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十鈴小姐、五十鈴小姐。」


    剛才以隊頻連絡過,所以已經確認她醒著,卻也不能踏入女性的寢室,因此倫迪浩斯在女生房間門外呼叫。


    他們收到通知,市區附近出現〈鋼尾翼龍〉。


    冬彌、實莉與瑟拉拉已經前往蓄水池幫忙防衛城市。倫迪浩斯原本想趕過去,卻受命先和五十鈴會合。即使怪物並非入侵市區,卻不曉得在這個狀況會發什麽事。倫迪浩斯先和五十鈴會合,再一起和冬彌他們三人會合,這應該是正確的判斷。實莉在這種時候的指揮不會出錯,這是倫迪浩斯對她的評價。


    片刻之後,倫迪浩斯舉起拳頭要再度敲門時,廉價的木門開啟,展現室內的模樣。


    細瘦的少女五十鈴著裝點頭回應,但倫迪浩斯說不出話。


    五十鈴的臉很慘。


    眼皮腫腫的,鼻子似乎摩擦過度而發紅。


    倫迪浩斯昨晚在後院離開她身邊的時候,她流下珍珠般的淚水。之後大概也繼續哭吧。倫迪浩斯覺得善良的五十鈴或許會自責,也想過應該陪在她身邊,但後來換個想法,覺得這樣恐怕會逾矩,因此靜靜離開她。在那之後隻經過約十五小時,倫迪浩斯也是在房內沒闔眼等待天亮。


    所以倫迪浩斯並非沒預料到五十鈴會哭成淚人兒,但他百感交集般語塞。倫迪浩斯覺得自己做了非常過分的事。畢竟是他害五十鈴哭的,還在應該幫忙拭淚時離開五十鈴身邊。


    倫迪浩斯不覺得這個決定是錯的,卻也不可能不覺得心痛,何況五十鈴的悲傷比他強烈數倍。


    「倫迪。」


    「喔,嗯,五十鈴小姐。」


    「別一臉像是笨蛋的樣子。」


    「你說我笨蛋是怎樣啊!」


    「唔……」


    五十鈴就這麽噘著嘴,搭著倫迪浩斯的肩膀讓他向右轉半圈,就這麽推著他在旅館走廊前進。


    「好了,走吧,實莉他們在等了!」


    「我知道,我會自己走。」


    「倫迪,振作一點。」


    沒振作的是你吧?


    你的臉很誇張耶?


    拿去,用這個擦臉吧。


    倫迪浩斯將這些話語吞回肚子裏。


    要是說出這種話,會被五十鈴比〈冰結槍〉還強力的拳頭打,這隻不過是一小部分的原因。主要原因是倫迪浩斯想像自己講這種話幫她擦淚的模樣,內心會莫名隱隱作痛。


    快步走出旅館的兩人迅速確認兩側之後,依照連絡內容趕往市區西北部。路上沒有人影,市民似乎都躲在家裏,證據就是微微開放的門窗縫隙有人影在觀察他們。


    倫迪浩斯非常能理解這種心情。


    因為他們和離開奈恩堤爾前的自己一樣。明知自己沒有能力麵對災難,依然忍不住偷看。要是躲在家裏遮眼搗耳,就某方麵來說依然會胡思亂想,顯得如坐針氈。


    五十鈴沒有跟倫迪浩斯交談,開始小跑步移動。


    看似不高興的這個態度讓倫迪浩斯鬆了口氣。


    因為他知道五十鈴已經從昨晚的消沉重新振作起來,而且倫迪浩斯不知為何知道五十鈴沒有看起來這麽生氣。或許是〈冒險者〉特有的心電感應魔法吧,倫迪浩斯偶爾會察覺出五十鈴真正的心情。


    現在的五十鈴看起來在生氣,其實不太生氣。可能在為難、慌張、鬧別扭或害羞,大致是這種心情吧。倫迪浩斯依照經驗得知,要是對這時候的五十鈴提出「鼻子很紅」或「最好洗把臉」這種實際的建議就會挨拳頭。


    這裏有一個值得注意的驚人事實。


    五十鈴沒生氣的時候也會打人!


    反倒是沒生氣的時候動手比較快。


    即使多少能明白她的心情,回避能力也沒有因而提升,(〈妖術師〉的防禦能力原本就不如〈吟遊詩人〉)。應該說倫迪浩斯大多時候完全看不出她的心情。倫迪浩斯死心地認為這和自己是不是〈冒險者〉無關,而是性別的差異。


    無論如何,倫迪浩斯追著小跑步的五十鈴高速穿越市區。


    洋溢著高溫燒灼到冒泡的緊張感。


    這是戰鬥的氣息。


    「倫迪。」


    「五十鈴小姐,什麽事?」


    「總覺得寒毛直豎呢。」


    他必須同意這個意見。


    依照實莉的通知,敵方是〈鋼尾翼龍〉。不僅強大而且數量很多,但是〈奧德賽騎士團〉在市區近郊突擊,戰鬥目前還沒有結果。雖然還不知道哪一邊會勝利,但無論如何肯定還要一段時間才會有結論。


    不對,不管結論是什麽,靠近市中心的這個地區肯定還要一段時間才會受到影響。這種冒泡般的緊張感甚至像是大驚小怪。


    倫迪浩斯專心尋找遠方傳來的交戰聲。


    身旁的五十鈴以正經八百的表情聆聽。如同貝殼的可愛耳朵比倫迪浩斯靈敏得多,可以查出戰場的狀況。


    「如何?」


    「應該沒問題,至少不在附近。」


    「這樣啊。」


    「倫迪,走吧!」


    「啊,五十鈴小姐!」


    倫迪浩斯不禁反射性地叫住她。


    五十鈴疑惑轉身,倫迪浩斯思索該說什麽卻遲遲想不到。他目不轉睛注視五十鈴,思索究竟要說什麽,卻因為過於突然,所以腦子轉不過來。愈是注視就覺得五十鈴心情變得愈差。


    「那個~?」


    「嗯,五十鈴小姐。」


    倫迪浩斯挺起胸膛。少女因為戰場的氣氛而慌張,這時候身為一個男生,非得幫她拭去內心的不安。


    「五十鈴小姐,我知道怪物突然來襲讓你不安,不過隻要有我倫迪浩斯·寇德這個〈冒險者〉就沒問題!包括薩費爾市、五十鈴小姐、實莉小姐與瑟拉拉小姐,我的〈熔岩珠〉肯定都會保護!應該說我們是身經百戰的小隊!這種苦難隻是輕鬆的考驗,所以五十鈴小姐,放心吧!」


    結果被五十鈴打了。


    明明不是在胡鬧。


    不過這一拳完全吹走倫迪浩斯內心的陰霾。


    視野變清楚,連至今模糊的事物都變得清晰鮮明。倫迪浩斯應該成功拭去五十鈴內心的不安了,同時倫迪浩斯懷抱的陰鬱心情也消失。雖然不清楚自己懷抱什麽、猶豫什麽,不過內心變得輕盈了,這是不爭的事實。


    倫迪浩斯不由得以為這種輕盈的內心正是〈冒險者〉的天分。因為這就是他在銚子鎮得到的寶物。


    當時的倫迪浩斯以為〈冒險者〉的強大是有秘密的。他認為戰鬥力高於〈大地人〉數倍的〈冒險者〉擁有〈冒險者〉專屬的某種秘密咒法或道具,並且以此培養戰鬥能力。雖然沒有對五十鈴他們說過,不過下定決心參加夏季集訓時的倫迪浩斯,甚至打算偷走〈冒險者〉的這個秘法。


    然而這是誤會。


    〈冒險者〉沒有這種秘密。


    他們的強大是來自生物特性,與其說是秘密或修煉更像是一種詛咒。他們無法回到故鄉,以這個悲劇換得現在的戰鬥能力。倫迪浩斯覺得這稱不上祝福,而是詛咒才對。


    另一方麵,〈冒險者〉也是一群高尚的人。


    如同倫迪浩斯受到的待遇,他們不會拋棄痛苦呻吟的人民。這就是倫迪浩斯憧憬的〈冒險者〉風範。


    在銚子鎮的那場決戰,倫迪浩斯抓住〈惡狼〉,將護手插進怪物口腔的時候,內心好輕盈。


    沒有恐怖與後悔,滿腦子隻有同伴與使命。


    拯救他的城惠也說倫迪浩斯已經是〈冒險者〉了。當時倫迪浩斯的內在已經是〈冒險者〉了。


    倫迪浩斯認為,由於自己


    當時的靈魂是〈冒險者〉,城惠才願意趕過來。


    現在他的內心和那時候一樣輕盈。


    五十鈴敲在倫迪浩斯額頭的拳頭一點都不痛。


    這個輕敲的動作似乎是倫迪浩斯還沒學到的〈冒險者〉交心方式。隨著鼓動誕生的火熱物體走遍內心,他清楚感覺到全身充滿活力。


    「五十鈴小姐!」


    「真是的,什麽事?」


    倫迪浩斯朝著嘟嘴轉身的五十鈴揮動法杖。無形魔力將風的各種力量化為實體,產生閃耀的藍色力場,這個力場讓兩人上浮離地麵約十公分。


    「哇哇,這、這是什麽?」


    「是〈雲雀之靴〉的魔法。以我的實力沒辦法飛翔,卻可以無視於路況提高移動速度。」


    「唔喔,也就是說……腳程變快?」


    五十鈴踩著小跳步,以趾尖確認透明的踏腳處之後嫣然一笑。雖然眼皮還沒完全消腫,她的笑容卻彷佛是雨後彩虹。


    這麽一來無論是城市郊外、戰場或是任何地方都去得了吧。奔跑的兩人以勝過剛才數倍的速度與平順度前進。


    倫迪浩斯非常滿意自己選擇學習這個魔法。


    這個魔法需要極度的鑽研與莫大的天分。很遺憾,現在的倫迪浩斯沒辦法完全發揮這個魔法的潛力,頂多隻能讓自己與五十鈴稍微飄浮送往戰場,但如果報酬是五十鈴的笑容,倒也不壞。


    「倫迪,真棒呢!」


    「那當然,五十鈴小姐,因為我是天才〈妖術師〉!」


    「不要得寸進尺啦!」


    一邊拌嘴一邊滑行般前進的兩人,聽到尖銳的咆哮聲從天而降。是〈鋼尾翼龍〉。明明還沒離開市區,卻有中箭受傷的〈鋼尾翼龍〉摩擦廢棄大樓的外牆落下。這個咆哮聲使得倫迪浩斯清楚明白一件事。


    至今感受到如同冒泡的緊張氣氛是來自市民們,不是來自倫迪浩斯。居民們無處可逃的焦慮與恐懼纏在兩人身上。倫迪浩斯以視線鹹受到這一點。


    不過就算這麽說,也形成不了任何阻力。


    少女搶先跳向空中。


    倫迪浩斯如同不輸給那條像是褐色尾巴的辮子,同樣使勁跳躍,以魔法能量壓縮手上化為實體的火球之後一口氣射出。〈火焰箭〉和五十鈴的槍尖一起貫穿受傷的〈鋼尾翼龍〉。


    倫迪浩斯與五十鈴毫不畏懼地加入薩費爾保衛戰。


    ▼2


    「我也上!小狼!」


    冬彌在前線被打飛,擔心的瑟拉拉跑了過去,但實莉看都不看瑟拉拉一眼,繼續仰望成惠2。原本冬彌與瑟拉拉或許需要她的支援,但實莉選擇留在這裏。


    因為她直覺認為和成惠2的對話很重要,而且機會恐怕隻有現在這一次。


    視野忽然更加清晰,預感在實莉的耳際嘰喳低語。這是在銚子鎮出動抵抗〈地精〉時相同的戰栗,也是決定在〈生產公會連絡會〉支援城惠時的鹹覺。


    某個東西來到實莉上方提示選項。實莉暫停呼吸,選擇在心中高高跳躍試圖找出答案。或許是錯誤的選擇,或許會後悔,但她非選不可,非得睜大眼睛做出選擇。認定「自己什麽都做不到」的想法才是束縛自己的鎖鏈。實莉昔日在〈哈美倫〉學得這個道理。她覺得那次付出昂貴的學費,所以絕對不會忘記。


    冬彌衝向戰場了。或許不是相同的戰場,但實莉不可能不站上戰場。


    而且實莉直覺認為最重要的對象,正深感興趣地注視實莉。


    「實莉,你不過去沒關係嗎?」


    實莉咽下口水點頭。


    「這樣啊。你第二次問這個問題呢。」


    實莉再度點頭,注視成惠2。


    圓框眼鏡後方的雙眼充滿知性,實莉知道自己映在她的虹彩之中。或許是這雙眼睛令她覺得成惠2很像城惠。眼睛顏色與眉毛形狀酷似城惠,而且那張深思熟慮的表情比雙眼更令實莉想起自己的老師。


    「……」


    「……」


    兩人默默相視。


    即使蘊含緊張感,實莉也毫不畏懼。


    實莉覺得這樣非常神奇,思索個中原因。對方是相遇至今數天,素昧平生的〈冒險者〉。由於是位語氣直爽的女性,所以平易近人,不過從剛才的發言來看,即使從善意方向解釋,也隻能認定她來路不明。


    明明可以對這種女性抱持更強烈的恐懼或危機感,但實莉沒有冒出這種心情,隻感到緊張。實莉深感興趣地記住自己的這種心態。


    成惠2忽然揚起視線看向戰場。


    實莉也沿著視線看去,目擊醜陋的戰鬥。瓦解的戰線已經不可能進行守序的戰鬥。雖然不曉得位於何處,不過以〈移動神殿〉複活的〈奧德賽騎士團〉成員,不分〈暗精靈之使仆〉或〈鋼尾翼龍〉就突擊。


    原本因為等級差距占了壓倒性優勢的〈奧德賽騎士團〉,似乎因為剛複活時能力下降而無法發揮原本實力,而且他們也沒打算發揮實力。不把戰士係職業的仇恨值管理與治療係職業的狀態管理放在眼裏,不顧一切胡亂攻擊打倒敵人,或是被敵人打倒。


    位於該處的是混沌的消耗戰,是瘋狂的戰場。


    不隻是在和平的地球世界,在這個異世界也沒看過的大混亂正在實莉等人麵前上演。


    「好慘呢。」


    實莉點頭之後才察覺這是成惠2的話語。


    「真是慘不忍睹。我沒去過地獄,但地獄或許是這種地方吧。待在這裏沒有任何收獲,介入其中的風險很高,缺乏好處。我完全不懂他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但我也不想理解就是了。我也不覺得做這種事,可以回收花費的成本。」


    成惠2以低沉的女性聲音自言自語。


    實莉並非完全聽得懂,卻覺得她的語氣有點像城惠。


    成惠2與實莉眺望這個戰場好一陣子。


    被拖到地上瘋狂翻滾的〈鋼尾翼龍〉遭到收拾,而成功討伐敵人的〈奧德賽騎士團〉背部被黑色火焰般的暗精靈魔法命中,混沌程度愈來愈嚴重。


    『我不是這個意思。為什麽要這樣……應該有別的吧?別的戰鬥方法,更好的戰鬥方法!』


    傳來冬彌悲痛的呐喊,如同反抗的呐喊。


    他的聲音透過隊頻傳到實莉與成惠2耳中。雖然這番呐喊充滿憤怒,實莉卻感受到冬彌的悲傷。自己是孩子所以做不到任何事,也不被允許做任何事。想告訴對方這是錯的,想說明自己做得到某些事。這番話想訴說的對象也是自己。自己做得到某些事。或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再也不會因為對這樣的渺小絕望。


    為了證明這一點,實莉持續注視成惠2。


    實莉和冬彌曾經如同重疊的湯匙,但最近逐漸拉開距離,不曉得冬彌心情或想法的狀況增加了。不過兩人依然是雙胞胎。實莉明白冬彌現在的憤怒。冬彌沒有化為話語的慟哭是在歎息自己的無力,是對「自己隻是個孩子」的雪白怒火。身為雙胞胎的實莉明白這一點。


    世界過於強大,過於不講理,擁有絕對的優勢,無視於實莉或冬彌的想法。所有事物都如同質量龐大的工廠機械,如同輸送帶運送著實莉他們,不顧實莉他們的意願,一律被帶往未來。這個未來隻是渺小又拘束的未來。對於實莉他們來說,這就是世界。


    無論在學校、在家裏,或是走在街上,實莉他們能自由做的事太少了。


    比方說可以選球鞋的顏色、選筆記本的款式,偶爾可以要求晚餐的菜色,但是最重要的部分毫無自由。像是想轉學,希望爸媽陪伴過生日,讓冬彌的腳複原。


    實莉知道,飾演懂事孩子的冬彌,比他人加倍憎恨自己的無力。正因為無力,所以盡


    可能故作成熟;正因為無力,才會夢想自己擁有力量,中了〈哈美倫〉的陷阱。


    正因為明白冬彌的慟哭,所以實莉沒拭去滑落的淚水,注視著成惠2。


    「冬彌在哭喊;瑟拉拉發現〈大地人〉受傷就使用〈脈動治療〉;五十鈴與倫迪浩斯一邊保護市民一邊趕來——不過就算這樣,也對『這個狀況』束手無策。」


    成惠2裝模作樣地揮動右手指向戰場上的一切。實莉點頭回應這番話。這是單純的事實,即使內心再糾結也是事實。


    成惠2確認這件事之後反問實莉。


    「實莉,既然你在這種地方提出問題,我想聽聽你的答案。」


    「答案……?」


    「既然你提出這種問題,代表你心裏有答案吧?實莉是什麽人?至於我又是誰?來自何處、要前往何處?」


    成惠2的問題讓世界靜止了。


    戰場的怒吼在意識之中迅速遠離,變成混入雜訊的背景音效。


    實莉思考這個問題的意義。


    實莉完全不曉得成惠2的真麵目。〈幻境神話〉首屆一指的玩家城惠或許認識,或者城惠可能以卓越的推理能力解開成惠2身上的謎,但實莉做不到。她認為成惠2有某種秘密,卻完全不曉得是什麽秘密。實莉隻能說成惠2洋溢某種氣息,令人感覺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


    即使如此,實莉依然注視著成惠2,想在她眼中找出答案。


    不是照本宣科地提出問題,而是思考這麽問的意圖,思考成惠2的理智微笑有什麽含意,思考她的期望。


    然後,實莉在這個問題之中遇見了自己。


    成惠2這個問題不是在詢問實莉對成惠2的推測。成惠2是誰?真實為何?連這種事的重要度也在現在這一瞬間降低。


    實莉明白自己為何如此鎮靜了。實莉喜歡成惠2,從一開始就覺得親切。想聽她說話,也想知道她的想法,所以實莉不害怕。


    實莉想接近成惠2。這是神奇的情感走向。


    『沒那種事。我不曉得大哥你們怎麽想,不過這個世界是——』


    『哪有這種事,我們總是——』


    隨著透過隊頻傳來的兩人呐喊,音樂降臨了。


    在變成慢動作的世界中,〈鋼尾翼龍〉從天空墜落,同時傳來懷念的旋律。彷佛拚命收集破碎的心意編織而成的音樂,這是五十鈴的歌聲。


    並不是知道她真麵目之後才想親近。


    是因為想和她親近,才想知道她的真麵目。


    並不是因為這個世界公平、凡事都正確而且充滿慈愛,所以想誕生在這個世界。


    是為了遇見未知的世界而旅行。


    實莉遇見的那個自己,換言之就是自己的期望。成惠2願意聆聽實莉的願望。或許連「願意聆聽」這個推測也隻是實莉的願望,不過實莉光是這麽想就感受到溫柔的光。


    解謎的時間已經結束。


    實莉隻需要說出發自內心的心願。


    所以實莉對成惠2說出此時此地應該說出口的唯一回答:


    「我是城惠先生的徒弟,成惠2是我們的姊姊。您來自遠方,而且將會前往遠方,但您現在就在這裏,和我們一起在這裏。」


    成惠2受驚般睜大雙眼。


    果然很像實莉最喜歡的那個人。


    ▼3


    〈優雅之戲曲〉!


    五十鈴以近戰攻擊技能打飛〈暗精靈之使仆〉,透過披肩般包覆身體的細膩波動察覺反擊,轉身躲開。


    這個回避行動空出的射線拉出一條火線,已經受傷的〈暗精靈之使仆〉瞬間靜止之後化為七彩泡泡消失。


    「這些家夥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曉得,不過它們突然就出現了。」


    五十鈴與倫迪浩斯兩人正要前往實莉他們等待的郊外,雖然這麽說,但實莉表示距離開戰還很久,所以他們幫忙市民避難而大幅遲到,市區北方在這段時間不知為何陷入混戰。


    目前敵方的數量與強敵都不多,所以光靠兩人也勉強應付得來。


    若是貫徹各個擊破的戰法,〈吟遊詩人〉與〈妖術師〉的組合還不錯,而且具備攻擊力。


    部分原因也在於看見五十鈴表情而心情愉快的倫迪浩斯比以往更有幹勁。對於五十鈴來說,哭腫的丟臉模樣被看見是情非得已又無可奈何,但是她決定將這份羞恥趕出腦海。畢竟要思考的事情太多,而且現在正在戰鬥。


    老實說,五十鈴剛才毆打倫迪浩斯是要掩飾煩躁心情,但她絲毫沒做好心理準備。雖然已經走出低潮,心情也變得輕盈,然而折磨五十鈴一整晚的問題沒這麽簡單。就五十鈴來看,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麵對的「真正問題」,就算被要求解答也生不出答案。


    正因如此也不能置之不理,她真的認真煩惱這件事。許多願望在心中來來回回,將五十鈴的內心攪拌得亂七八糟。其實五十鈴也想踏出這一步。


    她害怕對自己承認這一點。


    即使是像這樣戰鬥的現在,要是不小心注意到這件事就會想大喊。


    總歸來說,五十鈴是平凡的女高中生。


    是隨處可見的配角。


    她知道自己做出誇張的事就會成為笑柄。細到像是水管的手腳、頑固的頭發、努力保養也無法消除的雀斑,似乎都在忠告五十鈴要有自知之明。


    「真是的,傷腦筋!」


    「五十鈴小姐,怎麽了?」


    不小心吐出像是牢騷的低語,使得走在前麵的倫迪浩斯轉身。


    「不,沒事。哇哇!」


    「唔?」


    「危險啦,倫迪,這裏這裏!」


    五十鈴拉著倫迪浩斯的手,帶他到旁邊的廢棄大樓。回過神來發現倫迪浩斯的mp剩下約三成。兩人謹慎環視四周,進入覆蓋著綠意的遺跡,在失去牆壁隻剩下柱子的二樓瓦礫堆背對背坐下。


    「這邊不用擔心敵人嗎?」


    「這棟大樓周邊沒有〈暗精靈〉的氣息,躲一下應該沒問題。」


    倫迪浩斯捏著下巴,以若有所思的表情回答。


    在〈幻境神話〉的十二個主職業之中,〈妖術師〉擁有最強的火力,不過就像是當成代價般,mp消耗的速度很快,轉換效率稱不上優秀。即使無視於仇恨值會提升的缺點,愈是要求攻擊力,mp就愈是揮霍如流水,無論如何都需要在戰鬥空檔像這樣稍作休息。


    因為有五十鈴的支援歌,所以倫迪浩斯的mp應該五分鍾就會回複。不過即使隻是幾分鍾,要這樣休息也不太容易,如果被怪物發現就得中斷休息連續戰鬥,這麽一來也可能mp見底滅團。


    即使是休息幾分鍾也要確認周邊的安全,可以的話最好躲在暗處。


    多虧苦練過默契,兩人在這方麵非常熟練。


    「五十鈴小姐,沒問題嗎?呼吸平順嗎?」


    「嗯,不要緊。倫迪呢?」


    倫迪浩斯故作鎮靜,不過身為武器攻擊係職業的五十鈴,體力方麵比魔法攻擊係職業的他有利。倫迪浩斯也明白這一點,所以詢問時依然刻意調整呼吸。別看他這樣,他其實不喜歡輸,五十鈴知道他除了基礎訓練還進行自主訓練。


    遠方響起爆炸聲與破裂聲,是大規模魔法特有的聲音。


    兩人豎耳聆聽。這是戰場的聲音。


    看來完全變成混戰了。先不提沿海方向,市區北方到處冒出火柱,或是有鋼鐵的聲音回蕩。〈暗精靈之使仆〉的體積是人類大小,所以可以突破前線,〈鋼尾翼龍〉能以飛行能力摧殘戰場,隻能說要進行防衛從一開始就是強人所難。


    透過隊頻聽得到冬彌的呐喊


    。


    『這裏是大家居住的地方啊!』


    倫迪浩斯知道自己聽到冬彌這句話之後緊握拳頭。是的,薩費爾是〈大地人〉的城市,住著許多〈大地人〉。


    倫迪浩斯雖然成為〈冒險者〉,卻並非不再是〈大地人〉。五十鈴明白這一點。銚子防衛戰那時候的五十鈴雖然知道這一點,卻沒有理解。


    當時五十鈴想保護倫迪浩斯的生命,老是在擔心這件事,甚至覺得沒看清局勢就想衝出去的倫迪浩斯是思慮不周的青年。然而這是錯的。倫迪浩斯是想保護〈大地人〉同胞。奮戰的他不是不怕死的愚者,是毫不猶豫就敢搏命的勇者。


    因為這正是倫迪浩斯向往的〈冒險者〉風範。在銚子鎮的倫迪浩斯,還沒和城惠簽約就已經是〈冒險者〉了。


    『散開!用大樓當擋箭牌!』


    『騎士大人們為什麽不是我們的守護神?』


    『羅唆!』


    大街的叫喊聲淒慘無比。看來〈奧德賽騎士團〉終於連保護城市的立場都拋棄了。他們知道陷入這種混戰就無暇保護後方。


    沒辦法要求他們保護城市。〈奧德賽騎士團〉執行守護任務並沒有收取代價,隻是湊巧停留在這座城市、停留在各處。他們應該有他們的目的吧,隻是五十鈴不曉得。即使〈冒險者〉是不死之身,也不能擅自崇拜、擅自期待,在敵人來襲時就要求對方保護。


    然而倫迪浩斯在五十鈴身旁握緊拳頭顫抖。他緊咬嘴唇瞪著一點一滴回複的mp存量。


    ——不是自殺。我們在這個世界死不了,所以沒有自殺這種東西。我們想回去。


    五十鈴透過密語聽到這聲呐喊。


    這是某個男性錐心刺骨的呐喊。是隻想回到原本的世界,以此為唯一心願的思鄉告白。五十鈴想幫他實現,同時也覺得這句話很過分。因為這個世界仍然有人會死掉。〈大地人〉會死掉。


    五十鈴的耳朵還聽得到演唱會當晚的浪濤聲。


    配合著笨拙歌曲揮動的那些手,難道不是〈大地人〉的手嗎?


    歡呼的他們露出的燦爛雙眼,是想告訴五十鈴什麽吧。


    「五十鈴小姐。」


    「倫迪?」


    從緊咬的牙關冒出的話語很沉重,似乎在忍受著什麽,倫迪浩斯卻隻說出「即使如此,我們……」就中斷。


    是「即使如此,我們依然活著」?還是「即使如此,我們依然在這裏」?五十鈴不曉得他想說什麽,倫迪浩斯自己肯定也不曉得吧。


    睜大瞪向遠方戰場的雙眼,噙著藏不住的淚水。


    在殊死戰中依然抬頭挺胸,在即將受天寵召的瞬間依然微笑的倫迪浩斯,如今緊咬牙關忍著淚水。這些淚水不是為他自己而流,是因為〈大地人〉承受不講理的待遇而流。同胞遭受災難般的怪物襲擊,向〈冒險者〉團體請求救援,卻被冷漠拋棄而受傷。不隻如此,〈奧德賽騎士團〉甚至沒有平等地將〈大地人〉視為人類。


    倫迪浩斯緊握的拳頭,是對這種待遇感到的憤怒。〈大地人〉很脆弱,然而就算這樣,〈冒險者〉也不能恣意對待。無奈的是,倫迪浩斯甚至找不到可以申訴的對象,即使在他成為〈冒險者〉的現在,這一點也未曾改變。倫迪浩斯今後還要嚐受這種心情多少次?恐怕不計其數。


    即使如此,倫迪浩斯還是想抬頭挺胸。想要英勇活下去的願望,和自己在戰場上的實力無關,是屬於待人處世的問題。而且五十鈴認為這也是所有〈大地人〉的願望。


    (說得也是。)


    (我……很幸運。誕生在地球,生為爸爸的女兒,是一種幸運。)


    (因為在悲傷或是難過的時候,都有許許多多的歌曲陪伴。)


    五十鈴緊閉雙眼自問。


    昨天蹂躪內心一整晚、壓抑至今的心情終於滿溢而出。


    五十鈴一直得到拯救。


    總是得到拯救。


    悲傷時有悲傷的歌曲。


    快樂時有快樂的歌曲。


    覺得內心充滿鬥誌時有充滿鬥誌的歌曲。


    五十鈴周圍滿是歌曲。


    (這個世界太過分了。)


    (得向神抱怨才行。絕對不能這樣,不可以這麽過分。居然沒有歌。居然隻有四十二首,我無法忍受這種事。)


    五十鈴未曾想像有這種地方。


    因為打從出生就視為理所當然,因為太過隨手可得,所以甚至沒能察覺這份恩惠。


    (想哭的時候不能唱歌,太離譜了。)


    (生氣的時候沒有歌唱,太悲傷了。)


    (沒有用來對神告狀的歌,太奸詐了。)


    無論是晨曦、藍天的白晝、棗紅色的黃昏或是星光之夜。五十鈴行經的所有地方、五十鈴度過的所有瞬間,都充盈著音樂。


    充盈著彷佛無數星鬥的樂音。


    (〈大地人〉——卻沒有。)


    五十鈴扔下手中的長槍,對發出金屬聲響落地的長槍看都不看一眼,逕自抱起背上的〈精靈遊戲之魯特琴〉。用力以袖子擦掉遮擋視野的淚水,粗暴地撥響琴弦。


    五十鈴心愛的樂器發出威嚇般的聲響。


    它的心情肯定和五十鈴一樣。


    不愉快。不應該這樣,這是錯的!飛天海豚也是如此大喊。


    心意遭到背叛、遇到不講理的狀況不能申訴、無法維持笑容、沒有音樂,這都是錯的。〈大地人〉應該活得更帥氣,和能力的強弱無關,歌就是為此而存在。〈大地人〉也可以用高聲歌唱來反駁〈冒險者〉,也可以抗議這個錯誤的世界。


    五十鈴是平凡的女高中生,但是錯誤的事情就是錯的。即使五十鈴是冒牌貨還是何種人都無關了。


    「五十鈴小姐……?」


    「倫迪,我們上吧。」


    「啊?」


    內心燃燒著怒火。五十鈴認為絕對不能原諒。


    神隻製作一點點歌曲就扔下這個世界,五十鈴要去找這個神算帳。這是五十鈴有生以來下定最重大的決心。五十鈴最喜歡、最珍惜的事物被瞧不起了。五十鈴發誓,直到神或她自己用盡力氣倒下……不對,直到神哭著道歉,她都絕對不會收手。


    倫迪浩斯再也沒必要獨自緊握拳頭,不發一語。


    「去打架。」


    「去打架?」


    倫迪浩斯嚇一跳般複誦這句話,五十鈴無視於他,從廢棄大樓的崩塌樓層俯視大馬路。她甚至連走樓梯都嫌煩。


    第一聲是手指暖身用的和弦。


    「五十鈴小姐?」


    五十鈴如同滑落琴弦的滑奏,跳向塵土飛揚的空中。


    無論是倫迪浩斯、冬彌、實莉、瑟拉拉。


    以及五十鈴自己。


    完全沒有非得低著頭的理由。


    ▼4


    「咯咯咯咯,啊哈,啊哈哈哈哈……」


    露出驚訝表情的成惠2彎腰笑了一陣子之後,輕輕撫摸實莉的頭。


    「在這個戰場,這就是你的回答?」


    「在這個戰場,這就是我的回答。」


    圓框眼鏡後方的雙眼溫柔眯細。


    「即使一切都沒有改變?」


    「因為一部分可以改變。」


    這個問題不是用來讓實莉死心。實莉認為這是成惠2在鼓勵她。


    「在冬彌蹲著不動的這時候?」


    「他隻是休息一下,很快就會站起來。」


    所以實莉可以毫不猶豫回答。用來鍛造青鋼之刃的錘子,預測未知的不幸;鐵砧的敲打聲,可以讓實莉獲得朝思暮想的力量。


    「實莉的話語大概傳達不到喔。」


    「不過,您現在和我們在一起。」


    或許不行,或許會失敗。


    不過在「現在可以挑戰」的這個事實麵前,結果已經是次要的東西了。


    實莉做出了某個重要的選擇。不是由成惠2提出選項給實莉選擇,而是成惠2陪同實莉在心中挖掘出答案。如同決定保護銚子的那時候,如同決定擔任天秤祭後衛的那時候,這個決定從實莉深處湧現,讓實莉鞏固意誌。


    變化的預感使得實莉內心顫抖。這個預感不是模糊的自以為是,而是確實改變著實莉、改變了世界。在昔日也體驗過,從腳下急速變化的視野中,實莉注視著成惠2。


    實莉朝成惠2伸出手。成惠2允許她伸出手。


    成惠2的善意傳遞進實莉的內心深處。


    實莉清楚感受到,這個經驗在實莉體內和城惠的話語混合,成為嶄新大樹的樹根。


    「我聽到你的願望了。」


    「是。」


    「嗯,不錯呢,實莉。好喔,畢竟我是你們的姊姊呢。」


    「是的!」


    「召喚!」


    在夕陽中逆光的成惠2隨手一揮手臂,就出現強力的魔法陣。


    成惠2跨上跑過來的〈蒼灰之馬〉,朝實莉伸手。實莉抓住她的手,有股冰涼觸感。


    實莉感受到強健純種馬的躍動,嚇了一跳緊緊抓住成惠2。成惠2對她高聲說話:


    「看來我確實看走眼了。我們背負著身為先行者的義務,甩掉你們伸出的手是非常丟臉的做法。嗯,丟臉。幸好哥哥的語匯裏有這個詞——我們應該帥氣地活下去。」


    〈蒼灰之馬〉發出強健的馬蹄聲奔向天空。


    拉馬車時從未展現的真正能力,令實莉驚訝到嘴巴都張不開。


    「姊姊不會拋棄妹妹。就將這份盟約內化吧。我恐怕是第一個站在你們這邊的〈航界種〉。雖然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不過挺痛快的。」


    實莉將這番話全部烙印在心中。


    很遺憾,她完全聽不懂。


    但是每字每句都是某種重要秘密的拚圖碎片。


    實莉不是被他人命令,而是主動要求自己負責將這番話轉達給城惠。實莉現在位於脫胎換骨的特別世界,在這個世界的邂逅是重要儀式的一部分,具備特殊的意義。冬彌的悲痛依然讓實莉感到沉痛,暴風雨將近的預感卻吹走這一切,使她興奮又期待。


    「要素集合的規模愈大愈穩定,不過這樣會成為決定論的觀點。國家、行星與銀河都一樣,會逐漸失去細小的碎片。」


    〈蒼灰之馬〉沒繞過倒下的鐵柱,而是一腳踢飛。


    「希望所有人幸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這也是悲傷的起點。在賽爾迪希亞的曆史中,這樣就如同昔日甩掉鄰人之手的艾祖,如同消滅艾耝的人類。個人的痛苦是真實,然而摩擦的謬誤一再累積,擴大到個人無法處理的規模時,就會燒盡世界。悲歎、憤怒與絕望是扼殺世界的毒秦。」


    成惠2的語氣柔和,這番話聽起來卻像是英知的神韻。如同傳承者遊說無法挽回的毀滅傳說時的音韻。


    「聽不懂吧?」


    實莉在成惠2的背後點頭。


    她不想假裝聽得懂。


    「你們的語言很不方便。滿是限製的這種通訊協定限製了思考機能的上限。你們甚至無法構成像樣的雲端係統,所作所為總會遺失片段,連穩定地加以凝聚擴大的程序都沒有。你們在這種不講理的孤獨中,過著像是石器時代的生活?真慘。這樣太可憐了。」


    聽起來不像是在責備,也不是同情,隻有理解與共鳴。


    實莉緊抓著隨風飄揚的披風。


    「不過〈共感子〉會傳達,傳達到苦於資源不足的這邊都不曉得的程度。這是你們的作風吧?」


    冒出巨大的爆炸火焰。


    恐怕是〈不死鳥〉的自爆攻擊。實莉他們騎乘的〈蒼灰之馬〉筆直衝進火焰漩渦。來到這裏,實莉終於看見周圍的狀況了。在爭鬥,各處都在爭鬥。


    成惠2巧妙駕馭召喚馬,展現九十級〈冒險者〉的實力打倒〈鋼尾翼龍〉以及〈暗精靈之使仆〉。


    實莉施放〈祓濯障壁〉。


    同時對〈大地人〉與〈奧德賽騎士團〉施放。


    即使在千變萬化的景色與戰場中忙得不可開交,實莉依然得出神奇的結論。


    實莉現在使用的是無數的障壁魔法。這是阻止hp減少的護罩,是〈神官〉治療術法的基礎,是構築戰鬥的主要魔法係統之一。


    實莉希望這個魔法成為爭鬥手段以外的某種東西。


    希望對於逃離火焰的〈大地人〉來說,成為可能救命的及時雨;希望對於瘋狂揮劍的〈奧德賽騎士團〉來說,成為想起生命價值的小小契機。


    換句話說,這是實莉想要保護所有生命,終結這場戰鬥的自我願望。實莉在冷卻時間的限製下盡可能施放〈祓濯障壁〉,希望自己的願望成為祈禱。


    戰場似乎混亂至極。


    數度看見冬彌與瑟拉拉的身影。兩人也還在戰鬥。


    實莉在眼花撩亂的混戰中掌握到某種神奇的東西。這是聽城惠說過之後一直追尋至今的〈全力管製戰鬥〉,然而一部分被加以擴張了。頻頻道謝之後逃走的〈大地人〉親子或是用盡力氣般跪下的騎士們,雖然都不是實莉的朋友,卻是現在共享這個場所的同伴。


    在城惠展現過很多次、沒有預測也沒有霧霾的精神世界中,實莉似乎聽到他們不成聲的聲音。


    這是厭惡這個充滿悲哀的空間,希望有更佳選擇的心聲。


    若以實莉拙劣的言詞來形容,隻能形容為請願的祈求。


    「弟妹們!」


    成惠2高聲大喊。


    高舉的〈智梟之杖〉聚集白光,她淺淺一笑,如同惡作劇般宣布:


    「姊姊不會拋棄弟妹!我在這個世界最初結交的朋友們,正在這個隻會產生悲傷的場所憤怒。昔日無法相互理解而被拋棄的亡國公主正在我心中呐喊。」


    站在瓦礫堆上和騎士交劍的冬彌不經意仰望。


    將無數〈鋼尾翼龍〉封進冰棺的倫迪浩斯也轉過身來。


    瑟拉拉也不知所措地循著小狼的視線抬頭。


    任憑淚水流下、不斷歌唱的五十鈴,看見白色的翅膀張開籠罩城市。


    自得像是覆蓋一切的雪。


    「汝為毀約者,和吾一同前進吧。〈劍姬·二傾姬〉!」


    成惠2的召喚魔法隨著照亮四周的閃光發動。


    她的隨從召喚〈死靈姬〉展現真麵目了。這名女性拿著應該是豎琴的物品,實莉原本以為是以〈劍姬〉聞名的〈戰技召喚〉,但是相較於她上城惠的課學到的知識,這個魔法在各方麵部不一樣。


    如同麵紗的封印布遮住精靈的臉,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實莉感受到一股暗藏悲傷的慈祥。釋放神聖光芒的豎琴美女如同模仿成惠2的動作般舉起手,豎琴聲和五十鈴的歌曲重疊。


    在傳說中的六傾姬演奏的豎琴音色中,成惠2確實掛著驕傲的表情。


    ▼5


    專注地撥響琴弦。


    高歌到喉嚨沙啞。


    是冒牌貨還是真貨都無妨。五十鈴唱出自己所知的所有歌曲。


    奔跑再奔跑,穿過道路的五十鈴,如今在化為八分音符的棗紅色夕陽中綻放光彩,弧狀的四連音符,和音的空心音符。五十鈴的腳步聲是小鼓,心跳聲是低音鼓。


    五十鈴仗著以〈詩人形態〉強化的耐力唱歌。


    演奏的曲目化為七色旋律洋溢於空間。


    (〈籠中獅之挽歌〉!)


    起伏的音階洪流使得一群〈暗精靈之使仆〉如同沒油的機械人偶停止動作。五十鈴甚至看都不看,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搭檔會填補空白的獨奏部分。


    「〈熔岩珠〉!」


    粗獷的樂句比起旋律更像是鼓手獨奏。經過間奏進入c段時,〈暗精靈之使仆〉已經化為七彩泡泡。


    像是野兔的〈大地人〉兄妹從地下室探頭。五十鈴的視線和他們相對。


    僵著身體依偎的兩人泫然欲泣。


    市區被這種戰鬥波及,他們無處可逃。狼狽地半張的嘴看起來比起憤怒或絕望更像是茫然。〈奧德賽騎士團〉的一人倒在路上,在兩人麵前化為七彩泡泡。


    世界大概正在那對兄妹麵前瓦解吧。希望受到拯救的願望被徹底粉碎。


    五十鈴朝這幅光景注入旋律。


    (我什麽都做不到,但我會唱歌。)


    她拉開嗓門。


    硬是擠出無法負荷的音量,喉嚨刺痛,但她依然沒想過就此收斂。


    (我確實有在看著喔。)


    她懷抱這樣的心情創造出樂句。


    五十鈴做不到任何事,隻能彈奏魯特琴高歌。


    她一邊回避〈暗精靈之使仆〉的魔法,一邊向兩人點頭。兄妹如同兔子跑走了。五十鈴暗自鬆一口氣,朝兩人的背影歌唱。


    歌何其渺小。光是五十鈴一個人魯莽亂來,完全無法保證剛才的兄妹能得救。實際上以整座城市來說,已經出現許多犧牲者。五十鈴即使歌唱也無法改變這件事。雖然她喜歡約翰,藍儂,卻也覺得要以音樂讓世界和平實在太荒唐了。


    無論是拯救五十鈴的音樂,或是偉大演奏家的名曲,應該做不到這麽偉大的事。


    這個認知讓五十鈴內心苦澀無比,和「嘲諷和平的世界」完全不同,從另一個角度重創五十鈴。五十鈴當然不在話下,即使是五十鈴父親的吉他甚至清誌郎的歌,都無法拯救世界。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平凡的女高中生五十鈴也明白。


    五十鈴未曾想過他們高舉拳頭的意義,甚至以為隻是一種時尚。


    不過五十鈴覺得現在稍微懂了。


    這是在打腫臉充胖子。因為沒高舉拳頭可能會氣餒才會這麽做。為了高呼「我在這裏」而撥響琴弦;為了告知「我確實看見」而高歌。我知道你們的事、知道你們的想法。歌是「確實傳達了」這些虛幻表現。


    輸了又如何?


    沒能得救又如何?


    要是這樣就氣餒,打從一開始就不需要歌吧?


    歌是讓自己再度麵對的必備要素。


    五十鈴一直緊抱音樂活到現在。


    就算得不到他人理解時,仍覺得有音樂理解自己。隻有一個人的孤獨夜晚,音樂pod傳來的抒情歌聽起來像是在唱出自己。快樂的時候,搖滾老歌帶著五十鈴前往沒有盡頭的海岸高速公路兜風。


    五十鈴籠罩在無數歌曲之中,依然不太清楚歌手的本質。


    但現在懂了。他們肯定也想傳達給五十鈴。我懂你的心情,我也是以相同的心情歌唱。別氣餒,加油!歌手對她如此大喊。反正隻做得到這種事。五十鈴的歌是無力的,但五十鈴的槍也同樣無力,肯定無法拯救這個世界。


    然而五十鈴沒有停手。


    因為她往前跑是為了找神打架。


    在倫迪浩斯的魔法包覆之下,穿著有翅膀的靴子穿越市區。


    趕往等待五十鈴協助的同伴身邊,趕往揮拳對抗不講理卻被彈回的冬彌身邊。兩人跳上倫迪浩斯如同冰河的魔法奔馳。


    至今依然無法宣稱自己擁有特殊的才能。


    嘶喊的歌聲缺乏透明感,隻追著旋律跑的指尖也會打結。五十鈴自己最清楚不過,所以她無法宣稱要成為職業歌手,光是想到要靠音樂蝴口就怕得軟腳。


    不過,五十鈴肯定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一瞬間。


    忘不了奮不顧身地歌唱的這個黃昏。


    雖然不敢宣稱要成為音樂人,卻有自信保證一輩子都喜歡音樂。這是五十鈴竭盡所能做得到的,而且其實這樣就夠了。


    天空發出怒吼般的破裂聲,閃爍著雷光。倫迪浩斯伸手一揮就消除積層魔法陣,並追上五十鈴。他肯定不曉得五十鈴的秘密決心吧,青年的側臉溫暖了五十鈴的心。


    倫迪浩斯一開始就說過,他想成為〈冒險者〉,想和〈冒險者〉一樣。他說的不是職業,是生活方式。即使〈冒險者〉是多麽不劃算的職業,倫迪浩斯也絲毫不在意吧,他是為了對抗不講理而選擇這種生活方式。五十鈴好不容易得出的答案,但這名金色的青年一開始就知道了。


    (不,是倫迪拉我過來的。)


    五十鈴回想起父親掛著淡淡的笑容,說出如同在鼓舞自己的那句話。


    現在重新思考,發現那句話不隻是對五十鈴說的,而是暗藏痛苦與後悔,卻依然決定一輩子以音樂活下去的,是一名音樂家對自己做的約定。


    (爸爸說得對,我沒天分。思考自己有沒有天分一點都沒有搖滾精神。)


    小小的笑意湧上心頭。


    「五十鈴~!」


    成員增加了。瑟拉拉帶著純白的狼跑過來,五十鈴朝她點頭之後揮動魯特琴頸。各處傳來戰鬥聲,是透出疲累的交鋒聲,以及失去歸途般的攻擊魔法詠唱聲,即使如此,餘暉染紅的城市依然美麗。


    「瑟拉拉小姐!」


    「謝謝!」


    瑟拉拉笨拙地絆到腳兩三次,依然順利以倫迪浩斯的飛行魔法浮起身體。她一臉正經以單腳跳了幾下,露出些許笑容來掩飾害羞。五十鈴心中的暖意逐漸膨脹。


    「放心!從這裏往西的建築物都用小狼的鼻子查過了!已經讓所有〈大地人〉避難了!」


    持續演奏的五十鈴想盡情大喊,將這份心情注入歌曲。


    天空突然充滿光輝。


    首度看見的魔法光輝引得三人注視該處,並且立刻理解。


    因為隊頻傳來響亮的叫聲。三人飛也似地奔跑。成惠2與實莉在那道光輝下方,而且冬彌應該也在那裏。


    五十鈴知道冬哺的痛楚。冬彌聽到「這個世界不可能是真的」這句悲痛的呐喊,五十鈴他們也透過隊頻聽到了這句呐喊。聲音悲痛欲裂,彷佛連呐喊的當事人都會受傷。


    這份悲傷正是五十鈴的敵人。


    打倒這份悲傷,才真的稱得上是找神打架。


    或許沒勝算,但非得一戰才能罷休。同伴冬彌就在那道光輝下方。


    『大哥,退後啦!』


    『閉嘴,不準礙事,這是〈奧德賽騎士團〉的戰鬥!』


    『我不會退縮!〈回音斬〉!我絕對,絕對不會讓大哥糟蹋生命!』


    『你這種孩子懂什麽!』


    聽得到冬彌的叫聲愈來愈接近。


    這個聲音讓五十鈴鬆了口氣,和倫迪浩斯相視點頭。


    「已經沒事了。」


    「嗯!」


    「冬彌他沒輸!」


    「嗯!」


    肯定傷痕累累吧,應該也沒辦法說服〈奧德賽騎士團〉吧。


    但是冬彌沒有一直蹲在瓦礫堆!他站起來再度緊咬不放,在〈奧德賽騎士團〉的身旁戰鬥。


    光是這樣就如同瑟拉拉所說,完全沒輸。立刻去幫他吧,五十鈴覺得這樣就夠了。


    「冬彌!在我趕到之前不準失誤啊!我〈冒險者〉倫迪浩斯·寇德會去助陣!」


    倫迪浩斯的咆哮甚至讓五十鈴微微一笑。


    你一聽到冬彌的聲音就充滿活力呢,迅速變成強勢的倫迪浩斯。關心五十鈴的成熟倫迪浩斯也


    很可愛,但現在的倫迪浩斯完全是個小男生,要是放開係繩肯定會跑到遠方的地平線。


    五十鈴覺得自己也一樣。


    想和倫迪浩斯一樣筆直奔跑。


    隻差一點點,再一點點就會抵達。


    「鬧夠了吧,不然我的〈雙手猛擊〉連你也一起砍了!」


    「要砍就砍啊!但我不會退縮!」


    轉彎所見的是已經染成朱紅的河流。好幾隻飛龍化為剪影插在失火崩塌的橋上。在逆光中戰鬥的是增強實力後更加災厄的〈閣精靈之使仆〉群、奧德賽的騎士,以及冬彌。


    「這裏是我們用來死亡的地方,不準擋住通往黃泉的路!」


    五十鈴的五髒六腑彷佛燃燒了起來。


    「胡說八道!」這聲呐喊注入雙腿,成為翅膀。


    眼眶噙滿淚水,視野模糊,卻不是因為悲傷。


    在滿溢而出的歡聲中彈奏魯特琴的這個世界,


    和最喜歡的朋友一起出遠門旅行的這個世界,


    與倫迪浩斯邂逅的這個世界,


    不是什麽通往黃泉的路!


    所以此時此刻,五十鈴要唱出第四十三首歌。


    〈感覺這首歌某些地方很遜色就是了。〉


    即使如此,依然是五十鈴創作的第一首歌。


    為了告訴大家「我明白你的心情」,將「我會為你加油喔」的心意蘊藏在歌曲中。即使有人不承認,五十鈴也會祝福這個世界。她要在這個世界散播神沒創作的第四十三首,並且散播更多的歌唱種子。


    衝進戰局的同伴們前方是實莉的身影。她搶先抵達冬彌身邊保護他。一旁是白色披風飄揚的成惠2。如同大鳥的成惠2轉頭朝眾人點頭示意。倫迪浩斯、瑟拉拉與實莉也和五十鈴的視線交會。


    「我會保護你。」


    「我才不要讓倫迪保護呢。」


    光是簡短的對話就使得五十鈴內心因為充滿勇氣。能源記量表顯示百分之百。高聲撥出的前奏響起今天最棒的聲音。染成火紅的天空如同在催促五十鈴,也像是在祝福著永恒。


    五十鈴以祈禱般的心情擠出第一句歌詞。


    每當如同在水麵上彈跳的魯特琴光輝躍動時,七色的音符就鼓舞著世界。五十鈴現在鼓舞的對象是戰場上的所有〈冒險者〉,以及〈大地人〉。


    吹著海風的柏油路  越過坡道之後


    看得見下一座城市  今晚的演唱會也肯定璀璨


    塞得鼓鼓的小行囊  許許多多的魔法


    你揮著手  所以開始吧


    忘不了的閃亮光輝揮灑  彩虹的顏色


    音符取代了  我的野心


    忘不了的閃亮光輝  這首歌是約定


    膽小的魯特琴  在今天不同凡響


    到頭來,五十鈴寫不出雄壯的戰鬥之歌。


    寫不出拯救所有〈大地人〉悲哀的歌。


    無論如何哭泣、尋遍各處,五十鈴的內心隻找得到平凡女高中生會有的私密寶物。


    所以五十鈴創作出初始之歌。


    盡管還是無名小卒,五十鈴依然開始挺胸高唱,創作歌曲。


    無論是什麽世界、什麽人,隻要開始有所期望,我絕對會陪在身旁大聲加油。五十鈴創作出這首拙劣的處女作。


    五十鈴的這首歌大概無法拯救任何人,仍對世界施加了魔法。


    如同漣漪擴散的歌得到世界的認同而誕生,產生了魔法。大約雞蛋大的小石頭浮起,在各處如同鬆鼠般的舞動,並且成為即席的防禦,全力擋下戰場的所有攻擊,試著讓魔法失準。


    是首渺小到不行的歌。是終究隻是能讓小石頭舞動的歌。


    是否能稍微改變戰況都令人起疑,但五十鈴沒有放棄歌唱。


    正因為受限才會掙紮。


    正因為著急才會心焦。


    「或許無法傳達給任何人」的絕望,同時也是「或許遲早能傳達給某人」的祝福。五十鈴覺得需要這種想法的自己或許是膽小鬼,不過隻要懷抱一個希望,甚至就能走到世界的盡頭。這就是小小的搖滾精神。


    現在的五十鈴是音樂,世界就是五十鈴自己。


    檸黃色的明亮音符灑在染成棗紅色的天空。


    希望這個旋律傳達給所有人。如同星塵粉碎、飛散,灑落在憎恨自己無力的〈大地人〉身上,以及如同孩子般哭泣尋求故鄉的〈奧德賽騎士團〉。


    這麽說來,生命消散時浮到空中的七彩泡泡,和音階的七種顏色相同。這份相似令五十鈴略感驚訝。


    日落時,七彩的光輝不再出現,接著隻需要直奔明月。


    ▼6


    身形嬌柔的女性身影若無其事穿過街景,如同漫步在和煦春光的餘暉之中。


    她偶爾停下腳步思索,仰望天空,然後再度前進。


    空氣混入一絲焦臭的黑煙,周圍籠罩著喧囂。魔法火焰一般不會起煙,所以黑煙應該是引燃某些物品造成的。薩費爾正處於戰火之中。


    大概是將枯穗色長發的美女視為獵物,一隻盤旋的〈鋼尾翼龍〉改為俯衝。尾巴扭動的動作賦予〈鋼尾翼龍〉凶暴的機動力,鋼鐵之爪應該輕易就能刺穿〈大地人〉柔軟的肉身吧。


    妲莉艾拉頭也不抬地舉起左手,以吐氣般的聲音輕唱咒語。〈精神休眠〉。〈鋼尾翼龍〉光是這樣就如同被無形的網子纏住,身心因而靜止。


    翼龍呈螺旋狀墜落,沉入塵土與瓦礫中。白色女性以此為背景,身影變得模糊起來,宛如包覆在拍動的漆黑羽翼之下。蘊含龐大魔力的幻尾彷佛愛撫空氣般嬌豔搖晃,擁有一對狐耳的漆黑美女現身。


    〈精神休眠〉是〈賦予術師〉的魔法,能凍結對方的精神使其沉眠。沒有攻擊力,真要說的話是防禦魔法,然而造成的損害依然嚴重。


    不隻是〈鋼尾翼龍〉,〈奧德賽騎士團〉的〈德魯伊〉也被翼龍的墜落波及,受到重創而喪命。


    濡羽興趣缺缺地看了一眼後,歎了口氣,然後和剛才一樣踏出腳步。


    穿過大樓中間,行經茂密的翠綠樹蔭,走在黃昏的戰場上。


    說來神奇,無論是〈暗精靈之使仆〉與〈鋼尾翼龍〉,甚至是〈大地人〉與〈奧德賽騎士團〉似乎都無法察覺濡羽。


    濡羽的動作宛如在嬉戲,又像是在撥除噴向自己的火苗,以小小的魔法阻止他們。她隻憑阻止的動作就在戰場掀起破壞與死亡。


    在〈賦予術師〉之中專精行動阻礙魔法的類型名為〈冰凍者〉。這個別名來自術師以極寒風雪凍結周圍所有敵人的能力。


    濡羽的腳步宛如實際解釋了這段說明。她偶爾停下腳步、偶爾低語,行經這座城市。


    濡羽的表情憂鬱蒙上陰影。


    原本隻想脫離


    的無聊任務,來西大和逛逛,卻造成偶然的邂逅。


    她沒有惡意,隻因為他們是城惠公會的成員而想要戲弄一番,結果卻害自己受傷。


    濡羽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擺出高姿態,瞧不起他們。城惠很特別,但她認為應該不會連城惠的同伴都很特別。隻要一如往常露出親切的笑容,稍微裝出親切的模樣,並關心對方,應該就能輕易融入他們。


    事實上,實莉、瑟拉拉與五十鈴等女生們完全都沒察覺,叫作倫迪浩斯的前〈大地人〉恐怕也是。


    濡羽不認為自己粗心大意。


    雖然確實想和他們稍微拉近距離,卻是因為敗給誘惑,想和城惠看見相同的景色。


    她不知道名為冬彌的少年在〈大地人〉傳記作家妲莉艾拉身上看見什麽。雖然不認為自己的身分曝光,但名為冬彌的少年確實以特殊能


    力看穿妲莉艾拉的某些東西。


    年紀還小的那個少年在憐憫濡羽。


    以不高興的視線抗拒她撫摸頭發的指尖。


    ——我就是討厭你這一點。


    這句堪稱無聊的簡短話語成為一根刺,插入濡羽內心。這份痛楚並非強烈到無法忽略,卻是難以遺忘的鋒利新傷口。


    濡羽確實冒出惡作劇的心態,心想要是將名為冬彌的少年拉攏到阪南會如何。她隻是希望城惠理會她,換句話說是要拿冬彌代替城惠。


    然而那名少年並不是單純剛好隸屬於城惠的〈記錄的地平線〉。即使年幼卻擁有反抗濡羽的爪子。仔細一看,戰場上的氣氛也一樣。按著傷口逃跑的〈大地人〉眼神是不是透著光輝?不覺得空氣裏似乎隱含魯特琴的音色?


    城惠果然特別。殘留城惠餘香的那群少年少女,在這座城市的悲哀氣氛即將陷入穀底時成功阻止。


    若能借用那個人的雙眼,這個如同垃圾堆放區的肮髒世界,看起來或許是不同的色彩。濡羽想像之後露出苦澀的微笑。城惠的教誨成為了那個少年的利刃吧。想到這股小小的痛楚是和城惠相連的羈絆,就隱約有種甜美的滋味。


    而且也感到羨慕。城惠有那名少年、有公會的後輩們。有人可以繼承城惠的精神,但濡羽沒有。這成為漆黑的嫉妒,刺激著濡羽的心。要是天秤稍微傾斜,濡羽或許會將那個名為冬彌的少年監禁在連死亡都不算什麽的封閉神殿。但她沒這麽做。那名率直少年在晨霧中展現的澄淨,在濡羽心中留下舒服的共鳴。


    嫉妒源自羨慕,但濡羽溫柔地包容了這份羨慕。或許是因為路途的前方和濡羽唯一渴求的某人重疊。


    反止濡羽如同不存在的人物。


    〈精神休眠〉的魔力使她恢複原本的外型,不過隻要冷卻時間結束,就可以再度取回妲莉艾拉的外型與姓名。妲莉艾拉同樣是虛假的外型,因為連濡羽也是假的。


    真正的自己不存在於任何地方。


    如同幽靈的自己滑稽得令她微微一笑。


    為了追求別人、得到別人追求而選擇的外型令她感到厭煩,因而逃離這個外型,即使取得美麗又妖豔的另一個外型卻再度逃離,由於聽別人搭話也覺得煩,所以從鋼鐵列車消失身影後,濡羽如今再度改變外型。


    自己都覺得支離破碎,悲慘滑稽到不忍卒睹。


    看來濡羽受到詛咒,取得任何事物都會如同沙子從手心流失。狠狠丟棄一切的濡羽如今甚至不曉得應該得到什麽東西。即使拋棄的事物具備價值,但濡羽已經連後悔都拋棄了。


    唯一照亮無盡黑暗的是城惠。濡羽心中的城惠總是側臉,雙眼注視著遠方。大概是首度一起打副本認識時的印象太深刻吧,即使後來熟到可以交談,重新浮現腦海的城惠依然總是掛著眺望遠方般的表情。


    濡羽將白皙的小手交握在胸前,如同要緊抱這段回憶。


    「濡羽大人!」


    一名騎士衝過來,將頭低到幾乎要跪下。濡羽朝他一瞥。


    洛雷爾·鐸恩。平常做作剪齊的金發變得紊亂,連聖騎士之鎧都髒了。大概是如同小狗般跑遍山野,尋找消失的濡羽吧。濡羽覺得他膚淺的模樣是一種侮蔑,而不發一語。


    虛有其名,如同要囚禁濡羽的親衛騎士團。濡羽對他們沒什麽話好說。


    但洛雷爾似乎將她的沉默解釋為另一種意義。


    「濡羽大人,這裏有點危險。雖然以濡羽大人的靜止魔法應該不會有大礙,但是可以請您避難嗎?」


    「這座城市陷入什麽狀況?翠葉在做什麽?」


    濡羽問。


    這座城市的狀況異常。出現這麽多〈暗精靈之使仆〉,應該是翠葉將〈紅夜〉的兵力投入這座城市導致的,〈鋼尾翼龍〉的出現應該也和這件事有關。


    「這座城市似乎在翠葉大人的指示之下成為戰場。」


    「這樣啊。」


    濡羽踏出腳步。


    注視地麵,輕聲呼喚城惠的名字。


    對這件事沒什麽特別的感想。


    濡羽覺得怎樣都無妨,所以批準翠葉的計劃。


    也依照翠葉的要求進行閱兵。


    她知道翠葉內心描繪的夢想。任何人都在尋求自己的世界。人在自己的王國會成為國王。翠葉夢想的王國是在翠葉揮動的劍下倒地犧牲的羔羊。翠葉想以嗆鼻的鮮血香味確認征服的事實。


    這個夢想近似濡羽的心願。濡羽也想在自己的王國被幸福籠罩度日。人們都一樣,隻想獲得屬於自己的王國。


    然而在這座城市,有那個表情不悅的少年。


    說出「就算不笑,你的表情也不奇怪喔」這種話,狠狠侮辱濡羽的少年。


    可以摧毀少年所在的這座城市嗎?要是如此自問,答案應該會自己出現吧。


    濡羽是大和的主人,這裏是濡羽的庭院。


    或許是翠葉期望的王國,但現在是濡羽的王國。如果翠葉為了自己的王國想讓敵人躺在血泊裏,那麽濡羽也沒道理不能為了自己的王國打斷翠葉的野心吧。


    濡羽脫離激戰區時,對如同奴隸跟在身後的洛雷爾·鐸恩下令:


    「盡可能除掉〈鋼尾翼龍〉與〈暗精靈之使仆〉。」


    「遵命……不過,可以嗎?」


    「這是〈西之納言〉的命令。」


    這句話在洛雷爾身上造成高壓電般的效果。


    洛雷爾維持跪伏姿勢往後跳,二話不說就一口氣衝向市區。


    濡羽回頭看洛雷爾的甲胄,得知時間來臨。自己的身影緩緩改變,九條尾巴如同撫摸空氣般變形。效果中止的〈情報偽裝〉重新啟動,打造出新的外型。


    濡羽的時間結束,妲莉艾拉回來了。


    濡羽在這條模糊的界線微笑。不是平常自暴自棄的微笑,是主動露出真正的微笑。濡羽對此感到驚訝,並且決定久違以公會長身分行使命令權。


    「城大人——我也稍微協助那些孩子吧。因為雖然隻是短短幾天,他們依然將我視為旅行的同伴對待。城大人會察覺嗎?會覺得礙事嗎?還是覺得我做得很好……?我就讓〈暗精靈之使仆〉撤退吧,這不是贈禮,隻是心血來潮。所以,請快一點……濡羽想聽城大人的聲音……」


    影子伸出長長的九條尾巴,成為烏鴉與羽毛的特效飛散之後,位於該處的是容貌溫柔的〈大地人〉作家。


    她在戰場灑落的白色磷光中輕聲哼唱。


    這首歌同樣也是〈大地人〉還不曉得的地球流行歌。


    ▼7


    倫迪浩斯等人在戰鬥隔天離開這座城市。


    眾人討論之後放棄繼續旅行。途中發生各式各樣的事件,大家一致認為非得回報公會,而且當初的目的——打倒〈鋼尾翼龍〉取得〈魔法背包〉材料的目的也達成了。


    從目的來看,倫迪浩斯他們的旅程算是成功吧。


    不過,留下了苦澀的結果。


    城市北方成為戰場,包含廢墟大樓與橋梁的崩塌,薩費爾市遭受重創。〈大地人〉也有數十人犧牲。


    倫迪浩斯肯定感到痛心,但這並非稀奇的事。應該說在這個嚴苛的賽爾迪希亞世界,〈大地人〉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是一連串的考驗。倫迪浩斯的故鄉至今依然沉眠在灰燼底下。


    〈大地人〉不會特地隱瞞自己的受害狀況,也不會驚慌騷動。這就是倫迪浩斯擔心的地方,他擔憂責任感強烈的冬彌與實莉兄妹、純真的瑟拉拉以及溫柔的五十鈴看到〈大地人〉的死可能會自責。


    然而說來神奇,市區的氣氛沒有消沉。


    〈大地人〉已經習慣相互扶持,而且這座城市還有許多希


    望。市中心維持原狀、完好如初,主要產業的漁業與陸路貿易也沒受影響。薩費爾市雖然受到重創,但市民們斷言他們可以重新站起來。


    戰鬥結束的隔天早上,成惠2、妲莉艾拉與一行人道別之後啟程。


    雖然匆忙,但是畢竟怪物出現了,比起延後做出決定,不如盡快趕往目的地,這是理所當然的做法,所以倫迪浩斯一行人在晨霧之中目送殷程的兩人。成惠2已經和大家熟識,所以瑟拉拉甚至含淚抱住她。


    成惠2是不可思議的女性。


    她使用的召喚魔法裏,包含許多倫迪浩斯沒看過的魔法。倫迪浩斯依照〈大地人〉的標準是非常優秀的魔法師,具備的戰鬥能力與知識匹敵宮廷魔法師或大魔導士。不過以〈冒險者〉的標準還在中階程度,即使在秋葉原生活也很難稱得上熟知所有魔法。


    即使如此,成惠2使用的死靈魔法也很稀奇,給他鮮明的印象。秋葉原也有死靈魔法師,但她這樣的高手是第一人。強大的魔力、判斷力與卓越的戰鬥天分。她召喚的劍姬端莊嫻淑,比起劍之精靈更像死之公主。


    成惠2似乎給了實莉一封信,拜托她某件事。


    倫迪浩斯在這時候就斷然放棄思考。實莉幾乎是倫迪浩斯所知最優秀的指揮官,又是好友冬彌的雙胞胎姊姊。實莉判斷有必要的話應該會請倫迪浩斯幫忙,即使錯失良機、麵臨險境也隻要去救她就好。不過就實莉的表情看來,雖然是令人驚訝的消息,但感覺肯定不是壞消息。


    道別使用的話語是「再見」。雖然簡短,卻是重違的約定。


    倫迪浩斯他們也以「一定」這兩個字立下約定。


    真要說的話,就倫迪浩斯來看,他基於某個理由在意另一名旅人。〈大地人〉作家妲莉艾拉。這名美麗溫柔的淑女表示要前往生駒。即使慣於旅行,但是這趟旅程對於一名女性來說很艱困吧?倫迪浩斯有點擔心,不過她說抵達佐鳴就找得到護衛。


    這名女性和成惠2不同,沒有和大家熟識到互稱同伴的程度,因此在道別時隻是靜靜微笑看著瑟拉拉、實莉、五十鈴她們圍著成惠2。在低階貴族出身的倫迪浩斯眼中,這是假裝熟識、親切與慈愛的心機笑容——也就是貴族的笑容。倫迪浩斯不會以負麵角度解釋這種感覺,這反倒是他看慣的笑容,但是受到秋葉原耳濡目染的現在,這張笑容多少令他覺得冷淡。


    無論如何,兩位女性道別之後殷程離去。她們前往西方,倫迪浩斯他們則前往東方的秋葉原。


    「希望將來能在某處重逢。」妲莉艾拉以那張溫柔的笑容道別時,倫迪浩斯等人也各自回應,卻隻有冬彌掛著暗藏痛楚的表情。


    目送兩人之後,倫迪浩斯緩緩走向正在趕工重建的市中心,並且詢問冬彌。


    「就這樣讓她離開沒關係嗎?」


    「什麽意思?」


    「我說的是妲莉艾拉小姐。」


    「喔。」


    冬彌仰望天空,倫迪浩斯也跟著抬起頭。


    明明是剛打過那種戰鬥的隔天早上,天空卻晴朗無雲,湛藍清澈。


    吹起三月的海風,前方三個少女天南地北的閑聊傳到默默行走的兩人耳中。是已經聽慣的同伴聲音。走在好友冬彌身旁,聆聽朋友們聲音的這一瞬間,倫迪浩斯感受到自己的歸宿。倫迪浩斯背負著保護年輕同伴們的義務。


    「這樣就好。」


    「這樣啊。」


    好友的聲音很溫柔。


    你喜歡她吧?


    倫迪浩斯沒問這個問題。倫迪浩斯不曉得什麽在他們之間萌芽、什麽在他們之間結束。反正好友已經揮手送別,倫遖浩斯詢問細節應該沒禮貌吧。


    戀愛對於倫迪浩斯來說是一大難題。


    畢竟倫迪浩斯是貴族出身,戀愛對他來說是很遙遠才會碰到的問題。他隻隱約覺得增加家累和戀愛應該是兩回事。


    冬彌稱呼年長異性時,總是使用「姊」這個字。


    男性則是「哥」。即使是〈奧德賽騎士團〉那個責罵冬彌的〈冒險者〉,冬彌依然毫不猶豫稱呼他「大哥」。


    這樣的冬彌從未稱呼妲莉艾拉「姊姊」。所以倫迪浩斯覺得換言之就是這個意思。倫迪浩斯還不曉得冬彌內心的痛,但冬彌的側臉看起來比殷程旅行時成熟許多。


    倫迪浩斯注視著這個好友,感到有些眩目。


    「我說啊!妲莉艾拉小姐她……」


    冬彌仰望天空,如同自言自語般說下去:


    「她的指甲凹凸不平,好像是過於痛苦才咬成那樣。」


    倫迪浩斯沒察覺。


    五十鈴、實莉或瑟拉拉大概也沒察覺吧。


    冬彌察覺了這道傷口。倫迪浩斯想像他察覺這件事的心情,想像那位咬指甲〈大地人〉淑女的心情。倫迪浩斯覺得其中隱藏他不知道的痛苦,而且冬彌碰觸到這股痛楚。


    倫迪浩斯原本想講點像是建議的話語,但是打消念頭。


    自己不是賢者,不足以深入這件事,也完全沒自信熟悉男女之間的情感。何況倫迪浩斯的好友冬彌是武士,既然冬彌決定這樣就好,那應該就是這樣吧。


    「呼呼,冬彌,有什麽煩惱盡管找我倫迪浩斯,寇德商量吧。」


    「不,我不會找倫迪哥商量。」


    「什麽!」


    冬彌似乎逕自接受了。他的笑容一如往常率直,所以倫迪浩斯也能夠一如往常開朗回應。


    做好旅行準備離開旅館時,已經是下午了。


    是倫迪浩斯提議早點啟程。雖然他沒告訴同伴,不過原因在於〈大地人〉煩躁與攻擊的矛頭可能會指向同伴。


    倫迪浩斯他們拚命戰鬥,但〈奧德賽騎士團〉確實拿城市當擋箭牌。


    倫迪浩斯現在是〈大地人〉也是〈冒險者〉,所以明白雙方的想法。


    〈奧德賽騎士團〉沒有義務保護〈大地人〉,這不是他們的信念或任務。他們有權隨心所欲去做想做的事,而且並不是他們對〈大地人〉下的手。因為〈奧德賽騎士團〉而得救的〈大地人〉應該也很多吧。至少在戰鬥初期,這座城市多虧他們才幾乎沒受害。


    但是倫迪浩斯知道,居民內心沒辦法這樣接受。自己遭遇不講理的災難,而且現場明明有人有能力拯救他們,要他們別抱持期待是強人所難。〈冒險者〉明明那麽多,為什麽不拯救我的家人?倫迪浩斯很清楚這種怨歎。肯定有〈大地人〉過於悲痛而咒罵吧。


    冬彌與實莉遭到這種情緒宣泄應該會心痛,瑟拉拉與五十鈴也會受傷,說出這種話的〈大地人〉最後也會受傷。倫迪浩斯知道某些傷口不能怪任何人,隻能以時間治愈。人會在某一瞬間無法溫柔,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所以現在最好離開這座城市。


    雖然得留下馬車,不過如今即使是徒步之旅也足以返回吧。倫迪浩斯他們所有人抱持這種自信。


    現實問題是城市非得複興,應該沒餘力理會倫迪浩斯他們,而且旅館似乎要接受西方的援助。倫迪浩斯建議最好空出房間,大家也率直接受了。


    「已經結束了嗎……」


    「最後好辛苦呢。這座城市沒問題嗎?」


    「不用擔心,這裏是紅土街道的要衝,很快就會複興的。」


    「可是,我們……」


    倫迪浩斯將手放在五十鈴肩上。


    五十鈴表情出現陰影,大概是想到犧牲者吧。倫迪浩斯理解她的心情,不過有著榛果色頭發的歌手一直這樣消沉,會讓倫迪浩斯覺得非常靜不下心。雖然不講理,但倫迪浩斯認為有責任保護她的笑容。


    似乎也是在大神殿的那段暴力宣言造成的影響。雖說是半強迫,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記錄的地平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橙乃麻麻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橙乃麻麻理並收藏記錄的地平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