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帝知道賀六說的對。


    錦衣衛、東廠雖然行的都是為正人君子所不齒的旁門左道。可曆朝曆代的皇帝,身邊都缺不得藏於袖中的匕首。


    萬曆帝道:“你賀六自詡為匕首。你覺得,誰是天子劍?”


    賀六答道:“內閣裏的申時行、王國光、王錫爵;致仕的海瑞、戚繼光。這些人都是天子劍。”


    萬曆帝問:“那你覺得,司禮監秉筆張鯨,內閣首輔張四維算什麽?是天子劍,還是匕首?”


    賀六答道:“請恕老臣直言。張鯨、張四維,根本算不上為朝廷披荊斬棘的兵刃。他們隻是跳梁小醜罷了。”


    萬曆帝啞然失笑:“賀六啊賀六。你可知道,如果朕將你對他們的評價,告訴他們,他們立時就能讓你萬劫不複?”


    賀六渾濁的老眼中,迸發出一絲精光:“皇上。誰讓誰萬劫不複,還說不準。如果哪天皇上看清了他們的本來麵目,要對他們動手。臣隻需一個回合,就能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跟嘉靖朝的嚴嵩、呂芳、陳洪、劉大那些大奸大惡之徒相比,這兩個人,隻不過是兩個頭腦簡單的小惡罷了。”


    萬曆帝指了指大殿角落裏放著的一椅子,吩咐賀六:“你去把椅子搬過來,坐到朕的麵前來。”


    賀六道:“臣謝皇上賜座。”


    君臣二人,麵對麵的坐著。


    萬曆帝話鋒一轉:“賀六,你覺得,朕恨張先生麽?”


    賀六搖頭:“皇上怎麽會恨自己的老師、大明的千古名相呢?”


    萬曆帝笑道:“那你說說,朕不恨張先生,為何卻動了清算張先生的念頭?”


    賀六說了一句話,說到了萬曆帝的心坎上:“因為死人有時候比活人更有用!皇上是想借著清算張先生,樹立起無上的權威。”


    萬曆帝歎了聲:“曆朝曆代的皇帝,都是聖心難測。皇帝最忌諱臣子摸透他們的心思!你倒對朕的心思一清二楚。唉,你太聰明了。遲早,這份聰明會害死你。話既然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咱們君臣之間,不妨把話挑明。張先生將你這柄匕首留給朕,是為了讓你為新政保駕護航吧?”


    賀六道:“皇上聖明。世人皆知,張居正即新政。您要倒張,必然有無數魑魅魍魎,會從犄角旮旯裏鑽出來,攻擊來之不易的新政。新政是大明興盛的基石。像皇上這樣睿智的君主,又豈會不明白呢?皇上需要臣這樣的人,替您除去那些魑魅魍魎。”


    萬曆帝歎了聲:“唉。張先生真乃神人也!連自己死後的事,都早做了安排。”


    賀六離開椅子,跪倒在萬曆帝麵前:“皇上,張先生對您,可謂是一片忠心!他生前做的事也好,死後的安排也罷,全都是為了您和大明千秋萬代的基業啊!”


    萬曆帝道:“朕又豈能不知張先生是心係黎民,忠君愛國的大忠臣?可惜,時勢使然。朕必須要將他拉下神壇!因為大明隻能有一個神,那就是朕!朕以前是恨他,因為他讓相權壓過了君權!如今他人死了,師生之間,哪裏還有什麽仇恨可言呢?”


    賀六話鋒一轉:“皇上,臣想為一個人求情。請皇上饒他一命。”


    萬曆帝問:“你說的這個人,是馮保吧?”


    賀六叩首:“皇上聖明!馮保雖然貪獰。可他掌司禮監十年以來,全力支持新政,在大事上,沒犯過糊塗。且,皇上還是裕王世子的時候,他就是皇長孫大伴兒。他伺候了皇上二十年的飲食起居。請皇上看在往昔的情分上,饒他一命。”


    萬曆帝啞然失笑:“賀六,你真是個有趣的人呢。你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竟還要替別人求情。”


    賀六自信滿滿的說道:“臣並不是什麽泥菩薩。今天進永壽宮之前,臣的確害怕自己性命不保。剛才皇上告訴臣,您知曉那份奏折是張先生所寫時,臣明白,臣的命已經保住了。”


    萬曆帝問:“這又是什麽緣故?”


    賀六沉默不言。


    萬曆帝猛然發笑:“嗬,朕不該問你。其中緣故,咱們君臣二人是心照不宣的。心照不宣的事如果說出口,反而沒意思了。”


    賀六叩首:“皇上聖明。”


    萬曆帝道:“罷了。朕也給你透個實底。這兩天馮保抓人、殺人,在東廠那邊鬧得挺歡。他那是在找死!不過,朕不會讓他死。隻會削奪了他的權柄。你剛才說的對,他畢竟照顧了朕二十年。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賀六又重重磕了一個頭:“臣代臣的義弟,叩謝皇恩!”


    萬曆帝問道:“你覺得,朝局接下來會是如何?”


    賀六答道:“內閣首輔張四維,會糾集言官,彈劾馮保。馮保會失勢。而後,朝廷裏的一眾官員們,會將矛頭指向死去的張先生。張先生會身敗名裂。等張先生身敗名裂了,他們的矛頭,會再指向新政。到那時,就是臣這柄匕首該出鞘的時候了。”


    萬曆帝從龍椅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朕算明白,為什麽嘉靖爺、隆慶爺兩代先皇都要用你了!大明朝,缺不得你這樣的明白人。話又說回來,有時候做臣子的,還是難得糊塗的好。什麽事兒都看得明明白白,最終會害了你的。”


    賀六叩首道:“啟稟皇上。從臣穿上飛魚服的那一刻起,臣的命就不屬於自己了。如果臣的命,能夠換得大明四海升平、國富民強,百姓衣食無憂。那臣即便是死,也值了!”


    萬曆帝笑道:“你知道,張先生在朕六歲的時候,教了朕一句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請你這個三朝老臣相信,朕一定會做的比張先生更好!朕一定要讓這大明朝,變成古往今來第一興盛的王朝!”


    這時候,張鯨忽然走進了大殿。他的手中,抱著一堆奏折。


    張鯨瞥了一眼賀六,沒有說話。


    萬曆帝道:“張鯨,賀六是朕最信任的臣子之一。有什麽事,你可以當著他的麵兒說!”


    張鯨連忙道:“是,皇上。都察院、大理寺、六科廊的一百二十名言官,聯名上折子參司禮監掌印馮保。”


    萬曆帝問:“哦?參他什麽?”


    張鯨道:“參他飛揚跋扈,殘殺忠良,欺君蠹國,罪惡深重。”


    萬曆帝笑了笑,對賀六說道:“賀六,你都聽見了吧?你的義弟自己找死,弄得言官們群情激憤。朕不得不處置他,以儆效尤。”


    張鯨在一旁聞言後,心裏打起了鼓:怪了,皇上為何隻說處置馮保,卻未明言要殺他?處置和殺可是兩碼事!


    賀六開口道:“啟稟皇上,馮保有些事,做的是太出格了。他如果因為那些事獲罪,也是咎由自取。”


    萬曆帝和賀六這對君臣,竟然在張鯨麵前演起了雙簧。


    萬曆帝道:“罷了,你退下吧。張鯨,你去叫內閣的那些人來永壽宮。朕有大事要與他們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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