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咦?……」


    五十鈴發出不成聲的歎息,彷佛事不關己地聽著。


    她聽不太懂倫迪浩斯在說什麽。


    「我們隻有這些音樂。我們當然很喜歡自古以來的熟悉旋律,卻沒有其他音樂。打從我出生就是這樣。我想大概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吧,而且我們認定這是理所當然,至今從未質疑。」


    「倫迪……」


    「〈冒險者〉出現之後,發生了各式各樣的事。雖然發生許多恐怖、悲傷的事,卻也同時發生許多美妙的事。發現料理有味道,市場滿是未曾聽聞的商品,還創造出令人振奮,想要大喊的音樂。」


    「可是那是……」


    「而且五十鈴,你們〈冒險者〉都若無其事將其當成禮物分送,將〈冒險者〉與〈大地人〉一視同仁演奏歌曲。記得〈百花屋〉嗎?那邊的服務生都很熱心,卻會定期換人對吧?擔任那間餐廳的服務生是〈大地人〉之間的熱門工作,所以會定期換班。你知道好幾個年輕精靈帶著酒錢光顧那裏嗎?他們是旅行的歌手,在〈百花屋〉學新歌,拚命記住之後散布到大和各地。」


    五十鈴臉上表情混亂到連自己都能夠察覺。


    放在大腿上拚命握緊的拳頭在顫抖,即使指甲刺入皮膚也不太痛,缺乏真實感。


    五十鈴的耳朵與眼睛被倫迪浩斯述說的話語吸引,被迫理解。


    「記得旅行至今造訪的酒館或旅館嗎?五十鈴光是演唱幾首歌,大家就開心到流淚對吧?他們是真的很開心。你唱的是大家未曾聽過,開朗又熱鬧的歌曲;是讓人心情愉悅,想要跳舞或奔跑的歌曲;或是想和重要的人在一起,向身邊的人感謝的歌曲。我們從未聽過這種歌曲,帶來這些歌曲的五十鈴小姐是英雄。『謝謝』這兩個字很不方便,因為過於簡單,再怎麽感謝也說不出更好的話語。不過大家真的很開心。」


    「啊,嗚……倫迪……」


    五十鈴潸然淚下。


    各種情緒化為漩渦打轉,卻無法化為言語。


    五十鈴當然很高興被他人需要,受到稱讚也會得意,不過這在五十鈴的內心隻是微不足道的感情。


    想要否定的心情強烈得多。


    五十鈴這種業餘演奏使得眾人由衷感動,令她有種罪惡感。五十鈴基於這層意義,完全沒有把這份感謝當真。她當然非常喜歡音樂,曾經喊到喉嚨沙啞,彈魯特琴彈到手快斷掉,但她實在不認為匹配得上〈大地人〉懷抱的謝意。


    五十鈴覺得這樣好殘忍。


    打從出生就隻有四十二首音樂,太離譜了。


    這種世界太離譜了。


    那麽,他們在寂寞的夜晚該怎麽做?為朋友祝賀、開心到想大喊、受到自卑感折磨的時候該怎麽做?


    沒有歌,為什麽活得下去?


    五十鈴隻是在快樂之中任憑快樂心情的驅使,持續舉辦演唱會。說什麽這是他人這輩子首度聽到的音樂,說什麽可以改變他人的人生、可以改變一切,五十鈴絲毫沒有這種覺悟或氣概。


    「因為,我……」


    話語哽在喉頭。


    感覺一切都在心中膨脹硬化,不曉得該說什麽,隻能在滑落的淚水推動之下發出聲音。倫遖浩斯靜靜承受五十鈴的視線。


    「我是……冒牌貨……」


    自己沒這個意思。


    至今未曾想過〈大地人〉的想法。


    五十鈴說不出話,難為情地呻吟。


    她知道自己的拳頭丟臉地顫抖。


    「我不是這種英雄——那是我原本世界的歌曲,我……」


    「不過〈大地人〉們很開心,這是事實。」


    五十鈴沒有這麽做的意思。


    並不是要贈送這麽誇張的寶物。


    五十鈴隻是唱出懷念、熟悉、親切的父親珍藏歌曲。


    倫迪浩斯感謝的是父親的財產,不是五十鈴的。


    換句話說,五十鈴隻是業餘歌手,是抄襲樂團。


    害羞與罪惡感使得淚水停不住,甚至有增無減。五十鈴理解到至今騙了許多人。明明不是自己的歌曲卻得意歌唱,被吹捧而樂不可支,才會變成這樣。


    雖然未曾想像,卻是理所當然。五十鈴將那麽喜歡的樂團或歌手的功勞占為己有。對於首度聽到的人來說,當然聽起來像是五十鈴的歌,甚至向她道謝。


    而且,這個世界純白到超乎五十鈴的想像。


    這個世界至今隻有四十二首音樂。


    內心差點被壓潰,嘴唇顫抖。


    這意味著她是恐怖的小偷。


    五十鈴以虛榮心弄髒了音樂有限的這個純白世界。


    「因為,我是外行人,是抄襲樂團——所以,我不是……」


    啜泣的鼻頭甚至會痛,五十鈴丟臉得再度落淚。


    原本就很脆弱的鼻黏膜發出滋嚕滋嚕的聲音。


    想道歉。就隻是好想道歉。


    但是完全想不到方法。


    五十鈴犯下無法挽回的過錯。


    「五十鈴小姐。」


    「因為,我沒那個意思,我不是要騙人……」


    「五十鈴。」


    堅定的話語令五十鈴嚇一跳,抬起原本看著雙手的視線。


    倫迪浩斯在她麵前。


    在窗戶透出的燈光照耀下,柔軟的金發隨著晚風微微飄動。


    他收起以往逗趣的表情注視五十鈴。深思熟慮的雙眼筆直注視五十鈴。眼中的意誌與關懷射穿五十鈴的身體,使得時間凍結。


    現在的倫迪浩斯,看起來比五十鈴記憶中的任何時候都英勇。


    五十鈴忽然察覺一件事。


    倫迪浩斯的年紀比五十鈴大。


    「〈大地人〉偶爾會聚集在秋葉原的公會會館。」


    「欽嗚?」


    五十鈴隻能回以淚水加鼻水而模糊的丟臉回應。


    「聚集在秋葉原的〈大地人〉愈來愈多。豐饒、安全又有各種刺激事物的秋葉原是〈大地人〉向往的城市。不隻是剛才提到的歌手,鐵匠、裁縫師、廚師,甚至平凡的打雜工人或侍女都來到秋葉原。在秋葉原待幾個月,可以學到在其他城市一輩子都學不到的技術,可以變成各種不同的人。」


    「就像倫迪這樣?」


    「啊啊,嗯。說得也是,我成為〈冒險者〉了。他們也有自己的願望。」


    五十鈴以含淚沙啞的聲音詢問,倫迪浩斯以溫柔語氣說下去:


    「不過〈大地人〉住在秋葉原非常辛苦。〈冒險者〉們人很好,不會不講理,從公平角度來看應該是友善的鄰居,不過就算這麽說也不是毫無差異。彼此在各方麵不同,也有煩惱或糾紛,〈大地人〉會聚集起來商量這種事。」


    「這樣啊……」


    五十鈴回應,如同要拭去滑落的淚水般。


    聽他這麽說就可以明白很多事。倫迪浩斯每周會在下午外出一兩次,看起來不像是冒險或購物,所以不曉得他出門去哪裏,原來是去和〈大地人〉討論事情。


    「這是水楓之館也會派人接受諮商的正式團體。雖然這麽說,其實隻是分成約十人一組,一邊用餐一邊商討煩惱而已。我以〈冒險者〉身分住在〈記錄的地平線〉的公會屋,所以經常接受大家的諮商——你覺得在這種聚會,僅次於煩惱諮商的話題是什麽?」


    五十鈴如同孩子般搖頭。


    感覺倫迪浩斯似乎會前往遠方,五十鈴好擔心,並且察覺自己是一無所知的笨蛋。


    「這真厲害,了不起!我們都在討論這種事。」


    倫迪浩斯掛著洋洋得意的微笑,用力斷言。


    五十鈴跟不上這個話題,倫迪浩斯像是解釋般的說下去。


    「知道將鐵條彎曲敲打的技巧嗎?麵粉過篩混合均勻的方法呢?知道黑薔薇茶泡濃一點用噴霧器噴在番茄上可以驅蟲嗎?有沒有看過不裝魚餌就能釣魚的釣具,或是紮實不易髒的棉被?這裏有許多新奇的事物,是美妙的城市。〈冒險者〉沒有將這樣的豐饒藏起來。這座城市的〈大地人〉當然辛苦,卻也很幸運。每天都會發生新鮮事。昨天做不到的事,今天或許做得到。明天和今天是不同的一天,這句話在秋棻原具備字麵上的意義——而且五十鈴的歌也是這些光輝之一。」


    五十鈴說不出話。


    就隻是目不轉睛看著微笑的倫迪浩斯,淚水持續滑落臉頰。倫迪浩斯的話語用力掏挖她的心。


    倫迪浩斯鼓勵般的視線撼動五十鈴自己也沒察覺的內心某處。從自己體內誕生,強力又火熱的陌生情感,使得五十鈴差點驚慌失措。


    五十鈴覺得倫迪浩斯是了不起的朋友。


    因為倫迪浩斯曾經明講「我想成為冒險者」。隻不過比五十鈴稍微年長,位於少年與青年界線的這個好友,早已訂立將來的目標,五十鈴知道這一點並且有點尊敬他。不是在於結果,五十鈴感歎於他具備如此斷言的堅強。因為自己這種鄉下女高中生完全沒有這種堅決的自我。


    即使將「狗狗」或「散步」掛在嘴邊,不過隻有這一點,五十鈴暗自覺得比不上倫迪浩斯。她知道這個朋友即使悠哉、溫吞又裝模作樣,實際上卻是高尚又有自信的人。


    然而,不隻是倫迪浩斯如此。


    聚集在秋葉原的〈大地人〉恐怕都是如此。


    他們有自己的誌願,為此而每天努力。無論是鐵匠的徒弟、裁縫師的徒弟、出入的商人或攤販,恐怕連餐廳的服務生心中都有「總有一天自己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大地人〉眼中的秋葉原和五十鈴完全不同,是能實現具體夢想的絢麗城市。不,或許這整個世界都要求〈大地人〉居民必須擁有夢想與覺悟。


    他們被視為比〈冒險者〉弱小許多,但他們的話語與誌向狠狠折磨著五十鈴。


    對未來沒有明確的夢想,像自己這樣不負責任的女高中生,居然敢對這樣的他們唱歌。五十鈴覺得丟臉至極。


    五十鈴唱出夢想、希望與愛,也唱過燦爛的明天、反體製、高速公路或史奴比。她沒想太多就歌唱。五十鈴察覺自己甚至沒認真想過自己所唱的歌詞意義。


    這令她羞恥、難為情到無地自容。


    「從未好好思索自己所唱的歌曲意義」令她大受打擊。五十鈴明明讓〈大地人〉看見夢想,宣稱最喜歡音樂的她卻從來沒思考個中意義。


    五十鈴感受到強烈的自卑感與罪惡感。


    她這輩子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麽丟臉。


    五十鈴如同孩子一般,豆大的淚珠不斷滑落。


    在這種淒慘心情之中占據最大分量的想法,就是五十鈴依然喜歡音樂。明明犯下如此過分的錯誤,依然有歌曲在五十鈴心中持續響起。


    「倫迪。」


    「五十鈴小姐,什麽事?」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


    沒能化為言語。


    五十鈴以哭得紅通通的雙眼注視倫迪浩斯。


    如果五十鈴什麽都不說,倫迪浩斯肯定會一直陪著她,也會出言安撫或鼓勵吧,不過這樣太不誠實了。五十鈴需要獨處的時間,而且真的非得是這天晚上。


    自卑感、罪惡感、羞恥與痛苦,這些都是五十鈴的東西。剽竊歌曲的五十鈴當然要受到這些懲罰,痛楚當前的五十鈴想要獨處。


    因為就算沒這麽做,偷迪浩斯也已經給五十鈴太多東西了。


    「你回房吧,我非得自己處理才行。」


    「……」


    倫迪浩斯以掛念的視線看著五十鈴。


    五十鈴雖然察覺,卻堅決不和他的視線相對。


    「五十鈴小姐,我知道了。」


    「嗯。」


    倫迪浩斯停在原地想說些什麽,卻在猶豫片刻之後離開。


    五十鈴就這麽在黑夜中僵著身體,做好戰鬥的覺悟。


    這是正視自己的覺悟,是五十鈴這輩子第一場真正的戰鬥。


    ▼2


    在晨霧之中,冬彌悄悄走出旅館,看向周圍做個深呼吸。


    初春的偏白光輝照亮依然寒冷的城市。


    遠方接連傳來小小的吆喝聲,是漁夫在河麵捕魚。移動視線一看,一群〈大地人〉走向山丘,大概要務農吧。銚子也一樣,基本上〈大地人〉非常早起。


    就算這麽說,市區也並未充滿熱鬧的朝氣。


    就算冬彌他們〈冒險者〉沒什麽感覺,不過對於〈大地人〉來說,三月的清晨還是很冷。過了個冬天用盡燃料的這個時期,〈大地人〉的住家緊閉門窗試著保溫,路上的行人也是快步行走。這麽做的原因當然在於現在是清晨,等到氣溫再高一點,路上就滿是受到陽光引誘的人們吧。薩費爾在這附近算是很大的城市。


    冬彌雙手枕在腦後,漫無目的開始閑逛。


    昨天似乎很晚才睡的倫迪浩斯還沒起床,女生房間也安靜無聲。雖然也可以睡回籠覺,但冬彌沒這種心情,所以悄悄離開旅館以免吵醒大家。


    比起狹窄的室內,冬彌比較喜歡待在室外,在秋葉原的時候也是如此。地球有網路電視、掌上型遊樂器、漫畫或平板電腦等等,室內娛樂也相當豐富,但是在賽爾迪希亞沒這種東西。昔日「想外出」這個希望本身就是一種任性,這件事的反作用力使得冬彌更喜歡在戶外打發時間。


    冬彌沿著大馬路閑逛。


    這條路就是他們至今所走的街道。市區附近的地表殘留著古代的柏油路麵,因此打造得很紮實,寬度也足以讓兩輛馬車會車。


    在原本的世界,這附近也是遼闊的都市,冬彌記得城惠說是位於駿河灣的大都市,在賽爾迪希亞則是規模較大的〈大地人〉城市。在這個時間,能夠閑逛打發時間的商店也還沒開,不過對於想獨自散步的冬彌來說反而稱心如意。


    冬彌在近郊和〈大地人〉打招呼,稍微幫忙搬貨。


    也拔刀試著練習空揮或擺架式。


    冬彌喜歡時間緩緩流動的這座城市。考量到五十鈴他們在演唱會用盡力氣,加上實莉想收集情報,預計至少還會在這座城市住一晚。


    時間多得是,冬彌也享受著久違的單獨行動。


    和同伴嬉鬧也不錯,不過像這樣確認自己的雙腿般獨自行走,為冬彌的內心帶來滿足感。心情不差。


    中午過後,人們的活動開始活絡,不太長的大街出現晾衣服的主婦或孩子們的身影。在路邊烤魚的〈大地人〉分給冬彌一條,冬彌一邊吃一邊悠哉眺望城市。


    這條大馬路是紅土路麵,往西方持續延伸。


    沿著城市往西走約十分鍾就會離開市區,農田變多,最後來到一條大河邊。


    「這麽說來,銚子也有河呢。」


    冬彌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語。


    冬彌思索個中原因,察覺到是因為河岸的水資源豐富,方便居住與耕作。冬彌也在學校學過「衝積平原」這個詞,河流會形成平原。喔喔,換句話說這座薩費爾市就是衝積平原。冬彌茅塞頓開。


    冬彌經由多次野營體認到,斜坡的不便程度實在驚人。


    在斜坡紮營或料理都很辛苦,要開墾田地更不用說吧。因為世界有重力,水按照常理不會往高處流。若是河川附近有平坦地麵就會聚集人群建立市鎮,這是很合理的事。


    「學校的上課內容派得上用場


    呢……」冬彌想到這裏自言自語。原本以為社會科毫無意義,但似乎並非如此。


    抵達河邊之後往右轉。是上遊方向。


    沒什麽特別的原因。冬彌回憶著有著桔穗色秀發的女性背影,想些不著邊際的事。


    河麵很平靜。大概是因為靠近大海以及河流夠寬吧。河麵浮著幾艘小船,船上的漁夫在解開某種白色物體,似乎是魚網。仔細一看,黑色潮濕的魚兒在跳動。


    冬彌漫步在沿岸小徑。這裏有片鬆樹林,他走上木板橋越過像是渠道的細長支流。


    河川上遊右手邊看得見富士山。在這個世界叫作靈峰富士。


    一半以上籠罩著純白披肩,看起來確實莊嚴。由於周邊沒有別的山阻擋視野,所以看起來更加壯麗。


    視野遠方有一間小小船屋,突出河麵的碼頭坐著一名女性,她的背影令冬彌停步。冬彌不禁想憎恨神。這未免也巧合過頭了。


    冬彌不打算回避或躲起來,卻遲遲無法出聲搭話。


    「早安。」


    「冬彌先生,早安。」


    妲莉艾拉察覺冬彌走向碼頭,轉身露出微笑。打招呼的冬彌感覺好尷尬。


    冬彌和這名女性在一起,就經常變成這種心情。


    不曉得該向她說什麽。


    因為冬彌至今的人生中沒有與二十多歲的美麗女性有過接觸機會。回憶一年前的自己,身邊的女性隻有實莉、母親以及五十歲前後的班導。班上當然有他記得長相與姓名的女同學,卻沒有熟到算是認識。


    現在的生活也是,實莉是妹妹,瑟拉拉與五十鈴稍微年長,不過是同伴。年紀相近的眾人一起組隊,所以這是理所當然。冬彌前去學習劍術的〈西風旅團〉有許多女性,而且也很疼他,卻老是把他當成孩子看待,所以應該不算吧。


    特托拉當然不在討論範圍,曉有點缺乏姊姊的味道。但他當然不敢對兩人這麽說。


    真要說的話,瑪莉艾兒與荷麗艾塔或許比較接近。那兩人雖然類型不同,卻都是美麗的女性。不過沒有任何人像妲莉艾拉這樣令冬彌為難。


    「要坐嗎?」


    「那個……嗯。」


    碼頭有好幾個老舊卻堅固的木箱。


    大概是釣客們用來當椅子坐吧。這裏當然是垂釣的絕佳地點,卻也是在晨霧之中欣賞費瓦威爾河美麗景色的好地點。


    妲莉艾拉優雅地並攏雙腿而坐,冬彌抓著木箱邊框坐下來,雙腿隨意伸直。


    風中隱含些許芳香。


    完全想不到話題的冬彌抱持發窘的心情而坐。明明早就知道坐在她身旁會變成這種心情,卻無法選擇不搭話,冬彌覺得好神奇。真要說的話,或許是因為即使時間不長卻是一起旅行的同伴,所以不能選擇無視,但冬彌不清楚是否隻因為這樣。隻不過,冬彌很難忽略這名女性。


    「冬彌先生起得好早呢,在散步嗎?」


    「嗯,不過並不是每天都早起,隻是碰巧今天比較早。」


    「這樣啊。雖然這個季節的早晨很冷,但被窩就相對成為天堂了。」


    妲莉艾拉輕盈微笑,被自己這番話引得發出清脆的笑聲。


    束起的柔軟秀發從肩膀滑落,在披肩上搖晃。


    「妲莉艾拉——小姐,大清早在散步嗎?」


    「是的,我天生向來淺眠,隻要狀況許可,這個時間經常在戶外度過。」


    冬彌發窘地移開視線,但妲莉艾拉似乎不太在意他這種態度,很開心似的就這麽掛著微笑,溫柔地說下去:


    「我過著四處旅行的生活。我的工作是走遍各地,寫下各式各樣的見聞。早上的這段時間在旅途中很寶貴,因為可以不受他人幹擾,去見識各種不同的事物。」


    「妲莉艾拉小姐平常住在哪裏?」


    妲莉艾拉流利的話語令冬彌隱約感到不快,像是打斷話題般詢問。


    「說到我的住處,算是在生駒附近吧。」


    「生駒?」


    「距離這裏很遙遠的西方。以冬彌先生等人的說法位於京都以西。」


    「這樣啊……」


    冬彌隱約回想起自己不太熟的地理。


    京都在大阪的右上?冬彌的腦中隻有這種認知。


    冬彌隻知道現在的位置是東京與大阪正中央靠太平洋這邊,京都以西大概在京都與大阪中間吧。冬彌知道大略的相對位置之後感到意外。


    在原本的世界,從東京到大阪大約要三小時,這是搭新幹線的狀況。在這個世界大概要十天以上吧。即使以〈虛擬蓋亞計劃〉縮短距離,在未開拓的危險山野旅行也必須如此辛苦。


    即使如此,冬彌的感覺卻是「意外地近」。


    冬彌旅行至今,感覺大阪與京都比原本世界近許多。比起有新幹線的二十一世紀日本還近。


    大概是因為冬彌清楚知道,隻要將至今所走的旅程重複一次就可以抵達吧。現在的他知道如何抵達,無論路途多麽困難,都也自信走得到。


    即使是搭乘新幹線的三小時那麽漫長,抵達時也沒有真實感的遙遠都市,現在的冬彌也可以用兩條腿走到。


    「不過,我獨自住在山上的小屋。那裏不會有人造訪,所以我想呼吸城鎮空氣的時候,會像這樣外出旅行。」


    「不危險嗎?」


    「我習慣了。而且


    負責警備工作之後,市區變得很安全。」


    這是冬彌最近經常聽到,整合西日本的巨大公會名稱。冬彌聽說和〈圓桌會議〉差不多。以大阪為根據地的許多〈冒險者〉就是由這個公會整合。


    「記得是阪南的公會?」


    「嗯,是的。是以阪南為根據地,守護大和和平的騎士團喔。」


    「是騎士團?」


    「在〈古代種〉的〈出雲騎士團〉消失的現在,聽說那裏是為了維持大和治安而出現的新騎士團,也象徽〈古代種〉的時代如今變革為〈冒險者〉的時代。因為實際上,〈nth wyaden>的功績非常卓越。」


    就〈大地人〉看來是如此嗎?在內心如此解釋的冬彌繼續詢問:


    「什麽功績?」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治安的回複。在阪南以西的地區,怪物造成的損害減少許多。藉由新的機械與治水方法,令人期待從事農務將變得更省力。」


    冬彌心想,這和〈洛德立克商會〉或〈第八商店街〉的定位很像。


    「此外,就業機會也增加了。以阪南為首,〈大地人〉很高興現在增加許多待遇好的工作。〈冒險者〉們很缺人幫忙照料生活起居。阪南是個豐饒美麗的城市呢。」


    「是這樣嗎?」冬彌問。


    妲莉艾拉掛著溫柔的笑容詢問:


    「冬彌先生沒興趣?」


    「並不是沒興趣……」


    冬彌這麽說。


    他想看看這樣的城市。冬彌在這趟旅程徹底理解到,秋葉原並非是這個世界的一切,也覺得旅行比想像中更合自己個性。原本以為可能很無聊或很辛苦,不過旅行很快樂。如果有同伴們作陪,他就想去看看。


    不過這隻是基於好奇心與興趣。


    他不打算立刻去,也不打算和這名女性一起去。


    「那麽如果有機會,也請冬彌先生來我家玩喔。」


    妲莉艾拉撫摸撇著頭的冬彌。


    白淨纖細的指尖鑽過頭發,傳來一陣搔癢,使得冬彌板起臉。


    「等你來了,我再幫你帶路,到時候一起出門吧。」


    冬彌聳肩回應。


    「你從剛才就不願意看我呢。」


    「沒那回事。」


    冬彌不


    悅地回應妲莉艾拉捉弄般的話語,在回應的瞬間有種上當的感覺。孩子氣的反抗心被看透了。冬彌明白這一點,所以感受到自己更加不高興。


    「冬彌先生應該不是討厭我吧?」


    「我就是討厭你這一點。」


    冬彌覺得話語會長出尾巴。


    尾巴和其他的話語相連,所以講話時得先確認尾巴前端才行,否則會說出原本不打算說的話。冬彌明明在輪椅上學到這個道理,不過這個時候隻能解釋成他一時鬼迷心竅。


    冬彌感覺話語的尾巴接連從他體內拉出後續的話語。


    「因為你總是在笑。」


    妲莉艾拉表情出現陰影。


    和對方隻是偶然相遇,不久就會道別,卻說出不該說的話。冬彌已經在後悔了。


    「所以呢?」


    冬彌討厭妲莉艾拉像是掩飾的笑容。


    討厭像是怪物一樣以烏黑雙眼微笑的這名女性。


    討厭她溫柔撫摸頭發的態度。


    「就算不笑,你的表情也不會奇怪喔。」


    所以冬彌親口說出這種傷人的話語時,連他自己也驚覺不對。看來這位枯穗色的美女令他感受到的煩躁程度超乎想像。冬彌感覺這番強勢的話語讓自己的情緒更加明顯。


    表情如同失溫般變得黯淡的妲莉艾拉,雙眼和冬彌料想的一樣。那是將一切都視為無所謂而死心的眼神。貼在臉上的新月雙唇雖然在笑,但應該沒人認為這是笑容吧。


    很久以前冬彌照鏡子時看見的表情就在麵前。


    雖然恐怖,卻比剛才的客套笑容好得多。


    何況這張表情顯示出妲莉艾拉的某些真實麵貌。


    「你這樣比較好。」


    「為什麽要講這種話?」


    冬彌移開視線。


    他原本不打算說這些話,所以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說。他覺得大概是基於因緣際會或巧合這種無聊的理由。隻是看不下去罷了。


    隻是因為他看見了妲莉艾拉緊握的拳頭所隱藏的意義,才多嘴講出這種話。


    「沒什麽——」


    冬彌說到一半語塞。


    因為他發現北方天空出現很小卻明顯的不祥黑影。


    這是薩費爾市迎接考驗的最初徵兆。


    ▼3


    午後的薩費爾市熱鬧不已。


    因為這個位於平原的豐饒地區有很多小規模的集落,薩費爾市位於中心地帶,肩負起集積物資的職責,而且這座城市和連結大和東西部的街道相鄰,所以也是商人往來的貿易都市。


    三月上旬,要說春天正式來臨還太早,但雪已經開始融化,費瓦威爾河的水量也增加。在山菜開始萌芽的這座城市,現在是迎春料理上桌的時期。


    最近秋葉原或阪南製作的高性能馬車成為貿易的助力,物流量似乎逐漸增加。這座城市也在考慮要擴建旅館還是再蓋一間旅館,成為這幾個月最熱門的話題。


    實莉與瑟拉拉走在這座城市的馬路上。


    目的是采購食物與消耗品,並且收集情報。


    這裏是貿易都市,所以有市場,也有貨品頗為齊全的商店。雖然不是〈冒險者〉使用的店,不過考量到這次要買的品項反而更符合目的。


    雖然先前在秋葉原有確實做好準備,不過食糧主要是方便保存的食物與調味料。生鮮食品優先食用,所以幾乎吃光了。他們原本就預定像這樣在經過的城市添購。


    「有馬鈴薯、葉菜,還有草莓!」


    「要買草莓嗎?」


    「買吧!」


    兩人除了已經購買的物品,還將一串野生草莓放進托特包。


    由於不是〈魔法背包〉,所以會隨著放入的物品體積膨脹,雙手提著包包的兩人難免被〈大地人〉消遣是「年輕太太」。


    「嗚哇,您這麽說,我會很為難的。」


    「我們……那個……還沒啦!不是那樣啦!」


    瑟拉拉頻頻扭動身體,實莉也(一邊臉紅一邊姑且)提出抗議,但這種氣氛沒有持續太久。


    雖然按照計劃順利購物,但兩人在擔心一件事。


    「密語打不通呢。」


    「嗯……」


    她們是在野營時發現密語打不通,當時以為隻是突發狀況。因為密語功能不使用雙手就無法順利發動。從好友列表選擇對象或是接聽時都需要「動作」,所以,包括戰鬥在內,當對方在忙時就可能會打不通,這部分不同於隻要大喊就可以傳達給隊友的隊頻。


    因此使用密語功能時,對方偶爾不會接聽。尤其打給城惠時,他經常在開會。


    不過,因為在意那座〈北風之移動神殿〉並加以調查之後,得知該神殿果然具備傳聞中的效果。不隻是「剛好打不通」,他們認為該神殿肯定妨礙通話。


    雖然不知道效果範圍,但密語功能至少在這座城市周邊受限。


    如果是在柏克斯路特堡壘周邊擦身而過的〈移動神殿〉效果,那麽範圍也太廣了,所以實莉認為這座城市的某處也有〈移動神殿〉。但是她不打算尋找。假設真的找到,也不曉得怎麽做才能停止效果,要是弄壞可能會招致其他糾紛。


    「我想應該是因為那座〈移動神殿〉。但是不知道神殿在哪裏,也不知道效果範圍多大。」


    「說得也是呢。」


    「嗯……」


    這也是實莉頭痛的地方。


    大概是察覺到氣氛吧,瑟拉拉腳邊的白色幼狼也很消沉。


    「怎麽辦?」


    「嗯……」


    實莉低頭看手上的筆記本。這附近的地圖摺起來夾在裏麵。不是實莉畫的,是城惠複製的周邊地圖。


    一行人的目的地已經不遠了,在這座薩費爾市做好準備就得上山,但並非是用魯莽的方式。因為從這座城市可以沿著河流爬山。應該說他們就是為此才會走太平洋這一側。


    以地圖上的距離來說約二十公裏吧。即使考量到非得爬山,還得找到目標獵殺,應該也不是太難。最短三天就可以回到這座城市,再長應該也用不到一周。


    「我想,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


    「大概三天吧?」


    「再久一點。」


    「回到這座城市就安全了吧?」


    「我是這麽認為的。」


    實際上,眾人就是這麽認為才會先來這座城市。


    實莉打算等密語功能恢複之後和城惠商量,但是現狀不容許。


    「能和城惠先生商量就好了……」


    「能和喵太先生商量就好了……」


    兩人話語重疊,目不轉睛地相互注視之後笑了出來。看來彼此的想法完全一樣。


    實際上想商量的事情很多。


    〈奧德賽騎士團〉。


    名為〈北風之移動神殿〉的詭異魔法物品。


    在實莉心中無論如何都會和城惠重疊的女性——成惠2。


    某個重大事件即將發生。遠方彷佛響起地鳴,彌漫著山雨欲來之勢,實莉清楚感覺得到。


    但是實莉不曉得這代表什麽意思。如同明明收到秘密的訊息卻有很多句子是外語,令人焦急不已。


    「我好不甘心。如果是城惠先生,肯定就會知道。」


    「實莉……」


    實莉在瑟拉拉的安慰之下切換意識。


    自己還不成熟,無暇沉浸於消極的情緒,得解決眼前的課題才行。當前的問題在於要前往〈紅石山地〉,還是就此放棄本次的旅行返回。


    兩種選擇各有不同的優點與缺點。


    在無法以密語回報與商量事情的狀況下,繼續前進確實危險。


    但是在另一方麵,就這麽回頭是否能減少危險?實莉認為無法斷書。既然不曉得那個奇妙魔法物品的效果範圍,又不知道解除的方法,甚至有可能回到秋葉原也無法使用密語。


    回報很重要,不過以城惠的能耐,或許已經幾乎和實莉等人同時得到那座神殿的情報。


    這樣的話,我們應該前進還是返回?也可以選擇留在這座城市調查吧。感覺城惠不會在這種狀況還過度執著於〈魔法背包〉。


    隻以「城惠會怎麽做?」作為思考的線索,實莉覺得這就證明自己經驗不足,但光是歎息並不能前進。


    「成惠2有什麽打算呢?」


    「這麽說來也是呢。」


    「她說她要去生駒。」


    「會和姐莉艾拉小姐一起去嗎?畢竟不像我們需要登山。」


    「應該吧。」


    察覺到這一點的兩人,決定趕快采買剩下的食材之後回到旅館。


    成惠2說過會陪同前往〈紅石山地〉,不過依照狀況可能會在這座城市道別。這裏或許有人會修理〈冒險者〉的〈召喚笛〉,找找看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從剛才就一直行走,和數個〈冒險者〉擦身而過的實莉如此心想。以最壞的狀況來說,她曾考慮在這裏賣掉馬車,不過可以的話,還是想買馬,將馬車拉回秋葉原。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購買的馬車,不隻是實莉,同伴們應該有投入感情吧。


    「不過實莉,今天會按照預定計劃再住一晚吧?」


    「嗯。」


    「不知道五十鈴到了晚上會不會恢複精神。」


    「她一直窩在房間呢。」


    五十鈴說自己身體不舒服,然後窩在房間。倫迪浩斯似乎知道隱情,卻隻堅稱她很快就會恢複精神。五十鈴從昨晚就怪怪的,不隻是天亮才回到房間,想不開的表情也令人在意。


    「今晚做五十鈴愛吃的明太子馬鈴薯沙拉吧!」


    「瑟拉拉,你會做?」


    「那當然!我買了馬鈴薯,而且也有美乃滋喔!」


    回到大馬路的兩人對話至此中斷。


    在瑟拉拉腳邊嬉戲的小狼將三角型的耳朵勇猛地豎得筆直,開始繞圈圈瞪著天空,發出警戒的咆哮。


    「那是什麽?」


    瑟拉拉的悠哉聲音,聽在實莉耳裏像是來自遠方。


    從三月的薄暮天色滲出來的那個物體,以靈峰富士為背景緩緩移動。從遙遠另一頭接近的那群生物,看來肯定是實莉他們千裏迢迢來到這裏要找的目標〈鋼尾翼龍〉。


    近百隻〈鋼尾翼龍〉正在接近薩費爾市。


    ▼4


    也有其他人察覺失控的〈鋼尾翼龍〉。


    銳角造型的鋼鐵列車,喵太隻以趾尖輕踩一次,維持從〈獅鷲獸〉降落的速度施展〈獨角獸跳躍〉,描繪出在原本世界隻存在於幻想中的軌道,使出〈疾行步〉鑽過樹幹之間,朝墜下方向使出〈迅雷步〉。


    喵太運用這具軀體的超人能力,在沙沙作響的翠綠樹叢中加速前進。


    他心底有股焚燒丹田般的悲傷與憤怒。


    喵太順勢砍向入侵下方森林的黑色精靈係怪物。劍尖沾上厚重的體液,無法一招解決。即使盡可能在〈盜劍士〉擅長的範圍攻擊疊加提升傷害的技能,似乎也無法立刻致敵人於死地。但是這不代表打不贏。喵太是九十級,眼前的〈暗精靈之使仆〉等級是四十出頭。喵太一言不發發再度揮動細劍,打倒試圖從身旁穿越的影子。


    喵太大致掌握目前可以視認的狀況。


    他代表〈記錄的地平線〉使用〈獅鷲獸〉遠遠守護實莉等人至今。如同烏雲的〈鋼尾翼龍〉出現在直線距離約二十公裏遠的薩費爾市。喵太在調查〈鋼尾翼龍〉來自何處的過程中,得知〈暗精靈之使仆〉以上山狩獵的形式包圍它們棲息的〈紅石山地〉,引得它們起飛,也得知隨著雙方戰鬥的白熱化,戰火即將殃及薩費爾市。


    喵太將偵查範圍擴大到河川上遊尋找騷動的原因,結果發現這輛列車,得知這場戰鬥是謀略造成的。


    所以喵太憤慨不已。


    喵太在內心大喊,這是非常難以置信的離譜暴行。


    而且他的視線前方有一個騎著馬的魔法師。


    「隆達格。」


    「喔……居然在這裏遇到你。」


    兩人距離約十公尺。


    在森林被魔力扭曲形成奇妙廣場的此處,表情陰沉的〈妖術師〉回應喵太。


    彼此並非不認識。以喵太的角度來說,在玩家都市薄野曾經在遠處發現彼此好幾次,在拯救瑟拉拉的時候還差點對決。隆達格似乎也想起來了,朝喵太投以不曉得是煩躁還是敵意的視線。


    但是喵太無暇應付隆達格的感傷情緒。


    喵太表麵上維持以往的冷靜風格,怒火卻強烈到無法控製,可以的話想以手中細劍砍殺周圍所有的閣精靈。


    「隆達格,你在這裏做什麽喵?那輛列車是什麽喵?這些黑影呢?還有你想對薩費爾做什麽喵!隆達格,發生什麽事喵?」


    喵太交叉雙劍擺出架式指向隆達格。


    他的語氣比起提問更像質詢。


    「隆達格!」


    「呼哈哈……」


    喵太的斥責使得隆達格發出極為膚淺的笑聲。


    扭曲單邊臉頰的隆達格,透出一抹嘲諷,和薄野那時候相比判若兩人,洋溢著極度膚淺、不負責任、失常般自甘墮落的氣息,隱含裂痕的笑聲實在不像是老神在在的表現。


    「如果你問我在這裏做什麽,我是受屨於人前來工作,負責保護與引導列車。這輛列車如你所見,是魔法型的自動列車。周邊的黑影是召喚生物〈暗精靈之使仆〉。我個人完全不想對薩費爾做任何事。問我發生什麽事?——和我無關。」


    隆達格似乎不打算隱瞞任何事。


    這些事也不值得掩飾。就喵太看來是如此。


    而且這段回答沒包含任何喵太想知道的事。隆達格回答的淨是喵太早就知道的事,換言之淨是一看就懂的事。


    「表情別這麽恐怖,我不想和你打。你也是吧?我什麽都沒做,隻是接受委托負責護衛罷了。薄野那件事——是啦,我有在反省喔。對〈大地人〉動手或許是壞事。這樣可以了嗎?讓路吧,貓劍士。」


    馬背上的隆達格就這麽垂著從腰套抽出的法杖,微微一笑並歎口氣,以一副疲憊的樣子回應喵太。


    這是自暴自棄、隨便、看開一切的態度。


    「隆達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喵?」


    這樣的隆達格令喵太感到疑惑,走近他一步。


    「我知道。我拿了錢正在工作。」


    「隆達格,吾輩問的是這麽做的結果喵!」


    隆達格以緊繃的笑容回應喵太的問題。


    「我的說明書上沒寫這種事——我沒拿到這種東西,所以這也是當然的。」


    這番話講得完全事不關己,刺穿喵太內心深處。


    並不是因為隆達格的話語以及他點出的未來出乎意料,反倒因為這是喵太一直害怕可能在某處聽到的話語。這是喵太祈禱別聽到的話語。


    在成立〈圓桌會議〉的那場會議,〈d.d.d〉的領袖克拉斯提詢問城惠:「我們可能會和〈大地人〉爆發戰爭?」城惠回答:「我認為這不是我現在的推論,是〈圓桌會議〉各位的推論。」


    在那場會議中,究竟有多少人正確理解這番答覆的意義?喵太不時回想起這一點。克拉斯提應該確實理解了,他以別扭的方式試著協助城惠。但喵太不知道其他年輕人之中,有多少人理解個中意義。


    城惠那番話是


    預言,也是忠告。


    他的回應沒有肯定或否定戰爭的可能性。


    不是回答是否會爆發戰爭,而是點出更基本的問題,也就是指摘「我們身處於可能爆發戰爭的世界」,忠告這個世界的居民「應該各自想好如何麵對戰爭的可能性」。


    而且城惠這個青年比任何人都認真正視他自己發現的這個問題。喵太知道城惠懷抱著不為人知的痛苦。喵太認為在這個部分,他比年輕樂觀的直繼或是崇拜城惠的曉更接近城惠。


    喵太對年紀隻有自己一半的那個正經好友抱持敬意,喵太自己也正視城惠的指摘。


    住在大和的〈冒險者〉彼此開戰。城惠與喵太認為這種可能性很早就降低到可以忽略。日本人原本就強烈排斥戰爭,心理上的遏製力在日本人之間特別有效。或許會發生暴力案件或是累積過度壓力爆發而犯罪,但全麵開戰的可能性從一開始就很低,即使是大和〈冒險者〉分成〈圓桌會議〉與


    的現在也不側外。


    〈冒險者〉和〈大地人〉開戰的可能性比較高。尤其如果不承認〈大地人〉是人類的〈冒險者〉變多,應該會演變成嚴重的問題。不過即使這種戰爭爆發的可能性比〈冒險者〉之間開戰來得高,卻應該不到憂心的程度,因為戰鬥能力差太多了。統治或征服的可能性比開戰高得多。


    在這個扭曲的世界,〈冒險者〉與〈大地人〉是互補的存在。在生產或消費等所有層麵形成相互扶持的構圖。〈圓桌會議〉早期就體認到這個事實並且告知眾人,喵太認為這是無比龐大的功績。


    剩下的組合就是〈大地人〉之間的戰爭,喵太與城惠對此都得不出答案。


    他們兩人並非〈大地人〉。兩人受過「戰爭是壞事」的教育,即使是〈大地人〉之間開戰也強烈希望能夠避免,但要是〈大地人〉自己決定開戰,這邊是否有權利阻止?這是一大問題。若他們宣稱自己也有主權,按照道理確實如此。


    而且從現在的狀況以及〈大災難〉之後的技術發展來看,即使〈冒險者〉沒有積極參與,〈大地人〉爆發戰爭時,〈冒險者〉恐怕也是擴大戰爭規模的共犯。喵太不曾和城惠討論過這件事,但城惠至今所注視的未來一角或許就在這裏。


    「隆達格,你想在這個世界散布戰亂的種子喵?」


    「我完全沒這個意思。可能會這麽想的是發任務給我的〈大地人〉。」


    這句話使得喵太與隆達格開戰。喵太基於責問的意誌使出反覆突刺,接近隆達格。


    「你也是推手之一喵!」


    「那又如何?」


    隆達格伸手一揮就出現五顆光球。〈鳳仙雷〉劃出小小的弧形雷光,移動到術士與喵太之間。這個魔法是〈妖術師〉的防禦手段,會在遭受近戰攻擊時自動反擊,原本對於不會上前線的〈妖術師〉來說不重要,但是威力強大,成為pvp戰術的起手魔法。


    喵太的左手被震得麻痹。


    明明平常躲得掉這種攻擊,卻無法克製被驅使的衝動。


    「許多〈大地人〉會喪命喵!」


    「這是那些家夥的希望,是出於自願的戰鬥。」


    「可以防範於未然喵!」


    「我可沒看過這種任務啊,〈盜劍士〉!」


    隆達格的〈冰結槍〉與〈火刑〉施展前就被封鎖。喵太的〈雙刺劍〉在〈盜劍士〉之中也是最快的類型,擅長察覺魔法發動的徵兆並阻止詠唱。不過相對的,喵太的強力招式也被封鎖。隆達格會找機會以〈靈力束縛〉封鎖喵太的機動力,所以不能使用空隙大的絕招。


    即使如此,如果是平常的喵太,肯定能冷靜使用輕快的反擊技能在戰鬥占優勢,但他這時候做不到。喵太從這樣的自己感受到苦澀的幼稚。激動的情緒使得身體失控到超乎自己的預料。


    「隆達格,不是任務就做不到喵?」


    「閉嘴,偽君子。我,我——沒被這個世界邀請啊!」


    響起悲痛的聲音。


    隆達格有氣無力地掛著淺淺的冷笑,維持這樣的表情落淚。


    「我啊,沒被這個世界邀請,是沒用處的家夥。要不要去異世界?請選擇yes或no。你做過這個選擇嗎?——我沒做。我硬是被帶到這個世界。我沒有選擇,也沒被邀請。你們是被邀請的吧?所以才能像這樣悠哉吧?」


    「不對,我們沒有任何人被邀請喵。」


    「我對你們的狀況沒興趣,不過至少我沒被邀請。我並不是自願被帶到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無視於我的意願,對我為所欲為,所以我也要對世界為所欲為。〈盜劍士〉,我這樣錯了嗎?」


    出現火球了。火球一分二,二分四,發出嘶吼般的聲音進逼喵太。喵太從懷裏取出投擲卡迎擊。銀色的鐵片射穿三顆火球擋下,但是剩下的第四顆火球命中喵太的細劍令他受傷。


    錯了。


    要是能這麽說該有多好。喵太抱持煎熬的心情揮動細劍,將隆達格哭喊般的魔法砍斷、架開,勝券在握的戰鬥遲遲沒有結果。


    隆達格沒錯,至少在他自己的世界沒錯。喵太雖然怒火中燒依然明白這一點,正因如此才被撕裂。


    隆達格的憤怒與慟哭具備正當性。隆達格是受害者,必須矯正這個狀況。想回到原本世界的〈冒險者〉應該立刻實現願望並得到補償。


    隆達格當然不應該為了實現個人的希望、為了發泄情緒而傷害他人、侵害他人的權利,這是社會的規範。不過這個社會本身沒有邀請隆達格,至少隆達格說他沒被邀請。


    隆達格自認不是這個社會的一分子。


    隆達格是局外人。一切的局外人。


    位於這裏的是隆達格和這個世界的戰爭狀態。處於戰爭狀態的隆達格覺得在這個世界做什麽都無妨,而且這是對的。即使是戰爭也應該維護人道,這種話說起來簡單,但說到〈大災難〉是否有維護隆達格的人道,實際上並沒有。總歸來說,隆達格隻是要求公平,覺得「我的人道被無視,所以我也要無視於人道」。


    秋葉原至今沒正視他們,這個世界有許多〈冒險者〉抱持相同的痛楚。喵太曾經感受過隆達格的痛楚,所有〈冒險者〉也都感受過,事實上沒人能反駁隆達格的憤怒。


    如果地球社會有人抱持這種想法,有人想自行和社會開戰,社會應該可以動用武力鎮壓這種人,可以由警察逮捕、拘留或拘禁,依照狀況或許會出勤軍隊,因為他們的報複已經達到恐怖分子的境界。


    可以像這樣進行某種處分。不過這種做法換言之是「剔除」。並不是因為社會是絕對正義的一方而做得到這種事,隻是因為社會屬於多數,單純來說就是社會比較強,具備戰鬥能力,所以能以暴力排除個人。


    「未經當事人同意就強迫個人接受不講理待遇」的世界之罪並未洗刷。


    「……所有人都是這樣喵。」


    隆達格的魔法〈亂流刀〉襲向放下劍的喵太。


    隆達格因為害怕而自暴自棄。他使出的攻擊傷害著喵太。


    但喵太已經沒有防禦或反擊的意思。


    喵太感受到的怒火並未熄滅,卻被更強烈的悲哀包覆,隻留下煎熬般的痛楚。


    喵太無法解決隆達格的問題。


    恐怕沒有任何人能解決。


    可以用暴力手段除掉隆達格,但喵太不認為這麽做是對的。


    拯救瑟拉拉是有意義的行為。在薄野能夠一邊保護瑟拉拉一邊對抗〈布裏甘提亞〉恐怕是一種幸運,因為喵太與同伴們免於麵對隆達格。至今喵太背後也有〈記錄的地平線〉的同伴們。喵太知道這一點,所以拚命不斷尋找能傳入隆達格內心的話語。


    ▼5


    「隆達格……所有人都是這樣喵。」


    戰鬥的話可以獲勝。喵太可以將隆達格送到神殿,也能解決一、二十具黑暗精靈,但這是一種敗北。這種自覺緩緩滲進喵太體內,喚醒不曉得藏在乾桔內心何處的痛楚。


    所以喵太拚命尋找能傳人隆達格內心的話語。


    他想到冬彌、想到實莉、想到五十鈴與倫迪浩斯。


    想著〈三日月同盟〉的孩子們。


    然後,腦海浮現瑟拉拉的靦腆表情。


    想起喵太年輕時的那群同伴。


    「隆達格,所有孩子都是如此喵。從人們……至少從所有孩子的角度來看,自己都是毫不講理地誕生在世上喵。」


    細細的電光如同荊棘捆綁喵太的手。


    血條逐漸減少。


    剩餘時間不多,能說的話語所剩無幾。


    而且喵太知道,這些少許的話語應該傳不到隆達格內心。這種話語若能傳人痛苦的人們心中就是奇跡,可惜喵太是無力的凡夫俗子,無法引發奇跡。


    「某些父母會說『你是愛情的結晶』,這是非常美麗的話語喵。不過這種話語是親生父母的自我滿足喵。沒征求當事人同意就誕生在世界的這個事實無法顛覆喵。雖然有孩子得救,卻也有孩子沒得救……所有人都是這樣誕生的喵,在這個世界、原本的世界或任何世界都一樣喵!」


    所以,忍著點吧。


    喵太說不出這種話。


    即使是所有人都嚐受的痛苦,每份痛苦依然隻屬於自己。昔日位於痛苦深淵的喵太要是聽到這種話,就會以拳頭應戰,同樣的,現在隆達格也高舉拳頭,而且高舉拳頭的不隻是隆達格。


    這個世界充滿悲哀。


    〈大地人〉的法律無法製裁隆達格,〈冒險者〉的法律也做不到。隆達格並未同意加入其中。


    對於隆達格來說,自己的被害與毀滅都不在興趣範圍。喵太自認明白他的痛楚。人們若是失去重視的人就會失去世界。喵太昔日成功取回,卻花了漫長的時間,也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


    「貓劍士,殺了我吧!我被殺也沒關係,這裏沒有死亡。我沒有結束的一天,而且你就算能對我說教,也沒辦法順心如意地驅逐我。我有說錯嗎?」


    沒錯。


    這是一種終結。


    喵太麵前是深淵,存在著斷絕。隆達格不負責、任自暴自棄的態度是對這個世界展現的。隆達格已經放棄成為這個世界的居民,所以不在乎世界變得如何。為了讓身體活下去,為了消磨時間,隆達格當然非得進行某些活動,但他將這種活動稱為「任務」。隆達格認定世界是「這種東西」,所以喵太的話語恐怕無法傳人他內心。


    但即使這是隆達格的真實,世界也存在著其他的真實。


    喵太終於察覺這股絞痛的真麵目了。


    所有〈冒險者〉都可能擁有隆達格的痛苦與詛咒,連喵太或城惠也不例外。而且實莉、冬彌、倫迪浩斯、五十鈴,甚至如同溫暖陽光的瑟拉拉也一樣。


    喵太正在尋找的話語是要說給隆達格聽的,但同時不隻如此。要是喵太重視的年輕朋友們中了相同詛咒,喵太能做些什麽?這個想像是喵太痛苦的根源。這種事很可能成真,所有〈冒險者〉都可能成為隆達格,所以喵太想拯救隆達格,希望得到拯救。


    喵太想起實莉。那個正經八百的少女決心以城惠為目標。冬彌要保護妹妹。倫迪浩斯要成為〈冒險者〉。


    年輕人重生了。


    不講理地被迫誕生在這個世界的幼童成長為年輕人,以自己的意誌決定再度誕生。


    將自己的身分刻在內心,自願成為第二次誕生在這個世界的嬰兒,踏上屬於自己的人生。這是神聖的契約,人類就是這樣傳承的。這份契約將人們連結至今。


    喵太不惜粉身碎骨也要保護。若能讓隆達格理解這個道理,喵太什麽事都願意做。


    因為喵太欣賞的城惠就是這樣訂下契約,成立〈記錄的地平線〉。


    然而這份心願沒能實現,隆達格高舉的法杖溢出無止盡的魔力,放棄仇恨值與力道控製的半瘋狂魔法高速膨脹。


    而且,魔法在即將吞噬喵太時消滅。


    「嘰嘰喳喳的,吵死了。」


    一把軍刀從後方貫穿隆達格的脖子,將軍刀抽回之後,一名紅發女性出現在隆達格身後。眯細雙眼微笑的這張表情既殘酷又豔麗,充滿愉悅卻冰冷如鋼。


    逐漸倒地的隆達格,轉動布滿血絲的眼珠仰望女性,看起來像在低語,但他的話語隻能以咕噗咕噗冒出的血泡發送。


    女性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哎呀哎呀,要傳話?」接著她笑容滿麵詢問隆達格,證明剛才的驚訝是刻意演戲。如同黏液冒泡的聲音,使她回應:「啊啊,真遺憾,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踹開隆達格,像是挑釁喵太般注視。


    她發出清脆的笑聲,像在訴說「有什麽好奇怪的」。這副模樣彷佛在警告她這個人不對勁。


    「〈冒險者〉真是棒透了,可以盡情殺人、盡情被殺。」


    「為什麽——」


    「啊?……啊啊,隻是稍微讓他閉嘴罷了。沒什麽,就像是移動到隔壁房間那樣。〈冒險者〉就是這麽回事吧?」


    「錯了!」


    喵太大喊回應,卻無法證明。


    沒能說服的隆達格,以及殺害隆達格的〈大地人〉女性。


    在死亡不會隔離一切的這個世界,什麽事情是錯的?


    「喔,恕我失禮。我是〈東伐將軍〉翠葉·圖魯德,算是現場指揮官。」


    是充滿活力的美女。


    鍛鏈過的修長身材以軍裝包覆,手提染血曲刀的模樣雖然不比圖畫,卻不得不承認具備某種美感。這名女性以粗野的笑容扭曲〈自由都市同盟伊斯塔爾〉美麗公主們稱羨的這副美貌,擺出故弄玄虛的態度擋在喵太麵前。


    「你就是隆達格的雇主喵。這是〈大地人〉的做法喵?」


    喵太有種白色火焰籠罩著自己身體的錯覺。


    他無法克製敵意。


    要說服隆達格恐怕不可能,但喵太仍覺得是被眼前的女將軍奪走說服的機會,這份如同自責的煩躁,毫不留情地斥責著喵太。


    「啊哈哈哈哈哈,事到如今還講這種傻話。〈大地人〉?〈冒險者〉?和這種事無關吧?」


    翠葉對咬緊牙關的喵太發出嬌豔的笑聲。


    「活在世間的所有生物,都是以自己手上的牌相互廝殺。強者以強勁為武器,弱者以軟弱為武器!」


    翠葉宛如習以為常般掛著笑容砍過來。喵太即使化解她的曲刀攻勢,仍因為驚訝扭曲了表情。力道很重,威力不像是〈大地人〉的刀招。


    「不死的你在尋求統治與武力嗎?」


    「你為什麽希望發生戰亂喵!」


    喵太想到城惠。想到那個笨拙青年的夢想。


    喵太家公會長過於拐彎抹角的善意,恐怕已經預料到這場戰爭。城惠的洞察是正確的,正確過度,正確到即使盡力而為也無法阻止。


    「我要燃燒我的生命,以名為『戰爭』的酒精燃燒。跳舞吧,〈冒險者〉(undead)!」


    「〈蛇咬〉!」


    喵太以直覺就得知這個詞的意思。


    〈冒險者〉(undead)。


    在〈大地人〉眼中,不死的他們甚至不算是活著吧。


    喵太無法否定這個不祥的稱呼。


    也無法說她是錯的。


    不過攻防就另當別論。〈盜劍士〉的劍技如同鎖定獵物的毒蛇,鑽過翠葉的防禦砍傷肩頭。喵太是身經百戰的戰士,而


    且也燃燒著怒火。他不打算原諒眼前的女軍人。


    然而即使傷口滴下薔薇般的鮮血,翠葉卻看都不看一眼,側身持劍突刺、揮砍,進逼到喵太跟前。


    「那座城市有〈奧德賽〉!那群一心想死的敗類,思念故鄉到發瘋的蠢貨。用不著擔心,那些家夥會散播死亡!」


    「為什麽?」


    「用不著問原因,人被殺就會死喔,啊哈哈哈哈哈哈!真棒,真美妙,你的劍犀利到令我著迷,不過沒有殺氣喔!」


    「難道你以擁有殺氣為傲喵!」


    電光在空中描繪出蕾絲花紋。


    喵太劍尖反覆躍動,渾身燃起白色的怒火鎖定翠葉的喉頭。追擊的〈預先刺擊〉已經讓女軍人失去平衡。


    世界因為這決定性的一劍靜止時,阻止這場激烈衝突的是沒出鞘的白木刀柄。


    介入喵太與翠葉之間的男性任憑總發〈注:江戶時代的發型〉飄揚,以充滿苦澀的表情架開兩人。


    ▼6


    〈鋼尾翼龍〉群襲擊平原城市。


    這應該是居民與執政者的惡夢之一吧。


    一般來說,若是預料市區之類的生活據點會遭受襲擊,考量到生活空間與生產據點的損害,應該盡量在遠離城市的場所應戰。


    即使成功擊退,要是市區或周邊出現損害,即使不是人員傷亡,間接的受害也很可能重創維生能力。這個賽爾迪希亞世界過著中世紀的糧食生產生活,生產據點的損害可能成為致命傷。城牆是中世紀抵禦外敵,保護生活空間的智慧。


    但某些時候沒這麽簡單。


    來襲的〈鋼尾翼龍〉雖然是中階怪物,卻也是龍族中的飛龍,會噴火或以前腳的爪子攻擊,即使沒有魔法攻擊能力,但特化的空中機動力比起正牌龍族有過之而無不及。


    等級分布相當廣泛,從最低的四十級到將近九十級的個體都有,依照棲息地而定。棲息於〈紅石山地〉周邊的〈鋼尾翼龍〉記得是比較好應付的類型。


    「確認個體等級。四十二、四十六、四十三……五十!」


    實莉就這麽將望遠鏡抵在一眼前方報告。


    如果是這種等級,冬彌他們也足以打倒,這也是他們從秋葉原來到〈紅石山地〉的原因。


    不過這是以應付一到數隻為前提,或者己方如果能躲在不深的洞窟,依序打倒進攻的〈鋼尾翼龍〉,冬彌認為甚至可能打倒十幾隻。


    然而他們的戰力不足以對抗自由翱翔於天際的數十隻〈鋼尾翼龍〉。


    「實莉、瑟拉拉姊姊!先到郊外吧!」


    「好!」


    這座城市的位置極為不利。


    周圍是視野良好的遼闊田園,他們必須在這個空間保護薩費爾市。〈鋼尾翼龍〉是以高速飛行為特色的怪物,這種〈鋼尾翼龍〉搭配這個戰場近乎是最壞的狀況。


    和昔日銚子鎮受到亞人集團襲擊的狀況不同,難以應付的程度可說是相同,甚至超過。對付亞人集團時,會因為數量太多而難以進行防衛作戰,亞人軍團會派出人數勝於己方防衛部隊的波狀侵略部隊逐漸滲透。


    反觀〈鋼尾翼龍〉數量沒這麽多,但空中機動能力強到令人絕望。沒有長距離攻擊方式的防衛部隊隻能當成肉盾,要是防衛部隊瓦解,市民開始逃竄,應該會遭受追擊,造成淒慘的下場。


    對於擅長飛行的〈鋼尾翼龍〉來說,朝驚慌逃竄的〈大地人〉背後揮動鋼鐵尾巴,啃食柔軟的肉,應該是一項美好的娛樂吧。


    在這種狀況很難主動采取機動防禦,因為敵方機動力勝於己方。而且現在的冬彌等人當然不隻是機動力,各方麵的戰力都不足。就算他們等級九十,僅僅五人的一個小隊也無法徹底保護城市。


    雖然還在天空的另一頭,但飛龍群如同黑色雲霞般出現,朝市區接近。薩費爾市爆發的騷動絕對不算小,卻還沒陷入恐慌。


    表情恐懼的〈大地人〉似乎盡量逃進堅固的建築物了。冬彌等三人在發出響亮聲音緊閉門窗的住家之間奔跑。


    大地人們之所以比想像的還要冷靜避難,是因為市區郊外的一幅光景。


    不知道從哪裏聚集的十幾人〈奧德賽騎士團〉即將上陣時,冬彌等人遇見了他們。身披同款披風的這群人,掛著一副被熱度衝昏頭的表情依序沿著河岸道路奔跑。前方是已經開墾的田園,他們很明顯是要迎擊〈鋼尾翼龍〉。


    「滾開!」


    隨著簡短的這句話,又有一群〈奧德賽騎士團〉快步穿過冬彌等人身旁。六人小隊中的兩個後衛扛著那座奇妙的〈移動神殿〉,手持出鞘的武器,以布滿血絲的眼神專注跑向戰場。


    「冬彌,別跑到前麵去。」


    「嗯。」


    「我們加入那場混戰也幫不上忙,在這裏負責防守吧。」


    「知道了。」


    在實莉的指示之下,冬彌等人前往和大馬路相隔一條路的蓄水池。無論是要監視周邊還是會合,這裏都是很方便的地點。


    「實莉,五十鈴呢?」瑟拉拉開口問。


    「我剛才和倫迪浩斯連絡,他們兩人整理好裝備,正在往這裏移動。」


    「是……是嗎。」


    「應該還有時間,不用慌張。」


    冬彌注視著映入視野前方的戰鬥,如此告知同伴們。


    看起來隻像是豆子大小的人影,然而這場戰鬥不對勁。


    〈奧德賽騎士團〉向前突擊,瘋狂揮劍,彷佛死纏著〈鋼尾翼龍〉,召喚巨大雷柱戰鬥,理所當然會受傷,全身逐漸沾滿鮮血。


    換個說法,這是數十人的騎士團賭命突擊,為了保護城市而不顧安危地奮戰。


    然而沒人下令突擊就專注穿梭在血泊中的模樣,令冬彌感受到異常的魄力以及毛骨悚然的恐怖。


    「冬彌、冬彌……」


    實莉的聲音在顫抖。


    冬彌的搭檔正以直繼送的望遠鏡觀察戰場狀況。冬彌沿著望遠鏡的方向凝視,理解到實莉看見何種光景。


    〈奧德賽騎士團〉幾乎都是九十級。


    等級應該將近〈鋼尾翼龍〉的兩倍吧,但〈鋼尾翼龍〉的數量是〈奧德賽騎士團〉的數倍。〈奧德賽騎士團〉的〈守護戰士〉與〈武士〉沒有考慮周圍的戰力平衡,持續使用〈定位怒號〉等技能吸引〈鋼尾翼龍〉。要是沒這麽做,飛龍群可能會前往市區。


    但若無止盡吸引敵人過來,即使等級比怪物高也很難撐住,實際上他們也倒下了。


    他們化為光芒消散。


    然後在不遠處的〈北風之移動神殿〉複活。


    冬彌放在刀柄上的手滿是汗水,不禁反覆緊握。實莉聲音顫抖也是理所當然。


    他們看過這種七彩光芒。怪物倒下時發出的光已經看慣,即使不願回想,但冬彌與實莉他們也曾經失去倫迪浩斯,然後在大神殿再度迎接他。


    眼前的光景和那些光景相同,至少是相同類型。


    但是具備惡夢般的觸感。


    複活的〈奧德賽騎士團〉若無其事起身,然後愉快地提劍回到戰場。冬彌甚至覺得從他們的背影聽到不應存在的瘋狂笑聲。


    在大神殿複活不是隨意就能做的事。


    依照城惠的課程說明,這種行為會失去相應的經驗值,剛複活時的hp也不充足。剛複活衝出去的〈刺客〉也是這樣,即使缺乏體力依然往前跑,撲向試圖貼著地麵飛行的〈鋼尾翼龍〉。大劍砍向翅膀,怪物成圓錐狀旋轉落地。


    他們不把自己的生命當一回事嗎?


    腦海浮現「勇猛突擊」這四個字,冬彌卻覺得這隻像是不好笑的玩笑話。


    「……嗯。」


    冬彌想激勵聲音顫抖的實莉,欲出口的話語卻哽在喉頭,沒能化為平常的聲音。


    犀利的電光烙印在冬彌他們的視網膜。


    是〈妖術師〉的廣範圍攻擊魔法〈雷電星雲〉,漩渦狀的電擊遍及半徑十幾公尺的範圍,造成電擊傷害,倫迪浩斯最近剛學會這個強力攻擊魔法。


    反覆嚐試的結果,前衛難以維持仇恨值,冬彌小隊對這個魔法的結論是「再多加練習,培養足夠默契之前避免用在實戰」。


    〈雷電星雲〉發威,命中數隻〈鋼尾翼龍〉,同等人數的〈奧德賽騎士團〉也遭受波及。戰場響起不適合淒慘光景的聲音,迸出七彩泡泡。


    不久,釋放同色光輝的〈移動神殿〉讓騎士複活了。在冬彌眼中,發出低頻振動音的〈移動神殿〉彷佛受到詛咒。


    「他們想到的點子挺有趣呢。」


    「咦……?」


    「那是複活裝置吧,和大神殿一樣是重生地點的標記。雖然在我的記憶中不存在,卻是相當有用的物品……不曉得是誰發明的。」


    「成惠2姊姊……」


    冬彌仰望站在身旁的女性。


    白色大衣飄揚的成惠2表情從容,雖然可以形容為可靠,現在看起來卻有點異常。


    「冬彌少年,你臉色不好喔。」


    「那是不好的東西吧!那樣很奇怪啊!」


    冬彌揮動拳頭。


    他想將這份心情傳達給成惠2。


    「不,並不奇怪吧?那個東西依循這個世界的法則,否則不會有效。既然那東西像那樣存在,就是基於某種原理與機製存在。你要否定也行,但那個東西不會消失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


    看來冬彌的話語沒能傳達。


    不,恐怕傳達了。


    因為彼此的對話成立。


    但隻是傳達出話語的意思,成惠2沒有感受到冬彌的焦躁與恐懼。


    「而且就我所見,他們似乎積極提供〈共感子〉。」


    「咦?」


    「既然他們死這麽多次,采集的效率也很高,我覺得應該幫了〈采集者〉(genius)一個大忙。不對……難道一開始就是他們設的局?這部分得監察一下。」


    「您在說什麽啊!他們死掉了,得想想辦法才行!」


    焦急的冬彌被某人按住手。


    轉身一看,站在後方的實莉咬著嘴唇注視冬彌……不對,注視成惠2。


    實莉雙眼灼亮無比,冬彌知道她正在認真思考某些事。「思考」與「下定決心」這兩種行為在實莉內心尚未完全區分,冬彌的搭檔在這方麵還沒分化。冬彌看到她的表情,大腦立刻冷靜下來。


    露出這種眼神的實莉很強大。冬彌這麽說也很奇怪,但這時候的實莉和他不像是雙胞胎,變得激烈、直接又高強。


    不過相對的,這時候的實莉也有脆弱的一麵,所以冬彌緊握實莉的手。


    「我知道這點是有待商議,不過冬彌、實莉——就我看來,他們是自願這麽做啊?」


    成惠2滿不在乎地看向戰場,宛如歌唱般說下去:


    「他們期望死亡,尋求著如同麻醉的短暫走馬燈,為此提供〈共感子〉為代價。」


    「成惠2小姐……」


    「我不太懂就是了。應該說我不懂你們為什麽要建構這麽沒效率的社會。不過這麽說來,可知的世界總是比不可知的世界狹隘許多,可以理解的領域細如針尖,所以不懂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以遠方持續進行的激戰為背景,實莉內心的慌亂從汗水濕透的手心傳達給冬彌。不知何時走到瑟拉拉前方保護她的實莉,和成惠2四目相對,猶豫好一陣子之後提出明確的問題。


    「成惠2小姐是誰?您來自何處、要前往何處?」


    短暫的寂靜不禁讓人倒抽口氣,成惠2睜大雙眼。


    然後她輕撥大衣,和首度見麵時一樣挺起胸口,正對冬彌等人。


    ▼7


    灼熱的物體像是打斷成惠2的對話般突然出現。


    是〈奧德賽騎士團〉的攻擊魔法〈火刑〉。高溫隔離空氣之後,形成壓力進逼過去,成為犧牲者的〈鋼尾翼龍〉從空中被打落。冬彌舉起左手保護眼睛不被夾帶熱氣的石礫或塵土襲擊。往旁邊一看,實莉、成惠2與瑟拉拉由微微發光的護壁魔法保護。冬彌見狀感到滿意,敏銳地揮動右手。


    沒使用武器發動的〈真空斬〉化為旋風撕裂冬彌前方。變得清晰的視野映出〈鋼尾翼龍〉群以及正在一齊撤退的〈奧德賽騎士團〉。


    「這是在做什麽?」


    近似呐喊的話語不禁脫口而出。


    為了減少市區損害,應該要往前戰鬥才對。〈奧德賽騎士團〉不就是知道這一點,所以來到郊外保持距離交戰嗎?戰況直到剛才都是不相上下。雖然〈奧德賽騎士團〉使用毛骨悚然的自殺攻擊,但即使除去這一點,九十級的〈冒險者〉和隻有數量多的五十級左右〈鋼尾翼龍〉依然平分秋色,呈現出消耗戰的樣貌,正因如此,即使冬彌他們手心捏到冒汗,依然背對市區注視這場戰鬥。


    然而在分心聆聽實莉與成惠2交談的瞬間,這樣的均衡脆弱地瓦解了。


    〈鋼尾翼龍〉低空滑行而來,發出不像飛機或直升機的風切聲,宛如生物特有的低吼。冬彌緊急以〈斬盔〉迎擊,卻覺得刀刃沒砍進堅硬的外皮。


    或許對於〈奧德賽騎士團〉來說是非常低階的對手,對於冬彌來說卻是同等級,而且是小隊級的怪物,無法一招打倒。但是戰況過於混亂,無法提升仇恨值。


    「快逃啊!」


    冬彌拉開嗓門大喊時,鋼之飛龍如同巨大的飛斧撞進廢棄大樓基部。大樓承受衝擊而撼動,如同老樹傾斜。


    要是那棟建築物躲著〈大地人〉,肯定有人犧牲。實際上,嚇得睜大雙眼的〈大地人〉們如同彈出來般從周邊建築物現身。他們發現這裏已經不安全了。不知道逐漸崩塌的那棟大樓裏麵是否有人,但這個地區還有〈大地人〉。


    「冬彌,那個!」


    瑟拉拉手指的方向有個黑影,是〈暗精靈之使仆〉。冬彌完全不知道它們為何這時候出現在這場戰鬥中,但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數具〈暗精靈之使仆〉抱起〈北風之移動神殿〉摔到地上。


    〈暗精靈之使仆〉明顯摧毀了〈奧德賽騎士團〉的戰線,但是另一方麵,它們也在襲擊〈鋼尾翼龍〉。動作明明令人感到知性,行動卻一心一意要將戰場陷入混沌。


    「唔!我上!」


    「啊,冬彌?啊,哇哇,我也上!小狼!」


    奔跑的冬彌一鼓作氣加速。


    〈單騎衝鋒〉是〈武士〉短時間內大幅提升移動速度的技能,平常會考量到後衛的輔助魔法而拿捏使用,搭配〈電光石火〉甚至能將同伴們遠遠拋在後頭。不過冬彌扔下這份躊躇衝向〈暗精靈之使仆〉。


    在集中精神之下,視野變得窄小,發動〈浮舟飛渡〉將風切聲拋在身後。宗次郎沒教導攻擊技術,而是隻訓練步法到煩人的程度。冬彌以這套步法壓低身體,想起直繼傳授的心法。必須看穿敵方配置,占領中心部位成為自己的領域。


    身體鑽進些許的縫隙,如同緊貼地麵般奔馳,一口氣解放刀招。如同龍卷風般發動〈旋風斬〉,將〈暗精靈之使仆〉砍飛。


    「冬彌!」


    瑟拉拉發出尖叫般的聲音追過來,即使氣喘籲籲仍對冬彌使用〈脈動治療〉。擦傷逐漸愈合的冬彌以燃燒般的雙眼瞪向〈暗精靈之使仆〉。


    腳邊的〈移動神殿〉應該已經不能用了。


    神殿發出低吼般的聲音,不時迸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記錄的地平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橙乃麻麻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橙乃麻麻理並收藏記錄的地平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