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天，李奧納多一大早就醒來。
李奧納多親身體認到，〈冒險者〉的身體能力卓越也影響到睡眠時間。睡滿六小時就能舒暢清醒。
不過這似乎因人而異，也有〈冒險者〉整天都想睡，所以這或許是李奧納多的個人特質。
總之，李奧納多醒來之後，換上非戰鬥用但耐穿的衣服，走出村長安排的小屋。壓實稻草的床躺起來很舒服，艾利亞斯還在睡，所以他動作放輕以免發出聲音。
剛升起的太陽閃亮耀眼。
李奧納多穿過亞穀多家的中庭，在主要道路轉彎前往水井。
那裏有〈大地人〉的數名婦女以及許多孩童。
李奧納多自認很早起，不過對於這座村莊的居民來說似乎不算太早。熱絡聊天做家事的婦女與充滿活力的孩子們擠在井邊。
婦女們貼心讓出空間，李奧納多向她們道謝之後洗臉。〈冒險者〉的裝備隻要耐久度沒減少，看得見的髒汙或刮痕都會自動修複，不過心情另當別論。愛用的頭套也簡單擦拭。衝個水之後清爽多了。
「欸，大哥哥。」
「綠色的大哥哥。」
「為什麽是綠色的？」
「說啦～為什麽～」
孩子們如同小烏般纏住李奧納多。
李奧納多噘起嘴，心這下子真的麻煩了。他不擅長應付孩子。他們幼稚、不懂禮貌又隨性。正常的大人會問「為什麽你的臉是綠色」這種問題嗎？基本上肯定不會。
何況才第一次見麵，問這種問題太離譜了。
這些家夥不懂忍者多強又多酷，是貨真價實的笨蛋。
「哼，這是英雄的證明。」
「什麽是英雄？」
「吃的嗎？」
「大哥哥，早餐吃了嗎？」
真是糟透了……李奧納多歎了口氣。
孩童無法專心討論同一個主題。女性也有這種傾向，但孩童尤其顯著。問題或疑問應該逐一解決。要是這邊做一點、那邊做一點，就沒辦法寫程式或除錯。孩童是距離工程師最遙遠的生物。
孩童卷起李奧納多的褲管，想確認裏麵的腳是否也是綠色。李奧納多抓起他，彈他的額頭。
真是無可救藥。
「這個頭套，是對偉大青蛙的勇氣與武力致敬。所謂的忍者加青蛙，是全世界最有勇氣的英雄象徵。」
「呃……你聽懂了嗎？」
「完全聽不懂。」
「綠的！綠蛙！綠蛙！」
「綠蛙△」
他們大概都還沒滿十歲吧，其中也有幾侗看起來五六歲的孩童。李奧納多這輩子至今沒照顧過孩子，家裏也未曾有過嬰兒，當然不可能知道孩童的年齡，隻能靠直覺亂猜。
從邏輯層麵來說，李奧納多確實也經曆過孩童時代，但他實在無法相信。
不想承認自己曾經是這麽不合邏輯的生物。
個子比較大，但身高依然不到李奧納多腰際的少年，正麵撞向李奧納多。算是衝刺順勢撲過來吧。他大概是想摔角，滿臉通紅用力推，不過對於〈冒險者〉來說，這種行為隻像是貓咪嬉戲的感覺。李奧納多真的是把少年當成貓，以兩根手指捏住少年後領揪起來。
身穿數層厚實又充滿民族色彩衣物的婦女前來謝罪說「對不起，真的為您添麻煩了」，她似乎是這個孩子的母親。但少年自己似乎完全不在意。
「綠蛙哥哥好強喔！」
「這是當英雄的必要條件。」
李奧納多將少年上提到視線相對的高度，瞪向他如此嚇唬。雖然少年腳底距離地麵超過一公尺，卻似乎一點都不害怕，真的很快樂地在李奧納多指尖之下扭動身體。
回神一看，比這個少年還小的少女，正試著從李奧納多背後抓腳往上爬。真是難以理解。看來少女似乎將別人的身體誤認是公園遊樂器材之類的東西了。
李奧納多也把這個女孩揪起來。
這樣就兩人了。雖然不知道他們平常吃什麽，但幾乎感覺不到重量。大概比早期筆電重一點？孩童們大概給他這種感覺，就像是隨身行李。
不知道哪裏好笑，少年與少女就這麽掛在李奧納多手上笑開懷，不過第三個刺客趁著李奧納多雙手沒空時現身了。
是眼角微微下垂，看似內向的孩子。
應該是男生吧，如果剛才撞李奧納多的孩童是獵犬的幼犬，這個孩童就像是室內犬的幼犬，大大的眼睛愧疚般仰望李奧納多。
「緣蛙大哥哥。」
「我叫李奧納多。」
「綠蛙大哥哥……」
「——知道了啦，就這麽叫吧。笨蛋。」
李奧納多對表情一沉的少年說完就收回前言。啊啊，好礙事，好煩，好惱人。他甚至想把吊在手上的孩童們一起扔出去。
這麽一來，新的攻擊技能〈孩童飛彈〉就完成了。
不過，想像孩童們哈哈大笑飛向目標的開心模樣，這份心情瞬間冷卻。他們太瞧不起戰鬥了。「戰鬥」是鑽過生死的狹縫，更為神聖的行為。不該以孩童的笑聲侮辱。
「綠蛙大哥哥，吃飯……」
眼角下垂的這個少年，沒察覺李奧納多內心的悲歎，提心吊膽遞出一塊白色物體。物體長度超過三十公分，大概是麵粉之類的材料烤成的。
李奧納多思索片刻之後收下。
因為他同情起一旁像是故障般頻頻低頭的幾個婦女，而且繼續應付圍繞在身旁嬉鬧的孩子們應該也會累。
要收下食物必須空出雙手，所以他釋放右手的少年與左手的少女。他們開心地蹦蹦跳跳，唱著李奧納多聽不懂的歌在周圍奔跑。似乎是當地流傳的歌曲。
孩童們似乎將李奧納多的「捕獲」當成一種新遊戲。他們接連衝撞過來，有人嚐試往上爬或是拜托吊到半空中，李奧納多以威嚴逼退他們。
「英雄的工作不是陪孩子玩。好啦，別礙事，讓路吧。」
孩童們依然糾纏過來，李奧納多一邊隨便應付，一邊從容走向村外。目的地是那塊大岩石。雖然不是特別喜歡那塊岩石，不過被孩童纏住就頭大了。岩石上方應該是絕佳的避難所吧。
李奧納多一邊行走，一邊將做得不太好的麵包送進口中。
沒有想像中硬。
味道平淡而樸素。
基於這層意義，令他回想起〈大災難〉過後那種沒鹹味的半乾燕麥片。不過咀嚼之後，就有一股甘甜緩緩在口腔擴散，味道挺不錯的。而且內含似乎是羊肉的碎肉乾，牙齒咬到時的口感很美妙。
大岩石上麵有客人先到。
是kr。
雖然外型像馬，彎腿側躺在岩石的姿勢看起來卻不像馬。李奧納多想到這裏便換了一個念頭。或許真正的馬也意外是以這種不像樣的姿勢睡覺。
kr以三顆眼睛瞥向李奧納多確認，就這麽再度陶醉閉眼。
「還在睡？」
「不是睡，是早晨的打盹。」
「那不就是在睡？」
「是末遂，我並不是無論如何都想睡。美好的早晨（good m）。」
感覺翻譯功能稍微出錯的李奧納多，目不轉睛注視kr。即使嘴裏說已經醒來，但kp似乎不打算換姿勢，大概是今天早上想懶散度過吧。
李奧納多也不是想要刻意妨礙，默默吃著右手類似麵包的食物。
這麽說來，kr說過母馬向他拋媚眼。
李奧納多心想，自己剛才被孩童糾纏的心情，kr或許感受了一整晚。這樣的話不免稍微同情他。總之身為成年男性，禮貌上最好別過問吧。
早晨的清爽空氣，拂過一人與一馬而去。
時間緩緩流逝。
李奧納多眺望遠方通往東南方的細長道路，卻沒看到旅人或商隊從那裏接近。亞穀多說商隊這幾天會來，看來沒這麽順利。
「那是什麽？」
「早餐。別人送的。」
kr動鼻子的樣子完全是馬的動作。「要吃嗎？」李奧納多將不太膨脹的麵包遞到kr嘴角。
「真是謝謝啊。」
kr沒有推辭，率直吃下。
「啊，混帳，真好吃。你知道嗎？草又苦又難吃。這是〈幻獸憑依〉最爛的弱點。雖說成為幻獸，味覺卻維持原樣。〈白澤〉完全不適合進食，我受夠了。」
kr打從心底不耐煩的語氣，使得李奧納多感歎原來也有這種弱點。他聽過〈幻獸憑依〉的說明，覺得是非常方便又泛用的能力，但kr居然維持這種外型兩個月，如果是李奧納多恐怕撐不住。
「kr，你在日本吧？」
「是啊。」
「……日本有九十一級的〈冒險者〉吧？」
「也有等級更高的家夥。」
「這樣啊……」
話語中斷的空檔，兩人吃著帶有淡淡鹹味的麵包。
在耀眼晨光中，李奧納多回想起big apple。在李奧納多心中，窩在市中心公寓寫程式的故鄉，和他在〈幻境神話〉下水道打造舒適房間的自家，混合成為同一個紐約。
「日本應該也很慘吧。」
「不，這倒沒有喔。」
「是嗎？」
聽到意外回應的李奧納多反問。
李奧納多記得在〈大災難〉之後，big apple進入疑神疑鬼的冰冷時代。朋友在密語時透露，南天使之都的狀況也大同小異。所以他深信世界各地的主要都市，都陷入〈冒險者〉相互傷害的事態。
「不過，日本也是看地點而定。不到大陸的程度。我渡海來到這邊之後看了很多地方，其中也有以陰慘暴力統治的都市。像是大都，薄野和那裏比起來令人嗤之以鼻。那裏發生的某些事件，甚至嚴重到讓你提到的紐約狀況像是騙小孩的等級。」
李奧納多試著想像kr所說的「悲慘」，但他搖頭打消念頭。思考也沒用，自己不在那裏。現在得先聽他說下去。
「日本的狀況不太一樣。日本那樣相當封閉。畢竟玩家幾乎都是日本人，而且因為四麵環海，和其他伺服器管區的交通隔絕。」
2
仔細想想就發現理所當然。
回想地圖上的形狀，日本明顯是島國。雖說鄰接大陸東岸，中間卻是海，因此和其他地區隔離。
不隻如此，日本是日本伺服器唯一的管理區域。
北美伺服器管理的不隻是地圖上的合眾國，也包括加拿大；歐洲伺服器管理的國家超過十個。日本伺服器和這些伺服器不同，管區範圍非常狹小。而且隻要李奧納多沒記錯，日本這個國家的移民很少。北美常見的種族歧視，在日本或許比較少。
不對，是基於更原始的理由嗎？
李奧納多發問確認。
「難道是新資料片的影響？比方說新資料片加入維持治安的新要素……」
「不，就我所知，這和新資料片無關。雖然隻是猜測，不過應該是因為日本人是膽小怕事的家裏蹲阿宅吧。」
「是嗎——？」
kr躺在冰涼的岩表，眯細雙眼，態度看起來完全放鬆。
李奧納多看著他的模樣，獨自沉思。
這大概是日本人特有的「謙遜」吧。
李奧納多以前就覺得這樣很酷，這次更見識到多麽了不起。不隻是發明泡麵與轉子引擎，在這種狀況似乎依然能維持秩序。不愧是武士道與禪之國。
「日本維持和平啊……真羨慕呢。」
「不，也沒那麽好啦。」
「嗯？」
「日本……哎，在這裏叫作『大和』就是了……」
kr那張像是馬的臉打幾聲響鼻，深深歎氣。
「發生那個傳送事件時.日本也七零八落喔。不隻混亂，而且意氣消沉比混亂更嚴重。大家都無精打采，一整個沮喪，充滿前途無光的氣氛。那天，我推測日本大概有三萬玩家登入吧——」
三萬人。這個數字比想像的大。
考量到那座島國的麵積，甚至可以說人口密度過高。
「總之，這三萬人同時意氣消沉，甚至有玩家蹲著沒辦法好好行動，或是自暴自棄想自殺。而且，也有一些家夥不顧他人幹起pk的勾當。不過，也有一些人是不願意永遠失意的英雄，而且日本東西兩邊都有。」
「那麽狹小的島國，也分東邊與西邊？」
「不是麵積問題，是人數問題喔。」
——聽kr這麽說就接受了。
李奧納多等現代人感覺到的「世界大小」，說穿了就是人際網路。
一個人感知得到的世界，隻有眼前的景色。世界再大，自己一個人能探索、利用的範圍也非常有限。
既然這樣，世界大小的總和，就和觀察者的人數成正比。自己感知得到的世界，可以說端看情報提供者與同伴的人數多寡。
「也不是說人數愈多愈好。總之就我走遍各地所見，人數愈多，爭執就愈嚴重。」
「抗爭嗎？」
「沒錯沒錯。還沒劇烈到這種程度就是了——大和東部以秋葉原這座城市為中心團結起來。聚集在秋葉原的公會都參與自治，其中最高順位的十一個公會，成立〈圓桌會議〉互助。叫作克拉斯提的〈冒險者〉姑且是這個會議的代表，這家夥應該很帥吧。加入人數大概一萬四千。」
kr暫時停頓，瞥向李奧納多。
李奧納多像是催促般點頭，kr就以平淡語氣說下去。
「另一方麵，西方是以阪南這座都市為中心。這邊比較激進。西方的〈冒險者〉全被
這個單一公會吸收。
宣稱要廢除冒險者之間的地位差距，樹立公平公正的社會。加入人數對外宣穡約一萬兩千。」
「好大的口氣呢。」
「是不得不為。為了平息混亂，就必須偽造理想。你懂吧？」
「像是總統大選那樣呢。」
「就是這麽回事。」
「西方是由指導力強大的領袖巧妙處理各種狀況，那麽東方是共和製嗎？似乎會出現派係鬥爭，我這種印象是錯的嗎？」
「不，是這麽說的嗎？感覺日本不太熟悉『共和製』這個詞。無論如何，雖然雙方的目標都是回到現實世界，不過彼此是競爭對手。」
kr這番話令李奧納多覺得不對勁。
「是嗎？不是敵人，是競爭對手？」
「畢竟都是日本人的組織，並不是相互仇視。雖然我沒自信，但我覺得茵緹克絲以外的人都是這麽想的。但是將來就不知道了。」
「那麽到頭來，為什麽是競爭對手？既然朝著相同目標前進，那就整合起來啊？像是那個
加入東方的會議……不對，反倒是東方所有公會加入〈nt hwyaden〉，成為經營團隊就行了。」
李奧納多這番話令kr淺淺一笑。
「你說得很對，但事情沒這麽簡單。總歸來說，人數太多了，超過五十萬……」
「五十萬？你剛才不是說日本的〈冒險者〉共三萬嗎？」
「五十萬是包含〈大地人〉在內。〈大地人〉也有自己的需求、自己的組織。到頭來，大和的〈大地人〉隨著曆史分成東西兩側，秋葉原與阪南的競爭關
係，是受到〈大地人〉社會構圖的影響。」
「為什麽要在意〈大地人〉？那些家夥終究是npc吧？喂喂喂，kr，那些家夥不是人類啊？」
「……」
李奧納多察覺到，kr以彈珠般的無機質雙眼注視著他。
在這雙眼睛注視之下，李奧納多突然覺得丟臉。他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卻覺得kr似乎在瞧不起他，認為他是不懂事的孩子。
「李奧納多，早點適應比較好哦？」
「咦，啊……」
「沒有情報支援的現代人是烏合之眾。先不提我的好惡，人類是靠數量取勝的生物，必須成為集團才能首度發揮實力。我這裏說的『集團』是生活與技術支援達到某種程度的社會。回憶地球的生活就知道，大部分的人連野狗都贏不了吧？李奧納多，你呢？——雖然不是自豪，伹我甚至打不過野貓喔。這麽脆弱的人類能扛下地球的霸權，正是因為集結成群。不是因為知識，因為初期的人類連文字都寫不出幾個……是因為社會。因為人們群聚，並且將其係統化。」
kr像是講課般滔滔不絕地說。
「知識、社會與情報是三位一體。建立社會需要交換情報，交換情報的餘熱會產生知識。反過來說，如果人類沒構築社會，就沒必要交換情報，應該隻能得到低度的文明吧。看曆史就很清楚吧？情報交換是一種武器。我們這些失去網路的現代人〈冒險者〉突然回到石器時代了。我們在這個異世界被隔離得四分五裂。李奧納多，你有這個自覺嗎？你現在可以借用別人的智慧嗎？」
李奧納多內心刺痛。
kr說得一點都沒錯。
這裏沒有電腦與網際網路，甚至連電話或郵務係統都沒有。當然有密語，遊戲係統的密語功能還在。不過這片荒野是中國伺服器，李奧納多的老朋友沒有任何人在這裏。密語所需的好友名單都沒亮，就這麽毫無反應。因為密語必須在相同伺服器才能接通。
李奧納多試著回憶。
在鐵克利差點崩潰的焦躁感、絕望感，以及孤獨。
如果李奧納多連得上攻略wiki，應該早就查詢如何逃離鐵克利吧。不，在這之前，他可能已經查過危險情報，連靠近都不會靠近。如果運氣不好落入鐵克利的陷阱，隻要有留言板或電子郵件應該就能求救。
然而現實呢？
李奧納多隻能差點孤零零地餓死。
〈冒險者〉確實擁有優秀的戰鬥能力。
在原本的世界等於是狼或豹的位置，生物的優越性毋庸置疑。但就算天生具備這種戰鬥能力，也無法破解那種廢墟陷阱。不隻如此，在這個世界，單獨戰鬥能力超過〈冒險者〉的個體不計其數。在迷宮等地遭遇的小隊等級怪物，大多比地麵的怪物更頑強，攻擊能力更高。這些怪物原本就是設計給六人冒險者組成的小隊交戰。
如果李奧納多的等級高十級或許能贏，不過對上同等級的小隊怪物就沒勝算，因為這種怪物設計成六人聯手才打得贏。同樣的，副本怪物刻意設計給相同等級的二十四人〈冒險者〉或是更大的集團挑戰。
龍、巨人、撼地巨獸或地亞龍，這種巨大又恐怖的怪物，在這個世界比比皆是。冒險者同樣得團結才能發揮能力。在沒有網路支援的這個世界發揮能力。
「〈大地人〉不一樣。確實，那些家夥可能是npc。對你來說是如此。不過，這又如何？他們是這個世界的居民，比我們更廣為在世界生根。他們有他們的社會。或許和原本地球的電子網路比起來幼稚又拙劣，但他們建立了自己的社會。」
「是……嗎？」
「是的。從快馬、傳令、傳聞這種中世紀使用的東西，到密探或官僚。甚至有水晶球、傳聲管，或是利用雷精靈建立的魔法情報網。他們不是〈冒險者〉，卻也不是笨蛋或傻子，而且人數是我們的十倍啊？」
「可是，就算這樣……」
就算這麽說，〈大地人〉依然是〈大地人〉。
拿來和〈冒險者〉比較也太亂來了吧？人數是十倍又怎樣？隻要有心，李奧納多自信可以獨力壓製這座村莊。村民有兩百或三百人也沒差。這座塞凱克村自謝力氣最大的人，等級也不過三十左右。李奧納多自己從沒想過會敗給這種家夥。
「我當然懂你的說法。」
kr點頭回應李奧納多的話語。
「我也可以壓製這座村莊。不過，這樣要做什麽？當村長嗎？肚子餓了怎麽辦？打倒怪物吃掉嗎？真的要做這種麻煩事？你想吃小麥吧？而且也想要調味料。為此，到頭來還是得和生產者打交道吧？以為隻靠〈冒險者〉就能過生活嗎？例如〈廚師〉也得靠〈大地人〉的市場采買材料，這就是現狀。就算肉類可以從獵物取得，穀物之類的食材到頭來還是得購買〈大地人〉生產的分。我們想過『像樣的生活』，就無法避免和〈大地人〉扯上關係。到最後，這就是分歧點。」
「分歧點？」
「也就是說，如果滿腦子隻有自己或己方，什麽事都做不了。治安的惡化或公會之間的對立也一樣。要解決自己的問題，必須解決周圍的問題。解決包含〈大地人〉在內的所有問題。雖然可以因為和自己無關就扔在一旁，不過到最後，自己的生活也會變得亂七八糟。」
kr這番話，李奧納多聽得內心好痛。
李奧納多在北美伺服器，在big apple目睹的就是「這個」。
kr以有些無奈的語氣結束這堂課。
「總歸來說，和〈大地人〉相互承認也好，和〈大地人〉相互利用也罷，用什麽手段都可以，但我們隻能和〈大地人〉一起生活。無論是怎麽樣的公會或〈冒險者〉，隻要將〈大地人〉視為npc對待，隻能在這個世界上演世紀末霸王傳說，最後迎接社會瓦解的結局。」
3
經過兩天了。
這兩天，李奧納多等人大致可以說受到村民歡迎。
艾利亞斯回應村民的要求，砍倒數座樹叢協助開墾；珂佩莉雅被請去治療或祝福傷患；加奈美以天生的討喜個性大受村民歡迎；kr雖然絕對不肯自己承認，但是比村民數量還多的馬，有半數朝他投以熱情視線。
不過說來意外，最得孩童們歡心的是李奧納多。
不分少年少女，孩童們一看到李奧納多似乎就會興奮，感到非常快樂。
令李奧納多討厭的是，孩童們一定會爬到李奧納多身上。年紀較大的孩子會克製，不過這隻是因為孩子應有的少許自尊使然，老實說，他們也想黏在李奧納多身上。這樣的欲望顯而易見。
年齡更小的幼童們，在李奧納多眼中幾乎都是剛開始牙牙學步的階段，但他們毫不客氣造成李奧納多的困擾。換句話說就是爬到李奧納多身上，心情好的時候會拍打李奧納多的綠色頭套，心情不好的時候會耍賴哭泣。
李奧納多平常盡量逃到沒有孩童的地方，即使如此，早晚洗臉或是吃飯的時候，他在這個小村莊根本躲不了，非得花費不少時間應付這些孩童，而且不能害他們受傷。
住在村莊的母親們知道李奧納多是〈冒險者〉，戰鬥力比他們強得多，因此經常低頭道歉，對李奧納多說「抱歉孩子造成您的困擾」這種話。
不過依照李奧納多的想像，她們的道歉隻是表麵上的，孩子們攻擊李奧納多也令她們看得窩心，否則無法相信她們會如此放任小小的暴君們。
因此，李奧納多在等待商隊前來的白天，非得躲起來避免被孩童們發現。
郊外的大岩石成為一大助力。高達兩公尺，上麵和大廳差不多大的這塊大岩石，是最佳的避難所。
李奧納
多用完餐總是狼狽逃離孩子們，跑遍村莊甩掉追兵，再偷偷躲到岩石上。
逃到大岩石上的李奧納多，一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這裏揮刀。這是李奧納多被〈大災難〉帶到這個世界之後首度進行的正式訓練。
李奧納多持續使用單調的技能，以青蛙般的緩慢步調持續逐一確認。他的正職是工程師，隻要下定決心就非常執著。不隻是如同抓到問題的獵犬動用各種直覺，也經常以毅力與耐心達成目的。現在的李奧納多正是使用這兩種武器試著找出解答。
在村莊逗留的第三天早晨，旅行商人來了。
在大岩石上第一個發現的李奧納多，前往距離村莊五十公尺遠的地方迎接。
前來的旅行商人是一支小商隊，此村長亞穀多描迤的小得多。
一名中年〈大地人〉拖著載貨物的馬，一名女性穿著傷痕累累的皮甲。身披毛皮披風的這名女性即使徒步，背著的貨物依然比馬身上的還多。大概是長途跋涉前來吧，臉上滿是疲憊神色。
李奧納多確認這名女性是〈冒險者〉的同時，得知對方也認出他是〈冒險者〉。
「你是〈冒險者〉嗎？」
「沒錯，我叫李奧納多。」
明顯提高警覺的這名女性咬住嘴唇。雖然看起來年輕，但聲音穩重，最重要的是表情相當世故。
在〈幻境神話〉的世界，男女都容易受到遊戲3d模組的影響而美化，因此中年以上的人大多成為年輕時的容貌。這名女性光看外表大概二十歲，不過從她穩重的態度來看，即使三十多歲也不奇怪。
「我叫作春翠，是〈樂浪狼騎兵〉的巡邏士。我力有未逮，沒能保護商隊的其他成員。」
中年男性是留著黑胡子，眼神蘊藏堅定意誌的商人。他介紹自己叫作裘哈，接著委托李奧納多引見村長亞穀多。
李奧納多原本沒立場受托處理這種事，也沒有準許的權限，但春翠似乎認為李奧納多是受屨擔任村莊護衛的〈冒險者〉。無論如何，不能將他們兩人留在村子近郊，因此李奧納多帶他們回到亞穀多的住處。
在溫暖迎接兩人的亞穀多住家大廳，春翠說明至今的來龍去脈。
裘哈旅行商隊委托〈樂浪狼騎兵〉隨行護衛；對於〈樂浪狼騎兵〉來說，這種護衛任務是日常活動；裘哈商隊共四人，護衛六人；旅程剛開始很順利。
「不過，啟程旅行第八天晚上，我們在這裏的東南方遭遇〈豺狼人〉。〈豺狼人〉是最近在這個地方目擊次數增加的怪物。我們雖然預先提防……但數量太多了。」
接受村民招待開水的春翠與裘哈，語氣雖然沉重，卻沒露出厭惡表情，據實以告。
「正確數量不得而知，但我想超過八十隻。我們是護衛部隊，所以光是打贏戰鬥沒有意義，必須保護委托人才行。我們雖然奮戰防守，但實在無法完全擋下這麽多的〈豺狼人〉……〈豺狼人〉有襲擊冒險者的習性，察覺這一點的我遠離商隊，結果還是白費工夫。我的〈冒險者〉同伴全數陣亡，我成功逃離之後到處尋找商隊的大家，卻隻能為他們哀悼。隻有裘哈先生活下來和我會合。」
名為裘哈的旅行商人，安撫著一臉沉痛的春翠。
五官深邃，留著黑色胡子，容貌陽剛的這名商人雖然疲憊，卻以清楚的聲音發言。
「旅行生活總是伴隨著危險。他們也早就黌悟可能發生這種事。〈樂浪狼騎兵〉也是賭命保護我們，他們不會懷恨在心的。」
「可是……！」
春翠幾乎要咬破嘴唇，但依然咽下話語。李奧納多他們如同真的聽到般，非常清楚她原本要說什麽。
——可是……我們會複活。因為是〈冒險者〉。
這是當然的。要是〈冒險者〉敗給怪物就死掉，遊戲就不會成立，所以會在神殿複活。但是〈大地人〉並非如此。
〈大地人〉會死。
因為是npc。
這和〈冒險者〉會複活一樣理所當然。不過，李奧納多即使知道這是理所當然，卻沒辦法視為理所當然而認同。
（荒唐……這種事也沒辦法吧？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之前和kr的對話浮現在腦海。
〈大地人〉和〈冒險者〉的共生關係。這部分，他可以理解。
在這個世界，〈大地人〉的人數比〈冒險者〉多，某些勞務隻有他們能勝任。換句話說，〈冒險者〉無法自己活下去。既然這樣，利用、使喚〈大地人〉活下去不就好？當時聊到的阪南公會〈nt hwyaden〉的做法，在這個世界是天經地義。
即使如此，內心某處依然留著無法割舍的東西，加奈美、艾利亞斯甚至珂佩莉雅，都視為理所當然般聆聽春翠的說明。
李奧納多不擅長處理這種鬱悶的情感。
他是道地的紐約客，在都市生活，個性冷淡，是都市求生術的虔誠信徒。在紐約，所有人光是自救就沒有餘力，自力救濟是自由主義的核心。
弱者唯有一死。這隻是一種真理。
不過，基於相同的道理，李奧納多在裘哈這名中年商人身上感受到高尚情操。
在必須自救的殘酷求生環境中，他們將自己最高價的財產——生命當成賭注，在危險的荒野做生意。裘哈活下來，其他同伴喪生了。從整個商隊來看，這場賭局可以說是輸了。裘哈輸了賭注，失去許多財產與無可取代的同伴。不過就算這麽說，這份高尚也絲毫未減。他挑戰過了。
「那麽，裘哈與春翠——有什麽打算？」
「畢竟失去同伴，我想應該沒辦法繼續西進吧。」
李奧納多與艾利亞斯的意見，裘哈似乎也已經想過了。畢竟馬隻剩一匹，也失去大半的護衛，很難繼續旅行。
春翠欲言又止，緊閉著嘴看向裘哈。大概是姑且以雇主的意願為優先吧。
「是啊，結果得重新來過。我打算在這座村莊盡量賣掉帶來的物資回去。隻要能抵達馬乳之都，即使大都還很遠，應該也可以勉強召集人馬東山再起。」
春翠是〈牧師〉，應該是幸存時的一大助力吧。春翠與裘哈逃離〈豺狼人〉時受的傷已經痊愈。如果隻有裘哈，搞不好需要留在這座村莊休養半年左右，幸運的是，裘哈身體無恙，到明天就能啟程。
他的聲音雖然嚴肅，卻依然蘊含前進的能量。
「我們〈樂浪狼騎兵〉公會，正在計畫發動大規模戰鬥討伐〈豺狼人〉集團。所以返程的時候，這邊沒有餘力加派護衛——」
加奈美回應春翠這番愧疚的話語。
「沒關係的，反正我們也正往東方旅行，一起上路吧。我們五人……不對，是四人一馬，再加上春翠小姐共六人，這樣剛剛好吧？」
和李奧納多加入旅行的時候一樣，加奈美以不討人厭的輕鬆態度做出決定。
艾利亞斯點頭回應，珂佩莉雅表情似乎有點高興，李奧納多也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放心，不過加奈美的這個決定似乎趕走李奧納多內心的些許痛楚。
4
春翠是公會〈樂浪狼騎兵〉的成員。依照她的說明，〈樂浪狼騎兵〉是從中國大都逃往西方的公會。〈大都〉是相當於現實世界上海的都市，和相當於北京的〈燕都〉並列為中國伺服器的起始都市。
她在和李奧納多等人一起旅行的路上說明，中國伺服器的核心地區（不過地理位置是沿岸）社會局勢惡化，她的公會對此感到厭惡，帶頭將根據地移往西方。
李奧納多聽完覺得原來如此。
〈樂浪狼騎兵〉應該是溫馨的公會吧。聽春翠說規模約五百人，雖然是巨大公會，卻不
到「超巨大」的程度。換句話說就是人數足以克服各種狀況，卻也不足以在伺服器鬥爭中稱霸的規模。既然這樣，選擇避難是合理的判斷。
最重要的是，春翠熟悉這個地方。
這片荒野當然淨是尚未探索的區域，畢竟位於遼闊的歐亞大陸中部。即使〈虛擬蓋亞計畫〉使得比例尺減半，像是天山山脈、塔克拉瑪千沙漠、帕米爾高原等地，中國伺服器還有許多在現實世界也沒開發完畢的廣大區域。
中國伺服器管理的區域，不隻是巨大國家中國，也包括烏茲別克或哈薩克等中亞等國。
相較於這張整體圖，無論是〈冒險者〉還是〈大地人〉，應該都沒人熟知所有區域吧。肯定連研發團隊也沒完全掌握。
雖然這麽說，還是有人使用通商道路以及連結綠洲的細長道路。春翠以及〈大地人〉裘哈就是這樣的少數人種。
「你們一起來真是太好了！」
從村莊啟程之後的當晚，加奈美喝著以白鐵罐燒開的水，笑著對旅行同伴這麽說。
李奧納多對此也不得不認同。
〈大地人〉商人裘哈，以戰鬥能力來說確實是拖油瓶。留胡子的陽剛麵容加上大塊頭的他，在〈大地人〉之中還算壯碩吧。依照狀況，他的體力或許不輸普通士兵。不過相較於等級高達九十的李奧納多他們〈冒險者〉，身體能力相差懸殊。
一行人依照裘哈的指示前進，每天大約移動十小時。
如果沒有他，每天的移動時間大概能增加兩小時，一天能走的距離會加倍吧。
不過，沒人對此抱持不滿。
如果成員隻有〈冒險者〉並且趕路，旅程或許可以縮短一周或兩周，但是迷路或遭遇麻煩的可能性應該高得多。無論是李奧納多、加奈美還是珂佩莉雅，長年住在都市的〈冒險者〉應該找不到綠洲。
實際上，艾利亞斯在砂岩地質的山脊發現水池，正準備走下山脊時，就被裘哈阻止了。
從山脊俯視綠洲，清澈的水確實閃閃發亮，但若走下山脊，大概會受困在巨大的窪地。
砂岩地質的山崖脆弱易崩，極難攀登，要前往下一座綠洲至少要浪費三天。李奧納多等人得知這件事後就打消念頭，當天傍晚落腳在雖然很小卻舒適，還有一座古井的廢棄村莊。
在沙漠與荒野旅行需要經驗。
「是啊。」
艾利亞斯以洪亮的聲音回應加奈美的悠哉感想。英俊如畫的這個〈古代種〉英雄，連聲音都很迷人。
「一點都沒錯。」
李奧納多也聳肩回應。
一般來說，艾利亞斯各方麵的規格這麽強大，令人感到自卑也不奇怪，但李奧納多很神奇地沒這種感覺。或許是因為傻眼了吧。
（因為對方是鼎鼎大名的「艾利亞斯·赫克布雷德」，光想這種事就很蠢……）
營火劈啪作響。
是家畜糞便曬乾製成的固態燃料，以少量火種點燃的火焰。
緩緩搖曳的棗紅色火光，照亮岩石暗處肩並肩的一行人。
「呼哈，！今天我睡最裏麵！」
加奈美早早就鑽進李奧納多搭好的帳篷最深處。這個帳篷是裘哈的，似乎是旅行必需品。在竹子編成的格狀骨架蓋上厚實毛毯的這種帳篷，即使可以折疊收納，防寒性能依然非常好。
隻要別計較必須打大通鏽，足以讓六人躺下就寢。
李奧納多仗著〈冒險者〉的肉體性能，沒做什麽露營準備就旅行至今，但他看到這種野管設備以及珂佩莉雅熟練架設營火的方法就深感佩服。
凡事都有合理的做法。
「kr又不用進來嗎？」
「沒關係。我比你們耐寒。馬也有優點呢。」
外型像是馬的kr，早早就移動到帳篷入口。
雖然是性能很好的毛毯帳篷，不過到了晚上，高原的風還是會鑽進去。入口附近很冷，討厭吹風的加奈美才會逃到特等席。kr似乎察覺這一點而自願睡入口。
珂佩莉雅也被加奈美拉著準備休息。帳篷裏傳出「抱枕」或「啪夫啪夫」（注：ぱふぱぱ，意指把臉埋進女性豐滿的雙峰之間）之類的危險發言，但李奧納多當成是女性之間的互動充耳不聞。
留在營火周圍的艾利亞斯、春翠與裘哈似乎晚點才要睡。
疲勞是旅行的大忌，雖然這麽說，現在時間才晚上七點左右。他們在太陽即將下山前就開始紮營，所以睡意還要一段時間才會來臨。
「要再來一杯嗎？」
在春翠的邀請之下，李奧納多遞出手中的馬克杯。春翠以兩根樹枝俐落取下營火上方的黃銅水壺，以披風一角墊著握把提起來，朝杯子倒入滾燙的熱茶。
「請小心燙喔。」
「謝謝。」
熱茶同樣倒入艾利亞斯的馬克杯，艾利亞斯接過杯子時向春翠道謝。
「好壯觀呢。」
「這附近總是這樣喔。」
艾利亞斯仰望夜空說完，裘哈如此回應。
隻能形容為滿天星鬥的夜空。如同灑滿碎鑽散發的光輝，點綴著無比清澈的遙遠夜空。
「你說〈樂浪狼騎兵〉正在計畫發動大規模戰鬥討伐〈豺狼人〉是吧？」
李奧納多喝著熱茶詢問。
「是的。」春翠點頭回應。
「勝算如何？」
「勝算嗎？〈樂浪狼騎兵〉是成員約五百人的公會。本次的作戰是公會長朱桓親自指揮的百人隊，應該不會有所閃失吧。」
李奧納多沒聽過「百人隊」這個詞，但他知道應該是「副本大隊」。實際人數是九十六人，要說大約百人也不成問題。
一般而言，〈冒險者〉的戰鬥能力會隨著人數增加躍升。兩個〈冒險者〉的戰鬥能力加起來不是一個冒險者的兩倍，至少是二點五倍。如果默契良好可以達到三倍。
〈冒險者〉組成約小隊，與其說是複數〈冒險者〉組成的集團，更像是組成單一生命體同心戰鬥發揮能力。擅長防禦者、擅長治療者、擅長攻擊者、擅長擾亂敵方者，熟悉自身優點的〈冒險者〉隻要能夠截長補短，〈冒險者〉小隊就會發揮恐怖的戰鬥能力。
要發揮這種密切的默契，當然有各種先決條件。組隊的〈冒險者〉必須掌握彼此的能力，進行適切的合作；以信任感回應對方的希望，諸如此類。
而且，這個原則也可以套用在大規模戰鬥的部隊。
四支六人小隊組成二十四人的中隊，四支中隊組成九十六人的大隊。在這麽大規模的單位，很難進行團隊合作重視的「溝通」。雖然這麽說，但若能克服這個困難，這種軍團規模的〈冒險者〉集團，堪稱是賽爾迪希亞世界最強的軍事力。
〈豺狼人〉的等級大概在二十到五十之間。雖然不知道〈豺狼人〉使用什麽戰術，不過隻要〈樂浪狼騎兵〉完成初步的默契訓練，即使麵對四十倍——也就是四千隻〈豺狼人〉，依然可以毫不畏縮地奮戰。
一般來看，這般戰力足以突破各種大規模關卡。
〈大災難〉之後，戰鬥的樣貌當然改變了。
散發焦臭味，鋼鐵互擊的「暴力」很恐怖；生物在眼前變成染血肉塊的「死亡」很驚悚。
這些要素造成的影響絕對不小。即使係統輔助減輕痛楚，精神依然可能受挫。李奧納多看過很多這樣的〈冒險者〉。但如果春翠的說法可以相信，這應該隻是多慮吧，依照李奧納多的印象，〈樂浪狼騎兵〉是優秀領袖率領的老手集團。
前提是排除名為「疫鬼」的那個現象。
「疫鬼」究竟是什麽？李奧納多還沒有結論。雖然對春翠提
過，但她表示沒聽過。裘哈聽〈大地人〉聊過這個傳聞，關於詳情或實態卻一頭霧水，當然也沒看過實例。
那個心智失常的〈大地人〉少年是「什麽」？
少年的行為模式無疑是〈豺狼人〉。
他變成那種狀況的原因肯定和〈豺狼人〉有關，這幾乎是不言而喻。所以〈樂浪狼騎兵〉的〈豺狼人〉討伐戰也令李奧納多感到一絲不安。
不過，若問疫鬼和〈豺狼人〉具體來說有什麽關係，其中隱藏什麽謎團，李奧納多完全沒線索。
李奧納多也將這個事件大略告訴春翠，請她呼籲總部提高警覺，不過現階段沒有確實的證據，頂多隻有「呼籲注意」的效果。
「希望別發生任何狀況。」
艾利亞斯這番話聽起束不太可靠。看來在這種時候，即使是英雄的發言也派不上用場。
持續沿著山脊旅行的李奧納多等人，和南方平原進軍的〈樂浪狼騎兵〉至少相距一百公裏。何況對方並沒有以明確形式求援。他們也幫不上任何忙，隻能祈禱順利無事。
這是理所當然的結論，也是艾利亞斯與李奧納多共通的見解。
〈樂浪狼騎兵〉在遙遠南方的夜空下進軍。
這時候的他們，正一路直指〈列柱遺跡通茲古雷柏〉。
5
兩天後，戰鬥開始了。
朱桓率領的副本大隊九十六人，攻向層層包圍列柱遺跡的〈豺狼人〉。
依照偵查隊的報告，確定〈豺狼人〉數量龐大，至少聚集一萬隻。如果以數量計算戰力，雙方相差百倍以上。
但就算戰力是一百倍，也不可能有一百隻怪物同時攻擊一個〈冒險者〉。事實上，〈豺狼人〉如同保護般包圍遺跡，從朱桓率領的副本大隊來看，遺跡另一側也有布陣。
總歸來說，〈豺狼人〉沒有活用數量優勢。朱桓的部隊隻要應付包圍他們的數百隻〈豺狼人〉就好。而且這種程度的包圍應該不至於阻擋他們前進。說到單人戰鬥能力，〈豺狼人〉遠遠比不上本次參戰的〈冒險者〉。
部隊裏響起樂聲。
是〈冥想之夜曲〉。
這首曲子在當地叫作「瑛思夜曲」。吟遊詩人演奏的這首樂曲，效果是讓原本在戰鬥中不會自然回複的mp緩緩回複。雖然速度很慢，不過戰鬥時間拉長時，累積的回複量就具備很大的意義，是戰略性的技能。
此外，部隊各處也看得到〈德魯伊〉使用脈動治療的綠色光輝。
治療係職業各自擁有專屬治療技能，分別是反應殷動治療、阻絕傷害與脈動治療，這些技能的效率，比依照mp消費比例瞬間回複hp的即時治療魔法來得好。其中〈德魯伊〉使用的脈動治療雖然沒有瞬間治療能力，但特徵是能在一定時間持續回複hp，是相嚐好用的魔法。
從這兩點就看得出來，朱桓編組本次的副本大隊時，比起瞬間攻擊能力更重視持續戰鬥能力。既然對方是〈豺狼人〉，無須維持強大的攻擊能力也足以打倒。
對方以數量優勢包圍，迫使己方疲勞的可能性反而比較高。
〈列柱遺跡通茲古雷柏〉後方三公裏處部署了後援部隊，但朱桓推測這支九十六人大隊應該就能解決。
「疲勞的第三部隊進入內側！右翼換手！第一部隊，前進！」
朱桓高聲下令。荒野生活使得他的聲音有些乾燥沙啞，卻依然威風凜凜。部隊回應他的聲音前進，接連打倒〈豺狼人〉。
在這種戰鬥中，〈盜劍士〉與〈道士〉是戰鬥的主角。他們的技能是範圍攻擊，因此不是從「點」，而是可以從「麵」壓製怪物。
〈道士〉的廣範圍魔法〈雷電星雲〉射向〈豺狼人〉。綻放青紫色光輝的電光竄向戰場，以星雲般的光輝，將十幾隻骯髒的狗頭怪封鎖在內。
周圍發出〈豺狼人〉的哀號，四個〈盜劍士〉麵不改色充耳不聞，從部隊兩側踩著京劇般的步法降落。他們手上的雙劍每次朝左右轉動揮出，被雷光捆綁的〈豺狼人〉就滑稽倒下。
劍士持續跳著鮮血之舞，在部隊正前方清出空間，〈守護戰士〉等重裝壓製部隊隨即向前填補空隙。〈盜劍士〉他們是攻擊特化職業，要在他們無謂受傷之前回收到部隊內部，準備下一波攻擊。
雖然不花俏，但部隊忠實依照基本用兵原則，確實朝遺跡核心前進。
「戰鬥開始至今一小時嗎……」
朱桓低語。
以部隊殲滅〈豺狼人〉，原本就沒列為他腦中的選項。
〈豺狼人〉數量超過一萬，說不定達到兩萬。隻要有心，他覺得並非不可能除掉，但是這樣需要耗費太多勞力，不夠實際。
〈豺狼人〉它們似乎是層層包圍列柱遺跡布陣。換句話說，不隻是朱桓他們正在攻打的北方，它們在隔著遺跡的另一邊也嚴陣以待。朱桓實在不想連預備兵力也召集過來進行殲滅作戰。
最重要的是，朱桓的直覺告訴他，朝著遺跡核心前進比較好。
到頭來，這支〈豺狼人〉大軍是怎麽回事？
依照〈豺狼人〉的習性，可以理解它們集結成群，但是數量不對勁。〈豺狼人〉發生了某個「事件」——恐怕是大規模戰鬥任務之類的事件。
這個「事件」號召它們集結。
之前報告提到的黑龍，肯定也和這個「事件」有關。
而且朱桓認為，解謎的關鍵肯定在〈豺狼人〉大軍包圍的列柱遺跡核心。
「後列〈道士〉！粉碎前方山丘上的敵人！開始射擊！」
〈豺狼人〉即使擁有數萬軍力，但如果隻是直角突破平均分配的防禦網，遭遇的數量應該不到一千。實際上〈樂浪狼騎兵〉就正在逐漸突破防禦網。
不過，某些地方不對勁。
察覺最初徵兆的是進攻敵方部隊的〈盜劍士〉們。他們的揮劍軌跡以技能（青嵐）擴大。雖然攻擊力和平常一樣，但是攻擊範圍增加，揮出的劍波及周圍怪物。他們以體術鑽到敵軍內部，加上敵方陣形密集，因此如今造成的傷害提升到最高。
以己方〈道士〉支援攻擊為前提衝鋒的四名〈盜劍士〉，巧妙重疊攻擊範圍增加傷害，成功在部隊前方設下屠殺領域。
然而，他們輕盈的劍舞被本應倒地的〈豺狼人〉阻擋。確定已經打倒的毛茸茸手臂，抓住〈盜劍士〉的腳踝。
年紀還輕，幾乎是少年長相的矮人族〈盜劍士〉，將尖叫聲克製在喉頭深處。
即使是廣範圍對敵人造成傷害的鎮壓戰，他也並非沒確認敵方hp。肯定已經殺掉的〈豺狼人〉居然起身。實際上，怪物們的手臂已經砍爛，甚至可以從粉碎的鱗片甲縫隙看見泛白的內髒。
不過，真正令真正感到恐懼的，不是〈豺狼人〉的血腥外表，是狀態欄的顯示。
閃爍的字體交互顯示〈豺狼人：戰士〉以及〈豺狼人：暗術師〉。連hp都配合閃爍的字體改變，這樣的怪物在少年眼中超乎常理。
真的是魔鬼或妖魅之類的東西。
「嘰唰啦！」
〈豺狼人〉含著帶血唾液發出難以形容的聲音，就這麽咬向少年腳踝。這是〈豺狼人〉種族特有的攻擊方法〈嗜血啃咬〉。少年感覺到利牙逐漸插入腳踝肌腱，依然拚命舉劍砍向怪物的脖子。
然而hp沒減少。
〈豺狼人〉沒死。
這是當然的。hp原本就顯示是零，所以無從減少。即使如此，在攻擊的一瞬間之後，血條數值就恢複了，怪物以混濁的黃色眼睛忿恨仰望少年。
如同被灼熱虎頭鉗夾住的痛楚使得少年恐慌。
揮劍，再揮劍。
「咿咕！咿咕！」
一邊將尖叫聲克製在喉頭深處，一邊如同輾殺般不斷毆打之後，〈豺狼人〉終於沉默了。趕過來的〈德魯伊〉朋友發現少年，對他使用脈動治療。
這個魔法逐漸治愈腳踝的傷，少年的臉卻像是要掉淚般抽搐。
這種程度的傷害，原本就不會致命。
少年受到的「傷害」不是hp減少，而是刺骨寒風吹入內心般的冰冷恐怖。
同樣的混亂出現在戰場各處。
明明已經死亡的〈豺狼人〉卻站了起來；認定是法師的〈豺狼人〉卻在下一瞬間揮動斧頭；高舉劍的〈豺狼人〉使出魔法。
再怎麽耍小伎倆，〈豺狼人〉終究隻是〈豺狼人〉。
隻要〈樂浪狼騎兵〉冷靜應付，〈豺狼人〉就不是對手。實際上即使在這種混亂狀況，〈樂浪狼騎兵〉的被害也沒有暴增。不過，這種毫無道理的現象，激發冒險者內心的原始恐隁。
〈大災難〉是不講理的災難。
而且沒有附帶任何理由與說明。
某天，他們突然從熟悉習慣的故鄉地球被捏起來，扔進這個異世界。連如何回去都毫無頭緒的現在，堪稱是遭到放逐。
在這種恐怖的狀況中，〈冒險者〉之所以免於陷入最嚴重的恐慌，原因在於這個世界雖然是異世界，卻酷似他們熟悉的遊戲〈幻境神話〉的世界。
「酷似遊戲」是什麽意思？
就是具備一定的法則，而且可以理解。
這個異世界，可以用他們當時玩〈幻境神話〉取得的遊戲法則與常識，也就是用「常理」來解讀。
「具備常理」是一種概念，不隻代表既有的知識通用，還包含了「遲早可以理解」這樣的希望。正因如此，〈冒險者〉勉強能在這個陌生又充滿壓力的異世界活下去。
不過，眼前的惡鬼們違反了他們信奉的〈幻境神話〉遊戲係統。
hp是體力，存在之力。這個數字歸零就會倒下。
這應該是「法則」才對。
使用特殊能力或技能，抑或是基於事件需求，或許可以回複hp複活。不過狀態欄不應該出錯，交互顯示複數的職業。這是違反法則的現象，令人有種〈幻境神話〉係統即將毀壞的預感。
這份認知，為〈冒險者〉內心帶來平靜卻根深柢固的恐慌。
要是承認眼前的現象，他們將會失去依賴至今的法則。換句話說，這個世界將會真的變得不講理。人們無法忍受自己處於一直無法理解的世界。
「〈盜劍士〉退後！〈召喚術師〉！召喚近戰型幻獸上前線，快！」
敏感察覺這股氣氛的朱桓下達新的指示。
敵方攻勢不激烈。如果隻是短暫時間，即使是戰力不如〈冒險者〉的召喚獸，依然可以鞏固前線。
恐慌遲早會乎息吧。不過需要一些時間上的緩衝。
要是現在這一瞬間遭受進一步的打擊，前線可能會瓦解。但是反過來說，隻要撐過現狀，再怎麽樣都可以挽回局勢。
〈樂浪狼騎兵〉還有充足的戰鬥資源與預備戰力。
目前不用贏也沒關係，應該貫徹防守，等待部隊從心理打擊重新振作。
朱桓聽偵查部隊回報一個難以置信的消息，但他沒預料到會發生這種近乎靈異現象的事。他將三國誌風格鎧甲沾到的血泥擦掉，以嚴厲表情繼續指揮。
現在最重要的是高聲鼓舞隊員。
朱桓以天生的直覺，看出指揮大局比個人的武勳重要得多，因此為了安撫部下，他不斷發出充滿自信，如同掌控一切的暸亮聲音。
然而，即使是朱桓的聲音，也被黑龍的振翅聲蓋過。
6
正如當地〈大地人〉形容為「直指天空的惡魔手指」，尖銳的頂端以天空為背景展現它的輪廓。
高度約三十公尺。
換算成現實世界的大樓大約是十樓吧。在周圍環繞荒野的這個地區，這些柱子如同插在地表的巨大尖牙。刺向天際的柱子共三根，兩根尖銳佇立，另一根攔腰折斷老化。
這些柱子似乎是金屬製的。
雖然這麽說，但風化作用使得線條帶有生物般的奇妙圓潤感，加上經年累月生鏽長苔，因此給人的印象不是金屬特有的冰冷犀利感，而是年久被遺忘的遺物。
如果不看實際大小，和這個物體最像的，應該是插在戰場被遺忘的太古鐵槍吧。
在基底部位，以高度來說距離地麵約十公尺，崩塌在鐵柱的瓦礫上方有兩個黑影。
比較高的影子腳邊拖著漆黑之暗。
這片黑色沼澤不斷變換形狀，不時冒出黏稠的水泡。以連帽長袍遮住臉部的高大身影，站在瀝青狀的沼澤上。
比較矮的影子，是體型看似孩童的少女。
這個嬌小的金發女孩以端正臉蛋和搭檔一起看著下方的戰鬥。
兩人的視線前方，〈冒險者〉團隊正逐漸驅逐聚集在遺跡的〈豺狼人〉。
少女興趣缺缺般注視這幅光景。
她以手指把玩瀏海前端，大概是下意識的動作吧。少女身穿不實用的荷葉邊服裝，令人以為是某個貴族家的千金小姐，但是表情極度異質，看起來無疑是文性的她，洋溢著難以斷言她是少女的氣氛。
身材高大的人物，指著緩慢但確實進攻過來的〈冒險者〉團隊。從包覆全身的長袍露出的嶙峋手指也覆蓋黑色黏膜，近似骯髒汙泥的黑暗物質滴入腳邊的沼澤。
「——」
出現一股下令的氣息。以高大人影腳邊冒出的氣泡伴奏。沼氣咕嚕咕嚕接連冒泡迸裂的聲音如同巧合般串連起來，以像是結巴模仿人類說話般的聲音，輕聲說著「去吧」。
兩人背後突然卷起一陣風。
如同保護鐵柱基部遺跡般假寐的黑屍龍，光是振翅一次就輕易飛上天空，成為遮擋闔蘇耀眼陽光的黑色帳幕。
黑龍逐漸飛向〈冒險者〉集團。連破損下垂的皮膜都成為恐怖的象徵。
「真是盛情款待呢。」
「我判斷這樣比較有效率。」
高大身影回應少女的冰冷詢問。不過，這個聲音是腳邊骯髒汙泥冒泡發出的雜音。黏稠氣泡應該是湊巧迸裂的，但是破裂聲傳入耳中時，聽起來像是話語。
這名高大男性進行的對話，似乎來自這種奇怪的現象。
少女緘口片刻。
雖然完全缺乏動作，但是這段短暫的時間，是她思考所需的時間。
「是啊，這麽做或許比較確實。」
「多少？」
「那頭黑龍——」
少女至此首度淺淺一笑。
「以你奪走一千兩百之魄為代價，一千兩百之魂集中過去了。」
「拉絲妃雅。」
「什麽事？」
被叫作拉絲妃雅的少女，以人偶般的動作隻將頭轉過來。她的視線看向塞滿黏稠爛泥的長袍帽子，帽子內部咕嚕咕嚕冒著氣泡晃動。
「多少？」
「這個嘛……」
少女揚起嘴角，似乎猜出和剛才完全相同的這個問題是什麽意思。一般來說，她的表情應該歸類為「笑」，卻如同戴著麵具般完全沒有親切感。
「再收集兩千就好。」
「兩千嗎……」
高大的男性突然變瘦。
在強風吹拂之中，男性的模樣乍看沒變，但是從腳邊流出的黏稠黑暗像是影子在瓦礫上奔馳。泥流越過斜坡、越過廢墟，在兩人視野之外屠殺〈豺狼人〉。
「不能失去黑龍。要是沒有那個，我們就無法破壞這座鐵塔。」
「身體束縛在沒有力量的模組——實在不便。」
黑龍正從兩人視線前方橫越，從〈冒險者〉的頭上降落。從兩人的位置來看，龍的動作平順又緩慢，不過從體積與距離推算，就清楚知道它具備多麽強橫的速度與重量。
看得到黑龍噴出的漆黑電擊與揮動的尾巴，殃及許多〈冒險者〉。
「這真是不得了……」
少女諷刺地笑。
收納在蛋形輪廓，五官清晰的美貌工整得像是陶瓷娃娃。在古典的容貌中，隻有紫水晶色的混濁雙眼散發昏暗強烈的光輝，似乎愉快欣賞著眼前的光景。
「又……嗬嗬，早早就飛散三十二了呢。」
「拉絲妃雅。」
長袍黑影的體積減少，卻依然以氣泡迸裂的聲音，規勸這名似乎是搭檔的少女。本應隻是雜音的破裂聲，聽久了甚至像是聽得到「聲音的情感」，更加毛骨悚然。
「請放心——剛才也帶了十幾個叫作〈冒險者〉的家夥一起上路。他們陶醉於獲得的力量，將會為無知蒙昧付出代價吧。」
「這一點，我們也一樣。」
泡泡咕嚕咕嚕迸裂的聲音，大概是令少女有所不滿吧。她踩響看似琺琅製作的鞋子代替回應，眯細雙眼，像是擁抱空氣般伸出手。
從她白細的指尖延伸出去的遠方，黑龍像是被操縱般瘋狂肆虐。
如果有人擁有千裏眼，大概看得到蘊含〈豺狼人〉靈魂的龍依照本能肆虐，盡顯殘虐個性貪婪殺害〈冒險者〉的身影吧。
在遼闊的闔蘇地區，這頭龍雖然特別巨大，但原本不算是強敵，是等級八十五的中隊級怪物。換句話說，隻要有二十四個等級八十左右的〈冒險者〉就可能打倒。
然而透過不明的技術，黑龍如今具備虛假的不死特性。
就算這麽說，當然不代表〈冒險者〉們注定敗北。講得極端一點，即使〈樂浪狼騎兵〉全軍覆沒，也隻會被強製傳送回根據地就了事。
目前看來，黑龍似乎仗著不死特性單方麵攻擊〈冒險者〉，但〈冒險者〉似乎也逐漸因應攻擊確立對策。
不過，剛開始的偷襲導致〈冒險者〉減少十幾人，終究是很大的打擊吧。擠滿大地的無數〈豺狼人〉造成的壓力，以及從天空反覆攻擊的黑龍雷光，和〈冒險者〉的防線爆發激烈衝突。
黑龍以免洗生命癱瘓所有攻擊，持續進行接近同歸於盡的強力攻擊，確實削減〈冒險者〉的人數。
戰局呈現消耗戰的樣貌。
不過，兩人沒有對這樣的戰況下達新的指令，隻是一直冷眼旁觀。
「白費工夫。」
「看來他們對階層的理解有限。」
「賜給他們劣者之命運吧。」
「隻要沉睡就可以迎來休憩。」
混入風聲而模糊的對話，在最後成為少女的走樣笑容。
「嗬嗬嗬，這是一種愉悅嗎？」
混濁的紫水晶雙眼露出喜色。
稍微扭曲的表情，是少女首度浮現的笑容。不過這張微笑實在扭曲又醜陋。由於她的容貌端正可愛，更是令人感受到毛骨悚然的惡意。
從任何角度來看都像是人類，但這張笑容明顯不屬於人類的笑容。
「看來虛擬造型的溝通辭典遭受人格侵蝕了。」
「——說得也是，我自己診斷也這麽認為。」
「采集〈共感子〉不需要這種東西。」
「不過……」
即使笑容被糾正，少女依然不斷從喉頭發出咯咯的低沉笑聲。如同從最深處發出的這種聲音，雖然和高瘦人影以泡泡迸裂發出的聲音出處不同，卻具備完全相同的性質。換句話說，這是異形的情感表現。
「我等的職責即將完成。不能留在通天之回廊。折磨沒自覺的演員真是愉快。」
「我們也一樣。」
「正因如此啊——剩下十一小時。我們的時間即將結束，hora octava將會來臨。咯咯咯，嗬嗬嗬嗬，啊，真愉快——快點，快點。盡快，盡快。等不及了，忍不住了。我們隻算是第二階的這個生命，好想讓其終結，好想結束。好想死，好想殺！」
少女彷佛感慨至極，在高台的風中翻動哥德禮服。她的頸子有一條淺淺的紅線。
身體跳舞的動作，使得頸部那條比絲還細的線逐漸變粗。讓看見的人感到不安的這條「線」，使得她的頭像是出問題的彩球般在脖子上搖晃。
「我忍不住了。等不及了。快點，快點。乞求，請求。hora octava啊！trihorium啊！我的同胞啊，異父姊妹啊——來吧，清醒吧，終結吧，開始吧！」
少女在眼神空洞之〈豺狼人〉尊崇的尖牙祭壇上不斷旋轉。如同走音鋼琴般清澈卻醜陋的笑聲，彷佛黏糊舔舐著〈列柱遺跡通茲古雷柏〉的廢墟般響起。
在地球名為拜科努爾的此地，如今即將改由惡夢所擁有。
7
「全軍覆沒？」
傍晚十分，李奧納多等一行人收到這個消息。
〈樂浪狼騎兵〉的〈牧師〉春翠，將同伴的密語內容轉達給大家。
「很遺憾，我們的百人隊全軍覆沒——剩餘部隊似乎離開當地了。」
「剩餘部隊是？」
「當成後援部隊保留的預備兵力。雖然這麽說，人數也隻有數十人，所以實際上算是全軍覆沒——沒想到居然會變成這樣。」
春翠回答艾利亞斯的問題時，語氣雖然消沉，卻沒有絕望。
〈冒險者〉不會死，這是原本就確認的事。
依照春翠所說，〈樂浪狼騎兵〉選擇現在的根據地落腳，就是因為當地有神殿。即使全軍覆沒，不過在當地戰死沒能複活的成員會回到神殿。
雖說是全軍覆沒，但公會本身並沒有一蹶不振。
〈幻境神話〉原本是遊戲。
遊戲的內容，是在這個賽爾迪希亞世界展開劍與魔法的冒險。生產或交流當然也是遊戲的一大樂趣，大部分時間卻都用在「戰鬥」這個行為。
不過，戰鬥也有各式各樣的規模。
首先是單打，〈冒險者〉獨自和怪物戰鬥。
下一個階段是組隊，六人以下的同伴協力戰鬥。
遊戲〈幻境神話〉的戰鬥，幾乎就是這兩種。雖然沒有正確統計過，但依照李奧納多的感覺，遊戲內容約八成是能以這兩種人數編製遊玩的內容。
充分完成這種遊戲關卡的玩家，下一個挑戰就是大規模戰鬥。
大規模戰鬥包括集結二十四名成員挑戰的中隊副本關卡，以及集結九十六名成員挑戰的大隊副本關卡。這種多人挑戰的關卡，公認是〈幻境神話〉的頂級玩法。
難度當然很高，光是攻略一座迷宮就花費將近半年的時間並不稀奇。
這次的對手是〈豺狼人〉，所以依照雙方等級差距，所有人都預料可以早早攻略完成。不過如果視為大規模戰鬥，全軍覆沒的結果並不稀奇。即使是以菁英組成的一流公會，也很難第一次挑戰高難度副本就成功破關。
大概是基於這個原因，所以春翠的表情雖然驚訝又泄氣，卻沒有絕望。
令人在意的是——
「同樣確認狀態欄出現雙重顯示現象。」
「這樣啊。」
春翠點頭回應李奧納多的確認。
「果然……」
「那個現象正在蔓延呢。」
包含聳肩的加奈美、表情不變的珂佩莉雅，以及麵有難色的艾利亞斯，李奧納多等一行人都不認識〈樂浪狼騎兵〉總部的成員。沒登錄為好友就無法密語，所有報
告都得透過春翠轉達。
「數量也很多，後半戰確認幾乎所有敵人都出現這個現象……」
這究竟是怎樣的現象？李奧納多對此感興趣，也想試著解謎，不過他沒有具備說服力的假設或手段，所以克満悶嫘摹
對方總數將近一萬。
依照春翠的說法，〈樂浪狼騎兵〉打倒許多〈豺狼人〉，但是戰鬥時出現來路不明的黑龍。似乎是這條黑龍導致〈樂浪狼騎兵〉潰敗。
隻是區區六個〈冒險者〉的李奧納多他們幫不了任何忙。當下最保險的做法就是專注東進，可以的話再到〈樂浪狼騎兵〉的根據地收集更進一步的情報。
加奈美與艾利亞斯在這場會議，也接受了這個結論。
當晚。
清醒的李奧納多鑽出睡袋。
李奧納多等人在這趟旅程輪班守夜。一行人並非隻有〈冒險者〉，而是〈大地人〉商人裘哈也同行的旅程。他們判斷前進時必須做好相應的警戒。
守夜是輪班製，但是某個同伴一直悄悄破壞原則。雖說是破壞原則，卻不是偷懶不守夜，反倒是刻意忘記找下一個人換班。
這個人是珂佩莉雅。
李奧納多打著嗬欠坐在她身旁。
珂佩莉雅在那座村莊買了坐墊，放在極度乾燥變得脆弱的砂岩上。女仆服的衣襬底下露出坐墊華麗的刺繡紋樣。
「早安。需要治療嗎？」
「現在還是夜晚啦。你又沒叫我起來吧？」
「珂佩莉雅還不需要睡眠，可以繼續守夜。」
她說的應該沒錯。
〈冒險者〉身體能力優秀到可以縮短睡眠時間。強健而且回複速度快的這具身體，一天隻要睡三小時似乎就不會出狀況。
雖然這麽說，獨自守夜和身體狀況是兩回事。大家是同伴，所以李奧納多希望可以基於公平的條件旅行。
「我也守夜吧。」李奧納多就這麽板著臉抱持沉默，隻輕聲說出這句話。
周圍沉入黑暗。
因為今晚也沒有架營火。
營火用來驅逐動物很管用，卻可能引來有智慧的怪物。此外，考量到視力在照明突然消失時會下降，就不能說有利無害。
但是並非沒有光。高掛在闔蘇清澈夜空的月亮，將皎潔的白光射向大地。亮度足以看見坐在身旁珂佩莉雅的側臉。
「好寧靜呢。」
「周圍沒有敵對怪物的氣息。」
李奧納多點頭回應珂佩莉雅的回答。依照春翠的通知，〈豺狼人〉後來似乎開始活絡行動。雖然踞離肯定還很遠，但還是小心為上。
月光照亮李奧納多與珂佩莉雅。
珂佩莉雅的平滑臉頰被照亮，李奧納多從她柔軟的臉頰線條移開視線看向大地。
兩人就這樣沒有交談，靜靜坐在原地。
在李奧納多的視線前方，漆黑的月影如同在地麵緩緩爬動。
這是一種神奇的感覺。影子會動。李奧納多察覺自己光是這樣就有種神奇的感動。
從現實世界的角度來看，這是因為月亮在動，也就是地球自轉造成的。從遊戲世界的角度來看，應該是設置在天空材質的光源在移動吧。
無論如何，月影在荒蕪大地移動的現象，正是肉眼可見的時間流動。時間流動是理所當然的事，李奧納多卻感覺不可思議。
名為「自己」的個體存在於時間洪流之中，這是無法書喻的寧靜感動。
這份心情立刻轉移到身旁的少女。自己和珂佩莉雅共處於闔蘇的夜空下，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如果沒有〈大災難〉，應該不會發生這種事吧一李奧納多是紐約的極客。〈大災難〉改變了一切，發生了各式各樣的事。看來這似乎也是「命運」的意義。
「這條披肩借你。」
回過神來一看，珂佩莉雅遞出一塊像是薄被的厚布。看似鬥篷，繡滿葡萄、紫羅蘭與不知名花朵的這塊布似乎很溫暖。
拂曉前的荒野很冷。這應該是珂佩莉雅的貼心之舉吧。
「這也是塞凱克村的？」
「是的，村民送的。」
珂佩莉雅自己也從〈魔法背包〉取出一塊差不多的布，圍在小小的肩膀上。
「他們送了這種東西啊。」
李奧納多就這麽坐著拿起手邊的小石頭扔。珂佩莉雅在村裏幫病人或傷患治療，當然會受到感謝，這部分沒問題。雖然沒問題，李奧納多卻也有點吃味。
（我明明也陪那群煩人的孩子們玩……不過，我並不是什麽都沒獲贈就是了。）
李奧納多額頭靠在雙手抱住的膝蓋上。
又圓又漂亮的石頭；奇怪的布塊；削得像是木刀的樹枝；沒吃完的麵包；曬乾的蟲屍；馬尾毛製作的護身符。李奧納多收到的淨是不像樣的東西。
「真羨慕珂佩莉雅呢。」
「？」
「沒事，我是說這件披肩好溫暖。」
「是的，是保暖功能很好的民族藝品。」
李奧納多將這句離題的回應當作耳邊風，歎了口氣。
不過實際上，他心情並不差。
「在那座村莊……」
「嗯？」
正因為珂佩莉雅難得主動搭話，所以李奧納多能夠靜心等待，沒有刻意催促。
「在那座村莊遭遇的少年已經康複了。」
「嗯。」
狀態欄的雙重顯示。罹患不明症狀而變得凶暴的少年。他就這樣留在塞凱克村了。不再變得凶暴的他，隻不過是一名〈大地人〉的少年，沒有獨自橫越荒野的能力。即使要回到故鄉村莊，也非得做好相應的準備吧。就算準備周全，故鄉村莊平安的機率也隻有五成。
要是少年故鄉的所有人都發生那種奇妙現象，村民應該已經四散了。此外，如果那種症狀和傳染病或詛咒一樣是外來的，那麽李奧納多覺得，認定災難的帶原者沒對村莊造成任何危害，是過於稱心如意的想法。
如果這兩種可能性都是白操心，少年村莊所有人依然是平凡的〈大地人〉，那麽少年很可能曾經因為自己的驟變而傷害村民——包括父母與朋友在內的同胞們。
李奧納多認為，少年就這麽成為塞凱克村的一分子活下去，或許是更幸福的未來。
「那名少年……是橙色，以及綠色。」
「啊？」
思索少年未來的李奧納多，猜不透珂佩莉雅這句奇妙話語的意思。
「在珂佩莉雅眼中，怪物是綠色的光，〈大地人〉是橙色的光。〈冒險者〉是藍色的光，艾利亞斯先生是紫色。」
「這是……」
「珂佩莉雅認為這是『魂』的顏色。」
珂佩莉雅的唐突發言，令李奧納多瞠目結舌。
「珂佩莉雅沒有一般所說的『視覺』。」
李奧納多還沒反問，珂佩莉雅就繼續說下去，而且內容出乎李奧納多的預料。
「視覺？咦？」
「珂佩莉雅的眼睛看不見——正確來說，珂佩莉雅的視覺並非和各位互通。珂佩莉雅是以資料串流、標簽以及魂的顏色感應周圍。」
她說得超乎常理。
但同時也無法完全否定。
如果這個世界是以遊戲為基礎，屬於物件之一的資料串肯定具備相應的標簽。
簡單來說，就是〈冒險者〉的狀態欄顯示。
李奧納多也一樣，隻要意識朝珂佩莉雅集中，實際的視野就會覆蓋一個視窗，顯示她的名字、職業與等級.
名字、職業與等級就是「標簽」。
怪物有怪物的標簽，〈大地人〉有〈大地人〉
隔天，李奧納多一大早就醒來。
李奧納多親身體認到，〈冒險者〉的身體能力卓越也影響到睡眠時間。睡滿六小時就能舒暢清醒。
不過這似乎因人而異，也有〈冒險者〉整天都想睡，所以這或許是李奧納多的個人特質。
總之，李奧納多醒來之後，換上非戰鬥用但耐穿的衣服，走出村長安排的小屋。壓實稻草的床躺起來很舒服，艾利亞斯還在睡，所以他動作放輕以免發出聲音。
剛升起的太陽閃亮耀眼。
李奧納多穿過亞穀多家的中庭，在主要道路轉彎前往水井。
那裏有〈大地人〉的數名婦女以及許多孩童。
李奧納多自認很早起，不過對於這座村莊的居民來說似乎不算太早。熱絡聊天做家事的婦女與充滿活力的孩子們擠在井邊。
婦女們貼心讓出空間，李奧納多向她們道謝之後洗臉。〈冒險者〉的裝備隻要耐久度沒減少，看得見的髒汙或刮痕都會自動修複，不過心情另當別論。愛用的頭套也簡單擦拭。衝個水之後清爽多了。
「欸，大哥哥。」
「綠色的大哥哥。」
「為什麽是綠色的？」
「說啦～為什麽～」
孩子們如同小烏般纏住李奧納多。
李奧納多噘起嘴，心這下子真的麻煩了。他不擅長應付孩子。他們幼稚、不懂禮貌又隨性。正常的大人會問「為什麽你的臉是綠色」這種問題嗎？基本上肯定不會。
何況才第一次見麵，問這種問題太離譜了。
這些家夥不懂忍者多強又多酷，是貨真價實的笨蛋。
「哼，這是英雄的證明。」
「什麽是英雄？」
「吃的嗎？」
「大哥哥，早餐吃了嗎？」
真是糟透了……李奧納多歎了口氣。
孩童無法專心討論同一個主題。女性也有這種傾向，但孩童尤其顯著。問題或疑問應該逐一解決。要是這邊做一點、那邊做一點，就沒辦法寫程式或除錯。孩童是距離工程師最遙遠的生物。
孩童卷起李奧納多的褲管，想確認裏麵的腳是否也是綠色。李奧納多抓起他，彈他的額頭。
真是無可救藥。
「這個頭套，是對偉大青蛙的勇氣與武力致敬。所謂的忍者加青蛙，是全世界最有勇氣的英雄象徵。」
「呃……你聽懂了嗎？」
「完全聽不懂。」
「綠的！綠蛙！綠蛙！」
「綠蛙△」
他們大概都還沒滿十歲吧，其中也有幾侗看起來五六歲的孩童。李奧納多這輩子至今沒照顧過孩子，家裏也未曾有過嬰兒，當然不可能知道孩童的年齡，隻能靠直覺亂猜。
從邏輯層麵來說，李奧納多確實也經曆過孩童時代，但他實在無法相信。
不想承認自己曾經是這麽不合邏輯的生物。
個子比較大，但身高依然不到李奧納多腰際的少年，正麵撞向李奧納多。算是衝刺順勢撲過來吧。他大概是想摔角，滿臉通紅用力推，不過對於〈冒險者〉來說，這種行為隻像是貓咪嬉戲的感覺。李奧納多真的是把少年當成貓，以兩根手指捏住少年後領揪起來。
身穿數層厚實又充滿民族色彩衣物的婦女前來謝罪說「對不起，真的為您添麻煩了」，她似乎是這個孩子的母親。但少年自己似乎完全不在意。
「綠蛙哥哥好強喔！」
「這是當英雄的必要條件。」
李奧納多將少年上提到視線相對的高度，瞪向他如此嚇唬。雖然少年腳底距離地麵超過一公尺，卻似乎一點都不害怕，真的很快樂地在李奧納多指尖之下扭動身體。
回神一看，比這個少年還小的少女，正試著從李奧納多背後抓腳往上爬。真是難以理解。看來少女似乎將別人的身體誤認是公園遊樂器材之類的東西了。
李奧納多也把這個女孩揪起來。
這樣就兩人了。雖然不知道他們平常吃什麽，但幾乎感覺不到重量。大概比早期筆電重一點？孩童們大概給他這種感覺，就像是隨身行李。
不知道哪裏好笑，少年與少女就這麽掛在李奧納多手上笑開懷，不過第三個刺客趁著李奧納多雙手沒空時現身了。
是眼角微微下垂，看似內向的孩子。
應該是男生吧，如果剛才撞李奧納多的孩童是獵犬的幼犬，這個孩童就像是室內犬的幼犬，大大的眼睛愧疚般仰望李奧納多。
「緣蛙大哥哥。」
「我叫李奧納多。」
「綠蛙大哥哥……」
「——知道了啦，就這麽叫吧。笨蛋。」
李奧納多對表情一沉的少年說完就收回前言。啊啊，好礙事，好煩，好惱人。他甚至想把吊在手上的孩童們一起扔出去。
這麽一來，新的攻擊技能〈孩童飛彈〉就完成了。
不過，想像孩童們哈哈大笑飛向目標的開心模樣，這份心情瞬間冷卻。他們太瞧不起戰鬥了。「戰鬥」是鑽過生死的狹縫，更為神聖的行為。不該以孩童的笑聲侮辱。
「綠蛙大哥哥，吃飯……」
眼角下垂的這個少年，沒察覺李奧納多內心的悲歎，提心吊膽遞出一塊白色物體。物體長度超過三十公分，大概是麵粉之類的材料烤成的。
李奧納多思索片刻之後收下。
因為他同情起一旁像是故障般頻頻低頭的幾個婦女，而且繼續應付圍繞在身旁嬉鬧的孩子們應該也會累。
要收下食物必須空出雙手，所以他釋放右手的少年與左手的少女。他們開心地蹦蹦跳跳，唱著李奧納多聽不懂的歌在周圍奔跑。似乎是當地流傳的歌曲。
孩童們似乎將李奧納多的「捕獲」當成一種新遊戲。他們接連衝撞過來，有人嚐試往上爬或是拜托吊到半空中，李奧納多以威嚴逼退他們。
「英雄的工作不是陪孩子玩。好啦，別礙事，讓路吧。」
孩童們依然糾纏過來，李奧納多一邊隨便應付，一邊從容走向村外。目的地是那塊大岩石。雖然不是特別喜歡那塊岩石，不過被孩童纏住就頭大了。岩石上方應該是絕佳的避難所吧。
李奧納多一邊行走，一邊將做得不太好的麵包送進口中。
沒有想像中硬。
味道平淡而樸素。
基於這層意義，令他回想起〈大災難〉過後那種沒鹹味的半乾燕麥片。不過咀嚼之後，就有一股甘甜緩緩在口腔擴散，味道挺不錯的。而且內含似乎是羊肉的碎肉乾，牙齒咬到時的口感很美妙。
大岩石上麵有客人先到。
是kr。
雖然外型像馬，彎腿側躺在岩石的姿勢看起來卻不像馬。李奧納多想到這裏便換了一個念頭。或許真正的馬也意外是以這種不像樣的姿勢睡覺。
kr以三顆眼睛瞥向李奧納多確認，就這麽再度陶醉閉眼。
「還在睡？」
「不是睡，是早晨的打盹。」
「那不就是在睡？」
「是末遂，我並不是無論如何都想睡。美好的早晨（good m）。」
感覺翻譯功能稍微出錯的李奧納多，目不轉睛注視kr。即使嘴裏說已經醒來，但kp似乎不打算換姿勢，大概是今天早上想懶散度過吧。
李奧納多也不是想要刻意妨礙，默默吃著右手類似麵包的食物。
這麽說來，kr說過母馬向他拋媚眼。
李奧納多心想，自己剛才被孩童糾纏的心情，kr或許感受了一整晚。這樣的話不免稍微同情他。總之身為成年男性，禮貌上最好別過問吧。
早晨的清爽空氣，拂過一人與一馬而去。
時間緩緩流逝。
李奧納多眺望遠方通往東南方的細長道路，卻沒看到旅人或商隊從那裏接近。亞穀多說商隊這幾天會來，看來沒這麽順利。
「那是什麽？」
「早餐。別人送的。」
kr動鼻子的樣子完全是馬的動作。「要吃嗎？」李奧納多將不太膨脹的麵包遞到kr嘴角。
「真是謝謝啊。」
kr沒有推辭，率直吃下。
「啊，混帳，真好吃。你知道嗎？草又苦又難吃。這是〈幻獸憑依〉最爛的弱點。雖說成為幻獸，味覺卻維持原樣。〈白澤〉完全不適合進食，我受夠了。」
kr打從心底不耐煩的語氣，使得李奧納多感歎原來也有這種弱點。他聽過〈幻獸憑依〉的說明，覺得是非常方便又泛用的能力，但kr居然維持這種外型兩個月，如果是李奧納多恐怕撐不住。
「kr，你在日本吧？」
「是啊。」
「……日本有九十一級的〈冒險者〉吧？」
「也有等級更高的家夥。」
「這樣啊……」
話語中斷的空檔，兩人吃著帶有淡淡鹹味的麵包。
在耀眼晨光中，李奧納多回想起big apple。在李奧納多心中，窩在市中心公寓寫程式的故鄉，和他在〈幻境神話〉下水道打造舒適房間的自家，混合成為同一個紐約。
「日本應該也很慘吧。」
「不，這倒沒有喔。」
「是嗎？」
聽到意外回應的李奧納多反問。
李奧納多記得在〈大災難〉之後，big apple進入疑神疑鬼的冰冷時代。朋友在密語時透露，南天使之都的狀況也大同小異。所以他深信世界各地的主要都市，都陷入〈冒險者〉相互傷害的事態。
「不過，日本也是看地點而定。不到大陸的程度。我渡海來到這邊之後看了很多地方，其中也有以陰慘暴力統治的都市。像是大都，薄野和那裏比起來令人嗤之以鼻。那裏發生的某些事件，甚至嚴重到讓你提到的紐約狀況像是騙小孩的等級。」
李奧納多試著想像kr所說的「悲慘」，但他搖頭打消念頭。思考也沒用，自己不在那裏。現在得先聽他說下去。
「日本的狀況不太一樣。日本那樣相當封閉。畢竟玩家幾乎都是日本人，而且因為四麵環海，和其他伺服器管區的交通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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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想想就發現理所當然。
回想地圖上的形狀，日本明顯是島國。雖說鄰接大陸東岸，中間卻是海，因此和其他地區隔離。
不隻如此，日本是日本伺服器唯一的管理區域。
北美伺服器管理的不隻是地圖上的合眾國，也包括加拿大；歐洲伺服器管理的國家超過十個。日本伺服器和這些伺服器不同，管區範圍非常狹小。而且隻要李奧納多沒記錯，日本這個國家的移民很少。北美常見的種族歧視，在日本或許比較少。
不對，是基於更原始的理由嗎？
李奧納多發問確認。
「難道是新資料片的影響？比方說新資料片加入維持治安的新要素……」
「不，就我所知，這和新資料片無關。雖然隻是猜測，不過應該是因為日本人是膽小怕事的家裏蹲阿宅吧。」
「是嗎——？」
kr躺在冰涼的岩表，眯細雙眼，態度看起來完全放鬆。
李奧納多看著他的模樣，獨自沉思。
這大概是日本人特有的「謙遜」吧。
李奧納多以前就覺得這樣很酷，這次更見識到多麽了不起。不隻是發明泡麵與轉子引擎，在這種狀況似乎依然能維持秩序。不愧是武士道與禪之國。
「日本維持和平啊……真羨慕呢。」
「不，也沒那麽好啦。」
「嗯？」
「日本……哎，在這裏叫作『大和』就是了……」
kr那張像是馬的臉打幾聲響鼻，深深歎氣。
「發生那個傳送事件時.日本也七零八落喔。不隻混亂，而且意氣消沉比混亂更嚴重。大家都無精打采，一整個沮喪，充滿前途無光的氣氛。那天，我推測日本大概有三萬玩家登入吧——」
三萬人。這個數字比想像的大。
考量到那座島國的麵積，甚至可以說人口密度過高。
「總之，這三萬人同時意氣消沉，甚至有玩家蹲著沒辦法好好行動，或是自暴自棄想自殺。而且，也有一些家夥不顧他人幹起pk的勾當。不過，也有一些人是不願意永遠失意的英雄，而且日本東西兩邊都有。」
「那麽狹小的島國，也分東邊與西邊？」
「不是麵積問題，是人數問題喔。」
——聽kr這麽說就接受了。
李奧納多等現代人感覺到的「世界大小」，說穿了就是人際網路。
一個人感知得到的世界，隻有眼前的景色。世界再大，自己一個人能探索、利用的範圍也非常有限。
既然這樣，世界大小的總和，就和觀察者的人數成正比。自己感知得到的世界，可以說端看情報提供者與同伴的人數多寡。
「也不是說人數愈多愈好。總之就我走遍各地所見，人數愈多，爭執就愈嚴重。」
「抗爭嗎？」
「沒錯沒錯。還沒劇烈到這種程度就是了——大和東部以秋葉原這座城市為中心團結起來。聚集在秋葉原的公會都參與自治，其中最高順位的十一個公會，成立〈圓桌會議〉互助。叫作克拉斯提的〈冒險者〉姑且是這個會議的代表，這家夥應該很帥吧。加入人數大概一萬四千。」
kr暫時停頓，瞥向李奧納多。
李奧納多像是催促般點頭，kr就以平淡語氣說下去。
「另一方麵，西方是以阪南這座都市為中心。這邊比較激進。西方的〈冒險者〉全被
這個單一公會吸收。
宣稱要廢除冒險者之間的地位差距，樹立公平公正的社會。加入人數對外宣穡約一萬兩千。」
「好大的口氣呢。」
「是不得不為。為了平息混亂，就必須偽造理想。你懂吧？」
「像是總統大選那樣呢。」
「就是這麽回事。」
「西方是由指導力強大的領袖巧妙處理各種狀況，那麽東方是共和製嗎？似乎會出現派係鬥爭，我這種印象是錯的嗎？」
「不，是這麽說的嗎？感覺日本不太熟悉『共和製』這個詞。無論如何，雖然雙方的目標都是回到現實世界，不過彼此是競爭對手。」
kr這番話令李奧納多覺得不對勁。
「是嗎？不是敵人，是競爭對手？」
「畢竟都是日本人的組織，並不是相互仇視。雖然我沒自信，但我覺得茵緹克絲以外的人都是這麽想的。但是將來就不知道了。」
「那麽到頭來，為什麽是競爭對手？既然朝著相同目標前進，那就整合起來啊？像是那個
加入東方的會議……不對，反倒是東方所有公會加入〈nt hwyaden〉，成為經營團隊就行了。」
李奧納多這番話令kr淺淺一笑。
「你說得很對，但事情沒這麽簡單。總歸來說，人數太多了，超過五十萬……」
「五十萬？你剛才不是說日本的〈冒險者〉共三萬嗎？」
「五十萬是包含〈大地人〉在內。〈大地人〉也有自己的需求、自己的組織。到頭來，大和的〈大地人〉隨著曆史分成東西兩側，秋葉原與阪南的競爭關
係，是受到〈大地人〉社會構圖的影響。」
「為什麽要在意〈大地人〉？那些家夥終究是npc吧？喂喂喂，kr，那些家夥不是人類啊？」
「……」
李奧納多察覺到，kr以彈珠般的無機質雙眼注視著他。
在這雙眼睛注視之下，李奧納多突然覺得丟臉。他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卻覺得kr似乎在瞧不起他，認為他是不懂事的孩子。
「李奧納多，早點適應比較好哦？」
「咦，啊……」
「沒有情報支援的現代人是烏合之眾。先不提我的好惡，人類是靠數量取勝的生物，必須成為集團才能首度發揮實力。我這裏說的『集團』是生活與技術支援達到某種程度的社會。回憶地球的生活就知道，大部分的人連野狗都贏不了吧？李奧納多，你呢？——雖然不是自豪，伹我甚至打不過野貓喔。這麽脆弱的人類能扛下地球的霸權，正是因為集結成群。不是因為知識，因為初期的人類連文字都寫不出幾個……是因為社會。因為人們群聚，並且將其係統化。」
kr像是講課般滔滔不絕地說。
「知識、社會與情報是三位一體。建立社會需要交換情報，交換情報的餘熱會產生知識。反過來說，如果人類沒構築社會，就沒必要交換情報，應該隻能得到低度的文明吧。看曆史就很清楚吧？情報交換是一種武器。我們這些失去網路的現代人〈冒險者〉突然回到石器時代了。我們在這個異世界被隔離得四分五裂。李奧納多，你有這個自覺嗎？你現在可以借用別人的智慧嗎？」
李奧納多內心刺痛。
kr說得一點都沒錯。
這裏沒有電腦與網際網路，甚至連電話或郵務係統都沒有。當然有密語，遊戲係統的密語功能還在。不過這片荒野是中國伺服器，李奧納多的老朋友沒有任何人在這裏。密語所需的好友名單都沒亮，就這麽毫無反應。因為密語必須在相同伺服器才能接通。
李奧納多試著回憶。
在鐵克利差點崩潰的焦躁感、絕望感，以及孤獨。
如果李奧納多連得上攻略wiki，應該早就查詢如何逃離鐵克利吧。不，在這之前，他可能已經查過危險情報，連靠近都不會靠近。如果運氣不好落入鐵克利的陷阱，隻要有留言板或電子郵件應該就能求救。
然而現實呢？
李奧納多隻能差點孤零零地餓死。
〈冒險者〉確實擁有優秀的戰鬥能力。
在原本的世界等於是狼或豹的位置，生物的優越性毋庸置疑。但就算天生具備這種戰鬥能力，也無法破解那種廢墟陷阱。不隻如此，在這個世界，單獨戰鬥能力超過〈冒險者〉的個體不計其數。在迷宮等地遭遇的小隊等級怪物，大多比地麵的怪物更頑強，攻擊能力更高。這些怪物原本就是設計給六人冒險者組成的小隊交戰。
如果李奧納多的等級高十級或許能贏，不過對上同等級的小隊怪物就沒勝算，因為這種怪物設計成六人聯手才打得贏。同樣的，副本怪物刻意設計給相同等級的二十四人〈冒險者〉或是更大的集團挑戰。
龍、巨人、撼地巨獸或地亞龍，這種巨大又恐怖的怪物，在這個世界比比皆是。冒險者同樣得團結才能發揮能力。在沒有網路支援的這個世界發揮能力。
「〈大地人〉不一樣。確實，那些家夥可能是npc。對你來說是如此。不過，這又如何？他們是這個世界的居民，比我們更廣為在世界生根。他們有他們的社會。或許和原本地球的電子網路比起來幼稚又拙劣，但他們建立了自己的社會。」
「是……嗎？」
「是的。從快馬、傳令、傳聞這種中世紀使用的東西，到密探或官僚。甚至有水晶球、傳聲管，或是利用雷精靈建立的魔法情報網。他們不是〈冒險者〉，卻也不是笨蛋或傻子，而且人數是我們的十倍啊？」
「可是，就算這樣……」
就算這麽說，〈大地人〉依然是〈大地人〉。
拿來和〈冒險者〉比較也太亂來了吧？人數是十倍又怎樣？隻要有心，李奧納多自信可以獨力壓製這座村莊。村民有兩百或三百人也沒差。這座塞凱克村自謝力氣最大的人，等級也不過三十左右。李奧納多自己從沒想過會敗給這種家夥。
「我當然懂你的說法。」
kr點頭回應李奧納多的話語。
「我也可以壓製這座村莊。不過，這樣要做什麽？當村長嗎？肚子餓了怎麽辦？打倒怪物吃掉嗎？真的要做這種麻煩事？你想吃小麥吧？而且也想要調味料。為此，到頭來還是得和生產者打交道吧？以為隻靠〈冒險者〉就能過生活嗎？例如〈廚師〉也得靠〈大地人〉的市場采買材料，這就是現狀。就算肉類可以從獵物取得，穀物之類的食材到頭來還是得購買〈大地人〉生產的分。我們想過『像樣的生活』，就無法避免和〈大地人〉扯上關係。到最後，這就是分歧點。」
「分歧點？」
「也就是說，如果滿腦子隻有自己或己方，什麽事都做不了。治安的惡化或公會之間的對立也一樣。要解決自己的問題，必須解決周圍的問題。解決包含〈大地人〉在內的所有問題。雖然可以因為和自己無關就扔在一旁，不過到最後，自己的生活也會變得亂七八糟。」
kr這番話，李奧納多聽得內心好痛。
李奧納多在北美伺服器，在big apple目睹的就是「這個」。
kr以有些無奈的語氣結束這堂課。
「總歸來說，和〈大地人〉相互承認也好，和〈大地人〉相互利用也罷，用什麽手段都可以，但我們隻能和〈大地人〉一起生活。無論是怎麽樣的公會或〈冒險者〉，隻要將〈大地人〉視為npc對待，隻能在這個世界上演世紀末霸王傳說，最後迎接社會瓦解的結局。」
3
經過兩天了。
這兩天，李奧納多等人大致可以說受到村民歡迎。
艾利亞斯回應村民的要求，砍倒數座樹叢協助開墾；珂佩莉雅被請去治療或祝福傷患；加奈美以天生的討喜個性大受村民歡迎；kr雖然絕對不肯自己承認，但是比村民數量還多的馬，有半數朝他投以熱情視線。
不過說來意外，最得孩童們歡心的是李奧納多。
不分少年少女，孩童們一看到李奧納多似乎就會興奮，感到非常快樂。
令李奧納多討厭的是，孩童們一定會爬到李奧納多身上。年紀較大的孩子會克製，不過這隻是因為孩子應有的少許自尊使然，老實說，他們也想黏在李奧納多身上。這樣的欲望顯而易見。
年齡更小的幼童們，在李奧納多眼中幾乎都是剛開始牙牙學步的階段，但他們毫不客氣造成李奧納多的困擾。換句話說就是爬到李奧納多身上，心情好的時候會拍打李奧納多的綠色頭套，心情不好的時候會耍賴哭泣。
李奧納多平常盡量逃到沒有孩童的地方，即使如此，早晚洗臉或是吃飯的時候，他在這個小村莊根本躲不了，非得花費不少時間應付這些孩童，而且不能害他們受傷。
住在村莊的母親們知道李奧納多是〈冒險者〉，戰鬥力比他們強得多，因此經常低頭道歉，對李奧納多說「抱歉孩子造成您的困擾」這種話。
不過依照李奧納多的想像，她們的道歉隻是表麵上的，孩子們攻擊李奧納多也令她們看得窩心，否則無法相信她們會如此放任小小的暴君們。
因此，李奧納多在等待商隊前來的白天，非得躲起來避免被孩童們發現。
郊外的大岩石成為一大助力。高達兩公尺，上麵和大廳差不多大的這塊大岩石，是最佳的避難所。
李奧納
多用完餐總是狼狽逃離孩子們，跑遍村莊甩掉追兵，再偷偷躲到岩石上。
逃到大岩石上的李奧納多，一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這裏揮刀。這是李奧納多被〈大災難〉帶到這個世界之後首度進行的正式訓練。
李奧納多持續使用單調的技能，以青蛙般的緩慢步調持續逐一確認。他的正職是工程師，隻要下定決心就非常執著。不隻是如同抓到問題的獵犬動用各種直覺，也經常以毅力與耐心達成目的。現在的李奧納多正是使用這兩種武器試著找出解答。
在村莊逗留的第三天早晨，旅行商人來了。
在大岩石上第一個發現的李奧納多，前往距離村莊五十公尺遠的地方迎接。
前來的旅行商人是一支小商隊，此村長亞穀多描迤的小得多。
一名中年〈大地人〉拖著載貨物的馬，一名女性穿著傷痕累累的皮甲。身披毛皮披風的這名女性即使徒步，背著的貨物依然比馬身上的還多。大概是長途跋涉前來吧，臉上滿是疲憊神色。
李奧納多確認這名女性是〈冒險者〉的同時，得知對方也認出他是〈冒險者〉。
「你是〈冒險者〉嗎？」
「沒錯，我叫李奧納多。」
明顯提高警覺的這名女性咬住嘴唇。雖然看起來年輕，但聲音穩重，最重要的是表情相當世故。
在〈幻境神話〉的世界，男女都容易受到遊戲3d模組的影響而美化，因此中年以上的人大多成為年輕時的容貌。這名女性光看外表大概二十歲，不過從她穩重的態度來看，即使三十多歲也不奇怪。
「我叫作春翠，是〈樂浪狼騎兵〉的巡邏士。我力有未逮，沒能保護商隊的其他成員。」
中年男性是留著黑胡子，眼神蘊藏堅定意誌的商人。他介紹自己叫作裘哈，接著委托李奧納多引見村長亞穀多。
李奧納多原本沒立場受托處理這種事，也沒有準許的權限，但春翠似乎認為李奧納多是受屨擔任村莊護衛的〈冒險者〉。無論如何，不能將他們兩人留在村子近郊，因此李奧納多帶他們回到亞穀多的住處。
在溫暖迎接兩人的亞穀多住家大廳，春翠說明至今的來龍去脈。
裘哈旅行商隊委托〈樂浪狼騎兵〉隨行護衛；對於〈樂浪狼騎兵〉來說，這種護衛任務是日常活動；裘哈商隊共四人，護衛六人；旅程剛開始很順利。
「不過，啟程旅行第八天晚上，我們在這裏的東南方遭遇〈豺狼人〉。〈豺狼人〉是最近在這個地方目擊次數增加的怪物。我們雖然預先提防……但數量太多了。」
接受村民招待開水的春翠與裘哈，語氣雖然沉重，卻沒露出厭惡表情，據實以告。
「正確數量不得而知，但我想超過八十隻。我們是護衛部隊，所以光是打贏戰鬥沒有意義，必須保護委托人才行。我們雖然奮戰防守，但實在無法完全擋下這麽多的〈豺狼人〉……〈豺狼人〉有襲擊冒險者的習性，察覺這一點的我遠離商隊，結果還是白費工夫。我的〈冒險者〉同伴全數陣亡，我成功逃離之後到處尋找商隊的大家，卻隻能為他們哀悼。隻有裘哈先生活下來和我會合。」
名為裘哈的旅行商人，安撫著一臉沉痛的春翠。
五官深邃，留著黑色胡子，容貌陽剛的這名商人雖然疲憊，卻以清楚的聲音發言。
「旅行生活總是伴隨著危險。他們也早就黌悟可能發生這種事。〈樂浪狼騎兵〉也是賭命保護我們，他們不會懷恨在心的。」
「可是……！」
春翠幾乎要咬破嘴唇，但依然咽下話語。李奧納多他們如同真的聽到般，非常清楚她原本要說什麽。
——可是……我們會複活。因為是〈冒險者〉。
這是當然的。要是〈冒險者〉敗給怪物就死掉，遊戲就不會成立，所以會在神殿複活。但是〈大地人〉並非如此。
〈大地人〉會死。
因為是npc。
這和〈冒險者〉會複活一樣理所當然。不過，李奧納多即使知道這是理所當然，卻沒辦法視為理所當然而認同。
（荒唐……這種事也沒辦法吧？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之前和kr的對話浮現在腦海。
〈大地人〉和〈冒險者〉的共生關係。這部分，他可以理解。
在這個世界，〈大地人〉的人數比〈冒險者〉多，某些勞務隻有他們能勝任。換句話說，〈冒險者〉無法自己活下去。既然這樣，利用、使喚〈大地人〉活下去不就好？當時聊到的阪南公會〈nt hwyaden〉的做法，在這個世界是天經地義。
即使如此，內心某處依然留著無法割舍的東西，加奈美、艾利亞斯甚至珂佩莉雅，都視為理所當然般聆聽春翠的說明。
李奧納多不擅長處理這種鬱悶的情感。
他是道地的紐約客，在都市生活，個性冷淡，是都市求生術的虔誠信徒。在紐約，所有人光是自救就沒有餘力，自力救濟是自由主義的核心。
弱者唯有一死。這隻是一種真理。
不過，基於相同的道理，李奧納多在裘哈這名中年商人身上感受到高尚情操。
在必須自救的殘酷求生環境中，他們將自己最高價的財產——生命當成賭注，在危險的荒野做生意。裘哈活下來，其他同伴喪生了。從整個商隊來看，這場賭局可以說是輸了。裘哈輸了賭注，失去許多財產與無可取代的同伴。不過就算這麽說，這份高尚也絲毫未減。他挑戰過了。
「那麽，裘哈與春翠——有什麽打算？」
「畢竟失去同伴，我想應該沒辦法繼續西進吧。」
李奧納多與艾利亞斯的意見，裘哈似乎也已經想過了。畢竟馬隻剩一匹，也失去大半的護衛，很難繼續旅行。
春翠欲言又止，緊閉著嘴看向裘哈。大概是姑且以雇主的意願為優先吧。
「是啊，結果得重新來過。我打算在這座村莊盡量賣掉帶來的物資回去。隻要能抵達馬乳之都，即使大都還很遠，應該也可以勉強召集人馬東山再起。」
春翠是〈牧師〉，應該是幸存時的一大助力吧。春翠與裘哈逃離〈豺狼人〉時受的傷已經痊愈。如果隻有裘哈，搞不好需要留在這座村莊休養半年左右，幸運的是，裘哈身體無恙，到明天就能啟程。
他的聲音雖然嚴肅，卻依然蘊含前進的能量。
「我們〈樂浪狼騎兵〉公會，正在計畫發動大規模戰鬥討伐〈豺狼人〉集團。所以返程的時候，這邊沒有餘力加派護衛——」
加奈美回應春翠這番愧疚的話語。
「沒關係的，反正我們也正往東方旅行，一起上路吧。我們五人……不對，是四人一馬，再加上春翠小姐共六人，這樣剛剛好吧？」
和李奧納多加入旅行的時候一樣，加奈美以不討人厭的輕鬆態度做出決定。
艾利亞斯點頭回應，珂佩莉雅表情似乎有點高興，李奧納多也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放心，不過加奈美的這個決定似乎趕走李奧納多內心的些許痛楚。
4
春翠是公會〈樂浪狼騎兵〉的成員。依照她的說明，〈樂浪狼騎兵〉是從中國大都逃往西方的公會。〈大都〉是相當於現實世界上海的都市，和相當於北京的〈燕都〉並列為中國伺服器的起始都市。
她在和李奧納多等人一起旅行的路上說明，中國伺服器的核心地區（不過地理位置是沿岸）社會局勢惡化，她的公會對此感到厭惡，帶頭將根據地移往西方。
李奧納多聽完覺得原來如此。
〈樂浪狼騎兵〉應該是溫馨的公會吧。聽春翠說規模約五百人，雖然是巨大公會，卻不
到「超巨大」的程度。換句話說就是人數足以克服各種狀況，卻也不足以在伺服器鬥爭中稱霸的規模。既然這樣，選擇避難是合理的判斷。
最重要的是，春翠熟悉這個地方。
這片荒野當然淨是尚未探索的區域，畢竟位於遼闊的歐亞大陸中部。即使〈虛擬蓋亞計畫〉使得比例尺減半，像是天山山脈、塔克拉瑪千沙漠、帕米爾高原等地，中國伺服器還有許多在現實世界也沒開發完畢的廣大區域。
中國伺服器管理的區域，不隻是巨大國家中國，也包括烏茲別克或哈薩克等中亞等國。
相較於這張整體圖，無論是〈冒險者〉還是〈大地人〉，應該都沒人熟知所有區域吧。肯定連研發團隊也沒完全掌握。
雖然這麽說，還是有人使用通商道路以及連結綠洲的細長道路。春翠以及〈大地人〉裘哈就是這樣的少數人種。
「你們一起來真是太好了！」
從村莊啟程之後的當晚，加奈美喝著以白鐵罐燒開的水，笑著對旅行同伴這麽說。
李奧納多對此也不得不認同。
〈大地人〉商人裘哈，以戰鬥能力來說確實是拖油瓶。留胡子的陽剛麵容加上大塊頭的他，在〈大地人〉之中還算壯碩吧。依照狀況，他的體力或許不輸普通士兵。不過相較於等級高達九十的李奧納多他們〈冒險者〉，身體能力相差懸殊。
一行人依照裘哈的指示前進，每天大約移動十小時。
如果沒有他，每天的移動時間大概能增加兩小時，一天能走的距離會加倍吧。
不過，沒人對此抱持不滿。
如果成員隻有〈冒險者〉並且趕路，旅程或許可以縮短一周或兩周，但是迷路或遭遇麻煩的可能性應該高得多。無論是李奧納多、加奈美還是珂佩莉雅，長年住在都市的〈冒險者〉應該找不到綠洲。
實際上，艾利亞斯在砂岩地質的山脊發現水池，正準備走下山脊時，就被裘哈阻止了。
從山脊俯視綠洲，清澈的水確實閃閃發亮，但若走下山脊，大概會受困在巨大的窪地。
砂岩地質的山崖脆弱易崩，極難攀登，要前往下一座綠洲至少要浪費三天。李奧納多等人得知這件事後就打消念頭，當天傍晚落腳在雖然很小卻舒適，還有一座古井的廢棄村莊。
在沙漠與荒野旅行需要經驗。
「是啊。」
艾利亞斯以洪亮的聲音回應加奈美的悠哉感想。英俊如畫的這個〈古代種〉英雄，連聲音都很迷人。
「一點都沒錯。」
李奧納多也聳肩回應。
一般來說，艾利亞斯各方麵的規格這麽強大，令人感到自卑也不奇怪，但李奧納多很神奇地沒這種感覺。或許是因為傻眼了吧。
（因為對方是鼎鼎大名的「艾利亞斯·赫克布雷德」，光想這種事就很蠢……）
營火劈啪作響。
是家畜糞便曬乾製成的固態燃料，以少量火種點燃的火焰。
緩緩搖曳的棗紅色火光，照亮岩石暗處肩並肩的一行人。
「呼哈，！今天我睡最裏麵！」
加奈美早早就鑽進李奧納多搭好的帳篷最深處。這個帳篷是裘哈的，似乎是旅行必需品。在竹子編成的格狀骨架蓋上厚實毛毯的這種帳篷，即使可以折疊收納，防寒性能依然非常好。
隻要別計較必須打大通鏽，足以讓六人躺下就寢。
李奧納多仗著〈冒險者〉的肉體性能，沒做什麽露營準備就旅行至今，但他看到這種野管設備以及珂佩莉雅熟練架設營火的方法就深感佩服。
凡事都有合理的做法。
「kr又不用進來嗎？」
「沒關係。我比你們耐寒。馬也有優點呢。」
外型像是馬的kr，早早就移動到帳篷入口。
雖然是性能很好的毛毯帳篷，不過到了晚上，高原的風還是會鑽進去。入口附近很冷，討厭吹風的加奈美才會逃到特等席。kr似乎察覺這一點而自願睡入口。
珂佩莉雅也被加奈美拉著準備休息。帳篷裏傳出「抱枕」或「啪夫啪夫」（注：ぱふぱぱ，意指把臉埋進女性豐滿的雙峰之間）之類的危險發言，但李奧納多當成是女性之間的互動充耳不聞。
留在營火周圍的艾利亞斯、春翠與裘哈似乎晚點才要睡。
疲勞是旅行的大忌，雖然這麽說，現在時間才晚上七點左右。他們在太陽即將下山前就開始紮營，所以睡意還要一段時間才會來臨。
「要再來一杯嗎？」
在春翠的邀請之下，李奧納多遞出手中的馬克杯。春翠以兩根樹枝俐落取下營火上方的黃銅水壺，以披風一角墊著握把提起來，朝杯子倒入滾燙的熱茶。
「請小心燙喔。」
「謝謝。」
熱茶同樣倒入艾利亞斯的馬克杯，艾利亞斯接過杯子時向春翠道謝。
「好壯觀呢。」
「這附近總是這樣喔。」
艾利亞斯仰望夜空說完，裘哈如此回應。
隻能形容為滿天星鬥的夜空。如同灑滿碎鑽散發的光輝，點綴著無比清澈的遙遠夜空。
「你說〈樂浪狼騎兵〉正在計畫發動大規模戰鬥討伐〈豺狼人〉是吧？」
李奧納多喝著熱茶詢問。
「是的。」春翠點頭回應。
「勝算如何？」
「勝算嗎？〈樂浪狼騎兵〉是成員約五百人的公會。本次的作戰是公會長朱桓親自指揮的百人隊，應該不會有所閃失吧。」
李奧納多沒聽過「百人隊」這個詞，但他知道應該是「副本大隊」。實際人數是九十六人，要說大約百人也不成問題。
一般而言，〈冒險者〉的戰鬥能力會隨著人數增加躍升。兩個〈冒險者〉的戰鬥能力加起來不是一個冒險者的兩倍，至少是二點五倍。如果默契良好可以達到三倍。
〈冒險者〉組成約小隊，與其說是複數〈冒險者〉組成的集團，更像是組成單一生命體同心戰鬥發揮能力。擅長防禦者、擅長治療者、擅長攻擊者、擅長擾亂敵方者，熟悉自身優點的〈冒險者〉隻要能夠截長補短，〈冒險者〉小隊就會發揮恐怖的戰鬥能力。
要發揮這種密切的默契，當然有各種先決條件。組隊的〈冒險者〉必須掌握彼此的能力，進行適切的合作；以信任感回應對方的希望，諸如此類。
而且，這個原則也可以套用在大規模戰鬥的部隊。
四支六人小隊組成二十四人的中隊，四支中隊組成九十六人的大隊。在這麽大規模的單位，很難進行團隊合作重視的「溝通」。雖然這麽說，但若能克服這個困難，這種軍團規模的〈冒險者〉集團，堪稱是賽爾迪希亞世界最強的軍事力。
〈豺狼人〉的等級大概在二十到五十之間。雖然不知道〈豺狼人〉使用什麽戰術，不過隻要〈樂浪狼騎兵〉完成初步的默契訓練，即使麵對四十倍——也就是四千隻〈豺狼人〉，依然可以毫不畏縮地奮戰。
一般來看，這般戰力足以突破各種大規模關卡。
〈大災難〉之後，戰鬥的樣貌當然改變了。
散發焦臭味，鋼鐵互擊的「暴力」很恐怖；生物在眼前變成染血肉塊的「死亡」很驚悚。
這些要素造成的影響絕對不小。即使係統輔助減輕痛楚，精神依然可能受挫。李奧納多看過很多這樣的〈冒險者〉。但如果春翠的說法可以相信，這應該隻是多慮吧，依照李奧納多的印象，〈樂浪狼騎兵〉是優秀領袖率領的老手集團。
前提是排除名為「疫鬼」的那個現象。
「疫鬼」究竟是什麽？李奧納多還沒有結論。雖然對春翠提
過，但她表示沒聽過。裘哈聽〈大地人〉聊過這個傳聞，關於詳情或實態卻一頭霧水，當然也沒看過實例。
那個心智失常的〈大地人〉少年是「什麽」？
少年的行為模式無疑是〈豺狼人〉。
他變成那種狀況的原因肯定和〈豺狼人〉有關，這幾乎是不言而喻。所以〈樂浪狼騎兵〉的〈豺狼人〉討伐戰也令李奧納多感到一絲不安。
不過，若問疫鬼和〈豺狼人〉具體來說有什麽關係，其中隱藏什麽謎團，李奧納多完全沒線索。
李奧納多也將這個事件大略告訴春翠，請她呼籲總部提高警覺，不過現階段沒有確實的證據，頂多隻有「呼籲注意」的效果。
「希望別發生任何狀況。」
艾利亞斯這番話聽起束不太可靠。看來在這種時候，即使是英雄的發言也派不上用場。
持續沿著山脊旅行的李奧納多等人，和南方平原進軍的〈樂浪狼騎兵〉至少相距一百公裏。何況對方並沒有以明確形式求援。他們也幫不上任何忙，隻能祈禱順利無事。
這是理所當然的結論，也是艾利亞斯與李奧納多共通的見解。
〈樂浪狼騎兵〉在遙遠南方的夜空下進軍。
這時候的他們，正一路直指〈列柱遺跡通茲古雷柏〉。
5
兩天後，戰鬥開始了。
朱桓率領的副本大隊九十六人，攻向層層包圍列柱遺跡的〈豺狼人〉。
依照偵查隊的報告，確定〈豺狼人〉數量龐大，至少聚集一萬隻。如果以數量計算戰力，雙方相差百倍以上。
但就算戰力是一百倍，也不可能有一百隻怪物同時攻擊一個〈冒險者〉。事實上，〈豺狼人〉如同保護般包圍遺跡，從朱桓率領的副本大隊來看，遺跡另一側也有布陣。
總歸來說，〈豺狼人〉沒有活用數量優勢。朱桓的部隊隻要應付包圍他們的數百隻〈豺狼人〉就好。而且這種程度的包圍應該不至於阻擋他們前進。說到單人戰鬥能力，〈豺狼人〉遠遠比不上本次參戰的〈冒險者〉。
部隊裏響起樂聲。
是〈冥想之夜曲〉。
這首曲子在當地叫作「瑛思夜曲」。吟遊詩人演奏的這首樂曲，效果是讓原本在戰鬥中不會自然回複的mp緩緩回複。雖然速度很慢，不過戰鬥時間拉長時，累積的回複量就具備很大的意義，是戰略性的技能。
此外，部隊各處也看得到〈德魯伊〉使用脈動治療的綠色光輝。
治療係職業各自擁有專屬治療技能，分別是反應殷動治療、阻絕傷害與脈動治療，這些技能的效率，比依照mp消費比例瞬間回複hp的即時治療魔法來得好。其中〈德魯伊〉使用的脈動治療雖然沒有瞬間治療能力，但特徵是能在一定時間持續回複hp，是相嚐好用的魔法。
從這兩點就看得出來，朱桓編組本次的副本大隊時，比起瞬間攻擊能力更重視持續戰鬥能力。既然對方是〈豺狼人〉，無須維持強大的攻擊能力也足以打倒。
對方以數量優勢包圍，迫使己方疲勞的可能性反而比較高。
〈列柱遺跡通茲古雷柏〉後方三公裏處部署了後援部隊，但朱桓推測這支九十六人大隊應該就能解決。
「疲勞的第三部隊進入內側！右翼換手！第一部隊，前進！」
朱桓高聲下令。荒野生活使得他的聲音有些乾燥沙啞，卻依然威風凜凜。部隊回應他的聲音前進，接連打倒〈豺狼人〉。
在這種戰鬥中，〈盜劍士〉與〈道士〉是戰鬥的主角。他們的技能是範圍攻擊，因此不是從「點」，而是可以從「麵」壓製怪物。
〈道士〉的廣範圍魔法〈雷電星雲〉射向〈豺狼人〉。綻放青紫色光輝的電光竄向戰場，以星雲般的光輝，將十幾隻骯髒的狗頭怪封鎖在內。
周圍發出〈豺狼人〉的哀號，四個〈盜劍士〉麵不改色充耳不聞，從部隊兩側踩著京劇般的步法降落。他們手上的雙劍每次朝左右轉動揮出，被雷光捆綁的〈豺狼人〉就滑稽倒下。
劍士持續跳著鮮血之舞，在部隊正前方清出空間，〈守護戰士〉等重裝壓製部隊隨即向前填補空隙。〈盜劍士〉他們是攻擊特化職業，要在他們無謂受傷之前回收到部隊內部，準備下一波攻擊。
雖然不花俏，但部隊忠實依照基本用兵原則，確實朝遺跡核心前進。
「戰鬥開始至今一小時嗎……」
朱桓低語。
以部隊殲滅〈豺狼人〉，原本就沒列為他腦中的選項。
〈豺狼人〉數量超過一萬，說不定達到兩萬。隻要有心，他覺得並非不可能除掉，但是這樣需要耗費太多勞力，不夠實際。
〈豺狼人〉它們似乎是層層包圍列柱遺跡布陣。換句話說，不隻是朱桓他們正在攻打的北方，它們在隔著遺跡的另一邊也嚴陣以待。朱桓實在不想連預備兵力也召集過來進行殲滅作戰。
最重要的是，朱桓的直覺告訴他，朝著遺跡核心前進比較好。
到頭來，這支〈豺狼人〉大軍是怎麽回事？
依照〈豺狼人〉的習性，可以理解它們集結成群，但是數量不對勁。〈豺狼人〉發生了某個「事件」——恐怕是大規模戰鬥任務之類的事件。
這個「事件」號召它們集結。
之前報告提到的黑龍，肯定也和這個「事件」有關。
而且朱桓認為，解謎的關鍵肯定在〈豺狼人〉大軍包圍的列柱遺跡核心。
「後列〈道士〉！粉碎前方山丘上的敵人！開始射擊！」
〈豺狼人〉即使擁有數萬軍力，但如果隻是直角突破平均分配的防禦網，遭遇的數量應該不到一千。實際上〈樂浪狼騎兵〉就正在逐漸突破防禦網。
不過，某些地方不對勁。
察覺最初徵兆的是進攻敵方部隊的〈盜劍士〉們。他們的揮劍軌跡以技能（青嵐）擴大。雖然攻擊力和平常一樣，但是攻擊範圍增加，揮出的劍波及周圍怪物。他們以體術鑽到敵軍內部，加上敵方陣形密集，因此如今造成的傷害提升到最高。
以己方〈道士〉支援攻擊為前提衝鋒的四名〈盜劍士〉，巧妙重疊攻擊範圍增加傷害，成功在部隊前方設下屠殺領域。
然而，他們輕盈的劍舞被本應倒地的〈豺狼人〉阻擋。確定已經打倒的毛茸茸手臂，抓住〈盜劍士〉的腳踝。
年紀還輕，幾乎是少年長相的矮人族〈盜劍士〉，將尖叫聲克製在喉頭深處。
即使是廣範圍對敵人造成傷害的鎮壓戰，他也並非沒確認敵方hp。肯定已經殺掉的〈豺狼人〉居然起身。實際上，怪物們的手臂已經砍爛，甚至可以從粉碎的鱗片甲縫隙看見泛白的內髒。
不過，真正令真正感到恐懼的，不是〈豺狼人〉的血腥外表，是狀態欄的顯示。
閃爍的字體交互顯示〈豺狼人：戰士〉以及〈豺狼人：暗術師〉。連hp都配合閃爍的字體改變，這樣的怪物在少年眼中超乎常理。
真的是魔鬼或妖魅之類的東西。
「嘰唰啦！」
〈豺狼人〉含著帶血唾液發出難以形容的聲音，就這麽咬向少年腳踝。這是〈豺狼人〉種族特有的攻擊方法〈嗜血啃咬〉。少年感覺到利牙逐漸插入腳踝肌腱，依然拚命舉劍砍向怪物的脖子。
然而hp沒減少。
〈豺狼人〉沒死。
這是當然的。hp原本就顯示是零，所以無從減少。即使如此，在攻擊的一瞬間之後，血條數值就恢複了，怪物以混濁的黃色眼睛忿恨仰望少年。
如同被灼熱虎頭鉗夾住的痛楚使得少年恐慌。
揮劍，再揮劍。
「咿咕！咿咕！」
一邊將尖叫聲克製在喉頭深處，一邊如同輾殺般不斷毆打之後，〈豺狼人〉終於沉默了。趕過來的〈德魯伊〉朋友發現少年，對他使用脈動治療。
這個魔法逐漸治愈腳踝的傷，少年的臉卻像是要掉淚般抽搐。
這種程度的傷害，原本就不會致命。
少年受到的「傷害」不是hp減少，而是刺骨寒風吹入內心般的冰冷恐怖。
同樣的混亂出現在戰場各處。
明明已經死亡的〈豺狼人〉卻站了起來；認定是法師的〈豺狼人〉卻在下一瞬間揮動斧頭；高舉劍的〈豺狼人〉使出魔法。
再怎麽耍小伎倆，〈豺狼人〉終究隻是〈豺狼人〉。
隻要〈樂浪狼騎兵〉冷靜應付，〈豺狼人〉就不是對手。實際上即使在這種混亂狀況，〈樂浪狼騎兵〉的被害也沒有暴增。不過，這種毫無道理的現象，激發冒險者內心的原始恐隁。
〈大災難〉是不講理的災難。
而且沒有附帶任何理由與說明。
某天，他們突然從熟悉習慣的故鄉地球被捏起來，扔進這個異世界。連如何回去都毫無頭緒的現在，堪稱是遭到放逐。
在這種恐怖的狀況中，〈冒險者〉之所以免於陷入最嚴重的恐慌，原因在於這個世界雖然是異世界，卻酷似他們熟悉的遊戲〈幻境神話〉的世界。
「酷似遊戲」是什麽意思？
就是具備一定的法則，而且可以理解。
這個異世界，可以用他們當時玩〈幻境神話〉取得的遊戲法則與常識，也就是用「常理」來解讀。
「具備常理」是一種概念，不隻代表既有的知識通用，還包含了「遲早可以理解」這樣的希望。正因如此，〈冒險者〉勉強能在這個陌生又充滿壓力的異世界活下去。
不過，眼前的惡鬼們違反了他們信奉的〈幻境神話〉遊戲係統。
hp是體力，存在之力。這個數字歸零就會倒下。
這應該是「法則」才對。
使用特殊能力或技能，抑或是基於事件需求，或許可以回複hp複活。不過狀態欄不應該出錯，交互顯示複數的職業。這是違反法則的現象，令人有種〈幻境神話〉係統即將毀壞的預感。
這份認知，為〈冒險者〉內心帶來平靜卻根深柢固的恐慌。
要是承認眼前的現象，他們將會失去依賴至今的法則。換句話說，這個世界將會真的變得不講理。人們無法忍受自己處於一直無法理解的世界。
「〈盜劍士〉退後！〈召喚術師〉！召喚近戰型幻獸上前線，快！」
敏感察覺這股氣氛的朱桓下達新的指示。
敵方攻勢不激烈。如果隻是短暫時間，即使是戰力不如〈冒險者〉的召喚獸，依然可以鞏固前線。
恐慌遲早會乎息吧。不過需要一些時間上的緩衝。
要是現在這一瞬間遭受進一步的打擊，前線可能會瓦解。但是反過來說，隻要撐過現狀，再怎麽樣都可以挽回局勢。
〈樂浪狼騎兵〉還有充足的戰鬥資源與預備戰力。
目前不用贏也沒關係，應該貫徹防守，等待部隊從心理打擊重新振作。
朱桓聽偵查部隊回報一個難以置信的消息，但他沒預料到會發生這種近乎靈異現象的事。他將三國誌風格鎧甲沾到的血泥擦掉，以嚴厲表情繼續指揮。
現在最重要的是高聲鼓舞隊員。
朱桓以天生的直覺，看出指揮大局比個人的武勳重要得多，因此為了安撫部下，他不斷發出充滿自信，如同掌控一切的暸亮聲音。
然而，即使是朱桓的聲音，也被黑龍的振翅聲蓋過。
6
正如當地〈大地人〉形容為「直指天空的惡魔手指」，尖銳的頂端以天空為背景展現它的輪廓。
高度約三十公尺。
換算成現實世界的大樓大約是十樓吧。在周圍環繞荒野的這個地區，這些柱子如同插在地表的巨大尖牙。刺向天際的柱子共三根，兩根尖銳佇立，另一根攔腰折斷老化。
這些柱子似乎是金屬製的。
雖然這麽說，但風化作用使得線條帶有生物般的奇妙圓潤感，加上經年累月生鏽長苔，因此給人的印象不是金屬特有的冰冷犀利感，而是年久被遺忘的遺物。
如果不看實際大小，和這個物體最像的，應該是插在戰場被遺忘的太古鐵槍吧。
在基底部位，以高度來說距離地麵約十公尺，崩塌在鐵柱的瓦礫上方有兩個黑影。
比較高的影子腳邊拖著漆黑之暗。
這片黑色沼澤不斷變換形狀，不時冒出黏稠的水泡。以連帽長袍遮住臉部的高大身影，站在瀝青狀的沼澤上。
比較矮的影子，是體型看似孩童的少女。
這個嬌小的金發女孩以端正臉蛋和搭檔一起看著下方的戰鬥。
兩人的視線前方，〈冒險者〉團隊正逐漸驅逐聚集在遺跡的〈豺狼人〉。
少女興趣缺缺般注視這幅光景。
她以手指把玩瀏海前端，大概是下意識的動作吧。少女身穿不實用的荷葉邊服裝，令人以為是某個貴族家的千金小姐，但是表情極度異質，看起來無疑是文性的她，洋溢著難以斷言她是少女的氣氛。
身材高大的人物，指著緩慢但確實進攻過來的〈冒險者〉團隊。從包覆全身的長袍露出的嶙峋手指也覆蓋黑色黏膜，近似骯髒汙泥的黑暗物質滴入腳邊的沼澤。
「——」
出現一股下令的氣息。以高大人影腳邊冒出的氣泡伴奏。沼氣咕嚕咕嚕接連冒泡迸裂的聲音如同巧合般串連起來，以像是結巴模仿人類說話般的聲音，輕聲說著「去吧」。
兩人背後突然卷起一陣風。
如同保護鐵柱基部遺跡般假寐的黑屍龍，光是振翅一次就輕易飛上天空，成為遮擋闔蘇耀眼陽光的黑色帳幕。
黑龍逐漸飛向〈冒險者〉集團。連破損下垂的皮膜都成為恐怖的象徵。
「真是盛情款待呢。」
「我判斷這樣比較有效率。」
高大身影回應少女的冰冷詢問。不過，這個聲音是腳邊骯髒汙泥冒泡發出的雜音。黏稠氣泡應該是湊巧迸裂的，但是破裂聲傳入耳中時，聽起來像是話語。
這名高大男性進行的對話，似乎來自這種奇怪的現象。
少女緘口片刻。
雖然完全缺乏動作，但是這段短暫的時間，是她思考所需的時間。
「是啊，這麽做或許比較確實。」
「多少？」
「那頭黑龍——」
少女至此首度淺淺一笑。
「以你奪走一千兩百之魄為代價，一千兩百之魂集中過去了。」
「拉絲妃雅。」
「什麽事？」
被叫作拉絲妃雅的少女，以人偶般的動作隻將頭轉過來。她的視線看向塞滿黏稠爛泥的長袍帽子，帽子內部咕嚕咕嚕冒著氣泡晃動。
「多少？」
「這個嘛……」
少女揚起嘴角，似乎猜出和剛才完全相同的這個問題是什麽意思。一般來說，她的表情應該歸類為「笑」，卻如同戴著麵具般完全沒有親切感。
「再收集兩千就好。」
「兩千嗎……」
高大的男性突然變瘦。
在強風吹拂之中，男性的模樣乍看沒變，但是從腳邊流出的黏稠黑暗像是影子在瓦礫上奔馳。泥流越過斜坡、越過廢墟，在兩人視野之外屠殺〈豺狼人〉。
「不能失去黑龍。要是沒有那個，我們就無法破壞這座鐵塔。」
「身體束縛在沒有力量的模組——實在不便。」
黑龍正從兩人視線前方橫越，從〈冒險者〉的頭上降落。從兩人的位置來看，龍的動作平順又緩慢，不過從體積與距離推算，就清楚知道它具備多麽強橫的速度與重量。
看得到黑龍噴出的漆黑電擊與揮動的尾巴，殃及許多〈冒險者〉。
「這真是不得了……」
少女諷刺地笑。
收納在蛋形輪廓，五官清晰的美貌工整得像是陶瓷娃娃。在古典的容貌中，隻有紫水晶色的混濁雙眼散發昏暗強烈的光輝，似乎愉快欣賞著眼前的光景。
「又……嗬嗬，早早就飛散三十二了呢。」
「拉絲妃雅。」
長袍黑影的體積減少，卻依然以氣泡迸裂的聲音，規勸這名似乎是搭檔的少女。本應隻是雜音的破裂聲，聽久了甚至像是聽得到「聲音的情感」，更加毛骨悚然。
「請放心——剛才也帶了十幾個叫作〈冒險者〉的家夥一起上路。他們陶醉於獲得的力量，將會為無知蒙昧付出代價吧。」
「這一點，我們也一樣。」
泡泡咕嚕咕嚕迸裂的聲音，大概是令少女有所不滿吧。她踩響看似琺琅製作的鞋子代替回應，眯細雙眼，像是擁抱空氣般伸出手。
從她白細的指尖延伸出去的遠方，黑龍像是被操縱般瘋狂肆虐。
如果有人擁有千裏眼，大概看得到蘊含〈豺狼人〉靈魂的龍依照本能肆虐，盡顯殘虐個性貪婪殺害〈冒險者〉的身影吧。
在遼闊的闔蘇地區，這頭龍雖然特別巨大，但原本不算是強敵，是等級八十五的中隊級怪物。換句話說，隻要有二十四個等級八十左右的〈冒險者〉就可能打倒。
然而透過不明的技術，黑龍如今具備虛假的不死特性。
就算這麽說，當然不代表〈冒險者〉們注定敗北。講得極端一點，即使〈樂浪狼騎兵〉全軍覆沒，也隻會被強製傳送回根據地就了事。
目前看來，黑龍似乎仗著不死特性單方麵攻擊〈冒險者〉，但〈冒險者〉似乎也逐漸因應攻擊確立對策。
不過，剛開始的偷襲導致〈冒險者〉減少十幾人，終究是很大的打擊吧。擠滿大地的無數〈豺狼人〉造成的壓力，以及從天空反覆攻擊的黑龍雷光，和〈冒險者〉的防線爆發激烈衝突。
黑龍以免洗生命癱瘓所有攻擊，持續進行接近同歸於盡的強力攻擊，確實削減〈冒險者〉的人數。
戰局呈現消耗戰的樣貌。
不過，兩人沒有對這樣的戰況下達新的指令，隻是一直冷眼旁觀。
「白費工夫。」
「看來他們對階層的理解有限。」
「賜給他們劣者之命運吧。」
「隻要沉睡就可以迎來休憩。」
混入風聲而模糊的對話，在最後成為少女的走樣笑容。
「嗬嗬嗬，這是一種愉悅嗎？」
混濁的紫水晶雙眼露出喜色。
稍微扭曲的表情，是少女首度浮現的笑容。不過這張微笑實在扭曲又醜陋。由於她的容貌端正可愛，更是令人感受到毛骨悚然的惡意。
從任何角度來看都像是人類，但這張笑容明顯不屬於人類的笑容。
「看來虛擬造型的溝通辭典遭受人格侵蝕了。」
「——說得也是，我自己診斷也這麽認為。」
「采集〈共感子〉不需要這種東西。」
「不過……」
即使笑容被糾正，少女依然不斷從喉頭發出咯咯的低沉笑聲。如同從最深處發出的這種聲音，雖然和高瘦人影以泡泡迸裂發出的聲音出處不同，卻具備完全相同的性質。換句話說，這是異形的情感表現。
「我等的職責即將完成。不能留在通天之回廊。折磨沒自覺的演員真是愉快。」
「我們也一樣。」
「正因如此啊——剩下十一小時。我們的時間即將結束，hora octava將會來臨。咯咯咯，嗬嗬嗬嗬，啊，真愉快——快點，快點。盡快，盡快。等不及了，忍不住了。我們隻算是第二階的這個生命，好想讓其終結，好想結束。好想死，好想殺！」
少女彷佛感慨至極，在高台的風中翻動哥德禮服。她的頸子有一條淺淺的紅線。
身體跳舞的動作，使得頸部那條比絲還細的線逐漸變粗。讓看見的人感到不安的這條「線」，使得她的頭像是出問題的彩球般在脖子上搖晃。
「我忍不住了。等不及了。快點，快點。乞求，請求。hora octava啊！trihorium啊！我的同胞啊，異父姊妹啊——來吧，清醒吧，終結吧，開始吧！」
少女在眼神空洞之〈豺狼人〉尊崇的尖牙祭壇上不斷旋轉。如同走音鋼琴般清澈卻醜陋的笑聲，彷佛黏糊舔舐著〈列柱遺跡通茲古雷柏〉的廢墟般響起。
在地球名為拜科努爾的此地，如今即將改由惡夢所擁有。
7
「全軍覆沒？」
傍晚十分，李奧納多等一行人收到這個消息。
〈樂浪狼騎兵〉的〈牧師〉春翠，將同伴的密語內容轉達給大家。
「很遺憾，我們的百人隊全軍覆沒——剩餘部隊似乎離開當地了。」
「剩餘部隊是？」
「當成後援部隊保留的預備兵力。雖然這麽說，人數也隻有數十人，所以實際上算是全軍覆沒——沒想到居然會變成這樣。」
春翠回答艾利亞斯的問題時，語氣雖然消沉，卻沒有絕望。
〈冒險者〉不會死，這是原本就確認的事。
依照春翠所說，〈樂浪狼騎兵〉選擇現在的根據地落腳，就是因為當地有神殿。即使全軍覆沒，不過在當地戰死沒能複活的成員會回到神殿。
雖說是全軍覆沒，但公會本身並沒有一蹶不振。
〈幻境神話〉原本是遊戲。
遊戲的內容，是在這個賽爾迪希亞世界展開劍與魔法的冒險。生產或交流當然也是遊戲的一大樂趣，大部分時間卻都用在「戰鬥」這個行為。
不過，戰鬥也有各式各樣的規模。
首先是單打，〈冒險者〉獨自和怪物戰鬥。
下一個階段是組隊，六人以下的同伴協力戰鬥。
遊戲〈幻境神話〉的戰鬥，幾乎就是這兩種。雖然沒有正確統計過，但依照李奧納多的感覺，遊戲內容約八成是能以這兩種人數編製遊玩的內容。
充分完成這種遊戲關卡的玩家，下一個挑戰就是大規模戰鬥。
大規模戰鬥包括集結二十四名成員挑戰的中隊副本關卡，以及集結九十六名成員挑戰的大隊副本關卡。這種多人挑戰的關卡，公認是〈幻境神話〉的頂級玩法。
難度當然很高，光是攻略一座迷宮就花費將近半年的時間並不稀奇。
這次的對手是〈豺狼人〉，所以依照雙方等級差距，所有人都預料可以早早攻略完成。不過如果視為大規模戰鬥，全軍覆沒的結果並不稀奇。即使是以菁英組成的一流公會，也很難第一次挑戰高難度副本就成功破關。
大概是基於這個原因，所以春翠的表情雖然驚訝又泄氣，卻沒有絕望。
令人在意的是——
「同樣確認狀態欄出現雙重顯示現象。」
「這樣啊。」
春翠點頭回應李奧納多的確認。
「果然……」
「那個現象正在蔓延呢。」
包含聳肩的加奈美、表情不變的珂佩莉雅，以及麵有難色的艾利亞斯，李奧納多等一行人都不認識〈樂浪狼騎兵〉總部的成員。沒登錄為好友就無法密語，所有報
告都得透過春翠轉達。
「數量也很多，後半戰確認幾乎所有敵人都出現這個現象……」
這究竟是怎樣的現象？李奧納多對此感興趣，也想試著解謎，不過他沒有具備說服力的假設或手段，所以克満悶嫘摹
對方總數將近一萬。
依照春翠的說法，〈樂浪狼騎兵〉打倒許多〈豺狼人〉，但是戰鬥時出現來路不明的黑龍。似乎是這條黑龍導致〈樂浪狼騎兵〉潰敗。
隻是區區六個〈冒險者〉的李奧納多他們幫不了任何忙。當下最保險的做法就是專注東進，可以的話再到〈樂浪狼騎兵〉的根據地收集更進一步的情報。
加奈美與艾利亞斯在這場會議，也接受了這個結論。
當晚。
清醒的李奧納多鑽出睡袋。
李奧納多等人在這趟旅程輪班守夜。一行人並非隻有〈冒險者〉，而是〈大地人〉商人裘哈也同行的旅程。他們判斷前進時必須做好相應的警戒。
守夜是輪班製，但是某個同伴一直悄悄破壞原則。雖說是破壞原則，卻不是偷懶不守夜，反倒是刻意忘記找下一個人換班。
這個人是珂佩莉雅。
李奧納多打著嗬欠坐在她身旁。
珂佩莉雅在那座村莊買了坐墊，放在極度乾燥變得脆弱的砂岩上。女仆服的衣襬底下露出坐墊華麗的刺繡紋樣。
「早安。需要治療嗎？」
「現在還是夜晚啦。你又沒叫我起來吧？」
「珂佩莉雅還不需要睡眠，可以繼續守夜。」
她說的應該沒錯。
〈冒險者〉身體能力優秀到可以縮短睡眠時間。強健而且回複速度快的這具身體，一天隻要睡三小時似乎就不會出狀況。
雖然這麽說，獨自守夜和身體狀況是兩回事。大家是同伴，所以李奧納多希望可以基於公平的條件旅行。
「我也守夜吧。」李奧納多就這麽板著臉抱持沉默，隻輕聲說出這句話。
周圍沉入黑暗。
因為今晚也沒有架營火。
營火用來驅逐動物很管用，卻可能引來有智慧的怪物。此外，考量到視力在照明突然消失時會下降，就不能說有利無害。
但是並非沒有光。高掛在闔蘇清澈夜空的月亮，將皎潔的白光射向大地。亮度足以看見坐在身旁珂佩莉雅的側臉。
「好寧靜呢。」
「周圍沒有敵對怪物的氣息。」
李奧納多點頭回應珂佩莉雅的回答。依照春翠的通知，〈豺狼人〉後來似乎開始活絡行動。雖然踞離肯定還很遠，但還是小心為上。
月光照亮李奧納多與珂佩莉雅。
珂佩莉雅的平滑臉頰被照亮，李奧納多從她柔軟的臉頰線條移開視線看向大地。
兩人就這樣沒有交談，靜靜坐在原地。
在李奧納多的視線前方，漆黑的月影如同在地麵緩緩爬動。
這是一種神奇的感覺。影子會動。李奧納多察覺自己光是這樣就有種神奇的感動。
從現實世界的角度來看，這是因為月亮在動，也就是地球自轉造成的。從遊戲世界的角度來看，應該是設置在天空材質的光源在移動吧。
無論如何，月影在荒蕪大地移動的現象，正是肉眼可見的時間流動。時間流動是理所當然的事，李奧納多卻感覺不可思議。
名為「自己」的個體存在於時間洪流之中，這是無法書喻的寧靜感動。
這份心情立刻轉移到身旁的少女。自己和珂佩莉雅共處於闔蘇的夜空下，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如果沒有〈大災難〉，應該不會發生這種事吧一李奧納多是紐約的極客。〈大災難〉改變了一切，發生了各式各樣的事。看來這似乎也是「命運」的意義。
「這條披肩借你。」
回過神來一看，珂佩莉雅遞出一塊像是薄被的厚布。看似鬥篷，繡滿葡萄、紫羅蘭與不知名花朵的這塊布似乎很溫暖。
拂曉前的荒野很冷。這應該是珂佩莉雅的貼心之舉吧。
「這也是塞凱克村的？」
「是的，村民送的。」
珂佩莉雅自己也從〈魔法背包〉取出一塊差不多的布，圍在小小的肩膀上。
「他們送了這種東西啊。」
李奧納多就這麽坐著拿起手邊的小石頭扔。珂佩莉雅在村裏幫病人或傷患治療，當然會受到感謝，這部分沒問題。雖然沒問題，李奧納多卻也有點吃味。
（我明明也陪那群煩人的孩子們玩……不過，我並不是什麽都沒獲贈就是了。）
李奧納多額頭靠在雙手抱住的膝蓋上。
又圓又漂亮的石頭；奇怪的布塊；削得像是木刀的樹枝；沒吃完的麵包；曬乾的蟲屍；馬尾毛製作的護身符。李奧納多收到的淨是不像樣的東西。
「真羨慕珂佩莉雅呢。」
「？」
「沒事，我是說這件披肩好溫暖。」
「是的，是保暖功能很好的民族藝品。」
李奧納多將這句離題的回應當作耳邊風，歎了口氣。
不過實際上，他心情並不差。
「在那座村莊……」
「嗯？」
正因為珂佩莉雅難得主動搭話，所以李奧納多能夠靜心等待，沒有刻意催促。
「在那座村莊遭遇的少年已經康複了。」
「嗯。」
狀態欄的雙重顯示。罹患不明症狀而變得凶暴的少年。他就這樣留在塞凱克村了。不再變得凶暴的他，隻不過是一名〈大地人〉的少年，沒有獨自橫越荒野的能力。即使要回到故鄉村莊，也非得做好相應的準備吧。就算準備周全，故鄉村莊平安的機率也隻有五成。
要是少年故鄉的所有人都發生那種奇妙現象，村民應該已經四散了。此外，如果那種症狀和傳染病或詛咒一樣是外來的，那麽李奧納多覺得，認定災難的帶原者沒對村莊造成任何危害，是過於稱心如意的想法。
如果這兩種可能性都是白操心，少年村莊所有人依然是平凡的〈大地人〉，那麽少年很可能曾經因為自己的驟變而傷害村民——包括父母與朋友在內的同胞們。
李奧納多認為，少年就這麽成為塞凱克村的一分子活下去，或許是更幸福的未來。
「那名少年……是橙色，以及綠色。」
「啊？」
思索少年未來的李奧納多，猜不透珂佩莉雅這句奇妙話語的意思。
「在珂佩莉雅眼中，怪物是綠色的光，〈大地人〉是橙色的光。〈冒險者〉是藍色的光，艾利亞斯先生是紫色。」
「這是……」
「珂佩莉雅認為這是『魂』的顏色。」
珂佩莉雅的唐突發言，令李奧納多瞠目結舌。
「珂佩莉雅沒有一般所說的『視覺』。」
李奧納多還沒反問，珂佩莉雅就繼續說下去，而且內容出乎李奧納多的預料。
「視覺？咦？」
「珂佩莉雅的眼睛看不見——正確來說，珂佩莉雅的視覺並非和各位互通。珂佩莉雅是以資料串流、標簽以及魂的顏色感應周圍。」
她說得超乎常理。
但同時也無法完全否定。
如果這個世界是以遊戲為基礎，屬於物件之一的資料串肯定具備相應的標簽。
簡單來說，就是〈冒險者〉的狀態欄顯示。
李奧納多也一樣，隻要意識朝珂佩莉雅集中，實際的視野就會覆蓋一個視窗，顯示她的名字、職業與等級.
名字、職業與等級就是「標簽」。
怪物有怪物的標簽，〈大地人〉有〈大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