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見名叫阿茲·巴哈修的工匠。」


    庫斯勒連門都沒敲,直接打開工會大門板進裏麵,工會首領的辦公桌前卻站著一名男性。頭發剃成騎士風格,但身上穿著卻像個小偷。


    目瞪口呆看著庫斯勒的臉龐非常年輕。


    「伊莉涅呢?」


    庫斯勒開口詢問後,年輕人的臉就立刻皺成一團。


    「啊?」


    「我有事找伊莉涅。」


    「你誰啊?沒看過的麵孔。」


    身形看起來雖然弱不禁風,但似乎還是有該有的臂力。


    是工匠嗎?庫斯勒正打算猜出他的身分時,從年輕人的對麵傳來聲音。


    「狄金斯!」


    是伊莉涅的聲音。


    「退下。」


    「但是……」


    「退下。對方可是騎士團的煉金術師喔。」


    「!」


    這個稱呼讓名叫狄金斯的年輕人頓時表情僵硬。


    但是,他正好是非常在意麵子的年紀。


    極力恢複臉上表情,斜睨庫斯勒的同時側身往旁邊挪去。


    「昨天來,今天也來,你似乎很清閑啊?剛剛,是說什麽來著?」


    「我想見名叫阿茲·巴哈修的工匠。」


    庫斯勒回答,一步一步走近辦公桌。


    伊莉涅方才似乎在整理工會帳簿類的文書,一大本清冊正攤開放在桌上。


    「我不記得有叫做這名字的工匠。」


    「是嗎?但是的確有這號人物喔。」


    「……我無意讓你誤解,幹脆把話挑明,我並沒有打算向你隱瞞什麽。我們工會裏人數眾多,要是翻開曆來的紀錄查找,會看到很多人在此出入。所以……那位巴哈修?他做了什麽嗎?」


    看起來不像是在裝傻。況且那份文件上的日期是十四年前,那時伊莉涅對這座城鎮一無所知,還在連話都還說不好的年紀吧。


    「喔,我有些關於研究上的事想問他。」


    「研究?不過,關於這部分我已經——」


    伊莉涅的話尚未說完,庫斯勒就將翡涅希絲刻上譯文的木板,還有那份原稿文件扔到桌子上。伊莉涅一時對庫斯勒無禮的行為蹙起眉頭並瞪視著他,但庫斯勒對她揚了揚下頷,於是她不情不願地將眼睛移過去。接著眉頭更加緊皺的原因,應該是在於那份文件以異國文字做記載的緣故。


    不過,當她把目光移往木板上之後,那神情挺有可看性。


    「……這……這是?」


    伊莉涅匯集自身所有的理智竭力保持平靜,然而,即使不是煉金術師也還是能看穿她心中的激動。一瞬間,庫斯勒的腦海中閃過沃爾森說過的話,但庫斯勒有他自己本身的優先順序。


    伊莉涅的平靜生活,隻列在相當低的順位。


    「我可以直截了當地說嗎?」


    庫斯勒用冰冷的眼神對她宣告,伊莉涅頓時瞪大雙眼。


    她的視線馬上遊移到狄金斯那家夥的方向,再回到庫斯勒身上。


    「令人意外地,我可是個紳士喔。」


    無論遇到什麽狀況,像伊莉涅這種強悍的女孩應該都會嗤之以鼻一笑置之,但隻有如今這瞬間,是個例外。


    「狄金斯!」


    「我……我說你!」


    由於自己無法理解的對話在眼前上演而顯得惴惴不安的狄金斯,看到伊莉涅的臉色時,往後退了一步。


    伊莉涅的眼神就是有這樣的魄力。


    掌握住何為最重要的事,為了遵守其優先順序,大部分的事都做得出來!她的眼神透露出這種覺悟。


    「今天就這樣,先回工坊去吧。」


    「但……但是——」


    「回去!」


    在工會首領受到輕蔑的城市裏,沒有工匠會認真揮灑辛勤的汗水。


    反正狄金斯這家夥應該是在妄想雖然成了寡婦卻還很年輕的伊莉涅吧。不清楚是被她獨特的性情給吸引,或者是因為伊莉涅從布魯納繼承的頭目資格,相當具有魅力。


    但是,他似乎不是一個無法理解對方有多麽認真的笨蛋。


    隻是噘起嘴作為最起碼的反抗,「我知道了。」萬般不願地回答後,就對庫斯勒邊怒目而視邊走出會館。


    乓!大門關上後外頭的喧囂就再也傳不進來,臉色鐵青的伊莉涅先開口發問:


    「為什麽……會知道?」


    事到如今,似乎就不再顧左右而言他。


    庫斯勒想起英格斯曾經拜托他在時機未成熟前別讓工會知道。就算是那種家夥,也還是不得不顧自己在城鎮上的立場。


    但是,庫斯勒沉吟一會兒後,聳了聳肩,心想:誰理他啊。


    「關於煉製的情報,不管是什麽天大的內容,都毫無保留傳到我耳中。這城市的工匠還是有夠合作啊。」


    她的眉毛稍微挑動了一下,但臉上表情並沒有太大變化。


    隻有英格斯本人自以為能瞞天過海。


    伊莉涅簡短評論道:


    「那些家夥,還真的是隻考慮到自己呐。」


    英格斯等人不在乎身為工匠的名譽,對工會也無甚敬意,就將大馬士革鋼的事泄漏給庫斯勒他們。一切都隻為自身的利益考量。


    「這點我也一樣啊。」


    「閉嘴!煉金術師!」


    伊莉涅發出如狼的咆哮:


    「比沒有名譽的人還不如的煉金術師,不準你用自以為是的口吻說話!」


    駭人的怒火,但庫斯勒僅微眯了雙眼就巧妙地避免與她針鋒相對。


    「的確是。但如此低下的我也懂得一些道理。」


    庫斯勒語畢,就往前彎了身子,把放在辦公桌上的木板及文件拿在手上。


    雙眼一直盯著伊莉涅。


    你說錯話的話就死定了,他試圖親切地教會她這個道理。


    「你隱藏了一些關於大馬士革鋼的事吧?給我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和人交涉的秘訣就在於讓對方明白這並不是交涉!在一決勝負之前,你就已經輸掉了——隻要讓對方領悟到這一點,就根本沒有必要展開比賽。


    伊莉涅抬頭看著庫斯勒。


    雖然仰望的眼神很是堅強,但眼中沒有閃動真正的光彩。


    這是因為盡管伊莉涅坐在這張工會首領的位子上,但原本該是扶持首領的同伴們,卻全都是自掃門前雪的家夥。


    「我……我——」


    「沒時間了。你說?還是不說?」


    咚!後腳跟往地麵一跺。


    伊莉涅就像在街角被一群暴徒包圍的女子,渾身哆嗦。


    「招出大馬士革鋼的煉製方法!」


    然而,變化在一瞬間發生。就這麽一瞬間,伊莉涅的眼神重新恢複了光彩。


    為什麽?就在庫斯勒感到意外的那一刻,伊莉涅反而用極欲奪取他性命般的狠戾眼神瞪視庫斯勒。


    「沒有那種東西!」


    「喔……」


    庫斯勒立刻伸手抓起伊莉涅的前襟。原本猜想她多少會有點膽怯,然而即使隻是形式上,對方畢竟是統領容易血氣上湧的工匠們之首。


    濕潤的瞳孔,毫不動搖地直視庫斯勒。


    「就算你把我揍到張開嘴,也沒辦法讓我連心都願意打開。」


    她的措辭不甚文雅,但正因如此,這句記載在聖典中專門用來克製惡魔的台詞才真的被注入生命。


    「反正這是英格斯他們在暗地裏鬼鬼祟祟做的事吧。雖然晚了一步,不過我也聽說了關於移民的事。」


    「……」


    「你先前來這裏那麽拚命


    查詢資料,也是為了這件事對吧。不過,非常遺感。朝向北方卡山前進的主要部隊,在幾天之內就要抵達這裏了。」


    「!」


    伊莉涅像是最起碼可以用這句話來宣泄她一些怒氣般地說:


    「現在開始準備請願用的贈禮,會不會太為時已晚!」


    雖然明知她的企圖,但庫斯勒還是鐵青了臉。盡管這工會已經是無可救藥,但隻要還坐在首領的位子上,應該可以相信進到她耳裏的情報的正確性吧。


    隻剩下幾天。


    距離幸運女神與他們錯身而過,就隻剩下幾天的時間。


    伊莉涅閃動著仿佛獲得勝利的雙眼注視庫斯勒。


    「可是,你竟然和英格斯那種家夥一樣愚蠢,被這麽荒唐無比的傳言影響操控。原本還以為你是個有點出息的煉金術師啊。」


    不過,要是庫斯勒是個會在這節骨眼就退縮的人,他早就橫屍在荒野了。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反咬住命運的鎖鏈般問道:


    「那麽,你要怎麽解釋寫在這上麵的內容呢?它可是提到這工會製造出來的傳說中的金屬,這個人自負能夠貢獻出其製造秘方的改善方案。」


    如果能製造出大馬士革鋼,這消息一定會傳遍千裏。


    包含那些弄虛作假之徒,前來工會毛遂自薦的家夥鐵定多到數不清。


    「誰知道?」


    伊莉涅又好氣又好笑地回答時,雙眼依舊片刻不離庫斯勒。那是確信自己一步也不會退讓,也沒有必要退讓的眼神。


    庫斯勒也並非判斷不出對方是不是個一拳揍下去就會聽話的人。雙方的視線互相纏鬥一陣子之後,他像要將伊莉涅扔出去似的鬆開抓住她前襟的手。伊莉涅這時才麵容歪斜首次表現出痛苦的神情,伸手撫摸喉嚨。


    庫斯勒在思索。是什麽在支撐這個小女孩?


    他試圖撼動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支柱。


    「你似乎有所誤解,我現在不過是繞個彎處理事情。」


    「……?」


    「雖然從能開口的人身上問話比較快。但是,隻要利用騎士團的威權,即使是死者也會開口。聽懂了嗎?權力本來就該在這種時候使用。」


    說這番話的同時,他的視線直取伊莉涅眼眸深處。


    挖開布魯納的墳穴,在家中翻箱倒櫃,用雙腳踐踏所有記錄以及回憶。


    伊莉涅的瞼上毫無血色,就算威脅要扒光她身上的衣物,然後把她綁在十字街口的木柱上,可能都不見她如此驚惶失措。她也清楚騎士團的搜索方式吧。


    但是,伊莉涅還是咬緊牙根。


    她全身顫抖得像快要哭出來:


    「盡管去這麽做吧!還有,盡管去追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吧!」


    「……」


    「如果世上真有大馬士革鋼的做法,為何現今沒有人在製作?那是因為這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啊!和無法理解工匠名譽的笨家夥一起追尋根本不存在的秘方,我會和墳墓下的羅伯特一起嘲笑你這煉金術師的愚昧模樣!」


    接著是短暫的沉默,這段沉默足以讓庫斯勒握緊的拳頭去擊碎那纖細的下頷。


    伊莉涅結束停頓,繼續說道:


    「像你們這種隻顧自己的家夥,絕對不可能成事!」


    砰!


    聲音響起,伊莉涅的意識飛離了她幾秒。偏過頭,從擋住麵前保護自己的手臂縫隙間看向庫斯勒。把辦公桌狠狠踢飛的庫斯勒一語不發,麵無表情審視伊莉涅。


    本以為隻憑握在手頭的材料就足以讓伊莉涅馬上開口,是他太輕忽了。


    但是,一般的武力要脅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能得知道這點也算是個收獲。


    「那我就不客氣了。」


    庫斯勒再往辦公桌踹上一腳,拿起木板和文件,轉身揚長而去。伊莉涅似乎再也無法忍受方才一直用緊張和激動壓抑住的恐懼,她的啜泣聲和眼淚滴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庫斯勒可以在這時候回頭,乘機對她再下一城。


    但是,他不認為這個方法就能順利成功。


    已經那樣威脅過她還是不肯就範,庫斯勒不做他想,認為必然有某種與她關係甚深,可以讓她當作依靠的東西。而且這必然是除了單純想守護個人名譽和回憶,這種自然情感之外的東西。假如「大馬士革鋼的煉製方法並不存在」是句實話,那麽她的確可以態度丕變。


    但是,這麽一來,在她看到翡涅希絲翻譯出來的文章以及對英格斯等人在追尋大馬士革鋼時所表現出來的反應,就太令人費解。


    這其中,成了一幅奇妙的構圖。


    庫斯勒現在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一幅永遠都能繼續往上爬的錯覺畫。


    或者,就像是騙子表示自己隻會說謊這樣的詭辯。


    庫斯勒一邊思考一邊走到大街上,翡涅希絲就站在出入口旁。


    就像是被劈頭罵得狗血淋頭,然後上街罰站的小毛頭一樣,身子瑟縮。


    正因為早已料想到這絕不會是場好聲好氣的交涉,他讓她先在這裏等待,但是,看來翡涅希絲受到的詛咒又在這時候派上用場。他們之間的對話她都聽得一清二楚吧。


    隻是,倘若她動氣,想大喊:你最差勁了,庫斯勒也還有方法可以哄住她。


    翡涅希絲宛如是自己受到威脅,整個人委頓不堪。


    「我沒有揍她。」


    「……」


    「還有,我不是真心這麽做。隻是采取了強勢的做法。」


    他聳了聳肩如此解釋,但翡涅希絲依舊默不作聲。


    這名煉金術師果然是會做出拿嬰兒來活祭這種惡魔般舉動的人吧。


    隻不過,庫斯勒認為即使如此她依然能冷靜地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


    看到翡涅希絲後會產生這種想法,是因為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不過,做得有點太過火了。」


    「……」


    翡涅希絲稍微縮起下巴,回過頭去,似乎很擔心在牆壁另一邊的伊莉涅。


    「乘人之危是最差勁的做法。」


    「……」


    「特別是把對方最珍視的人當作人質……」


    與其說這是翡涅希絲的正義感,倒不如說她曾親身體會過吧。


    庫斯勒一手捂住額頭,輕輕地歎氣。


    「我不是真心想這麽做。隻是她性子太倔,我隻好下點猛藥。」


    上次這麽認真地為自己的行為辯駁,究竟是幾年前了。


    全新體驗到的不耐煩,庫斯勒邊受到這不可思議的心情折磨,「但是。」邊強行轉換話題。


    「她的反應很妙。」


    「……?」


    「你發現的文件就是我在找的東西,這點不會錯。」


    你發現的,強調這幾個字讓翡涅希絲感到如坐針氈。


    從現在的狀況看來,就算被稱讚她也無法開心地露出笑容。


    「但是伊莉涅擁有讓她依靠的某種東西,她才能將我的威脅置之不理。」


    「……說不定隻是因為她討厭你。」


    翡涅希絲輕聲的嘟噥,讓庫斯勒小小呻吟了一下。


    「如果是腦子有病的人確實有這個可能。但伊莉涅是個聰明人。」


    「……」


    「一定有些什麽。正因為有這個事實,她才能捱得過去。」


    翡涅希絲從兜帽下方靜靜仰望庫斯勒,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像抹大拉那樣的?」


    庫斯勒臉上的表情頓時消褪,不隻是由於翡涅希絲說出這個字的時候,像在默念剛記得的單字。


    還加上,她開始逐漸理解庫斯


    勒想表達的內容。


    臉上忐忑不安的神情,一方麵可能是被庫斯勒和伊莉涅的談話嚇得委頓不堪,但是,或許真正的原因是她剛剛大膽地說出那句話的關係吧。


    庫斯勒哼了一聲,望著熱鬧的大街。


    最後他還是低頭俯視翡涅希絲,回答她:


    「像抹大拉那樣的。」


    翡涅希絲臉上的表情立刻安心不少,慌張地往別處看去。


    大馬士革鋼究竟存在或不存在。到底知不知道它的煉製方法。


    庫斯勒不停動腦思索,歎了氣。


    「總之,我們先回工坊吧。」


    幸好,工坊裏還有第二副頭腦的威藍多在。


    瞧見翡涅希絲點頭附和,庫斯勒就邁開腳步朝工坊走去。


    回到工坊時,威藍多正在享用他遲來的午餐。


    但是,當他在椅子上舉起單腳時,就表示他正在進行某項作業。


    聽到庫斯勒他們回來卻頭也不抬的威藍多,正在專注地閱讀些什麽。而且,他還不時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在一旁的紙上做筆記。


    庫斯勒繞過去朝向他,想知道他正在看什麽,結果是一份主掌城市營運的議會實行課稅的清冊。


    「你往做什麽?」


    威藍多抬起頭,並非為了回應庫斯勒的問題,而是想用湯匙撈起和牛肉一起燉煮的豆子。


    他愚蠢地大大張開口,眼裏的焦點終於對上站在他跟前的庫斯勒。


    「這隻有我的份喔。」


    「別廢話!你在做什麽啊?調查別人的財產,打算挑人進行賄賂嗎?」


    威藍多正在看的這份厚重的課稅清冊,記載了對城市中持有一定以上資產的人所課的稅額。由於這裏采取平等稅率,所以事實上,它也可以算得上這座城市的財產目錄。


    自然,能夠避開議會嚴格稽查的耳目,秘密積撥偌大財富之輩或許大有人在,但這世上還有名為嫉妒的目光在進行監視。從出生直到死亡,永遠都和同樣幾張麵孔打交道,生活在這樣的城市中,沒有任何事可以隱瞞。


    「我在調查大馬士革鋼煉製方法的相關情報。」


    「……?」


    庫斯勒訝異地皺起眉頭,當他瞥見威藍多從清冊篩選出來所做的筆記時,咚!才感覺到有人重重往他的後腦勺敲上一記。


    「工匠們的出生地啊!」


    「我在搜集與大馬士革鋼相關的敘述時,猛然驚覺到。」


    威藍多一邊鼓著腮幫子咀嚼嘴裏的豆子,一邊解釋。


    「要是那工匠所提到的大馬士革鋼煉製方法是眾所皆知的內容,一定會有人依法加以生產,這裏也早就成為大馬士革鋼的最大產地。但事實卻不然,這就表示移民之際,該煉製方法被工匠當作是推銷本身能力的秘技,並未公開示人;又或者單純唯獨某地區的某人能擁有大馬士革鋼的可能性較高。然後,不論是知道煉製方法、還是持有大馬士革鋼,那家夥必定會在這座城市中獨占鼇頭,建立功績必得賞賜。而與他有裙帶關係的人則幸運地跟著雞犬升天。何況雖然單純隻提到煉製方法,關鍵問題卻不限於方法而已,還得講究能到手的原料品質。」


    「也就是說,如果要找出知曉大馬士革鋼情報的人,就得從地緣關係先找起啊?」


    庫斯勒認為能移民至此的工匠必然是利用了大馬士革鋼而取得移民權,因此他前往伊莉涅所在的工會盤問消息,然而威藍多則以完全相反的觀點撒網搜尋。


    庫斯勒頗具自信在他絞盡腦汁後終究也能想出這個方法,但是否能立即靈光一閃就未可知了。


    節省下的時間對苦短人生而言,可是貴重的財產。


    「那你有什麽發現嗎?」


    威藍多舉起書寫到一半的紙張回答庫斯勒的剛題。


    「大致來自五個地區。笫一名是克拉楚尼地方。」


    曾為首領的布魯納便是克拉楚尼出身,這個結果可以讓人讚同。


    但是威藍多想傳達的發現並非在此。


    「就算這裏是工會首領的出生地,有錢人的數量還真不是普通的多啊。」


    在地名旁邊標記的線條數目就代表來自該地的人數。


    歸納出來的幾乎皆為南方大地,偶有幾名是從東方或西南邊的島國而來。其中有一點很令人意外,傳聞中被認為是大馬士革鋼產地的沙漠地區,竟然毫無來者。


    「過去這裏曾是異教徒的城市。所以這地方不像是工匠們會心存向往,一同聚集起來悠哉安穩地建造出如今的規模。當時正值聖戰開打不久呐。異教徒激烈頑強的抵抗想必是此時此刻的我們無法想像得到。且別論那些騎士和傭兵,就連工匠鐵定也是招集一定人數後,人人抱著必死的覺悟來到這裏才對。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如果任意獨占財源,絕對無法順利在此立地生根。」


    「來自克拉楚尼地方的人士之所以能累積龐大財富,定有什麽明確的原因,這麽推論才符合常理啊……


    「嗯。不過,當地鑄造的劍原本就以劍身堅固、劍刃光滑銳利聞名喔。因為他們擁有特殊技術可以熔合不同性質的鐵啊。光憑這點,就可讓人明白當地人才會受到重視的原因。」


    「利用硼砂進行鍛接啊?」


    「硼砂在我們這裏可是無法取得的貴重原料,活用貴重原料所需要的技術也不是那麽容易上手。因為沒辦法練習啊。所以也很有可能他們真的極為重要。光是與材料相關的知識和高明技巧,就已然是非常貴重的財產囉。」


    「哼。」


    這麽一來,下一步該怎麽走才好呢,庫斯勒的腦子轉了轉。


    「但是,凡是沒有火存在的地方,絕不可能冒煙。從財產分配不均這點來看,就有足夠的理由去一一追查來自克拉楚尼地方的家夥。」


    「喔?聽你這麽說的意思,表示工會首領這一塊沒有斬獲啊?」


    「我下手很重,重到被旁邊這位小姐責罵,但還是不行。」


    翡涅希絲注意到庫斯勒用下頷指著自己,盡管感到困惑不明,總之她還是先神情凝重地縮回下頷,嘟起嘴,對此威藍多輕輕竊笑。


    「庫斯勒非人的特性值得信賴喔。如此看來,不使出真正的絕招,她絕不會鬆口啊。那是最後手段了。」


    翡涅希絲臉上露出異樣的困惑神色,這是因為威藍多一派輕鬆的口吻,與從他嘴巴說出來的內容太不搭軋的關係。


    「隻是,啊!原來如此……這下感覺不太妙。」


    「嗯?」


    庫斯勒拿出翡涅希絲翻譯出來的木板內容和其原稿文件。


    「伊莉涅看到這份文件所寫的內容時,心神不寧,但關於大馬士革鋼的煉製方法卻頑強地不肯坦白。難不成,是由於這城市的材料及技術都無法做出像他們故鄉那樣高品質的刀劍,前人就拿它魚目混珠冒充為大馬士革鋼?這點也不無可能。」


    「事到如今拉不下臉承認?」


    威藍多的搶白讓庫斯勒馬上有所察覺。


    「如果傳聞屬實,坦承一切才對自己有利。」


    畢竟,庫斯勒連挖掘墓穴都端出來威脅她了。


    「假使大馬士革鋼的傳聞是真的,執著表示沒這一回事,也必有其深意啊。」


    如此想來,大馬士革鋼的傳聞果然是真有其事?


    即使如此,庫斯勒的心裏還是抱著疑問。


    「但是,我還是不認為全盤托出對伊莉涅會產生任何不利的後果。要是過去真的能夠生產出傳說中的金屬,那她反倒應該為此感到驕傲才是啊?」


    與這種傳說中的金屬有所瓜葛竟然會侮蔑城中人士的名聲,這聽起來也未免太像荒誕不經的戲言


    。但是,她所言句句都屬實的話……


    「無法理解她為何要拒絕。」


    這點讓威藍多也扁起嘴苦思不已。


    「……也是啊。獨占大馬士革鋼的生產……什麽的就暫且不論。」


    「如此一來,就一定是有讓她不想說的理由。她有想要守護的某樣東西!」


    「嗯……」


    威藍多津津有味看著用沙漠地方的語言撰寫下的文件,接著望向翡涅希絲。


    「小烏魯,你認為呢?」


    「咦?」


    一直待在房間角落聽庫斯勒兩人的對話,顯得無所事事的翡涅希絲發出疑問的回應後,身體瑟縮了一下。


    然而,當她一明白威藍多詢問她的意見,用意並非為了捉弄她,便忐忑不安地開口:


    「煉製時采用了與惡魔有關的方法……之類……」


    「嗬。」


    威藍多透過鼻息笑了一聲,轉向庫斯勒。


    「非常自然直接的想法啊。不過,就連煉金術師的工坊,都鮮少耳聞這樣的事。雖然偶爾會有把聖人的遺骨丟進爐中之徒啊。」


    庫斯勒隻是聳聳肩膀對威藍多的視線不加以理會。


    「雖說如此,假使伊莉涅真有想要守護的東西,除了名聲之外應該再無其他了。」


    「……有點難以想像啊。」


    威籃多撓了撓頭,雙手抱在胸前喃喃道:


    「還是說,像工坊曆代傳承的秘密技術?這一塊到現在還是讓人摸不著頭緒啊。」


    「既然如此,果然還是一個一個進行徹查吧?雖然很費工夫。畢竟鎖鏈中最弱的一環是最好下手的地方啊!」


    庫斯勒的這句話似乎讓翡涅希絲回想起他和伊莉涅之間的對話,她目光悲感地凝視庫斯勒。


    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早就不知道丟到哪兒去的良心也會感到陣陣刺痛,這時開口的人卻是威藍多。


    「不過很可惜。」


    「啊?」


    「以尋找克拉楚尼地方出身的人這一點來說,卻可說是幸運吧,還知道當時情況的工頭,看來隻剩下一個人而已喔。名為塞納魯·索培特斯。從稅賦上的申告記錄來看,已年屆七十二歲,光是打個噴嚏都可能立即身亡的高齡。」


    用死亡去威脅人並無甚大礙,但如果真的翹辮子可就傷腦筋。他們並非搶奪後就理所當然殺死對方的傭兵。


    「有沒有親人?」


    「沒有。」


    庫斯勒的表情就像在嘴裏把苦蟲咬碎的樣子。


    「怎麽辦?庫斯勒雖然毫無人性,但對方可是一腳踏進棺材,無依無靠原為工匠的老人,到這把年紀還會怕冷酷殘忍的人嗎?」


    「如果他是個膽小怕事,死要命的老人就容易多了……」


    「不要抱持這種希望比較好。舊時代的家夥是另一種生物。這些人身上,就連市井賣魚的小販……都心懷抹大拉。」


    威藍多從口中吐出這個單字時,往往就是在描述最嚴重的事。


    「可惡!」


    庫斯勒咒了一聲。


    而且,毫無疑問地伊莉涅一定已經向那名索培特斯通風報信。說煉金術師正在對大馬士革鋼進行調查。威脅得趁人毫無防備時最具效果。倘若他們的造訪被事先得知,對方就會先做好對策。


    或許得想想其他辦法以攻其不備。


    庫斯勒的思緒走到這一步,冷不防地把視線往上抬。


    「怎麽啦?」


    威藍多發現後也跟著追上庫斯勒的目先所及之處。


    然後,在視線前方的翡涅希絲就像被兩名暴徒逼到走投無路的少女,向後一退縮緊脖子。


    「如果提到奧裏哈魯根之劍,守護的是身後的公主。」


    聽到庫斯勒的這句話,威藍多揚起半邊眉毛回頭看他。


    「那麽,頑固老人的身後呢?」


    「該是可愛的小孫女吧。」


    當然,也該嚐試正麵迎敵。對方說不定會幹脆地告訴他們,這可能性也絕不是零。


    自然,無法收到成效的話,寬慰、哄騙、懇求等等手段也無不可。


    不管怎樣,首先得直接與索培特斯見上一麵。


    庫斯勒用他習以為常的思考邏輯得出結論,利用翡涅希絲的方案其實也絕不是嘴上說說而已。沒有任何英雄能扳倒的巨人最後栽在少女手上,世界各地都流傳出這類奇聞軼事,是因為它真實存在。


    「……不過,還真沒想到這麽不適合你呐。」


    把沒見過的礦物丟進燃爐之前,煉金術師的做法是會先翻找有無相關文獻記錄。畢竟礦物有可能在碰到火的瞬間就突然爆炸,而且和某些物質混在一起後會產生毒性的狀況更是屢見不鮮。


    翻找過去的課稅清冊,調查索培特斯的課稅情形和財產有無不明動向;委托騎士團收集關於克拉楚尼地方的情報,還動員幫手去市議會徹查索培特斯的為人處事風格。


    其中,也另外雇人往裁縫店去準備一套裝束。


    一套隨處可見,城市女孩會穿的衣服。


    「耳朵就算了,發色太純白啦。如果是在宮廷裏麵或許不會那麽顯眼。」


    「真是鶴立雞群啊。」


    「那不是褒獎的說法嗎?」


    「我是打算褒獎啊。」


    當庫斯勒和威藍多這麽一對一答時,翡涅希絲正站在兩人跟前,忍辱負重地低下頭緊緊抓住裙擺。


    不過,翡涅希絲在某絲地方顯得太不自然的原因,不僅僅是威藍多提到的發色太白而已。秀麗的頭發、纖細的肩膀、楚楚可憐的姿態等等,無論哪一點都不是平凡無趣的日常生活所能夠維持住的樣貌。就算撇開身體任何一個部位不看,翡涅希絲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中還是顯得突兀。威藍多指出「如果處於宮廷之中就不會如此顯眼」的真正涵義在於此。


    「要讓你偽裝成城市女孩的計畫看來是泡湯了。果然還是以修女身分去吧。行將就木的老頭子生前能有修女來訪,如果他能順利上鉤就好辦啦……」


    「……」


    「怎麽了?」


    雖然庫斯勒開口探問,但事實上他老早就理解到翡涅希絲為何會露出這副受傷的表情。他先前曾對翡涅希絲交代過會找人準備一套城市女孩的衣服,到時候試穿看看,當時她的臉上有些期待。


    「哎,這表示你果然不適合以一般城市女孩的身分過活啊。」


    「嗚!」


    她現在的表情就像被人在傷口上撒鹽。


    威藍多聞言聳了聳肩,想必他預先猜出庫斯勒接下來要說的內容了。


    「所以,你的容身之處就隻有這裏了,放棄別的念頭吧!」


    翡涅希絲呆若木雞的模樣正如他想像,庫斯勒不禁失聲竊笑。


    翡涅希絲一察覺到自己被捉弄後便嘟起嘴,動作粗魯地解開束起長發的緞帶。


    「比……比起這些,請你們快點教我鐵的煉製啦!」


    「別發脾氣嘛!」


    「我沒有發脾氣!」


    在庫斯勒之後,就連威藍多也訝異地笑了出來。翡涅希絲更是氣惱,頭上那對獸耳抖啊抖地顫動不已。


    之所以要教翡涅希絲鐵的煉製,是因為倘若真的派翡涅希絲上場,她最好得有幾分與鐵相關的知識。當他人對自己的興趣表現出能夠理解的模樣時,人們總是會立刻變得很好說話。


    「我也同意別再玩,趕緊開始進行才好。煉鐵需要花很長的時間。」


    「不過,反正庫斯勒你打算靜待晚餐時刻的到來,不是嗎?」


    威藍多的這句話,讓還在生悶氣的翡涅希絲露出感興趣的臉。


    「因為那是老年人最容易感到孤獨的時間啊。瞄準最弱之處是狩獵的基本道理。」


    用最好的方法在最佳時機進攻以收最大效果。隻要是朝著已決定好的目標前進時,清楚自己該珍視什麽的人,不論是誰都會依循這個準則。


    然而,翡涅希絲無疑也在這點感受到庫斯勒不近人情的一麵。


    翡涅希絲一臉氣呼呼的模樣並無所謂,但若因此招她反感的話,就有些麻煩,所以庫斯勒多添了一句解釋。


    「我們必須要有這點程度的用心。十之八九,索培特斯不是顆軟柿子。」


    「……是……是這樣嗎?」


    「他是顆軟柿子的話,我們就不需動用到粗暴的手段,那樣也好啊。」


    「但是,不管怎樣他可是將大馬士革鋼的秘密嚴守至今的人啊,光憑這點就知道他絕非一般人。」


    「也是。在過去騎士團絕對也曾試圖揭開大馬士革鋼的奧秘。能夠守護到現在,可是不容小覷的成就。」


    他們絕不是在奉承。


    翡涅希絲似乎還有話想說,但可能是轉念一想,倘若自以為是地妄下判斷,說不定又會落入陷阱,於是她勉勉強強地閉口不做表示。


    「反正,為了輪到自己正式上場時也好,我希望小烏魯能把鐵的煉製徹頭徹尾地好好學一遍啊。」


    「咦?啊,好……好的。」


    翡涅希絲在回應威藍多的話時,莫名把腰杆挺直。


    庫斯勒見狀可一點都不開心,而威藍多又繼續說道:


    「這件事得由我們全員通力合作才行啊!」


    難得見到威藍多和顏悅色的模樣,翡涅希絲不斷眨巴雙眼。


    「要你扮成城市女孩也不是為了開玩笑喔。能辦得到的手段都盡可能去嚐試,這隻是秉持我們煉金術師的原則而已。總之,就是要合作啦。」


    「合……作?」


    「意思就是小烏魯是這間工坊的重要戰力。」


    能完成我們無法辦到的部分喔,威藍多之後還不忘補上這一句。


    威藍多所言雖然句句屬實,但庫斯勒比翡涅希絲還更吃驚。


    這種刻意表現出來的體貼算什麽?難不成他昨日白天裏針對取笑翡涅希絲的事做了反省?


    另一方麵,自己最軟弱的部分被人不經意地撩撥,翡涅希絲聽到這些話的瞬間就被擊潰。難以應付的情感讓她亂了陣腳。這時,威藍多的臉上浮現出虐待狂般的笑容,瞧見翡涅希絲把頭低下,目不轉睛地擰轉裙擺時,直笑得渾身亂顫。


    趕快抬起頭看看這家夥是什麽德性!庫斯勒雖然很想出口提醒她,但這時他的腦袋反而清醒了。即刻明白威藍多這麽做的理由。他不是在戲弄翡涅希絲取樂。


    假如大馬士革鋼的消息屬實,翡涅希絲果真成了從索培特斯身上聽取到情報的王牌,情況會怎樣呢?以威藍多的角度來看,確實會擔憂庫斯勒可能將翡涅希絲問出的情報占為已有。如果上頭直截了當地問起翡涅希絲是誰的人,那麽庫斯勒得到較好的報酬,將會是顯而易見的結果。


    為了這點可能性,他那一番話無關乎提振士氣,完全隻是想事先補強三人之間的關係。


    如果是威藍多,很有可能在思考完未來發展後做出這樣的舉動。


    若非如此,他沒有理由多嘴向翡涅希絲搭話,庫斯勒又想,如果今天他站在相反的立場上絕對也會做同樣的事。


    搭檔,這樣的字眼煉金術師才不會輕率地出口。


    不要相信對方!這句話無論何時何地都非常正確。


    「鐵的煉製雖然費事卻很愉快喔。就輕輕鬆鬆去學吧!」


    威藍多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側目瞥視庫靳勒。


    換好衣服從寢室走出來時,翡涅希絲疲累地歎了一口氣。她果然對城市女孩的裝束心存期待。把衣服整齊疊放在桌上,為了待會兒的煉製作業,她伸手就要將長發捆成一把時,抓起自己的白色發絲呆呆望著。


    「論漂亮是真的很漂亮啊……」


    庫斯勒邊琢磨他先前委托騎士團人員調查得來的情報,邊出聲安慰她,但翡涅希絲聞言便放開手上的頭發,一臉不悅地回答:


    「聽起來並不像是稱讚。」


    「以前曾有個不知恐懼為何物,對煉金術深感興趣的商會富翁。他經常說這樣的話……」


    「?」


    「『身上有一些錢絕不是壞事。但是擁有過多就會瞬間變成罪惡。好奇心不也亦然?』聽完後我才恍然大悟。煉金術本身絕不是壞事。透過煉金術開發出來的技術明明都對人們有所助益,也讓大夥兒的生活往好的方向進步。但是煉金術師還是被唾棄厭惡的原因,追根究柢在於他人無法理解煉金術師那種異於常人的好奇心。而美麗,也是其中一種啊。」


    庫斯勒的話誘得翡涅希絲的雙耳像是有蟲子停在上麵似的,抖啊抖地晃動不已。


    「再說了,想改變與生俱來的東西可是難上加難。不過,如果是你的心願,我可以找找有沒有能改變發色的藥物?」


    「……」


    翡涅希絲聽到這個建議後,又再度伸手抓取幾絲頭發,然後困頓地笑說:


    「你偶爾會表現得很溫柔,真是狡猾。」


    「這是威藍多教我的。」


    「教什麽呢?」


    「被徹底討厭之後再擺出誠意的話,對方就手到擒來了。」


    翡涅希絲眨巴著雙眼凝視庫斯勒,然後疑惑地笑了。


    「你揭穿秘密不要緊嗎?」


    「如果是貨幣,其反麵的反麵就是正麵,但套用在人身上可就不一樣了。」


    「……」


    「反麵的反麵也可能又是反麵。」


    「……真是非常有說服力啊。」


    庫斯勒點頭表示讚同,翡涅希絲便帶著夾雜了歎息的笑臉縮起脖子。


    「比起這個……」


    開口的不是庫斯勒,而是翡涅希絲。


    「我真的能對你們有所幫助嗎?」


    這時,翡涅希絲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


    就像把水灑在沙漠土一般,翡涅希絲臉上的笑容總是維持不久。


    「能。」


    「……」


    「隻不過,要看情況。」


    還以為這句話會讓她表現出失望,不過翡涅希絲反而如釋重負似的,把剛才屏息等待的那口氣吐了出來。


    「你是在害怕我們期待你一定會有用,結果卻是失敗的情況嗎?」


    庫斯勒壞心眼地一語道破她的心思,翡涅希絲輕輕應了聲「嗯」。


    「就算你失敗了,我們也不會大發雷霆。話雖這麽說,但並不表示我們對你無所期待。雖然我不像威藍多那麽誇張,但所謂同伴本該如此。」


    翡涅希絲的耳朵驚嚇地彈了起來,瞬間就見她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因為威藍多的多此一舉,害庫斯勒得重新好好連結和翡涅希絲之間的係絆。不過,這幾句算計好的話說給翡涅希絲聽之後,收到的效果實在太過理想,讓他心生一絲罪惡感。因為對象是翡涅希絲,所以他無法區別出這隻是單純的依賴心理或是抱有好感,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很坦率。


    「而且,當我們必須依賴他人時,一定會以失敗為前提想好後路。不會像你一樣,對每一件事都像要奉獻全部的自己一樣盲目陷入。我們會像那樣奉獻一切是——」


    「我……我明白了!」


    開口做出最起碼的反擊?比起這種解讀,似乎更有可能的原因是她再沉默下去就快要哭出來的緣故。


    庫斯勒不自覺笑了出來,回答她:「是喔。」


    「那麽,你就當作


    這隻是在向威藍多學習煉製的手法。畢竟我們也不清楚索培特斯會有多頑固啊。太過頑固,光是看到小女孩就會情緒激動的工匠也大有人在。」


    「……」


    「我是說真的。身邊無依無靠,要說這是他冥頑不靈最好的證據也不為過。隻是,如果實在想不出方法應付時,就得采取動之以情的手段啦。就做你能做的事吧,不要疏忽這點準備。」


    翡涅希絲保持認真專注的神情,帶有一些困惑地點了頭。


    「不過,我得真心地先交代一句。」


    庫斯勒擱下剛剛在閱讀的資料。


    「進行煉製時的威藍多是匹狼。被大吼大叫或受到拳打腳踢,你得視為理所當然喔。」


    「唔……」


    「到時候不會哭哭啼啼的吧?」


    「我才不會哭!」


    聽到庫斯勒的嘲弄,翡涅希絲繃緊耳朵擔保。


    提早用過簡單的晚餐後,「差不多了。」語畢,庫斯勒站起身子。


    樓下的工作室依然傳來水車轉動風箱以及敲擊礦石的聲音。目前為止都沒聽到怒吼聲,看來她應該學得挺順手。


    事實上,若是按部就班進行作業的這類工作,翡涅希絲可說是表現得非常優秀。


    不過,她那種對事物的沉迷淪陷程度實在危險,但隻要抓住她的脖子讓她適時懸崖勒馬,倒也不是什麽難解的問題。


    最困擾的是注意力散漫還有隨意做出判斷的部分吧。不知道會出什麽錯才讓他感到最可怕。因此盡管是庫斯勒也稍稍擔憂起威藍多的企圖。庫斯勒有他自己的目標,翡涅希絲在他心中,無疑是與奧裏哈魯根之劍不相上下的存在。


    如果要他兩者擇其一,他會選擇已經唾手可得的翡涅希絲。


    也就是說,如果將前往卡山和翡涅希絲放上天平兩端的話,依他的打算,會先選擇翡涅希絲,之後再思考前往卡山的手段。


    因此,他的不安在於威藍多會不會由於太想前往卡山,而犯下什麽無法挽回的錯事。又或者,威藍多刻意讓庫斯勒心生這種疑慮,好對庫斯勒造成一種牽製,到時候庫斯勒就無法利用翡涅希絲獲取隻對自己有利的情報。


    反麵的反麵還是反麵啊,庫斯勒獨自歎道。


    想太多也沒有意義。


    至少威藍多是個思路清晰的家夥,與自己夢想無關的事應該不會有興趣。


    光憑這項事實就足以安心了吧。


    庫斯勒做了一個深呼吸,把腦海中的雜念都排解掉。接下來要做的事,即使美化得再好聽一點都不是什麽令人愉快昀事。要在別人的晚餐時間進行突襲,就連庫斯勒都覺得心中有愧。


    但是,這種事和自己的目的一起擺上天平時,橫杆會往哪邊傾倒根本就是一目了然。既然如此,也隻能出手了。唯有這麽做,自己才有活著的意義。


    雖然應該派不上用場,但他還是確認了一下腰間的短劍,以表覺悟。


    準備結束後,庫斯勒就要離開工坊。


    然而,從門的另一端傳來的腳步聲讓他頓時駐足不前。


    如果是在平常他會先觀察情形。


    可是,庫斯勒如今已經站在門邊,所以他打算攻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


    這一刻,雙方都倒抽一口氣。


    當然,兩人吃驚的原因各為其他。


    對方的臉上還有煤炭沾過的痕跡,挽起袖子露出一對沒洗幹淨的手臂,就連一天工作下來顯得肮髒無比的鞋子也沒來得及換。麵紅耳赤,眼神有些呆滯,似乎全是要展現他剛從工作場所趕到這裏來。


    不過,庫斯勒隻是不動聲色回視英格斯,像要把他逼退似的從工坊走了出來。


    背轉向他鎖上大門鑰匙後,才總算回頭問道:


    「請問您有何貴幹啊?」


    這句話就像暗號一樣,英格斯明明哭喪著臉卻怒意高漲,用這樣一副奇異的神情宣泄他的怒吼:


    「我……我聽說你到工會去了!你不是還威脅了伊莉涅!那是,那是……為了那件事對吧?你把我抖出來了吧?」


    「……」


    庫斯勒冷冷端詳英格斯。


    英格斯在這陣沉默中似乎找到答案。


    「你……你說出來了……要……要我怎麽辦?你要我在工會裏如何立足!我拜托煉金術師的事被揭穿的話,身為工匠的我不就再也抬不起頭了!」


    雖然此處人煙罕見,但他居然在道路上暴跳如雷出口謾罵,大概已經失去理智了吧。


    泄漏他和伊莉涅會麵的人,是那個名叫狄金斯的小子吧。


    誰管你!庫斯勒仿佛看見什麽髒東西一樣鄙視英格斯,聳了聳肩。


    「我可沒跟你約定過不會告訴伊莉涅。」


    「什,什麽……」


    英格斯被反詰得說不出話來,他的臉轉眼間漲得通紅。大概是自認被侮辱了吧。


    即使這副德性,他還是算得上城鎮上名流之一,是擁有工坊的優秀工頭。但他從未離開城鎮,頭目資格必定也隻是繼承自德高望重的父親,是一名不識辛勞的坐享其成者。盡管如此,他擁有前往新天地的夢想,為了這個目的,可以抱著覺悟不知輕重地侵犯像沃爾森這種人物的夢想;不然就是能夠憑著超人一等的魯莽,未曾瞻前顧後便動身去拜托煉金術師。


    然而,眼前這名高聲謾罵的男子身上透露出的愚蠢糊塗是怎麽一回事?庫斯勒很想離他愈遠愈好。


    因為他已看得一清二楚。


    這家夥身上缺少的並非常人該有的智慧,也不是不惜一死的覺悟。


    而是節操。


    「你就隻為了這件事嗎?」


    「……唔……!」


    「我很忙。」


    他瞟視像隻綿羊般無助的英格斯一眼,逕自從他身旁邁步離去。


    日複一日從事體力勞動,渾身肌肉虯結賁起的工頭。要是他上前動手,也不知道持有短劍的庫斯勒是否就能得勝。兩人的力量差距英格斯應該也很清楚。


    但是,他沒有動。緊握雙拳,佇立不動地放任庫斯勒離去。


    並不是因為他明白自己一和煉金術師有所衝突,就真的無法在這座城市中立足的關係。


    而是讓煉金術師受傷的話,就得麵對他的靠山——騎士團。


    身家安全。體麵。名譽。秩序。


    庫斯勒在路上吐了一口唾沫。


    想要追逐自己的夢想,卻連這點東西都無法踩在地上的家夥,與他毫不相幹。


    庫斯勒頭也不回地走了。


    英格斯也沒有打算追上去的樣子。


    庫斯勒做了一個深呼吸,把自己投身於下工準備回家以及一天下來即將完成最後工作的人群中,在紛亂雜遝的黃昏城市裏與人摩肩擦踵。腦子裏再次確認透過騎士團的人所收集到的索培特斯大略的個人背景,


    賽納魯·索培特斯,現年七十二。妻子在他來到戈爾貝蒂之前便已亡故。與布魯納相同。該不會以當時的情況來看,前往新天地對擁有家室的人麵言是難如登天的冒險事業。而且,假設是在二十年前來到這座城市,年紀也已經五十有餘,沒有迎娶新妻子的原因或許是一頭栽進工作後就沒日沒夜地勞動,待他察覺時早已年屆高齡了。


    為人敦厚,這則報告讓庫斯勒感到有點意外。然而,他也曾經酩酊大醉在深夜裏被守衛逮捕過好幾次。總在經過告誡後就被釋放的結果看來,他的酒品應該也不會太糟。


    早已從工頭身分退休,能夠建立工坊的頭目資格也因為後繼無人而參加拍賣出售。拍賣得到的錢也多半都捐獻給市議會和工會,能被記載在課稅清冊上的財產多半都是


    出售頭目資格的所得。之後他也沒有因此加以幹涉城市或工會的營運,隻是悠哉地在原為工坊的家中過日子。


    和優秀的實績共同從第一線退隱,為人敦厚的城市中心人物。


    完美無瑕的記錄啊,庫斯勒歪嘴冷笑,這種如聖人一般的老人就算真的隱藏了某種秘密,有可能會對自己吐實嗎?他的氣勢略減。


    與英格斯那種窩囊廢不同,他可以聞到沉穩持重,意誌堅定的舊時代人物的氣息。


    道路狹窄,兩旁的建築物很是密集,可以看得出來往來的人們臉上都帶著拚命工作者特有的那股種清氣爽,這條貫穿工匠區的道路被喚為鐵鏽街。無論哪戶人家,外觀看起來都平凡質樸,每家每戶都飄出美味晚餐的香氣。


    胡亂闖入他人日常生活的勇氣。


    將之稱為勇氣,恐怕翡涅希絲又要發怒了,但是今後對方還有好幾頓飯可以吃,絕妙時機在一生中卻可能隻有這麽一次。


    沒有任何理由需要過意不去。


    「索培特斯先生。」


    敲了敲門,呼喊對方的名字。


    街上來來往往都是下工要回家的工匠,他們麵帶訝異地望了庫斯勒一眼,便加快腳步離去。


    庫斯勒再次敲門,正打算呼喊名字時,他感覺到門後有動靜了。


    「是哪位啊?」


    溫和的聲音合乎他所得到的情報。


    「我是騎士團的人。」


    稍微在措辭上表現得無禮,是由於伊莉涅肯定早已先通知他關於庫斯勒的惡行惡狀。與其一開始表現得行禮如儀之後卻加以恐嚇,倒不如先惡聲惡氣之後再殷勤有禮,他認為這麽做可以更強調誠意。


    「喔,找我這個退休的老糊塗蟲有什麽要事啊?」


    「總之你就先開個門吧。」


    庫斯勒刻意用浮躁不悅的聲音要求,老人索培特斯停頓了幾秒之後,「我知道了」,將門打開。


    站在門後的是宛如經年累月使用後逐漸磨損的鐵錘般的一名老人。


    是因為那童山濯濯,胡子斑白還有瘦小的身體給人的印象吧。


    身子並不高。


    但是,見到庫斯勒身上的打扮也毫不退縮。反而態度柔和得像是會露出笑臉迎接他。


    「哎呀,稀客稀客。」


    「我想你應該也有所耳聞了,我是煉金術師庫斯勒。」


    「……的確,我有聽說了,伊莉涅火冒三丈。」


    嘴裏這麽說,索培特斯還是維持柔和的神情。那神態簡直就像是在瞧孫女和孫子吵架的老人。


    「我可以進去嗎?」


    索培特斯猶如年輕人一樣,聳了聳他那對細瘦卻絕非柔弱,而是在長期使用之後變成如此理想形狀的肩膀,敞開大門側身讓在一旁。這時,一陣香味傳來。


    「正在用餐嗎?」


    「是,正準備要開始。」


    走進屋內,房間就像那商會的倉庫。


    隻不過擺放的全是各種工具或礦石。一眼望去亂無章法,瞧得出來這些東西已經永無再被使用的一天。退休之後就隻等著被送入墳墓,無依無靠的老人。在晚餐時間前來突襲看來是正確的做法。他肯定每天都很孤苦寂寥。


    「別耽誤了準備好的晚餐,冷掉了就不好吃了吧?我們就在餐桌上談吧?」


    「……時下的煉金術師真是溫柔體貼啊。」


    索培特斯回答得十分輕鬆愉快,或許不論是誰,隻要有人造訪就能讓他感到喜悅吧。他一邊扶著身旁經過的東西一邊往前走,可見他的腳力已經大不如前。


    庫斯勒觀察索培特斯的背影,冷不防地捫心自問。


    在他的人生中達成的目標為何?沒有留下遺憾嗎?覺得自己生在世上很有意義嗎?


    他也是其中一名追尋夢想的人,而且是人生就快要畫下句點的人,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庫斯勒對他產生興趣。


    隻是那無精打采的寒傖背影,讓他不好有所期待啊。


    庫斯勒還自己解釋應該是受房間昏暗的影響讓索培特斯看起來如此,當他被引領進裏麵的房間時赫然發現上當。


    「你來得正是時候!」


    「……」


    索培特斯輕快地回過頭,終於露出笑臉,對庫斯勒這麽說。


    「剛好我準備了兩人份的晚餐。要不要一起用餐?」


    小小的餐桌上已經備有兩份剛煮好的晚餐。


    他早就猜到煉金術師會特意挑晚餐時刻來訪。


    庫斯勒的臉因笑容而扭曲。


    這名老人,不能大意。


    「……真不愧是城裏的中堅人物啊!」


    「嗬嗬。哎,與煉金術師打交道,對伊莉涅來說這負擔是沉重了點啊。我已經許久沒看到她如此哭泣的臉龐了。」


    索培特斯迅速地坐上椅子,望著庫斯勒擺手邀請他坐到餐桌對麵的位子。這麽一來形勢就變成得照對方寫的劇本走,但庫斯勒反而顯得冷靜。


    周遭氛圍顯示出對方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庫斯勒原本確信隻要他以伊莉涅為人質就能夠輕易讓素培特斯一五一十地坦承。


    然而,正因如此,現今他反而改變想法打算心平氣和地跟對方談談。


    索培特斯擁有足以讓人尊重的特質。


    某種類似於煉金術師所追尋的東西。


    庫斯勒坐上位子,重新打量桌上的料理。


    「不愧是能在課稅清冊上留下姓名的工匠,吃得起鵪鶉料理啊。」


    「因為你能將伊莉涅弄哭,又是久違的客人,所以我也豁出去了。」


    他一邊說一邊捧起小酒甕,在庫斯勒的杯中注入葡萄酒。


    透明不見混濁的頂級葡萄酒。


    「那麽。」


    索培特斯看似心滿意足地說道。


    「感謝神,讓我們開動吧!」


    還以為晚餐是拜托附近的旅店幫忙料理調製出來的菜肴,但據說其實是索培特斯自己上市集備料,親手調製而成。桌上擺著河魚和根莖菜類熬煮出來的燉物,再加上以青


    蔥和香草烤出的鵪鶉肉。索培特斯用餐刀劃開鵪鶉肉時的手法俐落無比,更甚者還有一口能把肉撕咬開、軟骨嚼碎的好牙齒。看來邊走邊扶東西什麽的,都隻是他的演技。


    愈來愈覺得這人不好擺平,庫斯勒邊想邊毫不客氣地大啖高價的鵪鶉肉。


    「看來你很會吃啊!」


    食物已經被吞了大半,晚餐算是告一段落了。


    索培特斯開心地說道,然後喝下一口葡萄酒。


    「然而,卻不見貪婪。」


    「……」


    庫斯勒重新瞧了一眼桌上的餐盤,聳了聳肩。


    他明明已經簡單用過餐,卻因為太過美味而忘我得吃了起來。


    「以工匠的標準來衡量或許如此吧。」


    「直到目前你都還沒提到那件事。」


    他看起來就像在笑,或許他天生就是這種臉吧。


    不,事實上他真的在笑吧。


    在庫斯勒眼前的是活在比如今還要嚴苛的時代,隻憑一把工具就參與了城市建設的工匠。


    「我是個單身漢,難得吃到一頓這麽美味的料理。」


    「享樂主義的人又怎麽會去當煉金術師呢?」


    雖然他的麵目和善,但說的話卻像錐子般銳利。


    退休前的他鐵定深受到徒弟們的敬畏。


    庫斯勒把最後一口鵪鶉肉塞進嘴裏,與葡萄酒一同吞下肚,籲了一口氣。


    「我得為弄哭伊莉涅的事道歉。」


    「她雖年輕但是個堅強的女孩啊。一看就知道是被懂得如


    何傷害人心的人給擊垮。」


    「不巧,我卻是不懂人心的『利息(庫斯勒)』。」


    「但至少你十分清楚自己是怎樣的存在。現今世道上,光靠這一點就能成為厲害的武器。」


    索培特斯邊說邊把庫斯勒杯中的葡萄酒斟滿。


    「比方說關於移民的騷動。」


    騷動,他用了這樣的字眼。


    用字遣詞代表說話者看待事物的方式。


    庫斯勒喝著葡萄酒直言:


    「我想被選為進入卡山的第一批墾殖者。」


    「卡山……原來如此,卡山啊。順道一提,我方的英格斯有可能被選上嗎?」


    他提問時,雙眼焦點落在杯中的葡萄酒。


    「……哈!」


    庫斯勒隻是聳聳肩。


    他並沒有打算要借英格斯等人一臂之力。從他帶來大馬士革鋼的消息這件事實來看,可以說庫斯勒的確欠他一個人情,但是把欠人情和施恩放在同一個天平上衡量是商人與城中居民才會做的事。在煉金術師的天平上,沒有這兩者的空間。


    要他施恩予人,還得端看是否對自己有利。


    庫斯勒又喝了一口酒,索培特斯哈哈大笑。


    「真是不近人情啊。」


    趁著索培特斯還在大笑,庫斯勒雙肘撐在桌上,挺身接近他。


    「那麽,關於大馬士革鋼一事,你知道些什麽?」


    「什麽都不知道。」


    索培特斯的視線並沒有往上抬。


    這並非因為他感到害怕,看起來反倒像是為了某種原因而自得其樂。


    「伊莉涅也是這樣。你們兩位肯定知道一些大馬士革鋼相關的情報。卻頑固地三緘其口。一定有某個理由讓你們情願不要吐實。那到底是什麽呢?」


    難道真的是用了某種不能為世人所知的魔法嗎?


    而且,如今不再生產大馬士革鋼的原因也尚未得知。倘若他們能夠隨心所欲地生產大馬士革鋼的話,這座城裏的鐵匠工會早已沒有必要向騎士團卑躬屈膝至今。然而,現況卻全然不是如此,這是否表示過去僅僅隻是把某個地區湊巧傳承下來的大馬士革金屬塊進貢上去而已。


    索培特斯隻是一味盯著葡萄酒。


    當他終於抬起頭時,已經過了良久。


    「這世上知道方法的隻有兩個人。」


    他緊盯庫斯勒的眼睛,清清楚楚坦承:


    「就是我和伊莉涅。」


    庫斯勒拚命與心中的訝異以及對方強力的視線抗衡,以免被就此吞沒。


    「能夠停止這種拖拖拉拉的鋪陳說法嗎?隻須我威脅要把伊莉涅全身脫光丟進傭兵投宿的旅店,你一定就會全都招了,不是嗎?」


    索培特斯眯起雙眼。


    隻有臉上還是掛著笑意。


    「『利息(庫斯勒)』這名字似乎是浪得虛名呢!」


    「是因為我對你懷抱敬意。」


    索培特斯笑了,但那是偽裝出來的笑臉。


    「你真會說笑。」


    「在你身上我可以感覺到和一般工匠不同的東西,是某種和我們相似的特質。」


    索培特斯依舊掛著虛假的微笑,緩緩別開臉。


    「老糊塗蟲身上沒別的就隻留下過去的記憶,我想你是指……夢想吧。」


    然後,歎了口氣的索培特斯輕聲喃喃道:


    「無法立即向你坦承,是因為我們的夢想實現了,但伊莉涅卻不同。」


    伊莉涅的……夢想?


    庫斯勒感到有些意外地對索培特斯表示:


    「伊莉涅曾說過,擁有夢想的家夥無法成為一名好工匠。」


    「!」


    此時,索培特斯第一次在臉上出現驚慌的表情。


    就隻有出現一瞬間,也因為如此才讓庫斯勒留下強烈的印象,明顯接收到那是某種掩飾不住的情感。


    「伊莉涅說過這種話?」


    「我很驚訝竟然會讓你如此吃驚。這難道不就隻是意味著她理解這座城市的秩序為何物而已嗎?」


    庫斯勒如此反問後,索培特斯的表情就像是嘴裏含了很苦的東西一樣。


    他在此時舉杯飲下葡萄酒也絕非湊巧。


    「那……那個傻丫頭……」


    接著,從嘴裏泄出的字句確實像一名頑固工頭會說的話。


    「不,傻的人是羅伯特。那蠢貨沒有將重要的事說出口就撒手人衰,事情才會變成這樣!把相信對方與過度評價搞混的大蠢貨!」


    他的音量絕不算大,脫口而出卻是極為尖銳的口吻。但是這樣的措辭似乎才比較符合索培特斯的本性。


    庫斯勒目不轉睛端詳索培特斯。不放過他任何表情變化,專心到自己都忘了呼吸。


    「但是……事情要不是發展成這樣,我大概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這麽蒙主寵召了……能為城市帶來變化的人,不管時空如何流轉,都還是外地人啊!」


    人際關係狹窄封閉的城鎮中,自然存在著隻憑當地人無法徹底解決的問題。


    索培特斯的視線試圖將庫斯勒看透。


    他的眼中閃爍著唯有經曆過重重難關的人才擁有的黯淡銀光。


    「我有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假如你真的發現了你說的大馬士革鋼的做法,而被選為第一批墾殖的人,我要你帶著伊莉涅一起離開這座城市。」


    這下就連庫斯勒也沒辦法繼續保持麵無表情了。


    伊莉涅坐上那把首領座椅時,一點也沒有勝任愉快的樣子。


    但是,即使如此,向庫斯勒提出這種要求也太過匪夷所思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剛剛說過那丫頭懷有夢想吧。」


    索培特斯的深色眼眸注視著庫斯勒。


    庫斯勒像在對一個蠢蛋解釋你是個蠢蛋一樣,皺眉說道:


    「不是這個意思。你明白剛剛的話代表什麽意思嗎?我們為了得到能夠被獲選為卡山墾殖者的技術而四處奔走。而你們把答案藏了起來。但是,卻說如果我們發現那項技術,就請把伊莉涅帶走?你這說法簡直就像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再說,真想那麽做的話,你們就自己煉製出大馬士革鋼然後向騎士團推銷不就行了。」


    索培特斯不動聲色聽完庫斯勒的主張,隻有那兩道白色的眉毛挑了挑,輕微地遠比它們被微風吹拂時還要難以察覺。


    「就像人們會對工具產生留戀一般。」


    「啊?」


    「技術中也蘊藏了感情。」


    把視線移開的索培特斯露出眺望遙遠彼方的眼神,深深吸了一口氣。


    與歎息一並呼出的話長久以來應該一直蟄伏在他心底深處。


    「隻要結果相同,不管過程如何都無妨,我還沒老朽到忘記這個道理。尋求結果的過程中充滿許多故事。如果要問活在世上有什麽意義,難道不就是在於這個過程嗎?」


    難道不是嗎?對於這個問題,庫斯勒在想出反駁之前率先回想起的是探求湯瑪斯·布朗科特冶煉過程時發生的種種。


    確定目標,死命朝它邁進時一定會有故事展開。


    更重要的,他自己對翡涅希絲最大的要求是什麽,隻要回想一下就知道。


    牢牢地看準目標。


    換句話說,就是走上自己真正期望的道路。


    「這不是輕輕鬆鬆就能教懂別人的事,也不是隻需坐享其成的東西。不過,與此同時我也認為應該讓伊莉涅開始展開一段新的故事才對。那丫頭被羅伯特那蠢貨害得隻能囚禁在過去。伊莉涅的責任感太強。有時看似簡


    單的心願也能輕易地在對方的脖子綁上鐵鏈,羅伯特那蠢貨就是沒看清這一點。」


    索培特斯語畢,沮喪地歎了一口氣。


    果然,那是一樁非關愛情亦非金錢目的的婚姻。伊莉涅迷戀上羅伯特·布魯納的本事。這對一名工匠而言,該是最大的榮幸。


    因此,伊莉涅才會受到托付吧——守護身為工匠的名譽以及由羅伯特和索培特斯等人建立起的一切——羅伯特的「小小」心願。


    「但是,如你所見我已經垂垂老矣,根本就沒有辦法展現點鉛成金的魔法。」


    「……煉金術師並非是點鉛成金。」


    「但是,從鉛裏麵提煉出金是可以辦得到的吧。而且我是要把伊莉涅托付給你,要是連這點程度都辦不到,我可就困擾了。」


    在遠比今日還要兵荒馬亂的時代,憑著一把工具打造出這座城鎮的中心人物之一。


    就像庫斯勒一直以來對翡涅希絲所做的那樣,他用蠻不講理的說辭將庫斯勒的話就此堵住,


    「而且,就算你們能自行找出大馬士革鋼的秘密,能不能取得該金屬卻還是個未知數呢!」


    「什麽意思?」


    「那種金屬本身就具有這種特性。並非隻要煉製就能取得的金屬。想要製造出來還需要特別的知識和技術。我雖然知道方法,但體力上已經力不從心了。所以事實上,你們最後還是得借助伊莉涅。」


    索培特斯看著庫斯勒。


    深沉的瞳孔中,似乎連靈魂的顏色都能看見。


    「你要好好打動伊莉涅,然後,將這丫頭從這座城裏帶走。」


    這項請求還真是獨特。


    但是,他沒有立刻回絕的原因並不在於這項請托攸關乎他們是否能進入卡山墾殖。


    而是在於索培特斯所表達的內容撼動了對於煉金術師而言可說是重要核心的部分。


    「我擔心一件事。」


    「是什麽?」


    「要是伊莉涅不為所動?」


    「這點絕不可能。」


    「你怎麽知道。還是說要由你說服她?」


    索培特斯露出年輕有朝氣的笑容回應這個問題。


    「那丫頭對高超的本領極為著迷啊。」


    「……」


    「她是打從心底熱愛金屬。」


    這句話好像在別處也聽過?老奸巨猾的退休工匠眼底蘊藏笑意。


    「所以進入卡山墾殖一事,那丫頭本身一定也很渴望,也肯定心知肚明大馬士革鋼是實現願望的最佳手段。剩下的就隻看過程該怎麽折衝才能走到這一步了。而且,那項技術原本就屬於此類……」


    聽著索培特斯的話,庫斯勒不得不插上一句:


    「我不是指引迷途羔羊的聖職者。」


    「隻要把神改成夢想,把聖典換成技術文件不就一樣了。況且,煉金術師是為了什麽而賭上性命呢?」


    庫斯勒無話可回。或許是因為索培特斯遠比庫斯勒還更像一名煉金術師。


    「拜托囉。」


    索培特斯臉上還是掛著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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