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lkametowondend!!!!!”


    少年迎麵遇上懸掛在入口處


    「welkame……?」


    拚字錯誤的布條。


    不對,他心想,這裏是『奇異國度』,或許在這國家通行的語書裏,布條上的才是正確拚法,妄下定論未免顯得自以為是。


    他將眼神由頭上的布條移同前方道路,路上人們擠得水泄不通,和森林裏見到的那塊看板一樣,『奇異國度』的的中央大道也是個詭譎怪誕的地方,無論配色、聲音,大概連人們腦子裏裝的東西也不例外。


    他匆匆一瞥,望見三架手風琴,忍不住猜想,.隨便瞄一眼就發現三架,走完這條中央大道不曉得會看到多少架手風琴。手風琴已經過善加調律,但由於沒有一架不奮力發出最大音量,彈奏截然不同的曲調,導致合奏出的樂音不堪入耳。


    盡管如此,人們依然歡樂地手牽著手,配合自己喜歡的樂曲起舞,毫不在意腳下踩的舞步根本配不上任何一曲。


    跳舞的人們臉上戴著麵具,頭頂時髦的帽子,無不盛裝打扮,一場舉國慶典正在熱烈舉行。


    少年眯細眼睛——其實是皺起眉頭,再度抬頭仰望暗夜天色。


    在不見明月星辰雨水的天空彼岸,有個逐步滲入夜空的巨大黑影,看似……一座城堡。再往前幾步,或許能更清楚辨識黑影輪廓,隻是為此他非得穿越這些喧囂的人群不可。


    一時之間,他心中產生了疑慮。我就這麽走進去好嗎?眼前的這個國度允許外來者隨意進出嗎?外地人士入國照理不是必須接受入境審查,進而由負責人員評斷是否具備入國資格嗎?


    夜幕低垂,路旁的店家仍未熄燈歇業。花、紅茶和蛋糕的香氣與音樂一樣胡亂混雜在起,人們便趁著跳舞或談笑之際,買些花以及點心。


    眾人盛裝打扮,卻不見半點高貴氣質。


    戴上麵具的紳士淑女全像小孩子一樣放聲嬉鬧。


    究竟有何有趣之處值得他們如此歡樂,少年完全不懂。排山倒海而來的音樂洪水聽在他耳裏不過是引來不悅的不協和音,人們低俗的笑聲更是礙耳,剛開始的困惑與驚訝如今成了惱怒與厭惡。


    這些人無視少年,一個個手舞足蹈開心地向前奔流。


    中央大道可謂血管,人們就像血中的紅血球。


    在這滾滾洪流中,唯有一人佇立不前,那就是他。


    今天是舉行慶典的日子啊。


    「真是來錯時機了……」


    他隨口說出的話沒人在意,徒然隨風消逝。


    在這歡欣鼓舞的氣氛中,唯獨少年一人沒被衝昏了頭。


    恐怕隻有我,連今晚為何舉行慶典的理由都沒個頭緒。


    孤身踏上初次造訪的土地,疏離戚在少年心中油然而生。他將左手插進白色長褲口袋,接著放人右手,口袋不如他想像中深,雪上加霜的是兩邊口袋空空如也。


    「……對了,我連護照都沒帶在身上……」


    ——我在胡說什麽?我很清楚自己根本沒有護照啊。


    他這麽做,是希望至少能從口袋裏拿出些東西。對於連思緒也陷入無計可施的窘境,他不免顯得有些氣匱。


    他在『奇異國度』的入口附近左顧右盼,士兵或警察的身影從未出現,也不見入國審查。他忍不住懷疑,難道這是個對外來者甚至任何陌生訪客都敞開大門歡迎的地方嗎?


    ——既然如此,我就這麽走進去也沒關係吧?


    「……奇異國度萬歲。」


    少年歎氣輕呼,走進中央大道。


    紅茶香味撲鼻。


    音樂與笑聲依然惹人不快,這香味倒是優雅宜人,剛烤好的司康餅也從遠處飄來陣陣香氣。


    走著走著,他好像餓了。他也不太清楚,但是若有司康餅和紅茶擺在眼前,他大概會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一番。


    ——首先……我需要錢。


    即使這裏號稱是奇異國度,也不可能無償提供免費餐點吧。


    走著走著,他好像有點累了。他不曉得走了多遠,但認為大概該是停下腳步歇息的時候了。黑茫茫的夜空下,王國仍無意沉睡。


    沒錢選是行不通。


    即使這裏號稱是奇異國度,也不可能無償提供免費住宿吧。


    然而,他的口袋裏空無一物,既沒有可供證明身分的證件,更勿論一枚銅板。


    ——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為了找尋,我獨自一人靠著自己的雙腳走到這個地方,所以……身上沒有帶任何東西,說不定……是我把東西全丟了。


    「……」


    少年搖搖頭,從腦海中摒除了這個想法。他雙手還是插在口袋裏,繼續向前邁開步伐。他注意到,自己從剛才起就在拘泥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細節。沒錯,那都是些不重要的芝麻小事罷了。,


    他縮著身子穿梭在興高采烈地唱歌跳舞歡笑的擁擠人群中,宛如在河川中逆向而上,化成一條逆流的血液。


    ——要錢的話……銀行裏有錢。


    這麽一來,如何才能在銀行拿到一筆錢呢?


    他腦中浮現了現實生活裏的知識。可是,他在這個國家的銀行哪來什麽戶頭。


    「……」


    一幅舉槍指向銀行行員引起騷動的場景掠過心頭,無名少年不禁呆立在原地。


    碰的一聲,他撞上了人。


    「啊,對不起。」


    少年態度冷漠地道了歉,但終究不知道撞到誰,因為根本沒有人接受他的歉意。


    他一站定,嬉笑舞動的人們便仿佛由四麵八方朝他接踵而來,害得他差點隨人潮推擠無法前進,於是他繃緊了臉,硬是撥開洶湧人海,好繼續往前走。


    好不容易站到一塊勉強可以立足的空間,他往旁邊一瞧,發現麵對中央大道的這家店沒開,難怪無人聚集,也不見手風琴和小醜出沒。


    『因舉辦歡迎派對,永遠停止營業。』


    告示貼在緊閉的店家門口。稍嫌肮髒的櫥窗裏頭,胡亂陳列著老舊玩具和樂器以及古董家具。這到底是什麽店?不過比起這個問題,更令人好奇的是……


    ——歡迎派對?


    少年的眉頭又再度深鎖。


    大家這麽鬧哄哄的,難道都是為了歡迎某個人嗎?


    這不是慶典,而是派對。


    他自以為解開了一個謎團,結果隻是揭開另一個新的謎團。


    滴答。


    「嗯?」


    聽到機械運轉的聲音,少年抬起了頭,受到聲音吸引似地踏出腳步,再次走人人群。


    他發現,在舞蹈和笑聲前方,擺設了座機械鍾。


    龐大的時鍾穿透音樂與喧囂,告知少年,現在時刻十點十九分整。


    「……真不幹脆的時間……」


    少年又歎了口氣。


    ——這裏是奇異國度。


    他將視線由時鍾移向人群。深夜中的縱情狂歡,在這裏遇到的盡是些不可思議的異象。


    隻有我,受到這股狂熱排擠。此一「常識」無聲無息地植入少年心中,在這奇異國度中唯有這是既非不可思議、也不算稀奇的事實。這是常識,亦即理所當然的事實。


    沒有人知道少年的名字,也沒有人對少年感興趣。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


    時鍾報出現在時間,十點一一十分整。


    在手風琴租人們彈奏出的嘈雜不協和音中,少年聽到時鍾指針擺動的聲音。


    時間,正一步步前進。


    時間,動了。


    『愛麗絲』。


    「什麽……?」


    聽到『名字』,少年的思緒被拉同現實,正打算轉頭。


    「!」


    ——的那一瞬間,後麵有股強大的力量拉住他的手臂。他的身體被這麽一扯,頓時失去重他的雙腳打結,還以為會就這麽在石子路上跌個狗吃屎,摔得鼻青臉腫,但盡管步履蹣他還是繼續前行。


    一路上,一直有人強拉著他,而那個人就在人群中。


    「喂……!」


    「你還好吧?」


    溫柔話聲就近響起,那距離確實很近,近在眼前甚至耳畔。


    ——?這個聲音,我好像在哪裏……


    聲音聽來耳熟,但依舊是來自……不認識的男人。話說回來,畢竟是初次造訪的國度,哪來相識的朋友可巧遇。


    「慶祝活動快開始了,待在這裏很危險哦。」


    聲音來自一位年輕男子,可惜受到人潮阻擋,少年隻看得見對方手臂,而且奇妙的是,那人仿佛施了魔法,將手臂以外的身體其他部分全隱形了。


    「……謝謝你的好心提醒。」


    少年調整呼吸,找回自己的步調,語氣中不帶一絲謝意地向看不見臉的男子致謝。他想憑自己的雙腳前進,出聲的男子卻遲遲不肯放手。他試圖甩開對方,手臂還是被緊握不放。


    「我自己可以走,快放手。」


    「你在趕路嗎?你要去哪裏?」


    男子的聲音裏滿是天真的笑意。


    「我要去哪裏跟你無關吧?」


    他想瞪卻瞪不到人,隻能任憑無名火在胸中延燒,氣得咬牙切齒,差點忍不住不耐煩地啐出聲。緊握他手臂的指尖意外纖細,令他不禁懷疑,足以控製一個大男人行動的力量究竟從何而來。


    對方是敵?是友?


    他的目的是什麽?


    少年毫無頭緒。


    他察覺不安正慢慢侵襲著他,麵對這樣的自己與現狀,他板起了麵孔。


    接著——那聲音寒喧似地從容說道:


    「不好意思,大家等這天等太久了,好像沒注意到你。」


    「……我看得出來。」


    歡迎派對,舉行中。


    少年想起店家歇業的理由,沒有太在意。


    事實上,他從這個國家的人民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他們對自己這個外來者有任何興趣,甚至認為就算他現在放聲呼救,也不見得會有人伸出援手。


    即使他就要遭人強行擄走,也不會有人發覺。


    聲音無視少年內心的不安,繼續閑聊。


    「你發現到什麽有趣的事情了嗎?你覺得這個國家會有讓你感興趣的東西嗎?」


    「不知道……不過,錯字還是快點改過來比較好吧?」


    少年舉起被抓住的手臂,指向頭上的橫布條與垂布。


    「啊啊,你說那個啊?對嘛,果然拚錯啦,我就覺得好像哪裏怪怪的。」


    揶揄的聲音再次響起,男子從人群中伸出另一隻手,手指在空中繞了幾圈,拚出「welcamu」。


    「這樣就對了吧?」


    「……算了,隨便你少年無力地呻吟著。


    到最後,他還是決定乖乖讓人拉著自己的手臂前進。畢竟那聲音聽來並無敵意,被抓著的


    手臂也沒感覺到疼痛,至少那人應該不會加害自己。他這麽希望著。


    「這個國家的人啊,根本沒有『修正』跟『恢複』的觀念,失敗就算了,每個人都裝作視而不見,反正時間一久,誰在哪個時候犯了什麽錯部不要緊了,因為全被忘得一幹二淨啦——你說對吧?」


    「……隻要能今宵有酒令宵醉就好了嗎?」


    「沒人知道這麽做到底好不好,可是大家……這個國家裏所有人都是這麽活下去的。我隻是隻貓,所以比大家還自由一點也說不定。」


    男子話中的笑意未消,聽來卻有些嘲諷,話題也轉趨嚴肅。在這熱鬧的氣氛中,少年聽著清楚傳到耳中的一字一句,簡直喘不過氣。


    「……活下去……」


    一陣寒意不舒服地爬上背脊。


    少年緩緩吐氣。


    他盡量佯裝鎮定,擠出聲音。


    「那麽,那就更不會……理我這個外來者了。」


    ——所以別管我啦。


    他正打算接著說出這句話時,「咦?這可是為了歡迎你而舉行的派對耶。」對方的回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什麽?歡迎……我……?」


    「沒錯。這裏是沒有發條的音樂盒,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不為人知的幻境。盡管如此,係還是到了。你打開了沒有人口的門,靠著自己的雙腳走到這裏。你到這裏,是為了找『某個』東西吧?」


    看不見的男子娓娓道來,仿佛在默念一首寫在羊皮紙上的詩。


    接著,他又以吟唱的語氣說出——


    「歡迎來到奇異國度,愛麗絲。」


    他呼喚著少年的名字。


    「——什麽?」


    一瞬間,少年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同事,頭腦還來不及思考,身體就自顧自地動了。


    他甩開了對方的手,明明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動作,他卻像是付出了極大的勞力,令他頭昏目眩。他感覺到有個陰暗的物體在他腦中鼓動奔馳,讓他幾乎無法呼吸。慶幸的是,直到剛才仍緊握住他手臂的男子放手了。


    他總算可以瞪視眼前的敵人。


    太好了。


    「……你搞錯人了。抱歉,我不叫那名字。」


    「搞錯人?那可麻煩了,我看過很多討厭自己名字的人,矢口否認的倒是頭一回遇到。」


    男子身穿藍色西裝,身材纖瘦,滿臉訝異又笑吟吟地望著被甩開的手和少年的臉。


    這下可讓我看到你長什麽模樣了,少年心想。


    其實應該說是,男子終於現身了。


    男子留著及腰的滑順長發,頭上憑空冒出一對奇怪的貓耳朵,也許是為遊行特地變裝的打扮,不管怎樣,格調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不過,忽然有股念頭在少年心中成形,讓他相信那肯定是男子自己的耳朵,畢竟那雙貓耳朵正一抖一抖地輕顫著……眼前的男子是一隻貓。男子不論微笑、眼神甚至是優雅的體態,都和貓一模一樣。


    在這個『奇異國度』裏,貓的長相和人類差不多,會穿衣服,會用雙腳步行,會說人類的語言,肯定是這樣沒錯。


    「你是誰?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


    眼前站著的不是陌生人,而是陌生貓。少年不曾報出自己的姓名,那麽這隻貓為什麽會知道——連他也不知道的,他的名字。


    他的心髒止不住猛烈跳動。


    ——我來是為了尋找,我在尋找,或許能在這裏找到我要的東西……所以我來到這裏。至於我在找什麽,那……一定是……『名字』……


    「唔,這可難倒我了,你這麽問,是要我特地提出理由解釋嗎?」


    「哪有什麽特不特地——」


    「你想想嘛,名字不是在你出生的時候就取好了嗎?如果你不是愛麗絲,為什麽聽到別人叫這個名字會想回頭呢?」


    貓微微聳肩,臉上的微笑始終不曾離去,說起話來悠然自得,縱使從剛才就在叨念些「那可麻煩了」、「難倒我了」之類的話,看上去卻一點也沒有真心感到困擾或為難的神色,倒像是將少年的驚訝與害怕握在掌心隨興把玩。


    貓眼專注地凝視著他。這雙在夜晚此時瞳孔垂直呈杏仁狀的眼,到了早上肯定會像絲線般細長吧。


    笑容可掬的公貓將纖細的指尖刺向少年的胸膛。


    「對不


    對啊,愛麗絲?」


    「呃……」


    少年確實立即睜大了眼,迎麵注視著貓。


    「明明就有反應。」


    貓笑得更開了,表情難掩幾分神氣,


    少年咬了咬牙。


    「吵死了!」


    他自己也搞不懂,他究竟是在氣貓的那張笑臉,還是在氣「不小心做出反應的自己」。


    「別以為我跟你一樣,我根本沒有可以告人的名字。」


    他以差點沒咬向對方的氣勢惡狠狠地拋下這麽一句話。貓聽了依然氣定神閑地笑著,甚至有點像是在從他的反應取樂。


    少年覺得兩頰發燙。他心裏明白,會有這樣的反應是出於屈辱嗎?不,隻是因為這一切實在太荒謬了,不管向這隻貓怒吼還是說什麽都是多費唇舌。


    「既然你喜歡那個名字,隨你高興。我是……」


    ——我的『名字』是——


    「『大概是愛麗絲』,這樣總行了吧?」


    他怒氣衝衝地報上名字。


    貓擺出需要時間理解這句話的模樣,斂起笑容,即使隻有那麽一瞬,也是少年第一次當麵目睹。


    貓凝望天空半晌,再次漾出微笑,緩緩點頭,手指像在揮舞指揮棒似地轉了幾圈。


    「這樣啊,真是個曖昧的好名字,我喜歡哦——<愛麗絲>。」


    <愛麗絲>。


    呃。


    驚恐宛如一道令人發麻的寒氣直竄上自稱愛麗絲的少年背脊,他全身起雞皮疙瘩,身體霎時不由自主地顫抖。


    人們的笑聲。


    歌聲。


    腳步聲。


    手風琴聲。


    遊行的喧囂聲。不協和音。


    直到前一秒還使愛麗絲困擾不已的噪音,此刻全歸於寂靜。


    他懷疑是自己的耳朵聾了嗎?還是『奇異國度』的人們、麵具和樂聲全在瞬間消失了呢?


    不,不對。


    人們舉國上下無不在豎耳傾聽『愛麗絲』這個名字,以及自稱愛麗絲的少年和貓的對話。他們眼睛眨也不眨,全神貫注凝視著這兩位年輕男子,不跳舞、不說話,一動也不動。


    這是怎麽回事?這些人剛才還一副不將少年放在眼裏的模樣——甚至把他當成無形的空氣對待。


    突如其來的氣氛和視線使愛麗絲驚恐不已。他忍不住想往四下張望,確認有多少雙眼睛緊盯著自己。


    「別回頭。」


    貓神情嚴肅地在愛麗絲珥邊低聲警告,製止了他的行動。


    愛麗絲吸了口氣,貓的出百製止簡直是一道命令,況且他也找不出刻意反抗的理由。


    「——」


    刹那聞,一切又動了起來。笑聲、歌聲、腳步聲、手風琴亂七八糟的和鳴、遊行的吵雜。


    人們若無其事地穿梭在中央大道。


    「啊……」


    愛麗絲發出一聲反常的尖叫,膝蓋一軟,背上直冒冷汗。


    人們對這個猛然癱坐在人群中的少年一點興趣也沒有,和先前的反應沒什麽兩樣。


    愛麗絲好不容易用力地吐了口氣,剛才那詭異的瞬間仿佛暫停了他的呼吸,奪走了他的意識。


    ——剛才,剛才那一瞬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你想去什麽地方?我可以帶你過去哦,我最歡迎第一次來的訪客了。」


    愛麗絲愣在原地,貓輕輕拍了拍他的盾膀,笑說:「我很擅長帶路呢。」


    望著貓親昵的神情,愛麗絲稍微安心了點。這個男子是唯一一個回應自己的行為的人,即使他的行為舉止怪異,態度像是會吃人……也好過周遭視若無睹的反應。


    愛麗絲搖搖晃晃地支起身子,揮去沾在膝蓋上的泥土,身上的純白西裝才穿沒多久就弄髒了。


    「……話說回來,你究竟是誰?」


    麵對愛麗絲的質疑,貓的臉上瞬間閃過驚恐的神色。


    「我隻是一隻由人飼養的貓,除此之外什麽也不是。」


    自在的笑容旋即在貓的臉上綻開,他是回答了,不過答案噯昧不明,他的頁麵目與目的依舊是謎。


    就在這個時候,愛麗絲聽到了像是咬碎砂糖,又像是旋轉音樂盒發條的微弱沙沙聲。


    那是鈴聲嗎?


    鈴被搖得鐺鐺作響。


    「你今天打算到哪裏?」


    愛麗絲正抬頭想確認那究竟是什麽聲音,貓卻一把挽過他的手,任他怎麽揮也揮不開,還拖著他在人群中移動,他沒料到這隻瘦貓居然頗有力氣。


    不過,這隻貓未免和人太親近了點。貓不應該是更冷漠、任性的生物嗎?


    他一時啞然失聲,隻得歎氣,隨便答道:「銀行。」


    他因為貓的問題察覺自己沒有具體的目的地,到銀行之後的事,他同樣未曾深入思考。


    「嗬,你還真喜歡往奇怪的地方跑。」


    貓興致盎然地笑著。


    前往銀行竟是一種稀奇的行為,一定是因為這裏是奇異國度,不講常識的瘋狂國度。


    貓興高采烈地幫愛麗絲帶起了路。


    愛麗絲蹙眉,稍稍回頭張望。


    歡迎派對仍在持續進行,氣氛甚至愈來愈熱烈,看來活動正進入高潮。


    ◆◇◆◇◆◇◆


    搖搖欲墜的建築物一棟挨著一棟,幾乎填滿天際。愛麗絲在貓的帶領下行走,從中央大道以繞進小巷,氣派的紅磚與石頭建築上那些華麗的裝飾旋即如幻影般轉瞬間消失。


    髒汙的外牆,斑駁的郵筒,堆積成山的垃圾是蟲子和灰塵的巢穴,石子路上未經整修的部分格外顯眼,幹燥的風在建築物之間來回穿梭。這地方靜得出奇,愈往前走,愈遠離中央人道的喧嚷人群,走到後來終於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愛麗絲走著走著,遺以為自己不小心誤闖荒涼鬼城,隻有在望見從建築物毛玻璃內流瀉出


    的搖曳燈光,才會記起自己正身處在『奇異國度』。


    他抬頭仰望,一輪白月高掛夜空,看不見那些錯字百出的布條。


    他循聲揶回視線,原先走在前麵幾步的貓被兩名年輕女子擋住了去路。


    女子身穿蕾絲小洋裝,胸部擠壓得呼之欲出,強調出傲人曲線,裙擺則是刻意開高衩露出修長白皙的美腿,撩撥眾人目光。縱然愛麗絲和她們仍有一段距離,甜膩的香水昧依然撲鼻。


    她們不論臉孔,還是一頭金黃和褐色卷鬉,都像極了中央大道櫥窗裏擺飾的人形娃娃。不過,從那一身打扮即可窺見她們的營生之道。


    她們今晚的生意似乎不太好,小巷裏隻有貓和愛麗絲兩人。中央大道上正在熱鬧舉行慶祝活動,男人幾乎都選擇在那裏徹夜跳舞狂歡。


    人形娃娃們秋波頻送,搔首弄姿,一副不願輕易讓珍貴的獵物逃離掌心的模樣。


    ——這些人在搞什麽……?


    愛麗絲誇張地咳了一聲,試圖追趕過貓和女子。


    他這麽一走,立刻被冷不防地抓住手。他起先以為被娼婦逮個正著,嚇出一身冷汗,好險那並不是他陌生的觸感。


    「下次再一起玩吧。走羅,愛麗絲。」


    貓揮了揮手,拒絕女子的誘惑,接著故作輕鬆地牽起愛麗絲的手離去,看來這男人就喜歡對著別人的手拉拉扯扯。


    愛麗絲知道,那雨名女子正注視著他們。他想回頭,確認這兩名年輕女子是以哪種神情,目送兩名年輕男子親昵牽手離去的背影。


    愛麗絲連忙甩開貓的手。


    「別有事沒事就抓住我的手……你不怕被誤會嗎?」


    「咦?討厭,我不會非禮你的啦。」


    「吵死了,真是廢話。」


    盡管愛醫絲麵色凶狠地出雷頂撞,貓也隻是垂下眉梢微笑。愛麗絲不免懷疑,這隻貓即使心裏感到困擾也不會寫在瞼上嗎?


    難不成這隻貓的個性就和他的說話態度一樣溫和敦厚,為了不傷人——不傷害愛麗絲,刻意不表現出負麵情緒。


    與貓相處的時間不算長,愛麗絲卻驀然浮現這個念頭。


    這個圃家是否存在著行動純粹出自於善意的人,基於在中央大道親身體會到的疏離戚,愛麗絲認為這終究隻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不對,他不是人,是貓。『奇異國度』裏的貓比人溫柔,或許就是這麽簡單的道理而已……


    他們默默走著,排山倒海而來的疑問簡直讓愛麗絲頭痛欲裂。


    「……你不喜歡嗎?」


    愛麗絲隨意閑聊,把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難題拋在腦後。


    「嗯?」


    「你不覺得可惜嗎?」


    事實上,金發女孩正是愛麗絲喜歡的類型。他若是獨自走入這條小巷,手上又有一大筆閑錢可花用,此刻將又是另外一番情景。


    愛麗絲特地不將那些陳腐又觸及個人情感的字句掛在嘴邊,不過貓像是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臉上的微笑換上了不懷好意的訕笑。


    「這個嘛,奇異國度裎的某位權威人士曾警告『不與全國同樂者絕非善類』。我喜歡的是誠實的好小孩。」


    「……那麽你不參加派對沒關係嗎?」


    他一針見血地指出貓話中的矛盾,貓愉快地笑了。


    「我不過是隻貓嘛,何況我還有幫你帶路的重要任務在身,再說……」


    「再說?」


    貓摸了摸頭,喃喃說道:


    「——她們不願意當我的主人。」


    「你在說什麽……?」


    就算這隻貓有不為人知的一麵,愛麗絲也不打算深入探究,如果他不會害人……沒錯……


    性癖屬於個人自由。


    不明的鈴聲好像又響了。


    貓跨出腳步,愛麗絲也跟著繼續走下去。愈往前走,小巷裏愈添寂靜與幽合,他甚至覺得氣溫開始下降,穿過石牆縫隙間的風徒增寒意,而貓和愛麗絲的腳步聲隻是使得這杳無人煙的地方更顯寂寥。


    「話說回來,這到底是哪裏?」


    「嗯?『奇異國度』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要問,這地方真的有銀行嗎?」


    愛麗絲一開始以為他們走的是當地人才知道的捷徑,可是不管怎麽走,貓部不曾走入「像是能找到銀行的路」。他不禁懷疑,銀行竟會深藏在這種詭異的巷弄內。


    然而,貓沒有回答愛麗絲的問題。


    「我問你唷,你怎麽會來奇異國度呢?是來觀光還是有其他目的嗎?」


    一問還一問,而且遺是和愛麗絲提的問題根本扯不上邊的問題。


    「發問的人是我耶……」


    愛麗絲覺得頭昏腦脹,緩緩甩了下疑似愈來愈痛,又好像逐漸沉重的腦袋。


    「……唔,為什麽呢,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這樣啊,希望你能找到你要的東西。你剛才問了什麽?


    「算啦。」


    「為什麽?」


    貓見到惱怒的愛麗絲,頓時神情驚慌,連忙回問。愛麗絲故意誇張地歎了一人口氣。


    「你不是擺明了耍我,別多問。嗎?你這家夥裉本無心回答我的問題。」


    他朝貓用力地指了一下。


    貓隻是一味苦笑。


    「傷腦筋,我沒有命令你的意思哦,因為我——不是紅心女王。」


    「<紅心女王>?」


    「還有別盡信他人的話,那是很危險的。這不是命令,是我給你的『忠告』,明白了嗎?」


    貓說著,手指邊朝愛麗絲的食指伸了過去,惹得愛麗絲反射性地怒抽回手。


    「紅心女王……她是奇異國度裏地位最崇高的人嗎?」


    「對,畢竟是女王羅,女王的地位都很崇高。」


    「嗅,就像螞蟻跟蜜蜂嘛。」


    「什麽啊,這例子還真怪。」


    貓一臉詫異似地挑起眉梢。


    ——你沒資格說我吧。


    聽到這話,愛麗絲不知怎地覺得貓反而喜形於色,貓雖然態度和藹,性格倒也有偏執的一麵,愛麗絲心中暗想。


    況且,由「女王」聯想到蜜蜂和螞蟻真有那麽奇怪嗎?


    愛麗絲擁有的常識在,奇異國度。裏完全派不上用場,他覺得自己和這地方格格不入,縱使有貓相配,他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貓將愛麗絲的心情看在眼裏,輕輕地抬頭仰望天際。


    愛麗絲也跟著仰望向天空。


    他不禁「啊」地驚呼出聲。那是『城堡』——那個在國度入口處見到的朦朧黑影,如今清晰浮現在幽暗夜空,其中以城牆與城堡的雕飾特別漆黑,因此不靠近根本無從掌握城堡全貌。


    「一個固家隻需要一位女王,否則將導致人民無所適從,茫然不知該聽哪位女王的命令。所以奇異網度也隻有一位女王,在這個國度,紅心女王的命令需要絕對服從。」


    貓邊走邊說,像是在念說明書似地滔滔不絕,愛麗絲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


    「……抱歉,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愛麗絲判斷貓的話告一段落,停住了腳。縱使他此刻正皺緊眉頭,貓應該也不會發現吧。因為貓這一路沒回過頭,不曾佇足,隻有滿不在乎的聲音傳進了愛麗絲耳中。


    「你想問我帶你進城堡的原因嗎?」


    和在中央大道的晴雜聲中遇見貓的情形一樣,飽的聲音仿佛在耳際旋繞。


    「答案很簡單,有人叫我帶你過來。」


    「……那是『紅心女王的命令』嗎?」


    愛麗絲一將話說出口,貓總算停了下來。


    「我不討厭會舉一反三的孩子,走吧。」


    貓的聲音和嘴角都揚起了笑意。


    「等一下,你是在什麽時候揍到帶我進那地方的命令?」


    「問題不是隻有一個嗎?」


    「唔……」


    貓的笑容充滿戲譆。


    這個男人隻有這種時候才會專心聽人說話嗎?不對,他應該是為了扯人後腿,始終認真聽話,牢記別人說過的一字一句。


    和這家夥講話搞得我頭部痛了——愛麗絲粗魯地抓了抓頭,絞盡腦汁試圖找出能讓貓吐出問題答案的適當用字,但就是想不出來。


    貓沒有回頭,自顧白地匆匆走了。愛麗絲無可奈何,隻得緊追在貓身後,怕要是被扔在這搞不清楚規矩與常識的地方,後果可不堪設想。


    不過,這貓未免太放心了點,愛麗絲心想。帶路者不是應該邊走邊回頭,確認要帶的人有沒有確實跟在後麵嗎?


    「啊,對了。」


    走在愛麗絲前麵的貓激動地敞開雙臂,語氣高亢,暫時停下腳步。


    「最好別太常回頭,尤其是在『奇異國度』。」


    難道他會讀心術嗎?


    愛麗絲心頭一驚。


    ——為什麽最好別回頭呢?——愛麗絲還沒發問,貓就搶先回答。


    「愈是執著於過往的愚蠢人類,愈會召來醜陋的<*未練>。」(譯注:「未練」與「迷戀」日文同音。)


    「末練?……那是什麽?敵人嗎?」


    愛麗絲一臉正經,不管問題早就超過一個。貓這次倒是沒責怪也沒調侃他問題過多,隻是頻頻眨眼,像在聽個奇怪笑話,垂直瞳孔往兩邊拉成了條細線。


    「敵人?那是


    什麽?」


    「……不知道就算了。」


    果然沒有同答的意思,愛麗絲暗忖,不過也許他隻是真的不知道「敵人」這字的含意。


    貓微笑著輕撫愛麗絲喪氣低垂的頭。


    「不用擔心,未練隻是想待在喜歡他們的人身邊,就是手段有些問題。」


    「嘿,我不是說過別一找到機會就亂摸……」


    這時,愛麗絲注意到腳邊沒有殼光,不禁仰望天空。


    什麽也看不見。


    他們正在接近的城堡消失了,幽微的昏黃街燈也徹底失去光芒。四處……部沒有光。不可思議而且奇妙的是,他仍能望見建築物和貓的身影。


    「…………!?」


    這種感覺,這個世界,愛麗絲體驗過。


    這是讓人分不清是否睜開了眼的絕對黑暗。


    不知道究竟是前進,還是落下。


    漸漸地,如何睜眼、走路、呼吸都遊走在遺忘邊緣,就連身穿白西裝的金發碧眼少年的那個自己也……顯得瞹昧,比幻影更不可信,宛如捏造的事實。


    我真的有血有肉嗎?我的皮膚呢?


    我的名字呢?


    我為什麽會到『奇異國度』?


    啊啊,翻動書頁的聲音……


    還有筆拉扯紙張纖維的憲章作響聲


    「例如說,未練喜歡三種人。」


    悠哉的貓聲依然近在耳畔,唐突地填補了黑暗與幻聽。即使處在這樣的狀況,貓的設定……照樣不變。絕對不變。


    「<奇異國度的愛麗絲>和正打算自殺的人,還有咦,還有一個是什麽。唔,我記得是——」


    「喂……等一下!」


    貓不見了。愛麗絲刹那間陷入驚慌,難道在不知不覺中,視線已遭黑暗逐步侵蝕,難不成看見這黑色物體的隻有自己一人。大難即將臨頭,不對,是早就降臨了,現在可不是悠閑和貓聊天的時候。


    不,等一下,貓剛才是不是順口帶過了某個事關重大的訊息?


    「……你、你剛才說什麽?奇異國度的——」


    『愛麗絲。』


    背後傳來輕聲呼喚名字的聲音,愛麗絲不禁往後回頭。


    那裏站著一位不曾出現的少女,愛麗絲稍稍後退了一小步。


    少女就走在身旁,愛麗絲驚訝自己竟未能及早發覺。她露出天真無邪的笑顏,輕捏圍裙洋裝一角,膝蓋微彎,落落大方地向他鞠躬致意。


    「您好。」


    她頭上的大蝴蝶結微微擺動。


    少女和方才的年輕娼婦貌似年紀相仿,氣質卻有天壤之別。她滿臉稚氣,雙眸閃爍著純真光采。


    不曉得她叫什麽名字,下過……像是……對,「愛麗絲」這名字就很適合她。


    在侵蝕著視線、月光與街燈照不到的黑暗中,不知為何唯獨她的身影清晰可見,仿佛少女本身就是迷蒙的微光。


    麵對這「異樣」的情景,愛麗絲不由得倒抽口氣,好不容易才擠出了個問題。


    「……你……你……你是誰?」


    「我嗎?」


    少女嗤嗤笑著。


    「不好意思。」


    她掩住嘴,嬌聲笑著說道,愛麗絲則是在旁默默觀察她的一言一行。


    少女的笑似曾相識,那是愛麗絲當麵見過,也熟悉的笑容,還有那頭金黃波浪長卷發、白皙肌膚、寶藍瞳孔……


    「別管我了。」


    少女開心地笑了一會兒,然後傾身向前,筆直凝視著愛麗絲的雙眼。愛麗絲不論體格或力氣都明顯占上風,卻害怕得渾身戰栗,往後退了一步。


    「倒是你。」


    「……我?」


    他強忍再往後退的衝動,抑製住內心的動搖。愛麗絲回問後,少女伸出食指抵住唇,微微偏了下頭。


    「派對的主角怎麽會在這地方呢?難道你不會跳舞嗎?」


    「不,我是……」


    「我可不會自己一個人待在這麽冷清的地方,我希望大家能更熱烈地歡迎我嘛。難道你被小貓咪騙了嗎?」


    「小貓咪?」


    她話中所指的應該就是那名男子吧。男子沒有尾巴,但是眼睛、耳朵、態度都和貓如出一轍。


    「啊,那家夥跑哪去了?」


    「唉,小貓咪開溜最快了。」


    原本走在前而幾步的貓消失蹤影。他是融入黑暗之中,還是急忙逃走了呢?真不愧是沒用的帶路人。


    我實在不該輕侰一個才剛見麵的陌生人,愛麗絲自責,何況貓不也這麽提醒過嗎?


    「別盡信他人的話,那是很危險的。這不是命令,是我給你的q忠告h,明自了嗎?」


    「這個圃家的人啊,根本沒有『修正』跟『恢複』的觀念,失敗就算了,每個人都裝作視而不見。」


    「你對那家夥的事知道多少?」


    既然少女親昵地稱他小貓咪,兩人勢必關係匪淺。愛麗絲問著,正打算轉身朝向少女時,「——好可憐哦,愛麗絲。」少女突如其來的舉動惹得愛麗絲無所適從,因為她將纖細的手臂緊緊纏上了重麗絲的腰際。


    不過,她的動作有幾分生疏,笨拙纏繞在腰問的手臂茫然不知該出多少力氣,反而像是在對待重要的易碎物品似的,輕柔地環抱住愛麗絲。


    「!」


    愛麗絲一時驚訝,下意識地輕推開她的身體,身體隨即從束縛中解脫。


    「啊……」


    少女的身子頓失平衡,宛如斷線的人偶。縱使她的體態輕盈,狠狠跌上這麽一大跤還是令人怵目驚心,愛麗絲於是趕緊抓住少女的手臂。


    可是


    「!」


    下一秒鍾,少女纖細白皙的雙手竟捧住了愛麗絲的臉頰。


    從剛才起就是驚嚇連連,愛麗絲感到心髒簡直難以負荷,甚至無暇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少女的純真明眸在眼前閃耀寶藍光芒,一片湛藍映照出愛麗絲驚恐的神情。愛麗絲望著那張仿若他人的臉孔,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境遇,還誤以為這一切不關己事。


    少女開口呼出氣息,嬌柔嘶啞的話語如蜜汁滴落。


    「你又是個人了,」


    「什、什麽,你在說什麽


    「真的好可憐呢……」


    少女的微笑和聲音更加貼近愛麗絲。


    然後,她就這麽吻上了他的雙唇。


    「唔。」


    愛麗絲嚇得反射性地撇開臉,少女卻以難以置信的蠻力一把摟住愛麗絲的頭,絲毫沒有剛才對待易碎物般的謹慎小心。


    少女的舌尖由愛麗絲的齒縫探入口中。愛麗絲懷疑口中的東西應該是舌頭,那個東西與自己的舌頭完全不間,觸感簡直像個不明物體,而凡異常冰冷,又極度炙熱,熱得幾乎引起燙傷,冷得令人差點凍僵。


    陌生少女突如其來的親吻,和像是舌頭的觸感,都令愛麗絲不寒而栗。他顧不得禮節,抓著少女的腰,使盡全力試圖拉開少女。


    少女一動也不動。


    她明明正親吻著他,卻嗤嗤笑了起來。笑聲由塞麗絲口中……腦中,如幻聽般響起。


    愛麗絲睜開的雙眼與少女的碧眼四目相交,少女的眼神冷漠無情。由於兩人正在親吻,愛麗絲認為她多少可以表現出沉醉的樣子。她的眼神像是在尋覓。


    但她隻是凝神注視著愛麗絲的雙眼。


    ——這女孩子在找什麽?她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既然要親,至少給我個熱情點的吻吧。


    愛麗絲漸漸無法呼吸,隻能靠鼻子勉強撐住。他不由得懷疑,難不成這位少女吸走了所有氧氣?


    令人作嚼


    的難受「氣息」與觸感由口中擴散至全身。


    藍色緩緩地在視線中渲染開來。


    一大片的藍。


    常聽人形容眼前一片漆黑,或是一片空白——愛麗絲身上的襯衫和眼裏瞳孔的顏色滲入他恍惚的意識中,那是遠深於藍天,猶如吞噬光線的、深海般的藏青。


    簌。


    隨著意識抹上藍色,愛麗絲在少女的嗤嗤笑聲中疑似聽到了噪音——


    簌簌簌。


    簌簌、簌……


    籟簌簌簌簌簌……


    這不是噪音。


    愛麗絲在耳中,在身體裏聽過這聲音。


    這是有人將紙……這是撕破書頁的聲音,接著應該可以聽到紙張被揉成一團,然後出現丟進垃圾桶的聲音。


    書頁被一張張撕下丟棄,發出窸窣聲響。


    ——住手。


    簌簌、揉揉揉。


    沙沙、簌簌、簌簌簌簌簌。


    ——別丟。


    那雙手隨即撕到某頁。


    藍色墨水在書頁上寫著——


    『我想要名字——<愛麗絲>。』


    然後——


    簌簌簌簌……


    那雙手若無其事地撕下了這一頁。


    「啊……唔,哇啊啊啊!」


    撕裂身體般的劇痛將愛麗絲的意識瞬間拉同現實世界。


    他喉嚨深處的灼熱一路蔓延到胸口,像是喝下融化的金屬,因熱融解成泥狀的身體內部則有雙看不見的手在翻攪。


    在現實中,愛麗絲顧不得呼吸『奇異國度』的空氣,他的視線染成一片靛藍,不,其實是又回到了暗夜的漆黑。他的意識模糊,視線也一樣混亂。藍與黑閃爍不定,一閃一滅,繞著漩渦不停轉動。


    他見到了駭人的幻影。


    穿著圍裙洋裝的少女身上沾滿鮮血與藍色墨水,雙手仲進愛麗絲胸口。在愛麗絲體內攪弄的就是她——她正在找某個東西。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她硬從愛麗絲體內出亂丟在地的,不是肉也不是內髒,而是紙屑,一張張墨水寫滿潦草字跡,被撕裂揉成一團的紙屑。


    像小孩一樣亂找一通的少女沒多久發出了一小聲歡呼。


    『找到羅……喏,愛麗絲,還我,你得把這還給我,這是我的……<愛麗絲>、<奇異國度的愛麗絲>,還給我……』


    少女抓住了那個東西,開始用力往外拉。


    噗吱噗吱,窸窸窣窣,她緩緩拉扯。


    從紙屑堆中拿出來。


    從愛麗絲的體內扯出來。


    那是愛麗絲深藏在體內的『名字』。


    <奇異國度的愛麗絲>這個名字。


    重要的名字。


    ——住手。


    愛麗絲閉上眼,揮散了幻覺。


    可是,這真的隻是幻影嗎?說不定少女真的將手伸進了我的身體,打算取出「名字」。我的身體裏麵堆滿了紙屑嗎?胸口和喉嚨像是在火中燃燒,傳來陣陣灼熱疼痛。


    ——住手,我不會把名字讓給任何人!愛麗絲隻要有我一個人就夠了!


    無意間爆發的莫名怒意,瞬間戰勝愛麗絲心中的恐懼與混亂。


    一股連愛麗絲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力量源源不絕湧現,他猛一推,將少女推了出去。


    「呀!」


    原本文風不動的少女,此時發出了短促而尖銳的叫聲,摔倒在地。愛麗絲沒看到這一幕,他沒閑功夫欣賞眼前此景。憤怒和蠻力全消失得一幹二淨,他渾身冷汗直流,跪在跌倒的少女麵前,壓住了喉嚨。


    詭異的幻覺仍在腦中揮之不去。


    從我的身體裏……


    撈出紙屑……


    的幻影……


    仍未消逝。


    「呃、嗚……!」


    愛麗絲忍不住吐了,但他的胃是空的,惡心的極酸胃液在石子路上四濺。


    「嗬嗬……真失禮。」


    被撞開的少女無聲無息地迅速起身,又恢複了笑容。她的笑容和笑聲比演員背誦劇本台詞


    更不帶感情,活像一台機械。


    「嗬嗬嗬,嗬嗬嗬,不能弄髒這裏哦。這裏可是要封藏愛麗絲純淨心靈的地方呢,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不逃不行。


    沒空理會少女機械化的笑聲和台詞了,愛麗絲試著讓麻痹的手腳用力。


    「嗬嗬嗬嗬嗬嗬,而且呢,愛麗絲,不要露出那麽痛苦的表情嘛,你應該可以哭得更更更可愛的吧?我以前就是這樣的呢——<愛麗絲>。」


    「——!」


    愛麗絲一聽到名字立刻展開行動,強逼自己用力踹地。他沒受傷也沒流血,身體卻異常疼痛,尤其胸口更是痛人心腑,手腳也出不了多少力。他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奔逃離,可惜雙腳不聽使喚,隻能丟臉地拖著腳前進。


    別回頭。


    他記起貓的忠告。


    不能再回頭了。


    ——不逃不行。


    ——逃去哪裏?


    ——這種事情我怎麽知道……!


    如令沒了人帶路,他不曉得該何去何從,他甚至不確定人聲鼎沸的中央大道位於哪個方向。那隻貓依然不見人影,他感覺不到任何視線,不會有人伸出援手。


    但還是得趕緊逃離那偽裝成少女的『某個東西』!


    「愛麗絲。」


    「唔!」


    「愛麗絲。」


    「——住口,別叫了!」


    少女每一呼喚這個名字,愛麗絲就差點忍不住停下腳步回望。光跑就已經夠吃力了,即使隻是謹記著『別回頭』,也得耗上驚人力氣,深怕一鬆懈,還來不及阻止,頭就這麽往後轉了。


    別回頭。


    不能回頭。


    「愛麗絲。」


    不管愛麗絲怎麽逃,少女的呼喚聲和腳步聲始終如影隨形。他一路跌跌撞撞,拚了命地逃,少女卻好像隻是踩著優雅的步伐尾隨在後。


    「喏,你要去哪裏呢?愛麗絲。」


    「我要去個沒有你的地方!」


    愛麗絲頭也不回,徑自對著少女的疑問嘶吼。不曉得吼叫聲是否傳到了對方耳裏但他能做的也隻有對著前方大吼。幽暗中,吼叫聲顯得格外空虛。


    「——不行。你不能再往前走了。不可以。」


    「吵死了,別指使我!別管我!」


    「不行,你可是愛麗絲呢。」


    「所以說,到底為什麽叫我愛麗絲!我是——!」


    「何況你根本無處叮去……你沒有『目的地』啊。」


    「——!」


    她說得對。


    少女的話狠狠刺中他胸日,他終究還是停了下來。他沒有回頭,而是仰起臉。


    原本在後麵追趕的少女,轉眼間站到了愛麗絲麵前。


    少女的寶藍瞳孔與天空和冰同樣清澈,卻見不到一絲人類的情感,她果然是披上人皮的『某個東西』。


    貓還說了哪樣話?


    「愈是執著於過往的愚蠢人類,愈會召來醜陋的<未練>。」


    「<未練>隻是想待在喜歡他們的人身邊。」


    「例如說,<未練>喜歡三種人。<奇異國度的愛麗絲>和正打算自殺的人,還有——」


    <未練>。


    這位少女就是……貓口中的<未練>,一定是這樣沒錯。所謂的未練不單是動詞,在『奇異國度』裏還可當作名副使用,指恐怖怪物的一種。她,正是<未練>。


    「喏,愛麗絲,你迷路了吧?我叮以和你一起找,找你重要的■■■■■。」


    刺


    耳噪音蓋過了少女的聲音。愛麗絲掩耳,他不想聽到那聲音,那簌簌簌簌的聲音。聲音撕掉了少女的話,丟棄在一旁。


    「我重要的■■■■■……」


    愛麗絲痛苦呻吟著,自然而然地脫口說出撕裂世界的聲音所消除的字句,隻是同樣話聲未落,即遭到撕毀。


    然而,少女像是將被撕去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滿意地點了點頭,伸出織纖玉指。


    「所以呢,交換條件是,我希望你能歸還名字。<奇異國度的愛麗絲>。把<愛麗絲>還給我……愛麗絲。」


    不知不覺中,少女潸潸淚下,哭成了個淚人兒。


    這頭怪物的眼神和語氣仍是不帶情感,卻將少女的動作模仿得唯妙嘥肖,可惜她的態度反反複覆變化過快,真正的女孩肯定……不會這麽情緒不穩。


    愛麗絲其實不太有把握,他甚至陵疑起自己是否曾經真正與一般的女孩有過接觸。


    「我也想要名字,我也想成為愛麗絲,不對,我本來就是愛麗絲,為什麽你會是愛麗絲呢?你根本不是愛麗絲啊。」


    豆大的淚珠滴滴答答落下,不停從她的一雙大眼睛裏湧出。她的淚水看似無色的墨水,但那隻是無機物,和人類流的眼淚柑差甚遠。


    少女的話裏似乎混入了感情和真心話。她悲傷,懊悔,甚至憎恨愛譚絲。


    ——愛麗絲。<奇異國度的愛麗絲>。對了,我是什麽時候變成愛麗絲這名字的?要我歸還名字……名字該怎麽還?我——


    「我的名字……不是愛麗絲……」


    他覺得胸口鬱悶,簡直快喘不過氣,好不容易才將話擠出口。不過是一句否定的話,為什麽會這麽沉重?


    這呻吟般的嘶啞聲音是否清楚傳進了少女耳中?


    少女沉默半晌,沒有任何反應。


    「這樣啊,那麽……」


    太好了,她聽到了。


    在漫長的沉默後,少女冷冷說道。


    「你可以消失了。」


    「!!」


    他在幹鈞一發之際及時避開少女襲來的手,害得她順勢往前跌整張瞼撞上石子路。但是,這次她沒有尖叫出聲,而是一聲不吭地迅速起身。


    ——原來剛才那些都是裝出來的啊。


    他破口大罵,我不要消失,我可不要死得這麽莫名其妙。


    可惜,他再怎麽使勁逃跑終究是徒然在原地打轉,少女看似嬌弱,卻有用不盡的力量。在這個漆黑空間裏,他的呼吸極為吃力,少女則相對不公平地活動自如。這地方入同她的地盤,在愛麗絲回頭的那一刹那,『奇異國度』的一角即納入她的掌控。


    怎麽辦?


    ——要奮戰嗎?


    如何奮戰?


    少女伸出粉紅舌尖,舔了下嘴唇,看似打算以那對唇與舌頭再來一次深吻。


    愛麗絲往後退了一步,眼前的情形毫無勝算。


    他焦急地想,既然逃也逃不掉……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正在他束手無策之際,少女飛了起來——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不見了,就在他正這麽以為的下一個瞬間,他的呼吸驟然停止.身體仰躺著倒在石子路上,差點撞上後腦勺。少女的臉龐近在眼前。


    「再見。」


    「!」


    少女露出大大的笑容,一個不是純真,也算不上邪惡,而是無比空虛的笑。少女纖細的手掐住了愛麗絲的脖子。


    愛麗絲旋即感到呼吸困難,再掐下去不隻窒息,更可能扭斷頸骨。少女的蠻力依然大得出奇,他的頸動脈遭到壓迫,血液幾乎無法輸送至腦部。


    他的視線前方再次降下藍色簾幕。


    隨之而來的是放棄的念頭。


    ——死……?為什麽……?為什麽我得死在這地方……?我還沒——


    接著,有別於放棄而來的念頭是——憤怒。


    他不知為何不怎麽覺得恐怖,反而是對眼前荒謬的情形,對少女,對貓,對來到『奇異國度』的自己燃起熊熊怒火。他掙紮著吼叫出聲。


    「別、別開玩笑了………為什麽我一定得死在……這地方!」


    「不想死就閉嘴。」


    m!


    短促的爆炸聲響起。


    ……這是,槍聲。


    掐住愛麗絲脖子的力道應聲消失,氧氣總算能送進肺部。他喘著氣,張開了眼睛。少女臉但是那張笑顏裂開了。


    宛如捧毀的人形娃娃——一個遭人用鐵鎚敲壞的人形娃娃。


    「……!」


    愛麗絲感到背脊一陣冰冷。這景象近看實在令人沭日驚心,少女裂開的臉扭曲變形,寶藍眼珠隻剩下一個黑色窟窿,嘴唇往兩旁裂出一條大縫,牙齒和皮膚則是碎裂一地。


    「啊……啊啊啊……啊……嘻、嘻嘻、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本來是少女的東西忽然放聲尖笑,笑聲中不再有少女的天真,而是混雜了兔子與老鼠和度度鳥、蜥蜴、豬、嬰兒,以及各種動物的叫聲。


    「閉嘴,吵死人了。」


    某個人說著,然後——


    槍聲。槍聲。槍聲槍聲。


    槍聲每一響起。怪物嬌小的身軀和扭曲的笑顏使規律性地隨之彈跳。


    愛麗絲啞然望著眼前的景象。硝煙味刺鼻,他的脖子不痛了,隻是心髒仍住怦怦直跳,肩膀顫抖著喘不過氣。


    持槍男子朝愛麗絲問道。


    「站得起來嗎?」


    這人出手相救,語氣卻顯得冷淡不耐煩。


    愛麗絲一邊舒緩呼吸,一邊抬頭仰望男子。男子正要將手上的槍收進西裝內廁口袋。


    「……?」


    男子頭上戴著一頂帽子,頑強的自然卷黑發淩亂不堪,下巴的胡了沒經過修剪,猛一看選以為是個邋遢的人,但不論帽子還是那一身黑西裝都是製作精美的高級品。


    由帽沿和頭發問可以窺見一雙銳利的眼神。


    他的眼睛下方有一人片黑眼圈,表情也有些疲倦,一臉做什麽事都嫌麻煩的樣子。這樣的外表和他的眼神實在不太搭調。


    又出現一個怪人了。不過……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他?


    愛麗絲這麽想著。他和男子確實是初次相見,卻對他有印象。他今天是第一次來到『奇異國度』,應該不認識任何人,可是——


    「真是的,就會亂來……要是趕不上下午茶的時間就糟了。」


    對方像是確認過愛麗絲身上沒有嚴重外傷,因此沒有表現出擔心,反而對著他大發雷霆,還不忘蹙緊眉頭。


    愛麗絲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事,沒道理讓第一次見麵的男子劈頭責罵,何況自己才剛遭受莫名襲擊。他大為光火,忍不住對著男子發起脾氣。


    「你這家夥到底是誰?」


    「笨蛋,你就是太好奇,才會被<末練>纏上。」


    愛麗絲的瞪視和莽撞的問話態度全遭帽子男一口駁斥。


    「聽好,我們就這麽走到中央人道,不想死就別回頭。走吧。」


    他態度強硬,語氣幾近命令。這國度裏頭難道沒有個正常人嗎?愛麗絲這下真的生氣了。


    「……我不要。」


    「你說什麽?」


    「我為什麽要跟你走?你得告訴我理由。」


    路上的空氣不安騷動,帽子男咂嘴,像是刻意發出響亮的嘖聲,銳利的眼神顯得更加鋒眉間的皺紋也更深了。


    「麻煩死了……」


    槍。


    男子掏出剮收進口袋的回轉式槍枝,扳下擊鎚。愛麗絲瑟縮著身子,但是槍口並未指向愛麗絲,而是朝完全不


    相幹的方向——兩人頭上,建築物的屋頂上方。


    「?」


    槍聲接連響起。


    「哇啊!」


    窗戶玻璃劇烈震動,尖聲刺入愛麗絲耳中。


    碰、咚、啪,槍聲每一響起,就有黑色人影落下,掉在愛麗絲麵前。


    那些全是有著少女形狀的黑影,在摔落地而跌得粉碎的那一瞬間,碎片四處飛散,笑聲與慟哭聲隨之大作。


    帽子男又暗啐一聲,打開彈膛,彈落彈殼再捕充子彈。他的手法異常熟練,不到三秒已經裝好子彈,關上彈膛。


    「竟然全聚集過來了。」


    如同帽子男所說,愛麗絲能感覺到建築物屋頂上投來好幾道視線,黑影與竊笑聲正在接近,數量約有……六到七個。


    帽子男一舉槍,影子少女馬上笑著把頭縮了回去。


    「真是沒完沒了,快站起來。」


    他向愛麗絲伸出手。


    愛麗絲仍執勤地跌坐在地。他脖子上的傷好了,腳也不抖了。他能站能跑,就是故意不起身。


    「……你也是敵人嗎?」


    我不要再相信這個國家的人了——愛麗絲咽了下口水,露出凶狠的眼神問道。帽子男被問得眯起了眼。


    「敵人?這問題還真妙,你自己判斷不就得了,<愛麗絲>。」


    「……」


    未練有動靜了,笑聲與啜泣聲愈來愈清晰。她們一直待在高處,專注地觀察愛麗絲和帽子男的一舉一動。


    愛麗絲不發一語,慍怒地抓住朝他伸來的手,順勢站起身。男子抓起愛麗絲身體的力道頗為強勁。


    他被拉起的那一瞬間,帽子男頭一次展露笑顏。出其不意的笑容,像是驚訝,又像嘲諷。


    「……笑什麽。」


    「我在想,第一次見麵的人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你一點也不懷疑嗎?」


    「……我無所謂。」


    「往這邊走。聽好了,絕對不準往後看,這是女王的命令。」


    「我聽到你的話啦……不過這裏的女王下的命令還真奇怪。」


    噠噠噠噠,愛麗絲背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惹得他差點回頭張望。帽子男伸出下巴指了指小巷前方,就在愛麗絲起步奔跑的同時,男子朝他身後開了三槍。


    帽子男送出子彈當成紀念品,射完,他也默不吭聲地直刻跑了起來。


    跑著跑著,男子抓住了愛麗絲的手臂。


    一旦迷途闖進這個國度,似乎就得接受強拉手臂的洗禮。愛覆絲被抓著手臂,全力奔走。


    未練的聲音和氣息也跟著逐漸遠離。


    ◆◇◆◇◆◇◆


    愛麗絲以為貓帶著他繞進小巷深處,沒想到隻跑五分鍾就則到了中央大道。他不明白,究竟是貓故意繞路,還是未練將他拉進了亞空間。


    奇異國度的愛麗絲歡迎派對在主角缺席的狀態下接近尾聲,歡欣鼓舞的喧囂在某種程度上歸於平靜,手風琴和狂歡人數明顯減少許多。


    「喂。」


    「……」


    「你差不多該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了吧?」


    「……」


    帽子男快步向前,隻有在丟掉煙嘴,重新點燃一支香煙的時候才會偶爾停下。他沒回答愛麗絲的問題,對愛麗絲的聲音充耳不聞,也沒回頭。


    點了好幾支煙後,帽子男瞥了眼公寓屋頂。愛麗絲循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有個黑影躲了起來。未練似乎下管周圍熱鬧還是冷清,隨時可能出現。


    「你遇到<柴郡貓>啦。」


    男子銳利的眼神盱向愛麗絲,毫無預警地開口詢問。愛麗絲有些吃驚,不論是突如其來的問題,還是男子充滿憤怒敵意的眼神。


    「柴郡貓?」


    「就是那隻讓你說出名字,還讓你碰上末練的蠢貓。」


    「你說的蠢貓是……」


    那家夥嗎?


    愛麗絲記起那隻穿著深藍色西裝,身形瘦削的貓。這麽說來沒說出自己的名字,不過提到貓,愛麗絲能想到的也隻有他。


    看來帽子男眼中的敵意不是針對愛麗絲,而是<柴郡貓>。


    噢,遇到啦。我漫不經心地跟著他走,吃了不少苦頭。


    翼麗絲正想這麽回答的時候——


    那個長發裏冒出貓耳的男子


    「帽商大哥,你對我好像有很深的偏見哦,愛麗絲會被未練纏上可不是我的錯。」


    愛麗絲身邊響起熟悉的溫柔聲音。他看向聲音來源,嚇了一跳。身穿深藍西裝的那個人故意朝瞪大雙眼的愛麗絲揮了揮手。


    「嗨,愛麗絲。」


    「喂,你是從哪裏……」


    不傀是貓。明明直到一秒前,那地方都邏是空無一人。


    「閉嘴,你做了什麽不關我的事。」


    帽商看也不看驚訝的愛麗絲和微笑的貓一眼,隻是一味向前望,嘴裏吐出憎惡的聲音,貓見狀誇張地張開雙手,笑吟吟地歎了口氣。


    「哎呀呀,虧我還特地幫帽兄製造大出風頭的機會。」


    「帽兄?這是你的『名字』嗎?」


    愛麗絲蹙眉,貓則是看向帽子男。男人沒有反應—反而是貓的其中一隻耳朵動了動,用


    力地點了下頭。


    (瘋帽商)。


    ——原來他的名字是瘋帽商。原來如此。


    愛麗絲一聲不吭地點了點頭,注視著瞪向虛無夜空、吞雲吐霧地抽著煙的『帽商』。


    「喂,帽商,這家夥就是柴郡貓吧?」


    「既然見過就算了,不準再和他見麵。走吧。」


    「什麽?」


    帽商兀自走了。


    他對貓的態度冷酷,更甚於對待愛麗絲。


    「我告訴你哦,小愛麗絲。帽兄的設定似乎是看不見我的存在,他好像很討厭貓。」


    柴郡貓和愛麗絲說話時,一雙耳朵動個不停,還邊做出以貓手洗臉的動作。走在前方的帽商聽立刻大罵。


    「你說錯了,我最討厭的是你,除了你以外的貓我可是喜歡得無法自拔。」


    「是,那麽就是這種設定。」


    貓仍保持一貫從容的姿態,臉上掛著笑意。


    但是在凝視帽商背影,接著開口說話時——他臉上的笑容帶上了些許冷笑。


    「不過,帽兄,你的心地還是一樣那麽壞。既然看到愛麗絲有危險,怎麽不早點出手救他呢?視若無睹也算是欺負弱小哦。」


    叩、叩。


    帽商停下腳步,依舊沒同頭。


    「……我沒有必要保護不是愛麗絲的人。」


    他低聲嘀咕著宣稱。


    不知不覺中,他們走出了中央大道。這裏沒有貓帶愛麗絲進入的小巷狹窄,但仍是個無人且寂靜的地方,帽商的嘀咕聲也因此清楚傳進了愛麗絲耳中。


    「他是愛麗絲啊,對吧?」


    貓又恢複平常的笑臉,摸著愛麗絲的頭。愛麗絲繃起瞼,揮關了他的手。


    「辛苦你了,愛麗絲。」


    「吵死了……」


    拜托你快消失吧。


    愛麗絲打從心唐這麽想,這個男人——柴郡貓的葫蘆裏到底裝什麽藥,他根本搞不懂。況且,帽商和柴郡貓之間似乎存在著不為人知的過節那些內幕與真相,使愛麗絲覺得自己遭到排擠。他們就在他身邊卻無視於他,討論著他不明所以的話題,聽著實在惹人煩悶。


    喀嚓。


    即使不像是因為洞悉愛麗絲的心思,不過帽商確實行動了。他拔槍,臉部動也不動,正確地將槍口瞄準柴郡貓的眉心。


    「柴郡貓。」


    「嗯?」


    柴郡貓滿臉驚恐,盯著槍口,舉起雙手。


    「快滾。由我帶愛麗絲過去,這是『女王的命令』。幫我向<公爵夫人>問好。」


    「……這樣啊,好吧。」


    柴郡貓舉著手,輕輕歎了口氣。愛麗絲瞥見帽商嚴厲的眼神,猜想要是柴郡貓瞻敢繼續破壞帽商的心情,帽商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貓在這種情形下依然不改笑顏,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愛麗絲,抱歉羅,我還想跟你再聊一下,可惜帽商好像迫不及待要早點跟你獨處。他是女王的寵信,反抗他的下場可是很恐怖的呢。」


    「……你不是嗎?」


    愛麗絲聽著柴郡貓的話覺得不太對勁,不禁起了疑心。


    「這家夥是別人養的貓,死也不會聽從女王的命令。」


    「咦……等等!你剛才說你是依女王命令——」


    「你想問我帶你進城堡的原因嗎?答案很簡單,有人叫我帶你過來。」


    愛麗絲明明是跟隨柴郡貓繞進小巷,走到城堡附近,為什麽從他的語氣聽來好像自己和女王的部下毫無瓜葛——


    ——啊。


    愛麗絲注意到了自己的疏忽。


    柴郡貓從沒說過自己接到了「女王」的命令。


    愛麗絲正想瞪過去,貓的身影卻倏然消失無蹤。


    「……咦…………喂,那家夥去哪了?」


    莫非那隻貓能自由自在地消失、忽然現身,遇到緊要關頭就逃之夭夭?愛麗絲明知白費力氣,還是問了帽商。


    帽商橫眉豎目,丟掉隻剩一小截的香煙。


    「不知道,我本來就看不到。」


    原來如此,原來『設定』就是在這種時候使用。


    「這設定還真方便……」


    愛麗絲在帽商的帶領下,第一次走進這個固度的建築物。那裏是老舊公寓的一樓,公寓麵向大馬路,他們不知道為什麽卻從後門進入。


    「我先帶你到房間。」


    帽商拿出鑰匙開門,聲音疲憊地說著。


    「這裏是你家?」


    「有什麽問題嗎?」


    門一開,奇妙的香氣立即四處飄散。


    帽商這一路煙不離手,家中煙味倒是不明顯,反而有股奇妙的香味。紅茶與蛋糕、水銀與香煙、硝煙、墨水與羊皮紙,還有女孩子會喜歡的甜美香水味,各種香味混雜在一起,卻互不幹涉,如凍結般停滯在原處。


    客廳十分寬敞,似乎不常招待客人。沙發上頭擺滿了帽子,有禮帽、無邊呢帽、獵帽——


    帽子的種類和顏色雜亂無章,而且每一頂都是新品,看來這男子確實是名『帽商』。


    「咦,你真的是賣帽子的啊,我還以為他們搞錯了,你其實是個『殺手』。」


    「我是個帽商。這頂帽子的售價是十先令六便士。」


    帽商脫下戴在頭上的帽子,輕輕敲了兩下,表情倒是很認真。


    「你居然戴商品出門。」


    「不行嗎?這頂帽子可是傑作呢。」


    「……十先令六便士……算貴嗎?」


    「不知道。」


    帽商聳肩,將帽子擺在桌上。


    「走廊走到底就是你的房間,別破壞房間,也別弄髒了。」


    「我住在這裏沒關係嗎?」


    「你是愛麗絲對吧?」


    「可是我身上沒錢。」


    「這裏不是旅館,我也不想要你的錢。」


    愛麗絲兩手插在口袋裏,環顧室內。傾斜的壁鍾刻劃出時間,陰暗的走廊通往愛麗絲借住的房間。


    「不止舉行全國性的歡迎派對,還能免費住宿—愛麗絲受到的待遇真是好到無可挑剔。」


    帽商沒回應愛麗絲的冷嘲熱諷。他紮起一頭卷發,動手開始煮水。


    愛麗絲好奇帽商給了自己怎麽樣的房間,打開了最裏麵的那扇門。


    「……唔,這實在稱不上是個豪華的房間。」


    愛麗絲脫口說出了內心話。


    那個房間確實不怎麽豪華,但也不至於糟糕到無法住人,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房間,有床,有衣櫥,窗戶拉上了窗簾。


    「……?」


    這裏的空氣果然也很奇妙。


    帽商好像不常使用這問房間,輕微的灰塵味隱藏在空氣中……可是也有女孩子的香水味和糖果、辛香料以及一種誘人的香味。床單和棉被像是數小時前剛有人睡過,還維持著那人起床後的皺褶。


    帽商不使用,但讓人住過這間房。


    那人會是誰?


    「已經要睡了嗎?小孩子無憂無慮的真讓人羨慕啊。」


    客廳傳來帽商的聲音,語氣像是譏諷,又像是驚訝,惹得愛麗絲氣呼呼地衝上走廊。


    走廊上飄散著淡雅紅茶香氣,是帽商正在泡茶嗎?


    他記起客廳壁鍾上的時間,趕緊駁斥。


    「什麽已經不已經的……現在是半夜兩點耶。」


    「這樣啊,那的確是小孩子早該上床睡覺的時間了。」


    「嘖,你說誰是小孩子!」


    愛麗絲砰的一聲用力甩上房門。


    帽商的年紀的確比愛麗絲大,但愛麗絲的外貌也不像個孩子。


    在關門上鎖的那一刹那,愛麗絲感到身心俱疲。他不清楚自己是在幾點進入『奇異國度』,不過遇見貓的時間確實是十點二十分,不曉得為什麽這不上不下的時間他反而記得特別牢,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是逃跑、摔倒、嘔吐、再繼續跑……腳跟石頭一樣硬邦邦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穿著西裝外套的緣故,肩膀也很僵硬。


    他脫下白色西裝外套,解下領帶,縱身一躍,倒在床上。


    「唔……」


    枕頭上有東西。


    「頭發……?」


    那是一根細長微卷的金發


    可能是女孩子的發絲。


    不是愛麗絲的頭發,而且這麽長的一根頭發肯定是女人的,也愛麗絲捏起那根頭發,一根絹絲般柔軟細致的頭發。


    他的身體似乎真的累了,才躺下不到兩分鍾,便被沉沉睡意籠罩。床邊的窗戶傳來細微聲響,他聽著睡意又更濃了。


    滴滴答答……那是雨聲,好像下起雨了。


    ——我不喜歡雨聲。


    愛麗絲在半夢半醒中想著。


    有隻握筆的手在寫字……我記得那隻手的味道……


    阿阿,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又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呢?我的目的是什麽?我到底是


    誰……?


    『是誰呢?「這孩子」的名字……是什麽?』


    ——嗯?……咦?是……誰?誰的聲音……?


    愛麗絲失去意識,跌進了睡眠深淵,那深不可測的洞穴中。


    ◆◇◆◇◆◇◆


    那是個陰暗的房間。


    看不出有沒有天花板,也分小清那裏究竟是不是一個房間。


    椅子發出幽幽光線,映照出黑白格紋相間的垃板。


    椅子上坐著一個等身大的人偶娃娃——


    也可能是像人偶娃娃一般,動也不動的少女。


    一名小個子的年輕男子將臉埋進少女膝蓋,不時發出笑聲,和少女聊天。


    「我說呢,瑪麗安娜。人真是愚蠢的生物,沒有夢想的人,哪需要什麽容身之處。」


    「所以呢,瑪麗安娜,你用不著擔心。反正他過不久也會被寂寞逼得自行走上絕路……就像隻弱小的兔子一樣,哈哈哈。」


    「我一定會達成你的心願。」


    男子站起身。


    白色長發輕柔飄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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