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部隊同行後,庫斯勒察覺到幾點。先遣隊即使在部隊之中也是布署於前方位置,緊隨著斥候和傳令官等領路人員進入城市,是真正做好戰鬥準備的一群人。


    因此,戰鬥人員居多當然是預料之中的事,不過他們似乎不全是騎士團的人。離開城市的一路上,起初他們還爭相炫耀在戈爾貝蒂城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爭風吃醋事跡,不多久似乎都對這話題感到膩了,有幾個人轉而向庫斯勒攀談後,他才知道這個事實。


    他們說,這些人多數都是傭兵,並非騎士團的正式成員。不過,大部分部是追隨趕赴戰地的大公而來的人,所以彼此幾乎都是熟麵孔。但又說,盡管如此,誰知道他們之間某天可能會為了一些事情就彼此敵對。所以等進了卡山,他們就要設法弄到城市衛兵的職位,從此告別外麵的世界等等。這群人就與他漫談起這些事。


    他們之所以會如此爽朗地跟煉金術師搭訕,一方麵自然是很有膽識,另一方麵似乎是見識到戈爾貝蒂城裏的表演後,就盤算著和庫斯勒他們拉攏交情的話,或許能夠沾點光。


    就他們所說,這戰爭拖拖拉拉地也差不多要到尾聲,該找個可以安定落腳的地方。甚至有人毛遂自薦想到煉金術師的工坊裏當個保鏢。


    索培特斯曾說移民集團就和追尋寶物的綠林賊寇相同。


    的確,他們人人都在想方設法把新地位相更好的生活弄到手。


    特別是傭兵這個職業,他們的酬庸形式是由傭兵隊長根據部下的人數和實績從大公那裏得到酬勞,然後再分配下去。這輛載貨馬車裏裝的行李是這些家夥的東西,那輛載貨馬車裏的是那些人的東西,一車一車似乎都分得很清楚。


    用餐的時候也是同一派的人聚在一塊,一同分享食材,這種做法下,哪一派的吃得寒酸,哪一派的較為豪華,一眼就能清楚比較出差異。


    除了舞刀弄劍之外,對其他事情不太感興趣的傭兵之間就已經這樣,可以預期得到那些因為立場有著些許不同,導致後來出現巨大分別的工匠或商人集團中,肯定更是殺機四伏。


    這就是為了新天地卡山的爭奪殺掠。


    庫斯勒吃著半溫不熱的麥粥,腦裏一直在思索這些事。


    第一天和第二天都沒有什麽事,部隊持續前進,隻有寒冷在眼前明顯地逐漸變得嚴峻。到了第三天,一早就開始雪花紛飛。風也跟著刮,寒冷的緣故,就連爽朗的傭兵們都將外套拉高到嘴上,開口的次數少了許多。


    隻有馬的嘶鳴,車輪轉動的聲音。以及偶爾幾句,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不過,隻要把遵照翡涅希絲的話而買來的成堆毛毯都裹住身體,然後躺在載貨台上,就不會在意天寒地凍,四周單調的安靜也正適合埋頭看書。


    而且,待在城市或是工坊時,都很少抬頭仰望天空。


    現在就算天空是鉛灰色,但躺著仰望還是自有其開放感。


    這趟旅程要費時兩到三周。據翡涅希絲的預估,說不定會延到一個月到一個半月。


    並不壞。


    庫斯勒心裏升起這個念頭。


    白天,威藍多興致勃勃地研究來自世界各地的傭兵們擁有的裝備是何種材質,與伊莉涅一起拜托傭兵讓他們翻看行李。翡涅希絲總是和伊莉涅形影不離,自然也加入他們的行列。庫斯勒主要都是獨自一人留在載貨台上看書,不然就是向傭兵們收集情報,問他們有沒有聽過像奧裏啥魯根這一類不可思議金屬的傳說。


    他們在途中經過了幾個村落,也遇到過如翡涅希絲所說空無一人已經荒廢的村子。村民似乎已經離開很久了,整座村子仿佛就這麽融入冷冷清清的冬季景色,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建築物都沒有被燒毀,所以應該不是受到綠林大盜的襲擊,大概是莊稼持續歉收或是其他原因才讓全部村民一舉逃入大城市去吧。


    一天一天就這樣地過了,到了第五天,用過晚餐後,一名傭兵向庫斯勒傳話:


    「先生,傳令官在找你。」


    天黑之後不方便閱讀,所以庫斯勒原本正一邊飲酒一邊聽著混熟的傭兵們敘述來自各地的奇聞軼事。聽到傳喚,他就站起身向紮營地的中心走去。


    傳令官艾魯森就歇在一個撐起帳幕的簡易居所中。


    守在入口處的士兵看見庫斯勒便側身站到一旁,掀起帷幕。


    「您有事傳喚我嗎?」


    「你來啦。」


    艾魯森看著庫斯勒說道。帳篷之中出人意料地暖和。


    組裝式的桌子上擺了酒和一些菜肴,還有一張攤開的地圖。


    在他身旁的還有兩名看似動作矯捷的輕裝男子以及那位青年副官。


    「軍旅生活過得如何?」


    「托您的福,沒有什麽不便之處。」


    艾魯森點點頭,擺手示意讓他坐下。


    「雖然現在才提有點晚,不過你在戈爾貝蒂的那場表演真是讓人歎為觀止啊!」


    「您過獎了。」


    庫斯勒矯揉做作地回答,艾魯森輕笑一聲後就躺倒在椅背上。


    「不過,這也證實了我慧眼識英雄,還記得我曾經拜托你的事吧?」


    「您是指……流浪之民?」


    聽庫斯勒的語氣讓人覺得仿佛他已許久未曾想起這件事,事實上他在路上一直閱讀的書就是關於如何采集金礦。他早就打算好如果流浪之民就是金礦探勘人員,他絕不會漏掉任何蛛絲馬跡。


    「沒錯。還有,後天我們的部隊即將抵達一個較大的城鎮。那是個異教徒都已經做鳥獸散,毫無抵抗意思的安全城鎮。我們將在那裏休息一下,然後朝卡山前進。因為前去卡山的途中,我們必須翻越山脈,因此得將一些行李移到船上去,改用海路搬運。」


    「……有什麽地方是我可以派得上用場的呢?」


    「有。你從明天起就改走別條路。」


    「別條路?」


    庫斯勒反問後,艾魯森便伸出手指點在桌上的地圖上,再朝庫斯勒的方向彈過去。於是庫斯勒拿起那張地圖瀏覽起來。


    「接下來,山脈是從東邊拔地而起,朝向西邊的海岸緩去。我們將取道靠近海的那一側,你就走靠近內陸那一側。」


    「流浪之民在那裏?」


    「沒錯,當你偵查完畢後,就到我們部隊行軍的下一個城市會合。」


    原來如此,庫斯勒立時理解了。


    「我明白了。隻是我並非習慣旅途奔波的人。」


    「這是自然,所以我要你和他們同行。」


    站在艾魯森身旁待命的兩名輕裝男子默默地向庫斯勃行了禮。


    「這兩人是專門監視他們的偵查者。根據報告,目前並沒有看到什麽異常的舉動。」


    對吧?艾魯森用視線詢問那兩名男子。


    於是,他們回答道:


    「他們遵從在克拉榭伯爵的領地裏可進行狩獵的特權狀,靠獵食鹿或兔子維生。冬季期間他們可以在領地裏自由通行,大概一個禮拜一次輾轉於領地內的各個燒炭小屋。」


    「好像有點可疑又不太可疑的樣子呐。」


    「這是一份隻要起了疑心就會沒完沒了地浮出一堆疑點的工作。而且,到處都在做雙眼不夠銳利就不會察覺的勾當。」


    「您是要我成為您的眼睛嗎?」


    庫斯勒幹脆地看著那邊同時這麽說,艾魯森輕笑著回答:


    「沒錯。如果你成了一對出色的眼睛,讓我看到一線曙光,我的雙手也會很自由吧。」


    言下之意就是——倘若能得到成果,他就會支付報酬。


    「大公閣下也對你們青睞有加喔。」


    「我明白了。」


    庫斯勒領命後,突然注意到一點。


    「有一點……」


    「嗯?」


    「前往克拉榭伯爵領地的隻有我一個人嗎?」


    「沒錯。我可不能讓『技術高超』的兩名煉金術師都往山裏麵去吧?誰知道在山中會發生什麽事。」


    就算有一個人迷路,曝屍於荒郊野外,至少還有一個在。庫斯勒一瞬間意識到自己該不會是被小看的一方,不過又換了個想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是,搜索金山的可能性就算隻有萬分之一也不容錯過啊。所以我想讓你帶上之前的那個。」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庫斯勒領會他的意思。


    「她的聽力似乎很好,但是不是連嗅覺都很驚人,可就不清楚羅。」


    「我又不是要讓豬去尋找蘑菇。同為流浪之民的話,總有些微妙的相通之處吧。反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謹遵吩咐。」


    庫斯勒告辭艾魯森的帳篷,被一陣突然迎麵而來的冷風吹得直發抖。就算是那麽簡陋的帳幕,似乎也很有禦寒效果。


    庫斯勒縮起脖子走向自己的臥鋪時,中途看到威藍多和伊莉涅活像一對工匠夫婦般檢視著甲胄,他便靠了過去。


    「有什麽有趣的發現嗎?」


    「學到不少東西呢。」


    「我還真想現在就挖個坑砌個爐,東弄西搞一番。」


    周圍的傭兵們對這兩個怪人隻是萬般無奈,緊跟在一旁的翡涅希絲似乎也是一樣。一開始好像還很熱心地聆聽他們說的話,現在她已經不再對兩人的交談湊熱鬧,憑藉著篝火翻閱一本又大又厚的書。


    庫斯勒靠近時,她曾瞥了他一眼,然後就馬上轉向別處。


    「怎麽了啊?你好像被傳令官叫過去了?」


    目光果然敏銳,庫斯勒邊在心中佩服邊回答:


    「他要我明天起走另一條路。」


    「喔。」


    「說不定是通往抹大拉的捷徑。」


    庫斯勒刻意加了這句話,威藍多微微一笑。


    「盡可能小心你的腳下啊。」


    「在戈爾貝蒂被絆倒的家夥,說出來的話很有說服力啊。」


    威藍多笑著把拿在手上的頭盔小心翼翼地放進箱子中。


    「那麽,隻傳喚庫斯勒的意思是表示隻要你一個人去嗎?」


    「不是。喂!你也要一起去喔。」


    庫斯勒向翡涅希絲喊了一聲。


    翡涅希絲有些吃驚地看了庫斯勒一眼,就馬上繃著臉又重新看起書來。


    「這個樣子沒問題嗎?」


    「又不是要我們牽著手去。」


    威藍多聳了聳肩,庫斯勒補了一句「事情就是這樣」,在走離開載貨馬車時,他向翡涅希絲脫:


    「有想帶去的東西,就事先收拾一下。」


    原本還想半開玩笑地對她說,比如像葡萄幹之類,不過轉念一想,太過於激怒她對自己也沒好處。而且,要是這番嘲弄又被無視,自己也很沒麵子。


    目前翡涅希絲連瞧都不瞧庫斯勒一眼。


    真是頑固的家夥,庫斯勒內心愕然地走回自己的臥鋪。


    翌日,庫斯勒和翡涅希絲換乘在艾魯森的帳棚內見過的偵查者所準備的馬車,與一行人分道揚鑣。進入深山裏頭就會出現積雪,所以他們盡可能多帶了些禦寒衣物。


    事實證明,這個預測很正確。隨著山路往上走,氣溫也逐漸下降。除了酒以外的東西仿佛都會輕易凍結。


    由於偵查者表示庫斯勒和翡涅希絲沒有必要步行,他們乖乖地待在載貨台上閱讀書物,不過翡涅希絲完美地坐在庫斯勒的對角線上,而且還是坐鎮在距離最遠的位置。


    庫斯勒很想問她一句:是什麽時候學的幾何學?不過,翡涅希絲那明顯的態度反而讓庫斯勒覺得非常小孩子氣,令他不禁期待這樣的情況不知會持續到什麽時候?


    「那些……流浪之民啊。到底是怎樣的一群人呢?」


    與先前部隊分開的第一晚,庫斯勒向偵查者如此詢問道。


    庫斯勒將這趟旅程的行進全都交托在這兩位偵查者手上。不跟他們閑聊幾句,建立起該有的關係,一旦發生什麽事時,說不定會大禍臨頭,他的攀談其實還有這層深意。


    雖然他不是翡涅希絲,不過他能夠讓曾經一起交談,同席用餐的人,多少產生點同伴意識。庫斯勒本身雖然絲毫不打算被人煩擾,但關於利用別人這檔事,他可是一點也不會猶豫不決。


    「是常見類型的一群人。居無定所,靠著打獵和采集各種東西湊足生活上的必需品,偶爾還會下去城裏換些貨幣。不過,聽說在寒冬時節,婦女小孩都會待在南邊的某塊地,在山上遊蕩的就隻有男人。」


    隻有男人——這一點讓低著頭,動作局促地啜著粥的翡涅希絲顯得有些緊張。不過,大夥兒圍著火堆,他和她略隔了點距離,再加上她又把兜帽拉得比眼睛還低,讓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那可能隻是火光搖曳生影所造成的錯覺。


    「關於那些人是傭兵喬裝的傳聞呢?」


    「這點也還不能否定……不過那也可以說是四處顛沛流離的人會遇上的宿命吧。如果收到這類要求,獵人也是會去『獵人』。」


    「說的也是。」


    雖說如此,他們從事這份工作似乎已經有很長一段日子了。觀察對象的集團是不是仰賴戰鬥維生,總該看出點端倪了吧。


    「要說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大概就隻有服裝吧。」


    「服裝?」


    「他們都披著羊皮。」


    「咦?還真有異教徒的色彩啊。」


    「……聽說你們在城裏的所作所為也是很不容忽視啊。」


    其中一人要笑不笑地反問,庫斯勒隻是聳聳肩回答說:


    「煉金術師總是很容易被人誤解,還真困擾啊。」


    「哈哈。希望是這樣。」


    看來這些家夥還不壞。


    「可是,那或許也隻是某個當地文化的服飾。羊皮看起來也很保暖喔,打獵時還可以瞞過野獸的眼睛。現在我們吃的這一鍋,其實也是他們分給我們的食物。」


    其中一名偵查者邊用勺子舀起鍋裏煮得爛熟的鹿肉邊這麽說。翡涅希絲拒絕吃肉,偵查者們也很能理解,並沒有強迫她。


    「我們監視著流浪之民的行動,發現他們射箭的技術不太精準。披著羊皮說不定也隻是為了接近獵物而用的欺敵戰術吧。」


    這麽聽來似乎也有可能。


    然而,披著羊皮遊蕩在雪山中的流浪之民。以及纏繞在他們身上,那正在追尋傳說中的黃金之羊的流言蜚語。


    就現在聽到的情報做個總結,說不定隻是那一身狩獵用的奇特裝扮所招致的詭譎臆測罷了。


    「你們一直在閱讀的書都是關於黃金的內容吧。有沒有什麽線索呢?」


    「目前為止還沒有。但是如果能立下功勞,好像能得到不少回報呢,所以我這邊也會拚命努力。」


    「我們也很期待能分一杯羹。」


    偵查者說完後,就微微舉杯敬了庫斯勒。


    庫斯勒喝著有點難入喉的酒,邊窺視翡涅希絲的模樣。


    自己雖然還沒有找到線索,但翡涅希絲呢?


    在威藍多的那件事裏,她找出了一幅古代神話的插畫,還想出了讓人不敢領教的計畫,因此她應該對傳說有相當深入的調查。


    按照翡涅希絲的個性,如果她有什麽發現,應該會表現在她的態度神色上。


    雖然庫斯勒有想到這點,但不知道是受到搖曳的火光影響,或是因為她潛身隱藏於附有


    兜帽的外套中,完全無法窺探出她的神情。


    「看來今晚也會下雪啊。」


    偵查者喃喃說道,庫斯勒不禁打了個寒顫。


    用完餐後天色也完全暗了,庫斯勒二話不說趕緊窩進成堆的毛毯中。雖然靠這樣可以勉強驅寒,但習慣了工坊中養尊處優的生活,這種天氣果然很難捱。還真想要再來點什麽啊,迷迷糊糊之中浮現在庫斯勒腦海裏的是翡涅希絲。他回想起當他抱起熟睡的翡涅希絲時,懷中的身軀的確相當溫暖。再配上那柔軟的觸感,想來倒也挺像灌滿熱水的皮囊所做成的保暖工具。


    庫斯勒還接著想起她剛來到工坊時,明明已經叫她睡在床上,她卻窩在地板上顫抖個不停,為了幫這樣的她取暖,自己也跟著鑽進毛毯裏的事。庫斯勒現在連腦袋都埋進廉價的毛毯中,動物的異臭或發黴的氣味時不時地刺激他的鼻腔。相反地,翡涅希絲卻不知為何總是散發一股香甜的氣味。原本還以為那是乳香的味道,但他明明從未見過她在工坊裏焚燒乳香,那股味道卻總是久久不散。


    如果在懷中抱著那樣的翡涅希絲入眠,應該會很好睡吧。還可以順便回答她的各種問題,偶爾再逗弄她一下。威藍多說看到女孩子笑就會很開心,他倒是覺得比較想看到女孩子氣悶鬧別扭的樣子。


    但是,翡涅希絲本人卻依然不肯與自己說上一句話,甚至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讀的書裏麵遇到不懂的內容,就默默翻起別本書查起單字。完全不問庫斯勒。一開始對她的意氣用事感到無言,逐漸地自己就莫名其妙焦躁起來。偶爾發現自己會冒出「明明你問我,我就會教你」的念頭。還有,她刻意在伊莉涅和威藍多的身邊看書一定也是在挖苦他。明明知道這些行徑就跟小孩子沒兩樣,隻要視而不見就好,但焦躁的感覺卻像緊迫纏人的蒼蠅一樣,揮之不去。


    幹脆跟她表明救出威藍多的正是自己吧……


    當庫斯勒注意到自己到底都在想些什麽蠢事時,天已經亮了。


    庫斯勒躺在冬日的晴空下,想著真是太荒謬了,然後打了個噴嚏。


    在包含卡山的異教徒之地與戈爾貝蒂等正教徒之地之間橫亙了一條重要的山脈,而克拉榭伯爵的領土便盤據在這條山脈之中。兩天後的下午,一行人抵達克拉榭伯爵位於山中的要塞。


    到這裏的積雪相當深厚,途中,連庫斯勒都要下車幫忙推動馬車。


    據說今年的雪比往年來得多,通常並不會積得如此之深。


    在這樣的路況下,他們到達伯爵的要塞,出來迎接庫斯勒他們的正是監視對象的流浪之民一夥人。


    看來監視並非偷偷摸摸地,而是光明正大地進行。


    聽說伯爵本人滯留在出腳下一座更適合人居住的城堡中,目前這座要塞實質上是由流浪之民在管理。過去他們的祖先之間就甚有淵源,伯爵之所以會允許他們在領地中自由狩獵,八成是為了當作他們在積雪的冬季時節前來管理及修繕要塞的報酬。


    不過,此一說法就跟他們是被伯爵召來探勘金礦的假設無法相符。若是已經建立良久的關係,他們應該老早就在尋找了。


    雖然如此,也有可能是故意發行特權狀給他們,並讓人誤以為兩者之間有著互惠關係。


    庫斯勒在心中提醒自己,絕不能漏看任何線索。


    「喔,這次又是與眾不同的客人。」


    流浪之民是外貌相像到不可思議的一群人。他們一共有六人,臉型和體態全都方方正正,或許他們是有血緣關係的一個族人。


    站在眼前的他們並沒有披上傳聞中的羊皮。


    而是穿著極為普通的山中居民會穿的衣物。


    「要在山裏麵建熔爐嗎?」


    他們會看起來如此相像,跟人人都蓄著同樣形狀的絡腮胡不無關係吧。烏黑濃密的胡子布滿了鼻子下方且延續到下顎。


    「這邊這位漂亮的小姐一定是來向我們傳授神的教誨吧。」


    他們見到庫斯勒等人非但沒有退縮,反而聲調愉悅地你一言我一語,邊說邊朝庫斯勒他們走來。


    根本就像是不知人心險惡,厚顏無恥地乞求食物的羊群。


    「我想你們一定很想離我們愈遠愈好啊,不過這是騎士團下達的命令,要在這裏暫時叨擾你們喔。」


    「哈哈哈哈。因為我們以這種怪方式活在這個世界上啊,自然能理解。」


    然後,他們之中看起來貌似頭目的男人自稱卡爾多斯後,伸出手要和庫斯勒握手。庫斯勒回握時,感覺那是一隻十分厚實的手,屬於從事體力勞動的人。


    「不管怎樣,冬天的山上還是人多才好。為了伯爵隨時可能到來,裏麵總是打掃得幹幹淨淨。請進,請進。」


    語畢,卡爾多斯便帶領庫斯勒他們參觀開辟於深山處的要塞。其他人聲稱還有要塞


    的修複工作要做後就各自鳥獸散了。


    除了那兩名下山向傳令官報告的偵查者之外,要塞內部還另外有兩名偵查者留在這裏繼續監視。雖說如此,這兩人並不像帶領庫斯勒他們入山的偵查者那般身形輕巧,看起來就是動武之際一定能派上用場的體格。艾魯森八成是謹慎地考量到他們遭到反擊,證據會被湮滅的可能性。


    就算是這樣……庫斯勒自忖。


    即使他們不是在遠方暗處受到監視,而是極其明顯地被投以懷疑的目光,這群流浪之民看起來還是一點都不介意。是天生具備的好膽量嗎?或者正如卡爾多斯所言,他們以那種方式過生活,騎士團或當權者對他們投以猜忌的眼神等等都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這一點,跟我們這些煉金術師倒還滿類似,庫斯勒心想。


    「基本上晚上都是大家擠在一起睡,要幫你準備一下伯爵夫人的寢室嗎?那房間裏有獨自的暖爐喔。」


    卡爾多斯向翡涅希絲詢問。


    看到翡涅希絲不知道是還在猶豫,或是因為太過寒冷沒辦法順利說出話來,一直結結巴巴的樣子,庫斯勒就代為回答。


    「不用了。」


    在兜帽下的翡涅希絲似乎有話要說,但比起她想去單獨的臥室,不如說她可能隻是想對庫斯勒的擅自回覆表達不滿。


    「就連騎士團的家夥都還不確定是否比我更值得信任,所以別離我太遠。」


    庫斯勒既非嘲弄也別無他意地靜靜訴說,然而,翡涅希絲卻毫無反應。


    即使如此,她既然擁有過去流浪生活的經驗,應該也不會亂來。


    「聽聞你們平常都是出外打獵,今天是特地為了迎接我們而留在要塞裏嗎?」


    當卡爾多斯要介紹平時大家擠在一起睡的大房間時,庫斯勒開口詢問。


    「不,今天是正如你所見,我們在烘烤毛皮。」


    大房間的暖爐中柴火燒得紅豔豔,前麵擺了一整排的羊皮。


    原還以為羊皮隻是像普通外套一樣,沒想到就連羊頭都還連著。


    庫斯勒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他們為何會惹得騎士團警戒了。看到這種穿著的家夥在山裏出沒,理所當然會讓人起疑心。


    「羊皮若不每周洗個一到兩次再烘幹,人的氣味好像就會沾在上麵把野獸嚇跑啊。」


    「原來如此。偶爾一次的休息時間啊。」


    「如果可以就好啦,沒有打獵的時候,我們還得修繕要塞呢。」


    卡爾多斯聳了聳那寬闊的肩膀,看起來就像腦袋沒入雙肩一樣。質樸木訥的流浪者。


    突然閃現腦海的刻板印象讓庫斯勒不禁甩了甩頭。


    「那我也要回到修繕工作去了。要塞裏的介紹……」


    「我會請知之甚詳的同伴說給我聽。」


    聽到庫斯勒的回答,卡


    爾多斯滿麵笑容地點點頭,就走開了。


    庫斯勒環顧了大房間裏的行李以及毛皮。


    「簡直就像個隻要付柴薪費用的旅店。」


    「睡在地板上時還可以聽到跳蚤走路的聲音喔。」


    偵查者半開玩笑地說。


    庫斯勒感覺到擁有一對像貓一樣的耳朵的翡涅希絲似乎身體僵硬了幾秒。


    其中一名偵查者領著庫斯勒和翡涅希絲來到了停放載貨馬車的馬廄。


    除了庫斯勒他們乘坐的馬車以外,這裏還有流浪之民使用的馬車,因此就來檢查一下。


    「還真是粗糙難看啊。」


    「用來接合的鉚釘比一般的用量多了一倍呢。想想也是,他們過的是從一處旅行到另一處的生活,弄得堅固一點也不是什麽壞事。」


    流浪之民用鐵做了許多補強,多到就算這輛馬車出現在戰場上也不會讓人覺得突兀。車體重量好像因此增加不少,馬的轡頭有兩副。


    「他們的行李也很多喔。」


    「調查過了嗎?」


    「特別像探勘用的東西並沒有查到。都是一些食物、衣服還有修理馬車的工具,以及會用到的材料。」


    庫斯勒索性就把遮蓋的布揪開一一查看。裏麵放的都是鹽、油、熏肉、果實、大蒜、洋蔥等等以長期保存為最優先考量而準備的食物,還有大量的毛織物。這些東西簡直就是翡涅希絲在市場裏列舉過的翻版。


    要指出和庫斯勒所買齊的東西有何差別的話,應該就隻有可以明顯看出這些全都在實際旅途中被長期使用過。


    眼前所見甚至讓庫斯勒油然升起一陣感慨,仿佛看見工匠用慣的工具一樣。


    「工具類放在哪裏?」


    「另外放在別處。」


    庫斯勒偏頭想了想,心生佩服。


    他跟在帶路的偵查者身後正要離開,看了一眼翡涅希絲時,發現她正一動也不動地凝視有著紫色眼睛的馬。那種馬或許很罕見吧。


    「小心被咬喔。」


    翡涅希絲嚇了一跳,倒退幾步。


    那匹馬倒輕輕地嘶鳴了一聲,宛如在說自己才不會那樣做。


    「我們雖然不是什麽專家,但也曾與在山裏探勘礦脈的隊伍擦身而過幾次,自以為還算有些了解。」


    「老實說,關於探勘礦脈,我的了解也差不多就這樣。」


    他們進入倉庫後,就看到弓箭、刀劍和一整套的武器排放在眼前。這些應該都是克拉榭伯爵的所有物。


    在地板上則有一些工具散落在草席上。


    「可是,這些怎麽看我都不覺得像是用來找尋金礦銀礦的工具啊……」


    「我們進行監視時也是這樣覺得啊。基本上他們不是在狩獵就是在修理要塞或燒炭小屋,也偶爾會像今天看到的一樣清洗牛皮。其實我們也想躲住暗處偷偷進行監視,料想如此一來他們就會容易露出破綻。」


    「我也以為你們肯定是暗中監視。」


    「隻是暗中偷偷摸摸監視的話,就有可能會被當作我們對要塞的領主抱持明確的敵意,更重要的是這裏的雪太深,我們的身體沒辦法撐下去。」


    「嗯……」


    庫斯勒點了點頭,回頭看看身後。翡涅希絲一副事不關己地蹲在地上撫摸那些工具。


    「他們清洗毛皮時會用到板子之類的東西嗎?」


    「板子?」


    「對。來到這裏之前,不是給我看過地圖嗎?這附近有許多河流。他們或許會假裝在清洗毛皮,實際上則是調查有沒有砂金可以淘。淘砂金會使用到刻有溝槽的木板。金的比重比其他石頭還重,所以很容易沉到溝槽裏。」


    「沒有……他們沒有用這類東西。」


    偵查者相當遺憾地回答。


    「嗯,反正這隻是一種可能性。」


    庫斯勒用不需要對此事耿耿於懷的口吻接過話後,注意到卷著其中一件工具的布上麵的圖案。雖然染過色的縫線都已經褪色,很難看清楚,但那確實是羊。


    看來,至少他們與黃金之羊相關的傳聞並非虛言。


    「隻是這麽一來或許是杞人憂天了。」


    「說不定他們將工具藏了起來。」


    「或者,他們是靠地麵土壤的顏色、植被情況來判斷。」


    這種事有可能辦到嗎?偵查者聽完臉色一變,庫斯勒則把手舉到與肩同高。


    「當然,如果是用這種方法,我也隻能投降。除非能有其他足夠說明的證據,否則我們也不能將他們的腦袋撬開,翻查裏麵的知識。」


    「確實如此……也礙於他們握有特權狀不能綁起來逼供。粗暴的手段都用不上。」


    庫斯勒點點頭。


    克拉榭伯爵和流浪之民之間的關係,可說是這座關鍵防守要塞的托管人和接管人。


    假如逼供後發現流浪之民是清白的話,隻會讓騎士團在這片異教徒眾多的土地上增加不必要的敵人。


    「反正,我們就利用時間盡可能去查。不管怎樣,在這裏好像也沒別的事可做。」


    聽完庫斯勒的話,偵查者苦笑著點點頭。


    「不過,我還真沒想到煉金術師和修女會一起前來啊。」


    其中一位流浪之民手上端了裝著酒的杯子這麽說。


    冬天山上的落日沉得很早。


    如同在小旅店一樣,大夥兒的起居作息都在大房間裏也有它的好處。可以用暖爐的火一起炊煮各自帶來的食材,一起喝酒,困了就直接縮起身子躺下去。


    像威藍多那樣的人,一定會樂於此道。


    「我們曾待過同一間工坊。」


    庫斯勒冷冷地回答,對方反而像被勾起興致似的睜大雙眼。


    「喔!您那邊的城市可以這樣啊!」


    「你們周遊於世界各地對吧?應該見識過各式各樣更加奇特的城市風貌吧?」


    「哈哈哈。年輕的時候確實深信自己能夠環遊世界看遍各種事物啊。」


    「然後。大概就在那時候討了老婆。」


    「接著過沒多久,我就懷念起世界的寬廣而深切地感到後悔啊!」


    語畢,哄堂大笑。


    恐怕打從他們出生那一刻開始,長久以來就是這一夥人在一起旅行吧。有人起頭說了句什麽,就會有另一人跟著接話,就這樣不停反覆,讓談話毫不間斷地延續下去。


    吃完鹿肉與蘑菇濃湯後,人人各自拿著烈酒或是淡酒在席間談笑風生,即使是怕生的翡涅希絲,在這樣眾多男人的包圍之中看起來也相當快樂。


    「哎,人生在世總會碰到一些千奇百怪、不可思議的事物。正因如此,我們才會抱持著總有一天能找得到黃金之羊的想法啊。」


    流浪之民中看起來最為年長的卡爾多斯喝著酒說道。


    照這說法,關於黃金之羊傳說的謠言並非以訛傳訛,而是出自於他們自己的口中。


    「如果我的想法會潑了你們冷水,我先道個歉。」


    庫斯勒插嘴道。


    「不過,黃金之羊的傳說會不會其實隻是金或銀被當成植物的那段時期,所遺留下的類似情形呢?」


    聽到這句話,流浪之民全都依舊掛著滿麵笑容,同伴間互相使了個眼色,卡爾多斯則表示:「願聞其詳。」


    「比如說,一般認知下,金是從金礦石或方鉛石裏麵提煉出來,但偶爾也會直接以純金、純銀、純銅等原本的姿態埋在地底。漂亮的結晶形態自不用說,有時甚至會呈現樹根狀或奇怪的菇狀,就這麽埋住土中,因此,以前的煉金術師認為金成銀肯定是某種植物。」


    「原來如此,然後呢?」


    「隻不過


    ,經過三十年的觀察,報告上說一丁點都沒有增加。當然,沒有成長的同時也沒有枯萎的情形。」


    「意思是說黃金之羊的毛也屬於類似狀況?」


    「我是個不作夢的人,所以會這麽認為。」


    「嗬。」


    其中一名流浪之民閉上雙眼,搓揉他滿是胡子的下顎。


    「我們是群更短視近利的人,所以有著不一樣的解釋。」


    「原本我們的祖先都是牧羊人。有一天發現一群羊,那身上的毛色是從未見過,而且他們成功地馴服這群羊,接著就將羊群獻給國王,國王下令繁殖這種羊,使羊毛量產,國家隨之富裕,牧羊人也得到報酬。然後我們的祖先就獲得了一筆能讓子孫玩樂一輩子的財富。」


    「事隔多年,有一群愚蠢的子孫又想要碰運氣找到一座金山,於是跑到荒郊野外來,這說的不就正是我們?」


    藉著酒意,他們說起來是既輕鬆又瀟灑。


    聽到結尾部分,就連翡涅希絲都稍微嗆了一下。


    「而且,我們的解釋中帶著夢想,並不是件壞事吧。」


    「等翻過下一座山丘,說不定就會看到閃爍著金色光芒的羊群,靠著這種想法,我們才能熬過每個寒冬啊。」


    說這番話時的臉龐,盡管帶著微笑,神情上卻包含了居無定所者特有的說不清的寂寞。


    而且,庫斯勒無法將這些話一笑置之。


    因為他們傳達出來的正是抹大拉本身的理念。


    沒有家鄉可歸的人需要的並不是安慰或同情。


    而是一個讓他們不再回首過去的光彩奪目的目標。


    「我好像說了些多餘的話。」


    庫斯勒一致歉,卡爾多斯就變本加厲地勸他酒。


    「這有什麽。我老婆才過分,她說我差不多該丟掉這個上輩子的家族傳說了。還是當作培育金銀故事中的另一種遺留痕跡來得好一些。」


    聽到卡爾多斯的話,流浪之民都開懷地笑了。


    之後眾人繼續飲灑作樂,夜色眨深廠。


    大概是旅途的疲憊或是受到這歡樂快活的談笑氣氛吸引喝多了酒,翡涅希絲中途就靠到庫斯勒身上打起盹來。在一群不熟識的男人堆中與庫斯勒分開,以及對庫斯勒的厭惡,放到天平上兩相比較後,果然還是怕生更勝於厭惡。


    然後,看到她這副樣子的庫斯勒正打算要站起身時,她睜開了眼睛。


    「你睡沒關係。我把你抱過去吧?」


    聞言,睡得迷迷糊糊的翡涅希絲就要照庫斯勒所說再次進入夢鄉時,突然清醒過來。


    不知道那副神情是代表厭惡,或者是在努力忍住睡意,總之她板著一張臉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後便步履虛浮地站起來。


    「你要去哪?」


    庫斯勒看她腳步踉蹌地走到門邊,於是開口詢問,得到的回應卻隻有訴說著「你很煩人」的視線。


    不過,看她有所反應,便明白她應該是要去上廁所。


    「正值很難應付的年紀呢。」


    其中一名流浪之民說。


    他肯定也有相同年紀的女兒吧。


    「來這裏之前和她有些衝突,她還無法區分出哪些事會變得事態嚴重,哪些事該認真思考的這一點確實是煩惱的根源啊。」


    「哈哈哈。原來如此。」


    庫斯勒聳了聳肩又說:


    「要是她掉落懸崖就麻煩了,我去看看。」


    一走出大房間,就感到一股仿佛要將身體切割開來的寒意猛然劈了過來。外麵似乎是一片月光皎皎的夜色,從木頭窗欞的縫隙射進一道藍白色的光束,恍若伸手就能抓住一樣。


    庫斯勒曾經有一段時間當真認為這該不會就是奧裏哈魯根之劍,這念頭可能就連詩人聽了都會臉紅。


    原來連我也是,從以前開始就很愛作白日夢。


    雖然庫斯勒並不知道翡涅希絲往哪裏去,但沒過多久就發現她站在中庭的井邊,苦惱著要怎麽打水。


    「還在醉嗎?」


    一聽到庫斯勒的聲音,她就吃驚地失手讓水桶掉落。綁著繩索的水桶雖然掉落到水炸裏,卻沒有發出「噗通」的落水聲,而是「鏗」地響起了堅硬物體碰撞的聲音。


    「這麽冷的天,井水當然也結冰了。」


    「……」


    「用來喝的水早已經打好放在別處了。跟我來。」


    庫斯勒舉步離開,翡涅希絲原本還有些猶豫,但還是無法戰勝喉嚨的幹渴,不情不願地跟在庫斯勒後頭。


    「你看。」


    這是一座石造的要塞,搞不好還比外麵更寒冷。庫斯勒掀開放在廚房的木桶蓋子,敲開表麵的薄冰,用勺子舀起裏頭的水。


    翡涅希絲接過去後,先頭還裝得一副擔心裏麵是否被下毒似的,隻喝了一小口,之後便拚命地大口喝,幾乎都快被嗆到,最後還又要了一勺。


    「清醒了嗎?」


    庫斯勒這麽詢問時,翡涅希絲正好毫無防備地打起了嗝。


    即使在藍白色的月光照射下,都可以看得出她臉紅。


    「你還在生氣嗎?」


    這個問題讓翡涅希絲變得一動也不動。


    之後,她的眼睛才久違地正視了庫斯勒。


    「就算你生氣也改變不了什麽。」


    庫斯勒邊說邊撿起一片碎冰,含在口中。


    「既然如此,你不覺得這樣做隻是得不償失嗎?」


    「像你這種……」


    翡涅希絲把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吞了回去,重新慢慢地開口道:


    「像你這種凡事都能當作冰一樣輕易切割的做法,我不覺得正確。」


    「當你遇到這世上不合理的事時,也打算說出同樣的話嗎?」


    庫斯勒的話讓翡涅希絲垂下視線。


    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能理解;更不是沒有記取教訓。


    而是即便如此,翡涅希絲還是期盼這世上能都是好人。


    「像『利息(庫斯勒)』一樣行動,我才總算能在這世上立身處世。我有想去的目的地,沒有時間被絆在這裏。」


    「可是……你卻打亂了我要切割的做法!」


    翡涅希絲試著反駁。


    這句話簡直就像小孩子的強詞奪理,不過翡涅希絲確實能奮不顧身地割舍掉自己。


    「你也知道煉金術師裏真的有那種人吧。那些人和我或威藍多不同,真的以為烤焦的嶸螈和青蛙眼珠能夠將鉛變成黃金。你打算做的事就和他們相近。」


    擁有想前往的目的地,雖然不能說為了朝目標前進而想出的方法論完全沒有錯,可以肯定的是采取的手段錯到令人絕望。


    庫斯勒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本以為你應該更聰明。」


    聽到庫斯勒的話,低垂著頭的翡涅希絲開口:


    「我……」


    「嗯?」


    「我本以為你會是個更溫柔的人。」


    這句喃喃細語,或許帶有溫度吧,一離開她的嘴邊就化作白煙消散在月光下。


    翡涅希絲一心想美化庫斯勒。


    伊莉涅之前對此是怎麽說的?


    庫斯勒又想那都無所謂了。


    「真是抱歉,如果要前往抹大拉必須用到溫柔,我會毫不猶豫地拿出來,如果舍棄也是必要,我也會這麽做。」


    「……」


    仰起頭的翡涅希絲用哀感的眼神看著庫斯勒。


    然後,無力地移開。


    她或許是覺得再說下去也沒意義吧。


    「不過,被你討厭可不是我的本意。」


    庫斯勒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


    ,翡涅希絲則小小嗆到咳了起來。


    她的表情就像看到一個讓人束手無策老愛惡作劇的小鬼,怔怔無言。


    「你真是個怪人。」


    「因為我是『利息』啊。好像沒辦法順利融入人世間。」


    「……」


    別開視線的翡涅希絲徐徐地吐出一口氣。


    然後,一瞬間似乎有話要說,但最後還是悶在嘴巴裏麵。


    「嗯?算了,不管怎樣你總算開口和我說話了。我有事要先告訴你。」


    翡涅希絲做了一次深呼吸後,問道:


    「什麽事?」


    「你知道我們被送來這裏的原因吧?」


    「……知道。」


    「那你待會兒回到大房間後,先不要睡喔。」


    「咦?」


    「你要豎起耳朵注意聽。你不是偷聽過我和威藍多說話嗎?威力相當驚人啊。如果那些人有在防範些什麽,說不定會在同伴間傳話套好招。原本帶你過來的原因也是為了這個。」


    「……」


    翡涅希絲看起來沒什麽反應,庫斯勒便催促了一聲:


    「聽懂了嗎?」


    冷不防地,翡涅希絲竟意外地笑了笑。簡直馬上就要哭出來一樣,不成笑容的笑容。


    「啊?」


    庫斯勒心裏一驚,翡涅希絲則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一道白色的歎息。


    「你真是無論何時都是『利息』啊。」


    庫斯勒聽完這句話才反應過來翡涅希絲所指的意思。


    「你以為我會向你道歉,請求你的原諒?」


    「比起這個,我還以為你會大發脾氣硬是逼我就範。」


    「我並不是這種層級的冷酷無情,我還算有這點自覺。」


    事實上,庫斯勒之所以會去拯救威藍多,也是因為他不想采取用鎖鏈把翡涅希絲的脖子拴住,強行帶走她的手段。


    「或許……是吧。是啊,確實如此。你是『利息』,不管何時都很忠於抹大拉的煉金術師。」


    庫斯勒看著翡涅希絲,翡涅希絲也沒有移開視線。


    「正是如此。」


    「……我知道了。還有什麽其他要我做的事呢?」


    突然變得深明事理的翡涅希絲讓庫斯勒稍微感到訝異。


    不過,既然她都開口問了,那就盡管回答吧。


    庫斯勒有好多事打算一一交代,但最後說出口的卻是這一句:


    「如果你在調查上遇到什麽不懂的事,直接問我。」


    結果他連作夢都夢到的是這檔事。


    看來倒是自己很想教她。


    翡涅希絲表情平靜地凝視庫斯勒。


    然後,吐出一口氣,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第二天,這群流浪之民披著先前的羊皮朝山裏出發。


    兩名偵查者自然也隨後跟去。


    對方當然也心知肚明他們是監視者,但假使流浪之民是無辜的,騎士團還是能達成一個目的:將受到監視的印象加諸在他們身上。


    騎士團就是個累積了這些手段所構築出來的存在,因此才得以統率遠比曆代君王所治理的版圖都還要廣大的領域。


    對庫斯勒這樣的煉金術師而言,那是個不管怎麽奮力出招也沾不上衣角的對手。


    「不過,今天到底是吹了什麽風?」


    庫斯勒一個人自言自語,這句話化作遮擋視線的白煙,消散於雪山之中。


    在他的視線前方,有幾個披著羊皮匍匐在雪地上的男人。男人們的視線前方,有兩頭鹿,仿佛對這裏的動靜毫無知覺,正啃咬樹皮享用著。


    披著羊皮甸匐在地的其中一人,悄悄地架起了弓。


    從庫斯勒站立的位置看不出來這兩頭鹿是否對這動作產生警覺。


    站在離庫斯勒稍遠的地方,可以看到帶領他們來到此處的那兩名身形輕巧的偵查者在撥弄肩頭。


    流浪之民的狩獵一景。


    庫斯勒之所以在此,是因為匍匐在雪地上的羊皮數量不是六條,而是七條的關係。看似會說出「狩獵太過殘忍,我不忍目睹」這種話的翡涅希絲居然主動表示想和流浪之民一同去打獵。卡爾多斯為首的流浪之民也一臉高興地回說沒有問題,但就庫斯勒來看,卻因為搞不懂翡涅希絲的真正意圖而感到大惑不解。


    況且,雖然庫斯勒不清楚狩獵,但是她有可能在山路失足滑落造成意外,或是追逐獵物時不小心將耳朵露出來。這些種種擔憂在腦海一閃而過時,翡涅希絲悄聲地對庫斯勒說:


    「離他們近一點,就能收集到較多情報。」


    庫斯勒剛才嘀咕「今天到底是吹了什麽風?」的真意就在這裏。


    關於耳朵的問題,她在頭紗下又裹了兩層頭巾來做防護,同時又能兼顧禦寒效果。


    至於狩獵本身的危險,就兩名偵查者的言下之意,其實並非那麽激烈,大可放心。


    盡管如此,庫斯勒還是有點擔心,於是跟著進到山裏了。


    「呦……!」


    就在這時,一道尖銳的叫聲從遠方傳過來。


    庫斯勒是生平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他將視線轉到聲音來源,就看到兩頭鹿開始揚蹄奔起。看來那尖銳的聲音是鹿的嗚叫聲。


    甸甸的羊皮一齊躍身而起,架好六道弓箭。拉滿弓弦的箭朝正在跑離山頭的鹿射出。但是鹿正發足狂奔,弓箭一根接著一根落在鹿的身後,沒有射中。這時鹿依然毫不停蹄地逃命,從林木稀疏一片雪白的山峰上,一溜煙地逃向另一側仍然蓊鬱蒼翠的森林中。


    在庫斯勒以為已經失敗的瞬間,一支箭飛過流浪之民的頭頂,像是被吸過去似的貫穿一頭鹿的眼睛。中箭的鹿仿佛從側臉長出了歪斜的角,開始突然放慢蹄子,再走了兩步三步之後就晃著腦袋當場倒地。


    剩下的另一頭鹿在進入森林的前一刻回頭看了同伴一眼,稍微逡巡之後,便躍入森林之中,深不見影了。


    「真沒想到會射中。」


    還保持著射箭姿勢的偵查者氣定神閑地說出這句話。


    披著羊皮的每一張臉都轉身看向這邊,半開玩笑地揮舞弓箭,對偵查者奪取他們的獵物表示抗議。


    他們將獵取到的鹿放血,然後取出一大堆內髒全埋在地底下,隻留下肝髒。


    鹿肉用樹葉包起,毛皮則當場使用石頭進行鞣製。鹿角自不用提,連骨頭都把黏在其上的肉仔細刮下來,用雪清洗幹淨。還以為翡涅希絲會對這一連串作業害怕得渾身發顫,誰知她竟然邊與卡爾多斯聊天邊開心地幫忙。


    之後就是午餐時間,將剛獵取到的鹿肉和肝髒丟進帶來的鍋子裏,滾水加鹽去清燙,起司再配上麵包,連麥酒都端出來,一場小酒宴就此開席。


    「真是的,那樣的距離下還能射中,是要我們情何以堪啊?」


    其中一名流浪之民纏上那位以出色技巧射中鹿的偵查者。偵查者則謙遜表示隻不過是因為大夥兒幫忙把鹿趕到絕佳位置,自己才占了個便宜。


    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他所言非虛,不過既然他是受雇於騎士團的人,過去肯定是某個領地中相當知名的獵人或者什麽吧。


    盡管庫斯勒在這場狩獵中什麽都沒做,但他當然毫不客氣地接受鹿肉和肝髒。在城市裏少有機會吃到鹿肉,更別說是鹿肝。雖然早就聽說過傳聞,但鹿肝的美味真的會讓人上癮。拒絕肉食的翡涅希絲雖然隻喝充滿鹿肉鮮味的湯,不過光是這樣就美味十足了吧。


    庫斯勒由此猜想,該不會翡涅希絲早已預料到一起參與狩獵的話,就有可能享用到如此美味的中餐。可以很明顯感覺到她不是第一次看人將鹿肉解體,也清楚作業流


    程,知道該做什麽,自己能做什麽。


    庫斯勒由此重新體認到翡涅希絲真的是在城市境外生活過的人。


    獵到的那隻鹿軀體頗大,所以他們也不打算獵殺第二頭,用過餐後就馬上回到要塞。庫斯勒也幫忙將肉扛回去,算是做了點貢獻。


    回到要塞後,流浪之民熟練地在中庭鋪上席子,把鹿肉擺開,更進一步地切成細條狀。剩下的人則把這些條狀肉放到日照充足的地方去曬,或者塞進壺裏好做成鹽漬肉。


    翡涅希絲在這時也卷起袖子幫大家的忙,勞動之下,平常膚色勝雪的纖細手臂變得一片通紅。


    她那莫名的幹勁讓庫斯勒無奈地聳了聳肩,不過他並沒有打算幫忙,也沒理由在一旁守著。


    庫斯勒回到他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開始檢查流浪之民的行李。


    「也沒看到醋或試金石之類的東西啊……」


    他遍尋不著能夠用來分析某些礦石的濃縮醋、摩擦金塊就能測出純度的試金石等等工具。庫斯勒還到廚房東翻西找,看看他們有沒有把東西用食材或料理器具做掩護,但還是一無所獲。


    或許黃金之羊的傳說真如他們所言,隻不過是在這個幹渴乏味的世界中用來安慰一己的一種方法而已。庫斯勒靜靜環視廚房一圈,隱約可以聽到從遠處傳來正在加工鹿肉的人們談話聲。


    當他感覺到人的氣息回頭一望時,手因寒冷及鹿血兩者而變得赤紅的卡爾多斯就站在眼前。


    「唷,冷到快做不下去了。」


    他邊說邊伸出手去拿放在櫃子裏的酒瓶。


    「您有找到您想要的東西了嗎?」


    然後,他如此問道。


    這種半開玩笑的說法是在刺探嗎?


    「要是您能主動交給我,那我可就能省下很多功夫了。」


    「哈哈哈。好歹您都被送到這樣偏遠的地方來了,還是盡情地去調查吧。」


    卡爾多斯邊笑邊取出杯子。當他從櫃子裏拿出六個杯子,猶豫著要不要去取第七個時,回頭望向庫斯勒。


    「對了,那個小姑娘也是個很奇特的人呢。」


    庫斯勒聞言,隻是輕輕地聳了聳肩。


    「我還沒見過幫忙解體鹿肉的修女小姐。不過,聽說她原本也是四處流浪的人。」


    卡爾特斯邊說邊在手中疊上第七個杯子。


    這句話的意思也可以解讀成:翡涅希絲是他們的同伴。


    「我也不是很清楚,聽說她出生於應許之地附近。」


    「喔,庫魯達洛斯?那還真是遠啊,連我們都沒見過那片土地。」


    卡爾多斯神情愉悅地繼續說:


    「隻是,旅行這種事既有好的一麵也有壞的一麵。她應該也曆經辛苦啦。」


    他臉帶微笑,任由腦海去倒轉一些情節畫麵般地說道。


    在他的視線前方,有一種生活在城牆內部接受騎士團庇蔭的庫斯勒所無法了解,隻有流浪過的人才知道的辛酸。


    這對庫斯勒而言,稍稍讓他感到不悅。


    「你們才是,有打算不再過這種辛苦的生活嗎?」


    庫斯勒這麽詢問,出口才注意到自己的這句話也可以被解讀為隱含了「翡涅希絲是我這邊的人」的意思。


    「要想改變長久持續下來的習慣很需要勇氣。雖說如此,我們還覺得再稍微等等看似乎也下壞。」


    「……?」


    「在我們改變之前,這世界似乎就要先改變了。」


    庫斯勒用狐疑的眼神看著卡爾多斯,他不改微笑地說:


    「喔?您不知道嗎?啊,因為還隻是謠言吧。聽說這場曆時已久的戰爭再過沒多久就要結束了。」


    「戰爭嗎?」


    庫斯勒反問,心想這怎麽可能。


    原本這是場由站在教會信仰頂點的教皇宣戰,誓言要將應許之地庫魯達洛斯從異教徒手中奪回的戰爭。


    然而,這場戰爭在雙方一進一退之間打了二十年以上,這段期間的戰火不斷擴大。從異教徒手中把神的大地奪回正教徒手上,隻要打著這個正當名義,不管侵略哪塊土地自然都不成問題,理所當然,戰場隻會不斷蔓延。


    在這樣動蕩的世界中,像騎士團這種不能稱之為國家的不可思議組織正持續擴張勢力,乘著戰爭之便,將世界一點一點收入囊中。像教會一樣存在於每座城市,用比教會傳授的神之教誨還更淺顯易懂的劍及黃金,實現了對支配的欲望。


    庫斯勒怎麽都不認為,以騎士團為首,與異教徒作戰的時空背景下擴張勢力的集團會在這種時候考慮停止戰爭。


    然而,大概因為這隻是謠言,卡爾多斯又不以為意地轉速一件不得了的事。


    「聽說萊特裏亞女王終於要改為信奉正教了。」


    庫斯勒決定不搭理這個敏感的話題。


    他緊盯著眼前的流浪之民,對方也顯得有些難堪。


    「哎呀。我失言了。一直過著漂泊的旅行生活,竟然變得愛嚼舌根了。」


    「……這個謠言流傳的範圍有多廣?」


    庫斯勒提出疑問,既不認同也不否定這個傳言,僅僅表示關心。


    在耳目眾多而且監視者又多的城市中,可能會惹火上身的謠言並不容易悄聲傳出去。


    煉金術師是被豢養在籠中的鳥,所以對城牆外的流言非常陌生。


    「最近突然聽到。」


    雖然流浪之民之間的對話隻是一些閑扯淡,但庫斯勒回想起與先遣部隊同行的那幾天,他和傭兵之間的對話。如此說來,他們似乎也曾提過戰爭差不多要打完了。


    而且,庫斯勒本身也為了卡山的攻陷和這波移民極有可能成為最後的新天地,他才會這麽拚命地想辦法加入。


    不過,當時的想法隻是認為今後可能再也沒有需要攻陷的異教徒之地。


    他還以為戰爭未來也會持續下去直到永遠。


    然而,假使現今這場籠罩世界的戰爭真的是為了討伐異教徒,理所當然地它就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不管是怎樣的田地,隻要收成都取盡了,它的用途就沒了;這場曠日搏久的戰爭或許也會因為萊特裏亞女王的改信正教而迎接結束的一天。


    「那麽一來,騎士團大人可就不妙了吧?」


    卡爾多斯說到這裏大概是覺得話題還很長,就放下手裏的酒瓶等等東西,倒了杯酒給庫斯勒。


    「不妙?雖然確實沒有戰爭就要結束的感覺……騎士團的那些人在戰爭結束後,不就可以專心朝著他們最喜歡的賺錢營利之路邁進了嗎?」


    注入大酒杯裏的是與透明葡萄酒有著天壞之別的廉價酒。酒裏看來被混了生薑、石灰、明礬、蜂蜜等等,所有能想得到用來掩蓋澀味的東西,而且這該不會是用已經榨過一次的葡萄再次勉強榨取得來的汁液吧,裏頭有許多殘渣。


    「喝這種酒必須用牙齒過濾著喝,可能不太適合城裏的人吧。」


    卡爾多斯邊笑邊喝起自己的分,然後向著廚房的窗口將殘渣吐到外麵去。


    庫斯勒淺嚐了一口,這酒喝起來酸溜溜地,偶爾浮現令人反胃的甜膩,整體被苦味給壓住,留在嘴裏的澀味更是不容許人忽視。他模仿卡爾多斯的動作把殘渣吐出外麵。


    「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


    「戰爭結束後,騎士團就不妙了。」


    「啊!沒錯沒錯。你們應該也心中有數吧?戰爭一結束,很多東西都不再被需要。」


    庫斯勒端詳著卡爾多斯,他看起來並沒有惡意。


    「確實有道理。」


    「比方說,假使沒了戰爭,就不再需要那麽多的鐵,這麽一來,打鐵的人


    、挖掘礦石的人都會失去不少工作。當然,再也不會有那麽多白熱化的紛爭圍繞在礦山探勘這件事上,也就不會有監視我們這種怪人的工作。」


    「……」


    卡爾多斯很正確地把握到自己遭受什麽樣的懷疑。


    即使如此,他還是若無其事地喝酒,透過牙齒過濾掉殘渣,再次吐到外麵去。


    「也不會再有『為了與異教徒作戰』這種正當理由。世界將會發生巨變。因為我們常待在城市外麵,很容易察覺到這種大變化的趨勢。不過,如果看走眼,就會像在河川上隨波逐流的一葉扁舟任其承載翻覆,所以我們也得拚命啊。」


    確實如此。


    然而,庫斯勒邊喝著有夠難喝的酒,邊思索。


    這家夥說這些話的意圖是什麽?單純與他閑聊?或者是?


    「話是這麽說,但如果沒有戰爭,或許就沒辦法再像這樣靠著幫人修繕要塞,讓對方願意提供狩獵場地給我們,這說不定是最後一次。我也想過要去找個定居之處了。」


    他是單純想把「對於自家人的未來感覺到的不安」說給某個人聽而已嗎?


    聽起來是這麽一回事,又好像不是這樣。


    或者,是因為庫斯勒本身恐怕也開始有所動搖。


    戰爭結束後,就會喪失許多工作?


    但是,庫斯勒輕笑一聲,仿佛在對自己訴說一樣地表示:


    「就算世界改變,自己的生存方式還是不會改變。」


    「哈哈。的確是。特別是像我們這種人,被世界的殘酷玩弄的同時,依然能夠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這樣才會抵達目的地啊。」


    「隻是一心希冀,至少……至少目的地真的存在。」


    庫斯勒略帶感情地說道。


    卡爾多斯無聲地咧嘴而笑,露出沾滿葡萄皮的牙齒。


    「完全正如你所說。也因此才會產生那種吸引人偏離正道的誘惑,讓人覺得或許另一邊才是對的。說不定正是那種誘惑製造出『這世界或許會改變』的謠言……」


    卡爾多斯用一種樂於故弄玄虛的語調說著。


    庫斯勒聳了聳肩答道:


    「每次被迷了心偏離正道時,都會淪落到必須冒著重重危險的下場。」


    就好比翡涅希絲那樣?


    「沒錯,正是如此。」


    世界本來就不明確。想要到達一個都還不曉得是否存在的目的地,就隻有憑藉已決定好的方法,筆直地向前走。


    不管這麽做會帶來多少摩擦或衝突,它都是唯一能夠仰賴的指南針。


    翡涅希絲將來也能理解這個道理就好了。


    「話說回來,這葡萄酒也太難喝了吧!」


    「……不能用煉金術做點什麽嗎?」


    庫斯勒聳了聳肩,這反應讓卡爾多斯大笑起來,再次吐出葡萄殘渣。


    翌日,卡爾多斯他們又再度出去狩獵。翡涅希絲當然也跟著前去,不過狩獵看起來並沒有那麽危險,因此庫斯勒這次就沒有跟去。


    再加上,他頗為在意卡爾多斯提到的事,想要點時間思索一下。


    倘若戰爭結束,世界將會改變。


    到了那時候,他們這些人該何去何從呢?


    話雖如此,既然卡爾多斯所說的萊特裏亞女王改信正教一事僅止於謠言,他現在想這些不就隻是杞人憂天而已。


    就算是為了以防萬一,把這件事真的會發生當作前提,然後想東想西是否就有用呢?


    何況即使戰爭結束,人的欲望也不會消失。而且,財富這種東西無論在哪個時代都與金屬和寶石之間密切相關,這部分的專家就是煉金術師。於是庫斯勒又想,或許受委托的工作內容多少會有些不同,但是他們的生活應該不會發生什麽大變化吧。


    庫斯勒再三仔細思量這些事,轉眼就快要到太陽下山的時間,出去狩獵的一夥人也回到要塞來了。


    自從離開戈爾貝蒂後,就一直坐在馬車上被東搖西晃,接著又翻山越嶺來到這座要塞,而且昨天和今天還連續跟著去打獵,這讓原本體力就不好的翡涅希絲看起來更是相當精疲力竭。


    但是,她和卡爾多斯他們之間的交情似乎遠比疲累的程度來得深厚,她在流浪之民的加油打氣下好不容易走回大廳,就突然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這醜態讓他們哈哈大笑,翡涅希絲也難為情似的跟著笑了起來。


    接著,她稍作休息之後,就將被雪沾濕的衣服和鞋子擺到暖爐前麵烤火,她則又動身去幫忙準備晚餐。這樣子比她在戈爾貝蒂的工坊裏時還更勤快。


    庫斯勒曾在前天晚上向她提醒,要她待在那些人身邊收集情報,揭露他們的秘密,難道這股幹勁是延續自這份工作嗎?


    一般來說都會這麽想,但庫斯勒卻總感覺到有些異樣。


    然後,隔天翡涅希絲也開心地跟著去打獵,一樣在日落之前回來,看到這樣的翡涅希絲,庫斯勒才終於察覺那異樣感覺的真麵目。


    翡涅希絲待在他們的圈子裏時,是發自內心感到快樂。如果說她是一邊扮演偵探角色一邊看起來還很開心,那就太不符合庫斯勒在戈爾貝蒂的那場騷動中,所看到的那個無法做出拋下威藍多這種行為的翡涅希絲。


    雖然也曾懷疑她是靠演技才會看起來很開心,但是庫斯勒怎麽都不覺得翡涅希絲有這麽精明。她是個明知道自己不是庫斯勒的對手,還是會馬上與他展開唇槍舌戰,或者光憑意氣用事老說些蠢話的人。雖然庫斯勒常希望她能夠學得精明一點,但這也絕非是指隻要做到這一點就夠的意思。


    想到這裏,庫斯勒看她的眼神開始盛滿無奈也不過是在眨眼之間。


    翡涅希絲或許是想起了過去種種。


    想起她還在遙遠的東南方大地,和同族的人一起過著流浪生活時的事。


    因此,在來到要塞後第五天的黃昏時分。


    當流浪之民們像往常一樣狩獵歸來,各自分散去準備晚餐或做其他事,而翡涅希絲卻異常嚴肅地將庫斯勒喚過去時,他就隱約猜到翡涅希絲要說什麽。


    「你想知道這些人今後會怎樣?」


    平地的黃昏總把天空渲染成赤紅色,在深山中,不知是否因為天空離得較近,這裏的黃昏卻是一片藍。


    庫斯勒一直覺得很難喝很難喝的葡萄酒,反而讓他對那份難喝勁上了癮,他現在正一邊啜飲,一邊回答翡涅希絲的問題。


    「如果他們是清白的,就不會怎樣。大概會放任不管吧。」


    「……如果不是呢?」


    翡涅希絲所擔心的事,答案其實很簡單。


    「那些人會被關起來,變得流離四散,或許還會變成騎士團的走狗。」


    「!」


    翡涅希絲打開要塞走道上的木窗,緊咬嘴唇眺望逐漸沒入夜色的群山。


    「你發現什麽了嗎?」


    麵對庫斯勒的問題,翡涅希絲緩緩搖了搖頭。


    不過,她的動作感覺有點僵硬,緊接著便知道那並非毫無原因。


    「或許又會被你當作是傻瓜。」


    「你是在擔心那群家夥的未來嗎?」


    與他們共同行動後,翡涅希絲回想起過去的逃難生活,也期盼這些人能夠代替已經回不去的自己繼續過著安寧的生活。又或者因為自己在過去曾是被卷入不合理待遇的受害者,現在自己卻可能成為把別人卷進來的加害者。


    「嗯,我的確覺得你是個傻瓜。」


    「……就像要點鉛成金一樣,站在不同的立場,世界竟然會如此不同啊。」


    「你總算明白了。」


    庫斯勒並不特別語帶感慨地回應道,翡涅希絲輕細悠長地歎了


    一口氣。


    「那些人知道我的身分。」


    這句話讓原本靠在牆壁上的庫斯勒不由自主地彈起身體。


    「喂!這不是……」


    「關於被詛咒的血脈還有我們這一族四處漂泊逃亡的事。」


    翡涅希絲一提起過去的事,她側臉上原先的那份稚氣消失了,變得非常成熟。


    那一定是因為在戈爾貝蒂市集上做旅行準備時,她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為了生存而千錘百煉過的堅強此時也浮現在她臉上的關係。


    「他們說既然我結束了那段漫長的旅程還平安地活著,那麽等到有一天他們陷入困境時,就幫幫他們吧。」


    庫斯勒目不轉睛地盯著翡涅希絲的側臉問道:


    「還有呢?」


    翡涅希絲的耳朵似乎在頭紗下驚動了一下。


    她緩緩地低下頭露出苦笑,證明庫斯勒並沒有看錯。


    「你真的什麽都能看透呢!」


    「是你太不擅長隱藏。」


    庫斯勒語畢,翡涅希絲便眺望遠方被染上群青色的雪山回答:


    「他們說『真是辛苦你了』。」


    這句話除非聽者是曾有相同境遇的人,否則應該很難產生共鳴吧。


    翡涅希絲果然不是為了刺探消息才與他們一同行動。


    那些流浪之民的穩重體格以及爽朗的說話方式。


    他們究竟經曆過怎樣的辛苦,遇過多少次苦難?立場不同的庫斯勒完全想像不出來。


    然而,他們說的話似乎傳達到翡涅希絲的心靈最深處。


    因為此刻翡涅希絲的身影看起來離他好遠好遠。


    「喂!」


    當庫斯勒回過神時,他已經出聲喚了翡涅希絲。


    「……?」


    冬季深山裏的冷風微弱地吹拂著,翡涅希絲的瀏海隨之搖動。


    那雙眼睛宛如祖母綠般地美麗。


    最後庫斯勒什麽也沒說出口。


    感覺你就會這樣跟著他們往別的地方去。這種話他怎麽也說不出口。


    「別配合那些人跟著喝起酒來喔。」


    庫斯勒甚至非常壞心眼地加了一句:


    「別忘了你會發酒瘋。」


    翡涅希絲看著這麽說的庫斯勒,對他露出睽違許久的被逗笑時的笑容。


    「也就是說我們該確定最好的做法是不是後天就要回去覆命。」


    流浪之民都已出外打獵後的下午,留在要塞的其中一名偵查者歸結道。


    「既然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如果再一直對無辜的人投以懷疑的目光,也會影響到克拉榭伯爵的名譽啊。」


    「要是延遲太久,無法跟隊伍會合我也會很困擾唷。」


    庫斯勒添了這句話,偵查者就都輕笑了起來。


    「我們一直都與這種不安在拔河。沒有徹底調查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調查太過,結果被部隊拋下的話也很難看。」


    「要是幸運女神後腦勺的頭發能夠長一點就好囉。(注:希望幸運能夠逗留久一點的詼諧語)」


    「就是說啊。如果世上淨是些可以補救的事,那我們活在這世上該有多輕鬆啊!」


    三人一派輕鬆地打哈哈後,偵查者很遺憾地笑了笑。


    「這次的事件是多慮了啊。」


    「總會有的事啊。」


    庫斯勒聳了聳肩說道。


    不過,他其實有一部分感到鬆了一口氣。


    他感覺到如果繼續再待下去,翡涅希絲將會和他們變得更加親近,真的會和他們一起去別處流浪。


    也有可能是因為庫斯勒了解到經過威藍多那件事,已經害得翡涅希絲的心離自己遠去,才讓他產生這種想法。如果告訴翡涅希絲真相,依她的個性應該會很輕易地讓心重回到他身上。


    然而,事實上,這並沒有這麽簡單。


    畢竟,庫斯勒的想法一直以來都與翡涅希絲水火不容,更沒有與她妥協的意思。


    這天,當庫斯勒與偵查者商量完,做出動身的決定後沒多久就已經接近日落了,看到狩獵歸來的一行人時,他不禁睜大雙眼。


    翡涅希絲全身疲軟地被人背在背上。


    「大概是連續幾天都表現得太過頭了吧。在途中就走不動了。」


    卡爾多斯背著趴在毛皮上的翡涅希絲說道。


    真是笨蛋!庫斯勒一邊感到愕然一邊對於她沒受傷或出事感到放心。


    他從卡爾多斯手中接過翡涅希絲,抱她到大房間的角落歇息。


    「也是我們太大意了。真是對不住她啊。」


    卡爾多斯一臉擔憂地探頭查看翡涅希絲的睡臉,庫斯勒也隻好苦笑回答說:


    「讓她去刺探你們的人還是我呢。」


    「……嗬嗬。我們也看得出來她是不是出自真心啊。」


    卡爾多斯笑了笑,繼續說:


    「請好好對待她。她是個吃過不少苦的孩子。」


    卡爾多斯留下這麽一句話就走出大房間。


    庫斯勒的視線隨著歎息回到翡涅希絲身上。


    她的臉頰上沾到一些小砂礫,大概是被背著的時候沾上去的吧。


    庫斯勒邊用指背撥開砂礫邊想,自己雖然也想保護她,但所作所為結果是不是和聖歌隊加諸在她身上的行為沒有兩樣?


    從他是為了自己的抹大拉這點來解釋,感覺上似乎兩者並沒有什麽不同。說到底他也是為了本身的目的在利用翡涅希絲,並不是為了她而行動。


    當翡涅希絲把庫斯勒喚到一旁,詢問流浪之民的事時也是如此。正因為卡爾多斯他們並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那次的對話才能風平浪靜地結束。


    但是,如果庫斯勒找出卡爾多斯等人有什麽可疑之處呢?


    恐怕到時候他和翡涅希絲之間的對立會比威藍多那時還更激烈吧。


    翡涅希絲這次應該就會徹底對庫斯勒心灰意冷吧。


    而庫斯勒也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因為他想不到任何需要這麽做的理由。


    但是,即使如此,庫斯勒也不想做出像聖歌隊一樣的事。正因為這樣,他才會拜托伊莉涅代為撒謊,別讓她知道自己出手救助威藍多。


    問題在於有些事當他一遵循了自己的方法論,得出的卻是翡涅希絲不希望看到的結果。


    庫斯勒沉吟,思索後,還是認為應該改變的是翡涅希絲才對。


    不管怎麽想,要在這個世上生存下去的話,翡涅希絲的想法未免太過於天真。


    就像今天被人背著回來的這一點也是。在工坊作業時已經百般交代過要她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這點到現在都還做不到。


    庫斯勒針對這件事也深思一番,最後下了一個結論:被翡涅希絲的迷惘耍得團團轉的自己真是蠢。


    應該改變的是翡涅希絲的思考方式。


    否則,庫斯勒就得改變大部分的自己。


    那簡直就像萊特裏亞女王舍棄異教,改信正教一般。


    而這種事怎麽可能發生。


    怎麽可能。


    隔天大家在用晚餐時,庫斯勒向流浪之民宣布:對你們的猜忌經完全消除了。


    他們的臉都不約而同地開口發愣一下,然後開懷大笑起來。


    雖然一直都很快樂,但是今天更加快樂啊!有個聲音這麽說道。


    而且,他們也差不多就要離開要塞,往另一個狩獵場所移動。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路,每條路偶爾會有相交的機會。


    因此司祭才會祝福即將出門遠行的人,但願他碰到的是美好的相遇。


    這頓晚餐熱鬧到似乎要把儲備在要塞裏的酒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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