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識過廟祠後前往的燒炭小屋並非想像中的簡陋木造矮房,而是棟旁邊有河川流過,連水車也一應俱全的精美石造建築。


    「比起燒炭小屋,這地方感覺更適合進行需要用上大火的工程啊。」


    地下一層、地上兩層的這棟建築物附設了一座能運用水車動力的冶煉用熔爐。由於毛皮加工業興旺,此地對刀刃的需求大概也不少吧。用來燒炭的悶燒用爐灶就在屋外,保養得很乾淨,想必定期都有人在使用。


    「都是因為對這個聚落來說,火是很特別的存在啊。」


    古老傳說的傷痕依然鮮明無比地留存至今,人們也一直被那件慘事的記憶束縛住。


    「在看過那個洞之後確實可以明白,實際情形應該就跟煉獄圖畫的一樣吧。」


    庫斯勒在小時候也曾目睹自己居住的村莊被燒毀,陷入火海。


    但這塊土地並不隻是被火舌吞噬而已,還遭受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經曆,那八成是人類降生於這塊大地以來,首次目睹的景象。


    「技術竟然能做到那種事啊。」


    就連不管遇到怎樣吃驚的事,總能帶著嘲諷一笑置之的威藍多都一副被打敗似的,按著額頭出神。


    如果威藍多能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情,那麽庫斯勒也許還會逞強一下。


    但那光景太具震撼性,讓他們都忘了麵子上的較勁。


    「因無知而產生的盲目畏懼……再也無法如此取笑他人了。」


    庫斯勒於說話間回想起在廟祠前呆呆站立許久後的事。


    他們以好奇心為燃料,照亮恐怖的黑暗,走進廟祠之中。


    穿過廟祠的入口,就看到在巨大的洞穴中心還有一處更深的洞穴。堆砌成祠堂入口的岩塊之間似乎巧妙地留下空隙,所以在洞穴中也隱約能保有一些視野。另外這個坑洞並非以人力挖掘出來的事實,可以從腳下的岩石不是變質成熔化玻璃,就是炭化這點來得知,是超高溫的火焰把這裏吞噬了。


    而那火焰恐怕便是自洞穴中心處噴發。


    庫斯勒跟著威藍多走下石階時,腳步難免變得謹慎,因為他無法清除掉腦中愚蠢的想像,總覺得要是隨便亂踩,又會有一道火竄上來。


    向下走完石階時,眼睛已開始習慣,大致能分辨出周遭景物的模樣。


    視線前方的威藍多抬起頭來,直盯著一塊地方。


    「怎麽了?」


    聽到庫斯勒的詢問,威藍多隻是沉默地抬了抬下巴。


    庫斯勒隨著威藍多的視線望過去。


    「……壁畫……?這是天使嗎?」


    從洞底往上看,就發現廟祠的天花板頗高,約有身高的四、五倍,而直到洞穴的正上方都畫了筆觸渾厚有力的壁畫。身穿長袍,擁有動物特徵,貌似神官的人物雙手高舉,在他的頭頂上,則有好幾名做相同打扮的人們在飛翔。


    即使是如此簡單的圖也讓人感到莫名陰森,因此屏住氣息的理由則是因為從庫斯勒他們的腳下到廟祠的天花板,都用鮮紅的顏料大筆潑灑出往上竄高的詭異火焰。這裏頭描繪的並非單純的事實,而是敬畏、哀思、不解,又或者是純粹的追問。


    為何要做出這種事呢?為什麽是這座城市,這片土地呢?


    壁畫底下供奉著毛皮、肉及水果。不知是因為天寒地凍,連老鼠都不來,又或者時時供奉的關係,肉和水果不見腐爛,靜靜地被擺在那裏。


    雖然明知是自己荒謬的想像,但看起來似乎連這些肉和水果都感到敬畏,默然無語。


    「可以肯定的是這地方確實發生了些什麽呀。」


    從天使的側臉看不出任何表情,用這類圖畫常描繪的空洞、毫無情感起伏的眼睛凝望天空。對跪拜於腳下的人們發出的哀求始終置若罔聞,認為天使很殘忍的想法會是先入為主的偏見在作祟嗎?


    「不太想……讓她看到呢。」


    庫斯勒盯著壁畫喃喃道,他知道威藍多在看他,可他並沒有回頭。


    況且,他也沒有打算真的不讓翡涅希絲看到。


    「……我不要緊。」


    從祠堂入口與伊莉涅一同走下來的翡涅希絲堅強地說,她應該是有一定程度的覺悟了。


    「其實我倒鬆了一口氣。」


    「……鬆了一口氣?」


    庫斯勒反問,翡涅希絲矜持地露出苦笑。


    「是的,都來到這個地方了,卻沒什麽有趣的發現的話,有人會生氣吧。」


    為了尋訪傳說,他們飽受苦難,如果這下什麽都沒有,那的確會讓人笑掉大牙,庫斯勒曾經這麽說過。


    但是,也不可以被傳說吞進去。


    因為是他自己要吞下傳說。


    「是啊,沒錯。」


    庫斯勒點點頭,雙手扠腰,誇張地發出歎息。站在差點為其折服的壁畫前麵,至少得擺出不遜的態度來撐場麵。


    「既然能把事情搞得這麽大,那就足以當我們的對手了。煉金術師連神的衣裙都敢掀,才不會為了這點程度就感到害怕。」


    雖然是一眼就會被看穿的虛張聲勢,但這也正是使煉金術師成為煉金術師的一種自負,應該也會讓翡涅希絲多少感到安心,一看,這位留著被詛咒之血的少女也確實放心地笑了。


    庫斯勒從這段記憶中回到現實時,人在燒炭小屋的他又再度說出這句話:


    「煉金術師連神的衣裙都敢掀。我們要找出飛上天空的方法,揭露白者們在這裏做了什麽,看到全身發顫的當地民眾,就往他的屁股踢下去。然後,如願以償地獲取白者行蹤的線索,逮住他們!」


    「逮住?」


    伊莉涅的反問讓庫斯勒賊賊一笑。


    「因為我有很多話想問他們。」


    「像是……白者是否都像小烏魯一樣這麽可愛?」


    那是你自己的願望吧?即使庫斯勒覺得哭笑不得,腦海仍舊老實地開始浮出想像,他連忙張口回答好抹去那畫麵。


    「我要問的是,他們是不是真的煉製了神之金屬奧裏哈魯根等等。」


    伊莉涅的眼睛瞬間眨了又眨,她曾經做出傳說中的金屬大馬士革鋼的贗品。一直陰陽怪氣的威藍多似乎也被這個話題牽動了,他終於振作起精神。


    「沒錯啊。要問事情,把人抓來問是最好的方法,要做到這點,最好就是像鳥一樣飛到天空來找人啦。」


    「就是這個道理。快點著手準備實驗吧。」


    庫斯勒合掌拍了一下,那掌聲就好比一種魔法暗號,隻見工坊又恢複平時的氣氛。


    「好了,那要從哪裏開始做起呢?」


    卷起衣袖,將工具都從行囊解下後,伊莉涅精神充沛地問。


    「關於把城市炸飛的方法,姑且有可能就是火之藥,但說到在天空飛翔的技術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當前的目標就設在找出其方法吧,想來那應該也會是種不輸給火之藥或火焰噴射器,對戰事有利的技術。」


    「城牆將會變得毫無意義呢。」


    「艾魯森會喜極而泣吧。」


    如今,聘雇庫斯勒等人的騎士團正與跟南方掌權者結盟的元異教徒國家萊特裏亞處於戰爭狀態,而且身處南邊,職掌總教會的教皇也出麵試圖殲滅騎士團,不管騎士團有多麽強大,這樣的形勢實屬不利。


    即使如此,若將白者留下的神奇技術加以運用,也許就能逆轉形勢。


    但庫斯勒等人並不想積極主動加入戰事,不管騎士團會變成怎樣,他們隻要能在一個地方設置用來進行本身研究的工坊,那麽由哪一方擔任監管人都無所謂。


    反觀問題的所在之處是庫斯勒等人認為騎士團的存亡無關緊要,但後者卻恰


    恰相反。


    「話說回來,你們不是已經看出一點眉目了嗎?」


    伊莉涅突如其來的發問讓庫斯勒一時困惑,接著又馬上領悟到伊莉涅指的是什麽,那是當他們在幾天前待過的新阿巴斯裏,絞盡腦汁以找出太陽碎片時發生的插曲。


    伊莉涅對於除了鳥以外的事物可在天空飛翔這點抱持懷疑的態度,翡涅希絲也是如此。


    「如果是很輕的東西啦,隻要生火把煙集中起來,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飄浮。」


    「這個方法不能延伸應用嗎?」


    果然是用一把鐵錘就能敲出各種東西的工匠會有的想法。


    「感覺若把火之藥或靈藥拿來用,也許可行吧……但這其中的難題比起用嘴巴說明,直接看實物應該會更清楚。」


    「嗯……?不管怎樣,隻要把煙集中就行了,對吧。」


    伊莉涅雖是對如何在天空飛翔感到最質疑的人,但似乎有些時候,人正是因為懷疑才會產生興趣。


    「是啊。總之先要找來薄紙、漿糊和繩子,你們就用這些幫忙做出袋狀物,漿糊的話,如果有麩皮之類是最好啊……」


    那是剝開麥殼就會顯露出來的部分,觸感堅硬,溶於水會變成糊狀。


    「在做毛皮加工時應當會順便熬出強力的明膠,比麩皮好用,我去要些回來。另外紙也請交給我吧,不管怎麽說,我還是一名書商啊。」


    費爾挺起胸膛,拳頭往胸脯一拍。


    「那麽我跟威藍多就先做好測試的樣本。」


    「好。那麽,我們就負責做袋子。費爾大哥,我和小烏魯也跟著你去幫忙籌備材料,拜托你帶路了。」


    「交給我吧。」


    這般商量好之後,伊莉涅與翡涅希絲就將加了毛皮的禦寒用外套披在身上。做任何事都乾脆俐落的伊莉涅先走出去,手腳稍微緩慢的翡涅希絲也跟著將手搭在門上,然後稍微回頭看了庫斯勒一眼。庫斯勒還以為她是因為沒被他挽留下來幫忙準備而感到難過,但表情卻不像,豈止如此,她居然還調皮地笑了笑,朝庫斯勒稍微揮了揮手,才往伊莉涅的背影追過去。


    庫斯勒當然連揮手回應也沒有,就開始準備起硫磺、炭及太陽碎片,但這時同樣在調整蒸餾器的威藍多卻樂得對他說:


    「你也揮手給一下回應嘛。」


    庫斯勒並沒有露出厭煩的臉色,隻輕輕一歎便看著威藍多說:


    「不揮手回應也有其樂趣吧。」


    哪做得出這麽輕浮的舉動啊──庫斯勒輕而易舉地就能想像得到,當翡涅希絲看到他這種張皇失措的反應時,肯定覺得很高興。


    無論如何,幸好她沒有為了白者們導致的慘狀而低頭喪氣。


    「感情真好啊。」


    威藍多感觸頗深地點頭,庫斯勒則一本正經地回答他。


    「多虧有你們啊。」


    沒想到,威藍多卻像被施了魔法似的靜止不動,庫斯勒無視他的反應,徑自做起準備,打開收著太陽碎片的木箱蓋子。


    「怎麽?都是多虧你們的幫助,才有今天的我們,不是嗎?」


    一起絞盡腦汁,攜手合作才能度過危機,走到這一步。


    但其中他最不明白的是該怎麽對待翡涅希絲,因此他欠了威藍多及伊莉涅一個大人情。庫斯勒努力穩住表情,佯裝自己隻是在陳述一件事實的模樣,可還是無法掩飾到最後。


    他終於苦著臉坦言:


    「雖然是很沒出息的一件事啊。」


    威藍多像是終於喘過氣來,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逐漸地彎下腰,笑得咳了起來。庫斯勒感到有點不可思議,從前的他對於威藍多這種反應一定會覺得煩躁不已。


    「我說庫斯勒啊。」


    「啊?」


    庫斯勒反問時,威藍多依舊帶著笑容,隻是稍顯尷尬地說:


    「你其實是個不錯的家夥啊。」


    「……」


    庫斯勒聞言連鼻頭都皺了起來,對這句話,他露出打從心底感到不愉快的表情。


    因為擔心在移動過程中可能會有什麽突發狀況,所以帶來的火之藥和靈藥的數量並不多,必須重新做起。


    雖是如此,但火之藥不過是將太陽碎片與炭、硫磺混和在一起,而靈藥也隻是讓太陽碎片各自混入硫磺及炭之後拿去蒸餾,再把得到的兩種液體混在一起而已。想找出一項新技術得花費極大心力,可一旦找到了,要重現卻是容易得很。


    其中,太陽碎片與硫磺的混合物在蒸餾之後產生一種強酸,據費爾所言,這東西在命名上取了硫磺的「硫」字,被稱為硫酸。


    「不僅是這個硫酸,還有把鹽混入硫酸後的產物也得調查一下。」


    庫斯勒一麵輕輕晃動玻璃瓶中的液體,一麵提議。


    在追查白者留下的傳說之一「太陽碎片」的過程中所發現的各種固體和液體,他們尚未徹底調查完畢。特別是將硫酸倒入鐵盤毫無異狀,但一混到鹽巴,那液體就會出現不可思議的特性──溶解鐵盤。庫斯勒心想,如果這世間一切都是神的創作,那麽神的所作所為還真是奇特,繼續調查下去的話,也許會出現更多不可思議的事物。


    「是叫……鹽酸嗎?庫斯勒取的名字還真是隨便啊。」


    「簡單易懂最重要。又沒必要刻意捉弄後世的人。」


    「說得也是啦。」


    威藍多聳聳肩,抓起些許將炭和硫磺混入太陽碎片而製成的火之藥,放入鐵甕,接著用蠟燭點燃麥稈前端,再將麥稈丟進甕裏。


    之後,甕中立刻響起低沉、像巨人在打嗝的聲音,接著就有火柱高高竄起……


    看著像流星般消失的火團,庫斯勒的心中蒙上一層擔憂。


    「庫斯勒啊,我發現一個問題嘍。」


    「真巧,我也是。」


    點燃火之藥會引發爆炸性的火光,靈藥隻要滲進紙張、布料、木片,也能以與火之藥不相上下的聲勢燃燒起來,那威力好比火焰噴射器,因此他們才會將火力的強弱跟浮力的強弱直接畫上等號,但看來是他們想得太簡單了。


    「瞬間就會燃燒完畢這點,該怎麽辦呢……如果可以繼續補充燃料……咦?」


    讓威藍多突然停下來的理由,庫斯勒也馬上想到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大量準備火之藥的理由啊。」


    相對於能引發強大火焰,有著瞬間就會燃燒殆盡的這個問題,那麽就隻要大量準備,像在灌湯湯水水一樣不斷添加就行了。幸好火之藥本身非常輕盈。


    至少,在白者為何大量製造火之藥的理由上,他們看出了一點端倪。


    「但是……實行時會那麽順利嗎?」


    庫斯勒沒有皺起眉頭,反而感到可笑地懷疑起來。


    畢竟隻要試著想像那畫麵,就能明白。


    人坐在懸掛於大紙袋下方的位子,在一個像小燃爐一樣的地方生火,然後飛快地持續將火之藥倒進去,每當火之藥一倒入爐中,火的魔神就會把拳頭舉高,把紙袋往上撐……


    能否順利的判斷,完全超出了想像範圍。


    「隻要試試看就知道啦。」


    威藍多一派輕鬆地說,庫斯勒卻無法輕易認同。


    「你好好想想,要在燒得正旺的火堆旁邊準備大量的火之藥哦。」


    「啊……」


    威藍多也察覺到當下可能會發生什麽事,於是閉上眼睛,沉吟起來。


    「還是設計個像沙漏一樣的東西,會不會行得通?」


    透過不會跟著延燒的鐵管之類的東西,讓火之藥在追加時像沙漏中的沙一樣一點一點落下,也許是個辦法。


    「嗯


    ,試著做做看啦。」


    威藍多說完後,又接著補充一句話。


    「這個地方就算被炸飛也不會造成困擾吧?」


    聽到這個與火之藥相仿的黑色幽默,庫斯勒隻能聳肩發出一聲歎息。


    與費爾一起調度材料的翡涅希絲與伊莉涅勤快地做起紙袋。


    雖然不是什麽奇特的景象,但當女孩們做起這些細活,就會散發出一種獨特的堅毅。她們的模樣讓威藍多很老實地露出嘻笑的嘴臉,而庫斯勒則一臉不太痛快。


    這是因為忍不住覺得一舉一動都很可愛的念頭,讓他感到形同一種墮落,便稍微煩躁了起來。


    「做好了……怎、麽了?」


    察覺庫斯勒的樣子不對勁的翡涅希絲愣了一下。


    庫斯勒為自己的愚蠢感到無言,同時搖搖頭對她表示沒什麽。


    之後,他們將翡涅希絲與伊莉涅做的紙袋穿上繩索,做了一個小底座,在一開始就放上火之藥之前,先試放了一截小指指節高的蠟燭。說到伊莉涅還心存懷疑,而翡涅希絲看來也尚未湧現什麽真實感受,因此決定先讓她們見識一下在天空中飛翔的物體長什麽樣子。


    「隻要像這樣,把火點燃就行了,很簡單吧。」


    威藍多扶著紙袋,點燃蠟燭,於是就看到火光隔著紙袋柔和地亮起。變化即刻發生,紙袋開始膨脹,輕易便可看出有東西在袋子裏充滿。


    接著當蠟燭上方燃起的一縷輕煙灌飽紙袋後,威藍多便慢慢放開手。有那麽一瞬間,紙袋差點掉下來,但旋即又恢複膨脹的模樣,緩緩但確實地帶著蠟燭開始浮起來。


    「哇啊……」


    兩個女孩驚訝得目瞪口呆,讓庫斯勒他們忍不住高興起來。


    紙袋輕飄飄地往上升,終於撞上了天花板,沙沙作響。庫斯勒弄熄燭火,隻見紙袋在天花板附近逡巡一會兒後,就緩緩降落。


    「原理大概就是這樣。」


    伸手接住紙袋後這麽一說,伊莉涅與翡涅希絲兩人便彷佛魔法被解開一樣,忽然回過神來。


    「這、這方法不就挺好了嗎,你說是不是?」


    翡涅希絲也點頭讚同伊莉涅的話。


    「不能隻是把這個……變大嗎?」


    「煉金術師不管遇到什麽,都會去確認,反覆進行數不清的實驗。」


    威藍多接著說:


    「一旦增加蠟燭的數量,蠟燭本身的重量就會成為問題,把袋子加大的話,那份重量也不可小看唷。結果證實隻有像這樣小小一個才能順利飛起來啦。」


    「不過,也因此知道浮力會受到火力的影響,所以才會想到如果運用火之藥那樣強大的火焰,說不定可以……隻不過……」


    庫斯勒在說話時,威藍多已將置於一根細長鐵湯匙上的火之藥靠近點燃的蠟燭。


    彷佛將水滴在滾燙石頭上的滋滋聲瞬間響起,火之藥便隨即燃燒完畢。


    「這樣的火力雖然強大,但無法長時間維持啊,於是便想到把火之藥像沙漏一樣一點一點地注入火源,這樣說不定行得通啦。」


    「這麽一來,也就跟著明白為何傳說中的天使要在這座城市製造大量的火之藥了。」


    聞言,不僅翡涅希絲,伊莉涅和費爾也都沉默地點頭同意這說法。


    「可是,你們卻愁容滿麵。」


    至今隻是默默在旁觀察的費爾開口問道。


    「嗯?哦,是啊。」


    庫斯勒以似歎息又非歎息的沉重口吻回答後,聳了聳肩。


    「就理論而言應當可行。火之藥在火力上占絕對優勢,也比木柴之類的輕盈,隻要能順利地不斷傾注,感覺似乎行得通。」


    「是什麽原因讓你猶豫?」


    聽到費爾的反問,翡涅希絲戰戰兢兢地說:


    「是因為……有危險嗎?」


    庫斯勒沒有回答,伸手拿起方才用在實驗上的紙袋。手指捏了捏尚且溫熱柔軟的蠟,做出一個容器的模樣,再將極少量的火之藥倒進裏頭,接著把點燃的麥稈靠近火之藥。


    火之藥迸發出蠟燭無法與之相比擬的亮光,並瞬間燃燒完畢。


    「隻是瞬間的話,一點也起不了作用。換句話說,必須讓這樣的火力持續產生,跟蠟燭比起來,在控製上根本難如登天。」


    「……原來如此。」


    費爾沉重地點頭。一看到這情形,就想像得到那會是個艱困的作業。


    「如果要做像沙漏一樣的東西,用的是金屬吧?」


    鐵匠伊莉涅問。


    「不管延展得多薄,鐵還是鐵哦。那樣……真的浮得起來嗎?」


    「就沒有什麽更輕的金屬可用哦?」


    「錫是會輕上許多啦,如何?」


    「嗯……」


    四周醞釀出似乎會以徒勞作結的氣氛,庫斯勒隻好說:


    「總之我們打算試試看。如果得不到結果,再試別的方法。」


    「可是,你們打算怎麽試啊?」


    「首先就用湯匙之類的道具,把火之藥快速丟進火裏啦。」


    伊莉涅大概是想像了那情景,她的身子縮了縮。


    「那、那樣沒問題嗎?」


    愛操心的翡涅希絲也惶惶不安地注視庫斯勒。


    庫斯勒露出劊子手為工作斬下他人首級時的表情。


    「隻能借助他們的力量了。」


    「他們?」


    庫斯勒指了指天花板,在那上麵的理應就是正在休息的護衛們。


    「沒、沒問題嗎?」


    騎士看重名譽勝過一切,所以必須留意別傷及他們的自尊,庫斯勒一臉鄭重,緩緩點頭。


    「鎧甲隻是為了以防萬一。其實以各位那鋼鐵般的體格來說,一點小動靜根本算不了什麽吧?」


    被他這麽一說,礙於騎士的身分,他們也隻好點頭。


    而且,雖然基於以防萬一的理由,讓騎士穿上了連同行李帶來的鎧甲,但老實說,隻要不出什麽狀況應該就沒問題。


    「那、那麽……」


    理應身經百戰的騎士夥伴也憂心忡忡地注視該名騎士。無論他們有多大的勇氣,在麵對前所未見,前所未聞,恍如魔法般的事物時,勇氣也不免多少泄了勁。


    不過,在場表現出興味盎然的也就隻有庫斯勒、威藍多,和費爾這幾個人而已,那兩個小女孩則不安地握住彼此的手。


    「那我要開始了。」


    樹枝上用繩子吊著一隻開口朝下的紙袋。紙袋裏頭也用繩子綁了一個像鳥籠裏的鳥棲木般的東西,上麵擱著一個小木盤。這是實驗的一環,前提是要讓木盤也跟著燒光。現在上頭已經像在生火一樣點燃了一些小樹枝。


    騎士闔上頭盔的麵具,伸出套了鐵臂鎧的手握住湯匙,舀起火之藥就往火裏倒下去。


    火苗在瞬間激烈地往上竄,但果然轉眼就恢複成原本的模樣。


    「還要更加不間斷!」


    聽到庫斯勒的指示,騎士不知是豁出去了,還是明白了就隻有這點程度,接下來的動作變得非常流暢。他快速地舀起倒入,每倒下去,火光就會竄高,然而效果乏善可陳。


    而且,立刻就出現問題。


    「啊。」


    不等騎士在頭盔中發出大叫,紙袋就在急遽噴發的火勢蔓延下,燒毀掉落。


    「這、這……是我笨手笨腳……」


    騎士立即單膝跪地,垂下腦袋,不過實驗原本就與失敗相伴。


    「不,沒事。不斷失敗才是我們的實驗。」


    庫斯勒嘴上雖這麽說,但這項實驗是重複失敗就會有可能成功嗎?


    「火力變強是


    好,但連帶造成火星四濺的問題卻是怎樣都無可避免的啊……」


    沒有防範措施,就一定會延燒。如果要將承接煙霧的紙袋開口加大,相對地紙袋就必須做得更大,如此一來又更加增添重量了。


    又或者,得先做出大到足以讓人進入還綽綽有餘的紙袋後,這項實驗才有意義呢?


    這就好像是否要用髒手去擦掉臉上的汙垢那般令人為難。


    「特地要你拿出鎧甲來,真不好意思喲。總之先到這邊啦。」


    聽威藍多這麽一說,騎士深感抱歉地低下頭,匡當匡當地退步離去。


    費爾、伊莉涅以及翡涅希絲也去幫他脫下身上那副穿脫不便的鎧甲,留在原地的兩名煉金術師則滿臉愁苦。


    「一開始就知道不會順利。」


    「知道這麽做行不通的預感的確也很重要啊。」


    以為可以行得通就勉強為之,反而變得意氣用事,把時間與勞力白白耗費掉,這類例子可不在少數。


    然而,如果說煉金術師的夙願是完成任何人都認為不可能的事,那麽究竟該怎麽做才是最好的辦法呢?盲目地前進,然後唯有運氣好的家夥可以獲得榮耀嗎?


    結束學徒的生活,以煉金術師的身分被送進騎士團的工坊後,庫斯勒曾經思考過無數次,但時間一久,便不再認真思考,如今這問題又重新浮上心頭。


    「火之藥的量有限,不足以讓我們胡亂做實驗吶。」


    「這是最大的問題,如果這裏也能采集得到就好了。」


    「你是指要在這個因為過去的災難,直到現在都不敢拓展城市的地方采集嗎?」


    火之藥的采集方法並沒有問題,這麽一來,純粹該擔心的就是規模。


    因為有毛皮加工業,大量的野獸內髒應該很好找,但若要在地底挖出洞穴,定期撒上灰……這些行動太過張揚,也得花上一段時間和費用。


    「遣人回去阿巴斯,采集些太陽碎片運過來也得花上不少時間。」


    「說得也是啊……而且搞不好艾魯森派來的使者現在就在阿巴斯呀。」


    威藍多的疑慮讓庫斯勒忍不住發出一聲又細又長的歎息。


    這點也是個問題。


    為了扭轉劣勢,艾魯森肯定很渴望庫斯勒他們的技術。


    當教皇宣布騎士團是異端,形勢變得不利的那瞬間,他一定已派人來召回庫斯勒他們。


    艾魯森的人馬正位於那個因造鍾而掀起一場風波的海港城市尼盧貝爾克。無論如何趕路,都得花上三、四天才能抵達阿巴斯,從阿巴斯派特使快馬加鞭趕來也得花上兩天,這麽想來,他們剩下的時間充其量就隻有兩到三天,再長也不到一個星期。


    如果被帶回戰場,就不能夠再悠哉地去做像追尋白者們的傳說這種事。


    不然,等戰事平息?


    想歸想,可話說回來,騎士團是否能夠挽回這次的劣勢還是個問題。


    統領阿巴斯城的波多羅孚家特別懷疑這點。那絕非出自對騎士團的反感怨恨而萌生的偏見,而是生於北地,長於北地的他們看過無數逃亡者流離路過而得到的經驗談。


    聽說從南方一路逃亡至此的人當中,最多的就是那些主張發現新的神,被異端審問官追殺的異端者。盡管他們主張找到了自己的救世主,卻得不到任何援助,最後隻能逃到這片土地來。


    強大的事物不會那麽容易就傾覆,世界絕不會翻轉過來,波多羅孚表示這樣的例子他們已經看了太多。說無趣很無趣,但這就是世間的真實。


    因此被這世上最強大者宣告成異端的騎士團根本無望取勝。就火之藥與火焰噴射器的威力來看,想以寡敵眾畢竟力不從心,至今為止出現又消失的異端多不勝數,騎士團極有可能會成為其中之一。


    如此一來,若非秉持犧牲自我的精神,那麽答應艾魯森的請求參戰隻會是一種再愚蠢不過的行為。倒不如乾脆趁這次的騷動成為自由之身,這樣的選擇在理論上可行吧。


    這也是庫斯勒之所以會對在天空飛翔的方法感興趣的原因之一。


    在天空飛也是一種自由的象徵。


    「要是強行嚐試這方法,說不定會浪費掉寶貴的材料與時間。」


    庫斯勒接著說:


    「但往前走想必會有什麽發現,更重要的是,傳聞中真的有人飛上去啊。」


    威藍多也緩緩點頭。


    「在煉金術師所憧憬的無數個魔法當中,飛上天空算是格外特別啊。」


    「那麽要怎麽做呢?時間可不會趁我們在猶豫時停下腳步哦。」


    拜托伊莉涅打造精巧的金屬沙漏,想法子試著讓火之藥不間斷地倒進火堆裏以維持強大的火力,這麽做確實不失為一個辦法,甚至於為了有效控製往上噴的火,不妨再請她做個細開口的壺狀容器。


    問題是就目前來看,當火之藥一用完,想再補充並不容易。若在時間充裕的情況下,那並非不可能,但無論何時問題都在於時間。


    「總之,早上醒來下床時,是要從右腳下還是左腳下,為這種事煩惱太蠢啦。」


    威藍多露出看似自嘲的笑容,但煉金術師想避免走進迷宮的訣竅其實都濃縮在這句話上頭。


    「暫且先把利用火之藥這件事給忘了吧,手上有太多問題了。」


    「這就對了。這世上還有很多會燃燒的東西呀。」


    既然無法像鳥類一樣展開雙翅,那下一個良策就是收集煙霧飛上去的方法。


    關於這點,或許不管拿什麽東西來燒都可以。


    「走起來輕鬆的道路盡頭,不會有答案吶。」


    庫斯勒對耍嘴皮子的威藍多冷哼了一聲,可他畢竟認同這個說法,因為他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果輕輕鬆鬆就知道答案,那就不好玩了。


    「還真有趣啊,混帳。」


    威藍多拍了拍庫斯勒的背,哈哈大笑。


    去幫騎士卸下盔甲的兩個女孩和費爾走回來時,都是一臉愁容,她們八成也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到這個實驗的困難度,為了找不出解決之道而沮喪,不過,當她們一走回工作室,這份沮喪便飛離了。


    「喂,快點著手準備啊。」


    隨身行李中的可燃物全都擺在長桌上。


    一眼就明瞭庫斯勒兩人絲毫不灰心。


    「接下來要找出比蠟燭更能燃燒,同時也比火之藥更容易控製的東西。」


    「是、是。」


    隻見翡涅希絲的雙唇在幾次眨眼間顫抖著,回答他的神情卻格外興高采烈。


    「那麽,我就在勞作上給點貢獻吧。」


    伊莉涅拿起紙張與明膠後這麽說道。


    「比蠟燭更能燃燒的東西嗎?」


    費爾是專門買賣書籍的書商,他的知識遠遠淩駕於庫斯勒等人。


    他沉吟了一會兒後,「咚」一聲往肚子拍下去。


    「從當地商人置辦的商品中,我去物色一下有沒有能燃燒的東西。」


    「獸脂、菜籽、蒸餾酒?」


    庫斯勒一扳起手指數起來,費爾便調皮地跟著彎手指。


    「還有泥炭,這裏偶爾也會送來石炭哦。」


    「瀝青呢?我們雖然有帶,但數量很有限啊。」


    重新製造出火焰噴射器的伊莉涅提起這點。


    「這附近采得到嗎?」


    庫斯勒一問,費爾便難過地搖了搖頭。


    「我沒有聽說過,但……對了,說不定找得到。」


    「什麽意思?」


    聽到庫斯勒反問,費爾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彷佛在腦中翻書一樣。


    「呃──我曾經看過前往沙漠地區的旅


    行商人留下的記錄,裏頭確實描述了關於瀝青之泉的記載。一走近就會聞到恐怕不屬於這世間的臭味,水麵閃爍詭異的彩虹色,從泉底還頻頻冒出惡心的泡沫……」


    庫斯勒也曾在書本中看過這方麵的描述,知道這種泉水的存在,但為何要在這時候提起它?


    正當他疑惑時,費爾瞪大了雙眼。


    「沒錯,那泡沫會燃燒!」


    「泡沫?」


    「這麽一來,重量的問題是不是就能解決了?白者在天空飛翔時,說不定就是用了那東西。」


    「的確……如果能得到會燃燒的泡沫,便可以解決……」


    庫斯勒沉吟是由於費爾所說的瀝青之泉,據說隻存在遙遠彼端的沙漠地區。


    「如果真的有像瀝青之泉的地方,那大家早就會知曉吧?還是說,造成那個大洞的原因就是泉水著火的關係,這麽解釋的話,我還能理解。」


    瀝青是種優秀的燃料。如果能在這麽冷的地方采集到,那將會帶來難以估計的價值。


    找到了瀝青卻沒有引發話題,庫斯勒覺得不可能會有這種事,而且瀝青在燃燒時會冒出別具特色的黑煙,如果在村子聚落裏使用,無論多小心也會露出端倪。


    費爾也跟著意氣消沉,搖了搖頭。


    「我沒聽說過……在我曾經尋訪的範圍內也沒看過。」


    「我想也是。」


    不過,費爾的話讓庫斯勒聯想到一件事。


    如果是會燃燒的空氣,的確就能解決重量的問題。


    而像這樣的東西,他在心底有了眉目。


    「嗯……我還以為自己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不,確實是好主意,至少,讓我想到一種東西可以拿來試。」


    「咦?」


    不隻費爾,翡涅希絲與伊莉涅也將視線移到庫斯勒身上。


    煉金術師的抽屜可是無限寬廣。


    「廣場上不是有很多用來幹活的牲口嗎?還有,毛皮加工時會把動物的肚子一口氣劃開。」


    「……難道,你想搜集靈魂好飛上天空嗎?」


    聽著費爾的玩笑話,庫斯勒如此回答:


    「我要你盡可能大量收集燃料用的糞。」


    費爾錯愕地望著庫斯勒。


    「會花上不少錢嗎?」


    「不,那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花費……隻是燃料用的糞?」


    既然早已熟悉旅行,如今就不應該會為了這種東西吃驚才對,盡管如此,費爾還是一臉不可思議。


    「那東西的火力比泥炭還要弱……」


    「無所謂,有多少就收集多少。喂,你們也去幫忙收集。」


    被人用下顎點名的兩個女孩,身子很明顯地往後退,臉也皺了起來。是為了這種居高臨下指使人的態度,還是在氣憤他竟然叫閉月羞花的兩名少女去做那種事呢?


    「在工坊裏要是不願意做骯髒的工作,就沒資格當煉金術師的學徒哦。」


    「我可是鐵匠!」


    伊莉涅一如此抗議,翡涅希絲便露出猶如被拋棄的小貓般的表情。


    「我……我是……」


    她支支吾吾地想找藉口,庫斯勒就正眼直盯著翡涅希絲。他雖然不願意看她為了自己被詛咒的血脈垂頭喪氣,但如果是這種原因,感覺並不壞。


    「煉金術師的學徒搭檔,不是嗎?」


    「……」


    翡涅希絲的獸耳無力地垂下,嘴巴也跟耳朵一樣噘成三角形。


    庫斯勒回想起剛認識時,她也曾因為被自己欺負而露出類似的表情。


    「動作快,艾魯森派來的使者說不定就會在這樣拖拖拉拉的期間出現,來把我們帶回去。」


    「唔……伊莉涅……」


    翡涅希絲尋求最後的安慰,希望伊莉涅也能陪她一起去,但伊莉涅卻假惺惺地堆出笑臉。


    「呃……對了,我還得做紙袋呢,啊哈哈……」


    「啊……」


    「你那麽習慣旅行,牛糞、馬糞生的火,對你來說不稀奇吧?」


    翡涅希絲對庫斯勒露出那是兩回事的表情。像少女這種敢吃滴著肥油的烤肉串,看到豬被解體卻會昏倒的精神構造,庫斯勒難以理解。


    然而,她最後似乎覺悟了。


    「我……知道了。」


    「哈哈哈,放心吧,要是夏天的話,可會難聞到讓人昏倒哦。而且,說不定隻需付出這點辛勞就能看到煉金術師閣下的奇跡啊,這代價便宜得很。」


    被費爾拍了拍肩膀的翡涅希絲就這麽垂頭喪氣地點了頭,彷佛在說服自己。目送翡涅希絲就這麽離開之後,庫斯勒說:


    「真是,這點本事還敢立誌成為煉金術師?」


    「沒有我在身旁就是不行啊,真沒轍。」


    聽到威藍多模仿他的聲音來搗亂,庫斯勒便用冰冷的眼神望過去。


    威藍多笑得很賊,但他沒有繼續追究下去。


    因為有三分之一的心事被說中了。


    「可是,你要那些糞做什麽?我知道那很便宜又方便,也會用來冶煉,可是正如費爾大哥說的,那火力很弱唷,何況又很重,如今麵臨的難題不就是重量嗎?」


    「是瀝青之泉。」


    「嗯?」


    瞧威藍多的反應不像是已經明白,但他大概認為盲目地追問自己不懂的事有損煉金術師的麵子吧,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總之,紙袋已經被燒掉了,伊莉涅──」


    「我、我知道啦。」


    大概是在愧疚自己把骯髒的工作推給翡涅希絲吧,伊莉涅尷尬地回答後就開始製作新紙袋。沒想到,一直以為隻會做粗活的她其實雙手也靈巧得驚人,比交給翡涅希絲來做還更快,不愧是生來成為工匠的女孩。


    「那麽,我們就優雅地來找找其他輕盈又易燃的東西吧。」


    「真慶幸自己不是學徒呀。」


    對於威藍多的玩笑話,庫斯勒隻是聳了聳肩。


    說到輕盈又易燃的東西,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可以當成火絨的東西,比如像香蒲的花序、某些種類的菇蕈、徹底洗淨風乾後的海藻等等。可是,盡管無論哪一種都能隻靠打火石敲出的火花燃燒起來,火力卻微不足道,而且要大量收集也有難度。


    庫斯勒與威藍多在石盤上依序寫下自己知道的易燃物,在討論之後又「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地一一將其駁回。


    煉金術師與鐵匠雖然有不少使用高溫的機會,可基本上都是靠臂力在控製高溫。不用多想,隻要一味地將空氣灌進大型風箱裏,就有辦法產生高溫,後來比起用什麽當燃料,他們更在意風箱的性能與爐子的形狀。


    因此煉金術師雖以違背神意而聲名遠播,但找出輕盈、易燃而且火力強大的燃料好浮上天空,仍是一塊他們未曾踏入的領域。


    「油這一招也行不通嗎?」


    「那也是得找一隻巨大的鍋子倒一堆油進去,火勢才會旺啊,我記得曾經聽說過這做法行不通。」


    「嗯……」


    這聽起來簡直就像事情難以兼顧的最佳範例,但白者肯定是巧妙地控製住兩者的平衡而飛到空中。肯定有什麽辦法,就像費爾曾經說過,人們之所以看不到神,是因為不知道神的模樣,並不能由此證明神不存在。


    「庫斯勒對於這點已經有想法了吧。」


    「隻到靈光一閃的程度而已。」


    「嗯……」


    威藍多盯著石盤沉吟,雖然並非就此確定庫斯勒的想法是正確答案,但還沒看出他有何目的的這點,令威藍多很懊惱吧。


    畢竟用動物的糞做成的燃料雖然很便宜又隨


    處可得,但那東西缺少火力,頂多隻會在生火時為了節省木柴才拿來代用,何況那東西很笨重,太不適合這個為了讓紙袋浮起來,連火之藥的火力都用上的實驗。


    就這樣忙了一會兒後,門外終於傳來一些聲響,費爾與翡涅希絲回來了。看似習慣幹粗活的費爾不以為意,但翡涅希絲一在門口放下肩上那笨重的頭陀袋,就乏力地頹然倒下。護衛的騎士跟在她後頭,大概是出於體貼而跟去幫忙的吧,隻見他扛著看起來比翡涅希絲扛的還重三倍的袋子,俐落地將它放下。


    「這樣的量夠用嗎?」


    費爾邊問邊把雙手拍乾淨,翡涅希絲聽到這聲音才忽然回神似的也拍了拍自己的手,聞起身上衣服的味道。看她平時不忘自己曾是修女,總將清貧奉為準則,舉動也處處合乎質樸,沒想到在這種時候卻高雅了起來。


    「夠了,另外還需要大甕啊,可以的話,最好是金屬製的,地下室裏會有嗎?」


    「我去找看看,是要空的甕吧?」


    騎士走下地下室,那姿態就像在表示盡管將這種單純的粗活交給他。


    另一方麵,頹然坐下的翡涅希絲終於站了起來,臉露苦笑的費爾與有些過意不去的伊莉涅在慰勞她的辛苦。翡涅希絲朝庫斯勒投以怨懟的眼神,應該是在抗議既然有費爾與騎士在,根本就不需要她。


    當然,庫斯勒予以無視。


    「剛好有個正合用的。」


    沒過多久,騎士就抱了一個連費爾都裝得下的大鐵甕上來。


    「側邊稍微有些燒焦的痕跡啊……這東西的用途是什麽呢?裝酒的話,酒會沾上鐵的味道吧。」


    「這跟燒炭不一樣,是為了從木材采取焦油用的容器。」


    把木材放進去,置於中央,旁邊圍一圈柴薪,然後蓋上蓋子去悶。


    用這種不會讓木材燃燒起來的悶燒法,可以蒸出許多有用的液體。


    「那就把所有的糞倒進裏頭……」


    庫斯勒往袋子走近,打算把內容物倒進甕中,騎士與費爾也跟著幫忙。


    袋子裏頭幾乎都是牛與騾子的糞。


    「偶爾聞到這味道,就有種奇特的安心感呢,讓我想起小時候幫忙農活的情景。」


    斜眼看著拿起手帕之類的東西掩住口鼻的女孩們,庫斯勒邊說邊俐落地把糞便倒進甕中。


    「我們在作戰時也常用,聞著讓人平靜呢。」


    騎士也跟著附和。


    「靠戰馬或後勤運輸隊的馬產生的?」


    「對,所以一聞這味道,就有回到戰場上的感覺。」


    頑固寡言,看起來很耿直的騎士露出得意的笑容。原來如此,要將能否解開傳說中天使的技術,比喻成一場與白者比拚智力的戰爭也未嚐不可。


    談話之間,大甕已被裝滿了一半。


    伊莉涅與翡涅希絲遠遠觀望,臉上露出「雖然煉金術師老是做些奇特的事,但這次格外莫名其妙啊」的表情,又或許,她們隻是在佯裝自己是個純潔不近汙穢的少女,反觀那些粗野的騎士卻是興致勃勃。


    「然後這裏要放……啊,有了、有了。」


    「黏土?」


    威藍多歪頭思索。黏土是燒炭小屋必備的物品,在悶燒時用來阻隔窯內的空氣。庫斯勒將黏土當成蓋子封住了甕。


    「好,這樣就可以了,接下來,是袋子。」


    「袋子的話,那裏不就已經有好幾個了?」


    伊莉涅指著用來搬運糞便的麻袋。


    「不,我要不會漏水的那種。費爾大哥,你可不可以再幫我去毛皮的加工處跑一趟?」


    「那沒問題啊,隻是要找什麽?」


    庫斯勒賊賊一笑。


    「我要內髒。」


    裝滿糞便的鐵甕再加上內髒,愈來愈有煉金術師風格的奇異組合,但庫斯勒想要的並不是那麽令人不安的東西。


    「我想要膀胱,愈大的愈好。」


    「嗯?你要做木筏嗎?還是說是用來代替紙袋?」


    「不,兩者皆非,是像風箱一樣的東西。」


    這個說明反而讓大家的腦中更加混亂。


    庫斯勒品嚐了一會兒這份優越感後,露出苦笑。


    「不用去一一追究啦,反正失敗的話,我就站不住腳了,不是嗎?」


    沒想到,所有人都愕然地看著他,這出乎意料的反應害庫斯勒稍微退縮,第一個先輕輕笑出聲的人是伊莉涅。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隻不過──」


    伊莉涅對著翡涅希絲繼續說:


    「忍不住就是會在意,猜想你這次又會幹出什麽大事來啊,對不對?」


    翡涅希絲先對伊莉涅頻頻點頭,再轉向庫斯勒點更多次。


    「現在不是你該感到佩服的時候吧!」


    庫斯勒一對翡涅希絲投以冷峻的目光,她就彷佛被人用冰水倒進背後似的縮起脖子。


    話說回來,被人認為「簡直就跟魔法一樣」的話,往往得不到什麽好結果。過不了多久,人人就會期待你施展奇跡,後續則被當成可疑的家夥,嚐遍被人白眼的滋味。嚴重時甚至直接遭到迫害。


    然而,去做誰也料想不到的事,去實現從未描繪成夢想的結果,本來就是煉金術師的夙願。


    就這點而言,他所做的也許是不錯的嚐試。


    「哼。」


    庫斯勒冷笑了一下,低頭看著被黏土封住的大甕然後說:


    「再來就隻剩下與魔法的祈禱一起等待它成熟了。」


    要表現出在白者麵前容易模糊掉的煉金術師的自負,這點程度的故弄玄虛算是剛剛好。


    將封好的甕搬到能夠稍微感覺到爐子熱度的地方後,就暫時放著不管。


    負責護衛的騎士中有一人走到外頭監視,另外兩人則緊盯著甕,彷佛在擔心惡魔會從甕中冒出來,八成是因為他們生平第一次親眼見到煉金術師的工作,所以才會這般在意吧。


    不管怎樣,有人監控,讓庫斯勒省事不少。交代他們如果甕逐漸變得過熱,要稍微從爐子挪開,他就暫時去休息了。


    在這段時間,他本想絞盡腦汁再想想別的方法,但冒出來的淨是嗬欠,眼睛深處還有一種麻癢的感覺,也就是所謂的困意。


    在阿巴斯遭人下毒,卷進一場大風波之後就來到這裏,他一路上強打精神,旅途的疲憊也累積了不少,眼下又剛好快到中午,最讓人昏昏欲睡的時間。威藍多也不願輸給庫斯勒,沒好氣地抱住雙臂埋頭苦思,但看他就這麽一動也不動的模樣,應該是睡著了吧。


    直到方才,伊莉涅與翡涅希絲都在裏頭一起製作大型紙袋,偶爾還會抽抽鼻子,帶著懷疑的眼神注視爐子的方向。盡管已經用蓋子封了起來,但保溫的過程中還是會跑出一些味道。最後不知是否再也無法忍受,紙袋一完成,她們兩人就往小屋外頭走去。


    也許是兩個女孩有什麽話想私下說。翡涅希絲雖然表現得很堅強,但這片土地曾遭白者毀滅,又長久流傳著「詛咒」這個多次折磨翡涅希絲的說法,她心裏應該是千頭萬緒吧,這種時候,伊莉涅一定能夠好好陪伴翡涅希絲。


    心裏想著這件事時,庫斯勒忽然察覺到,那般全由自己獨力運作整個工坊,隻需關心自己的生活,居然給他一種非常久遠的感覺。


    人似乎很容易就會出現大轉變。


    但願這樣的轉變是往好的方向去,隻是目前看來又是怎樣呢?


    庫斯勒搜尋了一下回憶,覺得至少是有趣的。雖然至今他仍舊很難相信自己居然會樂於和他人聊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他還是希望今後也能夠無風無浪,平穩順利地往前走。


    因此最令人擔憂的畢竟還是被艾魯森及騎士團卷入戰亂這件事。


    既然庫斯勒等人已經找到了白者的技術,艾魯森肯定會讓他們涉入戰事之中,即使他們自己並不願意。


    「這也是一種詛咒啊。」


    庫斯勒在這麽嘟噥之後,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那些白者會不會其實並沒有安居於任何一塊土地,而是一路遭到追逐?追他們的人可能是無論如何都想獲得其技術的當權者,也有可能是極端相信神跡的盲從者,如此想來,就讓庫斯勒不得不回想起他剛遇到翡涅希絲的那時候。


    翡涅希絲是白者,意即受詛咒之民,一旦與她們這種人扯上關係,本身也會被視為異端,說起來,她曾任人擺布,被當成瘟疫般的存在。


    雖然這是源於「與異端者扯上關係就會被傳染異端思想」的看法,但在技術上會不會也一樣呢?假設與白者有來往的人也學得了白者的技術,他們會不會也遭受了許多苦難?而白者則為此感到內疚……


    當然,這一切都僅限於推測的框架中,隻是這麽一想,就能夠為與他們有關的傳說做出一個解釋。


    換句話說,他們之所以行蹤成謎,是因為他們有心隱藏自己的去向,所以才需要飛上天空。


    「那麽爆炸又是怎樣?」


    庫斯勒在口中喃喃自語,騎士稍稍瞄了他一眼,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最有可能的理由是故布疑陣。讓城市陷入莫大的恐慌後,飛到天空逃離,如此一來便沒有人能夠追蹤他們。


    問題是為了故布疑陣,造成的損傷會不會太過頭了?


    他們難道會不調整威力,任這種事發生嗎?再者既然是為了迷惑眾人才破壞城市,那又為何不乾脆把整座城市消滅得乾乾淨淨?這麽一來,連傳說都不會留下。


    盡管如此,這樣的猜想仍然頗為合理。利用火之藥讓那些追逐自己的人受到毀滅性的創傷,就此打消追趕的念頭,之後才飛上天空逃走。


    挺有可能的推測。


    這樣的話,也能讓人明瞭為何那些重新打造阿巴斯城的人們會費盡心思想謀得白者的力量,因為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們並非突然被毀滅的無辜民眾,而是對白者的技術所表露的貪念讓他們遭受報複。然後,古往今來一貫的道理,那些編纂曆史的人將事實扭曲成對自己有利的解釋,刻意不寫下白者毀滅城市的理由,讓他們看起來像是心血來潮就把城市給毀了一樣。


    無論哪一方都隻顧自己,可說是符合這混帳世道的一個例子。


    但如果這樣的推測正確……庫斯勒思忖,已經深深涉及白者傳說的他們會不會也麵臨相同的遭遇?


    類似的徵兆已經出現了。在阿巴斯,被白者驚人的技術所帶來的威力迷惑住的密探就險些要了他們的性命。何況,即使是庫斯勒,在親眼見到白者為這片土地寫下的結局時,他也沒能保持冷靜。


    庫斯勒神經質地啃咬拇指的指甲,漸漸感到不安,他們會不會太過毫無防備了。就連那個賽拉斯,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幫他們。


    然後,庫斯勒抬起頭,兩個女孩自從到外頭去之後就沒有回來,在小屋附近談話也好,去聚落的中心也好,她們是否帶了護衛的騎士一同去?


    他雖然也覺得自己過度憂心,但在不久之前他才學到教訓,等到事情已然發生,就太遲了。


    正當庫斯勒將要從椅子站起來時,事情發生了。


    外頭傳來哀號。


    庫斯勒還來不及思考就比在屋裏的騎士先拔出腰間的匕首,衝到戶外去。


    「怎麽了!」


    翡涅希絲被密探抓走時的恐懼與憤怒同時在血液裏奔竄。


    緊接著,有人敲了他的頭。


    「唔?」


    他條件反射似的轉過頭去,但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庫斯勒一時半刻無法理解。


    他明明與對方四目相對,卻認不出來對方究竟是誰,大概是因為他完全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麽。


    與他四目相對的翡涅希絲在紅通通的手中緊握著雪球,僵在原地的她還維持著作勢要把雪球狠狠丟出去的樣子。


    「你……哇?」


    庫斯勒才剛開口,正臉就直接遭受痛擊。


    「啊哈哈哈哈,不愧是騎士大人!就算是煉金術師也無力招架!」


    伊莉涅捧腹大笑,她的身旁是那名原本在外頭監視的騎士,他的臉上淨是歉意。


    「來啊,來啊,別客氣。小烏魯也來!」


    伊莉涅像在拋開平日的憂思般把雪球往這兒丟過來。


    「喂,我說你們!」


    伊莉涅絲毫不理會庫斯勒的怒吼,徑自丟出雪球。就在他防得密不通風時,又有別的雪球從另一個方向飛過來,盡管那顆雪球沒有擊中庫斯勒,隻掉落在他腳邊,可是就某個層麵來說,這顆雪球比打中他的腦袋還更具衝擊性。


    丟出這顆雪球的人是翡涅希絲。


    「……你笑什麽笑啊!」


    庫斯勒好不容易對翡涅希絲擠出這句話,翡涅希絲雖然有些怯意,卻還是蹲了下來,快速地捏起雪球,嘴角仍然嘻嘻笑著,接著,笨拙地丟出另一顆。


    這次她是自心底綻放出笑容,開心到連雪球都無法穩穩地飛。


    「沒錯,就是這樣!」


    伊莉涅為她打氣之後,就不停地往庫斯勒身上丟出雪球,臂力十足的她更讓人氣憤。這兩個女孩看起來真的很開心,但急劇湧上庫斯勒心頭的卻是憤怒。


    虧他還這麽絞盡腦汁地苦苦思索,為她們擔心。


    哪有閑工夫理會你們!當庫斯勒準備走回屋內時──


    「啊!」


    突然有人在他背後倒進大量冰雪,由於事發突然,他驚得身子往後一仰摔倒在雪地上。


    抬頭一看,威藍多的臉上盡是狡詐,還掛著得逞的奸笑。


    「你們玩得很開心嘛!」


    說完他就四肢趴在地上,雙手盡可能把雪集中起來,用他平時揮舞大鐵錘打鐵練出的臂力狠狠地把做好的雪球甩出去。


    「威、威藍多,太奸詐了──呀啊!」


    來不及逃跑的伊莉涅被一顆比她的臉還要大的雪球擊中正麵,害她難看得像隻青蛙般仰天倒下。


    「嗬嗬嗬。」


    一臉得意的威藍多舔了舔嘴唇,注意到門口有兩名看傻眼的護衛。


    「接下來要打得讓他們說不出話來,你們快來幫忙啦!」


    這人是說真的嗎?兩名護衛互相望著對方,當他們發現威藍多放聲大喊,且為了丟出新的雪球往前衝時,終於理解到他是認真的。


    盡管他們對煉金術師的特立獨行感到驚愕,但看著另一名護衛伸出援手把伊莉涅拉起來,威藍多的雪球正好攻到,然後翡涅希絲大笑的模樣,兩名護衛似乎也打定主意豁出去了。


    懂得盡興才是贏家,隻見他們紛紛卷起袖口。


    「要比輸贏,我們可不會手軟哦!」


    說完就用寬大到足以罩住翡涅希絲腦袋的雙手開始製作雪球,另一方麵,伊莉涅和另一名護衛與翡涅希絲重新會合,他們接過翡涅希絲陸續做出的雪球,對威藍多展開反擊。


    「可惡……一群笨蛋……」


    這些家夥的單純讓庫斯勒覺得肚子裏有一把火──我那麽認真地傷腦筋,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何況,有空在這裏做這種事,還不如動手進行一項實驗也好,不然,也可以去聚落裏找出城市毀滅之後,存活下來仍舊留在此處的人家,重新調查與天使傳說相關的消息。該做的事說有多少就有多少,而時間很有限。


    他滿不是滋味地皺起臉,這時伊莉涅與翡涅


    希絲為了躲避威藍多以拋物線丟出來的雪球,正抱頭四處逃竄,說時遲,那時快,笨拙的翡涅希絲跌了一跤,臉蛋狠狠地埋進雪中。


    庫斯勒忍不住想移動腳步去幫她,卻見伊莉涅在吃驚之餘放聲大笑,威藍多也朝著跌倒的翡涅希絲背後狂丟雪球,而倒地的翡涅希絲也在積雪上動來動去,翻過身蜷起手腳笑了起來,一旦被威藍多的雪球打中,她就連連驚叫。


    一本正經、規規矩矩,若沒有被人捉弄、刁難,就不會虛張聲勢地逞強,說起來,她是一名端莊、清純且文靜的少女。


    他原本這麽以為,但如今翡涅希絲在雪堆中滿地打滾,張大嘴巴笑著。


    庫斯勒發覺他莫名地感到震驚──原來她也會有這種笑容。


    翡涅希絲終於起身,盡管秀發變得亂七八糟,她的眼睛卻是燦亮無比,她甚至咬著下唇克製微笑,捏好雪球朝威藍多丟過去,看到這瞬間,庫斯勒整個人變得坐立難安。


    她居然對除了他以外的人露出那樣開心的神情。


    翡涅希絲的雪球雖然在到達威藍多之前就墜落了,但威藍多很識趣,誇張地做出避開的動作;又如伊莉涅的雪球,他明明可以避開卻還刻意被打中,丫頭們看到威藍多中彈,便樂得開懷大笑。騎士們更做出大雪球,呈拋物線丟了出來,看著伊莉涅與翡涅希絲驚叫連連邊逃跑的模樣嗬嗬大笑。


    庫斯勒隻能看著這幅景象,呆立不動,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論理,應該斥責這群人,把他們趕回去做實驗,但他辦不到,其中的原因,他覺得太過屈辱而不願意承認。


    可是,正當庫斯勒被夾在理性與情感之間動彈不得時──


    一陣短促的哀號緊隨著喘氣聲傳過來,有人撞到他的背後。


    「哈……哈……呀!」


    「哦哦哦,小烏魯,這樣太奸詐了。」


    「才、才不奸詐呢!」


    氣喘籲籲的翡涅希絲把庫斯勒當作盾牌,緊挨在他背後,而庫斯勒的麵前則是追著翡涅希絲而來的威藍多,他的手中握著一顆紮實的雪球。


    「算了,反正我遲早都得跟庫斯勒分出勝負吶。」


    「喂、喂!」


    「覺悟吧,我會送你一顆特大號的!」


    威藍多語畢就又趴在地上開始把雪集中起來,相反地,庫斯勒卻紋風不動,理性與情感的拔河尚未得出一個結果,他就像隻突然被釋放在草原中間的鼬鼠一樣,全身僵住。


    「喂,我說你──」


    庫斯勒回頭去看翡涅希絲,因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該怎麽做,而且,隻要糊裏糊塗逃到這裏來的翡涅希絲看到他的一臉不悅,就會明白自己跑錯地方了。


    她恐怕會睜大雙眼,露出驚訝且有些落寞的表情吧;會對隻是頑固交代要更認真考慮今後的他感到失望吧。但既然要設法不讓翡涅希絲再遭遇到危險或受苦,那麽這點決心就有必要。


    可是在庫斯勒回頭之後,被嚇到的人卻是他自己,因為往上瞧著自己的綠色眼珠之中,擁有堅定的意誌。


    翡涅希絲並非因為玩得忘我,亂跑亂闖才湊巧來到他身邊。


    翡涅希絲對著茫然的庫斯勒溫柔微笑,跑得紅通通的臉頰以及被汗和雪弄濕的瀏海格外豔麗。從她充滿確信的眼神當中,他可以很清楚地知道──


    翡涅希絲是為了邀他而來。


    「請幫幫我。」


    她滿臉笑容地說。


    「你不是我的搭檔嗎?」


    當翡涅希絲難為情地,露出彷佛隨惡作劇附贈的微笑時,她那柔嫩的臉頰便圓潤地鼓起,不知不覺間,庫斯勒也無奈地笑了,除此之外,他還能怎麽做呢。


    那張抬頭看他的笑臉多了一分得意。


    混帳。庫斯勒心想。


    他真正想要的不是未來安穩的工坊生活。


    他真正想要的是眼前這張笑容。


    「把雪集中起來。」


    他卷起袖口。


    「該反擊了。」


    「是!」


    翡涅希絲豎起耳朵,大聲地回應。


    「哈啾!」


    他在幫忙擦拭濕答答的頭發時,手帕下方傳來彷佛青蛙在打噴嚏的聲音。爐子裏燃燒著與煉鐵時同等用量的柴薪,而在爐前縮著身子的人是翡涅希絲。


    「你玩得太瘋了。」


    他冷冷地斥責了一句,以往總會瑟縮身子的翡涅希絲這時卻沒什麽反應,雖然人在手帕下方,她還是半轉身抬頭朝這邊看,臉上掛著滿不在乎的微笑,嘴唇被凍成青紫色,就跟童話中的邪惡魔女一樣。


    「我很開心。」


    接著還說出這種話。有一部分大概為了表示她不是隻會垂頭喪氣,但說自己開心應該也不是在作假。


    庫斯勒將手帕蓋到她的臉上。


    「我也是啦。」


    現在想來,那樣事事擔憂,變得陰沉的自己就像個笨蛋。認真思考與把事情想得太嚴重是兩回事。不過,知道翡涅希絲似乎沒有因為與白者相關的事而變得鬱鬱寡歡,這點讓他鬆了一口氣。


    手帕下的翡涅希絲咯咯輕笑,然後又「哈啾」打了個噴嚏。


    「啊~玩得真開心呀。」


    邊說邊走進燒炭小屋的人是裸露上半身的威藍多,他的衣服盡濕,還得先在外頭擰過,但他卻一副稀鬆平常。伊莉涅看起來也差不多,平時有無從事體力活的差異,原來會在這種時候表現出來。


    「繩子已經掛好了,濕透的衣物就由我們幫忙晾乾吧。」


    一名騎士從隔壁房間探頭出來表示。旁邊的房間用的並非壁爐,僅是四周堆疊了石頭的火塘,騎士幫忙在裏頭生火,上方懸掛繩子充當曬衣場。


    「拜托了。」


    「這讓我想起在見習騎士時期,也曾被吩咐做過各種雜事啊。」


    連庫斯勒也被這句話逗笑了。在那短暫的片刻,每個人都變回了稚子。


    而將「猶豫著不知是否該加入的自己」帶進圈子裏的人,正是一名即將從孩子蛻變成大人的少女。庫斯勒心想,也許他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成熟。


    這是一種既像懊悔又宛如欣喜,類似在幫凍傷的腳趾搔癢時的感覺,他歎了一口氣後,連同手帕動手揉亂翡涅希絲的頭發。


    「對了,庫斯勒啊,這東西要放在這裏放多久啊?」


    威藍多邊說邊用指甲輕敲了那口鐵製的大甕。


    「雖說鼻子變得不靈光也就不太在意味道了,隻是馬廄或許也是這種感覺吧。」


    當眾人沉迷於打雪仗時,這口裝滿牛和騾子糞便的大甕已在爐子前麵被充分加熱,裏頭應該已經熟成了吧。


    「都這時候了,哪還有那麽高雅的擔心?」


    庫斯勒回完話,就感覺到他手掌下方的翡涅希絲開始扭動身子,大概是不安地聞起自己身上的味道吧。


    「嗯,我想時候差不多了。」


    也許是打雪仗讓他拋開了憂思,隻覺體內充滿了幹勁,即將挑戰開發新技術的純粹喜悅,甚至讓他覺得身體變得輕盈。


    庫斯勒的手從翡涅希絲身上移開,自實驗的前置準備起,長桌上的工具就一直被置之不理,他從中選定了幾樣,拿起伊莉涅所做的紙袋,幾根使用在蒸餾器上的鐵管,點燃蠟燭置於燭台上,一把黏土,以及當庫斯勒等人在大肆玩鬧時,費爾跑腿買來的鹿類動物的膀胱。


    「嗯……還是想不到啊……」


    看著庫斯勒拿在手上的東西,威藍多發出低吟,站在陸續堆起的工具前麵,翡涅希絲當然也不明所以地偏頭納悶著。


    「應該就這些吧,幫我把甕抬到外麵去。」


    「我嗎?」


    騎士們不是在幫忙晾乾衣物,就是在協助費爾為貪玩的庫斯勒等人準備午餐。盡管威藍多一臉不樂意,還是俐落地將大甕搬到戶外去。


    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的他,其實滿懷期待吧。


    「所以呢,再來要怎麽做?」


    威藍多將大甕隨手放到還留有剛才玩鬧痕跡的雪地上。


    晚了幾步才走出屋子的伊莉涅顫抖著身子喊:「好冷!」


    「首先是這個膀胱……伊莉涅!」


    「幹嘛?」


    「幫我把這東西的其中一端用針線縫起來,要能夠不讓空氣跑出去。」


    「啊~?我可不是幫你打雜的傭人哦。」


    「因為這家夥似乎會反而穿出好幾個洞啊。」


    庫斯勒指了指翡涅希絲,翡涅希絲雖然露出懊惱的表情,但並沒有搶著要把膀胱拿走,大概是也有自覺自己辦不到吧。


    「那就沒辦法啦。」


    「隻要封住其中一端就行了。」


    「像在做裝葡萄酒的袋子嗎?」


    「對。」


    動物的胃或膀胱可化身為耐水性極高的袋子,尤其膀胱還具備了伸縮性,且大小依動物的體型而異,因此特別大型的也被拿來充當渡河時的浮囊。


    用在飛往天空的實驗上應該是再適合不過了。


    「你們稍微等一下。」


    看伊莉涅轉身離開後,庫斯勒開始動手準備,他拿起一根鐵管,往封住甕口的黏土插進去,確定管子伸到甕中之後,立刻又用黏土封住管口。接著,把蠟燭拿在手上,讓輕輕晃動的火光靠近鐵管前端。


    然後,他揭開封住管口的黏土,就在這瞬間──


    「啊!」


    翡涅希絲叫出聲來。


    從鐵管泄出的空氣著火了。


    「……竟然能夠辦到這種事吶。」


    威藍多懊惱地眯起雙眼。


    「我是聽了瀝青之泉的事才回想起來,而且,會知道這個也是純屬巧合。以前曾將牛糞丟進煉製用的燃爐裏,因為燒剩的餘燼太臭,就隨便找了個甕丟進去,再用蓋子蓋住,不久就把這件事給忘了,直到幾天後,我一手拿著蠟燭一邊尋找工坊內的異味來源,結果就『轟』!」


    庫斯勒張開雙手,翡涅希絲被嚇得往後退,彷佛他的手中正冒出一團火球。


    「雖說古有明訓:使用過的東西得妥善收拾,但多虧我沒照做,才會歪打正著。」


    「這麽說來,是因為充當燃料的糞裏頭跑出這個會燃燒的氣體,才著火的?」


    「火力雖然不強啊,不過重量正如空氣般輕盈,不是嗎?」


    威藍多聳了聳肩。


    這時,伊莉涅已拿著轉眼就縫好的膀胱走回來。


    「好了,完成嘍。那麽,你要讓我們見識怎樣的魔法呢?」


    「好戲等你看了就知道。」


    庫斯勒接過膀胱後,先試著往裏頭吹氣,確認空氣會不會漏出來。


    結果看起來沒問題,因此他接著把吹進去的空氣全都擠出來,之後再揭開鐵管前端的黏土,把膀胱套上去,隻見膀胱慢慢擴張,裏頭灌滿了充盈於甕中的可燃氣體。


    膨脹了一陣子之後,庫斯勒對翡涅希絲使眼色要她靠近。


    「我一拿開膀胱,你就把管子封住。」


    取下膀胱後,隻見翡涅希絲一臉專注地把鐵管封起來,動作簡直就像在幫忙按壓傷者的傷口,或許隻是因為她不想要聞到味道。


    接著,庫斯勒一手拿著膨脹的膀胱,另一隻手拿著紙袋,並對準各自的開口接了起來。


    「那麽,來看看是否能順利吧。」


    等膀胱裏的空氣全送進紙袋之後,他封住紙袋的開口,將膀胱放在一旁,把蠟燭拿在手上。


    包含在稍遠處觀望的騎士,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庫斯勒身上。


    「這是飛上天空的奇跡到來的瞬間。」


    庫斯勒小心翼翼地鬆開紙袋的開口,將蠟燭的火苗湊近。


    在一眨眼之後,便發現這是一個天大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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