一個來了。短笛和倍低音管的部分可以換著吹,不過長號就不行了。嗬嗬嗬,這將是前所未有的編曲喔。」


    「喂,路德維卡,你這是什麽意思?管弦編曲的部分決定了嗎?長號?你該不會想用在交響曲上吧?」


    「就是那樣!啊啊,為何天上的繆思們不早點將這靈光賜給我呢?害我白繞了那麽一大圈。現在我心裏就像陽光切開了烏雲,曲子的全貌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眼前啦!接下來我要繼續通宵一口氣把它寫完,馬利亞你就快幫我準備一個長號手吧!」


    小路說完便跟來時一樣一陣風就離開了房間,留下愕然的我和卡爾。


    「長號……?那家夥是認真的嗎……?」


    卡爾望著門扉大開的玄關喃喃低語。這時的我還絲毫不明白他感到驚訝與不安的原因。


    ?


    感覺對了的小路運筆如飛,之後才兩個禮拜就完成了兩首交響樂的管弦編曲。雖然我隻是將她謄好的總譜大致看了一遍,仍能看出那確實是我所知的〈命運〉與〈田園〉,且兩首的第四樂章都有長號的部分。


    我努力回想任職樂團指揮的外公說過的話。記得這時代的管弦樂法仍未成熟,幾乎沒人會在交響樂中用上長號,所以卡爾才會那麽驚訝吧。


    不過,他的神情不隻是驚訝,怎麽說呢──還像是為小路憂心。


    憂心?為了什麽?


    「幫我把總譜送去音樂協會,我要睡覺。」


    搖搖晃晃的小路對我這麽下令後,直接爬到我床上倒頭就睡。雖然想叫她回自己房間,但她一轉眼就發出深沉的鼻息,從窗口進來的五隻小貓還陸陸續續圍在她身邊縮成一團,畫麵和平得讓我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


    由於親筆稿相當貴重,絕不能有萬一,我便親自送到維也納音樂協會。


    「貝多芬出新作了!」


    「交響曲!」「居然一次兩首!」


    「把能抄譜的全都找來!」


    協會霎時舉眾嘩然。全維也納最頂級的當紅作曲家發表新作,反應不熱烈才怪。從我手中奪走的總譜一送進充滿墨水與咖啡味的抄譜室,抄譜員就如饑餓的魚群般圍了上來。


    「那麽樂譜就麻煩各位保管了。做好分譜以後,請用最快的速度送給薩爾斯堡鬥魂烈士團。」我這麽交代後便離開了協會。


    眼見音樂史上輝煌燦爛的兩大交響曲終於就要成形,我喜不自勝地在回程路上買了些高級紅酒、臘腸和起司。返回公寓時,看見小路仍在呼呼大睡,我就在圍繞著貓咪的她身旁獨自偷偷乾杯慶祝。


    翌日早晨,我的興奮之情卻被意外的訪客敲個粉碎。


    「貝多芬同學!貝多芬同學你在嗎!」


    走廊傳來又急又尖的喊聲,重重敲響隔壁房門的震動甚至傳進了我房間,嚇得我跳了起來。看來我是喝乾一整瓶紅酒就坐著睡著了,現在冷得直發抖,劇烈的敲門聲刺痛著我醉意未消的腦袋。我站起來四處查看後,發現小路仍縮在被窩裏沉睡,不見貓咪的蹤影。


    「貝多芬同學!你不在嗎?還是在隔壁?歌德閣下,歌德閣下!」


    敲門聲跟著移動到我的房門。我急忙整理儀容,跑到玄關轉開門把。


    「喔喔,歌德閣下,您在啊。不好意思!」


    站在走廊上的,是有著黯沉金發和寒酸凸眼睛的半老男子。


    「薩裏耶利老師?您怎麽來啦?」


    安東尼奧.薩裏耶利這音樂協會會長居然親自登門,看來事情不小。


    「貝多芬同學有沒有來您這裏呀?」


    我還來不及回答,就感到背後有某種東西扭動起來。


    「……什麽事啊,這麽吵?」


    轉頭一看,小路正揉著眼睛向我們走來,解開緞帶的紅發又蓬又亂。


    「嗯?這不是薩裏耶利老師嗎?早安呀。yuki,我肚子餓了,拿早飯來。」


    「現在還吃什麽早飯!」


    薩裏耶利老師臉色大變,一腳踏進我房裏,使我不禁後退一步。


    「兩首新曲我都看過了,你想用長號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啊。我的曲子無論如何都需要銅管的厚重中音,非長號不可。薩裏耶利老師你聽過就知道了啦。」


    「又不是聽了就能怎樣的問題!你自己也很清楚吧!」


    老師逼近到小路麵前大罵,而我還是愣在一旁。怎麽啦,用個長號問題這麽大嗎?需要會長一大早上門罵人?


    「那個,老師,現在──是什麽情況?隻是用了新樂器,也太誇張了吧?」


    薩裏耶利老師眼中因我的插嘴而燃起怒火,但很快就隨著耳朵噴出的煙消退了。


    「……對……都忘了。歌德閣下是異教徒,所以不知道吧?」


    異教徒怎麽啦?


    「在教會的觀念當中,長號表示著『天使吹奏的號角』,而且還名言禁止讚頌神以外的樂曲使用啊!」


    這時我的情緒真是筆墨難以形容。天使吹奏的號角?這開的是什麽玩笑?不過薩裏耶利老師的眼神甚為嚴肅。


    「蠢得可以。」


    小路粗魯地代我說出了想法。


    「那種迷信才阻礙不了我的音樂呢。」


    「不是那種問題!」薩裏耶利老師麵紅耳赤地大吼:「你、你給我聽好,貝多芬同學。上次︿波拿巴﹀交響曲的時候是教會自己找碴理虧,所以事情才不了了之,但這次不一樣!這是明確的違律,被抓了可是要受宗教審判的,你到底懂不懂啊!馬上把樂譜拿回去重寫!」


    麵對老師咄咄逼人的樣子,就連小路也吞了口水,但很快就頂了回去:


    「你少管閑事。」


    「這才不是閑事!」


    薩裏耶利老師吼完轉身就走,顫抖的背影滲著懊惱。


    「──說什麽也不能讓你上火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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