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間到了,停。」


    蓮太郎按下碼表,頓時聽見「啊——」 「唔——」等此起彼落的放鬆歎息。


    木更一邊拍手一邊開口:「好,從後麵把考卷收回來。」露天教室的眾人從容地將考卷集中起來,由最前排的學生交給蓮太郎。蓮太郎將質地粗劣、參差不齊的紙張在粗糙的講桌上整理一下收進書包,接著抬起頭來:


    「大家考得如何?」


    「不會寫——」「好難喔~~」等非難之聲紛紛響起。


    試卷出題者木更露出複雜的表情,不過見到笑咪咪的延珠與一派冷靜的蒂娜,看來還是有人考得不錯。


    蓮太郎事前也曾經確認,看來兩位數的乘法對外圍區的小朋友來說還嫌太早。


    盡管在讓她們入學之前,多少理解到這種情形,但是外圍區的孩子學習進度,果然比一般的十歲兒童來得遲緩。不過這不代表外圍區的孩子智商比較低。


    她們這種有如海綿吸水的學習速度,甚至讓蓮太郎等人瞠目結舌。


    學業成績基本上是由「記憶力」、「運用記憶的思考力」,以及最後的「興趣」等三者的綜合數值來決定。興趣這項要素尤其不能小偅同樣是重視背誦的科目,蓮太郎的生物成績就比曆史高上許多,因此他從平常就有深刻的體會。


    正如義大利藝術家所言,沒有食欲硬要吃東西對健康不好,少了求知欲的學習就算硬記下來也無法長久保存。


    當然,外圍區的娛樂活動很少,對她們而言上課也算是種娛樂,這是很重要的。


    隻不過即便與她們的接觸時間很短,蓮太郎意外地發現她們很清楚認識到讀書對將來的重要性。


    蓮太郎歪著頭,因為燦爛灑落的陽光眯起眼睛。


    反觀自己又是如何?


    盤桓在自己心中的那幕風景,是原腸動物大戰後的焦黑原野,傾倒的民宅與大樓,人們的哭喊叫喚,讓人雙眼發疼的黑煙,此外就是腐敗的臭味。


    一切都被奪走變成空殼的蓮太郎,因為滿心憎惡重新站起來。憎恨成了驅動身體的汽油,一時甚至變成他的救贖。


    然而撐得過一時,卻撐不過一世。


    理所當然地,等到燃料用光,自己又對萬事感到空虛,終於連對上學也失去熱情,成績一落千丈。虧他小時候還被周圍的人誇獎是神童。


    蓮太郎覺得眼前的這群學生耀眼無比。


    她們想必是這個東京地區的希望吧。


    蓮太郎很難否認自己心中的想法。就算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不讚同這點。


    他搖頭擺脫感傷,「把考卷傳給後頭的人。」將考卷發給前排的學生。


    考卷傳下去的同時,學生們麵麵相覷,明顯露出困惑的表情。


    其中一人代表大家小心翼翼地舉手發問:


    「蓮太郎老師,『將來的夢想』是什麽意思……?」


    蓮太郎雙手叉腰,從鼻子吐氣。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寫出你們將來想做什麽。」


    孩子們都露出難以釋懷的表情。看來她們從未聽過大人提出這種要求吧。


    原本是想在考試之後讓大家輕鬆一下,結果好像反而讓學生一頭霧水。


    無奈地仰天長歎,蓮太郎搔搔後腦勺:


    「呃,如果你們不想寫——」


    底下傳來沙沙聲,望向那些孩子,發現她們根本不看蓮太郎,而是全心全意地拿著鉛筆疾書。


    還是寫了嘛。


    蓮太郎歎口氣環顧底下的學生,捫心自問。為什麽自己與木更要把剩下的寶貴時間花在外圍區的露天教室呢?


    距離巨石碑崩塌隻剩下不到三天。


    如今蓮太郎等人露宿民警軍團的帳篷,對就讀的高中也以電話提出短期休學申請。導師二話不說便同意他的要求,還假裝若無其事地堅定說聲:「你加油吧。」


    在我堂的指揮下,今天早上進行過簡單的訓練,不過那也隻是單純的隊伍排列與講解信號彈的種類、意義就結束了。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誰都明白隻剩下三天的時間訓練不了什麽,更何況水準良莠不齊的民警集團,也不可能期待像長年訓練的自衛隊那樣有組織地行動。


    下午的時間會如此空間,也算間接證明蓮太郎等人不受什麽人的期待吧。


    於是蓮太郎、木更、延珠、蒂娜四人決定將剩餘的時間,運用於這個露天教室上。


    搞不好這樣在內心某處會感到更安穩吧。


    聽說像這種習慣性的動作,有助於減輕人的壓力。自己會待在這裏的理由,一定也是如此吧。


    就在這時,延珠大喊「寫好了!」站起來,迫不及待地把考卷交給蓮太郎。


    看了一下,上頭寫著『人家將來的夢想就是嫁給蓮太郎,每天盡情親親。』筆跡既笨拙又難看,考卷下方還畫有造型詭異、臉部異樣膨脹的怪物以凹陷的圓眼瞪視自己的插圖。難道這家夥就是自己嗎?


    「你現在已經每天過著類似的生活吧。」


    延珠發出「嘿嘿嘿。」的笑聲,將雙手交疊在背後。「那麽人家每天都很幸福羅。」如此說完便返回自己的座位。


    蓮太郎發出苦笑,同時重拾剛才中斷的思路。


    另一方麵,市區也發生急遽的變化。


    大戰之後建築的大深度地下掩體對外開放,被抽中的三〇%東京地區市民已經開始大批進入避難。


    理所當然地,會產生同一個家庭有人被抽中有人沒被抽中的狀況,所以隨處可見相互擁抱、發誓要重逢的悲哀場麵。


    至於剩下的七〇%市民反應,可說是完全的兩極化。


    部分人相信自衛隊與民警的混編部隊能戰勝原腸動物,於是努力維持社會機能。另一部分人則是認為混編部隊會吃敗仗。


    後者為了逃亡海外,低價拋售家產以求購價格高騰的機票。至於沒錢的人則是在街上絕望徘徊,或是努力偽造抽中的證明,甚至搶奪別人的。


    由於後者的關係,治安因此惡化,甚至出現暴徒。


    自治團體的巡邏隊雖加強戒備,但是以現況而言人數依然比暴徒少上許多。


    整個東京地區快要被不安與恐懼給撕裂了。


    然而他們的擔憂也是無司厚非。


    人類的精神狀態是因無知才能保持平穩。如果可以預知自己還有幾天會死,人類就無法安穩入眠。


    不管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大多數人都是期待明天照著自己的期望來臨。


    如今溫柔無知的麵紗掉落,真相赤裸裸地呈現在全體東京地區的居民麵前。真相是這麽寫的——「你們的人生將在三天後唐突斷絕,有可能會被生吞活剝。」


    有些區的人口大幅減少,街上顯得異常冷清——然而即便如此,平靜的日常生活依然持續著。


    涼爽的空氣吹拂肌膚,蓮太郎歪著腦袋。眺望永無止境的蒼穹,然後再轉向默默坐在草原上寫字的學生們。


    隻有蓮太郎執教的這個露天教室,被隔離在不安與混亂之外,獨立在靜謐的時光當中。蓮太郎頓時心中充斥這種不可思議的感慨。


    不過理所當然的,外圍區並非處於安穩悠閑的狀態。


    沉積在整個東京地區的暴力火種,如今尚未波及到外圍區。不過那也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蓮太郎於是祈禱。希望能夠就此平安無事度過。


    這時再度有人發出「寫好了。」的聲音。原來是蒂娜起身交出考卷。


    仔細一看,上頭寫著『我將來的夢想就是嫁給哥哥,每天盡情親親。』蓮太郎有好一會兒張開嘴巴,動彈不得。


    抬臉望向蒂娜,蒂娜也害羞地滿臉通紅,縮起脖子:


    「不、不可以嗎?」


    正當他不知該怎麽蒙混過去時,手中的碼表剛好響了。蓮太郎拍手宣告寫作時間結束,大家繳回考卷。


    「好,那麽今天的上課到此為——」


    蓮太郎打算就此結束,但卻說不出最後的話。


    因為所有孩子都以陰暗的表情望向課桌。


    她們應該還有其他得上的課,但是那無法從眼前的毀滅當中,就精神層麵救贖她們。


    蓮太郎雙手抱胸默默想了一會兒。


    「喂,木更老師,你的錢包還有多少錢?」


    「咦,你想做什麽?」


    「先別問了。」


    木更不情願地打開破破爛爛的錢包,對蓮太郎豎起三根手指。


    既然有那麽多,加上自己的錢應該足夠支付來回的電車費用。


    蓮太郎點了一下頭,轉向前方由腹部發聲:


    「好,接下來是社會科的校外教學,想去的人舉手。」


    浩浩蕩蕩率領一群吵鬧不休的小女孩轉乘電車,蓮太郎一行人在第四十區下車,由車站前的標識沿道路前進。


    越接近目的地,森林散發的靜謐氣息便越強烈,學生發出的喧鬧也轉變為感歎。


    布穀鳥的叫聲在盤根錯節的森林裏回蕩,照射枝杼的陽光透過樹木的空隙閃閃發亮。走過明亮的森林,眼前矗立著巨大的廢建築群。


    玻璃窗破碎,大樓本身也傾斜倒塌,過去的使用者人類已被取代,化為各種鳥類的築巢地,然而過去這裏可是日本自豪的智慧建築。


    在大樓環繞之下,有個麵積與中庭差不多的小公園。隻有這裏整理得十分整齊,完全沒有廢墟的陰沉氣氛。


    蓮太郎一行抵達立在中央的紀念碑,他以代表的身分爬上小階梯,在高度相當胸口的碑前停下腳步。


    碑中央上半部刻著「回歸之炎」的字樣。


    「老師,這是……?」


    聽到女學生的疑問,蓮太郎回頭望著大家開口:


    「你們當中有誰知道『第二次關東會戰』的?」


    學生們一起搖頭。


    蓮太郎將手放在碑上,撫摸粗糙的金屬表麵。即便是在夏季時分,碑依然隱約傳來沁涼的冷氣。


    「過去曾經發生過兩次『關東會戰』。第一次是在十年前的大戰中。地點就在現在所說的外圍區,集結的自衛隊與原腸動物展開激烈衝突,結果是自衛隊大敗。」


    「自衛隊輸了嗎?」麵對瞪大眼睛的延珠,蓮太郎輕輕點頭:


    「沒錯。於是自衛隊為了重整態勢,不得不撤退到過去的埼玉縣附近。假使那場戰爭打贏,現在的東京地區麵積應該會更大吧。之後的第二次關東會戰,就發生在你們現在所站的地點。」


    學生們激動地麵麵相偂


    「又輸了嗎?」


    學生之一如此發問,蓮太郎則是搖搖頭:


    「不,這次輕鬆贏得勝利。」


    呼——女學生發出安心的歎氣聲。


    「將戰線推回去之後,便以巨石碑進行封鎖,東京地區才會變成現在的模樣。」


    蒂娜舉手發問:


    「為什麽第一次慘敗,第二次卻能大獲全勝呢?」


    「好問題。第一次是發生在原腸動物大戰的初期,當時人類對原腸動物還沒有充分理解。就算以普通的武器打傷它們,隻要不是擊中腦袋或是心髒,它們便會快速恢複。」


    女孩們露出苦笑。體內有原腸動物因子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們自己,應該相當清楚這種再生能力。


    「也就是說第二次的情報很充分羅?」


    「沒錯。利用殘留的通信網與全世界交換情報,而且那時也已經確認原腸動物忌諱錵的習性,大大地傳播出去。後來所有戰車炮彈都混入錵,即便是裝甲堅硬的原腸動物也能一擊殺死。這座『回歸之炎』便是戰爭勝利日的紀念碑,也兼具撫慰過去死於原腸動物戰爭之人的慰靈碑雙重意義。事實上,這座碑就是以當時使用的兩千把槍融製而成。」


    孩子們同時發出「耶——」的感慨聲。蓮太郎遇到反應這麽良好的聽眾不免得意起來,於是繼續問道:「那麽你們聽過,幻庵祭』嗎?」


    大家一起舉手。


    「聽過!就是在天空中閃閃發亮、很漂亮的那些玩意吧?」


    這次輪到蓮太郎感到佩服。沒想到那個場麵明亮得連外圍區都看得到。


    「沒錯,就是製作可以拿在手上的小氣球,到了夜裏一起施放升空。你們當中或許有人親眼看過吧。為了感謝在原腸動物戰爭中犧牲的英靈,從『第二次關東會戰』之後便開始舉辦那樣的祭典。」


    這時蓮太郎猛然察覺一件事,抬起目光在腦中計算。


    「距離今年的『幻庵祭』……隻剩下五天了。」


    如此說道的他將視線轉向孩子,不知為何大家都低下目光並且垂下肩膀:


    「蓮太郎老師……我們,會死嗎?還能活著看到……下一次的『幻庵祭』嗎?」


    蓮太郎用鼻子吐氣,把手放在學生栗色的頭發上:


    「笨蛋。為什麽要把你們帶來這裏參觀,你們還不懂嗎?」


    「咦?」


    蓮太郎於是抬頭環顧自己所有的學生:


    「今天帶你們過來這裏不是為了別的,正是希望你們明白『第二次關東會戰』的經過。巨石碑崩塌之後的戰爭將稱為『第三次關東會戰』,我想你們也聽說過了。然而即便巨石碑倒塌,自衛隊還是可以像『第二次關東會戰』那樣輕鬆獲勝保護大家,所以你們不會死。」


    學生的其中一人膽戰心驚地看著蓮太郎:


    「老師,真的嗎?」


    「是啊,真的。」


    「可是自衛隊的飛彈,還是飛機之類的不會掉下來嗎?」


    蓮太郎嚇了一跳,差點想問「為什麽你會知道?」——不過他很快便搖搖頭不再多想。對她們來說,隻要是跟自身性命攸關的事,一定會盡量拚命收集情報吧。


    蓮太郎以手抵住下巴默默思考。


    昨夜蓮太郎為了「受詛之子」加害普通人的事件會給外圍區帶來什麽影響,特地撥打電話給聖天子,結果卻從對方那裏聽到難以理解的事。


    先前看到原腸動物集結的報導時,蓮太郎也想過這件事。既然它們都聚集在同一個場所,豈不是以飛彈等大規模毀滅武器一網打盡的絕佳時機嗎?


    不過這麽想的人似乎並不隻蓮太郎,幾乎就在原腸動物集結的同時,jnsc也下令要海麵上的神盾艦發射戰術精密誘導彈——戰斧巡弋飛彈。可是令人費解的是尚未確認命中,飛彈的反應就徹底消失。


    還來不及反應,自衛隊珍貴的戰力——兩架支援戰鬥機也試圖從空中對目標發射飛彈,但是同樣在意義不明的慘叫聲之後斷絕通訊。


    最後則是蓮太郎早已知道的事。


    那便是前陣子想從空中拍攝未探查領域,結果無法返航的電視台采訪直升機。


    根據超高度無人機拍攝的照片,墜落的兩架戰鬥機與采訪直升機殘骸都被發現了。


    采訪直升機淒慘得幾乎斷成兩截,戰鬥機被發現時也是兩翼被幹淨俐落地切斷。至於戰斧巡弋飛彈則是尚未發現,不過根據聖天子的預測,恐怕會在不久之後以超越想像的形貌發現吧。


    蓮太郎邊聽邊感覺腳底竄上一股寒氣,不自覺地摩擦自己的雙手。也就是說,隻要是前往集結的原腸動物所在位置,沒有任何東西能平安返回。這也是畢宿五幹的好事嗎?


    『我們這裏也無法預測發生什麽狀


    況。裏見先生對於原腸動物的生態比較了解,所以我想請教一下。很抱歉目前政府的人力不足,還得麻煩一般市民的裏見先生。請問你對此有什麽看法嗎?』


    蓮太郎感到很困惑。


    如果受害者隻有直升機,那麽是被強力飛行原腸動物抓住再撕成兩半——這樣的推理便能夠成立。


    然而以超音速飛行的噴射戰鬥機,加上速度更快的巡弋飛彈都被擊落,這個事態可以說是十分異常。


    日本的航空自衛隊,是十年前原腸動物大戰當中耗損最慘烈的組織之一,不過能撐過並且殘存下來的飛行員都具備豐富的實戰經驗,聽說可名列世界最強等級的空軍。


    階段3以下的原腸動物,隻要不是飛行員做了蠢事,應該很難有機會逮到戰鬥機。


    蓮太郎整理思緒。


    如果是遊隼因子的原腸動物呢?


    自然界的遊隼可飛到時速三百公裏,是地球上最快的鳥類。


    蓮太郎想到這裏,搖了搖頭。


    不對。


    聖天子說過,被發現的戰鬥機機翼都被銳利切斷。


    想切斷強韌的合金戰鬥機機翼,對遊隼原腸動物未免太過勉強。


    況且話說回來,逼近音速飛行的原腸動物,要是與戰鬥機在空中接觸,雙方都不可能安然無恙。從這點來看,很難解釋現場為何找不到原腸動物的屍體。


    既然聖天子特地拜托,蓮太郎就想幫忙解決這個疑惑,結果卻是毫無頭緒。


    因此那個疑問始終待在他的腦海角落,落地生根。


    就在此時,木更用手肘輕輕頂他一下,讓他猛然回過神來。原來學生們紛紛以不安的表情望向自己。


    自己究竟發呆了多久——如此心想的蓮太郎連忙對空中幹咳幾聲:


    「戰鬥機墜毀與飛彈消失都隻是謠言。我跟木更老師都以民警的身分在最前線戰鬥。你們不必操心。」


    「老師們也要戰鬥嗎?」


    「是啊,沒錯。」


    孩子彼此對看幾眼,最後臉上終於浮現安心的表情。


    覺得時機差不多了,蓮太郎單手放在「回歸之炎」紀念碑上,抬頭看向所有人:


    「你們應該也都聽說,最近『受詛之子』殺害普通人的事件——」


    提出這個話題的瞬間,學生們的表情都很難看。


    其中一人代表大家抬頭表示:


    「那不是……我們做的喔?」


    「我知道。不過我希望大家聽清楚了。世上有句話說『人皆生而平等』——」


    蓮太郎閉上眼睛吐氣。


    「——那是騙人的。」


    「咦!」眾人紛紛驚呼。


    蓮太郎睜開雙眼,依序環視自己的學生:


    「一名『被掠奪世代』犯的罪,隻有他一個人會受罰,但是一名『受詛之子』犯的罪,卻會報複到你們全員身上。我希望你們理解這種情況。人並非生下來就是平等的。」


    「那……」


    有人發出沙啞的聲音,學生之一顫抖發問:


    「那……我們該怎麽辦才好?」


    「要忍耐。此外絕對不要想報複之類的事。現在是你們非得忍耐不可的時期。無論自己拿到多麽差的牌,也要設法以高超的技術贏得勝利。你們的現況正是如此。」


    蓮太郎抓抓後腦勺:


    「所、所以說,雖然我也是被逼的,但是既然當了你們的老師,我會盡量教導你們各種必要的技巧——」


    「——大家集合!」


    學生之一突然大叫,轉眼間廿人左右的女學生便圍成圓陣,抵著額頭竊竊私語。有時候學生還會偷偷瞄向蓮太郎這裏。


    「怎、怎麽了嗎?」


    詢問一旁的木更,她也按著自己的額頭回應:「天曉得?」


    等到學生終於結束討論,大家表情嚴肅地散開之後,紛紛以雙手在頭上比出圓圈。


    「老師,你合格了。」


    「什、什麽?」


    「我們都喜歡老師。」


    「是、是嗎。」


    「有五個人希望以結婚為前提與老師交往。」


    「………………」


    「我也是其中之一。」


    「………………………」


    木更以快哭出來的表情指著自己:


    「那、那我呢?」


    「木更老師暫時保留。」


    「咦咦?」


    最後學生們興奮地包圍蓮太郎,爭相牽他的雙手。


    一邊任憑她們擺布,蓮太郎一邊仰天重重歎氣。


    2


    把孩子們送回第卅九區,四人一同返回分隊用帳篷時,已經接近黃昏。


    所有人先去野戰廚房排隊領取食物,再返回帳篷坐成一圈。


    從剛才聞到的香辛料味道大致可以猜到,今天的菜色果然是咖哩沒錯。雖說不期待味道,但是預料之外的美味讓人印象格外深刻,加上空腹的幫助之下,大家一轉眼就吃光了。今天的晚餐對與阮囊羞澀的天童民間警備公司成員來說,可以說是可喜的估計錯誤。


    飯後所有起始者都注射侵蝕抑製劑。木更也說「我去一下洗手間。」拿起包包晃到別的地方去了。恐怕她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為了老毛病糖尿病而施打胰島素的模樣吧。


    等到木更回來,在帳棚裏提燈的昏暗照明下,大家都在野餐墊上擺出從自家帶來的食物,徹底放鬆心情。


    大夥聊著過去打倒原腸動物的英勇事跡、遭遇或目擊不可思議原腸動物的故事。已經成年的玉樹還暢飲啤酒,紅著臉熱情演唱自己創作的歌曲。


    真是不可思議,才過了兩天而已,居住在帳篷裏的密切共同生活就讓他們仿佛成為認識多年的好友。


    蓮太郎也搖晃可樂瓶噴向玉樹,感覺有點玩瘋了,私底下卻是冷靜地觀察狀況。


    大家都難得這麽放鬆地歡笑。


    不過能夠嬉戲胡鬧的時間,恐怕也隻剩現在了。大家會如此放得開,應該是恐懼的反作用力吧。


    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或許也察覺了,隻是沒有人刻意說出來。


    等到延珠終於困得揉眼睛,大家也以此為信號宣告今天就此解散。


    蓮太郎一開始帶過來派不上用場的雙人帳篷,現在是給木更等人使用。


    玉樹毫不掩飾色心地表示:「想跟大姐睡同一個帳篷。」木更的回應則是吐舌頭,偷偷瞄了蓮太郎一眼,紅著臉說聲:「睡覺時要是被裏見同學毛手毛腳怎麽辦……」然後用力把頭撇開。


    蒂娜一臉想睡大帳篷的模樣,但是木更以「蒂娜該不會也想背叛我吧?」對她施壓,勉強把她拖進去。


    照明熄滅不久,延珠、弓月、玉樹便發出鼾聲睡著了。延珠與弓月還抱在一起。


    距離蓮太郎有點遠的翠,以相當端正的睡姿躺著。至於蓮太郎以為應該是醒著的彰磨,其實盤腿倚靠帳篷側壁,同樣已經入睡。


    隻有自己一人在歎氣,瞪著隨風擺動的帳頂發呆。


    蓮太郎的意識,自然而然回顧白天與學生們的互動。


    即便是在擔心害怕的孩子麵前,說出「有自衛隊就不用擔心。」這種毫無根據的謊言,依然讓他感到有些良心不安。


    老實說,他自己也很緊張。


    在「第二次關東會戰」大獲全勝的自衛隊,擺脫過去的保守思維,主張「別管巨石碑,全力消滅原腸動物就對了」的主戰派聲勢增長,最近甚至逐漸不服從聖天子的命令。


    在聖天子狙擊事件遭遇並且強烈對立的保脇卓人,便是在「第二次關東會戰」之後出現的主戰派。此外聽說目前在巨石碑前方布


    陣的家夥,全都是與保脇差不多的家夥……


    如果他們太過輕視畢宿五的力量,可能引發整個東京地區的危機。蓮太郎為了減輕胸口的悸動用力深呼吸,希望這隻是杞人憂天。


    「裏見同學,你睡了嗎?」


    就在這時,蚊子一般輕微的聲音在帳篷裏響起,蓮太郎緩緩撐起眼皮。


    「木更小姐嗎?」


    「嗯,你願意陪我散一下步嗎?」


    聲音是在帳篷外麵。蓮太郎不吵醒身旁的延珠悄悄起身,走出分隊用的帳篷。


    昨天那麽悶熱的天氣讓他早已作好覺悟,不過吹拂肌膚的風其實不熱也不冷,感覺挺舒適的。微風伴隨蟲鳴,沙沙地搖晃腳底下的草,按著黑發避免被風吹亂的木更佇立其中。不知為何,木更臉上浮現同時帶有擔心與害羞意味的微笑。


    「吵醒你了嗎?」


    蓮太郎搖搖頭。


    「要走到哪裏?」


    「這個嘛。」


    木更將雙手交疊在背後,轉身仰望天空。


    「就走到卅二號巨石碑吧。」


    「有點遠啊。」


    想到這裏,蓮太郎突然有個好點子,把木更帶到前線司令部。


    確認機車停車場有巡邏的步哨,蓮太郎對哨兵敬禮。「我堂團長命令我過來這裏。」他隻說了幾句話便巧妙騙過對方。


    三分鍾後,蓮太郎手中多了機車的鑰匙。


    看上一輛附有邊車的川崎機車,蓮太郎拿下安全帽,木更則是一臉無奈地接過,最後終於放棄似地搖頭,將帽帶套住下巴。


    「你還記得怎麽騎嗎?」


    「自從取得民警執照以來,有一年左右沒騎了,不過應該沒問題吧。」


    蓮太郎轉動機車的油門,飛馳而出。一開始就過到惡劣路麵而陷入一番苦戰,但是手感慢慢恢複以後,騎起來就輕鬆多了。


    大約騎了廿分鍾,已經可以看到最前線的自衛隊設施。蓮太郎若無其事地通過基地,其實他已經用眼角餘光偷偷將設施的全貌刻劃在腦裏。


    這支部隊恐怕是步兵旅這種以步兵為主的單位。人數隻能依設施規模來推測,不過大約有六千人吧。


    水平排列的裝甲車與戰車、飛彈發射井。步哨手持司馬重工的二一式步槍。


    裝備很充足,士氣看來也很高昂。這就是自衛隊的整體戰力……


    騎車進入裏麵來到巨石碑旁邊,四周頓時毫無人影。或許是為了避免人員被巨石碑倒塌的碎片與粉塵所傷,所以特地拉出封鎖線吧。


    騎著車破風經過的同時抬起視線,蓮太郎感到很無奈。


    矗立地麵守護東京地區的巨石碑,不過幾天的光景就被白化汙染,看起來破爛不堪。這種慘狀光是看到就讓人心底發毛,不想被倒塌的巨石碑波及也是人之常情吧。


    在巨石碑前方二〇公尺處停車,蓮太郎對身旁的邊車說聲:「已經到了。」


    木更拿下安全帽甩甩頭,即便是在暗夜依然美麗閃亮的黑發滑落腰際。她說句:「辛苦了。」便大步朝巨石碑的方向走去。


    「喂、喂,木更小姐。」


    正想提醒她這樣很危險,但是木更沒有停步的打算,蓮太郎隻好搔搔後腦勺,莫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木更來到巨石碑的地基,從用鐵箍固定的側麵接近,伸手觸摸巨石碑。


    「裏見同學也摸摸看。」


    無法了解木更的真正用意,驚訝的蓮太郎來到她的身邊,輕輕摸了巨石碑一下。


    蓮太郎過去摸過好幾次巨石碑。他還記得那種光滑冰冷的手感。


    然而這次手掌的感覺強烈違背往日的記憶。


    感覺很鬆散。好像可以輕易揉碎的枯葉。以為自己搞錯的蓮太郎上下移動手掌,巨石碑的表麵便應聲剝落,碎片堆在腳邊。


    「……」


    「真是淒慘。雖說還沒侵蝕到內部,但是錵侵蝕液就是能讓錵變成這副德性。」


    「巨石碑……真的快倒塌了。」


    蓮太郎歪著腦袋,仰望直向天際的巨石碑頂端,腦中滿是複雜的思緒。


    以前有位科幻作家亞瑟·克拉克曾將作品當中出現的巨大黑石板,定義為神促使人類進化所設的裝置。


    那麽我們這群人類,真的可以透過原腸動物戰爭的寶貴經驗,學習進化到更高次元的方式嗎?


    一想到這裏,如今展示在麵前的破滅征兆,就不禁讓人想到「上帝已死」這個詞匯。


    蓮太郎搖搖頭。別再想了,那隻是種逃避。


    不過有件事可以確定,就是巨石碑必然會倒塌。此外自己還得拚死阻止敵人從這裏入侵才行.


    為了維係明日的世界。


    木更仰望巨石碑,同時後退幾步:


    「呐,裏見同學,你知道巨石碑是怎麽製造出來的嗎?」


    「這個嘛……雖然沒親眼見過,聽說巨石碑是用『組合』的方式,把零件帶到施工現場,然後再拚起來——」


    木更把臉轉過來,露出十分無奈的表情:


    「你真笨。那種答案沒法得到額外的分數。直接回答想像金字塔的建築方式不是比較快嗎?」


    「金字塔?」


    「建造金字塔時,就是用特殊工具將切割下的石塊逐漸堆積起來吧?巨石碑也是用一塊塊金屬建構而成。利用大量運輸機與直升機空運到現場,然後在現場加以組合。當然,如果隻是單純堆疊一下子就會被風吹倒,所以還得利用比黏合飛機與太空船金屬部分更強力的專用黏著劑。」


    「可是既然是用一塊塊組合起來的,我看不出來有縫隙啊?」


    「日本的巨石碑精密程度可是世界頂級。」


    木更自信滿滿地豎起一根手指:


    「至少要一百公尺。」


    她將豎起的手指對準巨石碑:


    「這座卅二號巨石碑要是倒塌,第一步的工程就是迅速堆起一百公尺高的金屬塊。這麽一來普通的原腸動物就會被擋在外麵。接下來的一個月則是逐漸累積高度,最後到達一·六公裏高的目標。裏見同學或許還記得,原腸動物大戰剛結束時的巨石碑,一開始也不是這麽高的。」


    蓮太郎默默點頭。他的確記得大戰剛結束的巨石碑比較矮。


    「要累積到一百公尺需要多久時間?」


    「隻要湊齊材料與運輸機,大概半天就夠了。」


    「有這麽快嗎?」


    「那當然。這可不是個人或企業,而是東京地區政府舉全國之力建造的巨石碑。在總共所要花費的十天時間,幾乎大部分都是用來等待錵成形。不過就算最後恢複一·六公裏的高度,也無法避免從高空誤闖的原腸動物——」


    「不光隻是那個吧。還有從畸形秀、研究設施、好事的個人飼養者那裏逃出來的原腸動物,被輸入體液才逃入巨石碑內的人類,以及……」


    「體內侵蝕率超過五〇%的起始者吧。」


    「等等,木更小姐,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麽政府一定要在這時重建巨石碑?就算拚死蓋好新的巨石碑,隻要再被畢宿五注入一次錵侵蝕液,工夫豈不是全都白費了……不對,等等,不隻是那樣。」


    蓮太郎試著把盤踞在心中的疑惑努力化為言語。


    「——為什麽畢宿五沒有襲擊這裏以外的巨石碑?比起隻襲擊一個點,多打開幾個缺口應該會讓入侵更有效率吧?」


    「這就是問題所在。」


    木更用食指戳戳蓮太郎:


    「看來政府已經觀察幾天,判斷畢宿五不打算襲擊卅二號以外的巨石碑。就現實而論,從那次以後,畢宿五也沒有對其他巨石碑出手吧。」


    「那麽理由是?」


    「政府那裏也設想出幾個假設,不過說真的,他們也搞不懂吧。對了,裏見同學,難得兩個人過來這裏,要不要一起腦力激蕩一下?」


    蓮太郎沉默點頭。隻不過是階段4的畢宿五竟然能沾附巨石碑,一開始直接聽到聖天子的委托說明時,蓮太郎就對此產生疑問。有智慧與洞察力都很優異的木更一起思考,解決難題的機會就更大了。


    木更豎起三根手指:


    「我也想出三種假設。第一,畢宿五襲擊過卅二號巨石碑之後,需要休息很久才能恢複體力。」


    蓮太郎托著下巴。這種說法很有可能。畢宿五也是一般的原腸動物,既然接觸足以使它衰弱而死的錵磁場,然而——


    「距離那件事也已經過了四天以上吧?難道這麽久還無法恢複嗎?」


    「唔——每隻原腸動物都不一樣,也很難一概論定。算了,直接說第二種假設——這裏的地理條件會減弱巨石碑的磁場。」


    蓮太郎環顧四周,放眼望去都是無際的平原。


    「隔壁的卅一號與卅三號巨石碑,地理條件與這裏有什麽不同嗎?」


    木更把眉毛皺成八字形,雙手抱胸:


    「幾乎可以說是完全一樣。」


    「難道地下埋了什麽東西嗎?」


    木更搖頭表示:


    「在建造巨石碑之前,都會先進行簡單的地質調查,所以很難想像會是那種情況。」


    「那麽這種假設也排除了。」


    「是啊,接下來是第三種假設。由於畢宿五的智慧很低,想不出可以同時襲擊多數巨石碑的計劃。」


    「不可能。」


    蓮太郎立刻否定。這是到目前為止最離譜的說法。


    「那家夥為了爭取時間,還特地派遣忠心耿耿的蟻形原腸動物襲擊這裏。畢宿五的腦袋很好,這是大家都害怕的。」


    「是啊。」


    就連如此說道的本人都不相信,木更幹脆地放棄這項假設再次抱胸。


    「不過托木更小姐的福,我也有了結論。我還有另外一個推測。」


    「咦?」


    蓮太郎仰望頭頂淒慘白化的巨石碑:


    「就是這個卅二號巨石碑本來就有問題。」


    木更嚇得遮住嘴巴:


    「可是,那種事……」


    「這麽一來,特地鎖定這裏就有充分的理由,不襲擊其他巨石碑也能得到解釋。」


    木更抵著自己的下巴:


    「的確沒錯……我倒是沒有想到。」


    木更直直望著蓮太郎:


    「我用我的管道稍微調查一下這座巨石碑好了。」


    「麻煩你了。」


    調查結果出現以前,再討論下去也沒有意義,隻是徒然以別的假設來解釋假設。


    聰明的青梅竹馬也明白這一點,於是「嗯——」用力伸個懶腰打斷討論。她來到傾斜的草地仰躺下去,望向蓮太郎拍拍身旁:


    「裏見同學,你也過來這裏吧?」


    心髒頓時猛烈跳了一下。


    「喔、喔。」


    蓮太郎警告自己,千萬別讓對方察覺自己的心跳加速,並以僵硬的動作躺在木更身邊。草皮響起沙沙聲,鼻孔滿是潮濕泥土的氣味。


    偷偷看了旁邊一眼,木更白皙的手隨意擱在草地上,此外還有美麗的大腿與身體曲線,以及撐起衣料的胸部隆起。


    「呐,裏見同學,你看看天空。」


    隻顧著偷看木更的蓮太郎,這才首度望向天空,結果他不由得冒出讚歎的聲音。


    銀河在沒有月光的晴朗夏空閃爍,滿天都是明亮的星鬥,已經分辨不出哪個才是北鬥七星。


    「真了不起……我隻能這麽形容。」


    「我們平常都生活在東京地區的光線下。由於街上太亮了,所以星光都被遮蔽。其實夜空是這麽美麗。」


    再度偷看木更的側臉,她正微微張開嘴巴,露出有如稚子的表情沉迷於星空。


    ——你的模樣更是美麗啊。


    如果將胸口湧現的這番話自然說出口.往後就不知道如何掌握與她的距離。


    社員與社長、青梅竹馬、生日隻差幾個月的義兄妹、天童流的師弟與師姐、輔助部隊的同伴——劃分自己與木更關係的用語有許多,但是全都沒有正中紅心。


    草地上的左手不知為何看起來很遙遠。明明隻要鼓起勇氣,自己就能悄悄地把手掌擺上去。


    蓮太郎輕輕搖頭:


    「木更小姐,你知道光害嗎?」


    「光害?」


    「就是光的汙染。」


    蓮太郎以仰臥的姿勢在空中寫字。


    「正如木更小姐所說,街上的光都是人工產物,對自然的生物並不好。像這樣的光害,就算是從人造衛星也看得見。」


    「喔——是這樣啊。」


    「鳥會在燈塔的采照燈周圍繞圈,最後疲憊墜地;蝙蝠與老鼠也會因為光而輕易被獵食者發現,行動變得更加慎重;候鳥誤會白天變長了,所以大量吃下食物累積過多的脂肪;剛孵化的小海龜透過光的反射尋找海岸的方向,卻因為搞混的關係離海越來越遠。此外透過光尋找交配對象的螢火蟲,也會被人工照明影響無法談戀愛。」


    偷偷瞄了身旁一眼,木更麵帶些許微笑望著蓮太郎。


    「很無聊嗎?」


    「不會,沒那回事。非常有意思。」


    「…………喂,木更小姐,你為什麽要找我來這裏?差不多該說正事了吧?」


    木更恢複仰臥的姿勢,凝望星空陷入沉默。


    蓮太郎對著她的側臉,盡可能地平靜發問:


    「因為恐懼巨石碑崩塌嗎?」


    木更隻是搖頭。


    「這麽說或許有點不夠莊重,但是我現在太過幸福,所以根本不害怕。」


    「太過幸福?」


    「是啊,我現在非常幸福。巨石碑崩塌的事已經講過無數次,所以一點實際的感受也沒有。」


    「這個……我可以理解。」


    「天童民間警備公司有延珠,有蒂娜,此外還有裏見同學。就好像一家人一樣。雖然公司依然賺不到什麽錢,至少還夠活下去。」


    「蒂娜也說過她現在很幸福。延珠一定也是。」


    「那麽裏見同學呢?」


    「當然,我也一樣。」


    木更靜靜閉上眼睛。


    「我最近作了一個夢。」


    「夢?」


    「嗯。突然發現自己站在朝霧覆蓋的橋上,放眼望去隻能看到這座橋。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來到這裏,以及為何要來這裏,隻知道自己必須一直前進。


    於是我往橋的一端前進,上頭一個人也沒有。突然間橋斷了,我的身體被有如黑色沼澤的玩意吞沒。我無言地看著這個狀況,最後終於滅頂。但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在裏頭呼吸的方法,並且感覺舒服多了。」


    「………………」


    「早上醒來,照鏡子才發現臉上有淚痕,而且同樣的夢還做了好多次,所以我試著思考。接著我明白了。」


    蓮太郎望向身旁,剛好與木更的視線對上。木更露出快被不安壓垮的表情,眼眸顯得十分濕潤。


    「我之所以會哭泣,是因為知道這樣的幸福總有一天會結束。」


    木更以軟弱的眼神搖頭:


    「是被我殺的。我殺了世界上所有人。」


    「傻瓜。」


    蓮太郎把自己的手疊在木更的手上,用力握住。木更的體溫很熱,微微冒出汗水。


    「你是在不知不覺之間


    變得神經過敏。放心吧,不管是延珠、蒂娜,還是我,都不會消失的。」


    「是啊……的確。」


    側眼確認木更的表情變得和緩一點,但是蓮太郎的內心卻掀起靜謐的漣漪。


    青春期本來就會作各式各樣的夢,或許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在夢的解析裏,橋強烈隱喻連結生死的存在,或是連結現在與未來的存在。


    此外沼澤反應邪惡的情感與惡意、妒嫉等等,黑色也有類似的意義。


    一般說來,夢見沉入沼澤的人代表壓力很大,為了逃脫便會努力掙紮,但是木更自覺身體沉入沼澤卻毫無反應地加以接受,反而隱約讓蓮太郎感到不舒服。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為了擺脫內心紛亂的想法,蓮太郎用力搖頭。


    蠢斃了,自己到底在想什麽。木更小姐絕對不可能那樣。


    「裏見同學?」


    「咦?啊啊?嗯怎麽了嗎?」


    木更突然舉起左手,敲了幾下手表:


    「還剩下五分鍾,今天就結束了。這麽一來,離巨石碑崩塌又少了一天。」


    「放、放心吧。我、我會保護木更小姐。」


    木更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不過很快又對蓮太郎投以羞赧的微笑:


    「謝謝你,裏見同學。」


    蓮太郎感覺臉頰發燙,不由得轉過頭。


    秒針又轉了四圈,今天已經進入倒數計時的階段。


    「十、九、八、七、六、五、四——」


    木更對握住的手加重力道,指甲稍微刺進蓮太郎的皮膚。


    下個瞬間,日本又過了一天。


    蓮太郎重重吐出累積的歎息。


    銀河依然不變地掛在天際。


    ——距離巨石碑崩塌還剩兩天。


    3


    露宿第四十區的帳篷已過了兩天,大家逐漸適應這裏的生活。然而纖細的蒂娜與翠似乎很難忍受帳篷底部凹凸不平的地麵與狹窄的睡袋,不禁有點抗議。


    在我堂的指示下,今天上午要製作帶刺鐵網與沙包,並將阻擋戰車用的混凝土掩體放置在原腸動物的預測入侵位置,剩下的時間則是用在講座與複習昨天的訓練。我堂直接下令,無視命令或違反命令的人要受罰。


    看來我堂對不聽從指揮的民警變得相當神經質,所以想利用加重處罰的方式約束民警的行動。


    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無論民警裏有多少愛出風頭的家夥,一旦有人害怕逼近的原腸動物軍團轉身逃亡,必定會影響整體的士氣。


    如果自己身為指揮官,一定也會隻顧及全軍的狀況,迅速排除壞了一鍋粥的老鼠屎吧。因此蓮太郎對我堂的手段沒有意見。


    聽到解散命令重獲自由的蓮太郎,將延珠、蒂娜,以及木更送到露天教室,接著轉乘電車返回勾田町。


    丟臉的是蓮太郎當初隻記得要帶帳篷,卻把換洗用的衣服與內衣褲忘得一幹二淨。之前他已經借過延珠的內褲,現在則是淪落到借用蒂娜內褲的難堪下場。


    自己就算了,要是讓延珠覺得不幹淨,便沒資格再當延珠的監護人。


    因此今天蓮太郎暫時免去「蓮太郎老師」的職務。


    從車站走到勾田町,蓮太郎立刻聞到強烈的緊張氣氛,於是停下腳步。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被風吹得漫天飛舞,幾乎蓋滿地麵的大量傳單。他撿起一張觀看,上頭印著『無法原諒蠻橫政府!政府事先就決定好可以進入避難掩體的名單!』等陰謀論的內容。


    仔細想想,自己已經兩天沒回勾田町,這兩天內勾田町竟然發生如此劇變。


    在廣場附近,有貌似流浪漢的白發白胡老人在木箱上發出尖銳的叫聲,內容大致是關於世界毀滅,以及不久之後充滿希望的新世界就會降臨雲雲。


    平常這種支離破碎的發言大概沒人理會,但是這時周圍卻響起激昂的群眾喝采。


    通過站前的拱廊時,蓮太郎覺得腳底沙沙的。原來是商店櫥窗玻璃都被打破,商品被人掠奪一空。


    不久他又與一輛載滿掠奪品的卡車交錯而過,沒想到駕駛是手上套著地方巡邏隊臂章的家夥,蓮太郎不禁大受打擊。


    眼見部分亂七八糟的家夥四處肆虐,看來之前為了維持社會機能一直忍耐的市民也開始做壞事了。


    盡管事先已經從新聞得知,但是狀態仍比預期中的更加惡化。


    走在外頭的人很少。理所當然地,這個街區也開始進行疏散。


    身處外圍區搞不清楚現狀,不過現在的東京地區確實舉國展開緊急避難作業。


    就在如此心想的同時,蓮太郎回到自宅。


    附近看起來還算平靜,但是遲早也會遭到掠奪吧——一想到這裏,蓮太郎就不由自主地將生活必需品與消耗品全部塞入手提包。


    最後提起鼓鼓的手提包時,蓮太郎隻覺得臂膀異常沉重。


    為了鎖門站到玄關,他再度感慨地環顧四坪大小的公寓。


    今後也許再也不會回來這個房間。


    蓮太郎揮別感傷,將因為摩擦而發出慘叫的門用力推回去,插入鑰匙。接著將回憶封印起來。


    下次再和延珠兩個人一起開封吧。


    把手提包掛在肩上,為了重返第四十區搭上電車。


    車內的乘客明明不多,但是強加在身上的恐慌預兆卻讓人喘不過氣來。


    蓮太郎為了回避視線仰望車頂附近,看到天花板吊掛的廣告。廣告印著『「受詛之子」的血腥報複!第三區殺人事件!』。看來治安的惡化會從最容易噴發的缺口宣泄。


    就在此時,他突然想起某個少女,心髒猛烈地跳了一下。


    不可能吧——他搖搖頭,然而一旦在腦中根深蒂固,那種想法便難以磨滅。


    於是他變得坐立難安,手放在緊閉的電車車門上,隨時準備下車。


    他下車的車站,剛好是造訪片桐民間警備公司時經過的第九區車站。擠過混雜的人潮衝到站外,蓮太郎以焦急的腳步推開情侶、超越老人。


    明明不知該如何解釋這種無謂的焦慮,蓮太郎依然沒有停下腳步。


    終於來到五叉路口,衝上寬闊的天橋階梯。這裏是之前遇見乞討少女的地方。


    對方不可能在這裏。蓮太郎多次如此告訴自己。明明和那名少女約定好了——現在因為報導的關係,你不要在這裏乞討。


    上頭傳來嘈雜的聲音,肌肉可以感受到有人散發殺氣。此外還能看到一堵人牆。


    蓮太郎上氣不接下氣地衝上階梯,視野頓時開闊起來。


    天橋中央可以看見鋪在地上的草蓆,少女使用的鐵缽翻倒,零錢散落一地。


    她在這裏。倒地不起的披肩少女周圍,聚集了許多成年人。人數共有八名,從廿多歲到四十多歲都有。


    「你們在做什麽!」


    蓮太郎衝上前去,擋在少女的前麵。


    倒地的少女伸出左手,拚命想要起身,還用看不見的眼睛對著蓮太郎:


    「……這個說話聲,是那時候的民警先生?」


    少女的臉上滿是傷痕,痛苦按住的右手割傷也沒有重生的跡象,流了許多血。更令人吃驚的是少女盡管遭受暴行,臉上依然掛著微笑。


    「混帳,你這個衰臉小鬼!」


    望向前方,人群之中年紀最大的男子因為憎恨一臉扭曲,手拿沾血的錵製匕首。


    那是刃長約十二公分的細長武器,要對抗原腸動物太短了,除了拿來傷害「受詛之子」很難想像還有其他的用途。


    乞討少女趴在地上輕輕搖頭:


    「抱歉,民警先生,明明跟


    你約定好了……這是我自作自受,可是我無論如何……」


    「夠了,我知道。別再說了。」


    這時持刀的中年男子以憤怒的表情上前一步。那家夥額頭很寬還有雙下巴,如果笑起來應該是個很和善的大叔吧。


    蓮太郎看到這種貌似善良的人也對少女施加暴行,受到相當大的打擊。


    「讓開!那家夥若無其事地混在我們當中,隻要有空檔就會襲擊人類。比原腸動物還要惡劣!必須把她們從街上驅逐才行!」


    蓮太郎明白男子不明就裏感到憤怒的理由。簡單來說,就是他們害怕了。自從那次的報導以後,市民或許就害怕自己一直以來歧視的「受詛之子」遲早會展開報複。


    蓮太郎閉上眼睛,從腰帶抽出d手槍。


    接著舉手對空鳴了一槍。


    沉重的後座力自手掌傳到臂膀,爆裂聲在空中轟然作響。激動的男子嚇了一跳,就此停下腳步。


    「我是民警。」


    蓮太郎極為冷靜地從胸前口袋拿出執照向男子們展示,接著平靜說道:


    「如果你們再靠近這個女孩一步,下一槍就不是警告了。」


    麵對開始竊竊私語的男子們,蓮太郎再度發問:


    「你們還想過來嗎?」


    男子們麵麵相傄換岫,最後終於明顯露出泄氣的反應。帶頭的中年男子轉過身,似乎很不愉快地留下一句:


    「你們這些民警保護的人,果然是那群小鬼。」


    暴徒們紛紛回頭露出忿恨的目光,終於有如潮水退去。


    蓮太郎環顧四周,一旁看熱鬧的家夥也趕緊解散。


    為什麽要被人畏懼?自己明明拚死守護東京地區,卻得莫名接受他們投來的輕蔑、恐懼眼神。


    牆外有兩千隻原腸動物。牆內則是化為暴徒的歧視主義者。這個時候整個地區不是更應該團結一致嗎……


    「那個……」


    回頭望去,臉上同時浮現感謝與歉意微笑的少女站了起來。低頭看著她流的血,蓮太郎默默從製服內側口袋拿出手帕,一邊壓住止血點一邊綁起來。除了錵製匕首割的傷口,其他應該很快就會自然痊愈。


    急救結束之後,少女似乎冷靜一點,以溫和的動作抬頭,冷不防對蓮太郎伸手。


    蓮太郎瞬間往後仰,但是發現對方沒有危害自己的意思,於是任憑她撫摸自己的臉與肩膀。


    「我記住民警先生的聲音和臉了。」


    少女的笑容更深了,臉頰也同時發紅。


    「是我喜歡的類型。」


    「蠢蛋。不必道謝了,趕快離開這裏。下次你還敢過來,就是我要修理你了!」


    蓮太郎是認真地斥責她,不過少女沒有露出畏懼的樣子,反而笑著撿起地上的錢,卷起草蓆挾在腋下,鞠了好幾次躬。


    「下次請讓我找個機會好好向你致謝。」


    「別·來·了!」


    不停揮手的乞討少女終於離開。


    蓮太郎疲憊地用右手按住太陽穴。混帳,那家夥真的了解嗎?


    不過能在千鈞一發之際幫助她,真是太好了——帶著這種滿足感轉身,一股寒氣突然竄上背脊,讓他急忙回頭。


    背後沒有什麽異樣。隻有風吹過他的臉。


    即使是在搭乘電車,那群暴徒離去時的混濁雙眼依然留在蓮太郎腦中。


    4


    返回帳篷之後不久,蓮太郎便看到延珠帶著蒂娜與木更從露天教室回來。


    「我們回來了!」


    「今天學校怎麽樣?」


    延珠難掩興奮之情地揮動雙手:


    「今天也很開心。隻不過木更完全不受歡迎。」


    「啥?木更小姐?」


    蒂娜麵露困惑之色:


    「哥哥真的很受歡迎。今天說哥哥休息,由天童社長擔任老師一天時,底下都發出抗議的噓聲……」


    蓮太郎望向木更,她立刻憤慨地別過頭:


    「反正木更老師就是不受學生歡迎!」


    「不…………我很喜歡木更老師喔?」


    「你不用安慰我了。」


    蓮太郎無奈地心想,那麽自己該說什麽才好。就在此時,一聲「大姐。」介入兩人之間,原來是玉樹。


    「大姐不在時,不知為何有奇怪的家夥說要把這個交給大姐——」


    玉樹從胸前拿出一個未拆封的牛皮紙信封。


    「哎呀,真快。已經調查完畢了。」


    木更簡短說聲「謝謝。」接過信封,小心翼翼地拆開封口。


    「木更小姐,那是什麽?」


    「昨天裏見同學不是說巨石碑可能有問題嗎?我馬上利用我自己的管道調查一下。」


    木更打開信件將幾張薄薄的資料看過一遍,身體頓時發抖。手中的紙被她揉成一團,手指也因為用力而顫抖、發白。


    感覺氣氛不太對勁,蓮太郎疑惑地盯著木更的臉——他以為木更會嚇得停止呼吸。


    「喂、喂,木更小姐……?」


    「我出去一下。」


    「喂!」


    不理會蓮太郎的阻止,木更迅速轉身。


    蓮太郎沒空遲疑。


    他跌跌撞撞地穿上鞋子,急忙衝出帳篷檢視四周。


    不必費心尋找,木更就走在正前方,她走到靠近隔壁帳篷其他隊伍升起的營火,毫不遲疑地將資料扔進火中燒毀。


    圍著營火的那群人,都被突然現身的闖入者嚇了一跳,不過木更確認資料已經銷毀之後便無言離去。


    蓮太郎確定木更沒有返回帳篷的意圖,跑上前去推開圍著營火的人群檢查火堆。


    有了。蓮太郎毫不猶豫地將右手伸入火中。由於來不及切斷痛覺神經,一股仿佛腦袋被火灼燒的劇痛襲來,令他不得不咬緊牙關。


    不過蓮太郎的手還是完成任務。伸入熊熊燃燒的火堆深處,即將超過臨界點把手抽回來時,冒出陣陣白煙的右手義肢確實握住尚未燒完的資料餘燼。


    「喂、喂,你們打從剛才就在搞什麽!」不理會隔壁隊伍的疑惑,蓮太郎在心底對木更闔手道歉,把折疊的殘餘紙張打開。


    他不由得發出驚呼,踉嗆了幾步。


    這是什麽?為什麽……會出現這個名字——


    蓮太郎以目光追向逐漸遠去的木更背影。接著再度望向邊緣變得焦黑的紙片。看來殘存的部分是資料的結尾。


    『——正如以上所遖,卅二號巨石碑是在原腸動物大戰末期建造的新巨石碑。此外巨石碑的發包者,是現任國土交通省副大臣,天童和光一派——』


    天童和光。天童菊之丞的孫子,也是年紀比木更大上許多的哥哥。


    以前蓮太郎還在天童家時,和光也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所以見過幾次麵。


    ——為什麽這裏會出現和光義兄的名字?


    從這麽簡短的殘餘紙片,很難推斷焚燒的資料完整內容。不過——


    蓮太郎抖動肩膀。先前木更在帳篷裏露出的側臉,又在腦中蘇醒。


    那是嘲諷的笑容。


    也是她在延珠與蒂娜麵前,絕對不會顯現在外的複仇者表情。


    5


    打從一早風勢就很強,帳篷的天花板被吹得啪啦亂響。


    盡管天氣不差,不過浮在空中的雲以驚人的速度飄過。


    「今天也要去嗎?」


    玉樹目送蓮太郎來到帳篷入口,臉上露出罕見的嚴肅表情起身。


    「是啊。」


    「為什麽這個時候還堅持要去學校?真是搞不懂。」


    弓月在一旁憤慨地壓平自己蓬鬆


    亂翹的金發,延珠則是很有精神地舉手回答:


    「就是這個時候更要去呀!」


    「嘎?」


    弓月打心底發出無法理解的聲音,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就連蓮太郎也沒有自信能好好對別人說明采取這種行動的理由。


    旁邊的雙人帳篷傳來匆忙的早上準備聲響。今天一大早去叫醒她們時,木更與蒂娜都還在睡。


    看來那個兩人昨夜一直很難入睡,直到天空開始發白,才終於稍微有點困意。


    昨夜很晚才返回帳篷的木更,直到今天都沒有異狀。


    也許昨天隻是自己看錯了。


    蓮太郎轉向背後,仰望白化的巨石碑。


    隻剩下一天。


    我堂下令今天一整天所有人都可以自由活動。


    大概是覺得最後一天就讓大家享受自由吧。的確,如果不趁現在去見親人或是另一半,這輩子也許再也見不到了。


    至於蓮太郎把最後的自由日拿來擔任「蓮太郎老師」,也是極其自然的選擇。


    這種感覺真不可思議。起初他不但很討厭這項工作,也根本不打算如此投入。


    玉樹露出更為訝異的表情:


    「你這樣不是徒增留戀嗎?」


    「或許吧,但是總要跟她們打聲最後的招呼。」


    「哼,既然知道,可不要把場麵搞得太感傷了。」


    「你們呢?」


    這次輪到片桐兄妹對望一眼:


    「我們為了應付明天的工作,要好好大吃一頓然後睡覺。」


    「你們就沒有其他事可做了嗎?」


    「家族親戚都被原腸動物殺了,根本沒有可以道別的對象。」


    蓮太郎後悔自己提出這個問題。


    「……………………你們也是為了向原腸動物複仇才成為民警嗎?」


    玉樹把手放在腦後:


    「這個嘛,該怎麽說,我懶得想那麽複雜的問題——」


    「呃,這種問題怎麽能不想清楚——」


    「——因為抱著怨恨與原腸動物戰鬥的家夥,都會早死啊。」


    蓮太郎頓時感覺受到打擊。玉樹似乎不喜歡自己銳利的眼神外露,用中指把滑落的墨鏡推回去。


    「不過真要說來,應該是為了某人的笑容戰鬥吧。好了,my sweet,為了明天再回去睡一下吧。」


    大概是因為很困,弓月勉強點頭之後,兩人就鑽回睡袋去了。


    蓮太郎因玉樹瞬間露出的表情感到很複雜,還是勉強轉換心境。


    他把頭采進帳篷,對待在角落分解、清理手槍的彰磨叫了一聲:


    「彰磨師兄,你打算做什麽?」


    彰磨聳聳肩,望向一旁的翠:


    「待會兒我們兩人會一起修煉。關鍵時刻要是身體不聽使喚可就糟了。」


    無論是片桐兄妹還是彰磨搭檔,反應都相當平淡。不過或許在他們眼中,悠閑跑去學校的自己才是沒有半點危機感吧。


    就在此時,蒂娜從小帳篷裏衝出來,以充滿歉意的表情說聲「請哥哥先過去。」並且鞠了一個躬。


    蓮太郎用力向她招手表示理解,推著延珠的背。


    雖說現在出發,就算以最快速度抵達也已經嚴重遲到了。


    於是最後一天就這樣平靜展開。


    買了前往卅九區的車票,一起搭上電車。


    來往外圍區之間的早班電車幾乎沒有乘客,要找到一節全空的車廂並不是什麽難事。


    背對東方的橘色朝陽,蓮太郎與延珠並肩坐在紅色絨布材質的座位。


    身體隨著電車啟動而搖晃,車頂垂下的吊環也輕微晃動。


    車輛緩緩加速,在軌道上有節奏的振動。


    影子的形狀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由左向右流動。


    朝陽照耀的背部逐漸暖和起來。


    今天也許是東京地區的最後一天,不過看起來不像。


    到了明天,就要與率領兩千隻原腸動物的畢宿五展開決戰。無論是兩千隻原腸動物或畢宿五,都是超乎想像的強敵吧。


    蓮太郎等人必定會遭遇過去未曾經曆的激戰。


    在那場死鬥之後,沒人可保證蓮太郎與延珠還能活下來繼續呼吸。


    或許就是兩人即便不發一語也明了這點,早上的空氣才會隱約帶著凜冽的緊張感。


    剩下的時間盡管很短暫,然而就是如此平凡無奇的時光,才更像無可取代的珍寶照亮世界。


    「延珠,上學開心嗎?」


    延珠眯起眼睛,似乎很舒服地用頭磨蹭蓮太郎的胸膛。身上散發甜美的日曬氣息。


    「嗯,很開心。謝謝汝,蓮太郎。」


    「如果真的開心,那也是你很努力的緣故。」


    延珠抬頭貼著蓮太郎的胸口搖頭:


    「人家都知道喔。蓮太郎與木更在半夜偷偷敲打計算機,尋找最適合人家又去得起的地方。」


    蓮太郎嚇了一跳:


    「難道你看到了?」


    見到延珠苦笑回應,蓮太郎的心情變得複雜。像這種現實的計算,還是別讓小朋友發現比較好吧。


    「人家,很感謝蓮太郎……呃,對木更也有點感謝。」


    他抱著嘟起嘴巴的延珠腦袋,貼近自己的胸膛。


    「那麽我的努力也沒有白費了。」


    延珠睜大眼睛,以不安的眼神抬頭看來:


    「蓮太郎,當老師果然很無聊吧?」


    「這個嘛……」


    蓮太郎望向窗外流逝的廢墟群。建築物幾乎倒塌,隻有天空像荒漠一樣空曠。


    「我覺得很開心。」


    「咦?」


    一旦承認這一點,胸中的鬱悶便一掃而空。


    接下來這番話就說得十分坦率。


    「不管契機為何,我現在都覺得很開心。這都是托了你的福,延珠。謝謝。」


    延珠先是瞪大雙眼,不過表情漸漸出現笑意,感動萬分的她緊抱蓮太郎的手。


    蓮太郎原本想要抗議,不過察覺到延珠陶醉的表情便不再多嘴,同樣默默抱住她。


    列車經過軌道與枕木的聲響,填滿這陣溫柔的無語空檔,時光緩緩流逝。


    不知道過了多久,列車廣播即將抵達第卅九區,蓮太郎催促舍不得放開的延珠下車。


    走出車站,自下方吹來的風在後頭推著他們的背。


    與延珠一同走在已經看慣的站前,視野很快就被廢墟完全占據。


    今天的教室也會擠滿外圍區的孩子吧。


    他邊走邊整理思緒。


    今天或許是最後一天,所以他決定要討論一些希望與幸福的話題。


    走了好一會兒,眼前出現遮蔽視線的垃圾山。隻要越過那裏,就是一片開闊的草地。再加上黑板與學生,哪裏都能上課的教室就此完成。


    蓮太郎越接近目的地,越覺得心裏難以平靜。而且不知道為什麽,那與期待的緊張感不同,比較接近不祥的預感。


    這時蓮太郎感覺到異臭,連忙搗住口鼻。


    ——東西燒焦的味道?這是怎麽回事?


    遠遠看見警官的瞬間,蓮太郎心髒猛力跳了一下。


    附近一帶已經被封鎖線圍起來。那裏正好是蓮太郎等人當成露天教室的地方。


    雖然無法理解警官為什麽會出現,但是蓮太郎全身的寒毛都倒豎並且顫抖。


    就在此時,街上暴徒的混濁雙眼又出現在腦中。


    『你們這些民警保護的人,果然是那群小鬼。』


    與警官的距離不到十公尺時,對方也察覺蓮太


    郎,朝著這裏走來。


    「……延珠,你待在原地別動。」


    「蓮、蓮太郎?」


    撇下延珠麵對警官,雙方交談幾句。


    警宮的表情很嚴肅。微微張開嘴巴說出的話很簡短,同時也很殘酷。


    自己的臉頓時失去血色。


    蓮太郎忘記事件的前因後果,隻覺得眼前的景色變得扭曲。


    警官後半段的話幾乎是馬耳東風。


    忘記道謝直接轉身的他返回延珠身邊。


    延珠望著自己的臉縮起身子。蓮太郎膽戰心驚地伸手碰觸自己的臉,幹燥的表皮傳來緊繃的肌肉觸感。


    「延珠,回去了。今天不用去學校。」


    「為、為什麽?這麽突然——?」


    「………………」


    「那麽明天早上早一點過來看看……」


    「明天也不用來了。」


    延珠痛苦地開口:


    「那、那麽等到戰鬥結束——」


    「——不管是後天,還是大後天、大大後天,都不用去學校了。」


    蓮太郎把手放在延珠的肩上,配合她的視線高度:


    「延珠,你冷靜聽我說——」


    他的指甲刺痛延珠的肩膀。由於無法直視對方的眼眸,隻能低下頭。


    「——炸彈在我們班上爆炸了。因為那則報導的關係。」


    6


    被帶到一棟陰暗發黴的混凝土建築物,蓮太郎在門口等待。


    抬起視線反複看了門牌上的文字幾次,努力恢複與失落現實之間的連接,但是意識頓時散漫,思路幹頭萬緒。


    門終於打開,一名年約卅五到四十歲,手戴白色丁腈橡膠手套的警官現身,有氣無力地對蓮太郎做出招手的動作。


    本來以為至少是由認識的多田島警部出麵,看來這裏不在他的管轄範圍。蓮太郎默默致意之後走了進去。


    室內是大概三坪大小的混凝土房間。


    照明昏暗,四周彌漫線香的氣味。房中放著大量覆蓋白布的擔架床,還混雜夏天特有的酸味。數量一共有九具。隔壁的房間似乎也有。


    蓮太郎搖搖頭。


    他很想大叫你們適可而止吧。這不可能是現實。立刻讓我從這個愚蠢的夢醒來,回到日常生活。


    他真的很想這樣大吼。


    然而無論怎麽等待,惡夢都不見結束。


    兩眼無神的刑警以旁若無人的表情攤開雙手:


    「嗯,你願意過來真是太好了。那麽請你確認一下吧。」


    說完之後立刻掀開雜亂的白布。


    令人反胃的血腥味頓時擴散,蓮太郎捂住嘴巴,死命閉上眼睛。


    眼前的物體硬是送上一直逃避卻無法否認的現實。


    蓮太郎領悟到這陣子大概會每晚作惡夢,死命咽下嘔吐的衝動。


    翻騰的胃過了一陣子才冷靜下來,首先聽到空調的運轉聲。


    蓮太郎壓著嘴角不停搖頭:


    「太殘忍了……竟然做出這種事。」


    「為了提高殺傷力,炸彈裏有許多錵的碎片。真是太過分了。」


    警官對蓮太郎遞出橡膠手套:


    「死者是沒有身分證與戶籍的『受詛之子』。請你協助證明她們的身分。」


    「鬆崎先生呢?」


    「喔,那個大叔啊。雖然沒事,但是因為過度震驚昏倒了。」


    蓮太郎轉頭看著周圍數量讓人絕望的擔架床,同時以忘我的表情接過橡膠手套。


    這些物體過去都是自己的學生。怎麽會有這種蠢事。


    必須要采取行動,但是蓮太郎本能地體悟到無底的絕望,動彈不得。


    隻不過如此的情緒,不多時又被無盡的絕望掩埋。


    每當蓮太郎掀開一次白布,就會見識到新的地獄。


    蓮太郎振作受到挫折的心,看向一邊單手拿著資料夾的刑警,一一道出女孩的名字。


    這個作業與早上點名驚人地相似。


    犯下這件罪行的犯人,如今究竟有何感想。是覺得很順利而捧腹大笑?還是感到心情無比舒暢?抑或是多少有點自責?


    時鍾長針差不多轉完一圈,有如地獄苦刑的作業終於結束。


    蓮太郎十分疲憊,就連保持站姿都很不容易。


    簽過文件聽見警官說聲「辛苦你了。」他背對對方拖著腳步來到外麵,一屁股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差點就這樣直接睡著。


    就在此時,蓮太郎突然聽到「放開人家!」的聲音於是驚訝抬頭,視線前方出現被兩名警官製止拚命掙紮的延珠,他的內心瞬間激烈動搖。


    深呼吸讓心情平靜下來,蓮太郎露出嚴肅的表情大步來到少女麵前:


    「為什麽來這裏?不是叫你回去了嗎!」


    「人家想找小見!也和紗紗奈約定好了!下次要讓她們看天誅少女!」


    「延珠,你明白吧?她們已經——」


    「——騙人!人家才不相信——!」


    ——延珠,你……


    蓮太郎閉起眼睛,斥責膽怯的心。


    自己一直很清楚該做什麽。


    蓮太郎靜靜地望向三萬的警官:


    「把她帶出去。」


    延珠用遭到背叛的表情望向這裏:


    「蓮太郎?蓮太郎?——蓮太郎!」


    延珠被左右拉扯,悲憤的聲音越來越遠,蓮太郎聽在耳裏,緊握顫抖的雙拳咬牙切齒。當她即將從蓮太郎的視野消失時,兩旁拉著她的警官突然倒下,延珠衝向蓮太郎。


    眼睛是紅色的。她解放力量了。


    「喂,笨蛋,住——」


    還來不及說到最後,蓮太郎便被強烈的力量撞飛,回過種來才發現自己撐著地板。


    反射性地轉過頭,領悟到延珠已經衝進太平間,蓮太郎大感驚訝。


    為什麽會這樣?


    空氣瞬間為之震動。


    那或許是延珠發出的嗚咽聲。


    下一秒鍾,尖叫響徹整個警察局。


    從平日的延珠絕對難以想像,這是讓聞者心碎的慘烈悲鳴。


    蓮太郎用力閉上眼睛,以扯下耳朵的力道抓住耳朵。


    這麽殘酷的現實,就算隻能暫時遺忘半秒鍾也好。


    7


    推開鐵門,側麵吹來的強風打在身上。和早上一樣,雲的流動速度依然快得嚇人。


    蓮太郎走到鐵絲網旁邊,用左手抓住鐵絲網,抬頭眺望白化的巨石碑。


    民警不能為每位死去的人哭泣。


    遲早得學會凍結情緒的方法。


    看見哭累的延珠恢複冷靜,蓮太郎來到警察局的屋頂。


    離開之前,延珠甚至為了避免他擔心而露出從容的微笑,但是蓮太郎見狀反而更加增添危機意識。


    他從右手的包包裏取出一疊考卷。


    那是小考之後為了打發時間而讓學生寫的「將來的夢想」。


    偶像、女演員、甜點師傅、護士、新娘。上頭充滿希望。但是那些夢想永遠無法實現。


    凶殺案之後是爆炸案,究竟是什麽原因讓東京地區的居民心靈變得如此荒廢。


    在蓮太郎過去的認知裏,人類是具備高度智慧與品德的真正社會性動物。也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那麽為何要像畜生一樣互相殘殺。為什麽會破壞彼此的夢想與希望。究竟是為了什麽緣故,不斷重複如此愚蠢的行為。


    混帳——他在心裏咒罵。自己到底在想什麽。真正需要人伸出援手的,明明就是那些孩子吧。


    突然強風吹過屋頂,灌滿蓮太郎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黑色子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神崎紫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神崎紫電並收藏黑色子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