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山城就像是座為了承接從山裏流出的東西而建造出來的城市,這樣的說明方式或許最為貼切。其他的礦山城市都正好與礦山毗鄰而接,這是最常見的建造模式,但因為卡山已被采掘了數百年,如今仍在挖鑿的山脈本身已經退到離城市尚有一段距離的北側。


    長年累月的挖掘,讓礦山隨之移動,獨留城市仍在原地。


    因此,在山與城市之間存在著一座尚可窺探出曾是山巒的小丘陵,那模樣讓人聯想到簡直就像河川奔流至海之前,於河口處衝積出來的三角洲。


    大概是因為此處的礦脈豐饒到這種程度吧,卡山的城牆是花費重金打造出來的堅固石壁。這樣一個地方真虧騎士團的人能將其攻陷啊,庫斯勒心生佩服。城牆上還鮮明地保留著攻城戰時的痕跡。穿過滿是傷痕的厚重城牆進到城內,映入眼簾的是座前所未見的石城。簡直會讓人懷疑這該不會是用一整塊大岩石切鑿出來的城市。


    然而,很快地他們就發現城市整體之所以給人一種虛假不真實的印象,並非因為所有道路都以石板鋪成的緣故,而是因為這裏毫無生氣。


    雖然可以感覺到有居民在。


    不過,他們全都害怕這群來自敵國的新移民,緊閉門扉屏息靜觀。


    「看來我們並不受歡迎啊。」


    「那還用說嗎?我們可是侵略者。」


    庫斯勒和威藍多一麵走下馬車,一麵進行了這樣的對話。


    兩個女孩子則藏身於掛了車篷的載貨台上。直到不久之前這裏都還是個戰場。雖說騎士團的兵力還駐留在此,但也防不了戰敗的餘黨自暴自棄向他們突襲。就連傭兵們也不約而同地噤聲,沒有像往常一樣恣意談笑,絲毫不敢大意地觀察四周。


    各個街頭巷尾都有攻占這座城市的騎士團騎士以及傭兵在站崗,表明了此地的戰後處理工作尚未完成。


    庫斯勒看著這副景象,小聲喃喃道:


    「不過,我倒有點意外。」


    「嗯?怎麽了?」


    「那些家夥。那些站崗的家夥。」


    庫斯勒將視線移到臉上包裹著繃帶,還清楚留下受傷痕跡的騎士團騎士及傭兵們。在這些人的眼底,一定都把戰爭結束之後才到來的阿薩美徽章部隊看成一群安逸撿便宜的家夥。所以,他原本以為會見到更深懷敵意的眼神,沒想到這些人卻都是一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因為這裏是遙遠的異國之地啊。」


    威藍多這麽解釋。


    「成功攻占雖然是件好事,心裏可能不安得很吧。」


    「是這種原因嗎?他們可都是身經百戰的猛將喔。」


    「勇猛是勇猛啦,但南方地區可不會有這種冷冰冰的石造城市,這裏的天空也一直都是鉛灰色的啊。就連吃的食物和喝的酒也都不一樣不是嗎?雖然庫斯勒你是不會去在意這種地方啦。」


    「哼,原來如此。」


    即使庫斯勒能理解人的思考,卻無法深入了解到這麽細微的程度。


    不過,這些話讓他聯想到,這麽說來翡涅希絲在拚命逃亡的時候,大概也一直都籠罩在不安之中吧。


    「所以就可以知道小烏魯是個多麽堅強的孩子了吧。」


    正好想著翡涅希絲的庫斯勒聞言,微微愣了一下。


    「有個聽來的消息,等主力部隊一到達這座城市,就會舉辦宴會。將會大手筆地準備吃慣的南方地區菜色,讓我們養精蓄銳唷。」


    「你要參加?」


    庫斯勒半眯著眼探詢,威藍多便會心一笑。


    「怎麽可能。這座城市的正式調查八成就在宴會之後進行啊。怎麽能夠錯失這種良機。」


    「難得我在戈爾貝蒂救了你一次啊。給我好好幫上忙喔。」


    庫斯勒挖苦地說道,威藍多一副理所當然似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說:


    「你明明就藉由那件事和小烏魯兩人感情變好了,居然還說出這種話啊。」


    「你!」


    庫斯勒本想說「你說什麽傻話」,但舌頭卻不聽使喚。


    若非威藍多惹出的問題,他和翡涅希絲的確不會起那麽多衝突,也就看不到翡涅希絲表現出精明強悍的一麵了。


    隻不過,威藍多大言不慚地把整件事說得好像是自己的功勞,他的厚臉皮每每都讓庫斯勒深感吃驚。庫斯勒露出仿佛食物被人奪走的流浪狗般的眼神,瞪著威藍多。


    「你給我記住了!」


    威藍多用一個爽朗的笑容,對他回答稱是。


    就在這樣的對話之中,一行人抵達了卡山城的中心區域。


    此處擁有水池及噴泉,與這座資金流通熱絡的都市十分相稱。隱約暗示著當地高超的技術還有被戰火波及之前的榮華富麗。製作噴泉必須要有能讓高壓水流滴水不漏地通過的管線,這是種既費工又傷財的造物。


    但是,不管噴泉是多麽所費不貲的設施,庫斯勒他們也早就看慣了。然而這時卻比旁人還更加啞口無言,其原因就在於噴泉的形狀。


    「竟然會把噴泉做成龍的形狀啊。」


    威藍多邊摩挲下巴的胡子邊說道。


    在水池的正中央有一尊比人還要高大的龍型銅像,正張口朝向天空。


    其設計似乎是從張開的龍嘴噴出泉水,因此從嘴邊一路延展下來的肌肉線條上還看得到水痕。


    這銅像分明就是異教的象征,其他人也不禁瞪大了眼睛。應該沒有其他東西能比這尊銅像還更強烈地帶給眾人身處異國的感受。


    就在這座龍型噴泉坐鎮的廣場上所搭建的臨時指揮處中,庫斯勒他們詢問了分配到的住宿地點以及今後的工作詳情。


    但是,當庫斯勒兩人表明自己是煉金術師時,書記官露出訝異的臉色。


    「曾耳聞馬卡斯·洛伊德博士已經年屆高齡才是?」


    「那老人家是寶劍,我們是能砍人的劍。」


    「……」


    聯係上有疏漏已是家常便飯。對方沒有再起更多疑心,也沒有進行確認的打算。


    「那麽就請前往這家旅館。」


    「另外,我們被派來先行查閱留在城裏的書籍。當然不包括英雄傳說那種內容。這裏應該有地方收集了與礦山和冶金相關的書籍或羊皮紙吧。告訴我們地點位於何處。」


    書記官來回打量了庫斯勒和威藍多,然後小聲歎了一口氣。


    「那裏有這座城市的地圖,請你們去問負責人吧。」


    「你在攻陷後就一直待在這兒嗎?你知道數量有多少嗎?」


    聽到庫斯勒迫不及待地發問,書記官隻是聳了聳肩。


    「貴族宅院的地板都還沒掀開過,我也說不準。」


    書記官如此回答。他看起來雖然很年輕,但或許是因為他隨著攻城部隊進到這座城裏,所以即使對方是煉金術師,他也絲毫不畏怯。


    「我想您們也很清楚,那些書籍隻要有任何一點可疑,就會送交到異端審問官的手中。私藏東西絕不會有好處喔。」


    「這些話你向神說去吧。那些家夥才真的把許多可敬可佩的東西都藏起來了。」


    庫斯勒輕佻的口吻讓書記官不悅地哼了一聲,然後又說:「啊,還有一件事。」


    「在此城隻是一時停留嗎?或者是?」


    「我們可以在這裏得到一間工坊。」


    庫斯勒自然毫無猶豫地如此回答。


    「是這樣啊。那麽,就請在這裏寫上名字。」


    書記官抽出厚重的管理清冊,翻了幾頁後,就指著一處空白的地方對他們說。看樣子是要讓即將成為這座城市市民的人按照順序寫上姓名。清冊用的是全新的紙張,讓人意


    識到卡山城今後將煥然新生。


    另外,如此重要的事情竟然用這麽草率的流程馬虎了事,這點也讓人實際體驗到此處與墨守成規、拘泥舊習的老城市在本質上天差地遠。在一般的城市裏,想將自己的名字填進市民清冊,必定得先通過一道又一道的資格限製。


    更別提若是想在其中出人頭地,還得含辛茹苦許多年,努力修行不懈怠,隻顧著一直順從在上位者,等到走進人生最後階段時,才終於能夠熬出頭。如今,這裏的做法大概是有實力的家夥、做事甚得要領的家夥、以及單純隻是運氣好的人都能夠占得一席好位置。


    庫斯勒接過羽毛筆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遞給威藍多,威藍多也寫上名字。接著,在書記官就要點頭受理的那一刻,庫斯勒再次向他借了筆。


    「我忘了還有她們。」


    他補上兩名助手的名字。將來萬一發生什麽的時候,各字是否登錄在這本清冊之中必定會造成截然不同的情況。


    書記官擺出一副無所謂隨你寫的模樣,威藍多倒是「嘿」地輕輕笑了一聲。


    「庫斯勒以下共四名是吧……反正,為了複興城市,人再多都不夠用,請各位要勤奮努力地做事。」


    「包在我們身上吧。」


    威藍多半開玩笑似的回了一句。


    他們先去了趟旅店,把馬車安放在馬廄之後,才掀開車篷。兩位少女不知是否因為一直見不到城市的風貌而心生不滿,一走出馬車外,就裝模作樣大口深呼吸。


    當然,她們的臉上也洋溢著與不滿程度相等的好奇心和興奮之情。


    「那麽,接下來就要馬上開始工作了,對吧?」


    「你要是打瞌睡的話,我可會把手指伸進你的耳朵裏喔!」


    以前翡涅希絲若聽到他這麽說,總是會臉色發青,現在卻隻是縮起脖子一笑。


    庫斯勒雖然考慮要真的伸進去,但實質行動還是應該要保留在緊要關頭時執行。


    「所以呢?如果要在城裏走動,是不是我們還得換上男裝比較方便呢?」


    考慮到萬一的情況,他們事前就將男裝備好放在馬車的載貨台裏,但性格好強的伊莉涅表現得滿腹牢騷,於是庫斯勒便故意找碴:


    「反正這副模樣也讓人分不出差異,應該沒差吧。」


    「什麽!」


    伊莉涅因為庫斯勒的這句話,把眼珠往上吊對他翻了個白眼,被威藍多一笑就更是滿臉懊惱地咬牙切齒。


    「反正隻要不去杳無人煙的地方或是在夜間走動的話,應該也沒有那麽危險。」


    「哼。所以呢?我們應該要往哪裏去啊?」


    伊莉涅雙手橫抱在胸前,板著臉問道。


    「首先前往這城裏的鐵匠工會。聽說最重要的書籍都在那裏。」


    「博士那群人聽說會在三四天後前來進行調查唷,所以我們得趕在之前看完才行。」


    「沒錯。」


    庫斯勒點了點頭,接口說道:


    「有多少紙張和墨水就全都帶上。」


    「我覺得簡直就像在當助手啊。」


    「你很清楚嘛。」


    聽到庫斯勒的回答,伊莉涅大大歎了一口氣。


    之後一行人走進石造城市,翡涅希絲和伊莉涅兩人都雙眼圓瞪。對於看習慣踏實穩固的泥土地,以及用塗了漆的牆壁再加土木頭屋頂所搭建出的房舍的人而言,這座城市看起來真的就如字麵上的意思,活像個模型建築。


    「這裏……該不會全是用鑿子和雕刻刀做出來的吧……」


    「搞不好喔。」


    階梯的扶手和一般人家的梁柱上都雕琢了裝飾花樣,看起來都是工匠的手藝。


    不過,因為稀罕而感到興奮也隻在一開始的時候。


    戰爭的痕跡依然鮮明地留在城裏。特別是見到模樣狀似家裏被燒毀而無路可去,蹲在街角一隅的人時,就算不是翡涅希絲也會感到心頭一沉。


    沉重地意識到他們本身是侵略者。


    卡山的鐵匠工會按照與其他國家的城市相同的區域規劃,設置在城裏的中心處。也就是城裏最賺錢的龍頭能占據最佳地理位置的法則,鐵匠工會就位於讓庫斯勒等人瞠目結舌的噴泉廣場附近的大道上。


    當然,伊莉涅和翡涅希絲見到龍型銅像時,對它投注的好奇視線也非同小可。


    「這種龍真的曾經存在過嗎?」


    雖然翡涅希絲稱不上能與龍相提並論,但她本身的存在也已經相當稀奇,這樣的她一臉正經地詢問著,她身旁的伊莉涅則是麵有難色地喃喃道:


    「真是高超的技巧啊……不過,讓水通過後,從它有沒有漏水的情況來判斷,說不定我們也……」


    就算眼裏看著同樣的東西,也會產生不同的看法。這雖然很理所當然,但是如此大不同的見解,讓旁觀者瞧著也甚覺有趣。


    「但是它的模樣好像有點奇怪喔。」


    伊莉涅指出的疑點,庫斯勒他們也隱約有些同感。龍仰著頭朝向正上方,看起來總覺得有些痛苦。或許是為了讓水盡可能朝正上方噴出才會做成這種形狀吧。


    「到鐵匠工會去,說不定在那裏會看到與這東西的製作由來相關的記載。」


    聽到庫斯勒這句話,不僅伊莉涅,就連翡涅希絲也雙眼閃閃發亮了起來。


    鐵匠工會的門前有騎士團的人在看守。畢竟裏麵放置了能夠轉賣獲取金錢的書籍還有尚未加工過的金屬,這麽做是為了防止盜賊前來搶奪吧。庫斯勒等人自然也被懷疑,但當他展示手上的特權狀後就沒有受到阻攔。或者,看守的人可能隻是單純認為庫斯勒和威藍多帶著女孩子,沒理由進行搶奪。


    接著,就在他們一一通過入口之後。


    每個人的反應雖然形形色色,但開口第一句話卻幾乎一模一樣。


    「好厲害。」


    穿過入口,兼作用餐場所的大廳立刻映入眼簾,這點即使是異教徒的城市也與戈爾貝蒂並無不同。差異之處,首先在於寬敞度。這裏是大規模的礦山城,光是單純從建築物的寬敞度就可以充分看出這工會肯定獨占了當地的利益。


    「好厲害……」


    伊莉涅讚歎不已似的說出這句話,同時語氣另有弦外之音,聽來仿佛心有不甘到就快哭出來一樣。


    她抬頭仰望天花板,表情簡直就像在探問神是否存在的殉教者。


    從天花板的粗壯橫梁上垂掛下來的是一頭鐵製的龍型雕像。


    精雕細琢到令人戰栗,一眼就可以看出這絕非鑄造而成。龍的臉部神情及手足的複雜程度自是不用多說,那脖頸的微妙曲線,身體的圓潤,以及鱗甲的尖銳感,絕對隻有用手工鍛造才能夠表現出來。這頭龍以倨傲的姿態俯視來訪者。


    無論哪個地方的城市,光是城裏存在著能夠打造出如此精美工藝品的工匠,就足以大肆宣傳,引以為傲了。


    「這裏也好厲害啊……」


    這麽說的威藍多,眼睛正盯著牆壁。


    牆壁上裝飾了大概都是從這附近的礦山挖鑿出來的礦石標本。甚至可以看到不需要以水銀或灰吹法處理也無妨,稱得上完美無缺的黃金結晶或銀的結晶。都是些足以讓前人深信金屬是「植物」的美麗結晶。


    這些標本沒有被強行奪走而是完好地留在這裏,騎士團的人竟然擁有這等自製力,稍微令人有點吃驚。


    或者,說不定是因為他們認為這裏的一切已經全都屬於「騎士團的東西」,基於這個道理才刻意不伸手奪取。


    「好厲害……啊!」


    接著說出這句話的人是翡涅希絲,她注視著裝飾了礦石相對的另一麵牆。


    這片牆上琳琅滿目地掛著寫上人名的木牌,以及幾幅肖像畫。


    木牌上八成是隸屬於此工會的頭目名字,從肖像畫的人物裝扮來看,應該是出身於這間工會並且參與了城市營運的富裕工頭。


    近乎傲慢的自信不約而同地滿溢在他們臉上,增添了曆史的重量。從他們的模樣來看,任誰都絲毫不會疑惑支配這座城市的究竟是何方人物。


    最後,庫斯勒說了一句話:


    「好厲害!」


    聽到這句話,威藍多、伊莉涅,和翡涅希絲都回頭看他。


    這裏確實厲害。


    然而,庫斯勒隻是站在入口不動,觀察另外三個人的模樣。


    庫斯勒究竟為何產生這個想法?三人各自對他投以狐疑的視線。


    庫斯勒聳了聳肩說明:


    「從今天起我們就能隨意使用這個地方。這不是很厲害嗎?」


    在城裏跋扈行使特權的煉金術師。


    若是往常,聽到如此露骨不要臉的說話方式,伊莉涅總會蹙眉,如今她看起來卻是在極力忍耐但也製止不住嘴角揚起。


    「那麽,我們就徹徹底底享用留在這裏的所有一切吧。」


    這裏的礦山能夠產出質感良好、種類豐富到驚人的礦石,還有本領高超得可怕的工匠,而且這樣的工匠人數何其多,這些人隨著厚重的曆史扉頁共同積累出許多事物。


    當這一切都被貪婪吞沒的瞬間,會感受到不同於肉欲的一種無法眼喻的快樂。


    揭發所有一切,使其成為自己的食糧。


    庫斯勒的嘴角高高揚起,犬齒隱約可見,然後推開門邁入知識與曆史的寶庫。


    這片土地所能開采到的礦石的最佳煉製法,其蘊藏的價值就如字麵上所看到的價值千金。


    嚐試、改良過無數次,並且累積從不間斷的努力之後才總算得出的知識,這之中不隻包含了人們所下的工夫,還有燃料及礦石本身的龐大投資,然後,更必須要有最為貴重的運氣。


    當然,某間工坊的頭目獨自開發出來的技術也是貴重的東西。正因為有那樣的技術,才能在使用了相同礦石的情況下,比其他工坊得出質感更勝一籌的金屬,若非為了什麽重大理由,這些技術是絕對不會外泄。


    像這樣想在技術上留一手的人,多半是醫生或建築師。


    揭穿隱藏的事物時,有很大的快感,說不定還有些類似於將羞答答的少女脫得一絲不掛時的感覺。


    而且對方的抵抗若能帶來愉悅的話,愈是抵抗,快感就愈強烈。


    「好簡陋的暗號啊。隻不過是把高階文字……和占星術調換而已。你那邊情形如何?」


    「隻是模仿古代神話所做的暗號啊。大概是因為南邊的書籍文物未曾流傳到這裏來,所以隻要做到這點程度就足夠的關係吧。就連拚法都有幾處弄錯咧。」


    基本上,最先讓頭目們想把技術的關鍵部分隱藏起來的對象,就是自己的徒弟。


    至於為何如此,則是在於正因為他們不輕易把關鍵示人,自己才能保持住頭目的地位。


    這麽一來,這點技巧自然就成了能夠在卡山城內部充分發揮效用的暗號。「說不定會有外敵攻入,把所有財產都奪走」,像這樣的想法早在那般堅固的城牆建造完畢時,就已經拋諸腦後了吧。對於來自南方的侵略者而眼,這點防護根本一點都不管用。


    「把這本書的這裏抄一抄。還有這裏……啊!還有這裏喔。」


    庫斯勒飛快地翻動書頁,在引起他注意的地方夾上紙條。那上麵記載的內容本身並非牽涉到異端,隻是符碼和暗號的記載方式偏向奇特,有些地方又清楚地寫到冒瀆的內容,搞不好會在異端審問宮的審視下就此塵封。


    負責抄寫的翡涅希絲看著逐漸往上堆疊的書本及羊皮紙,臉上表情不禁僵硬了起來。


    不過,就在他們有如怒濤排壑地展開工作當中,庫斯勒猛然注意到一個人。


    待在書庫一角,翻動書頁的伊莉涅,動作硬梆梆到不行。


    「怎麽了?」


    「嗯?咦?」


    伊莉涅驚嚇地轉過臉來。


    「想要小便的話,就到外麵去。」


    「才……才不是咧,笨蛋!」


    伊莉涅麵紅耳赤地叫道。之後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叫聲也把威藍多和翡涅希絲的注意力引了過來。


    「不然是怎樣?不要在那裏磨磨蹭蹭。」


    「唔……」


    伊莉涅苦著臉,囁嚅不語。


    是怎樣?庫斯勒正感到詫異時,威藍多問道:


    「啊!該不會是小伊莉涅,你看不懂字嗎?」


    「啊?」


    不管再怎樣她可是曾經擔任過代理首領的人喔。庫斯勒看向威藍多的視線陳述著這件事實,然後他把視線移回伊莉涅身上時,才嚇了一跳。


    伊莉涅滿臉通紅地垂首默認。


    「完全看不懂嗎?」


    即使庫斯勒發問,伊莉涅也沒有抬起臉蛋。隻是眼珠朝上地瞬間瞄了庫斯勒一眼,就小聲地回答說:


    「一般文字……的話……看得懂……一點點……」


    這副模樣簡直就不像伊莉涅,庫斯勒差點要為之失笑。


    但是,他沒有笑出來,自然有他的理由。


    「既然如此,就早點說啊。」


    庫斯勒夾雜歎息地如此抱怨,伊莉涅聞眼便嚇得瑟縮了一下。


    不過,他並非因為伊莉涅看不懂文字而出聲抱怨。伊莉涅是名工匠,隻要本領高超便萬事足矣,能不能看得懂文字都在其次。


    而且,這裏的書籍幾乎全都是用高階文字撰寫。原本這就是正教徒的聖職者或修士們為了要和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同伴交流聯係有關學問或信仰的事情,才開始使用的特別語言。一般市井小民如果能看得懂,想必應該是個相當愛好學問的人。


    隻是,庫斯勒和威藍多自然能讀能寫。翡涅希絲大概是待在修道院時學會的吧,她在讀寫上也沒有問題。


    雖說如此,看伊莉涅這副模樣,讓人疑心起她或許也看不懂一般城市居民所使用的低位文字。


    臉蛋變得如此羞紅,怕是因為對這件事相當在意吧。如此想來,伊莉涅在戈爾貝蒂時,會那麽勤快地把工會會館洗刷得光亮無比,也就帶有另一種涵義。亦即說不定她是為了自己不擅於閱讀書寫文字,無法好好處理工會首領必須做到的一些事務性工作,才用這方式去補償。


    而且,伊莉涅之所以會受到工會會員那麽嚴重的輕視,這部分或許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旁邊的書庫裏不是有很多畫卷嗎?你去調查那些。」


    這裏不愧是獨占了這座富饒城市所有利益的工會會館,擁有好幾間書庫。庫斯勒他們目前的所在位置是收藏了當中最貴重文物的上鎖書庫。另外還有未上鎖的書庫,裏麵大概是富貴有餘的頭目為了自己的興趣,再不然就是為了擺架子而收藏來的書籍玩物。


    「……」


    但是,伊莉涅似乎認為這道指示簡直是在侮辱她。


    仿佛與翡涅希絲更換立場一樣,心有不甘地垂下頭。


    庫斯勒再次歎了一口氣。


    「別因為是畫卷就輕忽大意喔。」


    「……咦?」


    「像一些不適合用文字清楚記錄的內容,大多會間接藉由圖畫留存下來。而且,身為工匠的你若是遇到奇怪的工具,應該能夠一目了然吧。如果看到你不知道的內容、不懂的內容、或是看起來有問題的內容,就把它們挑選出來。畢竟誰都不知道究竟裏麵會隱藏些什麽啊。」


    庫斯勒毫不停頓地說完這些話,最後再加了


    一句:「你有聽懂嗎?」


    因為伊莉涅在他動口的期間,一直茫然地張著嘴。


    「我……知道……了。」


    伊莉涅的模樣透著一股說不清的傻笨,她如此回答後,簡直像是在說服自己似的又點了點頭,搖搖晃晃地走向隔壁的書庫。


    庫斯勒哼了一聲,才回頭欲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


    不過,感覺到旁人視線的他又猛然抬起頭。


    「怎樣啦?」


    威藍多和翡涅希絲互看對方一眼。


    「不……隻是沒想到庫斯勒會說出那麽積極鼓勵他人的話啊。還以為你鐵定會奚落她一番,惹她生氣咧,對不對?」


    「……」


    被威藍多拖下水的翡涅希絲有些為難地接下這話題,戰戰兢兢點了點頭。


    「本來就應該有效利用放在身邊的工具。我們可不是來這裏玩。」


    聽完庫斯勒的解釋,威藍多隻是聳了聳肩望著翡涅希絲。


    一心想占卜未來他們四個人能否永遠在一起的翡涅希絲,對上威藍多的視線後再朝著庫斯勒看過去,神色欣喜地笑著。


    「你說的話不值得相信。」


    「啊?」


    隨你們怎麽想。庫斯勒哼了一聲,這次就真的重新埋頭於自己的工作。


    庫斯勒的目的是從這裏的書庫偷出所有的技術和知識,為了這個目的,他可以不擇手段。既然已經為此來到這裏了,好好安撫伊莉涅的情緒這件事,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能做到的事就會盡最大限度去做。


    即使所作所為根本就不符合自己的個性,根本就不是遵照自己的本意。


    「是為了要前往抹大拉。」


    庫斯勒小聲嘟噥,然後伸手拿了一本新的書。


    以單手就能拿的食物填飽肚子。休息方式則是拿著書或羊皮紙到一旁繞圈子,等到腰痛和雙腳的僵直程度得到舒緩,就再次坐回椅子上,一頭栽進工作中。


    太陽西沉,黑夜的影子愈來愈濃,刺骨的寒冷已然悄悄襲近,他們卻都不為所動。每個人各自裹了毛毯因應寒氣,不過在更換蠟燭時,翡涅希絲便不時地將手貼近那小小的火苗,好暖暖手指頭。


    因為她隻是一個勁兒地不斷書寫著。在修道院之中,也少有比寫字還更辛苦的修行方式。花上超過一整年的時間寫出來的謄本,光看文字的模樣,就隱隱約約能瞧出抄寫員是在哪個季節抄寫那一頁。酷暑當頭時,墨水容易糊掉;隆冬來臨時,指尖的凍傷裂痕所滲出來的血會暈上紙麵,文字也呈現顫抖模樣。


    而翡涅希絲的頑固和一本正經的個性,與殉教者不相上下。


    她一直努力到時辰過了半夜,手指終於再也無法聽從意誌力的吩咐,握不住筆端。


    「可以休息啊。」


    庫斯勒對她說。翡涅希絲正嚐試著重新握住筆,與已經僵直的手陷入苦戰。


    「不……我還不困。」


    「去休息!」


    庫斯勒一用命令的語氣對她說,翡涅希絲便嚇得身子顫抖。


    說不困也明擺著是個謊言。長途旅行所累積的疲累不容易消退,何況他們沒怎麽歇息就緊接著開始這項工作。


    「……我知道了。」


    盡管如此,翡涅希絲還是幾經躊躇之後才屈服。


    極力勉強身體的關係,她疲累到一時之間無法順利從椅子上站立起來,她還真能逞強。如果還是在戈爾貝蒂工坊的那時候,庫斯勒應該又會極盡挖苦之能事地對她說一句忠告,但如今她的表現,卻有種特別的可靠。


    然而,如果可以,庫斯勒倒希望她能凡事用不著人逐一提醒,比如像威藍多一樣,要是判斷自己的辦事效率開始變差的話,就立刻打個瞌睡,但是這樣的程度或許有點期望過高了。


    而且,見到翡涅希絲像個木頭組成的精致洋娃娃,東倒西歪地坐倒在椅子上,庫斯勒不禁輕聲失笑。


    「你先不要動。」


    把毛毯鋪在牆角,坐在上麵的庫斯勒放下書本,站了起來,繞到翡涅希絲的椅背後麵,幫她拉開椅子。


    翡涅希絲終於藉此站起身子,不過她的膝蓋似乎過於僵硬,無法順利伸直。


    就在她快要身子一歪倒地時,庫斯勒抓住她的後頸。


    「你簡直就像隻流浪貓。」


    庫斯勒笑著打趣翡涅希絲,她卻好像因為肩膀也變得硬梆梆的緣故,沒能回頭怒瞪庫斯勒。於是翡涅希絲就用另一個方式代替,她從喉嚨深處發出像在微微呻吟般,並且混雜揉和了屈辱與憤怒還有羞恥等情緒的聲音。


    「真是服了你……喂,快點躺下!」


    庫斯勒攫住翡涅希絲的後頸,又拖又拉地把她領到先前自己還坐在上頭的毛毯被臥處,鬆手讓她滑落下去。


    下頭傳來小聲的悲鳴,更是紮呀戳地刺激了庫斯勒想欺負她的欲望。


    「暖一暖身子就會變柔軟了。安分地給我睡覺喔。」


    翡涅希絲才剛躺下沾到毛毯,一直克製住的睡意似乎便突然爆發出來,她就這麽一動也不動了。連庫斯勒的叮嚀,也隻是動了動頭紗下的耳朵,充當回答。


    庫斯勒幫她蓋上毛毯後,邊說聲「接下來」邊站起身子。


    他舉步朝著旁邊的書庫走去。正如他所料,伊莉涅也類似翡涅希絲,模樣蜷縮成像一隻快被寒冷及睡意逼上絕路的昆蟲,窩在成堆的畫卷中。


    甚至當庫斯勒走近時,她都還在藉著蠟燭的火光,盡可能地把臉湊近畫卷,讓人感受到她連蠅頭細言都不願放過的執著。


    隻有自己看不懂文字這件事可能相當傷了她的自尊心。盡管如此,伊莉涅這份不輕易退縮反而賭上一口氣的心誌,讓人理解到這就是年紀尚輕的她之所以能習得一身冶鐵好本領的原因,也免不了對她心生佩服。


    但是,庫斯勒不由分說地沒收她手上的畫卷,像對翡涅希絲那樣,抓住她的後頸,拖著她離開。伊莉涅也幾乎毫不抵抗,讓她躺在翡涅希絲的身旁後就立刻睡熟了。


    於是,庫斯勒心中的罣礙就此消除,他再度回到工作上。


    在寧靜的夜幕包覆下,室內隻聽到兩道小小的鼾聲。威藍多再過不久應該就會從瞌睡中醒來吧。


    庫斯勒一邊靠嗬氣溫熱翻著書頁的手指,一邊在心裏揣想。


    翡涅希絲所渴望的或許就是這樣的情景吧。


    「嘖!」


    庫斯勒不自主地咂舌,因為他竟然不合乎身分地認為:這感覺似乎也不壞。


    結果,庫斯勒一直工作到天色整個大亮,旁邊的威藍多正詭異地笑看著翡涅希絲和伊莉涅像姊妹一樣互相依偎,沉沉睡著。庫斯勒在威藍多的背後踹了一腳,也順便將兩名助手踢醒。


    像是和醒來的兩人交棒似的,庫斯勒鑽進被兩人的體溫充分暖和過的毛毯,稍微打個盹。威藍多雖然在一旁抱怨接著蓋那條毛毯的他太過狡猾,但庫斯勒自然無視這番抗議。他本來就沒有打算特地去另拿一件沒人蓋過,冷得要死的毛毯來補眠。


    過沒多久庫斯勒便把眼睛睜開,因為他聽見城裏正人聲鼎沸。喧鬧聲從會館入口處傳來,想必廣場上正一團熱鬧吧。說不定阿薩美徽章的部隊主力已經進到這座城市。


    從鐵板組成的鐵窗縫隙照射進來的陽光光線角度,可以知道日頭已然高掛。


    庫斯勒站起身子,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就看到工作台上隻剩翡涅希絲一個人默默繼續持筆抄寫。


    「早安。」


    從她的聲音狀態聽起來,身體似乎並沒有染上風寒。


    「手還好嗎?」


    庫斯勒的詢問中也隱含了像在問工作夥伴「


    鐵錘還順手嗎」一樣的涵義,翡涅希絲的目先移向庫斯勒,微微抬起右手讓他看。


    「嗯?那是怎麽了?」


    「威藍多先生幫我綁的。他說這樣會比較舒服。」


    翡涅希絲的手腕到手指都纏上繃帶。


    仔細一看,筆也和手指綁在一塊兒。


    「……累了的話就自己隨意休息一下。」


    見到威藍多表現出自己連想都沒想過的細心顧慮,庫斯勒半感頭皮發麻地以最大的努力說出這句話。


    翡涅希絲瞧了瞧自己的手,然後連同深呼吸一起伸展背部,便很有自信地說:「我沒問題。」


    「不過……外麵這麽熱鬧,裏麵倒是很安靜啊。威藍多那家夥去哪兒了?」


    「和伊莉涅到外麵去了。」


    翡涅希絲邊重操手上的工作,邊回答庫斯勒。


    庫斯勒背對著翡涅希絲,正想伸手去取接下來要查閱的書籍,聽到這樣的回答時,手就突然停在半空中。


    「什麽?」


    「他們到外麵去了。騎士團派人來要我們去挑能夠作為工坊的建築物。」


    「什麽!」


    庫斯勒回身喊道。翡涅希絲也從他的言行中感到異樣,轉過頭看他。


    「什麽時候的事?」


    感受到庫斯勒逼人的怒氣,翡涅希絲縮了縮脖子,怯生生地回答他:


    「大概……一刻鍾前……的事……」


    「……可惡!」


    庫斯勒狠狠罵了一句,仰頭看向天花板。


    「請……問?」


    「你說去尋訪適合當工坊的建築物?這下子那家夥今後不就可以根據這點,擺出工坊代表人的架子嗎!那混蛋,竟然趁機奪取主導權……」


    原料進貨、研究計畫、大案子的調整等等,這些內容如何進行都是由相當於工坊代表的頭目擔任窗口去洽談。要在這座城市的哪個地方成立工坊等等,解決這類問題的權限,正是握在頭目手上。


    庫斯勒咬牙切齒地咒罵方才還裹著毛毯悠然酣睡的愚蠢自己。


    就算現在追上去,也不過隻是成為當他們與騎士團的人交涉時,悠哉悠哉地前來露個臉的傻瓜醜角。


    「但是……」


    翡涅希絲誌忑不安地開口。庫斯勒歪斜著身子難看地仰躺在椅背上,聞言,他像個被詛咒的屍體一樣,隻把視線轉向翡涅希絲,身體依舊保持麵朝天花板的姿勢。


    「但是,既然是威藍多先生和伊莉涅去挑選,應該會挑到不錯的工坊才對啊。」


    「……」


    庫斯勒聽到這句無憂無慮的評語,閉上雙眼,再度歎了一口氣。


    帶著伊莉涅一同前往,這也的確符合威藍多的作風。這麽一來,他就可以主張他們是這群人中最喜歡煉製的兩個人,當然就由他們來選擇。


    翡涅希絲大概也是被這個說法哄騙了。


    「我雖然不懂……什麽是工坊的主導權,但我覺得隻要公平使用就好了啊。」


    對神的忠實仆人、溫順的羔羊而言,或許轉念這樣一想就無所謂,不巧的是,庫斯勒他是個隻會考慮自身利益的煉金術師。特別是在和騎士團的交涉上,與騎士團的人愈有來往,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會愈緊密。這一點絕對會在將來產生相當大的影響。


    道理明明就在這裏,翡涅希絲卻又補充道:


    「而且,我認為每個人都有拿手與不拿手的項目,也都各有其職掌。像我雖然不懂熔爐的形式,但是看得懂文字。我覺得兩者擇其一之中,你是也屬於比較喜歡接觸知識的這一方。」


    所以又怎樣?這句話幾乎就要從庫斯勒的嘴裏脫口而出,不過這麽一來就變成在遷怒於她。


    庫斯勒把話吞了回去,站起身,大口吐氣。


    「我們得找出厲害的獵物喔!」


    想要和已經先聲奪人的威藍多並駕齊驅的話,就隻剩下這個方法。庫斯勒如此盤算後說出這句話,但翡涅希絲卻異常開心,十分有精神地回覆:「好!」


    即使過了中午,威藍多他們也尚未回來。這裏是大規模的礦山城市,工匠街裏想必也淨是一些厲害的建築物吧。他們大概看得眼花撩亂,搞不清究竟哪個工坊好。事到如今,庫斯勒再怎麽焦躁不安也無濟於事,他隻是默默繼續工作。


    雖說如此,吃過午餐後,嗬欠便頻繁地從嘴裏溜出來。一方麵是因為疲勞已經開始出現,主要原因還是在於眼前所及的書物都沒能看出什麽端倪。


    收藏在這裏的內容包含了從特定礦脈開采出來的礦石如何分析、最佳的煉製方法、熔爐的形狀、燃料的篩選,還有想讓金屬熔鑄出期望的特性,需要用到何種添加物的一覽表等等,光是這些知識當然就已經是一大筆財富。


    其他還有像礦山礦脈的所有權、特權狀,以及規劃礦區時發生的相關糾紛的裁定記錄等等一應俱全,這些都是端看個人的運用方式,想要多少財富就能聚斂多少財富的文件。


    但是,庫斯勒期待的並不是這種中規中矩的文件。


    他要的是某種更能從根本顛覆他的認知,貨真價實理當被封印的技術或知識。


    然而,目前為止他看不到這樣的內容。全都是一些從南邊傳過來,經由這片土地的人長年累月不斷努力加以改良的技術或知識。


    庫斯勒再次打了一個嗬欠,坐在對麵的翡涅希絲也被傳染,跟著張嘴。庫斯勒半眯著眼看見她這副模樣,就提醒道:


    「別睡著喔。」


    「呼啊……我……我是被你傳染。」


    對於翡涅希絲的抗議,庫斯勒隻是聳了聳肩,然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裏?」


    「這和你有關係嗎?」


    庫斯勒冷淡地回了一句,翡涅希絲卻未見落寞反而鼓起臉頰生悶氣。


    發怒的人必須要能站得住腳。這表示翡涅希絲已經找到自己的立足之處了。


    「老是看相同的內容都看膩了。用伊莉涅原本在查閱的東西換換口味。」


    庫斯勒丟下這句話,就逕自往隔壁的書庫走去。


    這裏的格局與先前待的書庫如出一轍,但缺少人的氣息就明顯感到一股冷清。


    被書櫃包圍的房間正中央有張作業台,還有用來裁切羊皮紙的小刀、可以穩固作業台的鐵釘和秤陀,以及筆及尺規等文具,這些東西都保留在原地。看來這一間和上鎖的書庫不同,平常有人在使用。


    此處原本的使用者們如今不是身陷囹圄,就是逃離這座城市,再不然就是已經一命嗚呼。不管是何種下場,無論他們誇耀過多少榮華富貴,已經都有如點金成鉛一般化為烏有。


    庫斯勒用指腹輕輕撫過羽毛筆,然後注視起被擱在桌麵的羊皮畫卷。地板上排列了大量的畫卷,隻有幾幅放置在作業台上,這些應該都是伊莉涅覺得有問題的東西。


    展開一看,都是用數張上了顏色的羊皮紙所銜接起的畫卷。


    「嗯……這上麵也畫了龍啊……」


    看樣子這是一幅描繪了城市居民與龍的戰鬥場麵的畫卷,上頭有頭噴火的龍以及四處逃竄的人們。畫上還有一篇用此地的文字寫成的簡短文章,內容並不難,連庫斯勒都看得懂。


    「災難……世界的盡頭……」


    庫斯勒展開畫卷一路讀下去,中途稍稍感到吃驚。


    龍的數量增加,龍的對手也不再是胡亂逃竄的民眾,換成軍隊。


    「不會熄滅的火……地獄之火……」


    畫上的人物沒有表情,因此他們身上著火仰望天際的模樣,十分毛骨悚然。


    而且,每一隻龍的身影不管是體型或大小都一模一樣


    ,掌握著主控權。


    簡直就像是龍的軍隊在和人類軍隊戰鬥。


    難不成,這個地方真的曾經存在著龍。


    庫斯勒思索著這件事,然後嘴角上揚輕斥自己:這想法太蠢了!


    說時遲那時快,他的背後突然有聲音響起,他立刻將手貼上腰間的短劍,轉過身去。


    「啊!」


    對方發出小小的悲鳴,仔細一看,原來是翡涅希絲。


    「……什麽啊,原來是你呀。」


    抽出一半的短劍轉而回鞘。翡涅希絲依然一臉驚魂未定,庫斯勒麵無表情地低頭看她,隨口問道:


    「你的工作做完了?」


    「還……還沒……」


    她畏畏縮縮地回答,視線則有一眼沒一眼地看向庫斯勒身後的羊皮紙。


    這時庫斯勒想起翡涅希絲似乎很喜歡神話或傳說之類的東西。威藍多送給她記載了當地傳說的書時,她興高采烈地收下。


    不過,翡涅希絲這副因為畫卷在眼前而表現得心癢難耐的模樣,讓庫斯勒很想捉弄她,於是他便開口:


    「沒有空讓你打混摸魚喔。」


    這句話讓翡涅希絲原本因好奇心而閃動光芒的碧綠眼睛頓時蒙塵。


    然後,變得垂頭喪氣。


    「快點回去工——」


    「你不是說我可以休……休息嗎?」


    「啊?」


    翡涅希絲的眼珠往上窺探。


    「因為你說『累了的話就自己隨意休息一下』。」


    「……」


    庫斯勒的確說過。拿別人的話為自己發聲,這份氣魄並非壞事。


    不過,庫斯勒一不動聲色地回看翡涅希絲,她就又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


    庫斯勒用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說:


    「真的累了嗎?」


    翡涅希絲很老實。她頭紗下的耳朵為難地縮了起來。


    結果,看來她還是做出不可以說謊的決定,打算張口坦承。這時,庫斯勒先說道:


    「跟你開玩笑。」


    「咦?哎?」


    「要是你沉不住氣,在抄寫時出了紕漏,我可就頭大了。」


    「嗯……意思是?」


    「看夠了的話,就回去工作喔!」


    「是!」


    聽到庫斯勒的話,翡涅希絲綻開笑容回應。


    隨後,庫斯勒和翡涅希絲便並肩站在一起觀看這幅畫卷。這麽做並非代表他們兩人的感情很好,單純是因為閱讀畫卷必須一邊展開才能順利看下去而已。


    隻不過,當庫斯勒這麽做時,就發現自己隻顧著注意翡涅希絲凝視畫卷一臉沉迷的純真模樣。


    看她專注的樣子,若是庫斯勒在這時從背後摸她屁股一把,或是透過頭紗冷不防地抓緊她的耳朵,肯定會表現出相當有趣的反應。庫斯勒對於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一陣訝異。突然,他注意到翡涅希絲的側臉露出吃驚的模樣,才把視線移回畫卷上。


    一張接著一張的羊皮紙整體構成了一則故事。正確說來,這是個橫幅相當長的係列畫作,如果不是在相當寬敞的房間內,絕對無法一次展開。


    翡涅希絲急切地卷動著畫卷一路看下去,但是沒有預料到最後出現的畫會是這樣的情景。


    「……龍從池子裏?」


    嘴裏噴火的龍陸續地從烏漆墨黑的池子裏飛躍出來。被燒得焦黑的人類死屍則淒慘地在其周遭散落一地。


    上麵寫著「與地底相連的災厄之池」。


    「這是在隱喻什麽?」


    大部分的故事多半是將現實中的某件事物當作背景材料,隱射某種意義。就像黃金之羊的傳說,也是衍生自使用羊皮淘金的方法。


    而且,庫斯勒對於這幅畫卷異樣的結尾產生一種突兀的感覺。


    似乎隻畫到一半就停筆了。


    明明就還有下一張圖,卻故意不再畫下去,徒留一種空虛感。


    「是我想太多嗎?」


    正當庫斯勒如此喃喃自語的同時,他聽到建築物入口處的大門敞開所發出的巨大聲響。


    「別離開我身邊。」


    庫斯勒立刻抓住翡涅希絲的肩膀,將她拉到自己的後方。


    接著抽出短劍,反手握住,視線緊盯入口處。戰事結束後,就算有誓言複仇的一方潛藏於城裏也並不奇怪。這些家夥說不定會被巡邏中的騎士團士兵發現,進而逃到這棟建築物裏躲藏。


    但是,門口站崗的士兵在做什麽?


    啪躂啪躂啪躂的腳步聲筆直朝著書庫接近。


    然後。


    「啊?」


    跑過庫斯勒他們所在的書庫前麵的人是伊莉涅。


    「搞什麽啊?」


    這時庫斯勒之所以還未將短劍收回,是因為不能排除伊莉涅被暴徒追趕而逃進這裏的可能。


    但是,這層擔憂也立即雲消霧散。旁邊的書庫傳來沙沙作響的聲音。


    庫斯勒探頭一看,就見到伊莉涅披頭散發地一麵確認像是塗了蠟的板子上所做的筆記,一麵把書一本又一本地堆到作業台上。


    接著,她「嘿」地一聲,就將書一口氣抱在懷裏。


    「喂!小偷。這手法還真是大膽啊!」


    「咦?啊,你……你很煩呐。讓開,讓開。不然威藍多要發脾氣了。」


    「威藍多?」


    庫斯勒反問時才注意到伊莉涅的臉頰上沾了煤灰。


    這兩人去尋找工坊,看中後就直接生火打算做點什麽了。這樣看來,伊莉涅是受到威藍多的吩咐,回來拿取記載了他想嚐試的技術的書籍。


    伊莉涅雖然對庫斯勒的態度相當草率,不過當她對上翡涅希絲的眼睛時,也不免停下步伐。


    「那個……其……其實,我真的也想幫這邊的忙,但是,那個人隻要一生氣就會拿耙子揍人對吧?呃……所以……抱歉了!」


    伊莉涅連珠炮似的說完這些話,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大概是對翡涅希絲感到過意不去吧。


    伊莉涅奉身對煉製的狂熱與威藍多相比之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東翻西找地檢閱畫卷,肯定不如親自動手來得有趣。說不定威藍多之所以帶著伊莉涅去尋找工坊,其實根本不是為了掌握工坊的主導權,單純隻是因為比起看書,他更想進行煉製的實驗罷了。


    「……」


    不管怎樣,這廂的翡涅希絲眼睜睜看著伊莉涅離去,一臉茫然。


    可以隨心所欲地行動。就這個層麵而眼,比起一名工匠,伊莉涅確實較適合煉金術師的工坊。


    庫斯勒在頓時安靜下來的書庫中,歎了一口氣。


    「我們也休息一下吧。」


    翡涅希絲回頭看著庫斯勒,轉動她天真無邪的眼珠子,側首表示疑問。


    「我對龍的傳說也有興趣。就到礦山的遺址去看看吧。」


    「!」


    翡涅希絲的耳朵在頭紗下「咻」地豎直。


    「可……可以嗎?」


    看來她明明本身就老愛說未來充滿希望之類的話,等到幸運真的來訪時,卻也不禁感到懷疑。


    「不想去的話,就接著工作吧?」


    庫斯勒故意冷著臉這麽說,就見到翡涅希絲垂著頭,閉起嘴巴。


    然後半吞半吐地說:


    「請……請不要……使壞心眼。」


    就因為她總露出這種表情,才讓庫斯勒無法罷手。


    當然,庫斯勒不會告訴她實情,隻交代了句:「去拿你的外套吧!」


    城裏相當熱鬧。


    一方麵是因為阿薩美徽章的部隊主力進到這座城市,城裏的人數也單純增


    加的關係,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廣場上的眾人正使出渾身解數進行宴會的準備。看到他們備好堆得像山的食材和美酒,不禁讓庫斯勒有些佩服他們竟然真的要辦。


    「看來夜晚將會相當熱鬧啊。」


    「這樣一來就不會想睡覺,不失為一件好事啊。」


    聽到翡涅希絲一本正經的評語,庫斯勒聳了聳肩代替回答,然後朝著城市北麵邁開步伐。他們向早已在這座城市展開過一次地毯式調查的騎士團的人詢問剩下的畫位於何處,直刻就得到了答案。地點就位於讓這座堡壘變成礦山城市的當時所挖鑿的礦山遺址。


    過去的山巒已經成為如今的丘陵,被納入城牆的內側。


    坐落在城市最北端的丘陵上,據說有間神聖的小神殿。


    「如果龍跑出來,該怎麽辦呢?」


    「……」


    就算隻是個玩笑話,翡涅希絲的表情還是稍微僵了一下。暫且不論她有多容易對凡事深信不疑,多容易被拐騙,她似乎是真心相信龍確實存在。


    庫斯勒對她這份天真感到有些無言,但另一方麵,在心底的某個角落,也多少抱著「如果龍真的存在就好了」的想法。他希望這世間不隻是乏味的日常生活的延伸,在人們未曾翻越的山頭對麵,有一片沒有看過的廣闊世界。


    會這麽想都是為了一個充滿孩子氣的推論:燃燒的湖泊確實存在,傳說中的龍亦現身,自然也會有奧裏哈魯根。


    之後,兩人並沒有特別交談些什麽像樣的對話,沉默地前往北方丘陵。


    盡管這座丘陵曾是高山,已經因為開采而被鏟平許多,但還是具有相當的高度以及坡度。


    延伸通往小神殿的石頭階梯爬起來很是累人,爬完最後一道階梯時,已經額頭冒汗,氣喘籲籲。


    「緊接在旅途之後的睡眠不足還真折磨人啊。」


    庫斯勒小聲地發了個牢騷,回頭確認晚他一步的翡涅希絲的狀況,但就在這瞬間,庫斯勒的視線被別的東西給吸引了。總算緊跟在庫斯勒之後爬完石階,正把手撐在膝蓋上的翡涅希絲查覺到他的異樣,愣了一下,便也朝著身後望去。


    溫柔的風吹拂著。


    「這景色還不賴啊。」


    喃喃自語也在瞬息之間煙消霧散於壯闊的天空。


    眼前的視野就是如此開闊。


    「戈爾貝蒂的景色已經算相當不錯了啊……」


    唯獨能夠站在尖塔或城堡上的國王或當權者,才擁有從這麽高的地方往下俯瞰的特權。為何神祇們都身處於天上,這問題無須搬出那些艱澀的神學理論,隻要站在這裏就能夠理解。


    「喂!你們在做什麽?」


    不去思考任何事情,隻是眺望這幅景色時,有人出聲質問他們。


    一看,是名神情透露著訝異的士兵。


    「嗯……你們是煉金術師和……修女嗎?」


    「我是庫拉托魯大公的手下。」


    「啊啊,是城裏新來的家夥啊。」


    庫斯勒點了點頭,翡涅希絲略感不安地走到庫斯勒的身旁。


    「是來眺望美麗風景,順便懺悔的嗎?」


    「我聽說神殿裏有異教徒描繪的畫,就過來確認一些事。而她則是我的助手。」


    「喔?」


    士兵毫不客氣地把目光移到翡涅希絲身上,她就逞強回瞪了對方一眼。


    「我手上也握有特權狀。如果有什麽怨言,就跟庫拉托魯大公說去吧。」


    「嗯?啊,無所謂啦。裏麵也沒有財寶之類的東西。」


    「是嗎?虧我還特地背了頭陀袋過來呀。」


    庫斯勒晃了晃掛在肩頭的袋子,士兵毫無疑慮地笑了。


    「我隻是在監視有沒有可疑人物潛逃到這裏麵來而已。」


    「或者,從裏麵跑出來?」


    庫斯勒半開玩笑地說,翡涅希絲倒有些嚇一跳。


    「哈哈哈,也是有這層擔憂啊,不過裏麵隻有一條路,其他錯綜複雜的岔路都已經謹慎地被封住了。畢竟能夠通往城牆外麵的通道就像雙麵刃啊。城裏的家夥大概比較重視被攻進來的風險,就把通道都掩埋了吧。」


    城中建有用來與外麵世界暗地裏互通有無的坑道,這是常聽到的做法。既然是過去的礦山遺址,想必密布在裏麵的坑道一定遠比螞蟻窩還來得錯綜複雜。光是想像為了掩埋這些而必須耗去的工夫,就讓人不寒而栗。


    「反正,你們至少就小心別被異教給影響啦。」


    士兵一說完,就走回待在神殿側麵打盹的夥伴身邊。


    戰爭之後的和平時刻。


    庫斯勒沒什麽特別用意地挑了單邊眉毛,對翡涅希絲說:


    「走吧?」


    翡涅希絲用力地點了點頭。


    原以為裏麵會像一般認知的坑道一樣,事實卻不然。腳底踩的路、牆壁、還有天花板全都由石板拚貼而成。應該用大都市的地下水道來比喻才合適。


    腳步聲響起奇特的回音,翡涅希絲顯得有些興奮。


    另一方麵,當他們走下幾道階梯,兩側出現了地下水排水溝時,看到這精巧設計的庫斯勒也不禁佩服了起來。礦山的采掘等同於和水在作戰,光是從這項設計就可以一窺這座城市的技術有多高明。


    更往裏頭走去,途中也經過了幾個明顯較為低窪的凹坑,在過去,那些應該都是別條坑道。有塊低窪處上麵設有簡陋的小祭壇,擺著的供品都成了枯萎的花朵和幹裂的食物。或許在戰事期間,人們曾來這裏祈禱戰爭的勝利。


    庫斯勒一邊思索這些一邊往前走,突然,視野前方的景象吸引了他的目光。


    「有亮光?」


    而且還不是來自於燈火。竟是陽光。


    亮光從通道前方的轉彎處透了出來。


    「磷光?不對啊,這是陽光……但是……」


    這裏可是在地底呀!庫斯勒的話哽在喉嚨。


    這裏是異教之地。隱藏著未知的奇跡。


    庫斯勒心頭一熱,加快腳步前進。或許是預感到了什麽。煉金術師原本就是一群愛作夢的家夥。盡管他們總是講求合理性,認為與其向神明祈求實驗成功,有那段空閑的時間倒不如重複進行更多次實驗,然而這絕對不代表他們就不會被神聖崇高的事物吸引。相反地,正因為醉心於這世界的秘密,才促使他們成為煉金術師。


    因此,見到眼前景物的這瞬間,庫斯勒再也無法拿穩手中的燭台,任它滑落在地。


    那是如此具有壓倒性的一幕。


    「位於地下的……聖堂……」


    一繞過通道前方的轉彎處,頓時出現一個寬敞的空間。天花板的位置呈現半球體,頂端部分開了一個大洞。洞口與天空相連,光線便從該處流瀉進來。


    但是,厲害之處在於這幅「光景」。


    在通道上直直望過去,就會看到一個巨大的祭壇,後麵的牆壁上施以龍型雕刻。整幅壁雕十分巨大,因為實在過於巨大,龍的頭部伸展到天花板位置的正中央。


    也就是說,龍的頭臉抵觸到陽光流瀉進來的洞口,呈現張嘴的模樣。


    庫斯勒曾經聽說過,礦山內部即使失去了身為礦山的價值,也還能夠再利用。


    此處在成為聖堂之前,曾經被另作他用。


    「原本是個巨大煉製爐啊!」


    爐的形狀愈是筆直深長,火勢就愈能增強。


    因此,在進行大規模煉製時,會往小山丘的內部挖出一道直立的洞穴,再打通橫向洞穴與其相連,就能當成一座熔爐來使用。隻是在兼顧費用的考量下,一般而言,也無法挖掘出相當具有規模的洞穴。


    然而


    ,這裏曾經正是靠著挖掘才會有利可圖的礦山,因此並沒有那樣的限製。


    庫斯勒茫然仰望天花板,搖搖晃晃往前走,走到洞口的正下方,眯起雙眼觀察它。這洞穴一直向上延伸到相當高的地方,內側整片烏漆抹黑。應該是被煙熏成這樣的吧。


    「簡直就像是龍吐出火焰一般……」


    最初隻是座聽憑挖掘的一般礦山,這項任務結束後,就從別處相鄰的礦山運來礦石在此煉製,終有一天,這份任務也畫下句號,此處便化身為聖堂。而且肯定是為了對過去在煉製之際產生的強大火焰表示畏懼之心,才使用龍當作象征。


    光是想像當時的情景,背上就因為興奮而感受到一陣又一陣的抽動。


    「壁畫也都是龍嗎?」


    庫斯勒的視線往下移,凝目細看。


    「喂!你一直想看的畫也——」


    庫斯勒想呼喚翡涅希絲來看,但他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翡涅希絲連她背後塞了書本的沉重包袱都沒有放下,就一動也不動地呆站在原地。


    她的視線前方是一幅壁畫。酷似那本書上描繪的畫。


    但是,這幅畫為何會如此吸引翡涅希絲的注意呢?


    庫斯勒訝異地走近,終於有所發現。


    「噴火的龍,以及拿著盾牌抵擋的勇者……」


    一般而眼,這樣的場景應該是冒險故事中最高潮的地方,然而這幅壁畫果然異樣地欠缺緊張感。龍的身後也有人站立著,怎麽看都不像是士兵。簡直就像是把龍與勇者的戰鬥場景當作輕鬆有看頭的醜戲,一點都不像是在抵禦龍單方麵進行的襲擊。


    不過,當庫斯勒再三查看畫裏的樣子後,他終於明了為何翡涅希絲會被這幅畫吸引。原本龍的故事應該是愛作夢的少年才會喜愛。


    翡涅希絲看到的是龍以外的東西。


    「這家夥……」


    庫斯勒越過翡涅希絲的身邊,靠近壁畫,凝目細瞧。


    歲月的變化雖然讓它變得相當斑駁,但這樣大片的壁畫足以讓人一目了然。


    在一旁觀看龍與勇者戰鬥的人群中,有些人顯得特別。


    「是你的同伴嗎?」


    庫斯勒轉過頭向翡涅希絲問道。


    翡涅希絲似乎是聽到這句話後,才終於想起庫斯勒也身在此處。


    然後,雙眼眨動之下,眼淚晶瑩滾落,她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我……我不知道。」


    翡涅希絲虛弱地回答。


    但是,有這樣大的一幅畫在眼前,就連庫斯勒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而翡涅希絲八成是看到書上的插畫時,心裏就產生懷疑了吧。畫上有些人物具備了人的身上不會有的特征。


    也就是,畫裏的人物擁有非人的耳朵,穿著讓人聯想到沙漠地區的獨特服裝。


    「確實聽到不少由流浪之民傳來遠方的文化或技術等等的傳聞。五百年前來到此地傳授煉製技術的……是這群人啊……」


    庫斯勒喃喃說道,一邊遙想過去當地的情景。


    文化與蒲公英的棉絮種子不同,並不會乘著風廣布到各處,一定必須先塞進某個人的腦袋,或者被人背在背後搬運,才能夠推廣出去。


    「原來如此啊……」


    庫斯勒認真專注地邊觀察畫邊做此想。


    「更裏麵還有其他的畫,要不要去看看?」


    庫斯勒在詢問翡涅希絲意願的同時,走回去撿起掉落的燭台。


    正當他想起自己沒帶火種時,翡涅希絲朝他走近,輕巧地蹲了下來。


    「需要火的話,我有。」


    語畢,就從頭陀袋裏取出打火石及幹草。


    「你都隨時帶在身邊啊?」


    庫斯勒感到欣慰地隨口一問,翡涅希絲便難為情地看著他回答:


    「我隻是忘了把它收起來。」


    她明明老愛裝模作樣,但一受到稱讚時卻又表現得謙遜。


    隨著打火石的敲擊聲,火光迸濺,以幹草生起火後,兩人就把蠟燭點燃了。


    「那麽,我們來尋寶吧!」


    庫斯勒半開玩笑地這麽一說,翡涅希絲就露出了哭累後的疲憊笑容,不過其中還帶有一絲覺得有趣的笑意。


    聖堂中的通道以看起來像是巨大煉製爐遺址的寬廣空間為中心,呈放射狀延伸到各方位。


    通道的長度雖然不長,但每條路的牆壁上都繪有圖像,也有地方放置了龍的石像。翡涅希絲果然不是在看龍,而是為了填滿自己心中的某個地方,一心一意地凝視畫中人物。庫斯勒也沒有打算幹涉她,如果要能幫上什麽忙,就隻有找出與那些人相關的記錄。


    在聖堂裏麵或許還留有一些記錄了城市起源的軼聞之類的文物。又或者,城市的曆史往往會被改以信仰的形式留存下來,於是庫斯勒便找起收藏祭器的房間,然後在一條通路的深處發現了它。從士兵們那樣閑散的模樣大抵可以想像到裏麵的狀態,房間裏被徹底翻箱倒櫃過,一片淩亂不堪。


    「下手真夠狠。」


    看到這樣的景象,就會讓人明白當情況危急時,信仰或權威都派不上用場。


    這座城市的人民一定都很敬畏此地,奉其為重要場所,這裏的祭器也都被視為神聖之物,小心翼翼地保管吧,另外用便宜的錫做出來的儀式用杯盤則受到了比照原物料價格的對待。而站在外麵看守的土兵們可都絲毫看不出有遭到天譴的模樣。


    「哼!」


    庫斯勒的鼻間哼了一聲,從散落在地板上,被人踩得破破爛爛的物品之中一一撿起值得注意的東西。這些人恐怕隻對有價值的東西感興趣。一束老舊的羊皮紙卷遺留了下來,真是萬幸。裏麵的內容似乎是這塊土地的聖職者拿來傳道用的備忘錄,記載了正教徒所謂的禮拜程序,並適時穿插了祈禱文的記錄。仔細一看,內容就像在繞遠路歌詠著這座城市的曆史,對庫斯勒而言,這種東西才真的貴重。


    「萬物初始之時,龍自死寂之池覺醒,口吐烈焰,將一切燒毀,這塊土地僅留下靜謐……」


    這宗教還真是與一年到頭大半時間都被鉛色雲層壟罩,又陰鬱又寒冷的國家相符啊!庫斯勒心想。


    倘若每次一做禮拜,就得聆聽這世界荒蕪時的模樣,還真令人提不起勁啊。


    「對神的崇敬有如微風吹拂一般。若是迷失了風向,不滅之火想必就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內容似乎比正教徒所受的教誨還要嚴格。


    他啪拉啪拉地快速翻動羊皮紙的頁麵,發現一張墨水相對而言較新的插敘。


    「人們因歲月的變遷而變得懦弱。來自異國的智慧會令人墮落。對龍神的崇敬切勿懈怠!否則,永恒之火將奪走我們的一切……」


    對神心懷敬畏算是最為常見,不過從這內容看來,倒比較接近恐懼。


    回想起在工會的書庫見到的畫卷後,庫斯勒心裏感到恍然大悟。


    「沒有其他內容了嗎?」


    可能的話,他想要找出與這座城市的起源相關的描述,特別是如果有關於那些流浪之民的軼聞會更好。他們的服裝那樣醒目,甚至還被描繪到壁畫裏麵,多少有些相關記違也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還是說,像那樣的存在在過去並不罕見?


    「……嗯?」


    然後,庫斯勒注意到有個橫倒在地的櫃子,裏頭的簡陋燭台、瓶瓶罐罐都被亂翻過,有本黑色的書籍掉落在它旁邊。他彎下腰打算把書撿起時,發現與他的視線差不多高的牆壁上開了一個洞。


    傾倒的櫃子原本應該就被安置在這道牆壁前麵。大概是扇隱密之門。牆上的洞穴則是剝開拚貼在石壁上的其中一


    片石板所造成,因此大概是某個很執著的人,用短劍的劍柄之類的工具一片一片敲響石板,用這種方式調查牆壁上的空洞。


    原本裏麵究竟放了什麽呢?庫斯勒蹲得更低,接著從約莫膝蓋高度的洞口望了進去,不過,裏麵當然空無一物。


    「……不對,這裏麵好像寫了些什麽……會是什麽呢?」


    庫斯勒拂去洞穴入口處的塵埃,藉著蠟燭的火光,貼近仔細端詳。


    「地獄之火的災難將造訪挖掘出此物的人……」


    被隱藏在此處的東西大概是龍的黃金雕刻品之類吧。


    庫斯勒小聲地歎了一口氣,撿起黑色書本,重新站直。


    靠知識維生的庫斯勒,一見到書籍被人隨意對待,就會感到不快。


    連這本頁數不多並且以染成黑色的外皮裝訂成的書也是,雖然模樣令人發毛,但它的封麵被不知名的人毫不客氣地踩出一個明顯的腳印,便讓庫斯勒產生莫名的同情。


    另一個原因,是刻在封麵上的書名。


    《龍血之書》


    就是該這樣啊!庫斯勒賊賊一笑。


    書上說,龍血可以給予人永恒的生命,失足掉進龍血之池的人,在三十年後的某種機緣之下被打撈上岸,他還是維持著原本的外貌。書上說,在龍血上點火之後就會永遠燃燒,即使用水也無法澆熄。如果龍受了傷,燃燒的血會散落各地為世界帶來災難等等。


    書裏寫的正巧就像蒙昧無知的鄉巴佬才會聽從的內容。


    「『然而,這塊土地富含的礦物全都來自龍身上破碎的鱗片』……原來如此。」


    原來是因為這點,這些人才會對龍又懼怕又崇敬啊。庫斯勒對此略顯讚歎。人隻要開始進行種種思考,就會稍微雀躍起來。


    「龍血的利用方式……稀釋得很淡之後再使用,即成萬靈藥;以高濃度使用,即成維持青春不老的秘方妙藥。龍之血雖然能燃燒出水澆不熄的永恒之火,但隻要別忘記心存敬畏,即能為吾輩帶來許多利便之處……」


    接下來都是一些常見的描述,於是庫斯勒又快速地翻閱書頁,一句令人在意的話出現在他眼前。


    「不可嚐試讓龍……複活?」


    讓龍複活?


    庫斯勒看到此文,不禁抬起頭來,望了一眼聖堂的所在位置。


    當然,礙於角度,從這個地方根本不可能看得見。


    但是,那個位置確實有個將煉製爐比擬成龍的巨大雕刻。


    那雕刻簡直過於信心滿滿,讓人覺得它仿佛在宣言這裏過去確實曾曾經存在著龍,有那麽一瞬間,庫斯勒差點將這段文字信以為真。


    「……真是蠢話。」


    再怎麽說,龍之類的不可能存在於世間。


    龍和翡涅希絲這種異類不同,根本就是故事中虛擬的生物。


    不過,庫斯勒還是姑且把這本書放進自己的頭陀袋裏。在空閑的時候閱讀剩下那幾頁,應該也不失為一個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然後,他就走出收藏祭器的房間。沿著通道走到聖堂,就發現從空中傾瀉到地下的光線量少了許多。想必是日頭西斜,陽光已經無法完整抵達洞穴之下。看來他們耗去了不少時間。


    在這樣略顯幽暗的聖堂中,翡涅希絲抬頭仰望巨大的龍型雕刻。


    「看夠了嗎?」


    翡涅希絲當然察覺到庫斯勒已經走回來,所以她並沒有因此受到驚嚇,緩緩移回視線。


    「看你的表情,似乎很滿足啊。」


    滿足到讓庫斯勒不假思索地想露出苦笑。


    翡涅希絲仿佛剛洗完澡一樣,露出神清氣爽的表情。


    「以前的人似乎心胸很開闊啊。」


    其他的畫上大概也有描繪到模樣是異類的人吧。這對長久以來被迫害、同血緣的人慘遭殺害的翡涅希絲而言,或許就有如奇跡一般。


    「你說……以前的人?」


    隻是,把翡涅希絲收留在工坊裏的庫斯勒一反問,她就樂得笑了起來。看來她是刻意說出剛才那樣的話。


    「因為你很壞心眼。」


    她笑著如此解釋。


    庫斯勒竭力保持麵無表情的模樣,對她說:


    「回去囉!」


    隻庫斯勒的手上才持有燭台,所以翡涅希絲連忙慌張地跟了上去。


    兩人之間的距離保持得比往常都還要近啊!庫斯勒正這麽自忖時,翡涅希絲小聲地開口:


    「謝謝你帶我來這裏。」


    庫斯勒用聳肩代替話語來回答她。


    庫斯勒和翡涅希絲就這樣從坑道中走了出來。夕陽在北方大地似乎日落得很快,當他們走到外麵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可是,卻沒見到負責看守的士兵。「夜晚不需要派人看守」之類的理由當然不可能成立,過沒多久兩人便立刻發現另有原因。


    當庫斯勒走到能夠俯瞰整座城市的階梯口附近時,他停下腳步。


    「喔。」


    「哇啊……」


    庫斯勒發出的細微驚訝聲和翡涅希絲的讚歎聲。


    「就像你喜歡說的話啊。」


    「咦?」


    「幸運比想家中來得多。」


    篝火在四處燃起,宛如祭典般熱鬧的城市風景一覽無遺地呈現在他們的眼底。


    從位於城市中心的廣場一直到往四麵八方蜿蜒的羊腸小徑,各個角落都明亮到幾乎可以看得見人的容貌。這幅畫麵簡直就像是眼前有座如此形狀的煉製熔爐,而鐵則在廣場中被熔化,沿著道路流至各處。


    「我們就要在這座城市擁有一間工坊。應該會有漫山遍野的發現吧。」


    「……」


    翡涅希絲緩緩抬頭仰看庫斯勒,然後又將視線移回城市街景。


    「真難理解你究竟是悲觀消極,還是積極進取。」


    「我不是說過我隻是慎重了點嗎?」


    聽到庫斯勒的回應,翡涅希絲又樂得笑了一下。


    「那麽,我有一件事想聽聽慎重的你有什麽看法。」


    「啊?」


    庫斯勒低頭一看,陡然覺得翡涅希絲的側臉看起來相當成熟。


    「我覺得在這座城市裏,我可以適應得很好……這個想法會不會太天真?」


    庫斯勒根本不需要去反問她這個問題有何意味。


    自翡涅希絲一出生,她就飽受唾棄,不斷遭到迫害。即使在這當中,她好不容易在庫斯勒他們的工坊裏找到容身之處,那也不過是個等同於鳥籠般的暫時避難之所。不過,如果從這座城市的曆史來看,此處確實曾經在過去接納了和自己相同的人們……


    翡涅希絲凝視腳底下的城市模樣,不知不覺之間她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對於庫斯勒而言,在與大馬士革鋼相比之下,說不定這張表情才真的是他從未見過,十分貴重的東西。


    原來哭泣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喜悅與期待。


    庫斯勒撓了撓頭。


    因為這類纖細的玻璃工藝品,他可從來沒有接觸過。


    「別動不動就哭啦。」


    結果張口說出的竟然是這麽粗聲粗氣的一句話。


    翡涅希絲隻轉動眼珠子看他。原本含在眼眶的淚水也就隨著這動作滴落下來。


    濡濕的綠色眼眸中映照了街上的燈火,就像一件祖母綠鑲金的工藝品。


    「我沒有……哭。」


    接著,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庫斯勒歎了一口氣,在翡涅希絲的頭頂揉啊揉地安撫她。翡涅希絲任由他擺弄,身體也就順勢靠在庫斯勒身上。又或者,是庫斯勒自己將她拉過來抱住。不管怎樣,翡涅希絲既沒有抵抗,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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