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18)


    直到高行出生前不久,都存著一種名為周休二日的製度,規定周六是公定假日。再早一點則是將周六訂為隔周休,有些地方則是隻有下午休假,存在著名為「半天課」的習俗。


    高行不知道其中有什麽曲折離奇的原因,而且也並沒有特別想知道,不過周六的製度因為大人的方便而不斷更改,對於周六來說應該很困擾吧。


    到了公元2019年現在,「學園」的周六是「必須上學卻沒有安排課程」的日子,比之前還要莫名其妙。


    可以和意氣相投的朋友打發時間,使用學校開放使用的設施,也可以選修沒學分卻意外有趣的各種輔修科目,不過大部分的學生,都會參加自己所屬社團或同好會的活動。至於目前暫定加入第二科學社的竹原高行,四月第二個周六的預定計劃是——


    整理社辦。


    周六早上,對鬧鍾先下手為強之後,從怎麽選都沒什麽看頭的便服之中,隨便挑一套穿上並走出房間。到洗臉台一看,鹿兒島和香澄小姐正在並肩刷牙洗臉整理頭發。雖然高行有道早安,但兩人似乎都快遲到了,所以隻有含糊應聲敷衍。有點惆悵。


    高行把牙膏擠在牙刷上,然後離開洗臉台,從緣廊來到庭院。天亮時分似乎下過一場雨,受到妥善照料的花木以及宛如綠色地毯的草皮,披著無數的雨滴閃閃發亮。雖然天空依然多雲,不過從湛藍的天空和耀眼的陽光來看,應該是不會再下雨了。


    灑水用水龍頭的旁邊,放著一張老舊的圓凳。高行撥掉雨珠坐在凳子上開始刷牙。某處傳來麻雀的叫聲,水滴隨著樹葉的沙沙聲滴落。今天是一個清爽的早晨。


    「高行小弟,你怎麽在這種地方刷牙?」


    瑠璃垣先生單手提著裝有抹布刷子等整組打掃工具的水桶,無聲無息從主屋後方現身。身高超過190公分,體格宛如摔角選手壯碩的大叔卻穿著烹飪服,這已經完全進入戰栗的範疇了。雖說如此,隻要每天目睹這一幕,這也是一幅日常光景。


    「早安,因為洗臉台現在客滿了。」


    瑠璃垣先生像是理解狀況般點頭響應。


    「啊啊,鹿兒島要上輔導課,香澄是假日出勤。周六明明是假日卻忙成這樣。」


    「瑠璃垣先生的學生時代,是采用周休二日的製度吧?」


    「你的意思是我年紀大了?」


    「我的意思是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


    「還不是一樣?你這個嘴硬的小鬼。」


    高行被宛如岩石的拳頭輕敲腦袋。


    瑠璃垣先生把水桶放在一旁,將宛如樹幹的粗壯雙手利落抱在胸前。


    「不過,高行小弟住進來已經一年了嗎……真是的,季節輪替得好快。」


    「今年……」


    泡泡已經快要塞滿整張嘴了。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噗。


    「今年好像沒有新生入住,明明還有空房間的說,好浪費。」


    「因為這裏並不是為了賺錢而經營的。」


    瑠璃垣先生說完之後,仰望身後的建築物。


    高行居住的宿舍名為瑞穗莊,從這座都市成為學園都市之前就存在於這裏,甚至令人認為可能是學園都市裏最古老的建築物,是一棟古色古香占地寬廣的純日式宅邸。


    就讀學園都市的學生們,住宿的地方大致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又新又幹淨,管理製度良好,相對來說房租也比較高的公營學生宿舍。另一種就是房租便宜但服務質量參差不齊,私人經營的民營學生宿舍。


    除了房租便宜之外,基於討厭門禁等宿舍規定,或是不想在放學之後繼續過著團體生活等理由,有不少學生選擇居住民營宿舍,也因此民營宿舍容易成為怪人或叛逆學生的聚集地。至於並非怪人也不叛逆的高行之所以會住進這座瑞穗莊,是基於某個看似複雜卻單純的理由。


    「看您收的房租便宜到誇張的程度,就知道您不是為了賺錢而經營這裏。不過您每年真的有好好招收新生嗎?我是奶奶介紹過來的,所以不清楚這方麵的事情。」


    瑞穗莊的前任宿舍長兼屋主——高原瑞穗女士,是高行奶奶在學生時代的好友。


    「我姑且有在招生,今年也來了十個人左右,不過那種軟弱的家夥,沒資格跨過瑞穗莊的門檻。」


    瑠璃垣先生大口呼吸如此斷言。


    高行歎了一口薄荷味的氣息說道:


    「記得住進瑞穗莊的資格是男子氣概?」


    「是男子漢氣概。」


    依照瑠璃垣先生的說法,男子漢氣概蘊藏在靈魂之中,而且不分性別。雖然不確定高行的靈魂是否擁有男子漢氣概,但如果奶奶和瑞穗莊的前宿舍長不是老朋友,高行應該會遵照常規住進公營宿舍吧。而且……


    「不過,當我聽說前宿舍長在我入學前過世,改由瑠璃垣先生代為管理的時候,我真的很擔心這裏是否能順利經營。」


    瑞穗女士在高行即將轉學進入學園都市時過世了。至今未曾罹病的她驟然離世,據說令周圍的人們震驚與哀傷。


    「瑞穗女士是我的恩人,我曾經向瑞穗女士發誓,即使賭上生命也要守護這座宿舍。」


    學生時代受到瑞穗女士百般照料的瑠璃垣先生,聽到女士的死訊就立刻趕來,得知瑞穗莊因為屋主過世而麵臨拆除危機時,當場自願接下管理人的職責。真的是充滿男子漢氣概的行動。


    如果奶奶和瑞穗女士不是朋友,如果沒有瑠璃垣先生,高行就不會像這樣住在瑞穗莊,也肯定不會認識瑞穗莊個性獨特的居民們。


    所謂的緣分真是不可思議。


    「……我也好想見瑞穗女士一麵。」


    璯璃垣先生以潔白的牙齒展露笑容。


    「你們不是每天都會見到瑞穗女士嗎?」


    高行腦袋被用力摸了好幾下。對於瑠璃垣先生的話中涵意,高行似懂非懂,但他可不能刻意詢問這是什麽意思。無知並不可恥,但有時候佯裝知道會比較好。


    高行指著腳邊的水桶說道:


    「瑠璃垣先生,這些打掃工具,今天可以借我一天嗎?」


    「嗯?我無所謂,但你要打掃哪裏?」


    「社辦。」


    瑠璃垣先生稍做思考之後說道:


    「你說的社辦是哪個?你最近加入的?」


    「第二科學社。補充一下,我隻是暫定入社。那間社辦亂得有夠誇張。」


    高行決定暫定入社的那一天,兩人扭打在一起的時候,海龍王寺弄丟了一個重要的東西,沒有那個東西,實驗就無法有所進展。後來兩人努力尋找失物,把右邊的東西搬到左邊,把左邊的東西搬到右邊,但是社辦亂成那樣,想找東西根本找不到。


    完全浪費整整一周的時間之後,兩人達成共識,必須將社辦好好打掃一遍才行。真是的,想到社辦的慘狀,就令高行心情低落,今天大概會整天耗在社辦打掃了。


    隻要支付足夠的校幣給環境準備委員會,他們會以行家自歎不如的利落手法,將社辦整理幹淨,海龍王寺也提議應該這麽做,但是看到把社辦弄得那麽亂的當事人毫不悔改的樣子,火上心頭的高行不由得說出「自己用過的東西就應該自己整理」這種中肯的意見。高行不禁覺得自己的修養還不夠到家。


    「高行小弟,不過我看你挺開心的,是我多心了嗎?」


    「是您多心了。」


    瑠璃垣先生笑得更開了。


    「——馬子?」


    「並不是,完全不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高行起身提起水桶。


    「那麽就是這樣,


    我要借用了。」


    在瑞穗莊,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吃周六的早飯,也可以自行裝進便當盒帶到學校。既然社辦的大掃除肯定會成為長期奮戰,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有時間吃午飯。社辦似乎沒有冰箱,海龍王寺也不像是會帶便當的樣子,所以高行決定今天以外食解決。


    高行正要離開時,瑠璃垣先生以平靜的語氣詢問:


    「高行小弟,還是沒改變心意嗎?」


    瑠璃垣先生總是不多話。但話語絕對不會缺乏表達力,反倒是因為刪除無謂的詞藻,更能犀利說中他人的心。


    高行停下腳步,不過沒有回頭。


    「是的。」


    他斷然回答。


    ▼


    沒練田徑,甚至不再跳躍的人生,我完全無法想象。


    這正是自己該走的人生。我沒有抱持絲毫疑惑相信至今。如此堅信的自己麵前沒有敵人,宛如全世界都在閃閃發亮為他祝福。我沒有思考過不同的人生,認為除此之外的人生不可能存在。


    所以,再也不能跳的我,獨自承受著折磨。


    雖然考慮過轉型挑戰其他競技,卻覺得其他項目都是在地麵愚蠢掙紮的丟臉行徑,實在沒辦法全力以赴。然而我已經連自己身高的高度都跳不過去,所以沒資格嘲笑。


    這樣的日子,包括寒假在內持續了好幾個月。


    到了現在,我也想過必須與至今的自己劃清界線訣別,尋找其他的人生。然而致力於田徑至今的我,讓自己鋪設的軌道延伸得太快太遠,即使現在想回頭,分歧點也已遠被拋在後方。


    比方說,即使從現在開始努力向學,也很難追上一般人的水平。即使能夠畢業,但是這樣的我到底做得了什麽?我曾經嗤笑那些再怎麽努力也沒有成果的凡人,但曾經如此嗤笑的我,現在連一介凡人也說不上,再也跳不高的我完全沒有貢獻。至今被我嗤笑為凡人的家夥,反而從我構不到的高處嗤笑著我。


    已經不認為自己能成為任何角色,不認為自己能立下任何建樹了。


    說我沒有不甘心是假的。然而如果打從心底不甘心,就可以轉型挑戰其他競技,或是摸索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方式,可以用各種方式努力掙紮。然而我卻隻是拚命填補著不斷剝落,名為自尊的鍍金。


    曾經那麽閃耀的世界,如今我卻覺得褪色到無從挽回的程度。隻投注於單一事物的這十幾年完全徒勞無功嗎?自己堅信並走到現在的道路,原來從一開始就是死路?


    這樣的想法,是對於自己的背叛。


    為了讓自己依然是自己,我再也不能待在這座學園了。


    竹原高行如此心想。


    ▼


    高行提著裝滿打掃工具的水桶,離開瑞穗莊前往學校。


    從瑞穗莊徒步十分鍾,就可以抵達高中部校舍。高行獨自走在兩側以櫻樹點綴的坡道。


    坡道上有一棵特別茂密的櫻樹,走到這裏,視野就會變得開闊許多。「第三學園都市」容納於一座近乎圓形的盆地,能夠輕易盡收眼底的這片土地,居然住著一百萬居民,令人驚訝。


    盆地中心是公共設施與繁華街集中的都會區,學生大多單純將那裏稱為「城市」。盆地斜坡從北方順時針依序是國小部、國中部、高中部、大學、研究所設施、公營學生宿舍等六個區域,每個區域以無人電車的環狀線路連結。


    每天早晚各看這片風景一次的生活,持續至今已經整整一年了,但高行實在無法喜歡這座都市。獨自眺望這幅風景,會覺得像是在欣賞照片或是畫作。即使走在街上,也像是迷路闖入一片精巧得可怕的布景,會莫名感到不安。結果直到最後,高行都無法喜歡這座都市。


    「第三學園都市」大約是在二十年前整建完成,前身隻是極為平凡的地域都市,而且當然有一個與現在不同的市名,不過高行隻在入學典禮的學園長致詞聽過一次,如今已經完全忘記了。


    發下豪語表示過目不忘的海龍王寺,可能記得原本的市名。如果忘了就好好嘲笑她吧。


    高行停止源源不絕的思緒踏出腳步。如果要前往社辦雜院,與其走正門,走五號門會比較近。過門的瞬間,屁股口袋裏的手機響起短暫的電子音效。學號19023508的竹原高行上午八點五十二分抵達學校的事實,會以這樣的小動作在學校的管理服務器留下記錄,等到下午一點之後離開學校時,也會以相同方式記錄放學時間。


    體育老師單手握著竹劍放聲怒吼,最後衝刺也無功而返,校門就在麵前無情關閉——這種複古的上學光景,已經隻存在於連續劇了,學生手冊裏的遲到標記,是沒血沒淚的數字訊號。啊啊,管理社會就是如此空虛。


    與拉拉隊團體擦身而過,斜眼看著麵對牆壁練球的網球社社員,再繞到體育館後麵,就可以看到社辦雜院。最近幾乎每天都會來,所以高行完全掌握最短路線了。周六的社辦雜院和平常不太一樣。雖然雜亂至極的光景一如往常,但是從各社辦傳來的笑聲和怪叫聲音量增加三成,比平常的上課日還要熱鬧。


    田徑社的社辦一半是更衣室,一半是置物間,並不是可以長時間坐著的地方,對於沒有朋友的高行來說更是如此,所以高行覺得這裏的氣氛也不錯。站在第二科學社的門前敲了敲門,但沒有人響應。海龍王寺粗心大意沒有上鎖,而且她本人也還沒來。


    距離約定會合的上午九點還有十秒。


    十、九、八、七、六……一。好,確定遲到。


    高行在暫定入社之後就得知一件事,海龍王寺是非常不守時的人。除了不把遲到當成一回事而且毫無悔意,要是高行提早抵達,還會被她反罵「沒遵守時間抵達會令我很困擾」。你是意大利人嗎?


    高行放下水桶,坐在海龍王寺平常使用的凳子上。


    「好啦,這下該怎麽辦……」


    依照時間就是金錢的真理,高行可以不等海龍王寺抵達就先行打掃,但高行遲遲無法著手進行。如果這個爆發性散亂的房間真的隻是普通社辦,高行當然不會客氣,但海龍王寺每天都是整天窩在這間社辦,會在這裏吃飯換衣服,幾乎可以說是住在這裏。室內所有東西都是海龍王寺的個人物品,脫下來亂丟的衣服和內衣隨處可見,要是挖掘地層或許會出現更不妙的玩意。


    這間社辦,貨真價實是海龍王寺的城堡。


    高行就這麽呆呆坐在凳子上環視社辦。雖然怎麽看都是混沌的房間,不過來過這裏幾次之後,就可以觀察到混沌之中存在著某種秩序,即使是書籍的堆法,也感覺得到屋主的堅持,這方麵似乎挺棘手的。


    塞滿書籍的櫃子,就像是不懂規則的人首度挑戰俄羅斯方塊堆成的玩意。高行眺望著這樣的櫃子並且察覺一件事,這些大量的書籍似乎都是小說。雖然大多是英文與其他外文的書籍,沒辦法一眼就看出書名,不過仔細一看,在沒看過也沒聽過的書名之中,散亂陳列著一些連幾乎沒看書的高行也聽過的知名著作。比方說《小說燈籠》、《萬延元年的足球隊》、《綠野仙蹤》、《盛開的櫻花林下》、《夏之門》、《約翰?倫農大戰火星人》(注:ジヨン?レノン對火星人》)、以及夏目漱石前期的三部作品。


    在無數並排的書籍裏,會注意到這本書,或許隻是單純的巧合。這是一本文庫尺寸的書,書背印著《超機動戰記艾特利翁》。高行隨手將這本書拿下來閱讀。


    內容大致描述一群擁有特別素質的少年和少女,駕駛人型機器人對抗來自異次元的侵略者,並且在過程之中產生情愫、爆發內哄、或是經曆同伴的死並加以克服,是一本類似題材比比皆是,一般稱為輕小說的讀物。


    雖然稱不上好看或無聊,是一本


    極為普通的輕小說,不過幾乎沒在看書的高行,不知為何把整本看完了。即使看完整本,海龍王寺還是沒來,遲到這麽久實在有些誇張。由於事先有交換電話號碼,所以高行打開手機想要連絡她。


    接著,高行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手機上的時鍾,顯示現在時間是上午九點十二分。


    明明看完整本小說,卻隻經過短短的十幾分鍾,高行不禁心想這太荒唐了。雖然是輕小說,但內容也有兩百多頁,而且高行自認並沒有因為內容無聊就隻看重點,依然記得清清楚楚。主角優奈是很適合綁馬尾的活潑少女,她的兒時玩伴京介一直暗戀她,這戀情在劇情中盤開花結果,然而京介卻在接下來的戰鬥保護優奈而死。高行記得很清楚,從頭到尾每字每句完美記得。


    慢著,等一下——每字每句完美記得?


    哪可能會有這種荒唐事?隻是看過一次,絕對不可能完美記住小說內容,如果高行做得到這種事,就不會總是在每次的國文考試低空飛過或是上輔導課了。然而如今他有自信把《超機動戰記艾特利翁》從頭到尾背一遍。高行陷入極度的混亂,腦袋裏像是有尖銳的鍾聲響起,明明坐著卻感到暈眩,他無法理解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感覺背脊一陣寒冷的高行看向桌上的書。封麵是一張動畫風格的插圖,封底隻印著《超機動戰記艾特利翁》,沒有標示作者的姓名,內頁最後也沒有版權頁之類的東西,取而代之夾著一張現今非常罕見,衝印在紙張上的照片。


    是幾名年輕男女的團體照。後麵橫躺著一具完全損毀的機械,照片裏所有人全身髒兮兮的,並且無憂無慮展露笑容,裏頭有幾名男女的發色與膚色明顯不是黃色人種,比現在略微年幼的海龍王寺也在其中。


    「嗯?竹原同學,你已經到了?」


    是海龍王寺的聲音。總覺得有種從夢中醒來的感受。高行不知何時喉嚨幹渴至極,沒辦法好好發出聲音,吞咽好幾口口水才勉強回話。


    「嗯。」


    「抱歉,可以幫我開門嗎?我雙手拿著戰利品沒空。」


    戰利品?即使如此心想,高行還是聽話開門了。


    身穿製服的海龍王寺,以跌撞的腳步進入室內。


    「哎呀,好重好重,真希望有人稱讚我沒有半途而廢。」


    海龍王寺把雙手所拿的大紙袋重重放在地上,然後癱坐在高行剛才所坐的凳子,輕聲說著好累好累,從書山挖出一罐咖啡大口飲用。接著她看到高行蒼白的臉色,再看向桌上的《超機動戰記艾特利翁》,宛如理解一切般歎了口氣。


    「明明有這麽多書,卻偏偏看這本……不,要怪我沒有預先提醒,抱歉。感覺不舒服吧?放心,這隻是暫時性的,很快就會恢複。」


    如同海龍王寺所說,一陣子之後,難受的感覺像是沒發生過一樣消失了。


    高行戰戰兢兢看著《超機動戰記艾特利翁》問道:


    「這本書,到底是什麽……」


    「如你所見,是一本稱不上好看或無聊的平凡作品,不過文字排列藏著某種機關,閱讀時會迅速提升注意力,無論內容好壞,讀者會被迫一鼓作氣看完,就是這樣的一本書。副作用是看過的人都會出現頭痛或暈眩症狀,總之,要說是一種小型的天才災難也不為過。」


    「天才……?」


    海龍王寺讓指尖滑過《超機動戰記艾特利翁》的封麵。


    「這是我幾年前鬼迷心竅寫的東西。不過我有一個美國朋友是個大變態,非常喜歡做出讓我討厭的事情,刻意幫這本書畫封麵並且印了一百本左右,這就是其中一本。我原本並不是想寫出這種危險的東西喔?不過沒能讓讀者看完的書很可憐,所以我就試著加入一點巧思……但無論基於什麽理由,會讓讀者感到不舒服的書稱不上平凡作品,應該說是失敗的作品。不,這種東西沒資格叫做小說。」


    光得知這是海龍王寺的著作,就覺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現象,完全不是什麽異常的狀況。異常變成常識,非日常變成日常,不容分說塗篡改寫。


    海龍王寺是天才。


    高行如今總算理解了。


    天才撥起長長的頭發嫣然一笑。


    「竹原同學,怕嗎?」


    並沒有詢問害怕什麽。


    高行率直答道:


    「有點怕。不過,有點期待。」


    海龍王寺瞪大雙眼停止動作,接著把《超機動戰記艾特利翁》扔到一旁放聲大笑,聽起來宛如少年的笑聲。


    ▼


    高行把另一罐挖掘出來的咖啡喝完,然後稍做休息。


    雖然現在才想知道,但他戳了戳海龍王寺提來的紙袋。


    「這個袋子是怎麽回事?」


    「你知道大學車站前麵,有一間叫做青蛙書房的古書店嗎?那邊的老板打電話給我,說我之前請他找的書已經找到了。結果我去領書的時候,忍不住又多買一些別的,不過我買到好東西喔,像這本已經是古文書等級的珍本,總共居然隻花了我四萬八千圓!」


    海龍王寺開開心心從紙袋取出來亮相的,是宛如隨時會解體,深褐色的汙損古書,書名是《惡之華》。高行懷疑她瘋了,這家夥果然是笨蛋。


    「四萬八千圓?這些全都是書?」


    希望她不要在一段話藏兩個吐槽點。


    「別問這種看了就知道的事情,何況你不用這麽大聲,我聽得到。」


    「接下來要整理社辦吧?我不會阻止你買書,但好歹看一下時間和場合!」


    高行感覺暫定入社至今,每天都會大吼三次。


    原來自己是如此急躁的人,令他不禁悲從中來。


    「竹原同學,世間萬物絕無永恒,所有的邂逅都是奇跡,就像我和你。」


    海龍王寺露出像是玩累孩子的表情,緊抱著陳年破書。


    高行誇張歎了口氣。


    「……好吧,你是對的。」


    隻是稍微拉高音量喊幾句而已,真的爭論起來,也不可能講得過海龍王寺。


    高行決定立刻進行打掃工作。無可比擬的混沌,正在兩人麵前展露無遺。當然,今天並不是要把所有東西確認分類並且整理收納,高行敢斷言這是不可能的任務。


    整理社辦的目的,是要找出海龍王寺的失物。由於是在兩天前弄丟,很有可能還埋在很淺的地層,但隨著時間經過有可能越來越難以挖掘。


    「所以,你所說的重要東西是什麽形狀?」


    海龍王寺以拇指和中指,比出一個雞蛋般大的圓形。


    「大概這麽大,像是彈珠的東西。」


    清理東西的關鍵,在於敢不敢丟棄東西。


    既然空間有限,整理收納的方式也有極限。反過來說,即使不太擅長整理收納,隻要沒有東西也無從散亂,追根究底,不會清理東西的人,就是舍不得丟東西的人。這是奶奶傳授的道理,所以肯定沒錯。從這個觀點來說,海龍王寺並不是不會清理東西的人。


    一旦著手進行清理,海龍王寺判斷是否要保留的速度就很快,而且是以三比七的比例接連處分。雖然她對於想要的東西花錢毫不手軟,卻似乎會在東西納為己有的時候就滿足了,不過似乎還是有矛盾之處就是了。占有欲或個性都是另一個次元的問題,總歸來說,海龍王寺是個不會清理東西的人。


    高行之前就隱約察覺,海龍王寺的體力差得可以,運動神經也趨近於零,這一點在今天得到了證實。


    光是把紙箱從右邊搬到左邊這種極為單純的動作,她花費的時間就足以把泡麵泡好。隻要朝著高處伸手,就會以摸彩抽到五獎的機率跌倒。


    有心就做得到,但隻有一


    個人的話做不到。類似這種感覺。


    「你很礙事。」


    高行清楚說出這句話。


    「礙、礙事?我會礙事?」


    海龍王寺似乎受到很大的打擊,但是高行毫不在意。職責分配應該要適才適所。結果,海龍王寺就定位坐在凳子上進行指示,高行再依照指示行動,這種大小姐與管家的模式最有效率。


    「竹原同學,把這個搬到那邊。」


    「收到。」


    「竹原同學,可以把那個和那個分開嗎?」


    「收到。」


    「竹原同學,過來按摩一下肩膀。」


    「喂,不準得寸進尺。」


    這種模式似乎會在今後定型,高行極為抗拒。


    清理工程好不容易進入比較樂觀的階段,也開始有餘力閑聊了。


    「你喜歡海中生物?」


    高行把相當精密的空棘魚模型,從櫃子放進寫著「保留,易碎」的紙箱裏,並且如此詢問。排滿社辦牆壁的櫃子上不隻是書籍,還並排著魚類的實體標本、模型、透明骨骼標本、泡入福馬林保存的實體,盡是一些又重又難以處理的東西。在立體影像技術發達,連人體模型都從理科教室消失的現在,如此大量的生物數據,大概要到博物館才看得到吧。


    「不限海中生物,水生的生物我都喜歡。不覺得種類繁多又美麗嗎?」


    「不過,古怪的東西是不是有點多?」


    以高行認得出來的生物來說,除了空棘魚之外,還陳列了鸚鵡螺、龍魚、三棘鱟等生物,不隻是絕對不會在海邊看得見,而且都是脫離現代主流,就某方麵來說類似異形的生物。


    「陳列在這裏的大多是孑遺生物,也就是俗稱的活化石。」


    「這我聽過。就是那些從幾億年前就沒有更改過外型的頑固家夥。」


    「就是所謂的孑遺物種。要被認定是孑遺生物,必須符合幾個條件,你剛才說的就是條件之一。以常見的生物來說,像是大象、犀牛,以及銀杏和楓樹等植物,也是符合其他條件的孑遺生物。」


    能夠流利說出這方麵的知識,並且說得淺顯易懂,連高行都聽得懂,這一點就令高行覺得海龍王寺真的很聰明。或許是因為自己缺乏理科知識才會這麽想吧,但如果她說這些都隻是常識,高行也隻能無言以對。


    「換句話說,你喜歡海中生物,又擁有複古嗜好,所以非常喜歡活化石。」


    高行把莫名其妙的講義逐一塞進垃圾袋,並且做出這個結論。


    「複古嗜好?」


    正在看書的海龍王寺沒有抬頭,就這麽露出納悶的表情。


    她並不是在偷懶不打掃,而是負責一項重要的任務,那就是把還沒看過的書當場看完,盡可能減少藏書數量。雖然海龍王寺以一秒一頁的驚人速度翻閱,但她並不像某個少年偵探擁有瞬間記憶能力。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評語。為什麽會這麽認為?」


    總算抬頭從書本移開目光的海龍王寺,鼻子上掛著一副風格頗為古老的眼鏡。她是在用鏡片的攝影功能拍下書籍內容,這樣不會侵犯著作權嗎?


    「最近已經很少人閱讀紙本書了,而且櫃子上都是早期的小說,我真佩服你收集這麽多的分量。畢竟又重、又占空間、又會積灰塵,而且要四萬八千圓吧?明明連學校課本都已經用數字文件案了……」


    「並不是全部的書都是珍本。」


    「不過有些書的售價,甚至超過四萬八千圓。」


    她沒有反駁。高行難得掌握一次優勢,因此乘勝追擊。


    「你那副眼鏡也是,這個時代一般都用隱形眼鏡吧?不過我隻會在上課的時候使用。」


    穿戴式的行動計算機,也在天才出現之後有著恐怖的進化。


    原本像是戰鬥機飛行員的頭盔,後來變成工地安全帽造型,又變成稱不上時尚的角色扮演道具,在進化過程還誕生手表型或飾品型之類的各種衍生型態,最後則是高行提到的隱形眼鏡型,——正如其名,就像隱形眼鏡一樣裝在眼睛,將情報直接投射在視網膜。


    海龍王寺愛用的玻璃眼鏡型,是十年前以眼鏡計算機或計算機眼鏡為宣傳,在世間流行一時的款式,如今則已經落伍,製造公司也早就停止維修服務了。


    海龍王寺取下眼鏡,珍惜地捧在手上。


    「雖然看起來老舊,但我有改良內部構造,所以比起最新款式毫不遜色喔。不過你說得對,我覺得你會說我有複古嗜好也在所難免……不過,我並不是喜歡複古的東西,我是喜歡真實的東西,喜歡這種能夠親手觸摸、親眼看見,能夠確實感覺到位於麵前的東西。」


    高行內心一顫。


    海龍王寺說著和奶奶一樣的話。


    由於是雙薪家庭,高行從小和奶奶相處的時間比較多,戀祖母情結的程度,包含自己在內眾所公認。奶奶講的話是最高準則,奶奶講的話絕對正確,隻要跟著奶奶就可以放心,這種觀念已經烙印成為高行的本能了。


    雖然黏著奶奶度日非常輕鬆,但長遠來說肯定不會對自己有幫助。連高行自己都明白這一點,奶奶應該也有察覺。所以高行轉學進入學園之後,就很少和奶奶連絡了。


    「怎麽了嗎?看你好像停止動作了……」


    一根煙的距離前方,就是海龍王寺取下眼鏡的臉。她的睫毛長得驚人,似乎每次眨眼都能揚起微風。


    高行說聲「沒事」並推開她的臉。


    「我有點想知道,海龍王寺為什麽會在『這裏』。」


    當事人繼續進行未讀書籍的拍攝工作,並且咧嘴一笑。


    「為什麽會在這裏嗎……你這個問題挺哲學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雖然隻是漫畫和連續劇的印象,不過說到天才就會想到跳級,說到跳級就會想到天才吧?但你卻在學園都市按照正常年齡就讀高二,我覺得應該是基於某種理由——」


    講到這裏,高行想到了一件事。這麽說來,自己還不知道海龍王寺的年齡。雖然理所當然認為和自己同年,不過或許並非如此。海龍王寺該不會外表看起來這樣,實際上卻是十歲兒童吧?


    海龍王寺完美解讀高行的混亂想法說道:


    「我確實滿十七歲了,十歲兒童哪可能有這麽嬌嬈的身材?」


    她隔著製服凸顯自己的胸部。


    「不要做這種無謂的性感姿勢。」


    「無謂是什麽意思?我的身體這麽沒有女性魅力嗎?」


    絕對沒這回事。在這間社辦被推倒時,那種柔軟到近乎暴力的觸感,至今依然令高行難以忘懷,但高行終究不敢從實招出「其實我喜歡屁股更勝胸部」。


    海龍王寺揉著自己的乳房說道:


    「說到天才就會想到跳級,這真的是日本特有的愚昧想法,今後請你務必改正。關於我,我曾經遵照爺爺——遵照海龍王寺家的方針,在七歲前往美國留學,因為那個國家關於天才的保護研究是世界第一,為天才設立的教育機構也很完善。」


    「可是,美國已經……」


    「嗯,因為那個國家發生那種事,所以我大約是在兩年前的這時候回國。」


    在那個時間點,她不隻是宛如理所當然地完成大學教育,還取得了五個博士學位。到了這種程度,就已經和一億光年遠的超新星爆炸一樣了,由於過度偏離日常,所以無法感覺這是現實發生的事情。


    「後來我過了一年的超級家裏蹲生活,從去年開始在學園都市當高中生。」


    果然無法認同。以海龍王寺的能力,肯定有許多大學或研究所想要延攬,但她為什麽要老老實實從高中一年級展開校園生活?


    高行提出這個問題之後,海龍王寺展現出思索答案的態度。


    海龍王寺凝視著手邊的書。


    「我啊,是個膽小鬼。」


    她宛如自言自語說著。


    「我逃避各式各樣的事物直到現在。害怕各式各樣的事物,不斷逃啊逃地逃到現在,因此害得身邊的人受傷,連這件事我也逃避了。我至今一直做著這樣的事情。回到日本之後我窩在家裏一年,思考再思考,明白了自己不能隻是思考,所以我下定決心,再也不會逃避任何事物了。」


    海龍王寺說到這裏哼笑一聲。


    「聽起來真是不合邏輯。我不太會用言語表達這想法。」


    海龍王寺究竟是逃離何種事物至今?


    究竟是何種事物傷害海龍王寺至今?


    高行隻能模糊想象。


    然而,隻有那份不想逃避的心情,高行覺得自己可以理解。


    隻不過,早早就想要逃離學園的自己,沒資格以過來人的立場發言。高行閉上原本想說話的嘴,重新為依然深不見底的雜物堆進行分類作業。


    ▼


    整整三個小時。


    困難至極的搜索作業,姑且要劃下句點了。未讀書籍的掃描工作告一段落,心不在焉發呆的海龍王寺,忽然叫出「啊!」的聲音。


    「竹原同學,肩膀借我騎一下。」


    「啊?你在說什麽?」


    即使高行拒絕,海龍王寺依然二話不說,從高行的背後想爬上去。不斷擠壓背部的乳房觸感,使得高行瞬間淪陷,沒資格成為臀部愛好者了。依照吩咐讓她騎在肩膀之後,與乳房有著不同柔嫩觸感的潔白大腿,從兩側把臉夾成三明治,光是這樣就足以突破極限了,上方的海龍王寺還不斷亂動,使得裙子蓋住高行的臉剝奪視線。高行在彌漫著香味的黑暗之中感覺到生命危機,過度的肌膚接觸,使得腦袋加熱到危險溫度,高行打從心底覺得不妙要死掉了。如果海龍王寺拍肩膀說「放我下來」的時間再遲個幾秒,即使沒有死掉,高行大概也會噴鼻血吧。


    高行手腳撐地,整理著內心的各種情緒,海龍王寺則是不顧這樣的他喊道:


    「這個,就是這個!原來在這種地方!」


    海龍王寺高高舉起的東西,是可以收進手心,宛如凸透鏡的物體。雖然不知道有什麽用途,不過這個物體在窗戶射入的陽光照耀之下,閃耀著不可思議的色澤,看起來是非常昂貴的物品。


    海龍王寺遺失的物品,是在站上凳子也構不到的櫃子最上層發現的,位於那裏的原因完全不明。唯一能夠確認的隻有一件過於悲傷的事實,那就是長達三小時的搜索作業完全徒勞無功。


    曆經一年堆積而成的社辦混沌,即使花費一整天也不足以解決,然而即使如此,清出來的垃圾還是多達四個紙箱加上兩個九十公升垃圾袋的量。裝進紙箱裏的主要是書籍,之後必須請「促進有益舊書流通聯盟」回收,總之現在必須把特大垃圾袋拿去扔掉。


    海龍王寺卷起袖子,朝著垃圾袋伸出手。


    「我也一起去吧。要是苦力全部交給你負責,我會過意不去。」


    垃圾袋動也不動。


    「…………」


    即使改拿比較小的垃圾袋,結果依然不變。


    高行溫柔拍了拍海龍王寺的肩膀。


    「把那些折好吧。」


    社辦裏有一堆海龍王寺之前脫掉亂扔的衣服和內衣,大概是一個人抱得起來的量。


    「這方麵我終究不能幫你。」


    「明白了。雖然是困難的課題,但我會漂亮完成給你看。」


    將無謂振奮精神的海龍王寺獨自留在社辦,高行提著垃圾袋離開社辦雜院。


    操場角落有一個名為垃圾站(垃圾回收處理站的簡稱),像是自動販賣機怪物的裝置。垃圾站裏棲息著能夠吃掉任何東西的猙獰細菌,無論是廚餘或金屬都能分解,而且不隻如此,還貼心精製成可以立刻當成資源利用的物質。最近這種機器的體積縮小許多,連一般家庭也普遍使用,這也是天才帶來的技術之一。


    高行把垃圾袋塞進收容口,讓機器掃描袋裏是否包含不能丟的東西。理論上,垃圾站似乎連核廢料都能分解,不過曾經發生過有人將屍塊扔進垃圾站處理的事件,後來掃描功能就成為標準配備了。


    通過掃描的垃圾袋,逐漸被垃圾站發出嗡嗡的聲音吞噬。高行父母還在念高中的時候,似乎得將垃圾一一分為「可燃」與「不可燃」兩種。高行一方麵覺得這樣應該很費力,另一方麵則是猜想「不可燃」的垃圾會是哪些東西。是畢業文集或是舊情人送的禮物,類似這樣的東西嗎?


    在高行思索著這種無所謂至極的事情時……


    「發現高行兄!」


    高行一轉身就被閃光燈照了一下。是鷹嘴由真。她今天也是便服打扮,底下是黑色的緊身短褲,上半身是即使在南國渡假勝地也不太敢穿的熱帶風格襯衫,宛如狐狸的眼睛一如往常。她踩著輕快的腳步接近過來,然後在高行身邊團團轉。


    「結果,聽說你加入第二科學社了?」


    「隻是暫定。」


    以為總算不會被她追問田徑社的事情了,接下來卻是問這個問題。由於見到每個人都會被問到相同的話題,所以高行糾正時也變得相當敷衍了。不過以由真的狀況,她肯定早就知道實情,卻刻意用這種說法捉弄高行。


    「高行兄,你完全變成話題人物囉,因為你是連那個海龍都認同的男人!聽說你是以田徑鍛煉的強健身體攻陷她,真的嗎?」


    鎂光燈接連閃起。


    「饒了我吧,把我的日常還給我。」


    雖然高行不耐煩地如此嘀咕,不過由真這種直截了當的捉弄方式,比那種故意以聽得到的距離講壞話的手法好上百倍。


    「哎呀,我說真的,這已經不可能了。直到高行兄退學,你身邊肯定會一直風波不斷的。」


    「等一下,你為什麽知道這件事?」


    關於自願退學的決定,高行至今隻告訴過瑞穗莊的成員和海龍王寺,為什麽由真會知道?隻見由真搖著食指嘖了幾聲說道:


    「高行兄,你太大意囉,社辦雜院的牆壁薄得匹敵方塊酥,所謂隔牆有耳,人的嘴巴是堵不住的喔?」


    高行抱頭蹲下五秒鍾。


    「有看過高中部的bbs嗎?海龍王寺邀請高行兄入社之後,上頭已經在熱烈討論囉。」


    由真刻意以手機在空中顯示畫麵,讓高行觀看討論熱絡的留言板。光是簡單瀏覽就可以確認,明顯隻是胡亂臆測的討論串排得滿滿的,簡直達到令人煩躁的程度。


    「傳聞這種玩意真是隨便。」


    「我也不相信這種情報,報導社的宗旨是『題材要用自己的雙腳收集』,因此我就像這樣直接來采訪了。所以,海龍王寺這個人怎麽樣?」


    「……該怎麽說,她非常特別,而且也有神秘的一麵。」


    暫定入社至今已經一周了,雖然不免覺得已經逐漸能掌握海龍王寺的性格,但是與她相關的疑問與謎團有增無減。


    「這樣嗎,我真想仔細聽聽。要不要在這時候交換一次情報?」


    高行沉思了。想更加了解海龍王寺,這樣的意願頗為明確,然而總覺得不應該在暗地裏調查。如果是認識之前就算了,但海龍王寺當時是坦率以那間髒亂的社辦迎接高行。


    鎂光燈一閃,打斷高行的思緒。


    「煩惱沉思的少年側臉真不錯。既然高行兄沒這個意願,那就改天吧。」


    「什麽?」


    退讓得如此幹脆,免不了令高行感覺泄氣。


    「聽到


    我說可以不用講,你就會忽然很想講吧?咪哈哈哈!」


    由真發出開朗的笑聲。


    「上好的報導題材,如果逼得太緊就會跑掉,有時候也必須避免窮追不舍靜心等候。」


    「這樣不就和報導社的宗旨矛盾了?」


    「有嗎?」由真刻意裝傻。


    「那麽,我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訴你,你可以幫我不經意問問海龍王寺嗎?」


    「就算問到了,我也不一定會告訴你啊?」


    「到時候是我和高行兄之間的較量吧?」


    「……ok,我跟了。」


    高行伸出手,由真則是輕輕一拍。交易成立。


    由真再度取出手機,並且連結某個網站。沒多久之後顯示出來的,是一個滿是英文的乏味網頁,頁首是gco三個英文字。


    「我想知道的,是海龍王寺的『特化領域』。」


    ▼


    與由真道別,回到稍微整理過的社辦一看,海龍王寺不見蹤影。


    桌上有海龍王寺的虛擬分身——鯊魚。鯊魚一發現高行,就從嘴裏咕嚕咕嚕吐出泡泡送出一封郵件,然後縱身彈跳消失蹤影。


    郵件內容,是乍看之下毫無意義的數字列。


    是海龍王寺的暗號。


    雖然說起來真的很蠢,但是最近的海龍王寺,無論是寫便條紙或是以手機打郵件,似乎都喜歡使用暗號,明明不是在交換什麽非得保密到家的情報也一樣。高行剛開始解讀十個字需要十分鍾,但現在已經完全習慣,不僅隻需要花費數秒鍾,而且用心算就能解讀。但是這個技能在日常生活完全派不上用場,令高行心有不甘。


    郵件的內容如下所述。


    「在二十二號館重新集合,記得帶兩人份的午餐。」


    這是怎樣?


    仔細一看,剛才命令她折好的衣物,就隻是隨意塞進紙袋扔在地上。


    任性也要有個限度吧?如此氣衝衝的高行,卻還是聽命前往商店購買食物,主導權完全掌握在對方手中。


    名為二十二號館的建築物,高行不知道到底是用來做什麽用的,在過於寬廣的高中部校區,有好幾棟類似的建築物。以手機檢視地圖,二十二號館位於步行可到的位置,而且以簡潔得不輸給海龍王寺的暗號標著「理科實驗大樓」。對於理科隻有上過必修學分的高行來說,這是與他無緣的地方。


    校內設施會依照重要程度以及使用目的設定出入權限,從可以自由出入的無色等級,到完全封鎖的黑色等級共六個階段。二十二號館是開放程度第三高,允許自由出入但會留下記錄的藍色等級。


    這裏似乎是很少使用的建築物,定時清掃的走廊陰暗而寧靜。通往樓頂的門沒有上鎖,真難得。平常為了防盜與防止危險,樓頂幾乎都是封閉的空間。


    樓頂正麵鋪滿發電草皮,正式名稱是「染料敏化植物性太陽能電池」。乍看之下隻是普通的草皮,不過這是一種經過基因改造,會在光合作用的過程產生電力的植物,光電轉換效率高達驚人的四十%,而且幾乎實現完全免維修的目標。這玩意似乎還在實驗階段,在學園都市以外的地方非常少見。


    從二十二號館開始每隔五公尺,依序是相同構造的二十三號館、二十四號館與二十五號館,樓頂一樣鋪滿發電草皮。隻有二十二號館的樓頂,有一座大約高行三倍高的鐵塔,完全看不出是什麽用途。夾帶深穀而且遼闊的青翠草原上,並沒有海龍王寺的身影。在暫定入社至今的短暫期間,高行的忍耐極限好幾次麵臨挑戰,所以不會為這種小事而生氣。


    樓頂角落有一間不起眼的小屋,高行心想或許就是那裏,感受著腳底傳來發電草皮特有的清脆觸感,前往這間樓頂小屋。門是鎖住的。正以為猜錯的時候……


    「暗號?」


    門後傳來這樣的聲音,而且還下工夫使用了變聲器。忽然不見人影,擅自叫人過來,甚至還要求幫忙買午餐,結果劈頭第一句話是這個?


    「我哪知道那種東西,你以為你是誰啊!」


    高行宛如毆打門板般敲門。


    「哎呀哎呀,太生氣會害得腦血管斷裂喔?」


    門往內側開啟,海龍王寺探出頭來。


    「歡迎來到第二科學社分社。」


    放置緊急發電機的這間樓頂小屋——更正,這間第二科學社分社,散亂的方式和社辦很像。海龍王寺似乎習慣把自己的地盤徹底弄亂。不過和社辦相比,這間分社散亂的主成分不同。社辦大半是書籍與標本,這間小屋則是用途不明的工具和機械零件比較多,而且有個覆蓋防水帆布的詭異物體占據大半的地麵,擁擠的程度無話可說。


    「這怎麽想都是非法占據吧?」


    「這棟二十二號館,這幾年來幾乎沒有使用過,你應該說我在有效活用這棟剩餘設備。」


    「為什麽要刻意使用這種地方?隻要你想,隨時申請得到一、兩間研究室吧?」


    高行從之前就有注意這件事。第二科學社社辦所在的雜院,以建築物的等級來說差得墊底。沒有水和瓦斯,門窗破舊歪斜,牆壁薄得像餅幹,室內保證冬冷夏熱,會使用這裏的也幾乎都是非公認同好會,或是不像善類的狐群狗黨。既然天才擁有的特權幾乎沒有上限,隻要她有這個心,明明可以擁有更高級的社辦才對。


    高行提出這個問題之後,海龍王寺鄭重回答﹕


    「免費的東西最貴。」


    「也就是說?」


    「日本通過的gco天才憲章第十二條是這樣的:『契約國允諾保護天才,避免天才受到各種目的與各種形態的榨取』。換句話說,日本必須阻止讚助人獨占天才的研發成果,並防止天才受到威脅與暴力——表麵上是這個樣子。」


    「實際上不是?」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免費的特權更是如此。使用特權就等於是借錢,總有一天會被吃得死死的。」


    高行有點質疑這種想法。雖然高行是以田徑資優生的身分轉入學園,但學園未曾提出強硬的要求。不過他自己總是抱持著必須留下功績的意識。


    「這個道理並不隻適用於天才,任憑孩子予取予求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從『學園』采取的校幣製度來看,應該也是顯而易見。總之既然想要自由與自立,我們就必須與現行體製保持距離。」


    聽起來像是左翼團體的意見。


    「既然你甘願這樣,我不會有意見就是了……不過這間分社是拿來做什麽的?」


    海龍王寺露出「問得好」的表情。


    「我覺得差不多該讓竹原同學看看了。」


    接著,海龍王寺抓住高行從剛才就很在意的帆布一角。


    「看吧!這就是我正在進行的研究!」


    帆布翻開,孤傲天才少女的秘密研究就此曝光。


    采訪亞馬遜原住民部落的記者受邀品嚐頂級美食;結果端到麵前的卻是泥巴丸子。高行臉上就類似是這種表情。無論從哪個角度,怎麽去看,高行都想不出能以哪種方式來形容這個物體,海龍王寺則是露出「你怎麽看不出來?」的表情。


    「總之,幫忙把這玩意搬到外麵,午餐等搬完再吃。」


    兩人在屹立於藍天的鐵塔旁邊鋪上帆布,將研究物擺放在上麵。分成無數組件的研究物,大部分是金屬打造所以很重,而且沒什麽在幫忙的海龍王寺還不時喊著「再小心一點!」或是「別撞到了!」這種抱怨,所以花了一個小時才全部搬出來,搬完的時候也已經滿身汗了。自從沒有前往田徑社之後二咼行平常就隻有做簡單的自我訓練,所以體能有些退步。在高行躺在發電草皮大口喘氣的畤候,海龍王寺坐到他的身旁,唱著


    肚子餓的歌打開商店購物袋翻找,連一句慰勞的話語都沒有。


    「嗯嗯,眼光挺不錯的,我就吃這個吧。你要吃哪個?」


    「我晚點再吃,先給我飲料就好。」


    高行拿起整瓶柚子蘿卜汽水猛灌之後活過來了。吹過樓頂的風,為流汗的肌膚帶來涼爽的感覺,春天的蜻蜓橫越眼前而去。


    從這個樓頂,可以俯瞰田徑社平常使用的操場。像這樣從高處俯視,就會覺得操場挺小的。一圈四百公尺的那個橢圓形,曾經是屬於自己的世界。想到這裏就令高行輕聲一笑。


    「這麽說來,我還沒問過竹原同學一個問題。」


    海龍王寺拿著花枝幹三明治,緩慢仔細地品嚐著。明明是用手抓,看起來卻頗有氣質,真令人不可思議。加上她的姓氏誇張,又在奇怪的細節不懂世事,或許她是某名門的千金小姐。


    「你開始練田徑的原因是什麽?」


    「沒什麽,不是什麽帥氣的原因。」


    「記得你是從國小開始練田徑吧?」


    為什麽海龍王寺會知道這件事?不過就算問了應該也沒有意義。


    「明明大多小孩子會喜歡像是足球或籃球等運動,但你卻刻意選擇田徑,肯定是基於某些原因。比方說裏頭有心儀的女生,或是令尊逼你加入之類的。」


    「不對,隻是因為當時我隻能練這一項運動。」事到如今,就說吧。


    「我小時候胖得不得了,光是坐著就汗如雨下,手腕像是去骨火腿,甚至上廁所隻能選坐式馬桶,綽號是肥行。」


    高行比手畫腳坦承說著。已經吃掉花枝幹三明治,接著拿起雞蛋三明治(百分百蛋白)的海龍王寺,一邊吃一邊露出驚訝的表情。


    「隻要我提到以前很胖的往事,大家都會露出這種表情,好久不見的親戚,一定會擔心問我是不是身體出狀況。總之因為這樣,我很難交朋友,也不擅長和別人交談或競爭。」


    海龍王寺露出更加意外的表情,但高行至今依然沒有朋友。或許內心最深處的部分,至今依然是那個遲鈍慢吞吞的肥行吧。


    沒有就讀都市學園的兒童,有義務接受遠距教育。在兒童人數不多的高行家鄉,除了遠距教育,還有一個會每周固定集合兒童數次,類似兒童館的設施。


    「不過兒童館有一個不成文規定,升上小學三年級的兒童,都必須加入運動社團。」


    「這、這真可怕……」


    隻看運動細胞的話,應該和小學高行不分上下的海龍王寺,聽到這番話之後微微顫抖。


    「受歡迎的運動項目,果然是籃球或是足球,可以的話我也想加入這種社團,不過我在體育課老是負責搬器材,所以我打從一開始就沒考慮這種選項。」


    「然後就選田徑嗎?可以獨自練習,又不需要和對手競爭的運動,也沒有太多選擇了。」


    換句話說就是這麽回事。雖然完全不擅長跑跳,不過總比扯別人後腿或被當成累贅好得多,高行之所以選擇田徑,就是基於這種消極的理由。


    「有什麽關係呢,消極也無妨!」


    海龍王寺把三明治送到嘴邊說道:


    「無所不能就等於一無所能。打造一個人的要素並非可能性,而是不可能性。盡可能碰壁,這也不做那也不做,我就隻有這一條路可以走。隻要能達到這種境界,任何人都能成為天才。不過借此獲得的才華究竟到何種程度,就另當別論了。」


    這番話好刺耳。如今的高行,正在後悔自己將十幾年的光陰投注在單一事物,覺得自己至今所做的一切悉數沒有意義。


    「選擇不可能性,就是把一座山削成象樣的形狀。選擇可能性,就是把泥土堆成自己想要的形狀。或許成品的外型相同,但是堆起來的山肯定比較好看。」


    「你究竟是在安撫我,還是在瞧不起我?」


    「我不會做那種無意義的事,隻是在陳述事實。」


    高行不經意回想起由真那番話。天才各自擁有「特化領域」,這到底要用何種方式判定發現?果然是在削減自己的可能性到極限而逐漸現形嗎?還是……


    「總覺得我內心脆弱的部分被刺激了。」


    高行坐起上半身,頗為憤慨說道:


    「因為很火大,我也要問問題。」


    「好吧。」


    海龍王寺挺起傲人的胸部如此回答,因此高行直截了當問道:


    「你為什麽要隱瞞自己的『特化領域』?」


    海龍王寺瞬間露出意外的表情,但隨即像是看透真相般瞇細雙眼。


    「我隱瞞『特化領域』?這種謠言,你到底是從誰那裏聽來的?」


    「咦?謠言?沒有啦,那個……」


    「嗯,據我推測,應該是來自鷹嘴由真吧?」


    事實被說中而造成的內心動搖,完全寫在臉上。


    「果然。因為她最近似乎一直在打聽關於我的事情。」


    「……天才的情報,似乎可以成為上好的報導題材。」


    「這不是什麽不能透露的秘密,所以我並不介意。但她看起來像是有必要的話會自己編題材的人,為了你好,我覺得你最好避免過度和她接觸。」


    一切都被她看透了。雖然對海龍王寺而言,他人的內心想法就像明天的天氣一樣難以理解,但她看人的眼光犀利得令人驚訝,她幹脆別當天才,去當偵探算了。


    不久之前,由真拿給高行看的gco——天才管理機構的網站上,有對外公開該機構登錄的天才名單。雖然隻是簡單列出姓名、出生年月日、國籍與「特化領域」,不過在個人情報比初生嬰兒更受重視的這個時代,是一件值得驚訝的事情。


    「簡直沒有把天才當人類看待,就像是動物圖鑒。」


    由真愉快地露出笑容。


    名冊裏偶爾會出現「banned」或「ied」的注記。「banned」是禁止公開,代表gco判定該天才具有危險性而加以拘禁,並且封印知識或能力。


    至於「ied」則是認定該天才的存在就是一種危險,或者是曾經犯下重罪而指定必須除去的標記。在這分內容並不有趣的名單裏,有海龍王寺的名字。


    asuha kairyu-oji


    born:april 15, 2001 kyoto, japan


    branknown


    「unknown是怎樣?而且隻有海龍王寺是這樣,明顯有問題,我聞到一種陰謀的味道。你不覺得超在意的嗎?」


    超在意的。推測海龍王寺刻意隱瞞「特化領域」的人並非高行,而是由真。以這種意義來說,或許可以說是由真的獨斷見解。


    然而海龍王寺斷然說道:


    「鷹嘴同學的推理是錯的,我並沒有隱瞞『特化領域』。」


    她咧嘴一笑。


    「看來,你對於天才的認知,與實際上大不相同。」


    海龍王寺天生喜歡說明,隻要高行有什麽不知道的事情,她就會開開心心開始述說。這樣的她有點煩,然而因為她很會說,所以不知不覺就會專心聽下去。


    「你是以何種根據,將天才認定為天才?進一步來說,人類史上出現過無數天才,以及天資聰慧或天賦異稟的英才。二十世紀後半首度出現的天才,到底和這些人有什麽決定性的差異?」


    學校課程確實有教過這方麵的事情。


    「不就是大腦構造不一樣嗎?」


    「是的。天才的腦部構造明顯與常人不同,gco審核天才資格時,大腦的斷層掃描也是必備項目。但我並不是在講這種生物學上的差異,這就像是在形容柳葉


    魚和喜相逢的差異時,不用味道而是用鱗片數量來說明一樣沒意義。」


    「這種譬喻我完全聽不懂。」


    「人們出生時擁有的就隻是各種可能性,是否能讓才華開花結果,端看自己的努力與周圍的環境,以及運氣。然而天才並非如此。天才的腦中,天生就存在著關於『特化領域』的知識。」


    「天生?」


    海龍王寺點了點頭。


    「我待在美國的時候,有一個朋友是專精於生物工學的天才,她三歲時沒有向任何人學習,就開發出極具獨創性的生物分解技術。」


    這項發明就是垃圾站的基礎理論。太奇怪了,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即使偉人從小就與眾不同,但是這也太快了,三歲應該才剛到語言能力終於比較象樣的年紀吧?


    「天才首先會以萬能的形式誕生,是一種因為無所不能所以一無所能的人。天才還沒讓『特化領域』覺醒的期間被稱為蟄伏期,蟄伏期結束時進行的第一項研究或實驗,會以生產用語稱為『首胎』。」


    大概是吃飽了,海龍王寺不再進食,把還有三分之一的雞蛋三明治(百分百蛋白)捏在手中把玩。


    「『特化領域』無法隱瞞,更不是自己能夠選擇的玩意,天才因為生為天才所以是天才,這也是天才的苦衷。不過隻有我不能套用這種說法。」


    她的語氣自暴自棄,就像是陳述著昔日的失敗。


    「我沒有『特化領域』。不對,應該說不知道。依照統計,即使再怎麽晚,『特化領域』都會在第二性征出現之前覺醒,但我直到現在都沒有靈光乍現的感覺。即使接受再多的檢查,也查不出到底是怎麽回事,明明初潮早就已經來了……」


    她在最後講了這個無謂的下流話題,嚴肅的氣氛都搞砸了。


    高行露出像是忍耐著頭痛的表情沉思。


    天才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該走的路。如果是以前的高行,應該會單純認為這樣不用煩惱所以挺好的,但如今他難以判斷這是幸福還是折磨,也無法想象海龍王寺後續的苦惱。


    有種嚼蠟無味的感覺。


    明明完全沒有食欲,肚子卻是飽的。


    「不過,我可不打算一直飾演一隻不會飛的豬。」


    「有什麽妙計嗎?」


    海龍王寺鼓起鼻翼,指著帆布上的器材。


    「就是這個家夥。我有預感這家夥會成為我的首胎。竹原同學,隻要你願意協助,這個計劃肯定能夠完成。再度請你多多關照了。」


    看到她難得恭敬低頭致意,自己莫名覺得不好意思。高行大口飲用汽水,並且輕聲說道:「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也不是不能幫忙。」


    「謝謝你,感謝協助。」


    海龍王寺抬起頭,像是安心般露出微笑。


    「我就送你這雞蛋三明治當謝禮吧。」


    「這是你吃剩的吧?而且是我出錢買的吧?」


    就這樣,周六結束了。


    (2019/04/16)


    四月的第三周,高行全心全力協助海龍王寺的研究。


    海龍王寺不分早中晚隨時會連絡,所以還挺忙的。不過高行堅決不肯去田徑社露麵,也幾乎完全放棄學生做學問的本分,所以即使擔任海龍王寺的助手,時間依然多得有剩。


    沒課的周二下午,高行陪同海龍王寺一起上街。每個月的第三個周二,是海龍王寺常去的古書店「青蛙書房」更換商品上架的日子,不過好像隻有更換商品,沒有折扣出清的活動。


    從車站前麵轉進某條小巷的寧靜場所,就是「青蛙書房」的所在處。在上廁所都不必用紙的這座城市,刻意開設這種專賣紙本書籍的書店,而高行擅自想象應是搖搖欲墜的木造建築的店麵,實際上卻是一棟白色的小巧建築物,與其說是古書店更像藝廊。


    店裏也沒有充斥黴味的紙本書塞滿櫃子的光景。流體建築特有的牆壁與地板設置展示櫃,上頭各自擺放幾本販賣用的古書,以玻璃紙妥善包裝,顏色與大小各不相同的古書,看起來就像是一種藝術品。室內隱約飄著香氣,甚至提供可以內閱的柔軟沙發,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舒壓空間。


    唯一如同預料的,就隻有坐在像是玩具般的矮凳上看店,外表宛如撲克臉炸彈岩的店長。他的身體肯定有七成是以頑固和乖僻組成。海龍王寺說聲「打擾了」就踏進店內,迅速物色著新陳列出來的寶物,說著「那麽,今天會有什麽樣的邂逅等待著我?」而且眼神閃閃發亮。看到開心拿起古書的海龍王寺,店長冷淡哼了一聲。


    「又是你,年輕人應該把時間和金錢花在更值得的地方吧?」


    接著店長以估價般的眼神看向高行。他的眼神毫不客氣,與其說在觀察高行是什麽樣的人,更像是在審核高行是否是人類。要是就這麽悶不吭聲,或許店長不會把高行當成人類看待。


    「那個,呃,這間店好漂亮。」


    「…………」


    「請、請問是店長的興趣嗎?」


    「……這裏是我的店。」


    店長逐字清楚說完之後,就緩緩轉身背對高行。


    「太好了,店長很欣賞你。」海龍王寺如此說著。


    「這樣叫做欣賞?」


    「因為如果是不欣賞的客人,他會毫不留情把對方轟出去。」


    「光臨這間店的門坎真高……」


    「對於店長來說,這裏比起商店更像他的個人沙龍。古早時代,書對於庶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高價品,藏書是代表家係的品格,陳列愛書的地方就是接待客人的空間。或許現在的書正要回歸為這種身分吧。」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不是好事也不是壞事。唯一能夠斷言的是無論技術再怎麽進步,書也是永恒不滅,我覺得這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海龍王寺對自己這番話點頭同意,然後繼續物色古書,高行也在店裏到處閑逛。比方說,放在地麵的「沉思者」雕像支撐的櫃子並排著五本書,從右邊依序是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法文原文書、森田思軒的《十五少年漂流記》、幸田露伴的《五重塔》、樋口一葉的《比肩》、以及佐拉的《酒店》。種類大不相同,排列順序也毫無規則可言,共通點隻有一個,這些書都是首刷或前幾刷的古書,不過這裏是古書店,所以也是理所當然的。海龍王寺大略眺望這排書之後說道:


    「嗯,真是美妙的陣容,這一櫃我全買了。」


    她做出一點都不成熟的全包行徑,至於總金額就當作沒聽到吧,個人認定的價值隻專屬於個人。高行從另一個櫃子取下的,是網羅各式各樣黏菌的詭異全彩圖鑒。色彩與形狀簡直不像是世間應有的黏菌,甚至令人感受到莫名的情色感。大概曆史不算古老吧,這本書的價格連高行也負擔得起。


    高行覺得自己挖到寶,所以也把圖鑒遞給海龍王寺看。海龍王寺拿起黏菌圖鑒隨手翻閱,說了一句「我還是喜歡真菌」,然後把圖鑒還給高行。


    「沒什麽興趣?」


    「不,沒這回事,畢竟黏菌計算機也即將進入實用階段了。不過我已經決定過,紙本書我隻會看小說。」


    這麽說來,社辦裏的書籍也都是小說。既然掛名科學社,放幾本學術書籍或圖鑒應該也無妨才對,難道她有什麽堅持或執著嗎?


    「因為做學問的時期已經結束了。」


    海龍王寺若無其事說著。


    「古老的知識隻會死不複生,怎麽殺都會複活的,隻有『故事』。」


    ▼


    海龍王寺買了十幾本古書,隻把克利福德?艾爾文所著的《騙局》(注:clifforid irving《t


    he hoa》)留在手邊,其他的全都寄回宿舍,高行則是隻買一本黏菌圖鑒就離開青蛙書房。原本預定直接回到高中部繼續上工,但兩人都有點餓了,所以決定吃個東西再走。


    「你看起來挺挑食的。」


    「很遺憾,隻要不是臭的或是惡心的食物,我什麽都吃。」


    「我也一樣。那你平常都是去什麽樣的餐廳?」


    「我幾乎不會在外麵吃飯,我不太喜歡人多的地方。」


    「所以都是自己下廚或是吃宿舍夥食?」


    「不,都是叫外送,主食算是披薩。」


    她剛才買東西也是毫不手軟,她到底多有錢?


    「你遲早會弄壞身體的。」


    「哈哈哈,這麽說來,之前就有人說我可能有高血脂症。」


    「一點都不好笑!」


    「忍耐不吃愛吃的食物,逼自己做家事累積壓力,這樣稱得上幸福嗎?人生苦短,最重要的是生活質量。」


    「真心話呢?」


    「老實說,像是洗碗盤之類的事情有夠麻煩。」


    「我就知道是這樣!」


    拌嘴的兩人沿著站前道路前進。這附近是高中部周邊最熱鬧的學生街,但是不喜歡街上氣氛的高行幾乎沒有來過,他整年隻過著來往於學校和宿舍的生活。


    沒有人孔也沒有電線杆,寬敞整潔的道路;管理得井然有序的區塊;看起來隻像是超前衛藝術,尚未完工的流體建築;浮在空中的無數廣告屏幕;宛如圖畫描繪的未來都市。明明各方麵充實無比,卻莫名欠缺現實的味道。現在時間還早,路上沒什麽行人,所以這種感受更加強烈。


    「會嗎?這座城市雖然沒什麽曆史,不過很深奧。」


    有道理。感覺這座城市像是虛假的膺品,隻是高行的個人主觀。總是戴著這種有色眼鏡,肯定會看漏許多細節,比方說「青蛙書房」就是很好的例子。如果不是海龍王寺帶領造訪,高行肯定直到最後都不知道這間書房的存在,感覺至今似乎遺漏了非常多的東西。


    「不用太悲觀,從現在開始逐一認識就行了。」


    「就算你這麽說,也隻剩下半個月了。如果早點發現,事情或許就會有所不同吧。」


    海龍王寺凝視著輕聲說出感想的高行。


    「啊,對了。」


    她輕聲說完之後忽然轉向。


    「附近有一座公園,那裏經常有販賣食物的攤子,不過每次都大排長龍害我放棄。如果是這個時間,或許就不用排太久了。」


    離開站前道路,沿著平緩的坡道往下走,隨即就看見公園的綠地。進入公園,旁邊就停著以橘色箱型車改造的路邊攤。依照海龍王寺的說明,這個攤子的雙胞胎兄弟總是一邊拌嘴一邊做生意,販賣的東西會依照季節改變,現在販賣的是名為次世代鯛魚燒的食物,而且生意興隆。總之可說是掌握學生愛嚐鮮心態的商品。


    海龍王寺購買無糖豆沙鯛魚燒,高行則是購買味噌起司鯛魚燒。規模不大的公園正中央有個大噴泉,配合立體影像展現著幻想風格的水幕,不過沒有其他遊客欣賞。


    兩人決定找個有草皮的樹蔭坐下來吃鯛魚燒。


    海龍王寺吃了一口就開始抱怨。


    「好難吃!」


    「我的還不錯。」


    雖然還不錯,但是再怎麽樣也不能算是鯛魚燒。


    「要交換嗎?」


    「免了。」海龍王寺搖了搖頭。


    「竹原同學,你覺得什麽是充實?」


    高行也已經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話題了。這種時候的海龍王寺,並不是在期待正確答案,隻要毫不掩飾,基於直覺回答就行了。


    「所謂的充實包含各種層麵吧?比方說享受好吃的鯛魚燒,就無疑是一件充實的事情。」


    「沒錯。不過吃到難吃的鯛魚燒也是一種充實吧?我認為充實和選項數量成正比,即使再怎麽富有,擁有再優秀的才華,如果隻有一種既定的生活方式就沒有意義了。自己任何一個想法,都會使得人生變得更加充實或單調,以這種論點來看,我可以說是過著非常充實的人生,不過充實過頭有點困擾就是了。」


    海龍王寺一口口吃著鯛魚燒,一邊抱怨著果然很難吃一邊問道:


    「竹原同學,你至今過著充實的人生嗎?」


    「這個嘛……很難說。」


    相信田徑就是自己人生道路的那個時候,高行沒有思考過其他選擇,毫無迷惘麵對未來。明明至今也一樣別無選擇,眼中所見的景色卻完全不同。


    海龍王寺說道:


    「竹原同學,你喜歡田徑嗎?」


    這是一個宛如看透內心的問題。如果能夠以言語表達,就用不著那麽辛苦了。


    所以高行借用了海龍王寺的說法。


    「不喜歡也不討厭。唯一能夠斷言的是——如果繼續待在這座學園,我一定會變得討厭田徑。我覺得這是非常不應該的事情。」


    海龍王寺說完「這樣啊。」點了點頭,再度咬了鯛魚燒一口,然後輕聲說道:


    「不過,這還真難吃。」


    ▼


    吃完鯛魚燒之後,海龍王寺閱讀《騙局》,高行則是閱讀黏菌圖鑒。海龍王寺似乎偶爾會像這樣待在公園看書。高行幾乎是第一次在戶外打開書本,今天經曆了好多初體驗。


    不過雖說是看書,但他看的是黏菌圖鑒,盯著色彩繽紛的黏菌看三十分鍾,眼睛就開始冒金星了。看向海龍王寺,她就像是把書貼在鼻尖般專注閱讀。


    「那本書是什麽內容?」


    「依照某位假畫畫家的真實事跡改編的小說。」


    「假畫?仿冒的意思嗎?」


    「對。他明明擁有高超的才華,卻依然繪製許多仿冒真跡的畫作,你覺得為什麽?」


    「不知道……因為沒有他想畫的題材?」


    高行隨口回答,但海龍王寺意外表達認同之意。


    「我也這麽認為。這隻是我個人的想象,不過他或許曾經能夠隨心所欲畫出任何東西,既然什麽都能畫,換個想法就是很麻煩。一般人下意識選擇或拋棄的題材,都必須逐一思考檢討。」


    高行回想起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話題。路麵的小石頭應該很悠哉吧,會在不知不覺之間從坡道滾落,隻要任憑擺布就可以抵達該抵達的地方。不過有些人沒辦法這麽做。


    「他應該也很聰明。無論畫什麽題材,都可以在作畫之前知道結果。知道會發生什麽問題,知道花多少時間能畫到何種程度,知道即使自己再怎麽努力,都無法勝過這個領域的天才。」


    忽然間,高行腦中浮現灰塚徑自展現的陽光笑容,以及宛如從地麵彈起的有力跳躍。高行心想「你別冒出來」並趕走這幅光景。


    「就算這樣,也不構成可以仿冒的借口吧?」


    「沒錯。他後來金盆洗手,逐漸開始創作屬於自己的畫作,但好像沒什麽名氣就是了。」


    「還真是繞了一大圈遠路。」


    「會嗎?他必須仿冒別人的作品,才能成為真正的畫家,至少他肯定沒有後悔自己曾經是假畫畫家,我想要如此相信。」


    「……好艱深。」


    「你說得對,就像人生一樣艱深。」


    高行向後仰躺在草皮上。


    今天從早上就是好天氣,陽光從樹梢之間灑落,身上被陽光照耀的地方暖呼呼的,這時候再來一陣清涼的微風真的很舒服。


    像這樣躺著,眼皮就越來越沉重了。這幾天從早到晚都跟著海龍王寺跑,所以有點睡眠不足。


    高行無法承受眼皮的重量閉上雙眼,樹葉摩擦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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