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原的夜晚,總是被香豔的喧鬧聲所包圍。


    遊女和藝妓演奏的三味線樂聲從妓院席間傳來,熟客對著表演者討喜的舞步鼓掌叫好。


    花魁嫵媚的撒嬌聲時而高亢,酒醉客人的笑聲時而嘈雜,卻沒有人因此而皺眉不悅。撒嬌聲和哄笑聲,都是吉原不可或缺的風情之一。


    然而,今晚的吉原卻多了一些不尋常的喧嘩。


    在買春客和遊女混雜的中央大道上,一群手持勾狀武器和燈籠的捕快正在追捕犯人。


    這群捕快的目標是在半刻前(約一小時前)從米商倉庫中偷走財物的數名盜賊。在得知三名盜賊的其中一人逃到吉原的消息後,他們便立刻拿著武器在吉原展開搜索,一邊大聲嚷著「讓路讓路!」、「快閃開!」、「去那邊找找看!」等字句,表情充滿了殺戮之氣。


    ——真是辛苦你們了……


    在某間妓院二樓的客房,有一名男子正俯視著這群以蠻橫武力擾亂他人興致的捕快。


    這名男子,正是捕快在追緝的盜賊。


    他年約二十,清澈的眼神中帶點落寞的氣息,頭發沒梳成發髻,隻在腦後隨便綁成一束。


    也許是因為長年的習慣所致,男子不斷地把玩著手中的繩子,一邊出了神似地望著下麵的中央大道。


    「外麵似乎很熱鬧呢。」


    客房中的花魁對男子說道。


    這位花魁名叫白菊,是這間妓院最高級的花魁,而且擁有自己的閨房.現在這個房間就是她個人專用的。白菊所屬的妓院名為「秋月屋」。說到秋月屋的白菊,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超級大紅牌,願意幫她贖身的富商據說從未間斷過。


    「您今晚去哪兒了?」


    白菊問道。


    她當然知道這名男子是盜賊,也知道外麵的捕快正在追捕他。


    「追倉町米店·萩屋的宅邸。我把倉庫裏的錢都分給街上的人了。」


    男子望著窗外回答道。那語調聽起來不但毫無興奮之情,而且十分平淡,就像在報告工作進度。


    白菊似乎也知道這間米店。


    「啊……是萩屋啊。聽說上個月和上上個月,那家老板把葵亭整間包下來,出手非常闊綽呢……」


    「都是肮髒錢。」


    男人隻是靜靜地如此說道,但語氣十分堅決。


    「那家夥利用庶民的弱點來做生意。罪人就應該受到製裁才行……」


    「罪人是你才對呀。」


    白菊維持著坐姿用膝蓋往前移動了一些,對男人說道:


    「一想到你不知何時會被問罪斬首,我的心就好痛……」


    她的聲音清亮動人,雙眼濕潤,模樣楚楚可憐,光是如此就能讓人的心揪成一團。


    雖然內心有點動搖,但男子還是強忍下來,繼續說道:


    「你別擔心。就算被抓到,我也是為了伸張正義而戰……任何審問我都不怕。」


    然而,一旦擅闖他人倉庫不告而取,男子便毫無疑問地變成了一名盜賊。


    但他從不曾因私欲而將偷走的財物用在自己身上,而是將它們全部丟到貧窮老百姓家中。


    也就是說,這名男子是個義賊。雖然他本人從不認為自己是義賊,但老百姓都這樣稱呼他。


    關於偷竊的對象,男子也總在詳加調查後才選定目標。隻針對用黑心手段賺取暴利,卻沒受到舉發的惡質商人下手。


    除此之外,男子還有另一個堅持,就是「絕不殺人」。


    下手時,男子總是和另外兩名同伴一起行動。


    潛入倉庫後,他們必須設法讓看守的人睡著或昏倒,有時還得用打斷雙腿等較粗暴的手段,但從未到使人致命的地步。不殺人也能達到目的,這名男子和他的兩名夥伴都擁有這樣的能力,而這也是他們被稱為義賊的原因之一。


    早在前一陣子,他們就選定了萩屋作為目標。


    萩屋是追倉町的米店龍頭,最近也開始插手金融業放高利貸給一般老百姓。據說催討手法十分不人道,連病人蓋的棉被都不放過。


    此外,他們也查出由於萩屋本身經營米店,和水上運輸業者與貨船業者的關係一向十分密切,所以萩屋便和這些業者聯手進行非法交易和走私,牟取不法之財。


    男子和兩個夥伴潛入倉庫,看見裏麵果然堆滿了大量金錢。從這些堆積如山的黃金中,仿佛可以聽見老百姓的哀嚎。


    接著,男子偷走了所有的財物,將它們分送給窮人。


    然而,男子知道今晚偷走的財物隻是冰山一角,並沒有對萩屋造成太大的打擊。


    所以製裁並沒有因此而結束,而是從現在才要開始。


    等風頭過後再行動吧,男子心想。


    二


    吉原的大門,在四刻(約晚上十點)便會關閉。


    在打烊時刻(午夜十二點左右)的響板聲響起之前,旁邊的小門會一直開著。這段期間若有人經過此處,必會十分惹人注目。


    所以男子若不打算住在白菊這裏,便會在大門關閉之前離開吉原。


    「我要回去了。」


    簡短說完這句話後,男子便起身打算離開。白菊也沒有強留下他的打算。經過數次的停留,兩人的默契已在不知不覺間建立起來。


    「有空再過來吧。」


    背後的白菊以青樓女子特有的腔調說道。在她銀鈴般的聲音中,男子正要離開客房的時候,在妓院中當「禿」的紀乃突然從紙門邊緣露出臉來。


    所謂的「禿」,指的是住在妓院幫遊女打雜的年幼少女。漂亮的禿必須學習三味線和歌舞等各種才藝,為將來的遊女生涯作準備。


    紀乃的狀況便是如此。白菊也曾說過,這女孩差不多該學藝了。


    的確,紀乃年紀雖小,長相卻已十分標致。不過紀乃仍是個孩子,身高還不到男子的胸膛。


    「哦!好久不見了,小姑娘。」


    聽到男子調侃自己,紀乃滿臉不悅。


    「紀乃才不是小姑娘呢!我已經九歲了。」


    聲音雖然稚氣,用的又是遊女用語,卻非常勇於表達自己的不滿。


    男子不禁哈哈大笑,接著摸摸紀乃的頭,說了聲「改天見」後便離開了客房。


    為了避開捕快的目光,男子從妓院後門離開.


    男子不禁暗中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從那件事之後轉眼已經過了一年。第一次見到紀乃,她才八歲而已。


    男子在酒醉的人群中走著,想起了一年前發生的事情。


    一年前,男子首次踏上吉原這塊土地。那時也跟今晚一樣被人追趕。雖然同樣是跟同伴一起潛入米店倉庫,但由於手法還不夠純熟,逃跑到妓院時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還是新手的男子以極近的距離被追趕著,幾乎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雖然曾一度甩掉對方,但捕快們窮追不舍,怒吼聲和淩亂的腳步聲不斷從四麵八方傳來。


    三名盜賊認為一起行動不利於脫困,便散開來各自逃命。


    男子會逃往吉原,是因為他想起了剛才分開的其中一名盜賊在加入義賊行列前,曾經在這裏當過表演藝人。這名同伴能隨意變換容貌,還有模仿各種聲音的才藝,因此曾經在吉原表演過一陣子。


    對這名同伴而言,吉原是他的地盤,自然不可能逃到這裏來。但對男子來說卻是第一次,應該沒有人認識他的長相,所以他選擇逃到此處。


    穿過吉原大門後,男子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買春客和遊女恣意嬉鬧,席間音樂不斷,使人宛如置身白晝而不知夜幕低垂。處處燈火通明


    ,荒淫之氣微微彌漫。有生以來首次見識到的不夜城,令男子感到十分震撼。


    就在男子茫然地站在貫穿吉原中央的仲町大道上之時,背後突然傳來捕快們的叫聲和腳步聲。


    再不行動就會被捉住。男子盲目地拚命逃跑,看到眼前的巷子便鑽了進去。


    他蹲在疑似妓院的建築物後門旁,摒住了氣息。


    躲在這裏也許能逃過一劫,男子暗自祈禱。然而這樣的想法卻過於天真。經過剛才那段逃命過程,男子應該已經知道要擺脫這些捕快有多困難。追到附近的捕快們,果然開始逐一翻開排水溝蓋。


    男子想到也許能裝成客人躲進妓院,但他對吉原的遊戲規則完全沒概念,想裝也裝不像。


    沒考慮清楚就逃到吉原這種地方,男子不禁咒罵自己的大意。


    「你怎麽了?」


    聽到背後傳來了聲音,男子猛然轉過頭去,看到一名小女孩站在眼前。


    這個女孩就是見習遊女紀乃。她手裏拿著玩具沙包,似乎一個人在玩耍。


    「你的臉色好蒼白。身體不舒服嗎?」


    「……」


    男子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猶豫了一會兒。該叫她走開嗎?


    就在此時,外麵傳來捕快的聲音:


    「喂!到這裏搜搜看!」


    「好!」


    捕快似乎注意到了這條巷子。腳步聲愈來愈近。也許是因為男子的臉上顯露出慌張的神情,察覺到這一點的紀乃於是問道:


    「你在躲人嗎?」


    女孩似乎還不太會使用遊女用語,語調仍帶有鄉音。


    男人一時不知該不該承認,但還是輕輕點了頭。


    「跟我來。」


    說完,紀乃便拉起男子的手。在小手的牽引下,男子被帶進了妓院。


    「去我姐姐的房間吧。」


    紀乃邊說邊在走廊上小跑步起來。路上遇到拉客的遊女時,男子一概轉頭躲過。


    在走廊上轉了幾個彎後,紀乃終於在所謂的姐姐房間前停下來,然後打開了紙門。看到紀乃突然跑進房裏,鏡子前的花魁忍不住責備道:


    「紀乃,不可以這樣。開門前要講一聲,知道嗎?」


    花魁拿著一支長長的煙鬥,屋裏彌漫著白色的煙霧。當她拿著煙鬥靠近火爐,正要敲掉煙灰的時候,才發現紀乃身旁有一名男子。


    男子的眼神與花魁對上的那一刻,頓時停止了呼吸。


    他忘了自己是盜賊,也忘了自己正被人追趕,隻是深深著迷於眼前這位女子的美貌。


    這名花魁,便是白菊。


    白菊似乎也忘了呼吸,定定地凝視著男子。最後,還是白菊先回過神來:


    「請問您是哪位?是不是走錯房間了?」


    「不……不是的……」


    男子好不容易才擠出一些聲音回答道,仿佛還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這個人好像被官兵追趕,所以躲在我們家後門。」


    紀乃插進來說道。


    「啊!被官兵追趕嗎?真是辛苦。」


    白菊微微睜大了眼睛。也許是因為工作而看過不少場麵,所以神情並不如語氣那般驚訝。


    「大爺做了什麽壞事嗎?」


    麵對如此直接的問題,男子窘得不知該如何回答。看到他這副模樣,白菊不禁露出微笑。


    「嗬嗬,我好像變成衙門裏的官人了。好吧,不想回答也沒關係。」


    「……我偷走了別人倉庫裏的錢。」


    男子低聲說道。


    「那個人是腐敗的奸商,我把偷來的錢都分給窮人了。」


    「喔!所以大爺是一名義賊囉。」


    「賊就是賊,所以我現在是帶罪之身。」


    「嗬,這位大爺可真難討好。」


    白菊嗬嗬笑了起來。


    不論是驚訝的神情或笑容,甚至是責備紀乃的表情,白菊的一顰一笑都是那麽地美麗。究竟是因為花魁的身分,還是因為這個女人本身的美麗才會如此吸引人,男子恍惚地不斷思考著這個問題,卻仍然找不出任何答案。


    「嗯!我知道現在的狀況了。義賊大爺,您就在這裏躲一晚吧。」


    「躲在這裏?可是這麽一來……」


    「大爺盡管放心。這裏是我的更衣室,不會有人進來的。」


    如果能在這裏躲到早上,對男子來說當然是求之不得。那些捕快再怎麽樣也不可能搜到妓院房間來。隻是,她為什麽願意幫忙呢?男子心中不禁產生疑問。


    「為什麽要幫我?」


    男子問道。


    「是啊,為什麽呢……」


    白菊露出充滿女人味的微笑。


    「也許是因為我也不喜歡那些官差,就當我心血來潮吧。」


    白菊邊收起長煙鬥邊說道,然後叫了一聲紀乃。


    「紀乃,你在這裏陪義賊大爺,有什麽事情就來找我,知道嗎?」


    「好的,姐姐。」


    紀乃元氣十足地說道。


    「那麽義賊大爺,我去見客了。天亮時您就大大方方地離開吧。」


    接著白菊便走過男人麵前,朝紙門伸出手來。看到她的手,男人突然有一股想抓住那雙玉手,將她拉進懷裏的衝動。但男子還是忍了下來,對她說道:


    「這位花魁,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叫白菊。」


    「白菊……」


    「大家都笑我這名字太通俗,是菜市場名呢。」


    「怎麽會,一點都不會。」


    不知道為什麽,光是說這句簡單的話,男子的聲音就高亢起來。


    白菊本來也想問男子的名字,但又立刻作罷。


    「算了,還是稱您為『義賊先生』吧。」


    說完,白菊又露出微笑,接著便推開紙門離開了房間。室內已不見伊人身影,隻留下淡淡的煙草味——


    這就是一年前男子與白菊邂逅的經過。


    從此以後,男子便常常造訪秋月屋,而且一定會指名白菊。


    那個時候,白菊為什麽要幫助自己呢?


    男子至今仍未得到比「心血來潮」更深入的答案。不過,在經過幾次交談後,男子想到了一些可能性。


    白菊不但出身貧寒,父母還欠下大量債務。為了還債,白菊隻好來到吉原,投身於青樓苦海。


    而義賊會分送財物救濟窮人,是窮人的救世主。


    也許白菊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幫忙藏匿男子。而且看她的樣子似乎不是居心不良,也並未借此要求男子幫忙償還父母的債務。


    要是義賊能就此躲過一劫,就會有更多的窮人能得到幫助。白菊便是基於這樣的想法才伸出了援手。


    體貼、善良,白菊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白菊不隻外表美麗,個性也落落大方。光是跟她談話:心情就變得十分平靜。


    毫無疑問的,男子的心中已經有了定論。


    他愛上了白菊,男子非常確定這一點。


    這種感覺絕非日久生情。從一年前在更衣室與白菊眼神交會的那一瞬間,他就愛上了這個女人。


    而白菊,也愛上了這個男子。


    ——看不到你,我的身體都使不上力氣。好想好想每天晚上都見到你……


    也許有人會說這就是花魁最拿手的甜言蜜語。但對男子來說,是不是甜言蜜語都不重要。


    有一個叫白菊的女子對自己一見傾心。隻要擁有這份感情,其他的事物都隻是無關緊要的雜音,根本無須理會。


    男子從來不知道愛一個人可以如此瘋狂,他對白菊的


    感情就是如此深厚。


    在此之前,潛入黑心商人的倉庫,偷走錢財,然後分送給老百姓。隻要能做到這一點,人生便了無遺憾。即使被捕喪命,男子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但現在,男子的心境產生了變化。


    死亡並不可怕。但死了就再也看不見白菊,這份恐懼確確實實地深植在男子心中。


    也許能設法替白菊贖身,讓她完全屬於自己,他甚至有過這種愚蠢的念頭。


    但是男子沒有這樣的財力,偷來的錢全都給了別人。


    若拿偷來的錢幫白菊還債,便能跟白菊結為夫妻。但這麽做等於違背人道,隻會讓自己墮落地獄的深淵。


    隻要能偶爾見麵就夠了。見到白菊,心靈獲得平靜後就離開這裏,然後為下一個目標再次出沒於街頭。


    男子曾經送了一個便宜的發簪給白菊。對高級遊女來說這發簪似乎過於廉價,但白菊收到禮物卻相當開心。


    ——義賊先生,謝謝您。


    是啊!當「義賊先生」就好了。明天,我依然是一名義賊。


    從故鄉常州(今茨城縣一帶)輾轉流離至江戶的無名義賊。男子將維持這樣的身分,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男子穿過吉原大門,取出懷中的繩子一邊把玩,一邊走向夜晚的街道。


    約莫同一時刻——


    萩屋的老板利兵衛,正在倉庫中氣得咬牙切齒。


    倉庫裏沒留下任何財物。成堆的黃金隻一個晚上就被全數偷走,連一枚金幣都不剩。


    雖然派人日夜不休地輪流看守,但警衛全都昏厥過去,而且被人綁在院子裏。看到他們身上繩子獨特的打結方式,利兵衛立刻就知道這是誰幹的好事。


    盜走財物的人就是最近引起話題的義賊三人組。他從熟識的官員那裏得知其中老大級的義賊擁有出神入化的操繩技巧,捆綁警衛時都用非常特殊的打結法。


    「什麽狗屁義賊……不過是一群小偷而已!」


    倉庫裏的利兵衛,心中升起一股黑色的怒火。


    雖然被偷走的金額並不龐大,但是一想到為了得到這些錢不知道耗費了多少時間和體力,利兵衛就忍不住一肚子火。不過,萩屋的實力可沒這麽弱,這點金子絕對不會影響到生意。除了這間倉庫外,萩屋還有很多其他的倉庫。


    然而,就算經營沒有問題,麵子卻相當有問題。被愚弄到這種地步,當然不能摸摸鼻子了事。


    利兵衛有一套個人理論,就是「金錢即鮮血」。


    若將萩屋的倉庫比喻成一個巨大的生物,那麽黃金就是生物的血液。為了延續倉庫的生命,必須不斷注入鮮血。


    若血液流幹,倉庫枯竭,生意便會完蛋。所以利兵衛一直積極將鮮血送入倉庫中。經營,就是這麽一回事。


    今晚的盜賊奪走的就是經營所需的鮮血,而且一滴不剩。


    ——既然如此,我要你們以血償還……


    「找出這些賊人,殺了他們!」


    利兵衛朝身旁的經理命令道。


    「給我揪出那個耍繩子的老大,還有他的手下,然後通通殺掉……不!還是活捉好了,把他們帶來我這裏,我要親眼看到他們死在我麵前!」


    「遵命!」經理點頭回答道。接著,利兵衛又附上一句:


    「還有,順便幹掉今晚的警衛。」


    三


    潛入黑心商人的倉庫,偷走錢財,然後分送給貧苦人家。這樣的工作,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雖然把錢都送了出去,但窮困的人並沒有因此而完全消失,而且不可能每天執行。一旦有商家受害,其他商家也會產生戒心,所以必須隔一段時間才能下手。


    潛入萩屋後大約過了三個月的某個夜晚,男子再度與兩名夥伴會合。


    會合地點在其中一人居住的長屋。到了五刻半(約晚上九點),義賊們便全員到齊。


    今晚,這三人就要執行任務。目標地點是經營貨船的抱月屋。雖然抱月屋是第一次下手,但三人早已事先勘查過。


    「這次是抱月屋啊。雖然規模不如萩屋龐大,不過做黑心生意是錯不了的。咱們來給他偷個一毛不剩,好好大幹一場吧!」


    靠在牆上的一名夥伴說道。他的眼睛偏圓,嘴巴偏大,有一張娃娃臉,但實際上比男子大了四、五歲。


    這個夥伴名叫清助,曾經當過表演藝人。他看過不少在吉原妓院揮霍玩樂的惡質商人,對他們十分憎恨反感,因而走向義賊一途。


    平常,清助的長相隻是一張普通的娃娃臉,然而他卻能任意變換成各種麵相,而且聲音可以有百種變化。以前還在表演的時候,清助曾用這一招博得不少笑聲,現在則成了行竊的最佳工具。


    「倉庫裏也許有陷阱。吉次郎,到時候就看你的了。」


    男子轉向另一名夥伴說道。


    這間長屋,就是這個叫吉次郎的男人的住處。


    「好。」


    吉次郎隻用一個字簡單回答,點了點頭。這個人身材十分高大。即使盤腿而坐,看上去仍像一座小山。白天,吉次郎是一名木匠,工作時鍛練出來的蠻力和對房屋結構的相關知識,也在此時成了最佳利器。


    戒心較強的商人,會在宅院或倉庫內設下陷阱。吉次郎則能識破這些陷阱。他可以從地板摩擦的聲音等現象,輕易判斷出陷阱的位置。


    和開朗多話的清助比起來,吉次郎比較沉默寡言。不過,有一次他難得開了口,說出了自己的身世。數年前,他高齡的母親罹患重病,卻因為湊不出醫藥費而失去了母親,因此也憤而成為一名義賊。


    曾經是表演藝人的清助,做木工的吉次郎,以及擅用繩技的男子,一開始都是各自行竊。後來偶然在同一間米店倉庫碰上,意氣相投的三個人於是組成義賊團,開始一起行動。


    雖然男子名義上是老大,但彼此的關係不分上下,並不像黑幫那樣有階級之分。


    「該動身了。」


    說完,使繩子的男子便站了起來。集合時,這三名義賊不會作細部的確認。對至今已成功闖入無數倉庫的三人而言,行竊的技巧早已深植在腦中。


    離開長屋後,不到四半刻(約半小時)就到達了目的地。


    暗夜中的抱月屋宅院和倉庫,並列在圍牆內側。


    站在圍牆前的三人視線相交,互相點了一個頭,這是他們的開工信號。


    若是較高的圍牆,可以利用繩索或踩著吉次郎的肩膀爬過去,不過眼前的圍牆似乎沒有這個必要。他們縱身一躍,輕易地就跳進了圍牆。


    順著院子邊緣穿過宅院後,就是倉庫附近了。


    倉庫入口兩側有手持棍棒的警衛在看守,連在遠處的人都能看出他們一個個無精打采,聽得到他們打嗬欠的聲音。


    「看來兩三下就能解決掉。我來引開他們的注意力,接下來就照往常那樣行動。」


    清助說道。才幾句話,就結束了行動前的確認。


    接著,三人貼著宅院牆壁往前走,然後衝向院子對麵,迅速繞到倉庫後方。


    順著倉庫前進了一會兒,三人在轉角前停下來。那個頻頻打嗬欠的警衛就站在轉角過去的位置。


    此時,清助發出了女人的聲音。


    「請問……有人在嗎……」


    清助的聲音十分嬌媚,跟原來的聲音完全不一樣。在昏暗的環境中聽到這種聲音,人們通常都會以為是一名妙齡女子,而不是粗魯的男人。


    受聲音吸引的警衛,持著木棍走了過來。


    「嗯?你怎麽啦?」


    清助繼續以女人的聲音說道:


    「身體好難過


    ……可以幫我拍拍背嗎?」


    「幫你拍背?」


    就在警衛正要靠近蹲在地上的清助時,吉次郎摸黑繞到警衛背後,用粗壯的手臂扣住了警衛的脖子。


    接著,他使力一絞,警衛當場失去了意識。男子迅速取出繩子,以獨創的打結方式將倒地的警衛五花大綁。他的打結手法,就等於盜賊三人組的署名。


    拿走警衛身上的鑰匙後,三人打開了倉庫大門。


    走在最前方的吉次郎並沒有立刻走進去。他小心翼翼地檢查著地板,確認有沒有陷阱。


    「小心別踏到那塊地板,其他地方都很安全。」


    看向吉次郎指示的地板某處後,其他兩人點了點頭。進入倉庫後,吉次郎又迅速地檢查牆壁和天花板,確認沒有其他陷阱後,三人才往堆放財物的地方走去。


    除了金錢外,架上還有其他看似昂貴的掛軸和古董,不過他們一概沒興趣,隻顧著搜刮金幣。


    三人迅速將金幣丟進幾乎有棉被那麽大的方巾裏。沒兩下子,倉庫的金幣便被一掃而空,然後分成三袋。接著三人各扛一袋,離開了倉庫。


    翻過圍牆,跑到約一町(約一百一十公尺)距離外的某座會堂暗處時,三人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次真順利。」


    男子一邊調整胸前的繩子一邊說道。清助也摸摸鼻子回應:


    「當然順利了,咱們可是身手矯健的義賊三人組!」


    接著清助抖了抖身體,重新背好身上的包巾,然後說道:


    「不過這次才三包而已。若是萩屋,還得再來回搬個兩趟。」


    「的確。不過有一種方法可以一次搬完萩屋的金幣。」


    「一次就能搬完?什麽方法?」


    「很簡單,我和你各背一包,其他的都交給阿吉。」


    聽到男子的玩笑,清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真是個好主意!」


    「你們兩個別傻了。」


    吉次郎終於說話了。


    「就算我力氣再大,也搬不了那麽多,我又不是怪物。」


    「不不不!你的蠻力已經跟怪物差不多了。不然你現在就來試試看,把我這一包拿去……好重喔!誰來幫我提一下~~」


    「清助,我可以幫你扛金幣,還能順便背你。然後,你就等著被丟到河裏去吧。」


    吉次郎也難得地開了玩笑。或許是因為行竊過程非常順利,所以心情十分高昂。


    「好了,該卸下這些重擔啦。」


    清助開玩笑似地說道。偷竊結束後,接下來就是要分送出去。


    來到附近的長屋時,由於時間已經很晚,因此沒有升起任何炊煙。家家戶戶幾乎都熄掉了燈火,四周一片寧靜。


    他們從背上的包巾中取出金幣,然後一間一間地往窗戶中隨意一扔。金幣灑落的聲音,象征著失衡的財富終於得到了公平的分配。


    金幣散落的聲音響起,接著是長屋裏的居民發出的驚喜歡呼聲。


    「怎麽會有這些錢?」、「哇!是金幣耶!」、「義賊出現了!」、「是義賊大人!」、「別睡了!快來看看這些錢!」——各家燈火逐一亮起,慌忙的腳步聲此起彼落。


    騷動聲沸騰到極點的時候,三個義賊已經不在長屋,而是在遠處的某個屋頂上,正在收拾已經空無一物的包巾。


    三包金幣,一下子就送完了。在屋頂上抒發感想的這段時間是他們唯一能放鬆的時候。然而,這段時間卻無法持續太久。


    長屋的騷動聲很快就傳進了自治巡邏隊和守門人耳裏。這條街道,很快就會被捕快所占據。


    也就是說,偷走錢財並分送給居民後,還有另一項逃脫的行動在等著他們。


    「找到了!在那裏!」


    捕快的聲音從附近的巷子裏傳來。循聲一看,持著勾狀武器的捕頭正領著手下衝了過來。


    「嘿,今天的人比以前多哩。」


    清助不慌不忙,打趣地說道。


    「隻是一群烏合之眾而已。走吧。」


    三人以此為信號,開始在屋頂上奔跑。


    在下麵巷子裏的捕快,隔著數間(一間約一點八公尺)的距離從後方追趕著,沿路還不時大喊「站住!」、「不準跑!」等字眼。但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小偷會聽話照辦,所以說了等於白說。


    他們逐一跑過各家屋頂,不知經過了多久,清助的聲音連同腳下踩踏屋瓦的聲響一起傳了過來。


    「喂!從這裏下去吧!差不多該弄那個了。」


    「我知道。」


    男子朝清助點點頭後,便跳到下麵的小巷,設下陷阱的時候到了。


    清助和吉次郎,也跟著跳了下來。


    看見三名盜賊一起下來,捕快頓時神色大變。「下來了!」、「別讓他們跑了!」忙亂的追趕聲中夾帶著聲聲怒吼。


    男子從懷裏取出黑色的繩子,站在原地不動。清助和吉次郎則衝過男子身邊,離開了現場。


    他獨自站在道路中間,一副等著迎接捕快的模樣。男子這麽做是故意的。


    「小偷停下來了!」、「乖乖束手就擒吧!」——聽到這些話,男子臉上不禁浮現笑意。


    —該束手就擒的是你們才對。


    他暗自在心裏說道。


    這群捕快以占滿整條街道的氣勢衝了過來。等到雙方的距離近到不能再近,男子便突然跑開。


    他衝進最近的小巷,然後迅速在地上拉出一條繩子。繩子的高度約與腳踝同高,而且是黑色的,一般人很難看得出來。


    此時,其中一個帶頭的捕快率先衝進小巷,結果當然是漂亮地被繩子絆倒。跟在後麵的人也陸續發出哀嚎,一個個跌了個狗吃屎。男子對著這些疊成一堆的捕快露出微笑,然後繼續跑進巷子裏。


    不過,捕快們並沒有就此罷手。後來跟上的人踩過堵住巷子的同伴身上,怒吼著緊跟在後。


    男子轉進了另一條巷子。不過,這次他沒設下陷阱,而是直接衝到小巷盡頭。晚一步追到小巷的捕快此時突然變得十分謹慎,懷疑這裏可能也有圈套,因而放慢了腳步。於是男子便利用這段時間,再度用繩子在巷子出口設下了陷阱。


    捕快們漸漸走出巷子,個個都露出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然而在這段時間內,男子早已爬上街上房屋的屋頂。


    當最後一個捕快走出巷子,所有的人都集中在出口處的時候,屋頂上的男子便拉下繩子,啟動陷阱。


    陷阱是一個巨大的繩圈。拉動繩子後,繩圈便會立刻縮緊,套住捕快的身體。


    男子握著繩子的另一端,再將繩子拉緊一點。此時,清助和吉次郎分別出現在男子左右兩邊。


    「你的耍繩功夫還是這麽厲害。這就叫一網打盡……不!應該是一繩打盡才對。」


    聽到清助如此說道,三人都笑了。


    四


    還是見習遊女的紀乃,曾經偷聽過白菊和「義賊先生」的對話。


    雖然心裏很明白若被發現會受到責罵,也知道偷聽是不好的行為,但她還是會忍不住悄悄來到紙門前,豎起耳朵偷聽裏麵的聲音。


    若是其他的客人,紀乃絕對不會做出這種行為。隻有「義賊先生」出現的時候,紀乃才會偷聽。


    對於「義賊先生」,紀乃總有一種無法不掛懷的強烈情感。


    然而,偷聽對紀乃來說卻是另一種煎熬。從房裏隱約傳出的細語聲中,紀乃感覺得出來,紙門另一端的男女交情匪淺,早已超越了客人和遊女的關係。


    這個事實,常常讓紀乃仿佛針紮地的心痛。


    白菊和「


    義賊先生」心係彼此,兩情相悅。但對紀乃而言,隻能感到萬分痛苦。


    有時,她甚至痛恨白菊的存在。


    紀乃也隱約察覺到這就是嫉妒。但她什麽也不能做,也不知道該如何緩解這種情緒。


    不知道是誰曾經說過,花魁會剪下自己的頭發送給心愛的男人,以示忠貞不渝。


    在紙門旁的紀乃靜悄悄地不敢發出聲音,撫摸著自己的頭發。


    ——你的頭發剪了又會立刻長出來,長得真快呢。


    妓院老鴇曾如此說道。那時剛好有一個負責招呼客人的夥計經過,聽到這句話,便對紀乃說了一句:


    ——紀乃,你知道嗎?聽說毛多的女人……


    內容似乎相當猥褻,所以夥計剛說完就被老鴇臭罵一頓。


    是不是該把頭發送給「義賊先生」呢?他願意收下嗎?紀乃心想。


    紙門的另一端,仍持續傳來絮絮低語。


    紀乃站在紙門旁,不斷地輕撫自己的頭發。


    五


    「什麽?在吉原?」


    利兵衛的眼珠子突然一轉。這裏是萩屋宅院的起居室。


    通報消息的經理靜靜地點了點頭。


    「雖然次數不頻繁,不過好像想到就會去一下,大概是每個月兩、三次吧。」


    「哼!這個王八蛋,居然拿別人的錢去玩女人!」


    利兵衛惡毒地批評道,接著,他忽然想起之前也曾收到耍繩盜賊逃往吉原的消息。


    也許男子在那裏有熟識的花魁,或者是在逃亡的過程中嚐到了青樓的樂趣。雖然無法確定原因為何,但眼前確實已經漸漸掌握了相關的線索。


    「那麽,是哪一家妓院?他喜歡的花魁叫什麽名字?」


    「這一點還沒查出來……跟蹤的人進去大門後就被甩掉了。」


    利兵衛低聲咒罵著,對這樣的結果明顯感到非常不滿。旁邊某個留馬尾的男人於是安撫道:


    「先別急。既然能查到這些,就表示隻差一步而已。隻要繼續監視,一定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他的語氣平穩,嘴角微微流露笑意,個性看起來相當溫和。但這個留馬尾的男人其實是一名劍客。約兩個月前受雇於萩屋,在這裏擔任保鏢。


    那時候他向利兵衛毛遂自薦,聲稱隻要雇用他,就能大幅擴展萩屋的勢力。


    當然,男人的劍術十分高強。他來萩屋推銷自己的時候,利兵衛派了幾名劍術尚可的年輕人來試試他的身手,結果男人瞬間就解決了這些人,身手相當了得。


    而且,除了劍術高強外,他的腦袋也十分靈光。


    談話中,男人時常會說出一些令人驚奇的意見;而且非常懂得順應潮流,也知道如何獲利,個性可說十分貪婪。


    讓這麽聰明的人負責舞刀弄棍未免過於可惜。於是利兵衛決定拉拔他為軍師,並稱他為「老師」。


    不急於立刻逮捕耍繩盜賊,叫人繼續跟蹤追查,也是這個男人出的主意。


    若要確實地讓敵人落網,必須先找到他的弱點,才能夠馬到成功,這就是男人的主張。


    馬尾男靜靜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最好再多找一些人看守吉原大門,但可別派一大票人,隻要一、兩個人即可。還有,把時間拉長到白天。雖然可能還是會跟丟,不過總是有備無患,任何方法都得試試。」


    「老師所言甚是。」


    利兵衛點了點頭,然後用下巴朝經理示意:


    「快去準備。」


    經理回了一聲「遵命」後,便離開了房間。


    「要是順利抓到那個耍繩子的奸賊,到時候……就有勞老師的家夥上場了。」


    利兵衛指著男人身上的劍說道。


    馬尾男隻是靜靜地笑著,搖了搖頭。


    「不,利兵衛先生。」


    利兵衛允許男人如此稱呼自己。


    「屆時應該輪不到我的劍上場,應該由先生來處理,您可以痛痛快快地淩虐這名奸賊。」


    「嗬!真是期待。」


    昏暗的房間中,傳出了利兵衛壓抑的笑聲。


    畢竟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光是這三年內,就被耍繩子的小偷闖了三次空門。連同行都在嘲笑利兵衛是不是開始做起慈善事業。


    ——一刀殺了就太便宜你了,等著瞧吧……


    利兵衛暗自發誓道。


    六


    義賊男子在書店前停下腳步。和圖畫小說一起陳列販售的眾多浮世繪當中,有一張吸引了他的目光。


    在以知名遊女為主題的浮世繪中,也有白菊的畫像。這些浮世繪大部分都是數名遊女集體入畫,隻有白菊是獨自一人畫成一幅。白菊的等級和名氣之高,可見一斑。


    這些畫並不昂貴。所以男子買了一張白菊的浮世繪,將它收進懷裏。


    心愛的白菊,是個無法每天見麵的女人。雖然畫像無法完全代替本人,但看看畫像也能聊慰思慕之情。真是買到了好東西,男子心想。


    然而,男子卻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毫不知情。


    男子離開書店後,另一名客人立刻找上門來。這個人是一名年輕的男性,看起來像商人。他找來店員,詢問剛才的客人買了哪些東西。


    店員指著某張標注「秋月屋白菊」的浮世繪,向客人回答道。


    於是,探聽的男人也買了這張畫,然後立刻離開書店,嘴角還掛著邪惡的笑意。


    這個男人就是萩屋的手下,他一直在跟蹤義賊。


    ——讓繩子小偷不惜灑出大把鈔票的女人,是秋月屋的白菊。


    手下立刻向跟主人利兵衛和保鏢報告了這個消息。


    「白菊可是吉原最有名的花魁耶!這個混帳東西,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麽身分……」


    利兵衛憤怒地說道。此時,馬尾男冷靜地提出了一個計策。


    「好。就照老師的意思去做。」


    點點頭後,利兵衛立即開始著手。


    等吉原晚上一開店,利兵衛就立刻派經理前往秋月屋,並指名要白菊陪客。當然,經理並未表明自己的身分。


    經理一邊與白菊喝酒,一邊開始閑聊起來。一開始兩人聊了些普通的話題。從對話中,經理得知白菊雙親健在,而且還有一個年幼的弟弟。


    接著,在確認禿或藝妓都離開了隔壁房間,沒有任何閑雜人等之後,得知白菊家世的經理終於露出了本性。


    「花魁,我知道你跟耍繩子的義賊是一夥的。從現在開始,乖乖照我的話去做,否則我就殺了你全家。」


    此時,白菊知道自己上當了,表情突然變得十分僵硬。她堅決拒絕經理的要求,似乎對那名義賊男子情真意切。


    然而,經理卻再次語出威脅,告訴白菊萩屋不但能殺害她全家,還能買通衙門,讓他們不再追究此事。聽到這些話,白菊終於屈服了。


    「可是我不知道義賊先生什麽時候才會來。他總是毫無預告就跑來這裏……」


    「沒關係。之前由於不知道他的對象是誰,所以一直束手無策。但現在知道是你,事情就好辦了。下次那家夥來找你的時候,盡量灌他酒。然後找人通報一聲,禿或打雜的年輕人都可以,總之想辦法來告訴我們就對了。我會派人守在妓院後頭——」


    經理以平淡的語氣交代完後,最後又叮嚀一句:


    「花魁,不用我說你應該也知道,這件事要絕對保密。要是讓我發現你說漏了嘴,你的家人就會沒命。知道嗎?」


    七


    「今晚是怎麽了?怎麽一直勸酒?」


    看到白菊在身旁拿著酒瓶,義賊男子不禁苦笑道。


    這裏是秋月屋的客房。時間是宵五刻(約晚上八點)。


    最後一次潛入萩屋倉庫,已經過了將近十個月。這段期間,男子也曾潛入其他商店的倉庫。不過算一算時間,應該可以再下手了。剛才,男子正在跟白菊聊著這個話題。


    然而白菊卻始終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仿佛被某種事物奪走了注意力。


    更奇怪的是,白菊雖然心不在焉,但當男子喝光了酒杯裏的酒,卻又趕緊將酒斟滿。一向慢條斯理的白菊,今晚卻顯得相當異常。


    「嗬嗬……今晚,我要讓義賊先生不醉不歸……」


    白菊傭懶地說道,以嫵媚的眼神瞄向男子,看起來十分妖嬈誘人。男子感覺到胸口正劇烈跳動。


    「我倒覺得你已經先喝醉了。」


    「喔?是嗎?」


    嗬嗬嗬,白菊笑了出來。然後整個人依偎了過去。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男子亂了手腳,膝蓋不小心撞到桌子,酒瓶掉到地上。


    鏗嚓一聲,刺耳的聲音響起後,房裏突然靜了下來。


    白菊緊緊靠在男子的胸膛前。


    「白菊……?」


    「義賊先生……」


    男子試圖出聲,聲音卻卡在喉嚨出不來。


    今晚的白菊,果然十分異常。


    男子想問發生了什麽事,但喉嚨仿佛被塞住,完全無法發出聲音。


    懷裏的白菊真實又溫暖,雖然隔著一層衣服,但仍能強烈感覺到她柔軟的身體。


    下一瞬間,男子抓住了白菊的肩膀。他慢慢把臉靠向白菊,就在此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嚇了一大跳。


    她哭了。此時的白菊不再是酒醉的花魁,而是個不斷流淚的弱女子。


    「白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男子的語氣十分鎮定:心情已經恢複了平靜。


    隻見白菊緩緩搖了搖頭,然後囁聲說道:


    「義賊先生,快離開這裏……快逃啊……」


    萩屋經理走在最前麵,後麵跟著馬尾男和另一名年輕的手下。利兵衛沒有同行,在家裏等候消息。


    三個男人在妓院的走廊上匆匆移動腳步,來到了白菊房前。經理朝馬尾男說了一聲「老師先請」,將紙門前的位置讓給馬尾男。


    馬尾男把手放在紙門上,然後一口氣把門打開。


    裏麵沒有任何人。


    左邊有一道緊閉的紙門。馬尾男一個箭步上前,又一口氣打開紙門。


    房裏隻點了一盞燈,燭火微微發出光亮。鋪在地上的紅色棉被,微微隆起一個人形。


    馬尾男抓住棉被一角,掀開了棉被。


    棉被裏沒有義賊男子的身影,隻有衣衫不整的花魁。


    「耍繩子的小白臉到哪去了?」


    馬尾男平靜地問道。


    眼中充滿淚光的白菊發出嗬的一聲,故作堅強地笑著。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我可是大名鼎鼎的白菊,才不會跟什麽小白臉睡覺。」


    「哼!你出賣了我們,對吧?」


    馬尾男露出冷笑。


    「本來還在想怎麽一直沒人來通報,沒想到真的是這麽一回事。看來妓女果然不會出賣熟客。」


    「不是因為他是熟客,而是因為我不想出賣心愛的男人,你這個不解風情的笨蛋。」


    白菊粗魯地奚落道。


    「這個臭女人!」年輕的手下正要卷起袖子,卻被馬尾男製止。


    「住手。這個花魁等一下再處理,我們的目標是繩子小偷。經理,後門有人守著吧?」


    「是!看得可牢了。」


    「那麽,小偷應該還沒離開妓院。廁所沒辦法一直躲著,也不可能闖入其他客房,能藏身的地方,應該隻剩這個花魁的更衣室或放棉被的房間了。我跟經理到更衣室找找,你去看放棉被的房間。」


    收到馬尾男的指示,手下立刻應聲離開。


    跟路過的遊女打聽棉被的放置地點,聽說就在二樓最裏麵的房間。


    收納寢具的房間不可能對外開放,所以一直是關著的。手下悄悄接近房門,裏麵似乎有人。


    手下露出得意的微笑,輕輕把手靠在門上,接著用力打開了紙門。


    裏麵有一對男女抱在一起。在成堆的棉被中,一對男女正親吻著彼此的嘴唇。女人是個嬌小的花魁,有一頭波浪般的黑色長發,在頭部後方盤成一個罕見的形狀。


    看到門突然被打開,花魁驚訝地轉過頭去。


    「是誰?人家正玩得開心呢……別來打擾我們……」


    手下嘖了一聲,粗魯地關上紙門。


    搞什麽鬼!怎麽在這裏玩起來了。手下碎碎念地邊離開了房間。


    聽到紙門關閉,腳步聲愈來愈遠之後,在棉被房假扮花魁的紀乃鬆了一口氣。伏在紀乃胸前的義賊也慢慢拉開了身體。


    「抱歉,紀乃。」


    「沒關係,還好順利騙過去了。」


    紀乃一邊整理敞開的衣服,露出了微笑。也許是因為放下了心,紀乃的腔調又變回了鄉芷曰。


    義賊抬起膝蓋站起身來,淺淺一笑。


    「沒想到你能假扮成花魁……本來一直把你當成小孩子的。」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已經不小了。」


    「的確,你長大了。」


    「胸部是不是也變大了?」


    看到紀乃壞壞地笑著,義賊男子羞得說了一聲「別亂講」,把臉別到一邊去。


    不過,玩笑話也隻能說到這裏。要逃離妓院,隻能趁這個時候。


    義賊男子從懷裏取出繩子,把手放在門上,然後轉頭對紀乃說:


    「謝謝你救了我,紀乃。我先離開了。」


    「你要怎麽離開?後門有人守著啊……」


    「別擔心,我可是盜賊,一定能逃出去的。」


    男子自信滿滿地笑著,還甩了一下繩子,也許他早就想到利用繩子逃出去的方法。


    「雖然離開得太急了點,但我一定會再來找白菊。」


    義賊男子說道。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不見。


    「嗯!好!」紀乃點頭回應。


    「再會了。」


    說完,義賊男子便開了門,迅速離開了房間。


    紙門關上,男子的氣息消失後,房裏頓時安靜下來。在堆滿棉被的悶熱房間中,紀乃隻是愣愣地坐在原地。


    ——紀乃,我要你跟義賊先生去棉被房,在那裏親熱。


    受白菊之托的紀乃,算是完成了任務。


    不久之前,她接到了白菊的委托。


    紀乃本來一個人在客房前玩耍,忽然有人輕輕叫了自己一聲。她進入客房,看見白菊和那個男人坐在裏麵。白菊哭腫了雙眼,男人則滿臉嚴肅的神情,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單純。


    接著,白菊哽咽地說明了經過。


    她被萩屋威脅,必須設法灌醉義賊先生,然後趁他意識模糊時派人通知萩屋,否則家人就會沒命。


    萩屋的人正在妓院前等候通報。若真的派人通知,那些人就會來把男子抓走。這麽做,等於是背叛了義賊先生。


    聽到這番話,紀乃震驚不已。


    她不知道背後居然發生了這些事。她一直以為白菊最近十分消沉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沒想到竟然是因為暗中獨自承受了這個重擔。


    若繼續裝傻,外麵看守的人沒收到消息,一定會耐不住性子找上門來。所以必須立刻讓紀乃和義賊男子演一場戲,先度過這個危機,白菊快速地說明了一遍。


    一下子被告知這麽多事情,紀乃隻覺得腦袋昏亂,有點轉不過來。


    不過,隻要自己努力,就能幫「義賊先生」度過這場危機。想到這一點,紀乃的胸口不禁湧上一股喜悅。


    聽完白菊的說明後,紀乃和義賊男子便立刻趕往棉被房。


    兩人在房裏不敢出聲,躲了一會兒。過沒多久,紀乃就感覺到有人站在門外。於是她趕緊拉開衣服,讓胸口露出來,然後毫不猶豫地將唇瓣交疊在男子的嘴唇上。


    ——這是我的初吻……


    陷入熱戀的男女,一定會做這種事。


    ——希望我的第一次,是獻給「義賊先生」。


    知道這件事後,紀乃的心中就一直存在著這個願望。


    她作夢也沒想到就是今天,而且是在這種狀況下。這不是夢,是現實,就是此時此刻。


    嘴唇還微微殘留著男子的觸感。但是,紀乃不能繼續沉溺在甜蜜的回憶中。


    剛才離開的「義賊先生」,不知道是不是順利逃出去了?


    還有單獨待在客房的白菊也十分令人擔心。


    想到白菊可能正被人嚴刑拷問,紀乃就坐立難安,但白菊曾交代自己不要再回到客房來。


    今晚,究竟會是什麽樣的結局?幹頭萬緒的紀乃,內心混亂到了極點。


    八


    隔天晚上,義賊男子從紀乃口中得知白菊已被萩屋的人帶走的消息。


    逃離秋月屋後的第二天,男子白天一直躲在隻有同伴才知道的秘密地點。到了晚上他就立刻回到吉原,打聽白菊的下落。


    紀乃正站在秋月屋後門,似乎一直在等男子出現。


    「義賊先生,白菊姐姐被萩屋贖身帶走了。」


    紀乃說道。


    所謂的贖身,是指由富商或高階武士還清遊女的債務,讓她不需再下海賣淫。被贖身的遊女不但能離開吉原,對妓院來說也是一筆龐大的收入,可說是皆大歡喜。


    然而,這次白菊被贖走的意義,卻跟一般的贖身明顯不同,因為替她贖身的是萩屋。雖然名義上是贖身,但實際上卻跟被強行帶走沒兩樣。


    一般的贖身,必須經過非常繁瑣的過程。首先得跟妓院老板談妥內容,準備贖身書,還要送禮金給老鴇,並設宴祝賀。不過萩屋用大量的黃金便省略了這些過程,直接帶走了白菊。


    「謝謝你告訴我,紀乃。」


    說著這句話的男子,眼中升起熊熊怒火。


    男子轉身正要離開,紀乃悲痛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義賊先生,您想做什麽?」


    男子停下腳步,背對著紀乃回答道:


    「去萩屋救回白菊。」


    「這怎麽行……這是陷阱啊!」


    「沒錯,我就是要故意掉入他們的陷阱,這樣才能把白菊救回來。」


    「不可以!您會被殺掉的!」


    「要殺就殺吧!從我當賊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置生死於度外了。」


    紀乃再次朝即將離開的背影喚了一聲「義賊先生!」,但那背影並沒有停下腳步。


    男子帶著憤怒的眼神,走在吉原的街頭上。


    三味線和古箏的靡靡之音,醉醺醺的客人和遊女的喧鬧聲。今晚的吉原依然一往如常。即使秋月屋少了一個叫白菊的遊女,對這條街道也不痛不癢。


    ——這個世界,根本毫無意義可言。


    男子突然有了這樣的感觸,同時也體會到世間的人情冷漠無處不在。不論誰在某個角落哭泣,隻要跟自己毫無關係,就沒有必要理會。就是如此的冷漠,才會讓這個世界毫無留戀的價值。


    男子從大門離開吉原,繼續往前走。每踏出一次步伐,心中那股憤世的念頭就愈加強烈。


    前往萩屋,救出白菊。男子腦中隻有這個念頭,並沒有仔細盤算要怎麽救人。


    在不取人性命的狀況下偷走錢財,這就是義賊的堅持。


    ——但是,這次也許不一樣了。


    若有人阻擋在前,也許就要動手殺了對方,充滿殺戮之氣的男子甚至做好了這種心理準備。


    男子走到了十字路口附近。前麵左轉,就是萩屋的宅院。


    一轉過路口,旁邊便突然冒出人聲。


    「這位先生,您想去哪裏?」


    男子沒聽過這個聲音,嚇得停下了腳步。接著,路邊暗處冒出了一個人影,原來是一起當義賊的夥伴清助。能隨意變換聲音的清助,故意用不同的聲音來嚇唬男子。


    「清助……別嚇人好不好。」


    「看你殺氣騰騰地往萩屋的方向走,應該是要去救那個花魁吧?」


    清助恢複了原來的聲音,向男子說道。


    男子曾經稍微向清助提過白菊的事。雖然他從未說明自己迷戀白菊,但清助畢竟是曾經在吉原討生活的人,對男女之間的事非常敏感,所以早就察覺到男子的心意。


    「你也太見外了吧,為什麽不找我一起去?」


    清助歪嘴笑道。


    「這是私人恩怨,我應該獨自承擔。」


    聽到男子的回答,清助嘿的一聲笑了出來。


    「別耍帥了!為了心愛的女人,你寧願一個人去送死?」


    「不是去送死!我一定會救出白菊,活著回來給你看。」


    「萩屋內設有陷阱,你不知道嗎?」


    這句話從前方不遠的暗處傳來。接著,吉次郎從那裏冒了出來。


    「你不可能分辨那些陷阱的,我跟你一起去。」


    「吉次郎,怎麽連你也來了……」


    男子歎了口氣。


    清助繼續說道:


    「我們一直都是一起行動的,所以你就別逞強了,讓我們加入吧。」


    「我說過這是私人恩怨!這次不是當義賊,是去搶女人。」


    男子斷然拒絕道,但清助仍不死心:


    「那這樣好了。你去搶女人,我和阿吉去偷錢。」


    「……」


    「雖然偷的東西不一樣,但目的地都相同,所以一起去不成問題。」


    清助說道,吉次郎也點點頭。


    「我們兩個隻是順便幫你搶女人而已……這樣總行了吧?」


    「就算我說不行,你們還是會跟過來吧。」


    「嘿!知道就好。」


    清助笑了,吉次郎也哼的一聲笑了出來。


    「……謝謝。」


    男子簡短地道謝後便又邁步向前,清助和吉次郎分別跟在左右。


    萩屋的宅院漸漸出現在眼前。此處麵積十分驚人,四周都是圍牆,高聳的鬆樹穿越圍籬,枝葉一直延續到黑暗中。


    三個義賊交換了一個眼色,點點頭,然後輕巧地翻牆過去。


    院子裏四處都有人在看守,義賊們小心翼翼地躲避守衛的視線,進入了屋內。雖然已經有好幾次潛入倉庫的經驗,但潛入宅院內卻是頭一遭。除了倉庫外,防備心極重的利兵衛應該也在屋裏設下了陷阱。三人靠著吉次郎的直覺閃開陷阱,謹慎地前進。


    他們的目標是屋主利兵衛的寢室。如果白菊被捉到萩屋宅院,就極有可能在宅院的寢室裏。


    而且,即使白菊不在寢室,隻要找到利兵衛,就能把他抓起來,問出白菊的下落。


    一行人閃避著吉次郎覺得危險的地方,來到像是主人的起居室前。屋內通常會有寢室,所以應該是在起居室裏麵或隔壁房間。


    男子從懷中取出繩索,望了兩名夥伴一眼,兩人也點頭回應。


    男子把手放在紙門上,迅速打開了紙門。


    裏麵空無一人。冰冷的空間中隻有一大片平整的榻榻米。


    此外,正麵和左右各有一扇紙門。三人對望了一眼


    ,決定打開前方的紙門。


    三人放輕了腳步迅速穿過寬廣的房間,來到正麵的紙門前。就在他們正要側耳傾聽門內動靜的時候——


    「終於逮到你們了,賊人。」


    聲音從背後傳來。


    轉頭看去,萩屋利兵衛正站在他們剛走過的紙門前。他的個頭雖小,身體卻份量十足,腰間配劍的馬尾男也在旁邊。


    「萩屋……」


    男子嘶啞地喃喃念道。


    「哼!果然跟老師說的一樣。」


    利兵衛帶著笑聲朝身邊的男人說道。


    「沒想到隻要稍微在陷阱上動動手腳,就能抓到這三隻老鼠……」


    「道理很簡單。」


    馬尾男也扭曲著嘴唇,露出邪惡的笑容。


    「直覺敏銳的人總會過度依賴直覺。雖然能靠直覺避開陷阱,但這麽做反而會帶來另一種被誘導的危機。看來鼠輩就是鼠輩,思慮果然不夠周全。」


    吉次郎咬了一下牙齒,卻沒作聲。


    從表麵上來看,三人是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但事實上卻反而被萩屋利用,被誘導來到了這個房間。


    不過,是自己的選擇或是被引來這裏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再說,利兵衛肯主動現身反而替男子省下了不少麻煩。


    「白菊在哪裏?」


    男子將繩子一端纏繞在右手上,開口問道。


    「你出錢替白菊贖身,是為了把我引來這裏吧?現在我來了,快把白菊交出來。」


    「哼!瞧你這麽鎮定,其實心裏急得要命吧?不過很可惜……花魁已經不在這裏了。」


    「這是什麽意思?」


    利兵衛故意沉默了一會兒,借此折磨男子。


    「快回答我!不在這裏到底是什麽意思?」


    「她死了。」


    瞬間,男子感到胸口仿佛被利刃穿過。


    看到這句話效果十足,徹底地打擊了男子,利兵衛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然後繼續說下去:


    「昨晚我把她捉來這裏,逼她說出你的事情後,便把她關在房裏,沒想到早上看到她居然服毒自殺了。不知道她到底把毒藥藏在哪裏,為什麽要隨身攜帶毒藥……是遊女的習慣嗎?也罷,這些都不重要,倒是她死掉的樣子可真迷人,連死了都這麽漂亮……」


    野獸般的咆哮聲,突然打斷了利兵衛的話。


    咆哮聲出自男子。腦袋還來不及思考,身體就動了起來。他舉起右手,隻見繩子朝著利兵衛的脖子飛了過去。


    然而,馬尾男幾乎也在同時拔出了劍。原本該套住利兵衛脖子的繩索,纏住了馬尾男的劍。


    「好靈巧的身手!這就是傳說中的使繩盜賊嗎……」


    馬尾男帶著輕蔑的笑容說道。接著繩子突然一緊,兩人隔著繩子開始較量起來。


    「萩屋……剛才的話……是真的嗎?」


    男子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我何必騙你呢?她的屍體已經處理掉了,不過身上的東西還留著。」


    拿去吧!利兵衛說完就把某個東西丟在榻榻米上,是男子送給白菊的便宜發簪。


    憤怒的咆哮,再次從男子喉嚨中湧出。


    他用左手射出另一條繩子,但也被馬尾男的劍擋了下來。


    利兵衛半個身體躲在馬尾男身後,一邊繼續說道:


    「不過這女人真的很有膽識。看在她已經死了的份上,就放過她全家好了。」


    「該死的畜生……!」


    「該死的是你們!」


    躲在馬尾男後麵的利兵衛繼續說道:


    「居然給我偷了三次……哼!死了一個花魁算什麽,我的火氣還沒消呢。今天你們通通都要死在這裏!」


    「閉嘴!」


    男子使出全力拉動繩子,劍便飛離了馬尾男的手。但似乎不是男子的力氣勝過馬尾男,而是馬尾男自己鬆手放開了劍。馬尾男的劍就像上鉤的魚一樣飛了過來。接著,男子接住了空中的劍,拿掉上麵的繩子,把劍扔在地上。


    馬尾男雖然被搶走了劍,但腰間還有另一把劍。


    「拔劍吧!」


    男子嗆聲道。


    「用你的劍跟我一較高下!」


    「卑賤的賊人,你不配學武士說話。」


    馬尾男的臉上仍掛著輕蔑的笑容。


    「宰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


    「哼!真恐怖,看來你真的很惱火,不過我是不會拔劍的。」


    馬尾男語氣平淡地說道。


    「我很厲害,以盜賊來說,你也很厲害。所以打起來應該無法分出勝負。但是,我知道如何立刻讓這場決鬥結束,隻要派出比我更強的人就行了。」


    「………?」


    男子困惑地眯起了眼睛,無法理解馬尾男語中的含意,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那麽,就請比我厲害的人上場吧!」


    馬尾男才剛說完,左右和背後的紙門立刻被打開來。


    看到站在紙門另一端的一群人,義賊們愣住了。


    「這……這些家夥是……?」


    清助不禁叫出來,聲音微微變了調。


    躲在紙門後麵的,全是長相十分異常的生物。


    這些怪物有的亂發中長著尖角,有的全身長滿鱗片;還有穿著盔甲、身旁纏繞鬼火的武士,或持著棍棒的三眼巨人,以及長爪銳利的鬼女。


    「他們……是妖怪嗎……」


    男子斷斷續續地說道。馬尾男點點頭。


    「你們應該是第一次看到妖怪吧?這些妖怪可厲害了,比我強上數百倍。」


    「你……是怎麽收服這些妖怪的?」


    男子邊問邊快速環視了周遭一遍。路都被封住,完全無路可逃。左右和背後,三個方向都圍滿了妖怪。


    「收服?你錯了!我們是因利益而結合。」


    馬尾男說道。


    「這些家夥很好用,最重要的是非常厲害。我們人類再怎麽深究劍術,也比不過他們與生俱來的怪力和妖術。既然如此,與其自己苦練,倒不如和妖怪聯手,讓他們上場,這樣不是更便捷省事嗎?當然,我也會付酬勞給他們。要錢給錢,要肝髒給肝髒,隻要滿足他們的需求,再凶殘的妖怪也能變成合作同伴。」


    「剛才,我不是說已經處理掉花魁的屍體了嗎?」


    利兵衛的笑容愈來愈陰險,繼續說:


    「她的屍體就是妖怪處理掉的。有一個妖怪最愛吃女人的屍體,所以我送給他大快朵頤了。」


    「………!」


    男子腦中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腿軟,單膝跪在地上。看到男子的反應,利兵衛笑了。


    「哈哈哈哈!真痛快!這就是與萩屋為敵的下場,去地獄好好反省吧!」


    ——白菊……


    男子在心裏呼喚道。


    ——都是因為跟我扯上關係……是我害了你……


    男子的身體失去了力氣,終於連另一隻腿也跪了下去。他的眼淚,落在握著膝蓋的手上。


    「哼!剛才不是很鎮定嗎?現在聽到自己的女人死了崩潰成這樣,真是沒用的男人。」


    利兵衛以輕蔑的口吻辱罵男子,接著——


    「老師,差不多可以動手了……」


    他轉向馬尾男說道。馬尾男點了點頭,然後麵向妖怪:


    「妖怪們,該開工了。收拾掉這三個人。」


    在馬尾男的命令下,妖怪們一舉衝向三名義賊。


    雙方很快就分出了勝負——不!這樣的局勢連勝負都稱不上。


    全身


    長滿鱗片的妖怪有一條長長的尾巴。這隻妖怪隻是隨便掃動一下那條長尾巴,便輕易刺穿了清助的胸口。清助嘔出大量鮮血,在哀嚎聲中斷了氣。


    高大的鬼則用巨大的手掌抓住吉次郎的頭部,然後直接捏碎了他的頭。


    「清助!吉次郎!」


    男子才剛出聲,就感到腹部一陣劇痛。身體纏繞鬼火的盔甲武士用刀剌中了他的腹部。接著,別的妖怪也持利刃砍向男子後背,或用尖牙咬碎他的肩膀。


    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全身充滿仿佛浸在滾燙熱水中的劇烈疼痛,但身體內部卻有一種急速失溫的感覺。


    白菊……男子喃喃喚著她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的呼喚是否還有一絲絲力量。白菊……他又叫了一次花魁的名字。


    男子全身是血,倒在地上,但還存著一口氣。


    送給白菊的發簪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男子朝它伸出了手,卻被刀子刺穿了手掌,整隻手被釘在地上。


    模糊的視線中,有一個人正站在眼前。那雙腳穿著襪子,不是妖怪的腳,而是人類——也就是利兵衛。他蹲了下來,向男子說道:


    「受死吧!賊人,去地獄找你的花魁吧!」


    說完,利兵衛立刻揮下手裏的短劍,一擊結束了義賊男子最後的生命。


    第二天,義賊的頭顱出現在淺草的刑場上,男子遭到了斬首之刑。


    造成騷動的繩子義賊在萩屋行竊時被補,被衙門判處死刑。通常犯人被斬首後,屍體會被用來測試刀子的鋒利度,但這次由於義賊被捕時所受的傷過於嚴重,所以沒被送去當作實驗品,而是被丟到刑場附近的河邊。至於其他兩名共犯則是下落不明——


    這就是街頭的傳聞。


    然而,事實上這些傳聞都是萩屋串通了衙門而捏造出來的謊言。利用妖怪殘殺三名義賊的真相,當然沒有被揭發出來。


    秋月屋的紀乃在得知「義賊先生」死訊的當天晚上,便一直躲在棉被裏哭得聲嘶力竭。更悲慘的是,噩耗不隻這一個。


    隔天,聽說被萩屋贖走的白菊,竟然因病猝死了。


    這不是真的,紀乃心想。


    ——義賊先生不是因為被衙門判刑才死掉的。


    ——白菊姐姐也絕對不可能突然因病驟逝。


    然而,紀乃當時才十三歲,當然沒有能力澄清事實,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尋求協助。


    自從知道白菊已不在人世的那一天起,紀乃便一直高燒不退,而且不吃不喝,足足哭了三天。看到紀乃日漸憔悴,妓院的人十分心疼,但也不敢多話,隻能默默地守候在一旁。


    九


    「紀乃,你愈來愈有女人味了。」


    「嗬!相模屋老爺,謝謝您的誇獎,您的口才真好。」


    「我不是在說客套話。不過說真的,雖然我早就覺得你很可愛,但沒想到你居然能當上花魁。你今年幾歲了?」


    「已經十九歲了。」


    「是嗎?已經十九歲了啊!怪不得這麽飽滿。瞧你這對淫蕩的胸部……」


    說完,老人便伸出手來。紀乃迅速壓下他的手。


    「現在還不行。您再多喝一點,讓身體暖和起來後,再來好好疼紀乃。」


    「嘿嘿,你吊人胃口的功夫可真是了得,紀乃。」


    「嗬,謝謝老爺誇獎。」


    接著,紀乃朝相模屋老爺拋了一個媚眼,然後繼續為他斟酒。


    夜晚的吉原,因妓院而熱鬧非凡。秋月屋客房裏這個滿臉皺紋、雙頰泛紅的老人,是紀乃熟客中的其中一個。


    相模屋是一家知名的老牌吳服店,在民間非常有名氣。這個已經卸下老板職位的老人到妓院玩樂時總是表現得十分紳士,而且出手闊綽,還會包钜額紅包給藝妓和打雜的下人。雖然有時候會頂著那張爬滿皺紋的臉說一些下流的話題,不過最後總能適可而止,不會到令人反感的地步。對於這個上了年紀的玩家,紀乃並不覺得討厭。


    現在的紀乃,已經是個獨當一麵的花魁。她的美貌和氣度讓她很快就成為超人氣的遊女,去年便已升格為秋月屋最高等級的花魁。雖然有些遊女嫉妒她年紀輕輕就爬到這個地位,不過紀乃並不會在意這些事情。這種落落大方的個性,也是紀乃的魅力之一。


    一旦成為名氣響亮的花魁,很快就會遇到願意為自己贖身的客人,紀乃也不例外。


    除了在旁邊喝酒的相模屋老爺外,最近還有幾名富商也來提出贖身的事。不過紀乃都一概拒絕。


    這批追求者中,有些人的條件甚至優渥到隻有白癡才會拒絕的地步,但即使這些富豪說破了嘴,紀乃卻從未改變心意。


    她的心中始終隻有一個男人。那張有點落寞的側臉,還有時而流露的溫柔笑容……


    那個男人,就是義賊先生。


    第一眼看到這個男人,紀乃就深深為他著迷。然而,也是從那一刻開始,紀乃就知道這份戀情不可能實現。


    那是在紀乃八歲的時候。


    義賊先生對被稱為秋月屋鎮店之寶的花魁白菊一見鍾情,而白菊也在幾次來往後愛上了這名義賊。


    才八歲的孩子不可能介入成人的感情世界。紀乃隻好抱著願望無法實現的悲痛心情繼續在白菊身邊做事,但若要她因此而遠離白菊,紀乃也並不願意。


    對於愛上同一個男人的白菊,紀乃當然會產生嫉妒之心。不過若撇開這一點,白菊的確是個心地善良又開朗的大姐姐。沒有結果的戀情雖然令人十分痛苦,但如果情敵是白菊,紀乃願意退讓。白菊便是如此值得讓人犧牲自己的一個人。


    但後來,在紀乃十三歲的時候,這份不可能實現的戀情變成了另一種形式。


    萩屋以半強迫的方式替白菊贖身,將她強行帶走。為了救回白菊,義賊先生遭到逮捕,被判處斬首之刑。


    得知他的死訊後,紀乃數度考慮追隨他的腳步到那個世界去,也曾拿著剃刀蹲在昏暗的房間裏。將她從生死之間拉回來的,是對萩屋強烈的恨意。


    白菊在萩屋喪命,義賊先生也被萩屋殺害,要是再加上自己,就是三條人命了。不能再有第三個人喪命。一定要活下去。紀乃決定帶著這份決心和對義賊先生的回憶,堅強地活下去。


    為了克服悲傷,紀乃埋首於遊女修練中,勤練三味線和古箏,並在一旁觀察其他資深的遊女,暗中學習她們的技巧。


    經過一番磨練,秋月屋的紀乃終於成為了吉原數一數二的花魁。


    「不過,紀乃,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麽老是拒絕贖身呢?難不成是因為心裏有其他男人?」


    喝到微醺的老人每個月總會問幾次同樣的問題。今晚,他又問了一次。


    紀乃的答覆,也從來沒有改變過。


    「哪有什麽男人。跟老爺在一起把酒言歡,比較合乎我的胃口。」


    「哼!你每次都這麽說,算了!不過我說紀乃,找對象時眼睛要睜大一點,就算對方再怎麽吸引人,還是得弄清楚對方的來路。比如說義賊,就絕對不能碰。」


    紀乃持著酒瓶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老爺,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最近大家都在傳首無的事,你不知道嗎?」


    「首無……?」


    「是啊!首無是一個妖怪的名字,每晚都會出現在江戶街頭,而且聽說和秋月屋有一段過節。原來你不知道啊!好吧,你就當打發時間,老爺子來說給你聽……」


    接著,老人以說書人抑揚頓挫的口吻說了下去:


    「聽說這個妖怪本來是個義賊,以前常常來指名一個叫白菊的花魁。可是這個花魁後來被經營米店的萩屋贖走,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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