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歇息了幾日,賀六領著南鎮撫使楊萬,一百多名力士,再次踏上了去山西的路。


    萬曆十三年,秋,山西蒲州,張府。


    張四維身著孝袍,在書房裏喜滋滋的來回踱著步子。


    三年前,父親、後母、兩個兄弟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內,接連病亡。其中隱情,張四維心中有數。


    無奈,大明有製,官員父喪,就要放下權力,回鄉丁憂守製。沒了權力,他怎麽報仇?


    好在,他在蒲州隱忍了快三年,終於到了要起複回京的日子。他打定了主意,回京之後,他要做兩件事。


    一是徹底廢除新政,恢複祖宗法度。


    二是找錦衣衛的那條瘋狗報仇。


    管家對張四維說道:“老爺,回京途中所用的東西,都準備齊了。”


    張四維問:“府裏馬廄的那幾匹老馬不堪用。你去城北馬市,買幾匹好馬。不要吝惜銀子!回京是大事,耽誤不得!”


    管家唯唯諾諾的說道:“是,老爺。”


    張四維又叮囑管家:“對了,我的舊官服,都洗淨晾幹了麽?”


    管家答道:“回稟老爺,都已經洗淨晾幹了。”


    張四維滿意的點點頭:“官服,官體也!馬虎不得。你再去跟蒲州兵備道衙門打聲招呼。我此次回京,是複任內閣首輔一職。照規矩,蒲州兵備道要派出兵丁,沿途護衛我出娘子關!”


    管家道:“是,老爺。我這就去兵備道衙門。”


    管家走後,張四維口幹舌燥,血氣上湧,臉頰通紅。權力馬上就要失而複得。他怎能不興奮?


    張四維的心在狂跳。他在張居正手下隱忍十年,為的就是首輔之位。他心中暗道:都怪張鯨是個蠢貨。陰差陽錯殺了賀六之妻,惹毛了這個活閻王、真屠夫。賀屠夫狗急跳牆,為了報仇來蒲州暗害了我爹。弄的我首輔的位置還沒坐熱,就拱手讓給了申時行。這下好了,三年之後,我張四維又要重登首輔寶座了!


    張四維相比於張鯨,實在高明不到哪裏去。直到現在,他還以為暗殺父親,是賀瘋狗為了報仇而“狗急跳牆”。


    其實,授意賀六暗殺張父的,是萬曆帝!


    你張鯨天天在朝堂上上躥下跳,要廢掉新政。這不是要毀了萬曆盛世麽?一心想做一代明君的萬曆帝豈能容你?


    張四維在家閑居了三年,竟然還沒想清楚這一點。


    張居正臨終前,對賀六說過:“張四維不過是個跳梁小醜。掀不起什麽大風浪。”


    如今看,此言不虛!


    入夜,張四維躺到了床上。他翻來覆去,興奮的睡不著。


    月黑風高。張四維好容易迷糊過去。朦朧間,他看到有個黑影站在他的床前。


    張四維猛然睜開了眼睛!站在他床前的,竟然是錦衣衛的賀屠夫!


    張四維吃驚的張大了嘴巴:“賀,賀六?你怎麽會在這兒?我,我不是做噩夢了吧?”


    說完,張四維用手指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胳膊生疼!哪裏是做夢?


    賀六道:“我們錦衣衛專為皇上辦秘密差事,自然有著諸般本事。神不知鬼不覺的摸進你的臥房,並不是什麽難事。”


    張四維下意識的從枕頭下摸出一柄匕首:“賀,賀六。你要幹什麽?你可不要胡來!我馬上就要回京複任內閣首輔了!謀害內閣首輔,是誅九族的大罪。再說了,殺掉你妻子的,不是我。而是張鯨和他的手下!要報私仇,你去找張鯨去!來找我幹什麽?”


    賀六坐到了臥房中的一張椅子上:“報私仇?你到現在還認為,我是在報私仇?”


    張四維道:“這裏隻有你我二人。有些話,我就明說了吧。你謀害我爹,謀害我後母、兩個兄弟,難道不是報私仇麽?”


    賀六冷笑一聲:“嗬,好。我今天也跟你說句實話。下毒殺你的後母,兩個兄弟,的確是我在報私仇。可毒殺你爹,讓你丟掉首輔之位,卻是公事。”


    張四維怒道:“殺我爹是公事?難道殺我爹是皇上的旨意?”


    賀六笑道:“你以為呢?”


    張四維道:“一派胡言!我為皇上清算了張居正!我對皇上忠心耿耿!皇上怎麽會起了除掉我的念頭?”


    賀六歎了口氣:“張四維啊張四維。你蠢得令人發指!我問你,除了清算張居正,三年前你在首輔任上時,還做了什麽事?”


    張四維答道:“自然是廢除新政!新政即張居正!要清算張居正,定要廢新政。”


    賀六歎了聲:“唉。你以為皇上想廢新政?錯!大錯特錯!皇上做名垂青史的明君,就需要新政這塊大明強盛的基石!他的心思,是倒張而不倒新政!”


    張四維聞言愕然。


    賀六又道:“你這個首輔,得到了皇族、士族的支持。自然要替皇族、士族謀利。替他們謀利的最好方式,就是廢新政。殊不知,你因此成了皇上最大的敵人!你做了皇上的敵人,皇上還會留你麽?”


    張四維沉思良久,他猛然開了竅。隨後,他苦笑一聲:“皇上啊皇上,你想保新政,為何不對我明言?要知道你的這番心思,我又何苦上躥下跳的去與你為敵呢?”


    賀六歎了聲:“首輔貴為群臣之首。連這點事兒都琢磨不透,還要皇上明言?張四維啊張四維,以你的才學、心機,恐怕做一個知府都不夠格。你卻鐵了心想當這個首輔。唉,你讓我怎麽說你好呢?你想做嘉靖朝的嚴嵩。可惜,你連給嚴嵩的影兒都學不來。”


    張四維拍了下腦瓜:“哎呀!我好糊塗!罷了,賀六,我問你,你這趟來蒲州,是奉了皇命,來密裁我的麽?”


    賀六搖頭:“密裁不密裁的,要看你接下來怎麽辦。你若放棄首輔之位,給皇上遞一道告老的手本。我想,皇上是會留你一條命的。”


    張四維聞言,麵色由紅變青:“你的意思是,皇上絕不會允許我回京複任?”


    賀六點點頭。


    張四維已經六十歲了。半個時辰前,他興奮的血氣上湧。現在,他又如墜入冰窟。上了春秋的人,哪能經得起大喜大悲?


    張四維感覺自己的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他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臉色由青又變白。


    “轟隆”。急火攻心的張四維倒在了床上。


    賀六走到床邊,探了探張四維的鼻息。


    他歎了聲:“張四維啊張四維。你這個蠢貨,一生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在起複回京的節骨眼上,暴病而亡,一命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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