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的第七年,楊歡依然不習慣美國的食物。


    她抬手隨意將大波浪卷發紮了個低馬尾,一綹碎發別在耳後,露出精致小巧的耳垂,懶散趿拉著拖鞋進廚房開始忙碌自己的晚餐。


    楊歡是個活的十分精致的女人,從這屋子裏每一處都能顯露出她的用心,即使是一個人生活在異國他鄉,她依舊不會委屈自己分毫。


    一個西紅柿,一個雞蛋,用它們熗鍋,倒上熱水,靠在廚房的牆上數著時間,拿了一小把掛麵,放進水裏。


    她端著剛出鍋的熱湯麵坐在電腦前,一邊忙著工作,偶爾低頭吃兩口。


    安靜又孤獨,沒有任何人打擾,更沒有任何人能闖入,她就這樣一個人,獨自生活了很多年。


    從求學到定居,倏然,已經過了七年。


    每次公司聚會,她的下屬最喜歡圍在她身邊,喋喋不休地說她是他們見過最漂亮最優秀的中國女人。


    金發碧眼,高大極有男人味的上司也曾對她展開過熱烈的追求,她笑的妖嬈肆意,媚眼輕佻,手指放在唇邊輕搖:“sorry,you are not my cup of tea.”


    對不起,你不是我的菜。


    拒絕時,她總是會不由自主想到,有個男人,隔三差五就會跑到哈佛大學門口,他就坐在車裏,一言不發的看著她從車邊經過,離開。


    有時她會恍惚想,或許他會忽然衝下車,強硬的拉她離開,逼她回國,那時,她該怎樣義正言辭的拒絕呢?


    但,那隻是想象。


    他就開著車,跟在她身後,沉默的,安靜的,看著她。


    他以為她不知道。


    其實,不知道的從來都是他,隻有他。


    楊歡活的肆意瀟灑,永遠是眾人矚目的焦點,明明都已經33歲了,依然萬種風情,經常讓剛進公司的年輕小夥子垂涎欲滴。


    這是楊歡的魅力,她的美極具有侵略性,高高在上如同女王一般,讓人心甘情願臣服在她腳下。


    辦公桌上手機嘟嘟震動,她伸手拿起來看,是個陌生號碼,來自國內。


    像是有什麽預感一般,楊歡心髒劇烈跳動起來,幾乎要跳出胸口,壓抑的讓人喘不上氣。


    電話裏傳來痛苦撕裂哭泣的女聲,她哀聲哭嚎,幾乎崩潰:“秦明死了,你還不回來嗎?你怎麽這麽狠心?”


    她的心髒似乎停止了跳動,愣愣的看著電腦上的數據,任由碗裏的麵變坨變涼,再也吃不下去。


    耳中一直轟鳴著,重複著那人哭泣怨念的聲音。


    “他患有嚴重的抑鬱症,每天都要吃大量藥物,你為什麽就不肯放過他?說一句原諒就那麽難嗎?”


    怎麽會呢?


    他怎麽會就這麽死了?


    她呆滯的看著電腦,很久沒有反應過來,忽然慌亂的打開郵箱,這才發現,已經有一個月之久,沒有國內的郵件發到她的郵箱裏。


    在哈佛待了五年,博士畢業後便留在美國工作了兩年,這七年,每天淩晨5:21,定時有一封來自國內的郵件發進她的郵箱裏。


    楊歡從不看它。


    她不想看,不願意看,她在等,等他能夠站在她的麵前,而不是偷偷躲在身後,隻敢用郵件聯係她。


    一年又一年。


    她恍惚,顫抖著一封封點開,每一封都很短,隻有幾個字。


    很想你。


    忘不掉。


    回來吧。


    我等你。


    ……


    你還在恨我嗎?


    對不起。


    兩千三百多封郵件,都是在5:21分準時發來。


    每一封,都是我愛你。


    她近乎麻木的坐在電腦前,渾身抖的不成樣子,發瘋一樣的一直看到深夜,終於看完了所有郵件。


    研究生畢業那段時間,每天發來的內容都在說,回來吧,我想你。


    博士畢業那段時間,每天發來的內容就是,求求你,回來吧。


    想你,愛你。


    最後一封隻有三個字。


    對不起。


    她猛地站起來,坐了太久腿一陣發麻,跌回了椅子上。


    她撐著額頭,低低的笑,對不起?誰要他的對不起!都說了不喜歡他,不會愛他,為什麽還要這樣?以為這樣她就會心軟嗎?


    有淚珠滴落在桌子上,一顆一顆最終連成了片。


    沉默,安靜,然後,忽然爆發。


    她踉蹌的站起來,幾乎站不穩,翻箱倒櫃,找出了所有證件。


    美國的夜,真冷,冷的她遍體生寒。


    飛機劃過長空,七年未踏入的國土,再次回來,已經沒有了那個曾說“我等你回來”的男人。


    他走了,毫不留情。


    葬禮上單調的黑白色,到處都是壓抑的哭聲,所有來者都低著頭,悲痛沉默。


    她臉色蒼白的站著,有些想笑,不知道為什麽,眼淚止不住掉下來。


    那個人啊,真的不在了。


    白薇薇是她的閨蜜,兩人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好的可以穿一條褲子,抱住她,輕聲安慰:“節哀。”


    楊歡目光麻木地看向她身邊站著的男人,那人,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劍眉星目,鼻梁高挺,這些年越發的沉穩,渾身散發著成功男人的氣勢,比之從前混蛋二世祖的模樣更吸引女人。


    她忍不住笑出聲,在外人看來,卻是哭了。大顆大顆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搖搖欲墜,幾乎崩潰。


    這個占據她青春整個思緒的男人,從年少偷偷暗戀開始,一下子就過去了那麽多年。她幫他追最好的朋友,看著他求而不得,看著他抱得美人歸,然後是結婚,生子,幸福美滿一生。


    她呀,什麽都說不出口,隻能看著,瞧著,然後出國離的遠遠的。


    一切都是因為年少時,一次醉酒告白錯了人,意外的失了身,她就沒了說喜歡的勇氣。


    所以她怨恨齊秦明,一怨恨就是很多年。


    她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忘了陸清,不會忘了那個占據她整個青春時光的少年,可再次見到,卻麻木不堪,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男人。


    高中時跟在他身後的少年,大學時為她打架的青年,工作後,為她擋刀的男人,出國後,默默陪伴她的男人,終於也離開了。


    齊秦明的母親一夜之間,白了頭發,麻木的來到楊歡麵前,把一本厚厚的筆記交到她手裏。


    齊媽媽努力平靜著情緒,可是在看到她時,還是忍不住嚎啕出聲:“本來,我兒子的遺物不應該給你的,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我兒子死的那麽痛苦,你這個罪魁禍首卻什麽事也沒有!”


    齊媽媽瘋了一樣,推搡著她,楊歡脆弱麻木,如同已經死去一般,沒有任何表情。


    白薇薇拉住齊媽媽:“阿姨你別衝動,齊秦明死我們都很難過,但這跟歡歡沒有關係,您不要衝動。”


    “跟她沒有關係?”齊媽媽哈哈大笑,笑的眼淚都止不住,“知道秦明怎麽得的抑鬱症嗎?”


    “就是因為她啊!睡了她是秦明不對,可如果不是她主動願意,我兒子的性子根本不可能碰她一下。是她自己喝醉酒,分不清到底是誰,為什麽懲罰的卻是我兒子?!為什麽是我兒子?!”


    “你知道秦明臨死前一天跟我說什麽嗎?是對不起,對不起呀。這個對不起,不是說給我這個媽媽的,是說給你的!”


    齊媽媽已經瘋了,惡狠狠的推開白薇薇,抓著楊歡的衣領,渾身發抖,咬牙切齒:“我問你閨女,你捫心自問,秦明真的有一點對不起你的地方嗎?當年他被混混紮傷是不是為了你擋的刀,後來二次受傷是不是也是因為你故意激怒他?你怎麽就這麽狠心呢?他是有血有肉的人,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也會疼的呀!”


    麵前的婦女麵目扭曲崩潰,瘋狂的大吼大叫,她的聲音在楊歡腦中不斷盤旋:“他陷入了死循環,總覺得是自己強.奸了你,總是認為自己是個強.奸犯,不然你為什麽那麽討厭他,為什麽不願意回國,為什麽一直一個人,如果不是他自殺,我看到他的日記,我都不知道,表現正常的兒子,居然會有抑鬱症,嚴重的抑鬱症!”


    楊歡幾乎要站不住,她什麽也說不出來,忽然用力推開齊媽媽,甚至將齊媽媽推倒在地上,也不肯回頭看一眼。隻抱著他的本,踩著七八厘米的黑色高跟鞋,踉蹌的離開。


    白薇薇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好久才歎氣,聲音低低的,很難過:“這麽多年沒回來,是怕看到我們嗎?”


    “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喜歡的到底是誰。”


    明明就是喜歡,明明就是愛著,就是認不清自己,非要等著失去了,才意識到丟了什麽。可是,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像她一樣,做錯事情,還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陸清摟過她的腰,跟著人群退場:“自己做出的選擇,就得負責,就你成天跟著瞎操心。”


    白薇薇輕飄飄瞥了他一眼:“還不是怪你。”


    罪魁禍首!


    楊歡喜歡過他這件事,這對夫妻早就知道了,雖然沒有交流,卻也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跟我有什麽關係,難不成要怪我人太帥,太有魅力?”


    他當時什麽也不知道,楊歡又是個心思藏的很深的女孩,什麽也不說,跟薇薇關係好的不得了,更是什麽逾矩的動作也沒有過,他怎麽可能想的到別的地方。


    陸清厚著臉皮說自己帥,有魅力,死皮賴臉的讓人無語,白薇薇哼了一聲,扭頭不搭理他。


    ~


    高中時,她暗戀著陸清,齊秦明暗戀著她。


    大學時,她暗戀著陸清,齊秦明等著她。


    畢業了,她還暗戀著陸清,齊秦明怎麽也罵不醒她。


    她就像是瘋了一樣,糾結著那個遺憾的錯過。她無數次設想,如果那天沒有喝醉酒,她和她喜歡了那麽多年的少年,會不會有一個結局?


    說到底,她心有不甘,不甘化成了執念,就把自己困在了圍城了,掙脫不開。


    這種不甘心,讓她遷怒到齊秦明身上,她不斷想,為什麽他不推開她?如果他推開她,拒絕她,那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楊歡坐在酒店冰冷的地板上,靠著門,眼淚好像流不完。她緊緊抱著日記本,笑著笑著,最後抱著腦袋嚎啕大哭。


    真的沒有了,什麽都沒了。


    那個偷偷跟在她身後,她曾經討厭到極點的人,真的不在了。


    她顫抖著打開他的日記本。


    1999,9,30


    從牆頭跳下的少年,原來是個女孩子。她真的很不一樣。


    1999,10,10


    我可能有點喜歡她。


    2000,1,12


    昨晚夢到她了。


    2001,8,16


    如果我勾引走白薇薇,她會不會得償所願?我真卑鄙。但她失落的眼神,真讓我心疼。


    ……


    從高中第一次見麵,一直到畢業後的每一天,每一次相遇,一字字全部都是和她有關的。


    楊歡一邊看,一邊哭,明明她不喜歡他的,為什麽會這麽難過啊?


    她掀開最新一頁,上麵空蕩蕩就寫了一行字。


    你以為,我非你不可嗎?


    這句話——


    楊歡恍惚想起了那年,齊秦明為了保護她,腹部被捅了一刀。他一直緊緊抓著她的手,對她說,別怕。


    她在那個時候告訴他說,自己有男朋友了。


    齊秦明渾身發抖,眼神絕望:“你以為我非你不可嗎?”


    楊歡閉上眼,是啊,又不是非她不可,何苦呢?何必要這麽折磨自己?


    她翻開本子的下一頁,空白的紙頁,隻有最上麵寫著一行字。


    是的,非你不可。


    楊歡愣住了。


    ——你以為我非你不可嗎?


    ——是的,非你不可。


    眼淚大顆大顆掉落在本子上,將薄薄的紙張浸濕。


    他抑鬱症時的掙紮,痛苦,求而不得,最後走向死胡同。


    “想她,想她,為什麽就不愛我?”


    “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強.奸犯,她怎麽會愛我?”


    “她留在美國了,就這麽恨我。”


    透過一雙朦朧的眼睛,她一直看到了最後一頁。


    齊秦明的最後一篇日記。


    2018,1,4


    我知道她不會原諒我。


    但還是要說對不起。


    對不起,


    還有,我愛你。


    對不起,我愛你。


    楊歡渾渾噩噩的合上日記本,心理防線崩潰了,整個人縮成了一團,嗚咽著像是受傷的小動物。


    他走後,她的背後就真的空無一人了。


    第二天,s市新聞中心報道,美國華僑楊歡女士在華商酒店割腕身亡,死時懷裏抱著一本日記,經警方初步調查,該日記主人患有嚴重抑鬱症,不久前自殺身亡,楊歡女士悲痛欲絕,自殺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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