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表麵四處都浮現出牛肩肉的湯倒進平底鍋裏,大概就會變成眼前這幅風景吧。


    連綿無垠沒有起伏的冬季草原,除了有零星幾塊岩石露臉之外,再無任何變化。


    在這樣乏味無趣的景色裏,一間簡樸的小屋孤零零地佇立著。


    煉金術師庫斯勒對於在小屋子裏進行的對談不感興趣,心不在焉地透過破敗不堪的木窗縫隙眺望外麵的景致。


    「能夠有幸得到親愛的騎士團接見,我的喜悅實在是難以形容。」


    在這個仿佛被強風一吹就會飛走的破爛小屋中,有人以誇張的說話風格如此陳述。單腳跪在地板上,身上披著彰顯其高貴的毛皮外套,這個人是附近的貴族。


    雖然如此,還是一眼就讓人看穿這是他費盡心血所做的最佳打扮,因為衣服的做工跟南方諸國比起來遜色不少。簡而言之,他是名鄉下貴族,隨侍在側的兩名侍從穿的也是粗糙的皮革甲胄,局促地縮著身子,低垂著頭。


    「嗯。久聞你在治理領地上很有本事,在此轉達我的主人庫拉托魯大公的話,他衷心希望能和你長久往來。」


    「感激不盡,這是我的榮幸。」


    當權者之間千篇一律的談話,讓庫斯勒稍微打了個嗬欠。


    自部隊離開庫拉托魯大公鼓舞眾人的那座城鎮,也已經大概過了快五天,其間他們經過了好幾個設在道路旁的關稅處,這裏便是其中之一。曾聽聞遠古時代的帝王會動員整個宮廷的人出巡各地,去征收稅務或是進行審判,當時的古老習俗似乎還保留在這片地區,部隊每經過一個關稅處,治理當地的領主就會前來獻上貢品。


    這個風俗雖然非常繁瑣,但每到一處就確認誰的地位在誰之上,對他們這群人來說相當重要。再加上,現在庫斯勒他們的所在地,原本可是敵人的陣營,由異教徒治理的國家。正確的稱呼或許應該說原異教徒,在他們的身分上麵隱含了一個非常微妙的問題。


    坐在椅子上的人刻意擺出盛氣淩人的架式,說不定也是為了盡全力壓製住這個微妙的問題。


    「接下來,是慰勞旅途艱辛的一點心意。」


    單膝跪地的貴族命侍從獻出一個模樣牢固的箱子。


    雖然體積並不大,碰觸時卻發出清脆的聲音。


    「喂!」


    雖然是這個小屋中原就備有的破爛椅子上,但唯一坐在上頭的男人輕輕招了招手。他的身分可說是庫斯勒的雇主,名叫艾魯森。


    在小屋所有人的注視之下,庫斯勒不情不願地離開窗邊。


    「……失禮了。」


    他毫不遲疑地朝箱子伸出手,打開蓋子。裏麵的東西並沒有讓小屋裏的士兵的喉嚨發出吞咽聲,因為對他們而言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景象。


    裏麵塞滿了一顆又一顆的金子。


    「哼。」


    庫斯勒發出一聲冷哼,然後從係在腰間的工具袋拿出幹活的工具。庫斯勒是名煉金術師,他的生計就是鑽研礦石和金屬。他取出來的是一塊表麵粗糙的扁平黑色石頭,另一手拿起金子,毫不矯揉造作地往黑色石頭刮下去。


    「……大概是中上程度。」


    他看著殘留在黑色石頭表麵上的金色條痕做出判斷,艾魯森便在椅子上點了點頭。


    「願侯爵的領地能愈加繁榮。」


    「不勝惶恐。」


    之後,艾魯森活像一位國王般,命當地貴族退下。


    和異教徒之間持續了二十多年的大戰。


    遙想當初確實是因為對宗教的熱忱而引發這場戰爭,如今宗教卻淪落成為了攻城掠地而掛在嘴上的藉口。而且,在這場戰爭中發展得最為突出的,即為人稱克勞修斯騎士團的組織。


    騎士團動武的正當性雖然透過他們自詡為神的代理人,以殲滅異教徒為己任的名義得到了保障,然而,他們與奉教皇為頂點而組織成的教會不同,對於布道並未表現出太大的興趣。不過他們的分部卻如同教會一樣,遍布在世界的各個城市之中,彼此之間有著緊密的聯係。他們利用這份聯係在物資和人才方麵互通有無,做法就跟擁有龐大分店的大商會沒有兩樣。


    說穿了,克勞修斯騎士團就好比是個教會與大商會聯手後,再混入強大軍事力量的集團。而騎士團經濟圈中也包含了礦山及煉製所,有數量無比龐大的金屬在流通。他們會聘雇像庫斯勒這樣的煉金術師,原因就在於冶金技術的進步與钜額利益的提升息息相關。


    「哼。他沒有重蹈覆轍,犯下跟之前那個笨蛋貴族一樣的錯啊。」


    命鄉下貴族離開之後,艾魯森抓起金色的顆粒,無趣地說道。


    「把混了銅而分量大增的金謊稱為色澤珍貴罕見的黃金,這招的確很了不起啊。」


    這已經是第四次庫斯勒被喚來協助艾魯森了。因為畢恭畢敬地呈上貢品的家夥其實是在陽奉陰違的例子並不稀奇,所以能當場鑒定進貢上來的寶石或貴金屬之真偽、品質的本事,才會被如此看重。


    「這裏是隻有野蠻文明的家夥所居住的國家。必須掌握跟訓練狗時一樣的要領來對付他們。」


    「而且,這些狗都還堅稱自己是貓呢。」


    艾魯森把金子放回去,令部下收好箱子。


    「愚蠢的行為。」


    他簡短扼要地說道。


    這塊土地屬於萊特裏亞王國。萊特裏亞這個國家則由當今世上可說是最後一位異教徒女王在統治。因此,以克勞修斯騎士團為首的正教軍隊派兵攻打萊特裏亞,騎士團更是占領了不少城市。其中最大的收獲就是前不久剛攻陷的卡山,萊特裏亞最大的礦山都市。


    可以說,這座城一被占領,萊特裏亞就隻能步上亡國一途。


    就在這時候,萊特裏亞女王卻突然發布改信正教的宣言。


    克勞修斯騎士團就好比是以宗教為名的狩獵野狗組織,然而獵物卻突然變成貓,他們伸出的矛頭就此失去了瞄準的目標。尤其對於現在正要揮下斧頭的人而言,這更加是個大問題。


    「然而,看來他們也懂得自己表現順從啊。光是那個箱子,我想金額就已經相當可觀。」


    庫斯勒承順逢迎的說詞,其實也隱含了試探。他想知道艾魯森對於現在的狀況抱持何種想法。


    艾魯森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慮之中,一動也不動,突然,他的視線移往那塊黑色石頭。


    「隻是刮一下就能知道其中的純度,還真是個方便的工具啊。可信度有幾分呢?」


    「擁有好眼力的金飾工藝品師傅的話,測量出的純度可以精準到重量百分比的一或二左右。」


    「『試金石』雖然在打比方的時候常掛在嘴上,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實物。」


    「您有興趣嗎?」


    艾魯森聽到庫斯勒那略帶嘲諷的問法並沒有動怒,而是將視線轉向他。


    「如果凡事也隻要刮一下就可以探究出是好是壞,絕對是再好不過了;如果隻要在路口處的界碑上刮一下就可以決定出該往哪裏走,那將會有多麽輕鬆。」


    統領眾多部下,並且每到一處就要負責與當地權貴斡旋折衝的艾魯森口中說出這樣的話,聽起來實在不像是在開玩笑。


    克勞修斯騎士團內部有一支以阿薩美徽章為旗號的部隊。


    艾魯森則在這支部隊中擔任名為傳令官的職務,為了排除部隊在行軍時會遇到的任何障礙,他必須先行發出公告。也就是說他的職責是要打理好國王通行時的沿途相關事宜,算是這方麵的掌權者。


    而行軍實務都由這位艾魯森分配發落的阿薩美徽章部隊,其職責則是複興被克勞修斯騎士團以武力攻陷的城市,也就是專門負責移民墾植


    。


    卡山則是被騎士團攻陷的萊特裏亞最大的礦山城市。如今,這支部隊正好為了移民到此處,率領著群眾走在前往的路上。


    然而,正因為是異教徒的土地才得以無所顧忌奪取到手的卡山城,現在卻搖身一變,成為宣布改信正教的女王所治理的城市。如此一來,情勢就會變成正教徒侵略了正教徒的城市,部隊再繼續往前進的話,很有可能會遭遇到棘手的後果。


    要是被視為對正教徒露出獠牙的異端,說不定還會從狩獵野狗的一方淪為被獵的一方。然而,即使如此,部隊也不能就這樣停止行軍,這一點尤其讓問題難上加難。


    其中一個理由是為了騎士團的麵子。另一個則是因為參與移民而舍棄故鄉跟隨至此的大多數人都已經無處可歸。各個都是相信騎士團、相信自己的運氣才追隨部隊離開。他們的人數超過千人,若是被告知新天地已經不存在,誰也無法預料他們會采取怎樣的行動。


    身經百戰而日益壯大的騎士團必然非常清楚,當人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失去時,就跟野獸沒有兩樣。


    在這樣嚴峻的情況下,艾魯森對於試金石在使用上的便利程度表現出興趣。


    無論是曆練多麽豐富的人,也會對未來的不確定因素感到無法拂拭的不安嗎?若非如此,難道這隻是一個單純出自於好奇心的疑問?


    「小的處於仰賴閣下慧眼的立場,還真不想聽到您說出這種話呢。」


    示弱——雖然庫斯勒沒有用這個字眼,但艾魯森當然已經察覺到他話中隱含了這個意思。


    不會為這種小事就隨意動怒的部分,自然也很像精明幹練的交涉人員該有的作風。


    「隻要是能用的東西就都拿出來用,僅此而已。來人!」


    艾魯森把話說完,朝著在房間一角待命的年輕文官喚了一聲,文官便迅速地呈上一張羊皮紙。


    「這是你夢寐以求的東西。可別在進入城市之前弄丟了。」


    庫斯勒有點吃驚地收下那張羊皮紙,同時眼珠朝上,故作卑躬屈膝之態望著艾魯森。


    「不過,這絕不是免費贈送的吧?」


    庫斯勒拿到的是位居阿薩美徽章部隊頂點的庫拉托魯大公所簽署的特權狀,可以藉使保障自己在新城市的行動自由。有了這張紙,就算在教會裏麵生火也可以被原諒。


    因為倘若違抗這張特權狀,就等同於和騎士團作對。


    而且,擁有這張紙與否,今後的處境將截然不同。


    因為卡山城裏想必還有異教徒留下的堆積如山的知識和技術,其中應該也有正教徒難以接受的內容。不論這方麵的知識有多麽貴重,注重體麵的家夥還有對信仰墨守成規的異端審問官必會徹底查閱,這些知識就有可能會被封存在石製倉庫中或是被丟進火堆裏焚燒掉。


    但是,對庫斯勒這樣的煉金術師而言,異教或是正教都無所謂。重點取決於對自己的研究是否有益,除此以外一切都不要緊。可能的話,他希望趕在這些內容被封印之前先親眼看過,然後暗記起來或動手抄寫一份。率先進入卡山城的話,就能夠趁這些危險的知識被封印之前,先把它們弄到手。為此,他就必須無視那些慢條斯理的手續,任意進出各種場所。


    庫斯勒之所以會乖乖聽從艾魯森的吩咐,幫他做這種家仆役在做的雜事,為的也是這個目的。


    「這是當然。我保證你在卡山城裏的行動自由,相對地,你要把到手的知識一字不漏地讓我知道。」


    「……大人身邊不是還有位更適合這項工作的大煉金術師在嗎?」


    阿薩美徽章的部隊之中,原本就有位被賜予博士稱號的正規煉金術師隨行。


    庫斯勒原本並沒有資格前往卡山,是他設法強行將自己安插進隊伍中。


    「說什麽傻話!寶劍有寶劍的愛惜法;殺人劍自然也有殺人劍的用途。」


    當初庫斯勒他們接到前去鑒定貢品的命令時,他原本也以為鐵定會受到與雜役相同的待遇,但實情卻不然。無論處於何種組織之中,都存在著憑藉政治手腕而往上攀升的家夥,這點就連煉金術師也不例外。


    雖說如此,光靠攀附權貴,奉承巴結就能深入騎士團上層的話,這種做法倒也稱得上是一種煉金術。


    「不過,除了這一點之外,還有個令人在意的地方啊。」


    庫斯勒一麵將羊皮紙卷入懷中,一麵這麽說。目前的狀況讓庫斯勒不得不深謀遠慮一番。


    「這是否就表示,卡山城也許不是個久留之地?」


    二話不說地給予庫斯勒這種人行動上的自由,這個做法讓人嗅出艾魯森等上位者的焦慮。


    畢竟,若是全世界都承認萊特裏亞女王改變信仰,部隊卻強行進入墾植女王的轄區,說不定會被視為在挑戰教會權威。這麽一來,剛進入卡山城就立刻被驅趕出來的可能性也相當大,到那時候如果空手而歸可就成了偷雞不著蝕把米了。


    不過,就算帶不走寶石或貴重金屬,如果是隱藏了更高價值的知識,可就另當別論。


    隱約看得出來這個布局正是職掌部隊行軍所有籌畫的艾魯森本人,在考慮過最壞的可能性之後所設下。


    庫斯勒直盯著艾魯森。


    目前,這個行軍隊伍也始終在談論與「最壞的可能性」相關的謠言。


    「我必須隨時在手頭上做好最佳準備。僅僅如此而已。」


    艾魯森閃爍其詞地回答。


    但庫斯勒也沒有繼續追究下去。


    「原來如此。」


    庫斯勒畢恭畢敬地低頭行禮,然後離開了關稅處。


    走出關稅處之後,庫斯勒很是無奈地走回他們自己的馬車。


    關於目的地卡山以及現在環繞在他們身邊的狀況,他隻能隱隱約約地從艾魯森的態度去推敲。當然他從來就不期望能夠從艾魯森口中聽到事情明確的發展,目前得到的蛛絲馬跡就已經足夠了。而且,無論艾魯森的想法為何,總之現在光是取得保障他們在卡山城中可以自由行動的特權狀,就已經是大豐收了。距離進城也隻剩下幾天的時間,接下來的日子他可以喝酒睡大頭覺地混過去。


    正當他心裏這麽想時,突然注意到有一團白色物體在火堆附近動來動去。


    原先還以為是在準備中餐,但與此處稍有距離的地方已經有一群趁機想撈一筆的商人,架起大鍋煮起食物了。不管味道或價格都是吃商人煮的比較劃算,所以行軍以來他們都一直光顧商人的生意。庫斯勒他們的馬車裏固然也載了食材,但這些就算下起長時間的雨也能熬得過去,以耐久性見長的東西,卻是犧牲味道換來上述的優點。


    因此,沒道理自己做料理吧。


    庫斯勒躡手躡腳地接近,站在那嬌小毫無防備的身軀正後方。


    「喂!你在做什麽?」


    「呀!」


    一道小小的悲鳴之後,緊接著似乎是鍋子之類的東西被打翻。隨著火堆被水澆熄時的獨特聲音,濃煙往天空高高竄起。


    「……啊?」


    庫斯勒一臉愕然地仰望漫天飛舞的灰煙,然後快速地將視線往下移,蹲在火堆前麵,原本正在做著某件事的家夥驚恐萬分地回頭看他。


    純白的衣裳是件修女服,膚色雪白,再加上就連頭發都是白色,更使得那對碧綠大眼特別醒目。對方是個很年輕,或許仍用年幼來形容會更為貼切的少女,她的名字是翡涅希絲。


    「隨便玩火的話,會尿床喔。」


    「我……我才沒有呢!」


    「沒有是指隨便玩火,還是指尿床啊?」


    庫斯勒並沒有認真理會翡涅希絲,視線往她的手邊移去,頓時感到狐疑。


    「鉛?」


    這短暫的空白停頓,讓翡涅希絲總算稍微恢複她平時的模樣。


    「唔……我……我聽說你們……在做奇怪的事。」


    「……」


    庫斯勒沉默地回瞪翡涅希絲,她就像隻被罵的小狗一樣表現得畏畏縮縮。


    庫斯勒小聲地歎了一口氣問她:


    「是伊莉涅這麽說的嗎?」


    伊莉涅是這趟旅程的同行者,一個比翡涅希絲還要大上兩三歲的鐵匠女孩。


    麵對庫斯勒的詢問,翡涅希絲有口難言似的移開視線。大概覺得回答「是」的話,自己說不定會陷伊莉涅於不義,但是說謊的話又會違背神的教誨。


    觀察外貌不俗的小女孩在內心天人交戰的模樣,自然也有一番樂趣,然而翡涅希絲卻出乎意料地很快就下了定論。


    她看著庫斯勒說:


    「因……因為有涉及異端的嫌疑,所以我必須調查一下。」


    「哈!」


    翡涅希絲實在太過使勁投入地說出這句話,讓庫斯勒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此時,就連翡涅希絲自己大概也意識到這樣的藉口太強詞奪理,她隨即變得麵紅耳赤。


    當初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深信庫斯勒他們真的是邪魔外道之輩,氣勢洶洶地揚言要找出他們是異端的證據,然而一認清煉金術師的真實樣貌之後應該就沒有這麽認為才對。不僅如此,翡涅希絲還希望自己能成為獨當一麵的煉金術師,達到足以勝任庫斯勒搭檔的程度。


    既然如此,翡涅希絲那急不擇言的藉口是想要隱藏什麽呢?


    庫斯勒無可奈何地看著翡涅希絲。


    「說到這裏,伊莉涅人呢?」


    突然被問到與原本的話題無關的事,翡涅希絲露出她早已做好萬全準備卻撲了個空的表情望向庫斯勒。


    不過,當庫斯勒的眼睛一和她對上,她就立刻遊移視線,縮起脖子。


    「……她,她去幫忙料理大家的中餐……」


    庫斯勒把視線移往炊事區,但索取中餐的家夥太多,他一時看不見伊莉涅那獨特的紅發。如果有空,到那邊幫忙賺點小錢確實是件好事,然而與強盜無異的傭兵們也在那群人之中鬼混,一個小女孩大剌剌地穿梭在眾人身邊,實在讓他不能苟同。


    「我想……她差不多就快回來了……」


    「工匠就是怎樣都沒辦法靜下來啊!」


    在日出之前就起身工作,過了半夜還待在爐前是鐵匠的一般作息。個性上,伊莉涅也總是閑不下來,這一點庫斯勒很清楚。


    不過看到她這幾天的模樣,也讓人心知肚明原因不僅如此。雖然一樣是閑不下來,但還多了一種她是想要忘卻某件事的感覺。


    「這是一種占卜的事,伊莉涅有告訴你吧?」


    「!」


    翡涅希絲嚇得身子顫抖了一下。身體的反應雖然並不明顯,但無可奈何地,另一個部位卻很引人注目。


    翡涅希絲穿著修女服並且戴著頭紗,但絕不隻是為了象征她的貞潔才做這種打扮。


    像翡涅希絲這樣的小女孩之所以會和庫斯勒這些煉金術師在一起,有其個中原由。


    那是因為她並非普通的小女孩,從距離此地有千裏之遙的地方被帶過來的她,擁有一種不可能出現在人類身上的特征,人們將她的存在稱為被詛咒的血脈,原因就在那層頭紗底下的尖尖獸耳。


    而這對獸耳總是輕易泄漏糊塗程度不比常人的翡涅希絲的真實想法。


    「……我……我聽說你和威藍多先生在占卜。占……占卜是件違反神之教誨的事。」


    庫斯勒歎了一口氣。


    「不要說這種讓人聽了會反胃的話。我怎麽可能和那家夥在進行占卜。」


    威藍多是和他相識已久的煉金術師。在港都戈爾貝蒂,他們兩人曾短暫地在同一間工坊共事過,接下來前往的卡山城中也會是共有一間工坊吧。


    「但……但是……」


    翡涅希絲才剛要開口,庫斯勒便聳聳肩解釋道:


    「我們看起來像是會相信占卜的人嗎?我們是在打賭啦!」


    「……打……賭?」


    「把熔化的鉛注入水中,然後用它寫出文字而已。寫得好的人可以從麻煩事中被赦免。沒想到威藍多那家夥竟然寫出一手好字,好到令人難以置信。誰知道他在其中使了什麽樣的詐……所以,結果就是我連續四次接下那樁麻煩事,直到剛剛才終於從那麻煩中解脫了。」


    這麻煩事就是去當艾魯森的雜役,打聽卡山城的情況,還有拿到行動自由的保障。就算威藍多真的使詐,但賭輸畢竟是事實,庫斯勒便老老實實把事情都給辦妥了。


    「順道一問,威藍多那家夥又是跑去哪兒啦?」


    「……威藍多先生的話……他說要去隊伍的……很……很後麵的地方……」


    「啊?」


    庫斯勒一反問,翡涅希絲就宛如自己被罵似的縮起脖子。


    「他說……有專賣書籍的商人……要去看看有什麽書。」


    「我在這裏賣命,他卻給我逍遙自在!」


    庫斯勒認定威藍多是靠耍詭計方賭贏他,因此更覺得不痛快。


    他抱怨了一句後,目光落到在火堆上咕嚕咕嚕煮著的鉛。


    看來翡涅希絲剛才打翻的是裝水的鍋子。


    「對了,你是想要占卜什麽?說要調查異端什麽的都是渾話吧。」


    庫斯勒一針見血地直指要害,翡涅希絲聞言後那大為動搖的模樣讓人幾乎心生憐憫。


    看來她還真以為那麽笨拙的謊言能騙倒庫斯勒。


    「反正你是想占卜未來的事吧?」


    「唔……」


    翡涅希絲呻吟了一聲,俯下頭。


    是身上穿著修女服,卻出手去碰觸占卜的自責念頭讓她有這種反應;或者,是因為她十分清楚企圖藉由占卜去得知未來的這種行為,絕對會讓庫斯勒感到不快。


    不過,看到這樣的翡涅希絲,庫斯勒既不嘲笑也不生氣。


    因為庫斯勒的心中對於翡涅希絲的觀感已經有些改變。因為在幾天前,正是「這樣一個小女孩」成功地耍了他。


    那時候的翡涅希絲,不再是被庫斯勒居高臨下地壓榨欺負、嘲笑捉弄的玩具,她自己動腦思考,籌謀劃策,並且完美扮演好她的角色隻為了引導出自身期望的結果,那時的她是一名小小煉金術師。


    所以,當庫斯勒發現自己完全中了翡涅希絲所設下的圈套時,向他襲來的感覺不光是簡直要讓腦袋瓜裂成兩半的悔不當初,還有一種類似惡作劇的同伴增加時所感到的喜悅。


    翡涅希絲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名煉金術師,當庫斯勒的搭檔。


    那或許是因為她身為受詛咒的血脈,性命總是處於危險之中,還得仰人鼻息才能活到今日,從這種人的角度來看,或許不免會對煉金術師那旁若無人、不顧自己性命的莽撞產生一些憧憬。


    然而,動機為何並不重要。


    問題在於,她是否能朝著這個目標前進。


    然後,他就在翡涅希絲的身上看到前進的膽量以及才能。即使是這麽嬌小的身體,也能夠做到。


    因此,他已經決定對她那有點糊塗的特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隻要想起她在緊要關頭就會拿出連自己都嘖嘖稱奇的行動力這一點,那份糊塗也就變得有些可愛了。


    「去把水倒進鍋子裏。」


    「……咦?」


    「反正不過是小孩子的遊戲。」


    庫斯勒說完,就在翡涅希絲的身旁蹲了下來。


    翡涅希絲開始有些手


    足無措,但他不予理會地繼續說:


    「光用暖爐的火也足以把鉛熔解。將熔解的鉛倒入水中,就會出現形形色色的變化,不過僅此而已。快去,把水加進去!」


    庫斯勒硬把翡涅希絲剛剛打翻的鍋子推給她。


    而翡涅希絲又恰好是個聽到他人交代,身體就會擅自遵從的乖巧女孩。總而言之,就在翡涅希絲重新把水倒入鍋子裏時,被水潑到而減弱的火勢也恢複了。庫斯勒稍微搖晃一下手提鍋,確認鉛的熔解情形。


    接著他拉高手提鍋,讓鉛一點一滴地流淌到水中。


    直到方才都還縮起身子的翡涅希絲,一見到熔解的鉛開始有所變化,就立刻入迷地探頭凝視水麵。專心到就連庫斯勒一直盯著她的側臉也不自知。


    單純的家夥,庫斯勒心想,另一方麵,他也覺得她對凡事都感興趣的模樣並不惹人厭。


    有本事卻沒有好奇心的家夥,當不成一名好煉金術師。


    「請問……」


    翡涅希絲一邊注視著水裏的鉛,一邊發出疑問,然後緩緩把視線轉向庫斯勒。


    「這……這是要凝結成怎樣的形狀……才會,才會代表什麽意思呢?」


    庫斯勒微微地聳了聳肩。


    「誰知道啊!占卜是城裏的女人才會做的事。」


    「……」


    翡涅希絲的表情有些失望。


    看樣子她真的很想知道未來的事。


    這下子連庫斯勒都忍不住開口訓誡她一番:


    「我不會嘲笑你對未來感到不安的這份心情,雖然如此,倚賴像占卜這種東西是笨蛋才會做的事。」


    聽到庫斯勒說的話,翡涅希絲的脖子瑟縮了一下。


    不過,翡涅希絲心中懷抱的那份不安當然不是難以理解的東西。


    與伊莉涅之所以靜不下來,跑去幫忙準備料理的原因相同;艾魯森之所以比往常更加趾高氣昂地接待當地貴族,追根究柢為的也是同一件事。


    這次的移民能夠順利成功嗎?答案就是這股不安。


    因為部隊裏幾乎都是如果移民不成,就再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的人。


    「感到不安絕對不是一件可笑的事。但是,當你設下圈套要讓我掉進去時,也隻是天真地相信會有好結果嗎?」


    翡涅希絲有些困惑地回答:


    「……不是。」


    「我想也是。」


    庫斯勒不甚痛快地說。


    翡涅希絲對庫斯勒設下的陷阱,簡明扼要地來說,就是去賭「庫斯勒一定是個好人」的這份期待。她希望庫斯勒去拯救對貴族女性出手,就要因此被束縛在戈爾貝蒂城,愚蠢又自作自受的威藍多;也設法讓庫斯勒放過在暗地裏進行淘金的流浪之民。然後,不管哪件事,都得到不可能在以往的庫斯勒身上看到的結果。


    全部都是因為翡涅希絲對庫斯勒懷抱著期待,相信他是個好人,肯定他會為了她那樣做。而庫斯勒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他心裏有數,翡涅希絲的這份期待確實是部分原因。


    於是,在其他事情上明明就很笨拙,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觀察入微的翡涅希絲,便從自己觀察到的事實立定假說,再順利地證實了它。


    「既然如此,現在麵臨的狀況也一樣。觀察事實,沉吟思索!然後立定假說,最重要的就是進行驗證。之後才會初次了解到應該怎麽開口。不過,就算如此,預測畢竟永遠伴隨著不確定的因素。深信不疑是非常可怕的,而真正可怕的是,它連把結果看錯都稱不上。」


    庫斯勒在說話時,翡涅希絲張著碧綠色的清澈眼眸望著他。


    她是個會認真聽旁人說話的家夥。


    「像占卜這種毫無根據的預測,最可怕的是你深信就這麽一次,但占卜出來的結果卻深植腦海揮之不去。這麽一來就害得你忽視重要的地方,凡事都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去解釋。在結果或原因包含不確定要素之際,隨時都會有誘騙人掉進迷宮的陷阱在等著。更何況,道路前方偶爾會有他人窩藏惡意在等候也說不一定。」


    庫斯勒並沒有把翡涅希絲當成笨蛋進而嘲笑她的意思,也沒有打算利用說教讓自己占上風。


    難得她正要以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庫斯勒隻是想告訴她別犯下愚蠢的失敗。


    「因此,別輕易地用占卜去預測未來。更何況,你隻是在期待會有好結果吧?在這個混帳世道中,那可不是一個會讓人覺得正常的想法。」


    「不過,至少可以——」


    翡涅希絲不自覺地脫口反駁,可是庫斯勒側目一睨,就馬上又閉起嘴巴。


    然而,雖然一度噤口不語,移開視線,翡涅希絲卻像在鬧別扭般罕見地又開了口:


    「……我覺得……你總是……很悲觀。」


    接著,她小心翼翼地將目光移向庫斯勒。


    如果他是個過著安定生活的城市工匠,天天合掌祈禱明天也是個好日子,這樣的生活或許也不錯,然而,很不巧地,庫斯勒是名煉金術師,在他的工坊裏隨時都可能有惡意悄悄入侵。沒有任何情況可以允許他輕忽大意。


    但是,這個道理他也已經向翡涅希絲說明過好幾次。


    而且,庫斯勒想表達的意思有些許不同。


    「我並不是悲觀。實際上,我對將來的事並不太擔心。」


    「……」


    翡涅希絲聞言,顯得有些困惑。


    接著,就看到她那對形狀漂亮的眉毛蹙起,原因大概是她以為庫斯勒又在故弄玄虛。


    「不過,我自有其根據。和倚賴占卜的你完全不同。」


    「……」


    庫斯勒一邊側目斜視聞言顯得無精打采的翡涅希絲,一邊把木炭加進用來熔化鉛的火堆裏。


    遠方飄來美味餐點的香氣。


    「你以為我為什麽會乖乖聽從艾魯森的使喚?」


    「咦?」


    翡涅希絲不明所以,庫斯勒刻意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口氣。


    「您可知道小的都被吩咐做些什麽事嗎?」


    刻意用惹人討厭的語氣這麽說之後,孩子氣的翡涅希絲馬上噘嘴回話:


    「在……在關稅處做查驗。」


    「正是如此。在那裏我的鑒定對象全都是當地領主奉上的貢品。那地方原本明明是當地領主征收稅金的場所。」


    「……咦?」


    「畢恭畢敬屈膝行禮的人是那些領主,可不是騎士團的人。懂嗎?各片領土的支配者全都在自己的土地上向騎士團表達敬意。明明這裏已經是萊特裏亞王國了。你知道這代表什麽涵義嗎?」


    「……咦……嗯……」


    翡涅希絲大惑不解地視線來回逡巡。庫斯勒沒有放過此破綻,惡作劇地朝她的臉上吹了一口氣。


    翡涅希絲一驚之下閉上雙眼,在臉上抹了抹,然後嗔怒地瞪著庫斯勒。


    對付小孩子就要用小孩子之間的惡作劇。


    「那些甘願向傳令官低頭的家夥,一定早已聽說關於萊特裏亞女王的傳聞。盡管如此,那些人還是認為屈膝跪拜才是明智的選擇。他們考慮到騎士團的權勢依然具備絕對的壓倒性,向騎士團低頭才是上策。因此,按常理推斷,騎士團不可能會承認萊特裏亞女王改變宗教信仰的舉動。想必會動用一切政治力量,全力阻止這件事。」


    「……」


    「然後,得到這樣的根據之後,我才可以開始認為將來並不需要太過擔心。像你這種毫無根據、隨隨便便、輕舉妄動、簡簡單單就想以占卜得知未來的做法,根本就是個錯。」


    他每說一句,翡涅希絲的脖子就一縮,最後整個人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了。


    「我不是悲觀。隻是慎重。而出手接觸占卜的你,也不是所謂的樂觀,隻不過是糊塗罷了。在戈爾貝蒂和黃金之羊的時候……算了,雖然沒有嚴重到那種地步,但總之是個天大的錯誤舉動。懂了嗎?」


    被人條理井然地訓了一頓,翡涅希絲不禁變得垂頭喪氣。


    不過,被正確的道理訓斥而感到心情低落,就表示她能理解其正確性。


    這顆好腦袋以及老實的個性都並非壞事。


    庫斯勒正如此思索時,翡涅希絲卻看也不看他就突然開口:


    「你……你說的話,我覺得……很正確。」


    「不是你覺不覺得,那明明就是對的。」


    庫斯勒一開口更正,翡涅希絲便有些不服氣地閉上嘴巴。


    不過,她並沒有因此一直沉默下去。


    「但……但是,我還是認為有些事無法……驗證……」


    庫斯勒注視翡涅希絲。翡涅希絲沒有把目光移向庫斯勒,而是朝下看著炭火。


    庫斯勒思考了幾秒後問她:


    「你是想占卜什麽?」


    聽到這個問題,翡涅希絲就用有些鬧脾氣的眼神望向庫斯勒。


    一如往常被捉弄時所露出的微怒神態。


    「我不想說。」


    然後,「哼」地別過臉去。


    庫斯勒依舊麵無表情,直接隔著頭紗抓任翡涅希絲的耳朵。


    「快說!」


    「!」


    翡涅希絲發出無聲的悲鳴,扭動身子。


    庫斯勒雖然沒有打算使出多大力氣,但耳朵似乎是她的敏感部位。


    他一放開手後,翡涅希絲便淚眼盈眶地瞪視他,伸手按住腦袋。


    「快說。你是想占卜什麽?」


    鍋內還留著一些鉛,被火煮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翡涅希絲的視線遊移不定,時而望望那些鉛,時而看看自己的手邊。


    可是,庫斯勒還是不為所動,最後她終究放棄並投降。


    不將視線對到庫斯勒身上,或許是她想藉這樣至少表達一下抗議。


    「今……今後……」


    她不服氣地嘟著嘴說道:


    「各位是否還能夠一直在一起……我想占卜的是這個。」


    最後她抬起頭,正眼瞧著庫斯勒。


    庫斯勒愣了半晌,一時之間恢複不了往常的表情。之所以啞口無言,是因為這種答案他自己壓根兒就不可能推想得出來。


    但是,這種想法確實很有翡涅希絲的風格。天真、心中沒有一絲惡念,隻是靜靜地冀望著小小的幸福。何況,她的說法甚至不是「和各位」。她認為自己是被詛咒的存在,總有一天必然會與大夥兒離散分開,便無意識地以此為前提,說出「各位是否」這樣的遣詞。


    麵對這樣的翡涅希絲,自己卻隻是單方麵地論述那些冷冰冰的道理,庫斯勒不知為何感覺到一股類似難堪的情緒。


    「而且……」


    冷不防地翡涅希絲再度開口,庫斯勒下意識往後一退。


    不過,庫斯勒比翡涅希絲還要擅長的顯然就是不將情緒表露在外。


    「什麽?」


    他簡短地反問後,翡涅希絲便緩緩移開視線,繼續說:


    「而且,我覺得你的方法論很正確,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認為那就代表一切。」


    「什麽意思?」


    「因為你把這世間的事物……想得……有些太壞了。」


    翡涅希絲的眼神中充滿了異樣的自信,就在庫斯勒對此感到訝異的下一秒,她開口道:


    「對於事實的觀察,以及之後的假說……是嗎?」


    庫斯勒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那對綠色眼眸移開。


    「關於那個占卜……不對,應該說那個打賭。」


    庫斯勒瞬間表情嚴肅地凝視翡涅希絲,下一秒便眯起一隻眼睛看向她。


    「你想說什麽?」


    或許是從庫斯勒的反應得到自信,翡涅希絲挺直總是蜷縮的背脊。


    「雖然你疑心威藍多先生動了手腳,但我覺得應該不是這樣。」


    「啊?」


    「打賭的方式如果隻是要讓鉛變出文字的形狀,我想理由很簡單。要是城市的女人都很常占卜的話,威藍多先生會不會是因為時常和城裏的女子一起占卜,所以熟能生巧呢?」


    「啊!」


    丟擲貨幣猜正反麵的賭法,如果遇到對方是個老手,就可以百發百中地操作正反麵。原以為利用這種鉛的賭法,就不能隨意操控,沒料到這想法竟是個盲點。


    庫斯勒低聲歎道,不經意地察覺翡涅希絲的視線。


    「……怎樣啦?」


    翡涅希絲不苟言笑地說:


    「這是對事實的觀察和假說的驗證。不過,我想即使是同樣一件事實,每個人關注的部分也會不同。因為你懷疑威藍多先生使出詭計,我卻覺得威藍多先生不是那種人。」


    「唔!」


    庫斯勒被自己的理論反將了一軍。


    再怎麽糊塗也該適可而止。


    「既然如此,想從鉛的形狀觀察出未來的美好願景……我希望……你能稍微寬容地看待這件事。」


    翡涅希絲的微弱抗議。


    她並不是深深沉迷於占卜,隻是想得到一些慰藉而已。


    庫斯勒明白自己為何覺得難堪了。不能把遊戲理解成遊戲的人,正是立刻對占卜表現出抗拒反應的自己。


    翡涅希絲確實隻是純真地期望她和庫斯勒他們現在的關係能夠持續下去。


    但是這份純真絕非建築在無視現實之上。


    「隻不過,倘若真的是使詐……毫無相關知識的我大概不會發覺。因此,從這方麵去想的話,我認為你的知識和經驗,還有善於觀察的眼睛是必須的。然而……」


    翡涅希絲有些顧慮地說道:


    「你要不要……再多放鬆一下肩膀的力道呢?當然,我也知道這是你為了順利活下去而奉行的處世方法。但……你果然還是……一直都很痛苦的樣子。」


    她自己相當痛苦地說出這番話。


    而庫斯勒則感到非常為難。煉金術師總是遭人疏離、被投以猜疑眼神,對雇主而言不過是一個工具。為了能在這樣的世間存活下去,他變得對人的情感毫不關心,一心隻考量自己的利益,在權謀術數中鑽營研究。這當中,庫斯勒未曾像這樣感受到如此直接傳遞過來的情感。


    想到這兒,庫斯勒在心中低語:不。


    曾經有過。


    那是庫斯勒的心第一次向翡涅希絲敞開的時候。行為舉止隻能像「利息(庫斯勒)」一樣的他,被告知自己其實也能夠真心喜歡某個人的時候。


    不過,庫斯勒又想到,要是遵照翡涅希絲的話,不免有一種輸得一場糊塗的感覺。好比狼降級變成狗一樣。


    庫斯勒苦澀地回望翡涅希絲,然而她卻用一種打從心底想要安慰對方的眼神凝視著庫斯勒。眼神中隻有純真反映出來的澄淨色彩。


    饒了我吧。庫斯勒變得理屈詞窮,最後隻伸手去捏翡涅希絲那小巧的鼻子。


    「!」


    接著粗聲粗氣地對嚇了一跳的翡涅希絲說:


    「多管閑事!」


    然後捏住翡涅希絲的鼻子左右來回扯了幾次,把她激怒之後才放手。


    哪裏有什麽占上風。


    庫斯勒感受到自己的慘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沒過多久,紅發女孩伊莉涅回來了。她的手上還提著熱氣騰騰的鍋子,想來是順便幫忙把午餐帶過來了。


    她出聲詢問獨自一人待在火堆旁的


    翡涅希絲,接著,視線突然射向待在馬車載貨台上喝酒的庫斯勒。從她那充滿責難的眼神中,大概是多少察覺到惹翡涅希絲氣惱的原因是什麽了吧。


    伊莉涅把鍋子裏的麥粥分裝成四碗,捧了其中兩碗走到馬車這頭來。


    「你這家夥,又怎麽欺負她了?」


    伊莉涅特地將斥責連同裝了麥粥的碗,一起端到馬車的載貨台上來。


    但是,庫斯勒自然拒絕對此做說明。翡涅希絲直接從正麵表現出來的體貼讓他窮於應付,所以隻好欺負她。這種原因到底要他怎麽說出口呢?


    「……是那家夥自己在亂發脾氣。」


    「真是!你是改不掉愛捉弄人的壞習慣的小學徒嗎?」


    曾在鐵匠工坊工作的伊莉涅,天生就愛管他人閑事。


    聽說主要也是因為有這個伊莉涅在背後幫忙敲邊鼓,翡涅希絲才能成功設下先前的陷阱。


    如此說來,翡涅希絲之所以逐漸一步兩步地踏入庫斯勒的私人禁地,原因必定也出在這女孩身上。鐵塊數量就算加倍,煉製的程序也不會有所改變;但女人的人數一多,個性似乎就會不同。


    真是可怕。庫斯勒思忖。


    但是,他一聞到表麵覆蓋了一層融化起司的麥粥所傳來的香味,肚子便叫了起來,因此他沒有理會伊莉涅,唯獨接受了她端來的午餐。


    伊莉涅大概認為庫斯勒惹翡涅希絲不開心已經算是家常便飯,所以她就此罷手沒有再深究下去。


    「嗯?威藍多呢?」


    「那家夥說是去隊伍的最尾端玩了。誰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回來啊。」


    「喔……那午餐不就會剩下來?」


    伊莉涅說完,視線落在手中的另一隻碗上。


    伊莉涅在與翡涅希絲不同的方麵上也是破綻百出。


    「語氣不用表現得這麽開心吧?」


    「什……什麽意思啊?」


    一敲就會響,既單純又淺顯易懂的伊莉涅若是在酒館工作,鐵定立刻變成店裏的活招牌。


    和純潔無瑕的翡涅希絲對比鮮明,或許也因此兩人的感情才更加融洽。


    「你一個人吃不完的話,就分我一點。畢竟丟掉也可惜啊。」


    「……」


    伊莉涅不悅地瞧著庫斯勒,接著開口:


    「一人一半喔。」


    遇到食物就變得貪得無厭的個性,大概是因為經曆過多人共同生活的工坊的關係吧。


    庫斯勒沒有刻意再挖苦她,無言地點了點頭,接著從伊莉涅手上接過另一隻碗,然後把威藍多的份分了一半倒進自己的碗裏。


    「啊,對了,還有一件事。」


    伊莉涅這時用了像是順道提起似的語氣對庫斯勒說:


    「在炊事場的時候,大家也在謠傳。」


    「啊?」


    見到庫斯勒投遞過來的狐疑眼神,伊莉涅盡管有些心虛,但還是接著說:


    「卡山城的情況沒問題嗎?你不是有在艾魯森身邊辦事?」


    伊莉涅曾是工匠頭目的未亡人,也因此任職過港都城市戈爾貝蒂的鐵匠工會首領。雖然當時的她根本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尊敬,也飽受許多冷言冷語,伊莉涅卻絲毫沒有示弱。因為她深信擔起那個位置,好好統領工會才是守住她和尊敬的工匠,也就是她前任丈夫所做的約定。


    看來似乎就連心底如此堅強的伊莉涅都對未來感到不安。而且還推托是同在炊事場幫忙的人剛好談到,那生疏笨拙的裝腔作勢正好可以清楚看出她的個性其實撒不了太複雜的謊。


    庫斯勒一邊在心裏加此分析伊莉涅,另一方麵,又為了這個伊莉涅和翡涅希絲對他幹的好事感到咬牙切齒。他趕緊把木湯匙塞進快要歪斜一邊的嘴角好掩飾過去,接著故意聳了聳肩說道:


    「完了,沒救了!如果我這麽說的話,你打算怎麽辦呢?」


    伊莉涅聞言,起初嚇得心跳似乎停了幾秒,隨後馬上怒瞪庫斯勒。


    「你可不可以不要開這種玩笑!」


    「你在工坊遇到不清楚的事時,也會立刻詢問頭目嗎?」


    「唔!」


    「一定常教你要用眼睛去看去偷吧?別想依賴別人。」


    「……」


    關於闡述道理的能力,說不定翡涅希絲還在伊莉涅之上。


    伊莉涅雖然也是伶牙俐齒,但馬上就會被情緒打擾。情感直接,符合她那簡單易懂的個性。


    「所以,就好好觀察我再去想想吧。」


    接著,庫斯勒故意露出爽朗的笑容,伊莉涅一看到便擺出倒盡胃口的臉色,齜牙咧嘴地回他一笑。愚弄伊莉涅可以得到與捉弄翡涅希絲不同的樂趣。


    「目前,倒像是還有辦法啊。」


    「……」


    伊莉涅看著庫斯勒,露出一副對他恨得牙癢癢的表情。


    正當庫斯勒笑得渾身亂顫時,身邊多出了幾道人影。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你們用餐啊。」


    庫斯勒將視線移過去,發現是三個打扮像傭兵的男人。


    「如果要找吃的,得去別的地方問喔。」


    「不是,不是。聽說你們這裏有木油,想問問看能不能分給我們一點?」


    如此回答的傭兵手上拿著一件穿到相當破舊,已經看不出原本是用什麽動物的皮做成的外套。


    「木油?啊,是指焦油吧。有啊。喂!」


    庫斯勒轉向伊莉涅喊道,相當氣惱的伊莉涅嘟噥著說些「自以為了不起」之類的話,伸手接過傭兵的獸皮外套。


    「小姐,不好意思啊。聽說下午又可能會下雨或下雪啊。」


    「沒關係。惹我生氣的原因是那個討人厭的家夥。」


    傭兵們愣了一下,視線轉移到庫斯勒身上。庫斯勒倒是不予理會,自顧自地喝著他的麥粥。


    伊莉涅盡管滿嘴抱怨,但拿到傭兵們的外套之後就飛快地跳上載貨台,在行李中東翻西找。傭兵們所說的木油,或稱焦油,另外也被稱為煤油的東西,是烘烤特定木材所得到的一種油,能夠用於保存肉類或治療皮膚病,有著各式各樣的用途,因為本身是油類所以還能防水。是伊莉涅和威藍多在戈爾貝蒂工坊的時候一起製作出來的東西。旅程剛開始不久就下起雨,他們把焦油塗在車篷表麵藉以抵擋雨水浸透,這個做法似乎在隊伍中傳開來。


    要提煉出焦油其實並不難,隻是它費工又費燃料,相對上價格不菲,因此這些人才會抱著不拿白不拿的心態吧。庫斯勒他們也因為那是用騎士團的錢做出來的東西,所以沒有去斤斤計較。


    庫斯勒不再去理會伊莉涅,突然,注意到原屬於威藍多,如今由他和伊莉涅各分一半的麥粥被放置在一旁。就這麽任它冷掉有些於心不忍,遑論這原本就是伊莉涅付出勞動而等價換來的食物。


    庫斯勒兩手一攤,無奈地站起身,端著剩下的麥粥往火堆的方向走去。


    然後,他把麥粥倒進伊莉涅的碗裏,再放到火堆附近以免冷掉。


    這段期間,翡涅希絲慢條斯理地用木湯匙喝著她的麥粥,刻意對庫斯勒視而不見。


    「喂!」


    庫斯勒向翡涅希絲一喊,她的反應便宛如受到驚嚇的小貓一樣。


    即使如此她還是沒有回過頭來,這反倒讓庫斯勒為之失笑。


    他的笑容裏包含了對於翡涅希絲這單純孩子氣的反應感到有趣之外,還混雜了這樣的翡涅希絲竟然曾經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的難以置信。


    「你之前沒聽說過焦油對吧?那之前流浪遇到下雨的時候,都怎麽辦呢?」


    庫斯勒一副理所當然地發問之後,可以明顯看到翡涅


    希絲藏在頭紗之下的雙耳卷起。大概是想表示兩人還在爭執之中,要庫斯勒別輕易向她開口搭話,不過,她也很不願意無視別人的話。


    當然,庫斯勒就是為了從翡涅希絲的這種反應中取樂,才故意問她問題。


    結果,翡涅希絲的心中,似乎是一本正經的個性取勝了。


    她怏怏不樂地回過頭答道:


    「……就用一般的油……另外,還有一種效果相同的東西。」


    「喔……嗯?效果相同?」


    一被庫斯勒反詰,翡涅希絲似乎立刻就察覺到自己犯的錯:誤用了會讓對話繼續下去的說法。


    她的眉心緊皺,像是要藉此忍住頭疼一樣,聽到庫斯勒再問一次「那是什麽」時,她才放棄逞強。


    「……我想那應該是種和焦油不同的東西。」


    如此開口後,她就把木湯匙放回碗內。


    「真的有那種油,但不是從木頭裏麵提煉出來,而是從短淺的河川……或是水池等等地方可以采集到。在漂浮著那種油的水麵,利用大量麻布去攪動收集,然後再把水分去掉就可以取得。那是種更為黑亮,帶著奇怪味道,而且燃燒效率很好的油。」


    從這片土地往下移動到遙遠的南方,再由那裏改向東行,走了幾乎會讓人昏死過去的距離之後,就會到達翡涅希絲的家鄉。聽說壟罩當地的是灼熱的太陽以及無垠無邊的砂岩曠野。


    庫斯勒微微地抬起下顎。


    「我有聽說過這個。世上有種從岩石采集來的油,和焦油幾乎有同等的效果。」


    「是。人們也稱它為石頭油。不過……最常聽到的名稱確實是……瀝青!」


    「啊!瀝青啊,我想起來了。我曾經見過一兩次,不過都隻有裝在小瓶子裏的分量啊……在這裏可是根本無法到手的東西。」


    「……」


    庫斯勒在說話時,翡涅希絲的眼神突然變得十分遙遠。


    視線的焦點不在這裏而是某個地方,庫斯勒窺探了她的眼神後問道:


    「怎麽了?」


    「咦?啊,沒什麽……」


    翡涅希絲回神後,有些赧然地說:


    「稍微想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


    「是的。以前我曾經看過瀝青的湖泊。」


    怎麽可能!庫斯勒在心裏暗道,然而,翡涅希絲已開始回想起她從相當遙遠的彼端長途跋涉而來的過往。那是一個距離相當遙遠的地方,幾乎就隻會出現在童話故事裏。


    「日照強烈的時候會發出令人簡直無法呼吸的惡臭,湖水表麵總有幾處在燃燒的光景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早晨、中午、夜晚都一直在燃燒……那畫麵簡直就像是這世間的盡頭,又像是起源……」


    翡涅希絲那一邊回憶過去,一邊侃侃而談的側臉,是庫斯勒曾經見過的神情。那是一張見識過這世界上不可思議之處的人才會露出的麵孔,仿佛訴說著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其他各種絰曆,與那不可思議相比之後根本就微不足道。


    但是,翡涅希絲陡然自我解嘲地微微一笑,小聲說道: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這些話。」


    燃燒的湖泊,按常理來推想,八成會被取笑成沒有見識的女孩子編織出來的幻想。


    然而,偏偏庫斯勒正是一名為了追逐常人隻會當作幻想的目標,而賭上人生所有一切的煉金術師。


    「不。」


    「咦?」


    「關於這件事,我想知道得更詳細一點。」


    翡涅希絲驚訝不已地凝神回視庫斯勒。


    「你說是瀝青的湖泊?它的大小呢?你知道詳細位置嗎?湖裏麵棲息著魚嗎?那些瀝青是從什麽地方流進湖泊?或者,是從地麵湧現出來的嗎?你提到隻有一部分在燃燒,為什麽不會整體一起燃燒呢?」


    庫斯勒像連珠炮似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翡涅希絲隻能拚命眨巴眼睛代替回答。


    不過,這個話題恰巧點燃了庫斯勒的好奇心。既然這世上存在著會燃燒的湖泊,其他東西自然也有存在的可能。這個世間不是無趣乏味的地方,而是值得人們咬緊牙關苟活下去、充滿不可思議的地方,這種發現正好就是最佳證據。


    「但……但是……」


    麵對聲勢逼人不斷發問的庫斯勒,翡涅希絲一邊後退,一邊開口。她將目光往上移,用一種有些為難又有些責難的眼神看向庫斯勒。


    接著,說出這樣的話:


    「但是……你不是不會認真聽我的話嗎?我……我才不想和這樣的你說話呢!」


    就在不久之前,庫斯勒才剛為了逃避翡涅希絲真摯的體貼,捏住她的鼻子玩弄了一番。


    現在可稱得上是翡涅希絲的正當複仇。


    但是,提到任性,煉金術師可是足以與一國之君匹敵。


    「我對你沒有興趣,我有興趣的是你所見過的景象。」


    「什麽!」


    翡涅希絲瞠目結舌到連腰杆都挺直了,庫斯勒卻飛快地把自己裝了麥粥的碗推到翡涅希絲的眼前。


    「怎樣?我把起司給你,你說給我聽!」


    他不由分說地逕自把起司舀給翡涅希絲,翡涅希絲大口大口地吸氣,似乎就快忍不住破口大罵,最後,她放鬆僵直的身體,同時吐出氣來。


    「你真的……最差勁了……」


    「至今為止你都看到我怎樣的一麵呢?」


    翡涅希絲半眯著眼睛,惱恨地直盯住庫斯勒。


    「……壞心眼。」


    半帶嬌嗔,女孩味十足的一句話。


    翡涅希絲似乎是鼓起非常大的勇氣才說出這句話,接著雖然把目光移向別處,卻又不安地重新再看庫斯勒一眼。


    庫斯勒一臉認真地說:


    「不是壞心眼,是煉金術師。」


    翡涅希絲露出打從心底感到討厭的表情,不過,她沒有移開落在庫斯勒身上的視線。


    「……充其量,那隻是我所看到的景象。」


    坦率的女孩。


    「當然。」


    庫斯勒就像用了點鉛成金的煉金術一般,在自己的臉上堆出笑顏。


    翡涅希絲見狀果然滿心不痛快,但結果還是吐出一口包含了滿滿的心灰意冷的歎息,然後又表現出幾分喜悅,語帶驚歎地開始描述過去見到的光景。


    伊莉涅幫傭兵們在外套上塗好焦油的同時,庫斯勒也剛從翡涅希絲的口中聽完關於會燃燒湖泊的不可思議回憶。


    光是幫忙料理食物似乎還無法讓伊莉涅徹底發泄精力,直到做完勞力工作之後,她才真正顯得淋漓暢快,不過,當她往火堆方向走回來時,臉上表情頓時寫滿訝異。


    翡涅希絲因為庫斯勒認真聽完她的故事而恢複好心情,這時正手腳勤快地泡了一杯茶給庫斯勒,那還是她最近剛學會怎麽泡的茶。


    「真擔心她會不會掉入壞男人的陷阱啊。」


    伊莉涅趁著翡涅希絲為了把茶葉重新收拾好而走向馬車載貨台的空擋,語帶譏諷地對庫斯勒如此說道。


    「像威藍多那樣的男人嗎?」


    「威藍多還算好呢!」


    庫斯勒輕輕地聳了聳肩。結果這位還算好的威藍多回來時,已經夜幕低垂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哄騙書商,竟然帶回了堆得像一座小山的書籍。聽說他聲稱會在抵達卡山後返還給對方,結果究竟會如何呢?


    威藍多的厚顏無恥就連庫斯勒都感到有些吃驚,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對書籍的興趣。庫斯勒也興致勃勃地東看西翻,冷不防地,威藍多抽出其中一本書,遞到同樣看得津津有味的翡涅希絲的跟前。


    「來!這是給小烏魯的!


    」


    「咦?要給我的嗎?」


    威藍多嘻嘻笑著,把書遞給吃了一驚的翡涅希絲。一時不知所措的翡涅希絲有些忐忑地把書打開來,那是一張很精美的插畫,庫斯勒從他站的角度也能看得到。


    「這是……」


    「這本書上收集了關於卡山還有這附近所流傳下來的民間故事和傳說。因為小烏魯你看起來並不討厭這類型的內容啊。」


    「……」


    翡涅希絲依舊神情茫然地看著威藍多,然後將目光移到手上的書。


    接著,再看一眼威藍多後,就柔和地笑了。


    「謝謝!」


    「沒什麽,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


    威藍多真的很愛取悅女人。


    「小伊莉涅的是這個!」


    「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叫我?」


    雖然伊莉涅也清楚自己很年輕,不過她確實擁有比獨當一麵的工匠還來得高超的本領,如今被人加個「小」來稱呼,令她有些不樂意,但還是老老實實把書收下。


    翻開書之後,她露出很是意外的神色。


    「咦!這是?」


    「料理食譜喔。」


    「料理?」


    如此反問的人是庫斯勒。他心想怎麽會拿這種書給伊莉涅呢?威藍多便笑著開口解釋:


    「小伊莉涅不是常常在那些商人做料理時插上一腳嗎?我想你可能對料理有點興趣吧。」


    「啊!不,那是……」


    伊莉涅有些為難。庫斯勒也因為目睹威藍多的推測竟然出錯,而感到有些稀罕。伊莉涅是為了賺點小錢也好,打發時間也好,甚或是因為對今後的事感到不安,企圖讓自己分心才會去幫忙,這些理由明顯與威藍多的推論大有出入。


    庫斯勒正這麽思付時,伊莉涅竟然把書本抱在胸前,靦腆地說:


    「……謝,謝謝。」


    而且,她就像個初次收到禮物的少女一樣,又羞澀又歡喜地道謝。庫斯勒對伊莉涅如此出乎意料的反應感到無比吃驚,威藍多卻一副理所當然點了點頭。


    「不客氣!」


    喜形於色的兩個女孩,得意洋洋的威藍多。


    半點都猜不透女人心的庫斯勒隻覺得有些沒意思。


    「那你有什麽要給我?」


    「啊?書之後還要還給人啊,你別弄髒了。」


    威藍多嫌棄地說道。明知道他肯定是刻意如此回答,但旁邊的兩個女孩見狀又竊笑了起來,庫斯勒更加自討沒趣。


    「你忘了我在戈爾貝蒂救了你的大恩嗎?」


    庫斯勒語畢,威藍多便聳了聳肩,不著痕跡伸手將翡涅希絲嬌小的肩膀攬在懷裏。


    「我倒聽說是小烏魯救了我啊?」


    翡涅希絲雖然略微吃驚,但如今她已經不像初次相遇時那般害怕威藍多。任由威藍多摟住她的肩,覺得有趣地笑了起來。


    「我也是這麽聽說的喔。」


    就連伊莉涅也跟著落井下石,看著庫斯勒的眼神像在訴說著:真是大快人心!


    「……」


    庫斯勒自忖再繼續開口的話隻是自找麻煩,便沉默地從書堆中抽出一本書來,硬是一股腦兒栽進論述硫磺的書中世界去了。


    不管眼前的路再怎麽看不清,隻要繼續往前,就一定能得出某種結論。仿佛在見證這個道理一般,庫斯勒他們如今就站在往下俯瞰就能見到卡山城的山丘上。


    一路上左看右看都隻是綿延不絕的平原,現在的景象宛如是神在兩天前才剛打造出來。


    而且,從山丘上眺望到的卡山城,以及後方廣袤橫亙的礦山山脈,這景致即使稱其為古代神祇的勞作也絕對無人有異議。


    雖然一路上,已偶爾會聽到「差不多該到達卡山近郊了吧」的臆測,但他們一行人是在昨晚才獲知自己已經臨近卡山城的消息。


    艾魯森那絲高官恐怕直到最後一刻都還在商討到底要不要走進卡山城吧。倘若讓大夥兒認為卡山城還遠在千裏,部隊要折返也容易許多;如果覺得近在咫尺,他就算厲聲喝止,可能也無法阻止部隊的行軍腳步加快。


    「簡直就是座堡壘啊。」


    冰冷幹燥的風吹過,伊莉涅邊按住頭發邊歎道。


    「說『遺跡』不是比較貼切嗎?」


    威藍多如此回了一句,但庫斯勒卻認為不管哪一方的形容都很適合。


    卡山城位於大礦山地帶的入口處,是座被建設成門戶的城市。


    高聳的城牆環抱住這巨大城市的模樣,就如同一座固若金湯的堡壘。另外,城市的顏色近似於周遭的岩石山脈,因此看起來也像是被風吹日曬了幾百年的遺跡。


    如今,那裏麵據說還有攻占此城的上千名騎士團兵力在駐守。


    而且,雖然城市已經淪陷,但也隻不過是解散了代替萊特裏亞女王統治此處的議會組織,流放參戰的人員而已,城市中尚有人數超過兩千的居民。


    不過,攻陷卡山城之後,根據騎士團人員針對城裏的爐灶個數、空屋數量所調查出來的報告,能夠提供給移民團的新住處以及職業缺額都相當充足。


    部隊眾人聽聞這項報告時,人人都舉手高聲歡呼。


    那是知道他們賭贏的瞬間。


    再者,卡山以及萊特裏亞的政治情勢都沒有因為萊特裏亞女王改信正教的公告而有所動搖,隻要他們先讓墾植變成既成事實,事情就還有轉圜的餘地。


    想必艾魯森那些人八成早已接連不斷派出快馬,為了探知各地的情形而頻繁與騎士團駐留在各處的勢力魚雁往返。


    另外,也從沿路呈獻貢品的貴族身上厘清他們的態度,才判斷沒問題的吧。


    幸運比想像的還要多。


    相信這點的翡涅希絲自然熱切地望著卡山城。


    甚至連伊莉涅也無法耐住性子安分不動,逕自下了馬車。


    「全員!前進!」


    一名騎兵揮舞著懸掛了大旗的長槍,如此喊道。


    沒有人發出歡呼,眾人靜悄悄地移動起來,大概是因為太過期待和歡喜讓他們喊不出聲音來。


    庫斯勒他們也融入隊伍之中往前進。


    此時庫斯勒的腦海中自然也已經被越過那座域市的城牆後,立即該做些什麽的打算給盤據了。


    「你進城之後要做什麽呢?」


    冷不防地聽到有人對他這麽一問,庫斯勒猛盯著對方的臉數秒,頻繁地眨起眼來。


    「……啊?」


    「咦……嗯。」


    翡涅希絲見到庫斯勒的反應似乎有點意外,一時躊躇不前。


    不過,這點庫斯勒也是相同。


    「我昨天晚上不是已經說明過了?和威藍多那家夥一起衝到貴族或商會的書庫。你也有事要做喔。誰也料不到何時會發生什麽事。」


    聽完庫斯勒的話,翡涅希絲眨巴著雙眼,難為情地縮起下顎。


    「啊,嗯……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的話,大概是去尋找因戰爭而心靈受創並為此所苦的可愛女孩吧。」


    威藍多不經意插入兩人的對話。


    「而且,還會送她花之類的喔。」


    「哎唷,威藍多先生你又……這種玩笑話一點都不有趣。」


    翡涅希絲驚愕地瞧著威藍多,即使感受到這樣的視線,威藍多依然發自內心覺得愉悅。


    庫斯勒則用冰冷的眼神和冰冷的語氣對他說:


    「什麽都不做。隻會顧著把該看的東西全都看過。」


    這句話並不是刻意說來挖苦得意忘形的威藍多、伊莉涅或翡涅希絲。他自己本來就是為了這目的來到此


    地,為了這目的活到現在。


    絕不浪費片刻時間。


    隻要一蹉跎光陰,就會讓抹大拉離得更遠。


    「庫斯勒好認真喲。」


    威藍多愣了一下,然後將視線轉向翡涅希絲。


    「小烏魯有什麽想做的事嗎?」


    翡涅希絲正帶點哀怨地瞧著頑固的庫斯勒,聽到威藍多的問題時,有些羞澀地忸怩了起來。


    看來應該是她有想做的事,才會向庫斯勒搭話好引出這個話題。


    庫斯勒在心中喃喃自語:說話的技巧這麽拙劣,誰會注意到啊!


    「嗯,我想看一樣東西。」


    「喔!是什麽呀?」


    和在工坊中工作時大為不同,在外麵的威藍多隻是個喜好女色的輕浮男。現在他給人的感覺就是與翡涅希絲之間的交談令他快樂得不得了,在旁邊看得甚為無言的庫斯勒,聽到翡涅希絲說有想看的東西時,也稍微被勾起興趣,斜眼偷偷窺探究竟。


    「那本借來的書裏麵有這樣的記載,據說卡山城裏麵有許多古老的傳說。」


    「啊,對啊。早在萊特裏亞王國成立之前,這座礦山就已經存在了呢。據說可以回溯到五百多年前,大批移民從東方過來的時候喔。」


    「是這樣嗎?」


    「嗯,我也隻是零零星星聽到一些傳聞而已。所以呢?小烏魯想看的東西是什麽?」


    「啊,是……就是這個。」


    翡涅希絲挺直身子伸長手臂去拿放在馬車載貨台上的東西。她拚命舉起好大一本書的模樣,讓人看著看著就心生對她惡作劇的念頭啊,庫斯勒沉默地暗想。


    不過,威藍多就在一旁,伊莉涅也回到馬車這邊來了,他隻好暫且安分一下。當然翡涅希絲一點都沒有察覺到庫斯勒的想法,她翻開書讓威藍多看其中一頁。庫斯勒也對其投以視線,可以看到幾幅插畫,不過與其說是插畫,倒不如說更像是在模仿其他畫作。上頭畫了一堆群眾以及模樣像龍的怪物。那頭龍大概是在噴火吧,有個看似英雄的男人舉起一塊大盾牌抵擋著龍的攻擊。


    「咦咦咦?小烏魯,你對這種有興趣喔?真意外啊。」


    確實如此,這內容感覺像是小男生會喜歡的冒險故事類型。


    不過,龍及勇者的周遭全都是圍觀的群眾,不免也流露出一種閑散的氛圍,大夥兒簡直就像在看熱鬧。說不定,翡涅希絲或許就是被這個溫吞的感覺給吸引住。


    她羞答答地說:


    「嗯……不過,我就是想看這個。這上麵提到畫中的場景就在城市裏原本還是礦山的地方。」


    「嗯!」


    威藍多點了點頭,把臉從書本中抬了起來,笑容可掬地對翡涅希絲說:


    「那我就帶你去吧。」


    「咦?真的嗎?」


    「翻閱技術性的書籍是很重要,不過參觀礦山遺址也可以學到很多事呢!順便,順便!」


    「謝謝!」


    翡涅希絲滿麵笑容地答謝,威藍多也心滿意足點頭。不過,他隨後卻向庫斯勒瞥了一眼,那絕對是刻意在找碴。


    威藍多的煩人以及翡涅希絲的天真無邪都讓庫斯勒心裏逐漸湧出某種苦悶的感覺,但伊莉涅也在一旁看著,絕對不能讓情緒表露在臉上,於是他決定徹底無視。


    恰巧就在這時候,部隊開始掀起一陣騷動。


    阿薩美的徽章部隊中,得率先進入城市的是先遣隊,而站在這批隊伍最前端的艾魯森已下令要求打開卡山的城門。


    人人這時候見到的應該就是自己的新世界呈現在眼前的瞬間吧。


    庫斯勒當然也不例外。


    異教徒遺留在卡山的知識和技術。這當中,有個未知的新世界在等待著自己。


    別心急。庫斯勒對自己說道。


    但是,就和其他人一樣,庫斯勒也無法抑製住內心不斷膨脹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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