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身體已經疲累到極點,但在戰爭的影響下,情緒果然還是相當亢奮。


    即使不將為了用餐和擦拭身體而起身的次數算在內,庫斯勒的睡眠也還是斷斷續 續,沒有好好入眠的感覺。


    當他察覺到天空已經開始泛起魚肚白時,還十分久違地出現了想要再多睡一會兒的懶怠念頭。


    隻不過,如果這裏是工坊,還可以稍微睡懶覺。大多數的士兵已經都醒過來開始準備早餐,於是庫斯勒隻好振作精神,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然後就在他張口打嗬欠時,緊抱著庫斯勒睡得很熟的裴涅希絲也才總算醒過來。庫斯勒一看她,她就睡眼惺忪地再度伏首,枕在庫斯勒的手臂上,還打了一個大嗬欠。


    接著,當她磨磨蹭蹭打算坐起身時,似乎才理解眼前的狀況。


    庫斯勒想象翡涅希絲慌慌張張、手足無措的模樣,不禁有點莞爾。


    然而……


    「我有沒有做出打呼之類的失態動作呢?」


    雖然她的神態確實相當羞怯,但嘴裏問的卻是這種問題。


    「以前外頭流浪的時候,常常因睡相不好而被罵。」


    在沒有屋簷,甚至連城牆都沒個影的地方露宿,會被冰凍刺骨的寒氣侵襲。因此旅人常以天然的暖爐――人體來取暖。而且萬一運氣不好,說不定還會碰上讓人送命的嚴寒,所以據說他們互相取暖時不會在意男女有別。這種做法時常遭到教會的指責,習慣城裏的生活之後,就連庫斯勒也不禁在聽說這粗野的風俗時,挑起半邊眉毛,但翡涅希絲可是原本就以流浪過活的人。


    她不是那種同衾共枕後就張皇失措的女孩。


    「怎……怎麽了嗎?難道,我真的……」


    不過,當庫斯勒板起一張臉時,翡涅希絲就垂下耳朵,抬眼覷著他。


    庫斯勒聯想到鋒利無比的劍。


    鑄劍的時候會在劍芯與劍刃使用硬度不同的金屬,兩者巧妙的組合能夠鑄造出不會折斷、不會彎曲,還能斬斷物體的劍。


    翡涅希絲也是如此,時而軟弱,時而莫名地固執,明明全身上下充滿弱點,內心卻相當頑強。


    利用她自己的柔弱潛入對方的懷裏,再藉本質的頑強予以重擊。


    他回想起兩人在即將離開卡山前的對話。


    當然,他會永遠記得昨天在戰場上看到的光景。


    庫斯勒對垂頭喪氣的翡涅希絲說:


    「很重。」


    翡涅希絲的耳朵彈跳起來,立時紅了臉蛋。


    其實她那纖弱有如雞骨頭的身子自然不會重到哪裏去。


    庫斯勒輕輕敲了一下翡涅希絲的腦袋,粗聲粗氣地告訴她真相:「胸前沒多少分 量,你是能有多重啊!」聞言整個愣住的翡涅希絲將嘴唇噘成三角形,氣得簌簌發抖。


    進行完這段對話後,庫斯勒起身去要了水洗臉漱口,然後稍稍活動一下身體。不知道是被翡涅希絲抱得太緊,或是昨天的戰鬥讓身體太過緊張,他覺得身上每寸肌肉都很酸痛。連旁邊的翡涅希絲也顯得硬梆梆,不過那應該並非源自他剛才的捉弄,也非肌肉酸痛吧。在此之前,以她的個性,明明一被惹火就會鬧別扭地與庫斯勒保持距離,這次卻緊緊跟在他身邊。原因全在於那些士兵一看到戰爭女神醒來後所采取的行動。


    庫斯勒在參加這場戰役之前,曾為了保障翡涅希絲的人身安全,避免她被與野默無異的士兵們傷害,而和身為指揮官的艾魯森做了交涉。不過,現在看來,根本就沒有那個必要。士兵們一發現翡涅希絲醒過來後,便迅速地一齊朝著她屈膝,垂頭行禮。


    雖然他們這樣的行動帶了幾分玩笑性質,但可以看得出來真心的比例也不少。


    真是單純的一群人,庫斯勒不禁苦笑,反正那份敬意也同時朝向了他,自已能順帶沾點光,感覺並不差。


    不過,瞧瞧當事人翡涅希絲的反應,她似乎以為鐵定是艾魯森或某個高官貴族來到附近,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後,自己也低頭合掌,擺出像在祈禱的模樣。


    庫斯勒見到她那副德性,就邊苦笑邊點醒她:


    「是你啦,是你!」


    麵對滿臉疑惑的翡涅希絲,庫斯勒隻能無奈地聳聳肩。


    「大家是在向你行禮啦。」


    翡涅希絲此時的表情正是能讓庫斯勒感到滿意的那一種。


    「您需要水嗎?」


    如此開口詢問的是一名壯年騎士,他捧著銀色水盆,,單膝跪在庫斯勒他們身旁。翡涅希絲麵露難色,向庫斯勒投以求助的視線。


    「啊,多謝。另外,不好意思啊,那兩人也麻煩一下。不然他們要是因此鬧脾氣, 可不好應付。」


    庫斯勒微微指了一下正在檢查龍形火焰噴射器的伊莉涅和威藍多。


    騎士看了他們一眼,便恭敬地低頭行禮,起身邁步離去。身旁的翡涅希絲很明顯地放鬆下來,呼出一口氣。


    「簡直就像公主一樣啊。」


    「……請……請不要取笑我。」


    翡涅希絲壓低音量,愈說愈小聲。當然,不習慣這種待遇的她最後選擇了隱蔵在庫斯勒的身後與他寸步不離。她大概是認為就算會被捉弄,與熟識的臉孔在一起總好過麵對一群陌生人。


    「龍的情況如何?」


    庫斯勒和翡涅希絲來到龍的附近時,威藍多恰巧剛離開不知道往哪裏去了,隻剩一個人的伊莉涅正探頭伸進龍的嘴裏做檢查。


    「嗯……瀝青燃燒之後的殘渣黏附在裏麵,噴射孔也因高溫而變形了。我想應該不至於發生堵塞的情形,可是就這樣繼續使用的話,瀝青大概會飛濺不少出來。」


    「是啊,昨天可忙翻了。不過聽說某人倒是睡死了啊。」


    伊莉涅板起臉,雙手扠腰回應:


    「我可是已經把任務完成了喔。」


    「那倒是。你也是創造奇跡的其中一人啊。你那神經大條到身處混戰之中還能繼續睡的事跡已經在傭兵之間傳開,他們還配合你的發色,給了你一個綽號,叫『雷與冶煉之神』喔。」


    「咦?真的嗎?」


    伊莉涅突然開始整理起儀容,似乎並不討厭這個稱呼,不過當她注意到庫斯勒賊賊的笑容時,猛地醒悟過來。


    「喂!那位神祇可是留著紅胡子的大男人吶!」


    「感覺很像吧!」


    庫斯勒一回話,旁邊的翡涅希絲就告誠似的拍了一下庫斯勒的手臂。伊莉涅不悅地轉頭背向他們,同時也歎了口氣,彷佛在說:將庫斯勒的話當真的自己是笨蛋。


    「算了,那種話怎樣都無所謂啦。首要問題是都還不知道我們能否安全抵達目的 地。」


    「你覺得龍可能會在半路上就壞掉嗎?」


    伊莉涅在冶煉上的本事就算跟一流的工匠相比也毫不遜色,這說法可一點都不誇


    張。


    庫斯勒一旦認真征詢她的看法,伊莉涅也就立刻斂去臉上的不悅。


    隻是,她臉上的陰鬱並未因此消散。


    「不是。關於這一點我想應該不要緊。真正的問題不是這件事……」


    「是什麽?」


    庫斯勒反問的同時,鼻子在無意間聞到一股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


    仔細一看,原來是威藍多端了一隻裝滿湯的鍋子走回來。


    「我帶了早餐回來喲。」


    庫斯勒、翡涅希絲、伊莉涅三人的肚子立刻叫了起來,於是大夥兒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


    其他士兵們也席地而坐,三五成群地圍著火堆享用早餐。


    隨著太陽升起,天氣逐漸暖和了起來,再搭配上四周飄溢的食物香氣,簡直就像神


    正在祝福眾人的前方路程。


    但其實庫斯勒他們現在隻不過是一支身陷敵軍國土,總人數約莫兩百左右的部


    隊。


    工匠或商人占了一成左右,絕大多數都是傭兵和騎士等專事戰鬥的人,他們穿戴在身上的鎧甲、指環,或者是裝扮中的某一處都表了相同圖樣的徽章。


    那是世上享譽盛名的克勞修斯騎土團的徽章,如今卻有些不中用。


    原本騎士團擁有的傲人權勢,足以令哭泣的孩童隻聞其名就收起眼淚,讓所經之處的領主全部俯首稱臣,但這些都在幾天前徹底顛覆了。如今庫斯勒他們所處的萊特裏亞王國境內原本是異教徒的地盤,然而可稱得上是異教徒支柱的萊特裏亞女王卻在前一陣子宣布改信正教,使得騎士團的地位陡然跌落。


    騎士團一直以來都為了打倒異教徒、擴張真神腳下的土地而奮鬥,卻驟然一變,成了攻占同為正教徒城市的逆賊。


    但政治戲碼比煉金術師的實驗還更容易表裏替換。


    賭上騎士團必然會反擊的期望,庫斯勒等人逃出了卡山城。


    眾人前往的目的地是位於卡山城西方,路程約四天四夜的沿海港都尼虛貝爾克。該處是騎士亂在萊特裏亞境內的最大據點,更重要的是,那裏有著得以發揮強大海軍實力的港口。有別於周遭被群山包圍的卡山,港口都市隨時都能夠進行物資的補給,是用來徹底抗戰的最佳根據地。


    而且,這一點任誰都明白,所以分散在萊特裏亞王國各地的騎士團勢力必定會往該處會合。因此庫斯勒等人才會無論如何都想趕赴尼盧貝爾克。否則,等到他們在中途耗盡糧草,受到敵軍包圍,之後的下場不是被亂刀剁成肉醬,就是被當成奴隸抓去販賣。


    幸好,這個賭上性命的逃亡之旅,順利在首戰告捷。這個結果為他們帶來無論多少財富都買不到的利益。士兵不再害怕敵人,敵人反倒深深畏懼他們。古代軍事戰略家曾言:出兵前已分勝負,是為戰。


    「因此,我們的前方可說暢行無阻了。」


    朝陽升起,早餐的香氣四溢,估計眾人都祭拜完五臓廟之後,庫拉托魯大公發表了一場演說。


    人是很單純的生物。隻要天公作美,填飽肚子,就會認為沒有什麽困難克服不了。


    昨天那場奇跡似的勝利早已令士兵們士氣大漲,這時更宛如野默般大聲咆哮,好表示自己的讚同。如此一來隻要不出什麽大事,就無須擔心這支部隊的團結。


    庫拉托魯大公始終滿懷自信地抬頭挺胸,確實履行他必須穩固軍心的重要職責。


    在他身旁的艾魯森雖然表情和緩,但眼神卻如蛇一般掃視整個部隊,徹底將這場演說達到的效果收進眼底。


    庫斯勒一邊用餐,一邊看著他們這些在上位者如實做好自己的工作,不禁油然升起滿足和安心的感覺。


    「然而,我們還必須向一些人致謝。」


    庫斯托魯大公站在專屬的馬車上,握緊拳頭。


    「成功從那座絕望的城市逃脫出來時,部隊能夠像用針刺出破洞一樣,順利在敵人的包圍中開出一個缺口,確實全仰仗各位的勇氣所賜。但是,光靠勇氣並不能在戰場上得勝。因為用性命和各位相搏的敵軍,照理說絕大多數也都是勇敢的人。」


    身經百戰的士兵們滿臉自豪地聆聽庫拉托魯大公的演說。


    不過,把碗湊近嘴邊的庫斯勒卻隻覺得心中升起不妙的預感。


    「昨日一戰,吾等見識到奇跡。我從來沒有那樣清楚地親眼目睹奇跡發生過。各位想必都還曆曆在目吧。當我們得到戰神庇護時,敵人的刀刃都被盡數撥開,弓箭也全都偏離原本的軌道。敵人已經對我們產生懼意,無論是多麽勇猛的士兵,都會不自覺地撤退離去。或許有人會嘲笑這是迷信。然而,我們確實親身經曆那場奇跡。別入要取笑,就任由他們去笑。我們與軍旗全都毫發無傷地待在這裏,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聞言,庫斯勒聳起背脊。


    「引導我們取得勝利的奇跡!我要向奇跡的實現者――煉金術師致上最高的敬意!」


    庫拉托魯大公站在馬車上行了一個騎士禮。


    他渾圓粗壯的右臂重重地碰上左邊肩膀。


    全部的人也隨後望向庫斯勒他們,全體一致地起身做出與大公相同的禮。


    饒了我吧!庫斯勒在心裏暗暗叫苦,威藍多倒是春風得意地挺起胸膛。


    專注在食物上頭的伊莉涅一臉茫然,翡涅希絲則對著庫斯勒和威藍多露出天真爛漫的微笑,她大概是想祝賀他們吧。


    一時之間庫斯勒不禁用深感無言的眼神看著翡涅希絲。


    「另外還有!」


    庫拉托魯大公的聲音並未停止。


    而且這次格外宏亮。


    「引導我們並且招來奇跡的戰爭女神,讚揚她的美麗!」


    早已有所領會的士兵們一齊單腳用力往地麵一跺。


    「咚」地一聲,嚇得翡涅希絲兩耳豎起,腰杆挺直。


    她似乎半點都沒預料到自己會成為矚目的焦點,頓時整個人僵直不動。


    「我們還得繼續行軍,還需要暫時忍耐。我相信應該沒有任何士兵會願意在女神麵前表現得窩囊。因為在我們失去勇氣與高潔的時候,精靈的庇護也會同時離我們遠去啊!」


    最後一句話雖然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表示,但士兵們似乎都認真地聽進耳中。


    畢竟,翡涅希絲的美麗外表根本無需被質疑,而且任誰都能看出她的存在非比尋常。


    再者,士兵對翡涅希絲的敬意早已有目共睹。


    庫拉托魯大公這番裝模作樣的演說隻不過更加鞏固這一點。以大公的權威去左證裴涅希絲的異狀並非該避諱的異端,而是淩駕在自己之上的高等存在。


    盡管如此,遭到一群野蠻粗暴的男人以灼熱目光注視的翡涅希絲本人,模樣就彷佛是隻被蛇盯上的青蛙,嚇得連呼吸都忘了。


    「那麽,各位盡快用完餐好拔營上路了!尼盧貝爾克想必正引頸翹望我們的到 來!」


    眾人這才終於收回放在翡涅希絲身上的視線,各自用餐或是收拾善後。


    庫斯勒攪動碗裏的食物,如此問道:


    「需要再來一碗嗎?女神大人?」


    翡涅希絲麵朝庫斯勒做出一副非常討厭他的表情。


    但緊接著忽然有人影向庫斯勒他們逼近,抬眼一看,原來是三名年輕的傭兵。


    「那個……」


    其中一人似乎很難以啟齒地開口出聲。


    他們雖然不是滿臉胡子,長得像熊一般的巨漢,但倒也是非同小可的體格。


    翡涅希絲看起來相當緊張,當她瞧見三人伸手遞過來的東西時,一時之間似乎反應不過來,交互看著傭兵們的表情以及那樣東西。


    「我們……發現了這個……」


    他們遞上來的是在這個季節難得一見的鮮花,雖說花瓣的顏色稱不上五彩演紛,每朵看起來都很嬌小又樸素,,但那不折不扣正是一束鮮花。


    沒想到雙手沾滿血腥的傭兵們竟會做出這種舉動,庫斯勒愕然地雙目圓瞪,那三人的臉上表情則帶著宛如少年郎的靦腆。


    「隻有找到這種……真是不好意思。」


    翡涅希絲怯生生地接過花束,神情就像剛從熊的掌中分到蜂蜜一樣。


    「這束則是給製造出龍的工匠。」


    伊莉涅也收到鮮花,在不知該如何反應的情況下,生硬地回他們一抹微笑。


    「那個……下次作戰的時候,我們的性命就再次拜托你們了。」


    他們的嘴裏明明交代著很不得了的內容,語氣卻結


    結巴巴。況且還表現出一副與外表不相符的懦弱模樣,落荒而逃似的離去。


    這個小插曲令庫斯勒大感意外,目光不禁去搜尋他們的身影,隻見那些傭兵停在遠處互相揶揄大笑。他們八成也是生平第一次做出這種事吧。


    他們的模樣看起來並不像野蠻的傭兵,倒是和城裏常見的年輕人沒什麽兩樣。 而且獻上的還是平淡無奇的野花。這份質樸反倒更能激發對方的好感。


    「這些人似乎不是什麽壞家夥啊!」


    威藍多笑著評論。


    庫斯勒也在心中讚同:看起來確實如此。


    行軍途中,曾經展開幾次零散的作戰。


    看樣子,放棄追擊庫斯勒一行人的敵軍似乎發布了懸賞。畢竟他們若是親自追上 來,卻又再次吞下敗仗的話,不僅會影響士氣,還有損名聲。因此,可也不能就這麽放任騎士團逃離,所以他們才使出這計策。不過前來典擊的都是一些盜賊地痞等烏合之眾,根本就不是身經百戰的傭兵和騎士們的對手。


    更何況,騎士團中還有位美麗的女神在觀戰,他們的士氣想不高都不行。士兵們甚至為了能夠顯露自己的身手,反倒恨不得敵人快快出現。


    那些打算前來收拾殘兵敗將的家夥都悉數遭到反擊敗北,而騎士團這邊卻未損一兵一卒。


    勝利會讓人強大。


    到了離開卡山之後的第二天黃昏,他們已經半點也感覺不到自己是一批正在逃亡的流浪部隊。


    盡管這樣想似乎有些像在逃避現實,但是即使他們人人擺出如臨大敵的模樣,事態也不見得會好轉。


    雖說如此,當晚餐過後兩名煉金術師接到傳喚,來到艾魯森所處的營賬聽完他的吩咐時,就連庫斯勒這樣的人都不禁感到倉皇失措。


    「要量產……龍嗎?」


    簡易木桌的桌麵上撕開著密探帶回的報告書以及地圖,上頭還播有蒸餾酒和醋漬緋魚。傳令官在飲食上的喜好還頗近似於平民。


    「詳細情況不問伊莉涅那家夥,我們也答不上來……不過,這裏既沒有原料也沒燃料喔。」


    「這兩者在調派上都沒有問題。想要多少都調得過來。」


    艾魯森一副沒什麽大不了地給了答複,但庫斯勒不禁在心中喃喃:能從哪裏調啊? 該不會誤以為那些是一挖就會冒出來的東西吧?


    「燃料的最佳配方掌握在你們手中嗎?」


    庫斯勒和威藍多互看對方一眼,彼此聳了聳肩。


    「那種東西隻要肯花時間,任誰都能搞得懂。」


    「不,既然如此就無妨。需要花時間的話就不成問題。光憑這點就足以成為占上風的關鍵。」


    艾魯森稱心如意地表示。


    占上風的關鍵?


    庫斯勒皺起眉頭,艾魯森見狀便很不痛快似的回看他。


    「別擺出一臉沒出息的樣子。還有堆積如山的工作等著你們去做呢!」


    要說現在的工作,不就是活著逃進尼盧貝爾克城裏嗎?


    艾魯森是被卡山逃脫戰的勝利衝昏了頭,作起什麽白日夢嗎?


    正當庫斯勒開始心生警戒時,艾魯森又開口:


    我指的是進入尼盧貝爾克之後的事。說不定我們正身處於人生第一大好良機之 中。」


    「良……機?」


    庫斯勒反問的同時,看了威藍多一眼。


    他還以為隻有自己無法理解這段對話,沒想到威藍多也一手抵著下巴,不解地端詳艾魯森。


    「你們還以為這次的戰役代表了什麽?」


    艾魯森似乎錯愕到不行地注視庫斯勒他們。


    兩名煉金術師看起來就像是被師傅訓斥的學徒。


    目中無人的聳肩舉動,也和以前一模一樣。


    「可以說實話嗎?」


    庫斯勒如此一問,艾魯森便頷首以示準許。


    「過於追求榮耀的騎士團正慘遭報複。」


    威藍多嗤嗤竊笑。


    艾魯森沒有釋出好臉色,可庫斯勒還是繼續說:


    「騎士團派遣太多部隊進駐萊特裏亞各地,聯係薄弱之處就遭到敵人阻隔分割。想必尼盧貝爾克也遇到相同的情況吧……就連南邊地區也不能幸免。」


    包圍卡山的敵軍之中,可以明顯見到南方勢力介入的證據。


    這場風波的對手並不局限於萊特裏亞,讓人不得不懷疑這是企圖將整個騎士團從世上一舉殲滅的陰謀。


    如此一來即使是不諳戰事的庫斯勒也看得出來他們該采取何種戰略。


    縮回伸得太遠的手,集結兵力進行防禦。鐵礦石雖然本身沒有用途,但隻要經過煉製,提高鐵的純度,就可以化身為萬能的金屬。


    恐怕他們得在尼盧貝爾克進行抗戰,同時也與南方取得合作、重新備戰。


    大概就這麽一回事吧。


    「當然,我們還期盼閣下能在這當中為我們保住一個安身之所。」


    艾魯森沉默地聽著庫斯勒這句近乎挑釁的發言。


    聽完之後又隔了半晌,艾魯森才閉上眼睛,揉揉眼頭,歎了一口氣。


    「真是小心翼翼又沒出息的想法啊。你是城裏的工匠嗎?」


    庫斯勒的眉頭微微抽動了一下。


    為了自身的目的貪得無厭,這才是煉金術師自豪之處。


    「不過,四處都是敵人啊。」


    庫斯勒這句話讓艾魯森點了點頭。


    「沒錯。敵人四伏,而且,誰是真正的敵人也已昭然若揭。」


    庫斯勒聞言一時屏住呼吸,隻見艾魯森的嘴角浮現出掌權者特有的笑容。


    「而且,對方正和異教徒連手。這是我們從正麵擊潰敵人的最佳機會。如果說世界各地都對我們懷有敵意,那麽把他們全部擊退的同時,騎士團也就等於被任命為世上獨一無二的神之代理者。煉金術師,你們曾想象過那樣的世界嗎?我看是沒有吧?」


    艾魯森輕啜了一口酒,曖昧地笑著。


    「開戰需要大義名分。萬萬沒料到對手竟然將這個理由親自奉上。這不是應該感謝神的大事,還能是什麽?」


    燭光搖曳,讓艾魯森臉上的皺紋鍍了一層黑色的陰影,他擱著雙手的桌麵有幾張地圖。


    庫斯勒認真審視起那些地圖,終於察覺出來。


    那些不是為了抵達尼盧貝爾克的地圖。


    而是從尼盧貝爾克往北的地圖,恐怕他已經在計劃該怎麽從尼盧貝爾克攻回萊特裏亞。


    「正在尼盧貝爾克的同伴肯定也在思考同樣的事。到時候隻要搶到主導權,就意味著將會在掌握世界的戰事中立於主導地位。我深信你們製作出來的兵器足以幫助我們達成目標,庫拉托魯大公也很是期待。我們將會執掌這個國家。」


    在危機中作起泡沫般的美夢。


    然而,艾魯森並不像是個精神麵如此脆弱的人。


    這麽一來,就意味著他是認真的。眼前的事態對於騎士團而言是場前所未有的危


    機,他卻認真地將其視為人生中最好的良機。


    抹大拉之地。


    毫無疑問,艾魯森具備與前進抹大拉相配的心誌。


    「為了這個目的,龍的量產是必須要件。在抵達尼盧貝爾克之前,把你們需要的的材料、原料、燃料都列出來。使用在零件上的素材煉製、加工需要的燃料、人力數目等等也都事先規劃好。當然,要是製造費用能盡可能壓低的話,我們的優勢就會更為提髙。好好回想一下騎士團雇用你們的理由。」


    煉金術師也不過是一件工具。


    但是……庫斯勒自忖。


    「我很看好你們喔。」


    艾魯森堅信鉛能夠轉變成金。


    「謹遵吩咐。」


    庫斯勒低頭領命。


    他一走出營賬就懊悔不已地長籲一聲。


    抬頭仰望天空的威藍多卻似乎樂得很。


    「他在發神經。」


    「他那副樣子肯定是抹大拉的居民無誤啊。」


    「是啊。」


    所以,庫斯勒才會向艾魯森低頭。


    雖說煉金術師也不過是一件工具,但艾魯森打算做的是把他們用在野心勃勃的計劃中。


    這種利用方式並不壞。


    「執掌萊特裏亞的地位啊……」


    倘若這種事能成真,收複卡山城自然易如反掌,其他龐大的資源也能為他們所用。 而且,得知騎士團並沒有撤離萊特裏亞的打算讓庫斯勒放心不少。


    這片土地中仍有他無論如何都想尋找的東西。


    屆時如果艾魯森真的能夠抵達他所描述的抹大拉,那麽應該就會為庫斯勒的尋找行動帶來無法估計的便利。


    「總之得先跟小伊莉涅商量一下啊。」


    「千萬別讓她掌握住主導權喔,她那人本來就夠麻煩了。」


    「哈哈哈。但她畢竟是一流的工匠啊!一直以來量產就是工匠的職責。」


    庫斯勒擺出愁眉苦臉的神情,彷佛在訴說這一點都不有趣。伊莉涅的好本事當然是 有目共睹,不過庫斯勒總覺得那女人的手中握有自己的弱點。她變得更加得意的模樣,庫斯勒實在是敬謝不敏。


    他邊在心底轉著這個念頭,邊走回自己的火堆附近時,兩個男人像是早就說好一 樣,很有默契地同時停下腳步。


    一個發出大笑,一個愣住不動。


    「很可愛啊!」


    「你們在幹嘛?」


    大笑的威藍多和愣住的庫斯勒。


    「不能白白辜負這頭又長又漂亮的秀發啊!」


    伊莉涅理直氣壯地這麽說,她的身旁站著頭發被精心梳理過的翡涅希絲。她的發型不再像待在工坊幹活時那樣隻是隨手盤起,而是像在聖人祭典中被選出擔任聖女的少女會弄的編發。那模樣確實很可愛,更重要的是,還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成熟感,那個愚笨倔強的小鬼,搖身一變成了一名楚楚可憐的端莊女孩。


    她的外表確實不容小看啊!庫斯勒重新體認到這點。


    可是翡涅希絲本人卻俯首縮起身子。不管什麽原因,她似乎都不喜歡自己受到矚目。


    「啊!對了,小伊莉涅,有工作上門囉。」


    「咦?有什麽東西壞掉嗎?」


    「不是啦。可是你能進行一大堆煉製喔。」


    「是什麽工作啊?」


    「龍的量產喔。」


    工匠的眼神瞬間一變。伊莉涅從堆積如山的行李中拿出紙和筆,絲毫不浪費任何一刻,馬上就開始用樹枝在地麵上估算起粗銅需要的用量。


    「銅板需要這些……規格和我們工會的不同還真麻煩啊……」


    伊莉涅拉拉雜雜地嘟嚷著,卻手也不停地將需要的零件一項一項畫了出來,看來她早已經將龍的構造記得滾瓜爛熟。


    但是,在熔爐前奮戰的冶鐵工匠並不善於計算。


    「小伊莉涅,你把數字寫反了喔。這樣去計算,結果會有問題啦。」


    站在伊莉涅身旁的威藍多舉腳將數字抹去,同樣用樹枝重新寫過。伊莉涅露出一臉的不耐煩,繼續逐一將龍的零件畫了出來,再各自標記需要的數量及厚度規格。明顯可以看得出來她的腦袋中有座熔爐在轟隆作響。要是她因為太過興奮而從嘴裏淌出熔解的一鐵來,庫斯勒也不會感到課異。


    威藍多開心地笑著,庫斯勒對於伊莉涅醉心於煉製的蠢樣也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這時他冷不防地看向翡涅希絲,就發現隻有她一個人無精打采。明明剛才還因為發型改變受到注目而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可一旦被人置之不理,似乎又會感到落寞。


    真是傷腦筋的小女孩,庫斯勒心想。


    「頭發……」


    一聽見庫斯勒的聲音,她的臉就立即轉了過來。


    「還不難看。」


    接著,白貓就馬上別過臉去。


    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但那對獸耳卻明顯在晃動。


    庫斯勒這時之所以變得麵有難色,是因為她的反應根本就像在勾引人去捉弄她。 她實在太無防備了。


    「你也要把煉製材料的估計用量好好牢記在心中喔。」


    不過,庫斯勒並沒有再捉弄她,而是揀了實務上的話題。


    翡涅希絲如果隻是一隻他養的貓,繼續逗著玩倒也無妨,但她並不是。


    「等到了城裏,聖女扮家家酒也就結束了。」


    翡涅希絲很明顯地鬧起脾氣,但這句話畢竟還是成功令她開始關注伊莉涅所畫的各種零件圖。庫斯勒不禁覺得真拿她沒轍。


    正當庫斯勒想繼績觀看伊莉涅的計算時,他的眼角餘光留意到翡涅希絲在自己的編發上東摸摸西摸摸。


    她應該並不討厭吧。以前說她不適合城市少女的打扮時,就讓她動了氣,由此可見她並非對自己的打扮完全漠不關心。


    或許,在此之前從未有人幫她編過頭發,她對自己的外表既不太在意,也無法去在意。


    這麽一想後,也讓庫斯勒稍微心生憐憫,當他察覺到自己竟然在思考這種事時,嘴角頓時揚起傻笑。


    他覺得自己很窩囊,感覺卻不壞。


    伊莉涅的話很正確。


    馬虎做出對的決定遠遠勝過正確的犯錯。


    庫斯勒繼續專心在工作上,並且同時出聲指點正拚命屈指計算的翡涅希絲。


    離開卡山城後的第三天,以懸賞獎金為目標的盜賊也不見蹤影。看來那群烏合之眾都隻是一些弱者。


    部隊默不作聲地朝西邊的尼盧貝爾克行進。


    可是當他們順利從卡山逃脫,也不再見到追兵之後,腦海裏不得不開始思考下一個問題。


    「喂,就算我們走到了尼盧貝爾克,真的有辦法進城嗎?」


    隻花一個晚上就將龍的零件形狀、規格大小全都記錄下來,現在正思考如何籌措那些金羼的伊莉涅突然開口問道。


    「……現在才問這種問題?」


    庫斯勒對她投以愕然的視線。


    伊莉涅正與翡涅希絲並肩坐在載貨台後方,一邊互相確認計算結果一邊進行作業。 她聽到庫斯勒的回答後便朝他齜牙咧嘴地問:


    「那麽,是否可以好心告訴我答案呢?」


    原本倚著行李橫臥在載貨台的庫斯勒突然把頭枕在行李上。


    「不要。」


    「啊?」


    「這表示他不想說出口啦。」


    不知道去了哪晃蕩的威藍多出其不意地冒了出來,中途插嘴說道。


    「我帶了禮物喔。」


    威藍多在翡涅希絲的頭上別了一朵花,正打算對伊莉涅做出相同舉動時,卻遭到她刻薄的白眼。前天的傭兵們有種想破了腦袋,才想到送花的青澀,但威藍多的舉止卻流露著駕輕就熟,自然就遭人嫌棄。


    然而,依舊頂著昨天的發型,如今頭上多了一朵花的翡涅希絲看起來還是一臉欣


    喜。


    「威藍多,你是去找製作毒藥的原料嗎?」


    伊莉涅那冷冰冰的視線自然不可能撼動得了威藍多。


    「這條辦法倒也不錯啊,」


    「你是去尋找礦脈吧?」


    庫斯勒此言一出,伊莉涅便神情古怪地反問:


    「尋找礦脈?」


    「依據埋在地底的金屬種類,地麵


    會孕育出不同的特定植物,土壤顏色也會有所改變。」


    「就算沒有這些發現,在山裏麵四處看看也挺有樂趣的啊。」


    威藍多邊說邊嗅了嗅手上的花,在這種時節,花朵確實罕見。


    「……所以呢?」


    「嗯?」


    「你說……他不想說出口是指什麽啊?」


    伊莉涅重新提起剛才的話題,庫斯勒的視線就移向威藍多。


    威藍多卻裝成一副事不關己,自顧自地聞著花香。


    庫斯勒隻好無奈地說明:


    「一般想來,應該會采取正麵突破吧。」


    他歎了一口氣,視線回到正在閱讓的書本上。


    「尼盧貝爾克想必也正陷入敵人的包圍之中,所以大概會利用殺出卡山的方法,將敵人節節逼退,然後衝進城裏麵吧


    「既然殺得出來,也就能衝得進去,多半是這種估量吧。」


    威藍多補了這麽一句。


    隻是,伊莉涅的臉色轉為鐵青。


    「那……那是不可能的吧?」


    庫斯勒聳了聳肩。


    庫斯勒向伊莉涅投以「你這個白癡」的眼神,她則懊悔地緊咬下唇。


    盡管如此,事態的嚴重性並不會因此稍減。


    「要……怎麽辦呢……」


    伊莉涅的神情就像不小心發覺了不該知道的秘密一樣,這時伸手握住她的人是翡涅希絲,兩個女孩中誰堅強、誰脆弱,似乎完全顛倒了。


    「話說回來,你們怎麽那麽鎮定啊。這不是很奇怪嗎?」


    庫斯勒和威藍多果然還是先互相對視了一眼。


    「就算表現得戰戰兢兢,結果也不會有什麽改變吧?」


    「什……」


    伊莉涅頓時語塞。


    不過,庫斯勒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後,又說:


    「相話雖如此,上頭那些人應該早有些對策了吧。」


    他將視線移向天空,今天是個難得的晴天。


    「畢竟上頭可是一臉正經地下達量產龍的命令。那並不像是逃避現實的人會表露的神情。」


    先不論艾魯森的為人,在身為指揮官這一點,他的確值得信任。


    「確實如此啊。別擔心,要不要一起睡個午覺啊。」


    「絕對不要!」


    威藍多自行上演傷心欲絕的戲碼,看得翡涅希絲困窘地笑了笑。


    「順其自然吧。當初這樣打醒我的人不就是你嗎?」


    伊莉涅再度語塞,不過這次與方才的層麵不同。


    「你真的是個令人討厭的家夥!」


    伊莉涅說完,就把臉轉向他處。翡涅希絲依然執著伊莉涅的手鼓動她,卻冷不防地注視庫斯勒,露出難為情的一笑。


    那笑容無疑在勾起庫斯勒不願回想的事。


    與其一個人苟活,不如兩個人一同赴死。


    真是荒謬!庫斯勒把書本蓋到臉上,歎了口氣。


    然後,就在那天的傍晚時分。當隊伍要開始翻越山嶺時,眾人便從枝葉扶疏的些微縫隙之間窺見到尼盧貝爾克的巨大城牆。


    其雄偉的姿態足以與大公國的城牆相提並論,但部隊人人都不約而同地臉色變得凝重,嘴上絲毫不吭聲,因為他們也目擊到在城牆外排開的敵人數量。尼盧貝爾克城外是由於雙方還隔了一段距離,他們幾乎無法認出每個敵方士兵各自的身形,但也因此見到了整個軍隊的規模。夕陽恰巧染紅了敵軍身上的裝備,遠遠望去這批蠢蠢欲動的大軍根本就宛如撤在桌麵上的紅色鐵繡粉。


    「我們要穿過那群人?」


    不隻是伊莉涅,所有人都抱著相同的疑問吧。


    但是,艾魯森沒有多做說明,一行人就這樣翻過山嶺。夜色很快就湧進深山密林中。 當天空開始染上群青色時,部隊停下腳步。


    接著,艾魯森下達釋出所有餘糧的命令。


    最後的晚餐。有人如是說。


    「好……痛……苦。」


    「忍一忍。」


    「唔……啊……不能……再……進去了。」


    「把腳抬起來!」


    庫斯勒用力按下翡涅希絲的膝蓋,就聽到她發出詭異的慘叫。


    庫斯勒也不禁停止手上的動作。


    「……喂?」


    他惴惴不安地出聲詢問,就看到翡涅希絲捂住嘴巴,雙耳不住瑟瑟顫抖。


    「……你沒吐出來吧?」


    「我……真的吐出來的話,該怎麽辦……」


    翡涅希絲抱膝橫倒在行李的縫隙內,她哭喪著臉質問庫斯勒。


    「隻能怪你自己貪吃不節製。」


    「唔……」


    「你們那邊怎樣了?這裏還能再放進幾片銅板喔!」


    庫斯勒轉向聲音來源處,隻見威藍多和伊莉涅正將貨物堆放到距離稍遠的另一艘船上。


    那些貨物是他們從日落一直忙到半夜,動手拆解出來的龍的零件。


    「勉強能放得下。蓋上布之後應該就能遮掩過去。布染色染好了嗎?」


    「好了!隻是用泥巴弄髒而已啊。」


    「要忍受蓋上這種髒東西啊……真討厭……」


    「明明是蓋上一件沾滿煤炭灰的粗布就能在爐子前麵睡著的人,還真有臉抱怨啊。」


    伊莉涅裝作沒聽見庫斯勒那驚愕奚落的聲音,將沾滿汙泥的布「唰」地蓋在堆放好的貨物上。


    「話說回來,堆那麽多酒無妨嗎?船不會沉嗎?」


    「萬一造成問題,喝掉就好啦。這樣做就會變輕了。」


    「啊,是喔。既然如此……嗯?」


    伊莉蠢然在胸前交叉雙臂,偏頭表示疑惑,但似乎沒有察覺到自己捉弄了。


    「好!大夥兒!都準備好了吧!」


    艾魯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全員都朝他望去。


    庫斯勒等人此刻身在密林深處一道豁然開朗的灣岸,它的周圍三麵都被懸崖環抱。 在海水的侵蝕下,森林深處的這片水潭得以透過懸崖下的洞窟與大海相連,形成眼前這麽一個天然的隱蔽港灣。


    有不少船隻被安置在此處,庫斯勒他們竭盡所能地將龍的零件和不可丟棄的必需用品塞到船上。


    隻不過,看到船隻居然如此恰巧地出現在這麽渺無人煙的地方時,不止庫斯勒,所有人都懷疑起艾魯森是否用了什麽魔法。當然,個中緣故才不可能是魔法。


    「我再重申一遍,船上的人絕對不能抬頭。從這裏出海,隻要搭上海流後就絕對能夠到達尼盧貝爾克。雖然海岸線上沒見到敵人在站崗巡邏,不過夜視能力好的家夥說不定會察覺到地平在線的異狀。當然,就算被發現,我們和敵人之間相隔的距離連弓箭也射不到,問題是一旦他們發現船的存在,肯定會推測出這座港灣的存在。若是被發現,留在這裏的人就唯有死路一條,同時也會害比我們晚一步抵達這裏的戰友陷入絕境。我們在卡山巧妙地突破敵人的包圍來到這裏。我們擁有神、精靈以及戰鬥女神的庇護。各位,展現出與這份榮耀相符的勇氣吧!」


    男人們取代歡呼聲,改以用力點頭來表示讚同。其中還包含了那些沒有上船,蹲坐在崖壁旁的人。他們都是冒著生命危險留在此處的勇者。


    港灣雖然備有船隻,但並不足以乘載所有人。即使不確定這裏何時會被敵軍發現,他們還是毅然選擇留下,等待同伴的接應。


    不過,表示願意留下的傭兵們幾乎都是率先主動提出,而且還一臉倍感榮譽。隻要是對全體有益的事,就應該為了榮譽奮不顧身去執行,這套戰士的準則絕非嘴上說說就了事。


    翡涅希絲由衷地對他


    們致謝,留下的人們也都滿麵笑容,彷佛表示這正是他們本身最渴望得到的讚美。


    「好,還沒上船的人也快坐上吧。待命的第二批,之後就拜托你們了。」


    於是,庫斯勒也拿起黑漆漆的布蓋住裝載的貨物,上了船。船上密密麻麻堆滿了龍的零件,剩餘的空間隻夠讓庫斯勒和翡涅希絲容身。威藍多和伊莉涅所搭的船也是相同情況。


    庫斯勒坐在貨物上,手握住船槳,在他們到達海麵之前,船都得靠劃動才能前進。


    翡涅希絲蜷縮著身子橫躺在庫斯勒的腳下,好不容易將自己擠進空隙中。


    「你這副模樣簡直就像被夾在縫隙之間昏昏欲睡的貓。」


    庫斯勒一形容,翡涅希絲便對他投以恨恨的視線,隻是她似乎連做出這麽輕微的動作都感到痛苦。


    姿勢還算其次,真正的原因應該是她吃太多的關係。由於船上沒有多餘空間容納糧食,上頭下令把所有的食物都料理完畢,翡涅希絲就因為覺得丟掉浪費的心態,拚命大口吃下一堆食物。雖然那時已得知接下來要搭船,但她想也沒想過會是以這種姿勢。


    「再來,就是要模仿海盜喔!」


    前頭的船隻劃進連結大海的洞窟中。


    庫斯勒也有樣學樣地搖櫓跟在後麵。


    船隻合計共有九艘,每艘都是用暗色木料打造出來的平底船。


    換言之,這些原本就是為了要讓貨物不引人注目,並提高運載量才打造出來的船隻,之所以藏在這種地方也是為了掩人耳目。


    至於為何艾魯森會知道此處,答案便是他老早就安排了這些。


    隻不過,原本似乎是打算在占領卡山之際再派上用場。


    如果當時他們占領了卡山,一切就這麽步上軌道的話,與南方之間的物資交流恐怕有不少得經由尼盧貝爾克來運送。於是,艾魯森便計劃起不翻越尼盧貝爾克的城牆,直接運送部分物資的辦法。


    即使同樣屬於騎士團的內部組織,每支部隊還是各有自己的賬簿要管。艾魯森又怎麽可能毫不在乎地任由掌管尼盧貝爾克的部隊抽稅呢!因此,擁有同樣想法的騎士團部隊就在這裏開設了一處共同管理的走私港口。


    在庫斯勒他們趕到之前,似乎已有其他部隊先行利用了這個港口,船裏擺放了刻有騎士團徽章的銀飾手工藝品,上頭還留下「願神保佑」這句話。雖然這個港口的秘密大概已經無法瞞住掌管尼盧貝爾克的部隊,但這項投資也收到足夠的報酬了,暴露出來應該也不成問題。貪得無厭原來還能救自己一命。


    夜空中稀稀落落地飄著幾片雲,月亮時隱時現。其實盡可能等到夜色深沉之後再行動會更好,但等待也怕會招來危險。


    越深入洞窟之中,就逐漸能感覺到海浪的起伏,也開始聞到海潮味。他們頭上的蝙蝠被道群深夜闖入的不速之客嚇得驚慌失措。盡管明明知道這段距離並不長,從洞窟劃到外頭時,還是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不過那也隻在須臾之間。


    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原本應該可以遠遠看到幾座小島,如今那些小島的身影也都沒入黑暗之中。


    前頭的船隻朝著這片黑暗劃行過去,那姿態就像一群貿然起身挑戰的愚昧莽夫。


    世界很廣闊,雖然庫斯勒自以為早就認知到這一點,可是當船劃進夜色籠罩的海麵時,他才真正明白。


    人真的無比渺小。世界廣大且毫不留情。無風無浪的海麵上彌漫令人發毛的寂靜。 假使真的有劃向亡者國度的渡船,那它橫渡的一定就是這樣一片海吧。


    「嘶……嘶……」


    忽然,前方隱約傳來一些聲響,視線一移過去,就見到領頭船隻上的人以手勢打了個信號,要各艘船收起櫓槳,身子伏低。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來到海上有段距離了。雖然看起來似乎也不至於遊不回去,但如果周圍沒有其他船隻,這恐怕會是一段連庫斯勒都笑不出來,感到不安的距離。


    第二、第三艘的人也收起櫓槳,各自期進船底甲板,藏身於船舷內側。


    按照預想,接下來就算放著船不管也能順著海流進入尼盧貝爾克港。


    庫斯勒跟著收起船槳,身體滑進事前預留的縫隙中,然後將布拉至頭上。


    他們能騰出的空間受到零件形狀的限製,翡涅希絲呈現橫臥屈膝的姿態,庫斯勒則還可以伸直雙腿舒服地躺著。兩人的頭部位置正好處於並排狀態。原本有那麽一瞬間,庫斯勒閃過把腳放到翡涅希絲頭部這一端的想法,但轉念又想,如此過於介意的自己隻會顯得很愚蠢。


    他在貨物的縫隙間躺好身子,布也快要覆蓋住頭頂時,很是不痛快的翡涅希絲朝他輕輕一瞥。她氣惱的原因大概是覺得庫斯勒太狡猾了吧。


    「想伸直的話,不如過來我這邊?」


    庫斯勒輕聲邀她,翡涅希絲的耳朵感覺似乎稍稍抽動了一下。


    聽見的答複是一道想依賴又覺得尷尬的聲音。


    「……還有空間嗎?」


    「我的上麵或是下麵,喜歡的位置隨你挑。」


    庫斯勒笑著回答,翡涅希絲則從喉嚨深處發出不悅的悶哼。


    「你倒是不介意一起睡覺啊?」


    「這……這和那是……兩回事。」


    他結結巴巴地辯解。


    不過當她的聲音一消失,沉默便跟著登場,四周籠罩著令人雙耳剌痛的寂靜。


    海上幾乎沒有風浪,偶爾可以聽到幾道潮聲。


    看不到外麵,也聽不見聲音。


    庫斯勒在黑暗中睜著雙眼,開口道:


    「如果跟其他的船走散了,該怎麽辦?」


    問完後他也有點感到驚訝,自己為何會問這種問題?


    他的用意並不是要嚇唬翡涅希絲好來取樂。


    「為什麽要問這種事?」


    「不自覺就問了。」


    庫斯勒這麽回答後,又改口道:


    「不對。如果我是一個人,會很清楚自己要怎麽做。但因為現在我不是一個人。」


    他毫不隱諱地解釋,翡涅希絲說不定也從他的語氣中察覺出這一點。


    她忸忸怩怩了一陣子後,才終於開口道:


    「反正就先把布取下,站起來,活動活動身體。」


    可以窺探出她回答時的懇切,庫斯勒微微一笑。


    「在船上站起來是會翻船的喔。」


    「……那就躺著活動。」


    「簡直就成了一隻貓啊!」


    不自覺地想象起翡涅希絲宛如午睡過後的貓咪伸展身軀的模樣。


    「然後呢?」


    庫斯勒接著問下去,翡涅希絲卻沒有回答。


    大概是因為說她像隻貓,所以鬧脾氣了吧。


    庫斯勒正這麽猜測時,翡涅希絲像在做深呼吸一般「嘶」地吸了一口氣後回答道: 「確認自己並不是一個人。」


    她的口吻聽起來似乎隱含怒意,隨即庫斯勒便明白了。翡涅希絲正好回想起過去慘痛的經曆。


    「你遭遇過類似經驗嗎?」


    於是,庫斯勒出聲詢問。


    「……我曾經混入行旅商人的貨物之中。」


    庫斯勒沒有問她那時候是不是已經隻剩她一個人,或者還有其他同伴。


    無論答案是什麽,最後結果都是剩下翡涅希絲一個人,問與不問都一樣。


    「你會怎麽做呢?」


    翡涅希絲反問他。這時眼睛已漸漸適應了黑暗,即使上頭覆蓋著布,也還隱約看的見對方的輪廓。


    翡涅希絲維持著不舒服的姿勢,緊盯著庫斯勒。


    「確認周


    遭的情況吧。看自己身處何方、狀況怎樣、能做些什麽。然後……」


    庫斯勒說到這裏,便伸手摸向翡涅希絲的頭,掐住一束編好的發束。


    「瞧瞧行李有沒有在哭鬧。」


    「……」


    翡涅希絲縮了縮下顎,大概是生氣了吧。


    「我才不會哭,也不會鬧。」


    翡涅希絲別扭地反駁,庫斯勒不帶笑容地說:


    「隱約感覺得出來。」


    翡涅希絲似乎沒有預料到庫斯勒會這麽回答,她吃驚地抬起頭,在黑暗中清清楚楚地凝視庫斯勒。


    「你那天在戰場上露出笑容了吧?」


    庫斯勒一麵撥弄翡涅希絲的編發,一麵說道。這是手指靈巧有力的伊莉涅編成的發束,感覺有點像布麵的手工藝品,緊實致密。


    翡涅希絲本身也不是那種簡單以鬆散二字就能將她歸類的小女孩。


    她就像這頭編發,擁有凜然的內在。


    「你當時沒有自覺嗎?」


    庫斯勒見翡涅希絲沒有反應就又問了一句,在經過更長的一段沉默之後,翡涅希絲才微微地搖頭否認。


    「我這樣……很不應該對不對?」


    接著,說出這樣的回答。


    「明明就在傷害人……竟然還笑得出來……」


    「你為什麽笑了?」


    庫斯勒這麽問並不是為了要刁難她,硬踩著她的傷口不放。既然如此,不可抗力才是真正理由。庫斯勒是單純出自好奇才追問她。


    是什麽樣的東西混在一起,才會變成那模樣?這個名為翡涅希絲的容器裏,當時 究竟產生了何種反應?庫斯勒隻是想知道答案。


    庫斯勒繼續伸長那隻撥弄翡涅希絲頭發的手,就這樣撫摸她的頭。從手上的觸感可以感覺到翡涅希絲的小腦袋驚訝地微微晃動了一下。


    「我不會生氣,何況對我來說,神的教誨都是屁話。」


    「……請尊重神……」


    腦袋被庫斯勒按住的裴涅希絲忸忸怩怩地抗議後,才回答剛剛的問題。


    「我有活著的感覺。」


    不是因為快樂也不是因為開心。到頭來這一切情感都僅有活著的人才得以擁有。庫斯勒撞見翡涅希絲當下的笑容時,心裏的印象也與這個回答相去不遠,這讓庫斯勒感到有些開心。


    「我其實也這麽認為。」


    不過,接下來他用力地揉了揉翡涅希絲的頭,故意冷淡地加上一句:


    「想說你搞不好是個壞女孩。」


    當時的她並非不同於往常,也不是戴上掩飾的麵具,更不會因為太過害怕而不敢伸手去要自已真正渴望的東西。


    庫斯勒收回手土的力道,隻是輕輕將手放在翡涅希絲的頭部。


    「再怎麽說,你可不隻騙了我一次啊。」


    「隻……隻有一次!」


    忠心於神之教誨的翡涅希絲急忙出聲辯解,彷佛這項指責關乎她的名譽。


    但她還是有曾經欺騙庫斯勒的自覺。


    當然,從庫斯勒的立場來看,是受騙上當的自己過於愚蠢。


    「所以我就安心了。」


    庫斯勒從他的掌心感覺到翡浬希絲的耳朵動了動。


    「那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庫斯勒簡潔扼要地回答後,下意識地敲了敲翡涅希絲的腦袋。


    他大概是感到難為情。


    然而,又不能沉默地任這個話題不了了之。


    「因為我讓你去做了不喜歡做的事,」


    少女身上流著遭人忌諱的血脈並因此孤苦無依,庫斯勒卻讓她去象征遭人忌諱的血脈,現身把敵人嚇得半死。雖然從結果來看,己方的人都認同翡涅希絲是真正的精靈,但那又將成為另一個問題。在逃出卡山之際,為了彌補己方戰力的不足,不得不出此下策去引發敵軍的恐慌,明明身為煉金術師就應該要冷酷地執行能用的辦法才對,庫斯勒卻在那時猶豫了。翡涅希絲就在明白這點之後接下任務。


    「你果然……」


    翡涅希絲開口:


    「是個溫柔的人啊。」


    這下輪到庫斯勒無言以對,隻好用力地揉了揉翡涅希絲的頭。翡涅希絲感到有趣地吃吃笑了起來。庫斯勒心想幸好此時一片漆黑,自己的一臉不痛快不會暴露在她麵前。


    翡涅希絲笑了一會兒才總算停下,代替笑聲,她改將自己的手重迭在庫斯勒的手 上。她那嬌弱的手觸感冰涼,皮膚細嫩得令人惶恐,深怕稍微一劃到就會害她流出血來。


    「我不要緊的。」


    庫斯勒的腦海突然出現翡涅希絲邊將自己的手放到他手上,邊說出這句話的畫麵, 為何會浮現這種想象呢?然而,這景象卻讓他覺得非常合情合理。


    庫斯勒稍微挪動擱在裴涅希絲頭上的手,輕輕摀住她的一隻耳朵。


    他在惡作劇時總是更用力地去抓,如今卻彷佛對待易碎物一樣地包覆它。


    「聽到這種話……」


    庫斯勒靜靜地繼續回答:


    「身為煉金術師的我也隻會覺得『是嗎』。」


    手掌下翡涅希絲的耳朵抖動了一下。


    她的些許緊張就如字麵描述一樣真的觸手可及。


    在別無他人的船上。而且是連月光都無法窺視的布麵下。


    翡涅希絲那重迭在庫斯勒手上的小手,濕漉漉的程度令人發噱。


    隻不過,庫斯勒是名煉金術師。


    是煉金術師。


    「我和威藍多那家夥討論過了。」


    「…………咦?」


    「我們認為應該要調查你同類的過去。既然是他們將古代失傳的技術從東方帶來這裏,然後又化身為傳說失去蹤跡的話,說不定世上還有其他類似龍形火焰噴射器的東西。這裏麵或許才有真正的地圖,能夠讓我通往夢寐以求的抹大拉。」


    神之金屬,奧裏哈魯根。


    隻留傳說,沒有實物的存在。


    但既然龍的傳說是根據事實所擬,就沒有理由一口咬定奧裏哈魯根並非如此。


    「可是,如果這會讓你覺得難過……」


    卡山城中,那對倒在龍形火炎放射器旁邊氣絕身亡的遺骸,肯定是翡涅希絲的族


    人。它們的腳還被銬上枷鎖與鐵球。


    去追尋他們的足跡,也就等於在追尋遭人忌諱的血脈所留下的血跡。這對翡涅希絲而言,或許會促使她那在來到庫斯勒他們的工坊之後,好不容易才結痂的傷口又再度暴露出來。


    「這一點……你也能忍受嗎?」


    庫斯勒這麽詢問的同時,他的手也輕輕地滑過翡涅希絲的耳朵來到她嬌小的肩膀。 翡涅希絲安靜地像是睡著了,一動也不動。


    她沒有張皇失措,等到的是庫斯勒難得的溫柔。


    「……我……不要緊的……」


    「是這樣啊。」


    庫斯勒語畢,就拍了拍翡涅希絲的肩膀,像在鼓勵她一樣,然後把手收回去。他感覺到翡涅希絲那隻與他重疊的小手,似乎有那麽短暫幾秒地在他手上握了握。


    而且翡涅希絲看起來明顯就有話想說。畢竟兩人處於緊密到能夠聽見彼此呼吸聲的空間裏。


    因此,庫斯勒拚命壓抑的惡作刺念頭終於再也忍不住了。


    「話說回來。」


    他開口說:


    「你在期待些什麽啊?」


    「唔!」


    翡涅希絲毫不留情地推開庫斯勒,那股氣勢幾乎就像在舉起拳頭揍人。


    船體晃動起來,嘩啦、嘩啦地響起驚人的水聲。


    就連庫斯勒也不免冒出一身冷汗,翡涅希絲的身體頓時值硬得有如石頭,明明方才還嚷嚷著塞不進去的身子,如今卻縮成更小一團了,想必原因一定不是船身搖晃的關係吧。庫斯勒眼看著翡涅希絲播出的反應,微微露出苦笑。


    變成這個姿勢後,兩人的嘴巴根本就碰不上。


    當然,庫斯勒隻不過說說而已,沒有打算實行,即使是碰得到距離,他會不會吻 上去也還是個謎。


    雖然自己想想也覺得可笑,他還是認為這個舉動不能就這樣輕易浪費掉。


    簡直就像回到學徒時期,自己第一次使用熔爐提煉,從煤灰中找出黃金時那樣。 當時的黃金他拿來作為短劍別扣的一部分,直到現在都還留著。


    庫斯勒思忖萬一被她知道自己是這麽多愁善感的人……但轉念一想,現在才擔心這點也太遲了。


    和這個怪異小女孩之間的相遇確實很奇妙,如今他自然而然地就會浮現疲憊的笑容。


    大概不願承認這是件偷快的事吧。


    就這樣東想西想了一會兒後,突然聽到遠方傳來聲音。接著他總算聽清楚那是有人在喊:「把船靠到港口來。」他們抵達尼盧貝爾克了。


    尼盧貝爾克是座巨大的要塞都市,同時也是萊特裏亞少有的港灣都市。


    之前曾經聽說這地方的港口位於兩道岬角的根部,尼盧貝爾克就是以這個港口為出入口而建立的城市。聽說將那模樣描繪出來,看起來很像螞蟻的雙顎,因此在異教徒時期,就以螞蟻當作這座都市的旗幟符號。


    自騎士團征服此地以來也沒停止過對城市的開發,如今已從港口處延伸出七條街


    道。


    萊特裏亞當初自然也不願這個重要海港被人奪走,然而很不巧地,她遇到的對手是擁有世上最強艦隊的騎士團,根本不可能固守到最後。


    雖然這些往事早已有所耳聞,但庫斯勒此時覺得自己很能理解萊特裏亞女王在得知這座城市被奪走後,陷入深深絕望的心情。


    「……太厲害了。」


    他猛一回頭,發現翡涅希絲也已經坐起身子,雙眼注視的方向和自己相同。


    她甚至沒有發現她的手正緊緊扯住庫斯勒的袖子。


    「不過,這才是……」


    庫斯勒說道:


    「騎士團啊……」


    在他們眼前的是好幾艘巨大的船舶,漂浮在尼盧貝爾克的廣大海灣上。一開始還未能看出那是船身,隻是感到混亂,一心狐疑為何海上會有如此巨大的建築。等到逐漸接近之後,才逐漸認出那圓胖粗闊的輪廓。穿透雲層傾瀉而下的月光,照得大船透出幾分妖異,隱約像個蹲坐在那裏的巨人。


    與大海遠處的深邃黑暗不同,這些大黑塊更加簡單易懂,並且伴隨著現實的脅迫 感。它們在沉默中向庫斯勒一行入宣告什麽叫作權力。


    「有人!」


    前方的船上有人這麽叫道,翡涅希絲急忙將耳朵藏到頭紗底下。雖然庫拉托魯大公率領的部隊中,每個人都接受了翡涅希絲的真麵目,但尼盧貝爾克裏頭龍蛇雜處,有各種不同立場的人,藏起獸耳應該是最明智的做法。原本還擔心那些騎士或傭兵會不會說溜嘴,不過當庫拉托魯大公出麵曉諭士兵們,表示不可將我們這位戰爭女神的神秘昭告天下時,士兵們看起來都極為樂意。成功激發出他們對於守護自己的聖人、天使、精靈的獨占欲。因此當大公再三叮囑說戰爭女神是我們最後的王牌時,所有人都斬釘截鐵地點了頭。隻要涉及戰事,騎士或傭兵這些人就會變得很迷信。更何況每個傳說中的妖精總是在瓶蓋一打開後,就逃得無影無蹤。


    這秘密肯定能守得住吧。


    視線往大船的方向望去,隻見甲板上站著士兵。仔細一看,庫斯勒這邊的船隊中有人在前方點燃火把,動作規律地揮舞著。


    不久後,就看不到甲板上士兵的身影,再隔一會兒,幾艘小船便從巨船的陰影底下出現。領頭的船隻站著一個外衣隨風翻飛的男人,他的氣質酷似於艾魯森,身後還跟著手握長槍的士兵。


    沒有人發出聲音。庫斯勒的手臂被翡涅希絲抓得生疼,她在過去八成遭遇過好幾次類似的場麵吧。


    接著,雙方的船都停止前進。


    海上風浪不興,靜得讓人感到剌耳。


    首先開口的人是艾魯森。


    「我們是自卡山趕來的援軍,隸屬庫拉托魯大公麾下。」


    對於艾魯森選用「援軍」道個字眼,庫斯勒不得不感到可笑。


    重視顏麵的掌權者。


    不過,這似乎是某種心照不宣的玩笑。


    「感謝你們派來的支持。」


    對方回答完後,便笑了出來。


    「我的兄弟啊,你們可總算來了!」


    這一剎那,雖然沒有高聲歡呼,但眾人都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他們這些人終於從惡狼徘徊的野外逃到看得見暖爐爐火的城市之中。


    雙方各自把船劃近,艾魯森與對方牢牢地握了手。


    「但是怎麽隻有這些人呢?在我收到的報告中,你們可是一個人也不少地從卡山逃到這裏了?」


    看來彼此之間還能藉由密探交換情報。


    說不定在某個地方有條如同兔穴的地下通道。


    「因為我們的貨物過多,無法一次將全部的人載過來。可以從這邊出幾艘船去幫忙嗎?隻是港口的位置有些難找。」


    「不用詳細說明無妨,我知道那地方。那是偶然發現的對吧?」


    對方處於走私受害者的立場,肯定不願對此坐視不理,然而也正多虧有這個秘密港口,同伴們才能帶著寶貴戰力與他們會合。


    「確實如此。是偶然發現的。因為我們有精靈的庇佑。」


    艾魯森平靜地回答。


    「嗬嗬。這麽說來,傳說中的龍也帶來了嗎?」


    與艾魯森交談的男人一詢問,他帶的手下也全都紛紛看向斯勒他們之後的船


    隻。


    「拆解後運來了。總共有三架,需要供應燃料才能運作,詳情等到了城裏再報告。 它們肯定能在這場戰役中貢獻不少。」


    「非常期待。另外,更重要的是……」


    男人的視線緩緩地與庫斯勒的雙眼對上。


    「能夠製造出龍的技術及知識也來到此地,這真是神的恩典。」


    「……城裏出了什麽問題嗎?」


    「正是如此啊。所以我相當期待你們的精靈庇護。不過,這件事等之後再來詳談。 當務之急是先派人去接其他弟兄。遲了恐怕會被敵人發現,先到的這批人也需要趕快休息一下吧。」


    「感謝我騎士團的戰友。」


    「嗯。願神眷顧騎士團的徽章。」


    就這樣,庫斯勒一行人的船隻跟隨對方的引領,往海灣深處劃進去。


    這裏比起海灣,更像是一處船舶的停泊場所,船與船之間的距離極其狹小。


    巨大船舶散發出來的威嚴,簡直就比任何滔滔雄辯都還明確地宣示:絕不容許單槍匹馬前來挑戰它的存在。煉金術師那種裝腔作勢的無賴模樣,不過是小孩子程度的虛榮。


    兩旁的大船象征著克勞修斯騎士團的財富與權力,庫斯勒等人的船劃行於其中,就像在縫補這裏頭的空隙一樣,不久便抵達了港邊棧橋。正值夜晚的港口渺無人煙,不過卻有大量的物資堆棧在此。


    萊特裏亞的異教徒在不久之前才蜂擁反擊,因此這些東西應該不是從南方倉促運來的物資。也就是說,這些都是為了今後正式侵略萊特裏亞而老早就籌備下的物品。某人曾經說過:「攻擊就是最好的防禦。」


    「這就表示反


    擊的準備也全都就緒啦。」


    身處於遠離騎士團總部的卡山時,令人感覺很無助,但現在看來克勞修斯騎士團果然還是世界上最強的集團。庫斯勒再次認知到,艾魯森提過的反擊計劃絕不是異想天開。


    「不管怎樣,性命算是暫且保住了。」


    庫斯勒跟隨艾魯森等人走上棧橋後,回頭看了搭來的船一眼,隻見翡涅希絲這時才慢吞吞地整理儀容準備下船。方才她整個被大船的威嚴給震懾住,直看得出神忘我。


    庫斯勒壞心眼地朝她一笑。


    翡涅希絲立刻怒上心頭地回瞪一眼,但接下來庫斯勒卻對她伸出了手。


    「不要和大夥兒脫離了。」


    翡涅希絲來回看了看庫斯勒的手和臉上表情。


    然後就這麽氣惱地握住庫斯勒的手。


    「你老是這麽壞心眼。」


    「不過,我的手你還是照握不誤啊?」


    庫斯勒這麽一逗,翡涅希絲便低溜溜地轉動那對綠色雙眸,之後挑釁似的抬眼看


    他。


    「這不就是你說的煉金術師的厚臉皮。」


    聞言,庫斯勒笑開了,並不是在嘲笑翡涅希絲。


    「正是!」


    庫斯勒邊回答邊將翡涅希絲拉上棧橋。


    大概是身體憋到變得很僵硬,翡涅希絲在整理衣服上的皺褶時,還笨拙地活動身 體、舒展筋骨。


    隨後登上棧橋的威藍多和伊莉涅也像老人一樣捶腰叫道:。真是活受罪唷!」


    「自從被師父訓斥,躲進爐子以來,就再也沒像這樣……」


    他們身心俱疲地出聲抱怨。


    「不過,我說你們啊……」


    威藍多一邊伸展腰杆子平秒邊對庫斯勒和翡涅希絲說:


    「剛才還真是相當激烈啊!」


    「啊?」


    「別裝傻了。船不是晃動得很厲害嗎?」


    威藍多不懐好意地笑著問道。真是個無聊透頂的玩笑。


    「對方死皮賴臉地央求我,我也沒辦法啊!」


    「喔喔!」


    伊莉涅聽出兩個男人是在說笑,無奈地笑了笑。


    「幹嘛開這種玩笑……啦……」


    她的音量之所以變得愈來愈小聲,是因為這時她和威藍多的視線剛好轉到翡涅希絲的身上。


    「庫斯勒?」


    威藍多一臉嚴肅地瞧著庫斯勒。


    隻見翡涅希絲滿臉羞紅地低垂著頭。


    「你幹嘛當真!」


    庫斯勒打從內心感到沒轍地叫道,翡涅希絲竟然就毫不留情地用力捶打他的手臂。 兩下三下。


    「喂!搞什麽啊?」


    「你……你――」


    翡涅希絲繼續捶著庫斯勒,然後怒吼道:


    「最差勁了!」


    在眾人感到詫異之中,翡捏希絲跨著大步離開,伊莉涅連忙追了上去,庫斯勒目送她們離去時,吃驚地心想:我不是什麽事都沒做嗎?


    接著,他稍微抓了抓後腦勺,轉念一想,還是……


    「因為你什麽都沒做,才惹人家生氣的吧。」


    威藍多將手肘搭在庫斯勒的肩膀上,替他回答。


    「……」


    庫斯勒給緊挨著自己的威藍多一個白眼,然後再度往翡涅希絲和伊莉涅消失的轉角望過去。


    「簡直就跟煉金術沒兩樣。」


    「那庫斯勒你就是個學徒啊。」


    「啊?」


    庫斯勒斜眼一瞪,威藍多滿不在乎地笑著並移開手肘。龍的零件被眾人從船上卸了下來,還有一群家夥聽聞新部隊到來,便紛紛現身於港口圍觀。深夜的港邊頓時熱鬧哄哄。


    庫斯勒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舉步前進。雖然覺得很蠢,但現在的自己正如翡涅希絲所說,確實有活著的感覺。


    就在這時,威藍多發現庫斯勒露出的自嘲笑容,纏著他問:「喲!這笑容又代表著什麽意思啊?」不勝其擾的庫斯勒給了威藍多一腳後,就朝兩個小女孩追上去。 我有活著的感覺。


    假如這世上真有活著的價值,應該就是這個感覺吧。庫斯勒如是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夢沉抹大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支倉凍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支倉凍砂並收藏夢沉抹大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