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稍受酒意侵襲的腳步,庫斯勒走上階梯來到起居室,這時已經是萬物皆已入眠的時刻。安排翡涅希絲在一樓的房間休息後,他就和威藍多在工坊最下層的燃爐前麵進行討論。


    在最糟的時機被人用最糟的方式從中作梗。絕不可能是波斯特將情報泄漏給對立的祈禱派那群人,隻能當作真的是湊巧吧。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才麻煩。對方若是帶著惡意前來,至少還有商量的餘地。祈禱派那群人為了無法完全掌握到湯瑪斯將記錄留在什麽地方,而感到焦慮不安是無庸置疑的,就算他們因此而打算使出蠻橫手段,卻也礙於波斯特這塊毒瘤過於巨大,想必目前尚未得到決定性情報足以讓他們付諸實行吧,倘若訴諸暴力襲擊工坊卻落得一無所獲,誰知道又會被如何報複呢?


    雖說如此,庫斯勒他們的手上也不過隻有湯瑪斯所留下的最後兩張羊皮紙的副本。


    要是不進行黃鐵礦的精煉實驗,就無法解開暗號,究竟湯瑪斯做出何等惡行,他們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正當他們決定趁夜晚進行實驗的當下,翡涅希絲便來到工坊。


    在夜晚轉動水車鼓動風箱,再怎麽小心都有可能被她發現。


    就算要唬弄也有一定限度,一想到翡涅希絲曾經因為誠實報告鋅的蒸餾實驗十分有趣而挨了罵,這次恐怕會將眼前所見如實稟告吧。


    當然,等到整件事餘波較為平息後,再重啟湯瑪斯的實驗也是一種選擇。


    但是,對波斯特而言,庫斯勒兩人想得知的事實可能會成為讓他失勢的原因,就足以將他們視為眼中釘。雖然不至於像聖歌隊那樣出手暗殺了庫斯勒他們,卻極有可能會千方百計讓他們遠離這間工坊。


    若是那樣,就無法保證能夠順利帶走冶金記錄的副本。像波斯特那樣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更是讓人憂心帶得走的可能性。


    而且,要是說這個當下波斯特正在籌畫這些事,也絲毫不足為奇。


    因此,庫斯勒和威藍多顯得焦躁不安。


    湯瑪斯的偉大功績,絕不能因為違反信仰等這點理由,就此葬送於黑暗中。


    更加不能因為「考慮到其他煉金術師的未來」這種優等生才會做的判斷而埋沒。


    倘若純鐵就是湯瑪斯的抹大拉。


    光是想到這一點,庫斯勒就絕對無法不加以追究。


    就算他沒有辦法珍視任何人,唯獨身為煉金術師的尊嚴他一定要維護。


    因此,接下來能夠走的路也隻剩一條了。


    絕不能放棄重現湯瑪斯的冶金記錄這條路,但他們也無力去攏絡波斯特,不過,對象若是翡涅希絲的話……


    威藍多看了一眼這僅剩的一條路,向猶豫的庫斯勒坦然直言道:


    ——出手的話一切就解決了喲。這是用來封口的好方法呀。


    正因為知道威藍多不拐彎抹角,直接歸納出的結論會是這個,庫斯勒伸手拿了酒。


    ——既然她這麽寂寞,這樣對她倒像是做了一件好事喲。


    威藍多用他一貫輕浮的口吻說著。


    不然由我來吧?威藍多沒有開口這麽問,大概是出自於他特有的善體人意吧。威藍多真是眼光敏銳,立刻就發現庫斯勒對翡涅希絲的事特別在意。


    但是,當庫斯勒穿過起居室,打開寢室的門時,對眼前所見稍微皺起了眉頭。


    明明就交代過要她睡在床上,翡涅希絲卻在牆角縮成一團。似乎是因為一直以來都如此,這樣的角落才合乎自己的身分。


    問題是現下天寒地凍,習慣旅居生活的人就算了,一般人是不可能在這冰冷的地板上輕易入睡的。事實上,盡管伸手不見五指,他還是能感覺到翡涅希絲的身體正在發抖。


    庫斯勒先走回起居室,煮了一壺水,再連同蠟燭帶進寢室。


    「這樣會感冒喔。」


    聽到他的聲音,因為寒冷導致身體不聽使喚的翡涅希絲,才緩緩抬起頭來。


    後背貼著寢室的牆壁,兩個人裹在同一件毛毯裏。


    會讓後背靠著牆是因為牆壁和燃爐的煙囪相連,較為暖和。會進入同一件毛毯是因為翡涅希絲抖得像在雪山中遭逢山難一般。


    如果讓她喝酒,怕又會徒生是非,於是幫她泡了茶。


    隔了一陣子,多虧毛毯和牆壁的溫暖以及熱茶,仿佛冰雪消融似的鼻間開始傳出抽搭抽搭的聲音。


    「你好點了嗎?」


    翡涅希絲沉沉地點了點頭,庫斯勒才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能不能稍微多愛惜自己一點啊?」


    這句話意指在許多事情上,翡涅希絲並沒有立即回答他。


    好不容易說出口竟是這樣的答案:


    「我可不想被你這麽說。」


    也是,誰也不想從為了抹大拉能夠舍棄一切的煉金術師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吧。


    「既然你已經稍微好一點了,這次能不能乖乖到那邊睡啊?」


    庫斯勒的手指向床鋪,翡涅希絲跟著看過去之後,臉色一沉然後點了點頭。


    「放心吧,我會在樓下睡。」


    「咦?」


    「燃爐的餘熱多少還保留著,隻要能受得了威藍多的鼾聲,樓下還比較暖和。」


    這並非假話。


    但是,原本抬頭怔怔看著庫斯勒的翡涅希絲,最後還是轉移視線,低下了頭。庫斯勒便半開玩笑地問她:


    「還是說,想要我陪你一起睡啊?」


    故意將手環住她的肩膀,小小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不管任何食物,經過加熱後都會變得柔軟且發出香氣,翡涅希絲的身體也是如此,跟方才凍個半死的時候比起來,變得柔軟許多,而且不知從何處發出了香甜的氣息,或許,是沾染了聖職者在祈禱之際都會焚燒的乳香吧。


    「……」


    翡涅希絲依然低垂著頭沒有回應。


    庫斯勒,不自覺露出微笑。


    「我就當作你同意囉?」


    但是,攫住翡涅希絲小巧的下顎扳向自己時,庫斯勒臉上的微笑也凝固了。


    困惑?


    不是,庫斯勒心想。


    翡涅希絲的臉上混雜了放棄、遲疑,以及其他種種感情,幾乎是沒有表情,是稱不上表情的表情。


    與猶豫不決的庫斯勒相反,翡涅希絲早已做好覺悟。


    庫斯勒反射性地放開抓住下顎的手後,就看到那下顎愈垂愈低。


    然後,「咚」地她的額骨靠在庫斯勒的肩膀上。


    「為什麽……你要做到這種地步?」


    「……關於理由,我已經說過了。」


    像是戀人般依偎著對方的身體,翡涅希絲如此回答。


    隻不過,她的回答方式、呼吸吐納,以及身體無力的樣子,都像是心髒才剛剛停止跳動的屍體。


    「因為遲遲沒有收獲,所以他們要你就算獻出自己的身子,也得讓我們犯下罪行,是嗎?」


    「……」


    他不知道她接到的命令有沒有交代得這麽明白。


    隻是,可以想像那些因為事與願違已然久候不耐的上級,對於事情若是發展成那樣也會認為無所謂吧。這就是所謂的美人計,隻要對修女出手,以世間標準來看就足以構成犯罪,他們就能乘機徹底搜索工坊,得到他們所想要的東西,想必是這樣的計劃吧。


    即便如此,有需要大動作到深夜裏把少女隻身送進隻有兩個煉金術師在的工坊嗎?


    對於庫斯勒的問題,翡涅希絲還是沒有表現任何反應。這樣小的腦袋和身體,是不是就連自己來到何處將要做什麽事,或許都未曾真正理解。


    因為被人命令過來,就過來了;因為被交代去做,就做了。


    庫斯勒正要收回環抱住翡涅希絲肩膀的胳臂。


    翡涅希絲的手卻在這瞬間抓住了他的胳臂。


    「你這個人才奇怪,我聽說你的戀人被騎士團殺了。」


    仿佛在墓園中埋葬屍體時,突然從墓穴深處傳來聲音。


    庫斯勒幹脆揚起嘴角笑了。


    「為什麽你能這麽無所謂呢?」


    「……我說過了。」


    「為了前去抹大拉?」


    「對。」


    「可是。」


    翡涅希絲抬起頭說道。


    被黑暗染上色彩的那張臉,看起來還真像是被墓園中的泥土弄髒的屍體。


    「我完全想像不出你為何能夠如此無所謂。」


    對著她那雙像是渴望將死的自己能夠被善待的雙眼,庫斯勒直直地盯回去,然後再緩緩移開。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並非他第一次看見將死之人。所謂的生死,並非隻局限於心髒有無跳動,在這個世上還有許多不同的死法。


    比方說,煉金術師放棄前往抹大拉之地;比方說,修女前來出賣自己的身體。


    所以,庫斯勒送了她一個餞別禮。


    「因為鐵。」


    「……鐵?」


    「但不是普通的鐵。我的心底深處也把它當作是個荒謬的笑話。」


    「……」


    庫斯勒自己都不禁苦笑到肩膀晃動,翡涅希絲隻是靜靜望著他。


    再次將頓骨靠向庫斯勒肩膀時,已是一副準備聆聽床前故事的戀人模樣。


    正如同庫斯勒見到翡涅希絲對聖歌隊的依賴心態而對她心生親近,對方或許也有同樣的感覺。


    「聽了別笑喔?」


    所以,庫斯勒努力用輕快的口吻帶著玩笑似的說道。


    翡涅希絲依然將臉頰靠在庫斯勒的肩上,視線看向前方,沉靜地回答:


    「要看是什麽內容。」


    「奧裏哈康。」


    沒有絲毫猶豫地說出這個名字,甚至還故意說得很急,這是因為愈重要的單字愈難好好地從口中說出來。


    「幻之金屬,也被稱做神之金屬。據說和失落的大地一同沉沒於海底的傳說中的鐵。另一個名字是奧裏哈魯根,是屬於小孩子夢見騎士打倒惡龍那一類的童話。」


    庫斯勒心想,無論翡涅希絲聽完會怎麽回答,他應該會就此緘口不語。


    就連煉金術師,不,正因為是煉金術師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癡話。


    竟為了這種事賭上性命嗎?


    任何有點智慧的成年人聽完都會瞠目結舌,搖頭晃腦的想法。


    「聽說純粹如它,經過敲擊會發出比金塊還要清脆的音色。即便純金的音色,也已經是餘韻不絕、不可思議的音色了。還聽說過隨著奧裏哈魯根發出的音色所蕩出的震動可以溶解水晶。它的顏色極淡,得要礦石的體積夠大,才能隱約看出幾不可見的青色。」


    翡涅希絲依然沉默地聽著,身體文風不動。


    「奧裏哈魯根的不可思議之處,在於質地如柳葉柔軟,然而卻比任何金屬還來得堅硬。絕對折不動,彎不了,據說古代戰鬥之神阿魯迪鳩羅斯揮動奧裏哈魯根之劍將大地一分為二時,刀鋒沒有任何受損,完好如初地收回劍鞘中。我……」


    稍微動了動被翡涅希絲抓住的胳臂,反過來抓住她的手。


    雖然是十分天方夜譚的內容,但是他真的一點都不希望這些話被懷疑,被當作是謊話或在唬弄她。隻有這件事,希望她能相信。握住她的手,或許能夠坦率一點,不知為何,他就是有這種感覺。


    「我想要做出奧裏哈魯根。」


    「為什麽?」


    翡涅希絲終於第一次開口。


    庫斯勒打了個哆嗦,為的是接下來他將帶領她前往毫無虛假隻有真心話的世界。


    但是和翡涅希絲手牽著手,並不是因為翡涅希絲先前主動握住他的關係。


    而是庫斯勒想透過這隻手向她傳遞些訊息。


    「我想用它造出一把劍。」


    翡涅希絲仰起頭,看著庫斯勒。


    「為了什麽目的?」


    像是在月光下漫步的貓所擁有的美麗雙眼。


    心中突然湧現奇怪的藉口:要是對素有魔女使者之稱的貓坦承,應該不要緊吧?


    「我怎麽也無法忘懷小時候聽過的英雄故事。」


    「……」


    「手拿奧裏哈魯根所製造出來的劍進行戰鬥,家喻戶曉的故事。」


    一語不發的翡涅希絲,這時在嘴角稍稍揚起笑意。


    仿佛找到同類時的淡淡笑容。


    當你為某件事賭上一切時,在不相關的人眼中,那都隻是令他們麵麵相覷的荒謬。


    翡涅希絲緩緩眨了眨眼,小聲地問道:


    「那麽,內容是打倒傳說中的怪物之類的冒險故事嗎?」


    「如果是這樣還好一點,就因為連冒險都不是,以前和威藍多還是學徒的時候,曾經跟他說過,就被取笑了,結果還打起來。」


    翡涅希絲的視線稍稍移開。


    「那麽是什麽樣的故事呢……我很難想像……」


    庫斯勒再次笑得晃動起肩膀,然後帶著歎息說道.,


    「就像是為了守護公主而戰鬥啊!一提到傳說之劍與勇敢的騎士,誰都會想到其背後有位公主對吧?」


    究竟是該笑還是該佩服?當人們無所適從時,臉上表情可是十分有有跡可循。


    不過,看到翡涅希絲露出這樣的臉,庫斯勒反而覺得輕鬆不少。


    會抱著如此夢想,原因在於年幼時自己的村莊被大火焚燒個精光的關係。原本昨天還和他手牽著手,住在山丘另一麵的女孩子,轉眼間成為弓箭下的亡魂。


    當時他強烈希望,能夠得到徹底守護某樣東西的力量。


    這樣的夢想在個人之力過於微不足道的當今世上,光是心裏想著都是荒誕至極、無可救藥。


    然而,翡涅希絲聽著卻有些痛苦地笑了。


    仿佛就要對他說出:我也感同身受。


    「但是,那個抹大拉之地事實上並不存在喔。」


    「咦?」


    「不知道你事前到底聽了多少關於我們的事……不過,應該相當正確吧。我在之前待的城市中失去戀人,她被殺了。就發生在我去取酒時的片刻疏忽。我曾試想我們可以無謂地聊天,不,甚至不需要任何對話,隻要待在彼此身邊就夠了。當時夜已深,我打算啜飲些香甜的蜂蜜酒後就睡下,於是去拿兩人分的酒,離開房間時芙莉婕對我露出的最後笑容,到現在也都還記得一清二楚,然而,當我取了酒回來,她已經變成肉店裏被肢解的豬肉。」


    一字一句都不是比喻。


    密探總是會將秘密文件藏在身體的某個部分。胃袋裏,腸子中,有些厲害角色甚至會切開皮肉,藏在肌肉的縫隙間。如同文字所說的,搜索的人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庫斯勒當時就一直站在房間的入口,邊啜飲著酒邊眺望著那些人進行搜索作業。


    「當場我感覺到的,不是悲傷之類的情緒。每當屍體被肢解翻找時跟著晃動的肋骨是多麽地白啊!人骨比其他動物的骨頭要白上許多。我曾經對你說過,蛋殼會用在鐵的精煉上對吧?有時也會使用動物的骨頭。所以,我就想到了,既然人骨的顏色有如此明顯的差異,該不會也會產生不同的精煉結果?而且,決定要動手的話,就不要用一般人的,拿聖人的骨頭試試看豈不是更好!」


    翡涅希絲依然不發一語聽著庫靳勒的話,就連表


    情都不曾變化過。


    「這樣的思考過程在騎士團那群人看來,想必是當作我太過傷心所引起的精神錯亂,但事實並非如此,我的腦中一直以來都隻有冶金的事,一直都在思考冶金,就算戀人在我的眼前被肢解分離也是。我的夢想明明就是要保護公主,但公主在眼前被殺的時候,我所想著的卻是冶金。所以,我所追求的抹大拉之地,其實已經像是盛夏時分會看見的海市蜃樓。」


    煉金術的師傅看出庫斯勒沒人性的部分,而幫他取名為「利息(庫斯勒)」,威藍多也說他像是個機械鍾一般。


    庫斯勒自己本身也有如此自覺,然而卻還是狂熱追逐自己的抹大拉之地。


    所以,才更覺得愚蠢!明明知道卻停止不了,與酗酒的人、醉心於賭博的人並無分別。恐怕最後淪為道德敗壞這一點也是一模一樣。或者說,正因為明白自己是笨蛋,所以才能夠像現在這樣認真。隨便怎樣都行,就是要往下走到不能再走的一天。


    煉金術師之間總有奇妙的連帶感,是因為他們清楚各自的心中都懷抱著這種夢想。可以互嘲「你這家夥也是個笨蛋啊」之類的。能夠尊重他人的抹大拉,則是因為明白他人和自己嚐著相同的痛苦滋味,庫斯勒之所以會認為不應該將湯瑪斯的冶金記錄葬送於黑暗中,也是源自於此。


    所以,庫斯勒緊接著聽到翡涅希絲的評語,越過怒氣的煎熬後,他隻能失笑。


    「好厲害啊!」


    側頭一看,她的表情訴說著同情。


    她一定很想說,真是愚蠢至極無可救藥。


    庫斯勒自己也這麽想。


    但是,下一句話卻叫他怎麽也不能恍若未聞。


    「你真的是很忠於夢想呢!」


    「——」


    提起翡涅希絲的前襟。


    這幾乎是他的反射動作,也因為如此在他進行下一個動作之前,有一瞬間的停滯。


    但幸好有這麽一瞬間,他才得以發覺翡涅希絲的表情。


    明明被抓住前襟往上提,翡涅希絲卻沒有絲毫驚訝或膽怯。


    反而非常鎮定,臉上還帶著安心的笑容。


    「你打算取笑我嗎?」


    這個把根本不存在的地方當作目的地的笨蛋。


    庫斯勒狠狠瞪著翡涅希絲。


    但是,翡涅希絲也反過來盯著他,有些困擾地笑了。


    「怎麽可能!」


    「那你為何——」


    「我鬆了一口氣。」


    冷不防地接了這一句:


    「徹徹底底鬆了一口氣。你果然是真正的煉金術師。」


    庫斯勒無法將這些話兜在一起,因為他對翡涅希絲所說的話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而且,比起這個,更加讓他無法理解的是翡涅希絲的鎮定。


    翡涅希絲將自己的手搭在抓住她前襟的庫斯勒的手上。


    冰冷的手。


    庫斯勒不禁鬆開了抓住前襟的手。


    感覺到自己似乎嚴重誤會了她。


    「發生在前一個城鎮的事,我也覺得很不幸。但如果是你,總有一天一定會成為一位能守護住公主的騎士。」


    應該要生氣。


    庫斯勒對自己這麽說,可是身體卻不聽使喚。


    可能是因為他無意識地等待著接下來她會說出什麽。


    「當重要的人慘遭殺害時,你沒有心神喪失,反而是先思考如何製造能夠守護她的劍,所以我才認為你真的很忠於夢想。」


    「……」


    翡涅希絲臉上浮現的笑意仿佛帶著苦澀。


    這才像是被迫聽了他人戀愛故事的少女表情。


    「你真的很喜歡那位名叫芙莉婕的女孩吧?所以才會去想冶金的事。才會想著要是你有奧裏哈魯根的劍該有多好。」


    庫斯勒感覺到心髒被人直接重擊。


    呼吸變得不順暢,鼻血仿佛就要流出來的感覺,讓他反射性伸出手搗住臉。


    動搖。


    不對。


    悲傷宛如奔流一般突然傾泄而出。


    些許事實就能導致所有認知顛倒交替。


    庫斯勒正親眼見識鉛色的記憶轉化成金的瞬間。


    當時的自己並非是個滿腦子隻想著冶金的冷血無情之人,原來是在思考著應該怎麽做才能守護住芙莉婕而已。不是沒有悲傷。不是沒有心智混亂。而是把悲傷往後推。把心智混亂往後推。為了守護像芙莉婕這般重要的人,這一切得先等他取得奧裏哈魯根後——是長久以來積累成習的合理性思考困住了他的情緒。


    自己並非無法珍惜他人。


    隻是未曾察覺這一點罷了。


    「所以,我鬆了一口氣。」


    就在庫斯勒將要溺斃於情感的洪流時,翡涅希絲的這句話將他挽留在現實之中。


    腦海裏淨是混亂。


    為何翡涅希絲會安心地笑著?這些談話內容裏有讓她如此表現的因素在嗎?還是說,翡涅希絲就是這麽一位溫柔的修女?


    跟這些推測比起來,他身為煉金術師的本能悄聲警醒他,有一些事情自己是否被蒙在鼓裏?在煉金的大燃爐裏早已放入了他尚未被告知的,能讓鉛變成金、金變成鉛般的魔法材料?


    追根究柢,翡涅希絲究竟為了什麽目的而來到這裏的?


    當然不是為了療愈庫斯勒心中的傷痛。


    說不定,她倒是自己來尋死的?


    「你和我處於對等的狀態。若是如此,就沒有理由猶豫了。」


    「……」


    庫斯勒的手被翡涅希絲抓住。


    想收回的手被抓住了。


    企圖逃脫卻被抓住的,是庫斯勒。


    上前追過來的,是翡涅希絲。


    「你犯了一項很大的誤解。」


    「你這家夥——」


    「我並不是因為走投無路才來到這裏。我來這裏,是為了把你逼到走投無路。」


    「你這家夥!」


    庫斯勒掙開翡涅希絲的手。


    與他如此靠近的翡涅希絲,仿佛從原本尋求溫暖委身於此的小貓,蛻變成為搜索獵物潛行而來的蛇。


    「想要你成為我們的爪牙,讓你背叛你的主人波斯特,我是為此而來。」


    「這種事,你以為你辦得到嗎?」


    庫斯勒的手握住短劍的劍柄。


    翡涅希絲稍微偏著頭,笑笑地說:


    「不是我以為不以為,而是我已經辦到了。」


    到底用了什麽魔法,事情可以變成這樣?


    庫斯勒想像不出來。就算現在要使出美人計那樣的手段也來不及,再說自己不是已經預告會被騙就乖乖被騙的笨蛋,更何況,絕不可能是動用武力。


    毒藥?特製武器?或者來自她同伴的襲擊?


    不管哪種方式都太匪夷所思,庫斯勒開始猶豫自己該采取什麽行動。


    而這段時間就已經足夠讓翡涅希絲表明魔法的真實麵貌。


    「……你……你……」


    短劍應聲落地。


    並非翡涅希絲動的手,而是庫斯勒過於驚訝失了握住劍柄的力氣,短劍就這麽從劍鞘掉了出來。


    翡涅希絲隻不過坐在原地。


    但僅止如此,庫斯勒已明白一切。


    看到除去頭紗的翡涅希絲,一切就明白了。


    在遙遙彼端的東方之地,存在著被詛咒的一族。由騎士團的騎士救了一命,在慎重保護下帶了回來確屬實情。但結果卻被送進騎士團的修道院,任憑擺布,成了這等詭異的事。


    但是,個中緣故也馬上便明白了。


    而且,眼


    前景象真的把庫斯勒逼到絕境。


    翡涅希絲的頭紗下隱藏的東西。


    那是被記載在聖典中的惡魔姿態。


    七項大罪中,最讓人忌憚厭惡的罪過。


    「我要是喊人過來,你便成為想和這樣的我同床共枕的大罪人了。」


    如雪一樣白的頭發,比任何東西都美。


    然而,整體姿態惹人嫌惡,這樣的結果必定事出有因。


    人獸交媾的故事層出不窮,無可救藥地防不勝防。


    所以,以可能性來說,留下這樣的結果亦無可厚非。


    從血脈遺傳來看,這樣的後裔的確有可能存在。


    「這是祖先的罪過,或者該說是詛咒。」


    翡涅希絲無奈地說,輕輕抓起自己的耳朵。


    不可能長在人類身上,隻有野獸才具備的東西。


    「你曾經問過我為何我要做到這種地步,對我而言自然是有道理的。這個工作的報酬是聖歌隊會讓我成為同伴,讓這樣的我喔!」


    說「喔」的同時,側頭一笑的樣子真的非常可愛。


    然而看著卻讓人感到不快,因為這當中還帶有近似瘋狂的執著。


    「我要是喊了人,你就隻剩下兩條路可以選擇,看你是要拒絕合作接受處刑?還是和我們合作?」


    「……有不喊人來這個選擇嗎?」


    翡涅希絲依舊側頭微笑。


    「或者……你把我殺了然後逃走的話?」


    要是換成「殺得了我的話就試試看」這樣的說法,庫斯勒或許會快手拿起短劍。


    之所以不這麽做,是因為他還記得當初翡涅希絲被威藍多要脅時的情景。


    翡涅希絲並非不顧性命的信仰狂熱者。


    就像現在,她的唇邊正顫抖著。


    「你的夢想是貨真價實的。或許和我一樣的愚蠢,所以,要是我輸給了你的夢想,我也覺得無所謂,當然,其實我並不想死。」


    帶著困擾的笑容,應該是因為真的覺得困擾吧。


    到底該做什麽而且怎麽做才好?在最根本的地方就已經是束手無策。


    「就算這次失敗,也一定還會以同樣的方式被利用。這樣的話,至少……」


    一點一滴地,翡涅希絲的笑容從臉上逐漸消失。


    不讓感情在臉上出現一絲漣漪的理由,或許和庫斯勒伸手捏住翡涅希絲時的心境相似。


    不希望有任何一點誤會,不希望有任何一毫偏差。


    翡涅希絲慢慢地說:


    「至少,希望是死在毫不猶豫向我伸手說歡迎的人手上。」


    是在精煉鋅的時候。


    那時,翡涅希絲的臉上確實帶著疑惑。


    然後,很高興地反握住庫斯勒的手。


    不知真相,有時能讓人平靜地做出殘酷的事。


    當時什麽都還不知道,所以無可奈何。


    但是,現在的庫斯勒已經知道了答案。


    庫斯勒手上握有能讓翡涅希絲夢想成真的情報。要是告訴她湯瑪斯的冶金記錄裏,有著聖歌隊一直找尋的情報,翡涅希絲就能夠實現自己的夢想。


    但與此同時,庫斯勒就成了背叛波斯特的人,同時也背叛了眾多煉金術師。倘若如此,自己身為騎士團專屬煉金術師的身分地位就化為烏有,說不定就連活在這世上的可能性都失去。就算有,也隻能隸屬於聖歌隊,假冒某種職種的工匠活下去吧。


    無論如何,庫斯勒都得放棄前往抹大拉的夢想,這一點就意味著他的死亡。


    翡涅希絲的話所言不假,她確實是來逼迫庫斯勒。


    翡涅希絲的存在本身就是罪。能讓與她相關的一切人物都被當作神的違逆者,是不淨的根源。


    受到詛咒,這樣的形容一點都不誇張。和這樣的她接觸過,交談過,曾一同相處過,不管是誰都無法躲避教會的告發,而這一點在遙遠的東方之地想必也相同。


    翡涅希絲被看到真正麵貌之所以會有性命危險,是因為要嚴防第三者看到這一幕,所以隻能動手殺她。隻能殺了她,將她掩埋,唯有這麽做,見到她真麵目的人才能得救。


    詛咒。


    絕對的詛咒。


    煉金術師也不過是被忌憚被厭惡的程度,光是這樣,庫斯勒就已經親身理解到要幸存於這個世上是一件多麽辛苦的事,要不是被召到騎土團麾下,連活都不用活,想來翡涅希絲的情況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要是被騎士團追殺的話,就走投無路了。


    翡涅希絲明明就是前來逼迫庫斯勒,現在肩膀上卻披著要掉不掉的毛毯,神情委頓地坐著。因為頭紗已經除下,她那頭不曾好好梳理,從長度可看出已被放縱許久的頭發正無力垂下。和纖弱的肩頭及身體十分相稱,她這個樣子仿佛就像是漸將融化的泥人像。


    就要消融不見,影子模樣都不再複見似的不安定感。


    其中她的綠色眼眸並沒有露出絕望之色,大概是因為她消極地確信著,情況不會比現在還更糟。


    相對地,是山窮水盡似的力氣盡失。


    翡涅希絲望著庫斯勒。


    你會怎麽做?眼睛這麽詢問。


    能夠為了我死嗎?或是你能殺了我呢?精疲力竭的雙眼如此質問。


    庫斯勒重新握正短劍的劍柄,翡涅希絲察覺到他的動作。


    像隻真正的貓一般,那對獸耳不安地抖動一下。


    沒有誰不害怕死亡,就算是受詛咒一族的末裔,這點也不會改變。


    隻是,當庫斯勒的短劍尖端抵在她的喉頭上時,翡涅希絲盡管嘴角有一絲顫抖,還是堅強地微笑了。


    然後,庫斯勒。


    手上的短劍沒有更進一步。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嗎?」


    「……?」


    庫斯勒凝視自己鍛造出來頗為得意的短劍劍刃,吹走沾在上麵的塵埃。


    「不管哪個選擇,都不太好。你當真是被詛咒的存在啊!」


    「但是……」


    「人活在世上,難免一死,既然如此,不是更應該盡一切所能往各自的抹大拉前進嗎?」


    至少我是……庫斯勒邊收起短劍繼續說道:


    「如此一路走過來的。」


    仿佛失去興致似的將眼神移開,庫斯勒收好短劍站起身子。翡涅希絲呆愣地以目光追隨著他的動作。


    就算這麽說,到底打算怎麽做呢?


    到底想要做什麽?


    你明明就說過,即使是煉金術師也沒有辦法將鉛變成金。


    事到如今,你還能做什麽?


    「我想確認一件事。」


    「?」


    「你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吧?」


    翡涅希絲一開始還搞不清楚庫斯勒指的是什麽,之後才怯生生地點了頭。


    「我想也是。一點都不熟練,太過拚命。」


    對著露出苦笑的庫斯勒,翡涅希絲還是一副茫然自失的樣子。


    這樣的表情很適合她,看起來也像是剛起床尚未睡醒的憨態。


    「不過,被襲胸後就哭泣不止的少女,也不太可能反覆做過這樣的事。」


    刻意不懷好意這麽說,翡涅希絲的臉上才終於有了表情。


    死命抓著手中的頭紗,嘴唇緊閉。


    「要是這樣的話,我的話才值得你聽一聽。」


    「……到底是……什麽意思?」


    「聖歌隊很陰險,就如你所知啊。」


    「……」


    庫斯勒突然轉身正麵麵對翡涅希絲,在她眼前蹲了下來。


    翡涅希絲嚇了一跳,肩膀一抖,


    身體整個往後縮。


    她的眼裏有著驚恐,還有感情。


    這隻小貓並不想毫無作為地死去,方才不過是為了存活下來而做出死的覺悟罷了。


    「也就是說,這並不是我死,或是我殺了你,這樣的二擇一選擇題。」


    「咦?」


    「你死在聖歌隊的人手上的可能性也相當高。」


    「咦?」


    庫斯勒抬起頭,視線移往門口。


    湯瑪斯不愧是個傑出的煉金術師,這間工坊的空間分布也經過了縝密思考。


    若是有人前來襲擊,隻能從門口,而且得先橫跨過寬廣的道路。


    「這是異端審問官慣用的手法。」


    「……異端?」


    「對。最適合當異端審問官的人,就是原為異端的人。你知道為什麽嗎?」


    一被問到「知道為什麽嗎」,就會反射性開始思考。


    溫順聽話的好女孩。


    庫斯勒像是鼻頭發癢似的哼笑了出來。


    「一部分是因為原為異端的人,清楚異端者會用的手段。但最大的原因是,原為異端的人為了證明自己已不再是異端,會比任何人都盲目地賣命。」


    「!」


    翡涅希絲似乎喘不過氣,身子變得僵硬。


    庫斯勒用手指撚起一小撮翡涅希絲的雪白頭發,又讓它們輕輕滑落。


    這一小撮頭發的觸感如絲如絹.難以相信這是人體的一部分。


    「如果向敵人表現出一點溫情,就會被懷疑和敵方是同一陣線,所以隻能殘酷無情;如果未能追捕到敵人,就會被認為是故意縱虎歸山,所以隻能一路追到天涯海角;如果抗命不從,就會被疑心成背叛者,所以就算是假冒異端者潛入異端的組織臥底這樣的要求,原為異端的人也絕不會違抗。」


    翡涅希絲連眼皮都不眨、直直瞪著庫斯勒,聽他說話。


    庫斯勒並沒有瞧她。


    反而是伸手重新幫翡涅希絲披上就要從她肩膀滑落的毛毯。


    「最後,終於成功把獵犬引領到異端者的巢穴中,主動打頭陣將其一網打盡。這麽一來自己總算能夠被承認為同伴了!是吧,曾經這麽約定過吧?」


    庫斯勒微微冷笑,視線終於和翡涅希絲對上。


    美麗的眼睛。


    「但是,曾以為是同伴的獵犬卻張開一口森冷的尖牙從背後襲來。為什麽?怎麽會這樣?在垂死之際,其中一隻獵犬如是說:『好了,這麽一來所有的異端都解決了。所有的,呐。』」


    這是真實存在的故事。


    曾經被染黑的布,再怎麽用力洗滌也永遠不能再次變回純白。


    隻是,翡涅希絲抓住了庫斯勒那隻正要將毛毯蓋至胸口的手。


    「那是……那樣的事是……」


    「確實存在。你不想相信也是情有可原。」


    庫斯勒反握她那隻笨拙地抓住自己的小手,就像在跳舞時的動作一般,兩人的手掌交握相對。


    「這個世界本身就不像樣。反正,你一定被交代過要放出什麽信號之類的吧?大概在下一個瞬間,從對麵的空屋裏就會有人衝進來,把你和我一同刺穿,接著他們再慢慢移動屍體,擺成我們正在交媾的樣子就行,這就成了鐵證如山啦。」


    不知道是因為這猥瑣的字眼讓她皺了眉頭,還是另有隱情。


    隻是,翡涅希絲別過臉,試圖把手抽離庫斯勒。


    「我說,這都隻是可能的推測。」


    「……」


    「到底會是你去追尋自己的抹大拉,或者,是我去追尋我的抹大拉?」


    「可是,你並沒有殺了我。」


    「是啊。明明就還有第三條路,犯不著殺人。」


    翡涅希絲停止手的掙脫,庫斯勒就將那隻手握得更緊。


    他由下而上把臉湊近她的臉,仿佛要鑽入那張端正秀麗的臉蛋似的,翡涅希絲因恐懼而往後一退。


    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才要逃。


    那張臉已經沒有賭上任何一切的覺悟了。


    「我覺得我和你的抹大拉就在同一個地方。」


    「啊?」


    「來我這邊吧!」


    她笑了出來,這是因為若非庫斯勒用這麽輕鬆的邀請方式,大概會覺得害羞吧。


    「來我這裏。還是說,你覺得陰險的聖歌隊比什麽都好?」


    「……啊……唔,但是……」


    「你還可以順便一起追尋我的抹大拉喔。」


    庫斯勒放開了手,取而代之的是抱緊翡涅希絲。


    嬌小纖弱的身體,要是他再用點力氣的話,似乎就要折斷了。


    「我不是說過,我不討厭在痛苦中煎熬的少女。」


    庫斯勒在她的耳邊輕聲囁語,翡涅希絲扭動著身子意圖掙開他的懷抱,雙眼盯著庫斯勒。


    這張臉現在也是隨時就要哭出來似的,被混亂壟罩。


    「你、你,你這個人,反正又是——」


    「要是你覺得是謊話也無所謂。隻是,我無法下手殺你。而且……」


    他邊說鼻子邊湊近翡涅希絲的頸邊,肆無忌憚地聞了起來。


    習慣有硫磺和木炭相伴的鼻腔,現在充滿了令人迷醉的甜香。


    「我好像能夠全心全意喜歡一個人了,是你教會我的,你就該負起這個責任。」


    「等、等等……呀!」


    一個親吻落在她的鎖骨,她嚇得跳了起來。


    被捉弄就會馬上發怒,讓人無法厭倦的女孩。


    「還有,我的名字是『利息(庫斯勒)』。一旦做好決定的事,就不會輕易變卦。」


    「唔~~……」


    滿臉通紅的翡涅希絲,最後是靠雙手抵住庫斯勒的臉,才讓兩個人分開。


    庫斯勒感到有些好玩,要是強硬抱住真正的貓,或許也是遭到同樣的對待吧。


    「你真是差勁至極。」


    「這話我已經聽習慣了,不過我自認比威藍多好一點。」


    「……」


    翡涅希絲臉上帶著究竟是該驚訝還是該生氣的迷茫,整了整身上的衣物。


    而那責問的眼神也並非是光是針對庫斯勒的惡作劇。


    「就當你說的話是真的……」


    「不管哪一句,都相當真實喔。」


    「……就當你說的都相當真實,那你到底有什麽打算?也許我是自尋死路,但就算不是,你終歸無法平安無事。」


    「逃走不就成了。」


    無處可逃的翡涅希絲帶著哭泣的臉龐問道:


    「逃到哪裏?」


    「我不是說了嘛!叫你過來我這邊!」


    翡涅希絲露出驚愕的表情後,立即呻吟著說道:


    「我會被殺掉的。」


    「被誰?」


    「阿朗·波斯特!」


    她露出「這還用說嗎?」的神情,庫斯勒的問題遭到嚴正反駁。


    庫斯勒對她突如其來的憤怒感到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安慰她。


    「你冷靜點。波斯特殺了你,能得到什麽好處?你雖然是像詛咒一般的存在,但所謂的詛咒,本身也會對施咒者降下災禍,把你送來的是聖歌隊,所以,隻要你投入後勤運輸隊的懷抱,他們也隻能無視你的存在,要是為此事引發爭端,他們的所作所為反而會使自己成為異端;相反地,後勤運輸隊卻有讓你活命的理由,就是無論何時都能利用你牽製聖歌隊,所以絕對會守護你到底。那個大叔隻求自己的地盤不被侵犯,信仰什麽的,他隻會不屑地說去吃屎吧!所以說,毫無疑問——」


    「就是因為如此。


    就是這樣才會被殺!」


    麵對翡涅希絲劍拔弩張的樣子,庫斯勒毫無頭緒。


    到底是什麽讓她感到如此害怕?


    但是,庫斯勒馬上否認這個想法。她並不是害怕,而是確信會被殺。


    察覺到這一點的瞬間,他也逐漸冷靜下來。


    「你知道了一些我不知情的事,對吧?」


    他直直盯著翡涅希絲看,翡涅希絲被震懾地停止一切動作。


    然後,仿佛現在在她眼前的是受到刺激就不知道會做出什麽舉動的野生動物般,輕輕地,徐緩地點了點頭。


    「應該說……你什麽都不知道。」


    「也有可能是你被哄騙了。別生氣,然後呢?為什麽波斯特會對你起殺意?」


    翡涅希絲方才還像個執著於生命的死者一般,現在終於恢複成白天那個為人帶來逗弄樂趣的少女。


    要指出哪裏變得不一樣的話,應該是她看著庫斯勒時,不敢正眼以對,眼神還有些許羞澀。


    「因為波斯特就是幕後黑手。」


    「……什麽事的?」


    「殺害湯瑪斯·布朗科特的真正凶手。」


    不為虛偽無憑的信仰蠱惑,以現實的角度妥善管理城市,為了騎士團而提倡保護煉金術師。


    這樣的波斯特,會殺了湯瑪斯?


    庫斯勒的胸中立即湧起反駁的意見。


    波斯特沒有理由殺了湯瑪斯,畢竟,煉金術師應該是他們最為重視的存在,換算成金錢的話,將會是令人咋舌的貴重財產。


    「我要先確認一件事。」


    「什麽事?」


    當庫斯勒看著翡涅希絲的眼睛時,她果然會稍微閃避。


    這樣的反應就跟正麵看著貓時一模一樣。


    隻是,她還不至於把臉也偏向一邊。


    畢竟現在就像是探頭細看冶金的燃爐中,究竟冶煉出什麽東西的關鍵時刻。


    「你到底是為了什麽來到這裏的?」


    這個直指核心的疑問,讓翡涅希絲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但終究還是開口坦承:


    「秘密偵查阿朗·波斯特,因為他可能利用他的身分,不法中飽私囊。還有——」


    翡涅希絲繼續說道:


    「湯瑪斯·布朗科特可能有留下相關的情報,因為在他被波斯特殺害的前幾天,曾經向前來這個城市的聖歌隊的人進行告解,說是關於他冶金的過程,希望能得到神的寬恕。」


    希望得到神的寬恕。


    這句話,讓庫斯勒倒抽一口氣。


    「也就是說,波斯特利用煉金術師進行不法的勾當,而湯瑪斯就是幫忙抬轎的其中一人,但是,他無法再忍受良心的苛責?」


    「或是說,湯瑪斯發現了這個不法行為,幹脆在自己被拖往火刑台之前……」


    然後,這件事被波斯特察覺,就被先下手為強。


    這個說法在邏輯上的確成立。


    不過,這麽一來就留下一個疑點。


    「那麽,為什麽你今晚會被逼到用如此強硬的手段?」


    今後你要協助秘密偵查波斯特。如果隻為了這個目的,沒有必要用上翡涅希絲的詛咒。殺雞焉用牛刀。從目的看來,這次使出的手段實在太超過。


    但是,翡涅希絲頓時一臉哀傷。


    這樣的臉仿佛就是異端審問官。


    這張臉似乎正在說,求求你了,自己招了吧,不然的話,你就要墜入地獄萬劫不複了。


    「因為你們把湯瑪斯留下的情報,提出給波斯特了。不,你就算想隱瞞也沒有用的,我本身的詛咒在這種事上能夠立下功勞。」


    他將視線移往翡涅希絲頭上那對耳朵。


    庫斯勒腦海中閃過的是今早的記憶。翡涅希絲蹲坐的地方,是靠中庭的哪一端呢?


    就算是人的耳朵無法聽見的聲音,對這獸形的耳朵來說……


    原來當時翡涅希絲一臉鑽牛角尖,又靠酒意不小心透露出真正的想法,是因為她知道今晚這一刻就要來臨。


    「我知道就算我成功完成這項任務,或許……的確有可能會被殺。但是,就算逃到波斯特的羽翼下也隻會被滅口。我想他不會為了牽製這個目的,讓我存活下來。」


    殺了翡涅希絲封口之後,再把她當作和聖歌隊談條件的材料。就連庫斯勒他們,也因為是得知了不法情報的人,理所當然會被滅口。


    依情理來說,這些推論都極有可能成立。


    「所以……如果……如果,要讓我們都能夠繼續活下去的話——」


    庫斯勒以手勢製止還自顧自說下去的翡涅希絲。


    翡涅希絲的說法可以成立。


    但是,波斯特的說法也相當具有可信度。


    「很可惜的是,我們陣營的推論也是可以成立的。」


    「……咦?」


    「你們是來為取締煉金術師打頭陣的人,而湯瑪斯的冶金記錄正好可以為你們所用。」


    「……」


    「如此一來,你被硬逼著使用如此強硬手段的理由,也就能夠理解了,非常能夠理解!要是想驅逐我們這些煉金術師,隻需下詛咒讓我們被判火刑就夠了,你倒成了極為方便的道具啊!」


    翡涅希絲不吭一聲的理由可能是因為她的理解單純地跟不上庫斯勒的說明吧。


    但是,已經沒有閑暇時間去等待她理解完畢。


    兩邊陣營的說法截然不同,卻是兩邊都成立。


    事情發展成這樣絕對不可能是湊巧。


    如此說來,一定是有一邊在說謊,而且還是巧妙的謊言。


    會是哪一邊?


    無論是煉金術師或翡涅希絲,都是無法離開騎士團庇護而獨力活下來的存在。


    要是今後也想無災無難地活下去的話,一定得尋求庇護。


    因此,現今這瞬間,要是選錯邊就等於立刻被判死刑。或者,是全部都死去。


    是聖歌隊?還是後勤運輸隊?


    湯瑪斯知道事情真相後,留下了什麽樣的情報?


    乞求神給予寬恕。


    這麽一句話,是想表達什麽?


    「不管怎樣,一個人下判斷太危險了。」


    「咦?」


    「我們到樓下去。不管你是願意或不願意,我們同生共死吧。」


    庫斯勒抓著翡涅希絲的手,站起身子來。


    但是,翡涅希絲雖然被拉著卻紋絲不動,還反射性地從庫斯勒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怎麽了?」


    翡涅希絲仿佛要保護住自己的手一般,把它握在胸前,像在害怕什麽似的看著庫斯勒,一言不發。


    「要是你不跟我走的話,我可是會非常失望。」


    翡涅希絲再次被推上分岔路口。


    不過,望向仍然坐著不動的翡涅希絲,庫斯勒想到:


    這個世上,還存在著比她更值得守護的人嗎?


    命中注定背負著絕對之惡的少女。頭上頂著獸耳的確很是奇妙,但平時就看慣占星術等等那些奇形怪狀的圖案,當然擁有會將其視為動人之處的胸襟。


    更何況,他十分確信,沒有其他人比她更配得上奧裏哈魯根的劍。


    「過來!」


    庫斯勒將手伸出。翡涅希絲卻隻是痛苦地看著,低下頭。


    被拋棄在半空中的手,隻能緊握住空氣,庫斯勒歎著氣說道:


    「很遺憾。」


    真的。


    正當他想說出這個字眼時,就看翡涅希絲拿起頭紗開口說:


    「請、請不要隨隨便便碰我。」


    高貴的公主!


    庫


    斯勒幾乎要捧腹笑個開懷,翡涅希絲表情卻是極為認真。


    歪歪扭扭地戴上頭紗,站了起來。


    「要快點!你的上級們應該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翡涅希絲點點頭,跟著庫斯勒走出寢室,就在要走下階梯時,腳步卻停住了。


    「怎麽了?」


    「那個……行李。」


    「就差這點時間,我們可能都死了。」


    雖然庫斯勒這麽說,翡涅希絲還是走回頭去。


    他並不是在開玩笑。如果這當中有一邊說謊的話,事情接下來的發展隻會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而且,翡涅希絲夜訪工坊,這個大動作一定也傳到波斯特耳中。


    若是如此,就真的不容許任何遲疑。


    被一擁而上殺掉之後,再怎麽想絞盡腦汁也沒意義了。


    庫斯勒同樣焦躁地走回寢室。


    沒想到,眼前的翡涅希絲左手拿著行李,右手抱著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種東西,之後你想要多少我都買給你啦!快過來!」


    惹人動氣的翡涅希絲沮喪地垂首,趕緊小跑步跟了上去。


    那隻手上拿著的,正是那尊銀製聖母像。


    「……因為……」


    然後,自言自語地說。


    「啊?」


    庫斯勒在階梯邊回問她,翡涅希絲一時間失了話語,接著才鄭重地從頭把話說完: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收到別人送的東西。」


    庫斯勒的腳步也不自覺陡然停下,驚訝地回頭望著翡涅希絲。不知道翡涅希絲是不是害羞了,她咬著嘴唇把頭轉向一邊。


    連庫斯勒都懷疑她是不是故意說出這種話。


    沒有特別意思,隻是隨便交給她的東西竟然受到如此重視,知道這一點後,任誰都無法心中保持平靜,庫斯勒也不例外。


    「這東西啊。」


    「咦?啊!」


    「並不是真的要送給你。」


    「咦?」


    庫斯勒突如其來地把聖母像從翡涅希絲手中抽走,拿在自己手上把玩。


    「我那時候打算以後把它熔毀,重新鑄成零用錢喔。」


    庫斯勒還從容不迫想到,仔細深究的話,這種做法也算是私吞不法利益啊。


    如果聖歌隊的說法才是正確的話,或許正是這種做法所積累出的私利。庫斯勒揚起嘴角,露出一點苦笑,翡涅希絲則從庫斯勒的手中奪回聖母像。


    「要是把聖母像丟進火堆中,你會遭天譴的!」


    然後,神經兮兮地用修女服長袍擦拭聖母像。


    庫斯勒隻是茫然看著她的舉動,並不是因為銀製的東西再怎麽擦拭,都會馬上變得黯淡的關係。


    而是其他原因,更為基本的原因。


    把聖母像丟進火裏,會有天譴?


    庫斯勒把眼睛睜大,再次從翡涅希絲的手中奪過聖母像,就往樓下衝去,完全不理會翡涅希絲的責罵聲。


    來到地下二樓時,就看到應該是被腳步聲吵醒的威藍多正拿著火鉤敲打肩膀,擺著一張情緒不佳的臭臉。


    「從剛剛開始,你們到底在鬧——」


    「威藍多!」


    庫斯勒把聖母像丟了過去。


    盡管處於黑暗之中,威藍多依然熟練地接過手,「?」凝視著聖母像。


    「這是什麽?這是……純銀?但是,又怪怪的……」


    聖母像跟著威藍多的話,在他手中上下左右不停地被擺弄。


    庫斯勒十分篤定,威藍多的感覺猶如野獸一般敏銳。


    「這個到底是什麽?」


    威藍多不慌不忙反問道,在扔回聖母像時,遲了幾步的翡涅希絲撞上庫斯勒的背後。


    正要嘲笑她竟然如此重視聖母像的瞬間,翡涅希絲喘息著說道:


    「上麵,有人——」


    隨即就聽到大門被敲破的聲音。


    同時,隻見威藍多腳步一動,伸長手臂不知抓住了什麽,動如脫兔似的衝了出去。大概是湯瑪斯留下的純金之類的東西吧。早已對襲擊習以為常,總之當前要務是帶著值錢的東西逃走,思考的事以後再說。


    庫斯勒也想要效法他這麽做,但現在他擁有比黃金還貴重的東西。


    「請、請你自己逃走吧。我的話,一定——」


    「閉嘴。」


    他的手臂環住哭喪著臉的翡涅希絲的腰間,輕巧地就把她抱了起來。


    同時,還一並把散落在桌上的湯瑪斯冶金記錄的副本以及那個聖母像抓在手上。


    「逃也沒有用!」


    上麵傳來怒罵聲。


    「對,對啊。像我這樣的人,不管逃到哪裏都……」


    被庫斯勒揣在側腹的翡涅希絲帶著哭聲說著,聽起來並不像是在示弱。


    畢竟,她也曾被襲擊過許多次,她的至親和族人就是這樣被殺光。


    「這答案,聖母大人是知道的。」


    為了讓翡涅希絲冷靜下來,他刻意用輕鬆明快的語氣說。


    事實上,他看著和聖母像握在同一隻手上的湯瑪斯冶金記錄,那張臉上蘊含著邪氣。


    煉金術師為了朝抹大拉之地邁進,能夠舍棄一切。


    唯獨汙穢抹大拉的人,是絕對不可饒恕。


    「就像把鉛變成金。」


    「咦?」


    「我會把金變成鉛!」


    庫斯勒像是在下咒似的把這句話喃喃說出口後,就往威藍多身後追去。威藍多正伸手撥弄調節水車用的工具,讓妨礙水流的水門完全打開。


    「這麽做隻會更冷啦!」


    留下這麽一句話,人便消失了。


    庫斯勒走到冷得會讓人吐出白色氣息的室外,看著抱在身側的翡涅希絲。


    「你這麽像貓,下水沒關係嗎?」


    「咦?」


    庫斯勒並沒有等她回答,就往筆直落到崖底的水路縱身一跳。


    有種東西叫做分水嶺。


    以此為界,結果甚至能從白轉變成黑。


    時間的流逝就如同流水般無情、冰冷。


    一旦往前踏出一步就無法回頭,而且,連止步不前也由不得你。


    許多人隻是任其漂流,即使是奮力一遊的人,絕大多數也在途中力竭而亡。


    朝向黃金大海,沒有迷途,不會溺水,沒有疲憊退敗,最終成功到達的人少之又少。


    煉金術師將這片大海稱為抹大拉。


    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抉擇之中,唯一目的都僅僅指向這個地方。


    「……」


    在那個地方,首先,隻是沉默。


    接著響起的,是水珠滴落的聲音,冷冰冰。


    「……你……」


    好不容易從喉嚨深處擠出話之前,先聽到某種物體滑落癱倒的聲音。


    那是一看就知道是剛從水中爬上來的庫斯勒倒在地上的聲音,但波斯特卻無法立即從為他的肚子特製的椅子上站起來。


    「你沒事嗎……對了,來人啊,喂!」


    波斯特朝著敞開的門扉向遠處大喊。


    這樣的深夜裏還待在辦公室,當然是因為掌握到在工坊發生的騷動吧。


    因為知道聖歌隊的人一直躲在暗處準備偷襲工坊,所以派人把風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你還真是厲害,一路撐到這裏……我接到報告說,聖歌隊的暗殺部隊對你們突襲。」


    從走廊上趕過來的人見到庫斯勒時嚇了一跳。


    庫斯勒捂著胸口,痛苦地看了那人一眼。


    他在這吐出的氣息會變成白煙


    的寒冷中,跳進水路,鑽過好幾座水車底部的葉輪,躲開追兵才終於逃到這裏來。


    「趕快拿能擦拭身體的東西,還有拿熱酒來!」


    一聽到波斯特叫喚,那名部下急忙點頭應聲,朝走廊奔去。


    庫斯勒依舊捂著胸口,一手貼著牆壁站了起來。


    「另外兩個人呢?」


    「……」


    庫斯勒搖了搖頭。


    波斯特見狀,皺了皺眉頭,晃了晃腦袋。


    「可惡!這麽會這樣!」


    咚!握著拳頭往辦公桌一捶。庫斯勒維持背靠著牆壁,透過吐出的白色氣息,望著波斯特的舉動。


    「對方……下手……太快了……」


    「是啊。那群人才沒有用來正麵攻擊的部隊。相反地,隻會花大錢養一些專做偷雞摸狗之輩。被他們先擺了一道,畜生!」


    波斯特大聲咆嘯,雖後安靜了下來,揉一揉眉間,一個人呻吟似的喃喃著:


    「但是,如果那兩個人被他們捉到的話……就大事不妙了!」


    依照他的解釋,聖歌隊的策略是奪取湯瑪斯的冶金記錄,順利的話就可以乘機把煉金術師從騎士團趕出去。


    所以說,翡涅希絲和威藍多一起被抓到的話,情勢就變得非常糟糕。


    「而且,那群人還將工坊一把火燒了。真是難以置信!」


    波斯特氣憤地說。


    庫斯勒睜大了雙眼,一臉愕然。在湯瑪斯留下的工坊放火。把一位煉金術師賭上畢生的一切所創造出來的工坊燒成灰燼。


    庫斯勒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非關寒冷,而是因為憤怒。


    「因為找不出證據就幹脆采取一不做二不休的手段,讓一切都葬送在火海中,企圖湮滅證據。」


    「但、但是……」


    庫斯勒勉強咬合著那讓人看不出是因為寒冷還是憤怒而急劇顫抖的牙問,賣力發出聲音一。


    「我的手上,還有最後的王牌……」


    「什麽?」


    波斯特望向庫斯勒。


    庫斯勒的眼睛隱藏於仍在滴水的瀏海之後,看著波斯特。


    「那張羊皮紙的內容。」


    「……羊皮紙。那張羊皮紙嗎?」


    「是的。我之前呈交給閣下的羊皮紙……我利用還在手上的記錄,憑靠記憶試著將內容破解了。」


    波斯特張大嘴巴,突然好大一股勁,翻過桌麵來到庫斯勒跟前。


    巨大的手掌掐住庫斯勒肩膀,將他的身子提了起來。


    「你是說真的嗎?」


    「是、是的。」


    「裏麵寫了什麽?是能夠對抗聖歌隊的內容嗎?」


    波斯特幾乎就要把庫斯勒的脖子給擰斷了。


    「那裏麵的內容竟然是!」


    庫斯勒一想到湯瑪斯的工坊如今化為灰燼,就覺得後悔得想哭。


    「乞求神的寬恕。我的性命已經不保,我被強迫供述後勤運輸隊根本未曾犯下的不法行為……」


    「唔……」


    「乞求神寬恕這些罪孽深重的人所做的行為。」


    庫斯勒一邊說,波斯特一邊搖搖晃晃往後退了幾步。


    「這是湯瑪斯絕筆留下的情報……在他被殺之前,聖歌隊曾派人偵查他對吧?看來湯瑪斯是因為抵抗他們的脅迫而被殺的……閣下,我能事前把羊皮紙交到您的手上真的是多虧了神的庇佑,才使它不致於化成灰。湯瑪斯對抹大拉的……」


    「……是啊。」


    步伐淩亂的波斯特深深吸了一口,同時挺直了腰背,再以與體格不相襯的敏捷身手奔向牆邊。


    然後一邊翻找著櫃子一邊問道:


    「知道這件事的人還有誰?」


    「我……還活著的話,威藍多也……」


    「這樣啊。」


    波斯特短短回了一句。


    「但是,閣下,情況應該還來得及。隻要拿出那張羊皮紙,把真相攤開來——」


    「很遺憾。」


    「——啊?」


    「真的很遺憾。湯瑪斯『當真』是個優秀的男人啊。」


    「……閣下?」


    庫斯勒回問他。


    波斯特抓著發出喀嚓金屬聲的某種東西,回過頭麵向庫斯勒。


    「那張羊皮紙,已經不存在這世上了。」


    「——我想也是啊。」


    庫斯勒以火鉤刺向回過身的波斯特的手臂,並且就這麽順勢將其釘上櫃子。


    「嗚!」


    「下一招會更痛喔。」


    庫斯勒語畢,就掏出一直藏在胸口的其中一樣工具,往波斯特粗壯的腳揮去。那是支金屬棒,前端尖銳,能拔起大人指頭般大小的釘子。


    「唔!」


    「沒錯!這會讓你痛苦到發不出聲音,但是……」


    庫斯勒最後拿出榔頭,把另一隻腳的腳趾頭砸碎。


    支撐不住身體,波斯特咚地一屁股坐倒在地,隻剩下被刺穿的手臂還狼狽地舉著。


    「我真是氣得快要哭出來啦。」


    丟下榔頭,拔出一直掛在腰間的短劍。


    這時候走廊上有人趕過來,庫斯勒隻對來人輕輕一瞥。


    那是一群追著波斯特長途跋涉來到這座城市的人們。本是應該看慣血腥場麵的一群人,見到現場這個樣子時,也屏住了呼吸,他們心中的震撼不言而喻。


    也許,自己現在的表情就是這麽令人畏懼吧,庫斯勒心想。


    但是,庫斯勒無視他們的存在,把視線轉回波斯特身上。


    「剛才說的湯瑪斯的羊皮紙內容是騙你的。我並不知道他到底寫了什麽。」


    「……」


    「不過,我可以推測得出來。銀製聖母像和乞求神的寬恕呐。」


    「!」


    庫斯勒朝著那比深夜冰冷的空氣還要寒冷的刀身吹了一口氣,微眯著眼觀察刀身起霧的表麵迅速變得光潔明亮。很好的鐵,但是,距離奧裏哈魯根還遠得很。


    「你在銀製聖母像中加入鐵充數,中飽私囊。之所以會下令市場回收,是因為被湯瑪斯瞧出端倪的緣故。」


    波斯特緊張得滿身大汗,大口喘氣斜睨著庫斯勒,一聲不吭。


    庫斯勒冷眼俯視他,心想這樣也無所謂。


    原本他在騎士團中也是得自己舉劍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小卒,能夠一路走到今天這個地位的男人,當然不會自己開口坦承。


    「在冶金的時候,為了排除雜質會使用到鉛;不過,視礦物而定,有時也會用銀代替鉛。」


    那時候,湯瑪斯大概是想熔掉那尊女神像吧。絕大多數的銀製商品都含有大量雜質,如果騎士團標榜這女神像是純銀製造且拿出來賣的話,那他就不必多費一道功夫去精煉銀。


    隻不過,這麽做是否會觸犯神的天威呢?


    在未雨綢繆之下,他和聖歌隊的人進行商量。不幸的是,此事傳到波斯特耳中,而且當時聖歌隊的人已經在秘密調查波斯特。湯瑪斯本身也沒料到波斯特會使用聖母像賺取不義之財,所以毫無警戒。


    結果就是——暗殺。


    隻因為不知道某件事實,就掉入他人設計的陷阱而身亡,煉金術師所走的路便是這樣的路。


    然後,明知眼前的道路充滿陷阱還是往前進,朝著抹大拉這個目標。


    「我是不知道你為了什麽目的,做出中飽私囊這種事啦。」


    庫斯勒小聲說道,聳了聳肩。


    「人們擁有各自的抹大拉之地,我不會去問你鑽營這麽龐大的財富是在未來有什麽目的,我甚至還認為你為了這個目的,能夠毫不


    在乎將別人的抹大拉一把火燒掉,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一路爬到這個位子,就算隻在中途一帆風順,我也依然覺得你是追尋抹大拉的人之中,一個了不起的男人。」


    接著,他反手握住短劍,波斯特的那對小眼睛看著庫斯勒的動作。


    「所以,我不會說去死什麽的。」


    庫斯勒在他耳邊呢喃。


    在抹大拉沉睡吧。


    庫斯勒揮下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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