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了好幾個短暫而且無意義的夢。舉例來說,就像是潛入深邃的大海,發現海底與藍天連結,穿過藍天之後又是深邃的大海。類似這樣的狀況。


    最後,許多的夢境泡泡聚集起來,成為奇怪的夢。是最近的記憶與兒時回憶混合而成的夢。


    茂密樹林的綠意籠罩山群,整幅光景遙遠得黯淡泛白。山群圍繞在四周形成一座盆地。天空沒有太陽,模糊的天色宛如黃昏也像是拂曉。這座城市與學園都市一樣,市容規劃成整齊的棋盤狀,不過有一條學園都市沒有的大河。


    高行對這條河岸寬廣的河川有印象,是從老家走五分鍾就能到的那由瀨川,小時候幾乎每天都會把這裏當成遊樂場。高行正漫不經心走在沿著河川延伸的堤防上。


    偶爾會有一陣風吹過河岸,酷似弗拉吉爾一號的魚兒成群乘風而來。魚群遊到高行的身旁,隻要伸手就會前來討東西吃,不過發現高行手上空無一物之後,就會再度隨興乘風而去。


    走到後來,前方出現一座大橋。欄杆是綠色的,花朵外型的路燈等距離並排,堤防就隻有延伸到這裏。高行順著翠綠的草皮滑下堤防穿過橋下,發現一隻幼犬縮在橋墩旁邊。大概是被其他野狗追得落河,微髒的毛皮完全濕透,身體緩緩顫抖。右腳大腿根部裂開一條不忍正視的傷口,形成一片小小的血窪。


    那是太助。高行如此心想。


    高行一接近過去,幼犬就以背部貼著水泥橋墩,盡可能想要遠離高行,皺著鼻頭露出潔白光滑的牙齒,以尖銳的聲音吠叫。這是太助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高行吠叫。即使很明顯已經嚇得快要失禁,卻沒有停止威嚇,喉嚨發出咕嚕嚕的聲昔,烏黑的雙眼射出凶光,展現出「這家夥是誰」、「再接近就要咬你」的態度,努力鞭策嬌小如豆的身體,全心全力活在當下。


    肯定沒錯,這是撿到太助時的場麵。後來高行帶它前往獸醫院,但已經忘記當時如何安撫如此膽怯的它了。


    繼續搜索模糊的記憶。經過高行拚命說服,還付出三年分的壓歲錢為代價,太助成為竹原家的一分子。然而即使怎麽教導,它依然連握手都不會,是一隻無可救藥的笨狗。膽小到被體型小很多的小型犬吠叫都會畏縮,卻很快就會對完全陌生的人搖尾巴,實在無法盡到看門狗的責任。明明晴天就會想要每天散步三次,雨天卻堅持不肯出門,就這樣每天吃飯、睡覺、散步,然後繼續吃飯睡覺。過了十幾年驕縱家犬生活的太助,在高行轉學進入學園都市的幾天後忽然死了。由於平常就很少吠叫,而且隻要有空就會睡覺,所以好一陣子沒有人發現太助已經斷氣。因為過於突然,家人就隻是廄到驚訝,連難過的時間都沒有。離家在外的高行更加沒有實際的感覺,甚至覺得即使是現在,回家時依然看得見那張呆呆的臉出來迎接。


    對了,回想起來了。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


    當時太助拖著受傷的腳想逃跑,高行就這樣追著它跑,太助即使終於走不動也拚命掙紮不肯被抓,最後幾乎演變成打架場麵,硬是把大助抓了起來。即使被踢被抓被咬,高行也毫不放棄。這種孩子氣的傲慢,自己已經不知道在何時失去了。


    忽然間,太助已經不在的事實占據內心一角,至今視而不見的後悔情緒大舉湧上心頭。沒能親眼送太助最後一程,令高行覺得是一件再也無法挽回的事情。


    自己總是這樣,失去之後才察覺有多麽重要。


    像這樣後悔著早知道當時該那麽做,早知道當時該那麽說。


    內心有一股心酸、落寞的情緒。


    夢境在這裏無聲無息中斷。


    ▼


    就像是打開電源開關,高行忽然清醒了。陌生的天花板被間接照明的淡淡光芒照亮,空氣隱約飄著甜膩的味道。自己正躺在一張純白的床上,好幾條管線把自己與床邊的機械連接在一起。右手邊有一扇拉上百葉窗的窗戶,現在時間似乎是深夜。


    把自己所處的狀況掌握到這個程度時,左手邊傳來一個聲音。


    「哎呀,已經醒了嗎?」


    好不容易轉頭一看,身穿白袍的歐藍德窺視著這裏。白袍底下是印著「六根清淨」的t恤。


    自己發生了什麽事?這裏是哪裏?雖然想詢問這些問題,喉嚨卻緊繃發不出聲音。裝在歐藍德左手的丹東小弟,把高行按在床上說:「保持安靜,不然會死的。」


    「這裏是你常來的醫院。你還記得曾經旁觀龍的實驗吧?實驗悲慘失敗,失控的neus在你肚子撞出一個洞逃離研究所,至今好像都還沒找到。」


    丹東小弟呱呱大笑。「居然想把虛擬人格型ai移植到搭載神經網路的軀體,不愧是龍,這是連神都畏懼的行為。」


    究竟哪方麵是連神都畏懼的行為,高行無法釋懷。


    丹東小弟湊到高行的鼻尖。


    「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是一片血海,你也沒有呼吸了。要是克裏斯不在場,現在的你肯定死了,記得道謝啊?」


    「……我又沒求你。」


    高行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


    「也對。求我們救高行的並不是高行,要求你道謝不合邏輯。」


    雖然想詢問這是什麽意思,但依然說不出話。


    眼皮好沉重,意識極為模糊。


    「麻醉還沒退,趁你再睡著之前,要和你協調一件事。」


    歐藍德繼續說:「你發生了車禍,幸好隻受到輕傷,不過因為有可能腦震蕩,所以住院觀察一周以防萬一。我們是這樣對校方與家長說的,再怎麽樣也不是因為被天才災難波及而在鬼門關晃了一圈。明白了吧?」


    令郎肚子開了一個洞,不過天才醫生已經治好了,所以沒有大礙。如果以這種方式通知家長,父母有可能比兒子先一步震驚而死。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這個意外曝光,終究不可能不去追究八葉的責任。


    「我認為你應該願意這麽說。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會安排在私底下處理掉這件事。」


    明明剛來到這座學園都市,卻有辦法以這種強硬的方式處理事情。


    這個人果然不是等閑之輩。


    「一周應該就能出院,到時候我再過來。」


    丹東小弟揮手示意。「高行晚安,bonne nuit。」


    歐藍德深不可測的笑容,以及丹東小弟塑膠眼睛反射的光線,宛如殘影留在眼底。


    隨著病房燈光消失,高行再度落入夢鄉。


    ▼


    (2019/06/17)


    隔天下午,拆除連接身體的機械之後,總算有活著的感覺了。大概是歐藍德的安排,高行分配到的病房,位於與普通住院患者不同的大樓。除了護士會定期前來巡視,其他時間都很安靜。


    雖然麻醉藥效已經全退,不過似乎失血過多,隻要起身就會頭昏。由於內髒剛修複結束,所以從明天開始才能好好進食,這是唯一不太自由的部分,幾乎沒有剛結束大手術的感覺。熊醫生曾經來到病房一次,斥責高行究竟在搞什麽。仔細聽熊醫生的說法,高行似乎是被當成走在路上被無人公車撞傷住院。


    「我在這間醫院服務十年了,你是第三個車禍送醫的傷患。而且居然是被那麽注重安全的公車撞,看來你當時真的是心不在焉。」


    高行露出敷衍的笑容,私底下卻對歐藍德感到不滿。既然要隱瞞事實,難道就不能設定成比較像樣的狀況嗎?這肯定是故意的。


    熊醫生離開之後,高行無事可做,躺在床上閑得發慌。試著把天花板的模樣想像成動物,或是在腦中複習考試範圍,不過很快就膩了。明天去附設購物中心買點打發時間的東西吧,今天還是早點就寢為妙。


    高行如此心想並鑽回被窩時,有人輕敲病房的門。今天的檢查已經全部結束,距離熄燈時間還很早,而且到明天都處於謝絕會客的階段,應該不會有人前來探視。


    在高行感到詫異的時候,門擅自打開了。


    「喔、什麽嘛,明明醒著,好歹回應一聲吧。」


    探頭進來的,是身穿淡桃色護士服的香澄小姐。雖然完全忘了,不過香澄小姐正在這間醫院打工。香澄小姐也知道高行住院的「表麵理由」,所以果然被好好消遣了一頓。


    「你啊,明明對別人關心到多管閑事的程度,卻太不注意自己的事情了。要是生活過得太隨便,你會出乎意料就沒命的。」


    「就算過得嚴謹,該死的時候選是會死。何況隻有香澄小姐沒資格對我這麽說。」


    「喔:喔,真敢說啊,不愧是曆劫歸來的男人,給人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哎,其實隻是出車禍就是了!」


    香澄小姐說完哈哈大笑,高行則是一臉憔悴。


    「香澄小姐是負責門診那邊吧?要是摸魚摸過頭,熊醫生會生氣的。」


    「糟糕,我都忘了。喂!可以進來羅。」


    香澄小姐朝病房外麵一喊,門就緩緩打開了。像是避人耳目悄悄進來的是有屋。她一看到床上的高行,就宛如身體萎縮吐出一口氣,原本放心的表情扭成一團,就這樣壓抑聲音哭泣。


    高行立刻露出狼狽的模樣。香澄小姐湊到高行耳際說道:


    「她不知道你的病房,在大廳晃來晃去。我看到她之後,告訴她要到明天才能會客,結果她說要等到天亮,我畢竟不能扔著她不管。」


    「所以就帶她過來了?」


    「就是這麽回事,要感謝姊姊我喔。」


    香澄小姐離開高行身邊。


    「隻幫你爭取十分鍾的時間,回去的時候,記得走我剛才敦的後門。」


    香澄小姐離開病房之後,有屋拖著腳步走到高行身邊。她廈覆以袖口擦拭不斷滑落的淚水,所以眼眶周圍已經紅腫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用不著哭吧?」


    「要哭啦!當然要哭吧!都不知道我多麽擔心……」


    接下來就沒有說下去了。高行感到害羞又愧疚,隻能默默等待有屋平複情緒。


    終於,有屋啜泣發出鼻音說道:


    「那個,雖然這種時候可能不應該講這個——不對,正因為是這種時候,所以我想對阿行講一件事。」


    劈頭聽她這麽說,使得高行開始緊張起來。孤男寡女獨處一室,想講一件事,以及有屋下定某種決心的表情。都已經湊到這些條件了,高行當然想像得到接下來的進展。


    有屋忍著差點發出來的嗚咽聲說道:


    「其實很久之前就有這個想法了……我將來,想當醫生。」


    「啊?」


    聽到的告白完全與想像的方向不同,使得高行愣住了。


    「阿行會驚訝也是在所難免,因為我自己也是。雖然好幾次有這個念頭,卻因為認定自己辦不到,所以沒有付諸實行。不過發生上個月的事情之後,我換了一個想法。即使認為絕對不可能,試著去做之後或許會發現意外行得通,失敗的話,到時候再重新考慮就行了。」


    有屋的想法過於樂觀,要一笑置之並非難事。不過高行知道,有屋小時候曾經克服了難纏的病魔;有屋曾經將宛如故沙的社辦雜院團結一致;有屋曾經與惡名昭彰的課外活動統括委員會對等抗衡,直到最後都沒有放棄。所有人都認定不可能而放棄的事情,她至今已經完成好幾件了。


    「聽到克裏斯說阿行可能會死掉,我隻能驚慌失措,什麽忙都幫不上。我對這樣的自己很不甘心……我再也不要留下那種回憶了。所以我決定要當醫生。」


    有屋如此說著。然而高行的事情應該隻是契機,她遲早會以自己的意誌做出這個決定。


    在高行出事之前,有屋就已經去過前途諮商室了,這就是證據。


    她刻意選擇不擅長的數理與英文做為專攻科目,是因為將來如果要選修醫學係的專業課程,這些科目是不可或缺的基礎。


    「既然這樣,你真的得努力準備考試了。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盡管說吧。」


    雖然自認已經慎選話語,說出日卻依然是非常老套的回應。高行逼不得已追加說道:


    「不應該浪費時間過來探望我了。」


    「這可不行!在你出院之前,我每天都會來!反正我在這裏念書就行了。」


    「你是認真的?」


    「當然。」有屋點了點頭。


    「我才要跟阿行說,如果想要我幫什麽忙,不用客氣盡管說喔!」


    後來,有屋記錄要帶哪些必需品,以及帶來的話會讓高行高興的東西,約定的十分鍾早就超過了。直到香澄小姐前來通知,有屋才慌張離開。


    高行躺在隻剩下他一個人的病房床上。


    看來直到出院的這個禮拜,不用擔心會閑得發慌了。


    ▼


    (2019/06/19)


    有屋正如她所說的,每天都會到高行的病房露麵。


    瑠璃垣先生委托她拿了換洗衣物、毛巾、牙刷等日用品過來,真是幫了大忙;香澄小姐似乎灌輸她某些無謂的觀念,使她執著要求幫高行擦澡,實在傷腦筋—由於獲準可以在醫院院區活動,兩人一起到中庭散步,雖然很遺憾下著雨,但沾滿雨滴的繡球花好美麗;她說要削蘋果給高行吃,並且在忐忑不安的高行麵前,以水果刀展現意外俐落的刀工。這麽說來,之前料理對決的時候,她就隻有使用菜刀的功力令人瞠目結舌。在真的無事可做之後,就會在高行的病房念書準備考試。不過有屋的注意力很少能夠持續到會客時間結束,經常到最後就打起盹了。


    會來高行病房的人,並不是隻有有屋。


    開放探病之後,雜院居民們接連前來探望。不過應該有不少人是來湊熱鬧,看看這個會在學園都市出車禍的散漫家夥長什麽樣子,這一點毋庸置疑。


    曾經因為神經性胃炎被迫長期住院的tif代表,含淚訴說住院時無法自由上廁所的苦,然後重複著「我從那段經驗學習到,廁所並不是由他人準備的,自己認定的地方就是廁所」這種看似深奧卻應該毫無意義的主張,然後把形狀奇特得進入藝術層次的尿壺,以及可以三天不用更換的軍用尿布,硬是塞給極度抗拒的高行。


    sf咖啡廳「靜止軌道」則是表示「隻要喝下這個,某種程度的傷都能立刻痊愈」,送給高行一打宇宙從業人員廣為愛用的口服液。包裝印著「四氫呋哺硫胺素增強型等離子化合多力康六〇〇〇」這種像是凶惡殺人兵器的名稱,依照上頭的說明,對於咳嗽、發燒、頭痛、便秘、內出血、擦傷、刀傷、挫傷、骨折等症狀都有效。雖然逐字逐句審視.卻沒有看到「但是喝了會死」這樣的字眼。即使這麽說,高行也絕對不會想喝。


    甜點愛好會「甜點之友」送來的東西,是本屆活動主題「中藥與甜點的融合」的試作品第六號「大鐵塊」,似乎是兼顧營養與保存期限的自信作品。看起來像是毫不特別的鬆露巧克力,然而異常沉重,重到令人以為是鉛塊打造而成,而且有種像是烤肉的香味。雖然似乎使用了某種高貴的藥材,但無論高行再怎麽逼問,「甜點之友」會長都不肯透露,取而代之的是這樣的叮嚀。


    「剛才忘記說了,一天請吃一個就好,不然身體各個部位都會太有活力導致噴鼻血。」


    高行將「大鐵塊」無聲無息收回盒子裏。雜院居民們就像這樣接連來探視,並且留下各種隻能說是甜蜜負擔的慰問品。


    傍晚時


    分來訪的有屋,看到高行被慰問品埋沒嚇了一跳,並且在聽過詳情之後露出笑容。


    「大家都很擔心阿行喔。」


    「這怎麽看都是假借探病的名義,把用不到的東西塞給我吧?」


    「我覺得不是這樣耶。『樹脂工廠』的廠長,曾經稱讚阿行是令人欣賞的硬派男子漢喔。」


    「受男生歡迎也不值得當作慰藉。」


    「不隻是男生喔?出入雜院的女生們,曾經找我商量要成立阿行的粉絲團,不過當時我說擅自成立可能會惹你生氣,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夠了,用不著這樣安慰我.」


    「你就是喜歡動不動就鬧別扭。」


    有屋說完露出笑容,打開自己的大包包摸索。這個包包與平常使用的不一樣。


    「我今天也拿了好東西過來喔。」


    她說完之後,從包包裏取出一把剪刀。不是普通的剪刀,是閃著銀光的理發剪。有屋以剪刀發出喳嘰喳嘰的聲音說道:


    「之前有約定過要幫你剪頭發吧?我準備了整套工具過來。」


    並沒有約定,隻說過會考慮。不過即使如此反駁,有屋應該也不會聽進去,這時候必須以合理的推論說服她。


    「用不著現在,應該可以等出院再剪吧?何況要在哪裏剪?在病房剪頭發終究會被罵的。」


    有屋得意洋洋笑著說:「哼哼,香澄小姐有告訴我一個好地方!」


    高行不容分說被帶出病房,然後前往醫院樓頂。雖然下著小雨,不過樓頂有一個附設遮雨棚的曬衣場,而且剛好有一張生鏽的鐵椅,像是被所有人遺忘般放在那裏。


    有屋露出「看吧?」的表情看向高行。


    都已經準備到這種程度,也沒辦法拒絕了。高行認命歎了口氣。


    有屋俐落進行準備。在鐵椅下麵墊一張圓點花紋的防水墊,讓高行坐在椅子上,在高行脖子係一條白毛巾,再披上一件不知道從哪裏弄來,可以讓頭手伸出來的剪發袍。她的動作相當熟練,她家是理發廳,而且她經常會幫家人剪頭發的說法,似乎並不是嘴裏說說而已。


    做好所有準備之後,有屋對高行的頭發又捏又拉。


    「這位客人,今天想怎麽剪?」


    「麻煩剪一個充滿成熟魅力的發型,讓欠違見麵的女性覺得我很可靠。」


    「依照您的要求,我建議理平頭。」


    「麻煩適度剪短就好了。」


    有屋輕聲笑說「明白了」,然後開始剪發。


    雖然她毫不猶豫就剪掉頭發,令高行有點擔心,不過她單手同時使用梳子與剪刀的手法,以及確認頭發長度與分邊的動作,至少就高行看來與專業人員沒有兩樣,不久之後,高行也寬心到可以主動提出要求了。


    「可以再剪短一點,我是天然卷,稍微留長就會亂翹,所以很麻煩。」


    「光是剪短就不好玩了,剪個能夠活用天然卷的發型就行羅!」


    「做得到這種事?」


    「做得到。」


    接著有屋來到正麵,大幅張開雙腳讓自己與高行同高,開始仔細剪著瀏海。有屋認真的臉蛋,就位於感受得到彼此呼吸的距離。感覺心跳加速的高行不由得想動身體,腦袋卻被穩穩抓住。


    「別動啦,不然瀏海會不見喔。」


    直到剪完瀏海,高行都閉著雙眼放空內心。


    後來有屋回到身後改拿美發剪,像是在進行整體的細部調整繼續剪發。高行讓身體靠在鐵椅的椅背,呆呆眺望著下雨的樓頂。雨水從曬衣場雨棚滴落的光芒、頭發從剪發袍滑落的聲音、有屋像是在梳頭發的雙手觸感,這些要素不可思議重合在一起,形成宛如躺在沙灘上的舒服感覺。


    「阿行,你有在聽嗎?」


    高行不小心打起盹,沒有聽到有屋剛才說了什麽。


    「抱歉,麻煩再說一次。」


    「就是,那個……」


    有屋停止動作支支吾吾。「我在想……阿行是不是和小葉發生了什麽事。」


    「——為什麽?」


    「因為,從阿行受傷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完全連絡不上她,而且她也沒來采視吧?」


    轉身一看,有屋將剪刀緊握在手裏。高行明明受到瀕死的重傷,八葉卻從來沒有現身,有屋對此應該一直很在意吧。感覺她像是用盡各種方式都連絡不上八葉,才會逼不得已詢問高行。


    高行故意露出不悅的表情說道:


    「雖然我也不清楚,但她之前提到的研究,好像忽然有很多事要忙,這陣子似乎要閉關。」


    「這樣啊……我一直以為你們兩人吵架了。」


    有屋害羞露出笑容,但是很難說她已經完全釋懷。有屋的直覺很敏銳,或許是下意識察覺到,某種非比尋常的事情,正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發生吧。


    高行在內必為自己說謊而道歉。


    ▼


    後來大約又過了三十分鍾,剪發工作就完成了。雖然沒有鏡子所以無法說些什麽,不過摸起來的感覺,似乎與剪發之前沒什麽變。有屋在高行周圍轉圈,自賣自誇說著「嗯,清爽多了,很帥」這種評語。


    「真的?」


    「真的真的。」


    「重新愛上我了?」


    「愛上了愛上了。」


    「那就好,改天請你吃午飯。」


    「感謝!今後也請繼續關照本店。」


    有屋打趣說著。


    後來雨勢逐漸增強,所以兩人將剪掉的頭發與擺出來的道具整理好就回到病房。


    高行爬上病床,有屋坐在凳子上。好一段時間,兩人就隻是檢視慰問品,聊著天南地北的話題。後來有屋伸個懶腰說道:


    「今天也在這裏念書好了。」


    「我不在意,但你回家念書會比較有效率吧?」


    「要是在自己房間念書,回過神來就已經在玩了。我覺得差不多該幫這種現象取名了!」


    「應該隻是你的意誌力不夠吧?」


    「並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像阿行這麽有定力喔。」


    「這樣嗎……」高行聳了聳肩。


    「不過就算你在這裏念書,也是一下子就會睡著,所以還不是一樣?」


    「唔……這就是問題所在了,為什麽會那麽想睡呢?」有屋思考片刻之後,沒什麽自信地說:「或許是因為心情可以平靜吧。」


    「在醫院可以心情平靜?」


    「啊、我並不是喜歡醫院喔?不過你想想,我小時候不是一直住院嗎?晚上剩下一個人之後,會思考一些無謂的事情。總是很難入睡,所以隻要家人來到病房,就會覺得自己並不孤單,然後就安心了。明明想要多講點話,卻一下子就睡著了,還被爸爸調侃說我睡太久會變成大隻女。」


    「嗯,但我比較喜歡高一點的女生。」


    「我想也是。」有屋露出笑容。「早知道應該多睡一點……慢著,咦?我們兩個到底是在聊什麽啊?」


    「夭曉得。」高行露出納悶的表情。


    「哎、不管了。如果我不小心睡著,打我耳光也要把我叫醒喔!」


    有屋發憤圖強打開手機,開始用功準備考試,不過正如預料,不到一個小時就開始晃啊晃的。高行擔心她會往後倒,所以提高警覺隨時準備扶她,不過高行多慮了。有屋的身體往前傾,趴倒在高行的床上,並且立刻發出熟睡的呼吸聲。


    高行沒有打耳光,而是眺望有屋的側臉。


    平常她總是一副活力過剩的樣子,所以很容易忘記,不過有屋小時候曾經罹患重病,逼不得已長期住院,她會像這樣動於前來探望高行,應該是因為自己住院的那段


    日子,令她有段孤單的回憶吧。而且也因為有這樣的經驗,才會決定選擇絕不好走的學醫之路。


    高行思考著這樣的事情時,太陽逐漸西沉,夕陽光線從百葉窗射入室內,使得有屋的臉頰嬌豔美麗。雖然很想一直欣賞,並且想讓她睡到會客時間結束,但是她所枕的右腳已經發麻了。


    「唔……」


    雖然高行緩緩想抽開腿,睡著的有屋卻緊抓著不放,不隻如此,還想要把臉貼到高行的下半身。那個,有屋小姐,您這樣就各方麵來說都不太妙。


    高行保持著平常心,為了以紳士風範脫離困境而陷入苦戰,此時響起「哎呀哎呀我的天」這樣的聲音,香澄小姐就站在門口咧嘴露出笑容。被最不該看到的人看到最不該看的場麵了。


    「醫院禁止男歡女愛的行為喔。」香澄小姐如此說著。


    「請不要亂講話了,快來救我吧。」


    香澄小姐大步走進病房,坐在與有屋不同邊的床緣,像是變魔術一樣變出一根煙。


    「抽煙會出問題吧?」


    「沒點燃。隻是含在嘴裏就不會有人講話吧?」


    香澄小姐看著依然不像會醒的有屋,揚起嘴角露出笑容。


    「可愛得真想吃掉她,完全是分居但通勤來照顧你的太太了嘛。我完全不知道有個女孩會為你盡心盡力到這種程度。」


    「我和有屋不是那種關係。」


    香澄小姐仰望上方,咳出一個奇怪的聲音。


    「什麽?你們沒在交往?優柔寡斷也要有個限度,不然會被討厭喔?還是說那個名字很誇張的鬼靈精女生,才是你的真命天女?」


    香澄小姐所說「名字很誇張的鬼靈精女生」,應該可以肯定是八葉沒錯。香澄小姐記名字的功力,差到一種灑脫的程度。


    「那個家夥連一次都還沒來過吧?之前明明逼你做牛做馬,真無情.」


    「……香澄小姐站在有屋這邊?」


    「我站在戀愛少女的這邊。」


    高行板起臉了。


    以八葉的個性,肯定有對高行的受傷感到責任,不過即使如此,好歹也應該連絡一聲才對。不過高行也沒什麽資格說別人。neus的移植實驗失敗之後,高行再度恢複為沒有手機的狀態。並不是完全沒有連絡八葉的方法,之所以沒有這麽做,是因為高行也一樣懶得思考該以什麽表情見她,或是該對她說些什麽。


    高行沉默之後,香澄小姐把嘴裏的香煙給折斷收進口袋。這玩意一根就要好幾百圓的說,真浪費。


    「聽到你住院的時候,我想說應該不會有人來探望,覺得非得由我來才行,不過看來是我多管閑事了。」


    香澄小姐咯咯笑著說:「畢竟你給人的第一印象有夠差的。不會笑,個性冷漠,有一對像是野狗的眼神。我曾經想過,你這家夥總有一天肯定會殺人。」


    「這就說得太過分了。」


    「雖然現在眼神像樣一點了,但你冷漠的個性還是沒變。」


    香澄小姐從慰問品小山裏挖出「大鐵塊」,毫不猶豫就放進嘴裏,然後說聲「有點太甜了」,麵不改色拿起「多力康六〇〇〇」大口飲用。


    「很抱歉我沒住過院,不過我有認識的人長期住院,也有人就這樣死在醫院。這讓我深刻思考,在我人生遇到挫折,失去一切而軟弱至極的時候,不知道會有多少人願意向我伸出援手。」


    高行認為一點都沒錯。像這樣住院就會明顯體會到,自己在他人眼中是什麽樣的人。這種情境可不是輕易就找得到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葬禮辦得再氣派,對於死者來說也毫無意義。平常威風八麵的家夥,如果在變弱的瞬間就沒人肯看他一眼,這樣真的很淒慘。」


    高行心想,如果沒有進入第二科學社,自己的身邊應該就不會如此熱鬧了。然而要是沒有加入第二科學社,到頭來根本就不會像這樣住院,換句話說即使思考也無濟於事。


    「雖然周圍的環境出現各種變化,但我或許也稍微改變了。多虧有屋與八葉,我才沒有落得淒慘的下場。」


    香澄小姐以鼻子輕聲哼笑。


    「會客時間早就結束了,趁還沒太晚之前讓她回去吧。」


    香澄小姐離開之後,高行叫醒有屋。


    他完全忘記自己腳麻掉了。


    有屋一起來,高行就發出慘叫。


    ▼


    (2019/06/20)


    住院第五天的中午,不知道是用了什麽手段,從門診護士轉調為住院護士的香澄小姐走進病房,以「作太多了扔掉可惜」為理由,半逼著高行吃掉三人份的住院餐。即使住院餐的量不多,要吃三人份還是很辛苦,這個冒牌護士不用在意營養管理的問題嗎?


    用餐完並且吃藥之後,高行摸著圓鼓鼓的肚子,此時灰塚與伊佐來訪了,據說他們剛從地獄集訓生還。灰塚微微留著胡渣明顯憔悴的模樣,陳遖著集訓的艱苦程度。


    「想說好不容易脫離苦海,卻聽到高行住院的消息,害我嚇了一跳。已經可以起身了?」


    「至少比現在的你健康太多了。我下周就能出院。」


    「不過聽說你傷得很重,不隻是腦袋破掉,裏麵的東西還跑出來了。你居然能這麽快出院?好強大的恢複力。」


    強大的應該是歐藍德的醫術,因為居然能在短短一周,讓傷重瀕死的高行完全康複。雖然一點都無所謂,不過這件事被渲染得太誇張了吧?


    伊佐冷淡遞出手上的紙袋。


    「這拿去。雖然是社團的備用品,不過沒人用。」


    往袋子裏一看,裏頭是各種健身器材。


    「身體可不能因為住院就變差了,我挑了一些睡覺也能用的給你。」


    灰塚露出快活的笑容。雖然無法斷定當成慰問品是否合適,不過高行第一次得到有用的東西。高行拿起握力器捏了幾下,表示「我會用的」並且道謝。後來三人開始閑聊,由於他們是一邊試用健身器材一邊聊天,在旁人眼中應該是相當無法理解的光景。


    主要聊到的話題,是集訓之後與第五學園都市進行的聯合記錄大賽。雖然姑且掛名記錄賽,實際上卻是賭上學園都市名譽的對抗賽。想像成隻有田徑社參加的高水準運動會,或許會比較淺顯易懂。


    對抗賽是展現一整年成果的總力戰。灰塚率領的田徑社漂亮戰勝第五學園都市,在今年的對抗賽取得第二勝。社團整體的記錄也繼續進步,這樣下去肯定會成為曆屆最強的田徑社。至今每年總是被第一學園都市逼著苦吞敗果,但這次或許能挫挫對方的威風了,伊佐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還有另一則令人開心的新聞,那就是灰塚更新自己的記錄,而且正式獲選為世升青少年大賽的日本代表。


    「怎麽樣,很厲害吧!」灰塚舉著啞鈴展現得意的模樣。


    「世界嗎……真厲害。這是一輩子難得的舞台,好好努力別留下後悔吧。」


    灰塚露出期待落空的表情。


    「總、總覺得聽你率直聲援怪惡心的,還以為你會更加不甘心的說。」


    「為什麽我非得不甘心才行?」


    高行露出苦笑。「但我確實覺得你遠遠領先我了。」


    「可以的話,我希望可以和高行一起獲選,然後在世界的巔峰一決勝負。」


    高行心想他真的是漫畫看太多了。畢竟舞台是全世界,比全盛時期的高行跳得更高的家夥多到有剩。不過如果腳沒有故障,或者是腳完全康複的話,我也不會輕易輸給他們——想到這裏,高行暗自感到驚訝,驚訝於自己對田徑依依不舍到這種程度,驚訝於應該早就消失的熱情再度在內心燃燒。


    「怎麽了,高行?你的表情真可怕。」


    「要你管。不提這個,你沒出過國吧?你一個人出國沒問題嗎?」


    「喂喂,別瞧不起我啊。」


    灰塚挺起胸膛。「我當然沒辦法一個人出國吧?畢竟我完全不會講英文,換了飲用水就會拉肚子,換了枕頭就會睡不著。不過放心,勇在這方麵會好好處裏。」


    「這不是值得自豪的事情吧?」


    伊佐以橡膠啞鈴毆打灰塚的後腦杓。


    「好痛!勇,拜托別打頭,要是害我變得更笨怎麽辦?」


    「看來你有自覺現在就很笨了。」


    看著一如往常開始拌嘴的灰塚與伊佐,高行覺得如果是他們兩人,無論去哪裏都不用擔心。後來伊佐說「差不多該回去了」並且起身,他們接下來似乎得去體育會報告對抗賽的結果。灰塚表示「現在還早吧?」想要待久一點,卻被伊佐拖出病房了。剛回來就這麽忙碌,他們還在百忙之中專程抽空前來探視,令高行滿懷感謝。


    高行縮進被窩輕輕歎了口氣。雖然剛才對灰塚那麽說,但如果說高行完全不會不甘心,那就是騙人的。不過並不是因為自己無法像灰塚一樣練跳高而感到不甘心。事已至此依然有所眷戀,無法下定決心治療右腳,卻也沒能找到新的目標,自己這種不中用的模樣,才是令高行感到不甘心的原因。


    高行思考著這樣的事情,眺望飄著小雨的窗外,忽然聽到斷斷續續的警報聲。試著尋找聲音來源,發現床底下有一支手機。高行對這個重視防水防震,以實用為唯一考量的求生款式有印象,這是伊佐昀手機。


    為了防止遺失或是忘記帶走,學園都市製作的手機,要是離開使用者達到一定的距離,就會響起警報聲,同時會將手機位置的情報,以電子郵件的方式傳送給預先設定的可信任人物。現在灰塚的手機肯定收到郵件,並且察覺到伊佐忘記拿走手機。這不像是她會發生的失誤。


    由於貿然去找他們可能會剛好錯過,所以高行在病房等待。一陣子之後,伊佐獨自回來了,大概是讓灰塚在大廳等吧。


    「拿去。」高行把手機扔過去。


    「慢著,別用丟的啦。」


    伊佐差點失手害手機掉下去,好不容易以腹部接住。原本以為她應該會立刻離開,她卻不知為何維持這個姿勢暫停片刻。


    後來伊佐抬起頭,像是下定決心般說道:


    「竹原,你能不能當清彥的經紀人?」


    高行花了好幾秒才聽懂這番話,並且擔心說道:


    「伊佐啊……你該不會是累了吧?這種突如其然的想法是從哪裏來的?」


    「我沒有累。我並不是非常清楚跳高的事情,英文也不好。以這一點來說,你曾經是跳高選手,而且英文不錯,這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吧?不是很合理嗎?」


    高行再度感到無可奈何。「你就是為了講這件事,才故意假裝忘記拿手機?」


    伊佐因為小伎倆被看穿而不太高興,但她立刻放鬆肩膀的力氣。


    「……也對,我說了蠢事。忘掉它吧。」


    伊佐輕盈轉過身去。高行朝著她的身後說道:


    「既然會忘記,我就姑且聽一下理由吧。說出來或許可以稍微舒坦一些。」


    伊佐就這麽暫時動也不動,然後就這麽背對著高行。


    「隻要幾乎每天見麵超過十年,要理解對方的想法就是易如反掌。」


    她宛如自言自語般輕聲說著,幾乎隻是嘀咕的音量,想聽清楚簡直困難至極。


    「不隻如此,甚至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真正想法,都會被掌握得清清楚楚。因為這樣,所以清彥知道我講得再怎麽嚴厲,也會在最後的最後心軟,我也知道清彥總是顧慮到我,所以在社員麵前總是不搶鋒頭,我覺得自己或許會成為清彥的枷鎖,對此擔心得無以複加,覺得自己或許跟清彥保持距離比較好。所以,才會找你……」


    伊佐說到這裏暫時停頓。


    「喂、我說出來也完全沒有舒坦的感覺耶?」


    「不是我的錯吧?」


    伊佐用力搔了搔腦袋說:「算了。雖然沒有舒坦,但我已經講明了。我想你應該明白,但要是敢泄漏給別人知道,我就剝了你。」


    伊佐狠狠瞪了一眼之後,踩著響亮的腳步聲離開了。


    ▼


    即使熄燈時間已過,高行依然難似入睡。就這麽在陰暗的病房等待睡魔也不是滋味,所以高行決定前往設置自動販賣機的大廳買個飲料。雖然沒有手機,不過有一張隻限院內使用的儲值卡,所以買東西不成問題。


    住院生活進入第五天,已經掌握護士巡房的時間了。高行幾乎已經完全康複,住院隻是為了觀察狀況,所以夜間巡房大約是三小時一次。晚間九點多,高行裝睡等待第一次巡房結束之後,就偷偷溜出病房。


    沿著走廊的對角移動,匍甸前進穿越護士站,與盆栽一體化避開守衛的目光,鋪著油氈布的冰冷走廊微微發亮的夜晚醫院氣氛滿點,感覺自己就像是潛入神秘研究機構的間諜。


    來到醫院大廳,這裏也已經熄燈了。整齊排列的長椅、空無一人的櫃台、排列在牆邊的盆栽,都在緊急照明燈的青白光線中朦朧浮現。好不容易來到自動販賣機前麵,卻不知道自己想喝什麽,結果高行什麽都沒買就坐在長椅上。


    高行眺望著充盈在大廳的黑暗,首先想到的是neus。自從neus逃走之後,一直沒聽說有找到它。在這種下雨的夜晚,那個家夥會在哪裏做什麽?雖然沒有手機也沒有不便之處,不過在一個人發呆的時候,如果聽不到那種發問攻勢或是難以理解的玩笑話,莫名有種缺了什麽的感覺。


    高行讓上半身緊貼椅背,繼續思考各方麵的事情。思考關於八葉、關於有屋、關於歐藍德、關於灰塚他們、以及關於自己的事情,使得腦袋因為思考過度而開始暈眩。原本想在這裏多待一陣子,不過回過神來,時間已經接近淩晨了,再不回去會被發現自己溜出來。高行從長椅起身,才首度發現雨勢變大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絕於耳,沾在窗戶上的雨滴,在地麵留下淡淡的影子。


    除此之外,回程光景應該與去程沒什麽兩樣,但是整間醫院像是停止般靜悄悄的,有種異常落寞的感覺。高行的腳步不知不覺加快,雖然已經不介意中途被別人看見了,卻還是沒有遇見任何人就即將抵達病房。


    然而,狀況在高行經過最後一個走廊轉角時發生了。


    他看到一個白色護士服的人影,無聲無息橫越走廊,進入高行的病房。


    似乎是第二次的巡房時間稍微早了一點。沒辦法了,就不要狡辯乖乖接受訓誡吧。如此心想而踏出腳步的高行,忽然間停止勤作。


    等一下。


    這間醫院的護士服是淡桃色。


    一股冷顫沿著背脊竄上脖子。


    從走廊轉角到自己病房的短短距離,高行確認著每一步緩緩前進。伸手要摸門把的時候,裏麵傳出宛如紙張摩擦的沙沙聲響。肯定沒錯,裏麵有人。


    感覺像是空氣纏住喉嚨喘不過氣。


    高行腦中浮現香澄小姐對他說過的事情。出生之後從未離開醫院就過世的男童幽靈;住院病患接連離奇死亡,七〇二號房右邊數來第三張病床;問任何人都不知道由來,設在院區角落的無名墓碑;堅稱「怎麽洗都洗不掉血腥味」,精神出現異常的外科醫生;以及每天晚上在院內徘徊的白衣死神——


    當成醫院必備趣談而一笑置之的鬼故事,如今隱約帶著真實感。


    雨勢忽然嘩啦增強。


    高行屏息一鼓作氣打開房門。


    隔著病床的另一頭


    ,站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筆直凝視這裏的人影嘴角,浮現宛如弦月的笑容。


    「病人就必須乖乖躺在床上喔,高行兄,」


    鷹嘴由真說完之後,發出喵哈哈的笑聲。


    ▼


    「你為什麽不能用正常的方式出現?」


    「又講這種話了,明明很開心的說。我覺得高行兄這段住院生活,肯定累積不少欲望無處宣泄,才會像這樣犧牲色相的。」


    由真穿著白色的護士服。是連身款式,而且裙子短到相當火辣。似乎不是正統護士服,是便宜的角色扮演服裝。


    「啊、話說在前麵,如果想摸要另外收費喔。」


    「誰要摸啊,快回去吧,被發現我可不管。」


    「又講得這麽無情了,追根究底,高行兄是托我的福才得救的。」


    高行思考片刻之後說:「是你把歐藍德找來學園都市吧?」


    「正確答案。」


    由真露出笑容。依照由真至今無法理解的行動,以及歐藍德首度來到學園都市卻準備周全的狀況,要得出這樣的結論並不困難。


    「其實不應該說是找來,我把海龍王寺同學身體不適的消息告訴歐藍德,結果他隔天就飛過來了。」


    「不是說好不準透露嗎?」


    「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我已經與青蛙先生約定過,要定期回報海龍王寺同學的近況。同樣是約定,照道理應該以先講好的約定為優先吧?」


    由真坐在床邊擺動雙腳。對這個老千講什麽都沒用,玩弄文字遊戲的家夥,總有一天肯定會因為文字遊戲而哭泣,高行隻希望她盡快遭天譴。


    「從幾時開始的?」


    「嗯?」


    「我在問,你是從幾時開始和歐藍德來往的?」


    「啊啊,從一閱始就來往了。」


    由真宛如理所當然地說:「大概是一年前吧,我在調查關於天才的事情,結果青蛙先生就主動和我接洽了。我會在海龍王寺同學對高行兄一見鍾情的時候提供各種情報,建議高行兄加入第二科學社,還有『惡魔之眼』的事情跟雜院合約書的事情,全都是青蛙先生吩咐我做的。」


    「為什麽要這樣?」


    「天曉得,不會有人知道天才在想什麽吧?所以才有趣。」


    由真如此回應。她成為歐藍德的手下,恣意在暗中活躍到誇張的程度,觀察著高行他們東奔西跑的模樣並且逐一回報。看不超人也要適可而止才對。


    「動不動就講得拐彎抹角,你究竟想做什麽?」


    「我的事情一點都不重要吧?」


    「總之給我說,至少要讓我接受,不然我可能會對女生動粗。」


    「真像高行兄的作風。」


    由真發出喵哈哈的笑聲。「人們無法從曆史學到教訓。無論地點或是時代改變,隻要人類依然是人類,就會重蹈覆轍。從赤身裸體住在洞窟裏的時候至今,人類最基本的部分從未改變。我對此已經厭煩透頂了,無論是人類、曆史還是世界,一切都是愚蠢至極,而且像這樣忿恨不平的我自己也是愚蠢的人,所以無藥可救。基於這一點,我在天才身上感覺到某種可能性。如果是他們,或許可以發現某些尚未發現的事物,帶領我們前往某個尚未抵達的領域。高行兄也是對海龍王寺同學抱持某種期待,才會加入第二科學社吧?」


    「……或許吧。」


    由真像是疲憊般輕歎一口氣。


    「畢竟號稱是『最接近世界答案的人。吧?剛開始我認為青蛙先生會幫我實現願望,不過啊,自從我依照吩咐監視海龍王寺同學,不知不覺就變成她的粉絲了。不對——應該是海龍王寺同學與高行兄兩人的粉絲。如今比起我想看見的事物,我更加期待高行兄你們會展現給我看的事物,這番話毫無虛假,是我的真心話。」


    高行沉默不語.由真以狐狸般的細長雙眼看過來。


    「青蛙先生想帶海龍王寺同學回去,想從高行兄身邊帶走海龍王寺同學。這樣的話,難得開始精彩的場麵就變得掃興了。」


    「你想說的隻有這些?」


    「高行兄會討厭我也是在所難免。我沒有辯解的餘地,我也不打算辯解,不過,不可以讓那種青蛙家夥隨心所欲。我今天隻是來講這件事的。」


    由真從手邊的慰問品裏,拿出兩個小小的東西扔過來。即使沒有抓穩差點掉到地上,高行還是勉強接住了。仔細一看,是罐裝咖啡。高行不禁大感驚訝,因為手上的罐裝咖啡是已經喝慣,卻未曾看過在市麵販售的牌子。


    高行投以「你帶來的?」的視線詢問,由真笑咪咪搖了搖頭。


    這樣的話,帶來這些罐裝咖啡的人物,就是趁著高行不在的短暫空檔溜進病房,把咖啡悄悄藏在慰問品之中。為什麽要做得這麽費力又拐彎抹角?


    高行緊捏著罐裝咖啡。


    看到這樣的高行,由真滿足般露出微笑,以手機為高行拍照,然後留下「高行兄,我走羅」這句話就離開病房。目送她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昏暗走廊的高行,明明已經沒有話題可談,卻覺得似乎非得叫住她不可。


    如果沒這麽做,好像會再也見不到她。高行有著這樣的預感。


    ▼


    (2019/06/23)


    周日,住院第八天,換句話說就是出院日。


    從早上就一直下著冰冷討厭的雨,窗外可見的風景泛著灰影,


    早早起床完成出院手續的高行,正在進行撤離病房的準備。病房角落的衣櫃裏,不知為何準備了一套陌生的全新製服,雖然高行覺得詫異,卻因為尺寸完全合身,感激穿上了。


    帶來的個人物品整理完畢,為了避免東西沒拿而進行最終確認時,身後傳來某種氣息。房門開啟十公分,丹東小弟從門後探頭進來。


    「高行,看來你完全康複了。」


    早就預料到他應該會來的高行,沒有轉頭看就回答「托你的福」。


    「用不著道謝,克裏斯並不是基於善意幫你,還是會收取相應的代價。」


    這麽說來,之前他也講過類似的話。如此心想的高行抬起頭來。


    歐藍德走進病房打開手機,螢幕顯示著「請款單」。還以為是什麽大事的高行暗自竊笑。雖然退出田徑社使得存款有一陣子差點見底,不過加入第二科學社之後,由於過著隨便吃隨便穿的生活,也沒有什麽稱得上嗜好的嗜好,所以存款已經恢複到相當的水準了。


    即使歐藍德要求的金額稍微超乎常理,高行也有自信可以一次付清。然而下一秒映入眼簾的數字,使得高行啞口無言好一陣子。


    「手術費五十八億圓?這是在開玩笑嗎?」


    「完全不是開玩笑。以生命的價格來說甚至算便宜了。」丹東小弟如此回答。


    「請款內容不隻是手術費喔,要仔細看到最後。」歐藍德如此回答。


    高行忍住想往他臉上打一拳的衝動,將目光移回請款單。


    住院費七億圓、醫學管理費三億圓、檢查費五千萬圓、注射費一千萬圓、麻醉費五億圓、餐點療養費一億圓、製服代墊三萬三千五十圓——要計算絕非明智之舉的數字列了一大串,最下方記載著總金額。


    高行再度啞口無言。


    最終的請款金額是零圓。


    這是怎麽回事?


    歐藍德像是要搶先回答高行的疑問般說道:


    「你的手術費、住院費與其他諸多費用,有人幫你付了。」


    高行忽然感到頭痛而按住太陽穴。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丹東小弟說:「雖然這麽說,不過龍好像也沒辦法一下子準備將近百億的錢,所以她


    答應前往法國,做為治療你的代價。」


    高行在思考之前先行動了。


    一把搶走歐藍德那隻荒唐的青蛙布偶,就這麽抓起歐藍德胸前的衣服,將他按在牆邊。歐藍德咳了好幾聲之後,說著「反對暴力」輕聲哀號,最後高行終於掐住歐藍德的脖子大罵。


    「你的做法太齷齪了!」


    「齷齪也好,卑鄙也罷。隨你怎麽說吧,這一切都是為了龍。」


    歐藍德碧藍色的雙眼注視高行。


    「我所知道的龍總是封閉內心,躲在自己的殼裏,不曾積極與他人來往,她以這種方式保護自己。但是你改變了龍,不隻是令龍不再害怕改變,還受到不合理的情緒影響,害得自己的生命暴露在危險之中。」


    高行的手逐漸失去力氣。


    「高行,明白嗎?你會殺了龍。既然會為了龍而生氣到這種程度,就不要再折磨她了。」


    高行咋舌推開歐藍德,把青蛙布偶扔到房間角落,就這麽一把抓起行李要離開病房。


    「你的右腳——狀況似乎不太好。」


    依然喘不過氣的歐藍德如此說著。


    高行停止了動作。歐藍德像是落井下石般繼續說道:


    「我擅自看過你的病曆表了。明明治得好卻不接受治療,果然是因為對田徑有所眷戀?如果你也願意幫忙說服龍,我可以讓你再度能夠練田徑。」


    「你說什麽……」


    「我說,我可以治好你的腳,並且將治療的痕跡完美消除。隻要由我來,這種事易如反掌。我個人認為這是不錯的提議……」


    高行轉身瞪向歐藍德,不準他繼續說下去。並不是對歐藍德生氣,而是無法容許自己在短短一瞬間,居然想將田徑與八葉放在天秤的兩端。


    高行衝出病房。


    獨自留在病房的歐藍德,宛如斷線傀儡一屁股坐在地上。


    發呆一陣子之後,撿起掉在附近的丹東小弟。


    「喂,振作一點啊。」丹東小弟如此說著。


    「嚇我一跳,我腳都軟了。原本以為高行是很能看得開的人,不過哪才他真的動怒了。所有人都有一些不能冒犯的禁忌呢。」


    歐藍德露出泄氣的笑容。


    「我還以為他會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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