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名叫「盡天」的都市。


    不,有過,這種表達方式才是正確的吧。


    在現在,昭和一百零一年八月,盡天已經迎來了失去大部分都市機能後的第二十個盛夏。


    過去盡天曾經擁有八洲國軍的大型基地,有著強厚的軍備,更是市民眾多、熱鬧繁華的商業都市。中央區坐落著百貨店和歡樂街,往年,在這長長的河岸邊枝繁葉茂地伸展開的城市裏,人浪是絡繹不絕。


    而且,如同其他眾多的防衛都市一樣,盡天也被厚厚的城牆所包圍著。


    有著嚴密的檢查關口的出入口總共有三個。在北邊、東邊、南邊——分別是第九十九軍道、第二一般國道,以及第三一般國道。西邊坐落著大規模的軍港和基地,在那背後也有著廣闊的大海。都市的心髒部架設著自動防衛係統,設備充實的基地使得機械兵的補給和整備也都萬無一失。


    但是,這也終究是過去的事了。


    一切都結束以後,盡天本身化作了一片巨大的廢墟。


    本來,八洲就在半世紀以前開始對盡天進行了大規模的都市改造。從那時起,一般市民就在向其他地方轉移,留下來的也都從某一個時點開始,全體躲進了位於深深地下的大型避難所。


    受到戰爭激化的影響,作為激戰區之一的盡天也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多到令人厭煩的空襲舔過每一寸地表,矗立著的建築物都被一一推倒在地。高架道路崩塌墜落,地表被掘起,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的裝甲車和機械兵的殘骸如今也暴露在風吹日曬下。


    昭和一百零一年的大白大街,也僅僅是這巨大廢墟的一部分。


    以前軍車曾經無數次往返的大街如今麵目全非,滿地都是的玻璃碎片躺在水泥粉塵上,閃閃反射著陽光。


    不知是在這片混凝土荒野的哪裏嗅到了安穩的氣息,蟬不時地發出高高蟲鳴。這裏偶爾會傳出些終於支撐不住而倒下的建築物的崩毀聲,除此之外,基本上是靜寂無聲的。


    在這樣的城鎮中,有個奇怪的人影搖搖晃晃地走著。


    一個人。是個少女。


    年紀大概有十五歲左右。個子偏低,長著一副娃娃臉,豆芝犬一般的眼睛稍稍下垂。陽光下的黑發因為沾上了灰顯得有些白,但是好好洗一洗的話會很漂亮的吧。長度到後背中部的頭發編成辮子,隨著她的腳步左右搖擺著。


    但是這個女孩的打扮卻相當的煞有介事。


    上下一身,都是注重行動方便的,以八洲軍淘汰了的野戰服為基礎,改製成適合這幅小小身軀的尺寸的行動服,而且上衣的外麵還披著一層芳綸纖維製的防災鬥篷,背上還背著dynamonus纖維※製的登山包,總之是一副對安全做得盡善盡美的裝束。為了進行室內探索,在登山包旁邊還吊著兼作頭盔的防毒麵具。


    (※一種由滌綸和凱夫拉纖維編織而成的混合型化學纖維,耐久度高承受力強,常被用作製造專業戶外裝備。)


    身上穿著這樣一套廢墟探索用裝備,汗流浹背地走著的她,跟二十年前的「那一天」相比沒有任何的變化。


    女孩——葉葉,正用二十年前目送伍長遠去的那雙眼睛,注視著自己腳下的路。


    反過來說,如果不穿上這樣一身裝備就不行。雖然到現在為止已經三個月了,但是葉葉看起來至今還沒習慣走在廢墟裏,仿佛是用裝了鐵板的安全靴砸向石橋一般地大動作地走著。用厚厚的橡膠靴底踩上玻璃片時,格哩格哩的幹燥聲音便傳了出來。


    走在外麵時基本都要選擇寬闊的大街。有這麽一條規矩。


    這是因為大街作為城市的主要街道可以通向各處,視野也開闊,能與那些有崩塌危險的建築物保持距離。而相對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走到小路裏或者郊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有什麽東西塌掉不說,要是哪裏有個洞的話掉進去根本沒人能發現。


    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在無處可逃的地方被機械兵所襲擊。


    所謂機械兵,正如其名,是由機械部件和生體部件組合而成的人形戰鬥兵器。那是盡管和一般的成年男性呈現出同樣的外形,但是擁有以遠超人類的連續活動時間,以及強大的怪力和腳力的八洲軍的戰力的一部。


    他們的腦中,被植入了“與敵人戰鬥”這一自我存在意義。


    被植入了這命令——這自我存在的“主要概念”的士兵們,在戰鬥結束後失去了這鬥爭本能的對象,發生了致命性的自我矛盾而暴走了。現在他們在這片被遺忘了的廢墟裏,持著軍刀和輕型槍械移動,一旦發現會動的物體就會無差別地發動襲擊,已經化成了會行走的災害。那,是對幸存者們來說最大的威脅。


    幸存者。


    對,人類的幸存者。


    不經意間,葉葉懷裏的軍用小型無線電機捕捉到了信號。


    “小葉妹啊,你那邊怎麽樣?”


    “——呃,似乎沒問題。沒有異常情況。”


    “是嗎,明白了。我們應該也馬上就能跟你會合了。不好意思啊,現在人手不太夠。”


    通信結束了。他們是葉葉的「同伴」。已經幾乎是生死相係的同伴了。


    現在的盡天中,大約有五十個左右從地下壕的冷凍睡眠中蘇醒過來的人活著。


    這個數字實在是讓人感覺太少,而本來逃進去的人當然並不僅僅隻有這麽點。但因為並不是所有的睡眠艙都能在二十年間正常地工作,而且並不是每個人到地表的廢墟來都能活著回去的,安東對葉葉如此說明過——安東是在幸存者集團中資格最老的,長老一般的存在,是個以前曾經在軍隊的整備科待過的老人。


    而且自然地,生存下去是有很多麻煩的。


    包括葉葉在內的幸存者們,現在都是在地下設施和監牢的地鐵內部建起小窩,費盡千辛萬苦才能維持生活。但是保存起來的食糧殘存不多,而機械兵的威脅也依然存在。


    是不是八洲已經毀滅,幸存者隻剩下了自己這幾個人呢?


    首先,不搞清楚這個不行。與被封閉起來的城市的外部取得接觸,是生存下去的必要條件。


    而這樣一來,走出這座被封鎖的城市,到外部去進行探索當然就成了目標。在哪裏有什麽呢,生存所必要的物資是不是在哪裏能找到呢?


    從這裏到外麵去的路有三條。但是東邊的二號國道與南邊的三號國道,一邊被崩塌了的大樓的瓦礫所掩埋,另一邊路途中的高架橋斷開了,兩者都難以使用。


    自然地,可選路線就隻剩下北方的第九十九軍道了,但是事情也沒那麽簡單。第一次聽到有關的事情,是在葉葉醒來大概一周出頭的時候了。


    “第九十九軍道上,有『蜻蜓大人』呐。”


    “蜻蜓,大人……嗎?”


    這是在一座建造時便考慮到了軍事運用的堅固的地鐵站內。幸存者們在這裏建成基地,作為活動的據點。


    安東老練地把還能用的電源拉到手邊,轉動扳手開始修理發電機。背著這邊的他冷不丁地冒出了這一句。葉葉鸚鵡學舌的反問後,老人便一邊單手繼續擺弄著機械,一邊抬起另一隻手撓了撓白發蒼蒼的頭。


    “沒錯,蜻蜓大人。軀體比起一般成人要大上好幾倍,速度連風都望塵莫及,總之是強得不得了。——你知道『鬼蟲』嗎?”


    葉葉的頭搖個不停。


    對於安東來說大概半是在談舊話,但是葉葉認認真真地正坐在作業現場的地板上聽了起來。


    這個老人說的話很有意思。他那仿佛開玩笑般的輕快的口吻讓人感覺很舒服,要是世道對的話沒準能成為演講家也說不定。


    “老夫知道的也不多,不過聽到鬼


    蟲的蜻蜓大人的名字就算是己方也沒有兵士能不膽戰心驚。現在那些在外麵晃蕩的惱人的機械兵,就算抱團上也沒辦法傷到蜻蜓大人一分一毫。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怪物啊。”


    “但是,那個”


    葉葉控製住了自己想要再說下去的嘴。雖然對於鬼蟲這一存在仍然沒有了解得更多些了的感覺,但是比起這個她更在意安東開始時說的話。


    “那個蜻蜓大人,為何現在身在九十九號線呢?”


    “嗯。——這個,老夫也怎麽都搞不懂啊。”


    安東一邊仿佛是用另一個頭腦控製著雙手活動般,靈巧地動著手,一邊如此說道。


    “雖然應該不可能是從二十年前開始就一直在那裏,但是蜻蜓大人現在在守著九十九號線的關卡。如果說那裏是戰略要地的話,就是至今也在守護著把守它的使命吧——但不管怎樣現在都是不論入出絕不手軟的樣子。我曾經用望遠鏡看到過一次機械兵接近那裏,但是它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到就被切成兩半了。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完全不清楚。”


    切成兩半。


    盡管不清楚那位名叫蜻蜓的存在到底做了什麽,但是這個詞語已經足夠讓葉葉咽下了一口口水。葉葉想象了一下像切蘿卜那樣被切成兩段的機械兵,又急忙把那恐怖的影像從腦中趕了出去。


    “但是有件在意的事情,是聽說在這附近的戰線還有另一機鬼蟲啊。我記得好像的確是叫『蜂』來著……蜂也是強得不得了啊,作為空戰的達人與蜻蜓達人被一並稱頌著來著。但是,”


    “——爺爺!這裏要怎麽收拾啊!?”


    突然,從完全不同的方向傳來了這樣的呼叫聲。這是安東的孫女,作為整備員預備軍的菘的聲音。安東似乎正好幹完了手上的活,最後像是用勁敲了一下一樣地啟動發電機,破舊的發電機便發出低吼聲,逐漸複活了過來。


    “……呼嗯,看來那傻丫頭好像還沒完全記住操作順序。抱歉小姑娘,話就先說到這吧。嘛,總之就是別去接近軍道九十九號線。就算是在外麵晃蕩的男人們都沒接近過哪裏。嘛,”


    說到這裏,安東露出了像是在尋開心般的笑容。


    “像你這樣金貴嬌嫩的小姐想徒步走到盡天外麵去,就已經不可能了吧。”


    葉葉聽到一臉尋開心般笑容的安東的這句,很不服氣的繃起了臉。


    “我,我也能好好走路的!請別把我當傻瓜!”


    安東「唔哈哈」地把葉葉的逞強一笑置之,慢悠悠地往菘的方向走了過去、葉葉本還想再問點什麽,但是放棄了。「哼」地扭向一旁的頭腦的一角中,反芻著安東剛才所說的話。


    ——蜻蜓與,蜂。


    整理一下的話,結論就是這樣。


    我們想要和盡天外部進行接觸。


    假設要脫逃出這裏,那麽出口隻有一個。


    但是在那出口處有著可怕的蜻蜓在把守,根本沒法接近。


    但是也不能就這麽放棄。就這麽幹脆地等待死亡這種結論當然不能讓他得出來,而人們最終盯上的,是留在西邊基地裏的通信設備。目標是被認為內部保存比較完整,通稱『通信塔·乙號』的那一座塔。


    如果能夠修理通信塔乙號的話,說不準能跟外界取得聯絡。除了在這個希望上賭一把之外,沒有別的辦法了。


    葉葉左右環顧了一下筆直地伸展著的長長的大白大街,呼地出了一口氣。炙烤著空氣的太陽,掛在藍得刺眼的天空中。仿佛天方夜譚般的無限夏日覆蓋了目中的每一個角落。


    葉葉放任著身體被這第二十次降臨廢墟的夏日所燒灼著,回想起了『伍長』的事。


    ※


    八洲國軍·北部第四工廠。這是被當做北側的主要據點的大型地下設施。


    走到大白大街的最北頭,繞開崩塌了的大樓前進地道裏,途中便能看到秘密的進貨口。都市技能還完善著的時候這裏是被好幾層厚重的閘門所封閉起來的,但是根據調查,這裏所有的閘門不知為何都一起沒了。


    「工作」是在前麵的工廠裏進行的。


    說是工作,但是實際上要做的事情也就隻是從被遺棄的設施裏回收至今仍然殘存著的廢舊材料罷了。


    想修複乙號果然部件還是不可缺少的。這次修複作業是全手工不說,還沒有圖紙,所以大家的判斷是總之把看起來能用的東西都收集起來比較好。


    當然,危險還是一樣危險的。所以在正式進行探索之前,先由體力優秀的男人們去檢查路況,確認周圍有沒有危險。


    這裏是安全的。探索班的結論是這樣。至少隻要不走得太遠就沒問題。探索者們進入地下前戴上了防毒麵具,葉葉也如法炮製。


    “喂——小葉妹,沒問題嗎?跟上來了麽?”


    “——是,是!沒問題的!”


    探索班的領頭人,名叫綱島的壯年男子數次轉過頭來如此問道。葉葉慌忙地回答問話,拚命地追趕著綱島他們的腳步。沒有照明的地道暗得讓人無法相信外麵是那樣的明亮。要不是隊員們身體上到處貼著反光膠帶的話,隻靠led燈甚至都看不清人在那裏。


    “對個女孩來說,這裏怎麽說也太嚴酷了吧?雖然來幫忙是很感謝,但要是勉強自己的話我們也是很困擾啊!”


    同伴裏的一人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葉葉則略帶賭氣地反駁了起來。


    “都說了沒問題的啦!我沒關係的請往前走吧!”


    穿過地表的廢墟後,已經又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路了。對少女來說這應該是相當嚴苛的行軍才對。但是葉葉卻毫不示弱,孜孜不倦地驅動著纖細的兩腿踏著步子。


    葉葉提出加入外部活動組的誌願時,綱島他們探索班當然強烈地提出了反對。


    並非是生存者全員都到了外麵去探索廢墟的。除了探索班,還有著整備班,那裏是年事已高的安東,和他剛滿十六的孫女菘大動手腕的地方。葉葉比起菘還要小一歲,所以毫無疑問,比起到外麵去進行探索來,讓她在據點裏進行安全的工作更好。


    但結果,連綱島他們都敗給了不屈不撓的葉葉的熱情。盡管有兩個條件——分配給她的工作隻有大街的安全確認之類簡單的工作,以及不會帶她到過於危險的地方去。


    實際上,小動物般匆匆忙忙地到處奔走的葉葉完全不是派不上用場的廢人。雖然體力上沒什麽優勢,但是她經常能注意到些細小的地方,發現了不少小型的部件。而且因為她也兼任炊事班,所以道路中的行動口糧的準備和攜帶之類的也是由她來進行的。站在前列的男性隊員們基本上都因為要削減重量,在帶足了裝備的同時卻沒有攜帶食物。


    想要為大家派上用場。葉葉如此想著。


    「活下去」,伍長這麽說過。


    那是他最後的命令。那麽自己不能不活下去,不能不為了活下去而積蓄體力和經驗。這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與自己共同行動著的人們。


    重新背好隨著腳步漸漸滑開的登山包,葉葉追著同伴走完了地道,踏進了工廠。


    葉葉雖然很感謝他們擔心自己,但是也覺得就這樣一直被當做新人來愛護很不好。


    “——奇怪。”


    從進貨口走進去,就能看到一片足以輕輕鬆鬆地讓十輛坦克擺成一橫排的廣闊空間。正如事先調查過的那樣,內部十分寂靜。大部分的設施都被崩落的土給掩埋了起來,但是跟外麵一比實在強上太多了。看來隻要不走太遠的話就是安全的,這個結論應該是沒錯的。探索班們已經各自散開,走到裏麵去搜索能用上的部件了。一切順利。


    所以綱島忽然冒出來這一句的時候,葉葉不由得歪起了腦袋瓜


    。


    “綱島先生?有什麽情況嗎?”


    “總有點放不下的感覺呐。像是鞋裏進了粒小石子一樣……唔嗯。”


    “……莫非,是說有危險嗎?”


    “不,這裏很安全。雖然很安全,但是跟別的地方一比實在是有點太過幹淨了。按理來說就算被那群機械兵弄得亂七八糟也不奇怪……要說他們隻把這裏忘了也說不通……”


    看來電源似乎還能工作,天花板上的照明燈反複閃爍著。綱島走在通道上,心裏流動著強烈的違和感。


    確實如此,葉葉想道。這個通道是為了搬運大型機材而建造的,所以不管寬度還是高度都十分可觀,但是卻不可思議地整潔寂靜。光是地板就給人一種奇妙的整齊感。長久的歲月所積下的塵埃就如同絨毯一般鋪在地上,每踏一步就會四處飄舞,但是除此之外幾乎什麽都沒有。睜大眼仔細看地話可以看到些像是細小的瓦礫或者機材的殘骸的東西,但是它們全都像是被吹飛了一般隻留在兩側的牆角。


    “有點詭異啊。看來拿完該拿的東西後立刻動身離開比較好。”


    綱島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道,然後拿出無線電對講機準備向其他隊員傳達這個指令。但是不知是不是對講機的狀況有問題,隻見他惱火地又是敲機器外殼又是活動天線,然後開口了。


    “啊?不對勁啊,老爺子也不可能在調整上偷懶……喂,聽得到嗎?喂!”


    葉葉追著他的步子,環顧著四周。還半生不熟的葉葉,在這種時候就變成了綱島身邊的輔助人員,注意周圍有沒有什麽可疑的東西。忽然——


    ——啊咧?


    看到了風。


    與其說是風,不如說是微弱的空氣流動吧。那是如果稍微一不注意就一定會忽略掉的,葉葉也是偶然才發現的細小變化——自己的腳步揚起來的塵埃的,不自然的運動。


    人走了進來,本來停滯著的設施內部產生了空氣的流動。輕輕漂浮在空氣中的細微塵埃則把這流動視覺化,輕輕地飄向「那邊」。似乎從作為主幹道的寬闊通道分支出去的,通往別的區域的聯通路徑,到底是誰到了那邊去呢?


    綱島似乎沒注意到。他一直在跟對講機搏鬥,不停對著斷斷續續傳來呃同伴的聲音給予應答。葉葉沒能下決心去打斷他而傳達自己小小的發現。但是綱島眼中的東西隻有主幹道和它前方簡素的倉庫,再往前走十步左右就會直接忽視有風流過的地方而繼續往前走過去。


    葉葉抱著輕浮的想法。


    稍微看下前麵然後立刻回來吧。注意著跟綱島的距離的話,稍稍向聯通路徑那邊走一走,就算什麽也沒有也沒關係。葉葉不打算冒險。她的心中有著「這前麵說不定有些什麽」的好奇,也有著「如果找到什麽稀有的東西的話就能得到更大的認同」這樣的期待。


    往前走十步,然後立刻折回來。葉葉如此決定。綱島還沒有注意到她的行動。


    葉葉一邊拿燈照亮著地板,一邊慎重地向前邁出腳步。一步,兩步,三步——不覺間,有種纏繞在黑暗中的塵埃的運動有點變快的感覺。像是水流靜靜流淌般,空氣也安靜而緩慢地流動著。前進。四、五、六、七、八、九、


    嗖。


    “——咿?!”


    葉葉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感覺到踩空了什麽的瞬間,葉葉產生了身體上的重力消失了一般的錯覺。漆黑的天花板在視野中停留了一瞬間,徹底翻了過來的葉葉就那樣掉了下去。


    ——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塌了。要是有哪裏不小心看漏的地方正好有個洞的話那完全是看都看不見。


    塵埃如同雲朵一般,嘩地一下卷了起來,露出了直徑有數米的大洞。不知是誰挖出來誰又把它偽裝起來的,那洞被布幌蓋了起來。等到察覺到異常的綱島轉過頭來時,葉葉已經滑落到了比地下工廠更深的地方去了。


    ※


    有什麽東西來了。


    最近,反應徹底變得遲鈍了。在二十年歲月間,『那個』的電子腦損耗得相當嚴重,連迷了路跑到設施一角裏來的侵入者都沒能發覺到。


    布置在各處的自動幹擾裝置應該現在也依然在發射著能讓機械兵避開這裏的幹擾電磁波才對。坐鎮在電磁波之網的中心,他也與機械兵一同,冷靜地逐漸變得瘋狂。


    『那個』的電子腦仿佛受到了衝擊般地產生了反應。有什麽東西侵入了。很小。在這個設施的裏麵,最終區域,「這個格納庫」裏。


    ——敵人嗎?


    基於自身的主幹概念,啟動了休眠狀態的係統,安置在工廠內部的防衛機製醒覺過來,在為了一個目的被創造出來的『那個』的命令下嘎吱嘎吱地開始動作。


    開始排除侵入者。


    ※


    身體到處都是撞傷。


    不知道到底掉了有多深。以並非垂直,而是沿著斜麵滾下來一般的姿態落下,最後的幾米則是直直地掉了下來然後撲通一下掉在了地上。根本數不清自己到底轉了多少圈,感覺現在變得一團糟。


    “…………啊、嗚。疼疼疼,嘔”


    因為疼得不得了而且腦子裏又天旋地轉,葉葉沒法立刻站起來。但幸運的是,似乎沒有什麽重傷的樣子。似乎是結實的衣服和背包,以及覆蓋在洞口的厚厚的布簾把自己想雪人一樣地卷了起來,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緩衝作用的樣子。


    姑且確認了一下,頭上也沒有外傷——但是,作為代價,可以看到變得扁平扁平的防毒麵具被彈飛到了好幾米外去。


    ——哇啊!


    察覺到了這一點的葉葉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在廢墟裏,而且還是地下設施裏,就算是充滿了有害人體的空氣溶膠也不奇怪,聽說在裏麵喉部損傷弄到窒息而死的人也有。如果不趕快重新戴好的話就會喘不上氣而死掉。雖然這種恐怖湧上了葉葉的心頭,但是想想也不太對勁。慌慌張張地想要帶上防毒麵具的自己現在也好好地呼吸著。


    葉葉摘下防毒麵具,翻來覆去地確認著它的狀況。看來閥門和吸收罐扭歪掉動不了了,這就算裝上了也沒有用處。雖然姑且算是可以呼吸實在是個幸運,但是——


    這裏,到底是哪裏呢?


    這樣不是很糟糕嘛?


    “唔……”


    葉葉拿出對講機來試圖進行通信,但是不知是壞掉了還是電波太弱,隻能聽到噪音。徹底窘迫了起來的葉葉抬頭看向自己掉下來時那個洞。這個房間的天花板似乎是洞的低端,現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裏。


    周圍太黑,看不清東西。雖然這麽說有點好笑,但是就實際墜落體驗者的感覺來說,這個洞就像是什麽東西完全無視了設施的構造而穿透出來的。該叫它究極的近道嗎。但是話是這麽說,到底是什麽,用怎樣的方式做到的還是完全搞不明白。


    葉葉大大地吸進一口氣,


    “喂——————————————!!”


    然後用盡力氣地喊道。但是聲音隻是空虛地回蕩著,沒有回答聲傳過來。


    走投無路了。該怎麽辦啊。


    坦白地說,真的很害怕。到了這個孤立無援的境地,葉葉才終於明白自己犯了個不得了的錯誤。手電也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


    葉葉「怎麽辦怎麽辦」地焦急思考著,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沒辦法」讓她不由得想哭。再怎麽說葉葉也隻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並沒有強韌到足以對這種非常狀況立刻做出最好的判斷的精神。


    忽然,她想起來別人教過自己:不要在這種時候到處亂走。聯係也中斷了,現在自己的位置也無從得知,就算亂走也沒用。


    總之頭上有這個洞,而這個洞至少是跟上麵聯


    通著的。除了在這裏等之外沒有別的辦法。要是被找到了的話就拚命道歉吧。葉葉發誓再也不會做出這種輕率的舉動了。


    終於,眼睛習慣了周圍的黑暗。


    一開始時還沒有注意到,但是這裏其實是有光的。說是光,但是並非是照明燈光,而是像電子機器所發出的那樣的,淡淡的光芒。從沒有麵具也能呼吸這一點上來看,空調係統也是沒問題的,所以說這裏麵果然還有足夠的電能在流通著嗎?


    葉葉回想起來了。防衛都市的工廠都各自有著小規模的發電設施。似乎是為了防止敵人毀掉了發電廠後就陷入手足無措的窘境。聽綱島說,現在在據點裏用的發動機大部分也是從這些工廠裏拿出來的。


    葉葉試著聚集起視線,盤算著至少也要確認下周圍到底有什麽。盡管開始時模模糊糊的,但是漸漸也能看清周圍了。最後,葉葉終於能聽到傳來的聲音——聲音?


    葉葉看向了傳來聲音的那邊。


    “…………呃嗚?”


    天花板附近裝著的攝像機筆直地對準著葉葉這邊。


    之後,這整個空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蘇醒了過來。純白色的照明燈亮了起來,無數的機械蠢動著的金屬聲開始回響,警報在耳邊發出喧鬧的叫聲。葉葉被過於耀眼的光芒刺得一下縮緊了身子。當她戰戰兢兢地睜開被晃到的眼睛的時候,她終於發現,這片黑暗已經褪去的空間的真麵目,比起自己的想象要遠遠來得驚人。


    這片空間大概和開始的進貨口差不多寬廣,在它的一邊擺放著葉葉完全看不懂的機材。


    “誒。誒。誒,誒……誒!?這裏,到底是什麽?!”


    這些看起來像是趕工造出來的東西比葉葉的身體還大,遵從著一定的規則排列著,有個地方還放了個簡直讓人以為是鐵塊般粗獷的,似乎很堅硬的物體。在地板上鋪開的大大小小的電纜仿佛是這個巨大生物的血管一般。半球形的天花板高得讓人無法想象這是個地下設施,葉葉掉下來時那個洞開在了裏牆壁很近的低處。要是正好開在球頂的話估計她就沒救了吧。


    葉葉驚愕了。在這麽深的地下,到底製造了什麽呢?


    葉葉並不知道。這裏是八洲國軍·北部第四工廠的最深部。是為了整備與機械兵之流的東西差了十萬八千裏的,某種東西而被建造出來的格納庫之一。


    而現在,葉葉正被守護著這裏的「什麽」所盯上,她的直覺如此告訴她。


    「捕捉到了侵略者的位置」


    仿佛是從腹底發出的低沉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同時,異樣的畫麵在眼前展開了。


    在視野一角的鐵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動了起來。一開始葉葉還以為是什麽機材,但是並不是那樣。也不是機械兵,機械兵是人形的,而且也沒有那麽大。


    嗡——,那東西緩緩張開了嘴。


    ——戰車?


    戰車倒是很像這東西。


    但是,這東西的骨架比起戰車要來的更加凶猛。取車輪而代之的,是粗如樹幹的四隻腳。而這四隻腳所支撐著的身體卻顯得意外平滑,看起來就像鋼鐵打造的螃蟹一般。安裝在身體部分上的是兩門大型機關炮。複數存在的視覺攝像頭轉動起來,確確實實地捕捉到了葉葉的身影。


    對,葉葉並不知道。


    這台大型自動機械,是八洲軍製甲種據點防衛戰戰鬥兵器——名叫『凶』。


    “誒?誒?誒,……誒?!”


    難不成。


    「應對侵略者予以迎擊」


    仿佛地鳴一般的聲音像是在起誓一般重複著話語。正是,那個“難不成”。


    「應予以迎擊、應予以迎擊、應予以迎擊、應予以迎擊、應予以迎擊/全火器·解除禁製·即刻開始轉入戰鬥行動」


    凶的機體上裝載著的機關炮,在這一刻,轉向了葉葉。


    ——呼,


    “呼誒誒誒誒誒誒誒誒哎哎哎哎誒誒誒誒誒誒誒哎?!!”


    葉葉想也不想,仿佛彈起來一般地跑了出去。


    什麽不要亂走都去見鬼吧。本來就快要嚇哭了,而對手怎麽看又都是動真格的。


    葉葉連痛楚都忘掉,也不知道往哪裏去,就隻是一直拚命的跑著,躲進機材的背後。仿佛要刺穿耳膜般的響亮炮聲響徹了格納庫,如同鐵塊一般的機材的上半部分發出葉葉從未聽到過的聲音被轟飛了。


    這次,葉葉真的是感覺生不如死。她照著本能的指示,把腦袋藏在掩體後麵,像蟲子那樣在地板上爬行。又傳來了炮聲。幾乎徹底陷入了混亂。對不起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抱歉抱歉抱歉,想找個人把這番話說個遍但卻無人能聽,葉葉哭著鼻子滾倒了。要說是給自己輕率行動的懲罰也太狠了點吧?這樣下去不是要死掉了嗎?


    不想死——我不想死!


    對侵入者迎擊。


    迎擊。破壞。擊破。擊滅。殲滅。——戰鬥。


    是為了誰呢。是為了長官。是為了一同奮戰的士兵們。是為了什麽呢?是為了維持設施的性能。不這種事情其實早就明白的。要說為什麽的話,其實被編進係統裏的「目的」本身就是那個「什麽」。因為本來兵器就是被這麽設計出來的。


    ——但是,很難瞄準。


    凶上次進行戰鬥機動,是二十年零三個月前的事情。由於長期的空白引起的命令速度底下,以及主電子腦和各機關部的同步處理上無論如何都會出現延遲。去控製裝置在室內的固定炮台也很花時間。


    為了捏碎一隻老鼠已經用掉了八發炮彈。但是,軀體已經漸漸地習慣,作為戰士而被編寫進核心的本能逐漸地讓自己取回了感覺。根據電子腦的運算,下次炮擊的命中率有82.4%,再下次的命中率則有99%。


    老鼠的行動模式已經掌握透了。預測。看到了。射擊——


    閃光。


    “——小葉妹!還活著麽!!”


    熟悉的聲音傳進葉葉的耳朵,話音未落,閃光在她躲藏的機材對側迸射了出來。


    那是土製的對機械手榴彈。


    盡管那閃光和轟音連躲在機材背後的葉葉都衝擊到了,但是這顆手榴彈和剛才的聲音更讓她感到救贖。


    “綱島先生——!!”


    這聲音已經帶著滿滿的哭腔。


    剛才的聲音從天花板上的洞裏傳了出來,而那裏出現的正是綱島的身影。他大概是追著葉葉而下來的,腰邊掛著的鉤子上連著一條細細的鋼纜。


    但是就算是手榴彈也隻能嚇唬嚇唬那個龐然大物。凶隻花了幾秒鍾就複原了傳感器,並且接下來就把瞄準的目標指向了綱島。


    “……這家夥……是防衛型嗎?!居然有這種大塊頭藏在這麽深的地方——”


    沒時間吃驚了。凶的巨體以無法置信的反應速度把機關炮轉了過來,炮口拖著的白色硝煙在空間中劃出一個半圓。開火。


    “嗚喔?!”


    被來了個下馬威的綱島轉身貓回了洞裏,炮彈輕描淡寫地就擊碎了天花板的混凝土。


    趁著這個當口,葉葉總算是能有機會從這裏跑出去了。但是她也不知道往哪邊跑才會有出口。在那之前,連到底有沒有辦法在如此深的地下甩開那種怪物,逃出生天都不知道。正在葉葉的頭腦快要被重油般的絕望所填滿的時候,她的手碰觸到了什麽冰冷的東西。


    似乎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無路可逃了。順著電纜走的結果,就是跑到了這個死胡同來。


    逃不掉了——這幾個字,浮現在了葉葉的腦海裏。嗡,凶轉向了這邊。


    葉葉轉過已是空白一片的腦袋。她的眼中映出的是黝黑的炮口。喉嚨已經失語,兩腳失去了力氣,


    不知為何腦中浮現出了伍長的身影——


    「▼提問/你是何人」


    炮彈,並沒有打過來。


    理由並不明白。取代炮擊而來的,是與凶的聲音不同的,葉葉從沒聽過的聲音。啞然失語的葉葉沒能立刻做出回答。從已經變得相當遙遠的天花板的洞裏,可以看到千鈞一發地躲過炮擊的綱島也同樣啞然地看著這裏。


    凶不知為何停止了動作。它把兩個炮口對準這邊,仿佛是在注視著這邊一般地靜止著。它身上的視覺傳感器中所看著的,顯然不是葉葉,而是在她身邊的什麽東西。


    葉葉轉動視線。


    「▼提問/重複/你是何人」


    葉葉的手仍然貼在什麽冰冷的東西上。那到底是什麽呢?


    那附近,是散亂在格納庫中的無數電纜所交匯的地方。所有的部件都七零八落地堆在一起,要是哪裏走錯一步,可能整座零件山就會那麽塌下來了。就在這團亂糟糟的破爛裏,有什麽東西露了出來。


    流線型的,仿佛棺材一般的槽,透過強化玻璃可以看到裏麵的情景。


    橫在這槽中的是——


    “……人……?”


    葉葉這時連身在背後的威脅也忘記掉,呆然低語道。


    裏麵裝了一個人。還是個很年少的人。光看外表的話大概就跟自己差不多大。


    槽中的少年穿著士官學校的立領製服,一動也不動。他的左手上有著一個粗獷的,像手甲一般的物體。從左手的肘部以下,少年的手臂全部被這個機械裝置所覆蓋了起來,在透過玻璃照進去的燈光下反射著鈍色的光芒。


    不知為何,製服的肩膀上有著給人以奇妙印象的裝飾。那裏用金線繡著一個小小的“九”字。


    「▼提問/重複/你是何人」


    聽到這音調與前兩次毫無二致的第三次詢問,葉葉終於回過了神。雖然還沒能完全搞清楚狀況,但是現在感覺不到對方有什麽敵意。


    “ye…!ye,葉,葉葉!我叫做葉葉!”


    葉葉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報上了自己的名字。現在隻要是能夠依靠的東西不管什麽都想依靠。


    「yeye」


    吱吱嘎嘎地,廢物堆成的山隆了起來。


    在邊上看著這一幕的葉葉,這次是真真切切地魂不附體。


    那是巨大到讓人不得不仰望它的,機械之『蜂』。


    那『蜂』似乎是即使被破爛所掩埋,即使不得不插上滿身電纜,都想要守護少年所安眠著的棺槽的樣子。它擁有著稍顯髒汙,閃著鈍重金光的軀體,以及仿若熾烈燃燒的火焰一般的複眼。奇妙的是,本來模仿蜂的形態的話應該還有一對翅膀才對,但是眼前的蟲身上並沒有它。


    凶連一動都不動。它仍然用炮口指著葉葉,同時又一直盯著緩緩起身的蜂的身姿。就像是在等待什麽一樣。


    蜂,看向了周圍。


    看向了天花板上的洞穴和周圍的一片狼藉。看向了綱島。看向了凶。


    然後,又一次看向了葉葉。


    ——救,


    “救救我!請救救我!!”


    終於說出口了。蜂接收到了這句話,立刻又問了回來。


    「▼提問/那是命令嗎」


    “誒?”


    「主腦以及副腦,由於受損導致無法工作。請求輸入次要指令——『替代命令』」


    “命,命令?如果命令你的話你就會救我嗎?”


    「理論上是的」


    已經沒有迷惘的理由了。


    “那!那我命令你!請救救我們吧……啊,不對,救出我們!救出我們拜托了!”


    「命令收到/▼提問/令我等遵從其命令之人當成為我等之『暫定司令官』,是否接受」


    “接受!我願意接受!不管是司令還是什麽我都願意當,所以,總之,救救我!!”


    「了解。主人名『葉葉』。視網膜信息登錄——完畢。聲紋信息登錄——完畢。主腦及本體的覺醒處理——,——完畢。」


    棺槽的蓋子彈了出去,飛到了天花板那麽高,然後掉在了凶的腳邊。


    從長達二十年零七天零八個小時五十三分零七秒的休眠中,少年蘇醒了過來。


    少年名為九曜。鬼蟲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


    在那場兩蟲之鬥後——在二十年零七天前的那個晚上,蜂墜落到了第四工廠旁。


    蜂當時的狀態可謂滿身瘡痍。蜻蜓的“斬擊”是可以在一瞬之間就襲向十個二十個以上的目標的縱橫無盡的絕技,完整地吃下這一招還存活下來的人從來沒有存在過。也就是說,九曜盡管受了這一招的直擊卻仍然活著,是蜻蜓進行了完美地計算出了斬擊的軌道,故意沒有讓他死掉。


    九曜用蜂的身軀匍匐著穿過地道,把第四工廠的五道閘門全都破壞掉,鑽了進去。他又計算著擊穿了貨運道,做出了一條通往最深處的鬼蟲整備庫的最短路徑。這裏因為與前線——第九十九軍道距離很近,所以建有簡樸的鬼蟲用整備設施。


    蜂完全不吝惜磁軌針彈炮的炮彈,把地板和閘門都打了個透穿。這是條徹底無視了設施本身結構的“捷徑”。


    身負重傷的蜂,幾乎已經完全看不出是擁有“金翅”這一異名的最強的兵器了。那連飛行能力都已失去,淒慘地匍匐在地的巨體,仍然為了修複自己而不停地前進著。兵器沒有選擇權。不準後退,不準放棄,到被殺為止都不準死。


    盡管九曜如此難堪地掙紮著,但是他的內心卻充滿了難以忍受的屈辱。


    那個男人,就連讓我戰死都不肯嗎?


    蜂的身軀掉在了整備用格納庫裏。赤紅的損傷警報窗口塞滿了『蜂』的四個副腦。


    巨大的蜂快速地運行了一遍自我診斷程序,得出了已經失去了九成機能這個結論。機械的昆蟲顫抖地直起身子,打開了胸口的部分,把一名看起來意外年輕的少年吐出了體外。


    鬼蟲的外殼中有著複數的電子腦作為副腦,而在其內部還有管製著這個外殼的主腦——本體存在。


    蜂——九曜的本體,便是如此連一幅弱冠之年都不到的,充其量十五六歲的少年容貌。


    他爬出蜂的巨體,步履蹣跚地走向整備用格納庫的修複槽。走到一半,他的腳一下子折斷了。九曜用腰間佩著的軍刀支著身子跪倒在地,忽然感知到了這裏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什麽別的東西存在著。


    ——還以為是侵入者來著,原來是鬼蟲的蜂麽。


    這句話是以電波的形式直接在腦內“響起”的。九曜認識這“聲音”的主人。


    ——小生正是鬼蟲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謔,果然不錯。居然不小心被傷到這種地步,看來最強的鬼蟲也是顏麵掃地了啊。


    ——口出此言的閣下看起也像是高位的據點防衛型,『凶』呢。


    在地下格納庫中橫躺著的,小山一般的巨體緩緩地直起身來。


    戰爭結束後已經過了數個月。存活下來了的凶潛到了這工廠的地下,孤身一機地擔任著這個地點的衛士。


    存在意義就是從侵略者手中,守護被決定好了的地點的凶,在一點一滴、紮紮實實地被瘋狂所侵蝕著。沒有與自己戰鬥的侵略者,自己所守衛的地方也幾乎被放棄了。那麽,至少就在自己所想要守護的這個工廠最深部迎來瘋狂吧。能夠判別出突如其來的侵入者是鬼蟲,全都是因為這時它的理智還能壓過瘋狂。


    ——據點防衛現在已經徒有虛名了……我終究是要在這裏走向瘋狂的。你是為何到這來的。總不可能是來送我上路的吧。


    ——自然。


    那邊的設備於小生有用。並且,小生想要托閣下完成個任務。


    九曜與凶做了個交易。


    他重傷的軀體需要回複。所以必須把在這格納庫內還能使用的機能、機材全都使用上。尤其是生體部件受了重傷的本體,一定要放進修複槽裏才行。目前最緊要的,是回複蜂作為鬼蟲的戰鬥力。


    而這,就需要凶的存在。希望他能管理設施必需的機能,斌並且從機械兵之類的侵略者手裏保護自己——九曜如此說道。這也成了作為防衛型的凶的,最後的任務。


    ——為什麽。戰爭已經結束了。你為什麽,要做到那個地步。


    聽到凶的提問,九曜斬釘截鐵地給出了回答。


    ——因為還有一隻我不與其戰鬥不行的『蟲』在。


    在他那滿身瘡痍的軀體下,燃燒著烈焰一般的複仇心。


    然後,凶接受了九曜的交易。但是,它附上了最後一個條件。


    所謂守護,正是它的存在理由。但是悠久的歲月中不知道自己的腦能維持多長時間,而九曜蘇醒過來的時候,也正是凶最後的工作結束的時候。名為凶的兵器的存在價值徹底消失的,正將是那個瞬間,到時候它會毫無疑問地發瘋吧。所以——


    ——所以到了那個時候,你來把我破壞掉。


    接收到蜂的外殼中的副腦所發出的信號,九曜醒了過來。


    他輕輕地站起身,吸進了一口帶著硝煙味的空氣。他用兩秒完成了通過主腦進行的覺醒處理,把神經脈衝發送到了全身每個角落,然後開始了自我診斷。生體單元回複完畢,五感傳感器感度良好,各部分正常工作——沒有問題。他抬起左手上那威風凜凜的手甲,像是確認關節部分的狀況般活動著。


    然後,九曜看向癱坐在一旁的少女。少女狼狽到讓人不禁覺得可憐的地步,戰戰兢兢地看看自己,又看看一邊的蜂的外殼。


    與副腦之間的連接恢複過來,情報流入了九曜腦內。


    主腦和副腦的自主決策中存在障礙。


    果然沒能做到完全的回複。倉促做成的回複環境看來有其極限,再繼續進行這已經長達二十年的休眠,恐怕結果隻會是慢慢腐朽。似乎是蜂的副腦獨自判斷道應把本體的覺醒和回複放在最優先位置,在這個緊急事態下把少女設定成了暫定司令官。


    基本來說,智能機械是按照等同於存在意義的『主要概念』,和用來輔助判斷的『次要指令』來行動的。


    而像九曜這樣,裝配有許多高級的電子腦的主力級單位,則能夠通過自主決策臨機應變地找出適合的次要指令。但是現在,對於五個電子腦中有三個都處於不完全狀態的九曜來說,就連這都難以完成。為了輔助就要的判斷,現在他被給予了兩個目的。


    一、確保暫定司令『葉葉』的安全。


    二、因此,需要除去眼前的威脅。


    而且。


    無言而立的九曜,當然還記得仍然用炮口指著這邊的凶。雖然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聽著凶所發出的信號,但那已經變成了不停向四麵八方無差別地發送的,亂糟糟的通信波,幾乎支離破碎到無法稱之為語言了。發狂了嗎——他理解到了。吱嘎作響地活動著機體,窺探著自己的動向的凶,無言地向自己發出著詢問。


    ——已經,夠了嗎?


    ——已經夠了嗎,鬼蟲啊?


    “是嗎。”


    九曜低語。低語道:這一天,已經來到了嗎。


    九曜凝視著凶,向等候在葉葉身旁的蜂發問了。


    “狀況如何?”


    「裝甲恢複了74.2%,副腦二號、三號、四號仍未完全複原,演算速度為正常時的47%。術式精度低下,無法通過反重翅進行飛行。/現有戰鬥力,低於正常兩成。」


    “能夠進行『裝著』嗎?”


    「否。在現階段進行戰鬥機動的話,有因為負荷過大而自毀的危險。」


    “了解了。因為接下來要隻靠本體進行處理,所以需要進行演算輔助,以及對她進行保護。”


    「遵命。」


    “誒?哇,等,嗚哇啊!”


    指令剛一下來,蜂的胸口便打開了。它用前肢抓起還一頭霧水的葉葉,不由分說地把她放進了胸口。驚魂未定地看向九曜的葉葉連一句話都說不完就被蜂所收進了體內。


    這就行了。九曜看著另外一個生命反應的所在地——天花板上,判斷道“他”懂得如何躲避危險。最優先事項是保護暫定司令,以及排除對司令有害的敵對者——這也是在二十年前,與那名敵對者所做的約定。


    “抱歉,——似乎讓閣下久等了。”


    九曜的右手握住了軍刀的刀柄。


    那是裝在鐵鞘中的第九十八式外裝,刀尖處兩側開刃的八洲陸軍製式村田刀※,『兼正』。


    (※譯注:村田刀,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當時的日本陸軍少將村田經芳男爵所設計的一種重視實用性的日本刀。因其性能優良,造價低廉,所以被日本軍隊確認為了製式武器。當然按照本作品的世界觀是不可能有村田男爵這號人物的,所以原文是寫作了片假名的ムラタ刀。)


    他彈開鞘口,從小拇指開始,一根一根地讓手指卷在刀柄上,最後用大拇指握緊。森然出鞘的刀刃冰冷清冽,像寒冰般反射出照亮著四周的燈光。戰鬥演算開始。加於身體上的限製一個一個地解開。電流開始在體內循環奔走——


    凶,開炮了。


    看到閃光的瞬間,九曜以超越了轟鳴聲的速度動了。


    著彈點已經沒有了他的身影,仿佛殘像般地被遺留在原地的刀鞘停了好一會,才從半空中落在了地上。在被連射而出的大口徑炮彈在牆壁上爆開的時候,九曜已經用三步衝到了凶的左邊。超高性能的人工肌肉隻踏出了一步,就把少年的矮小身軀加到了最高速。


    狀況天翻地覆。格納庫中的所有防禦裝置都被激活了。


    監視攝像機、一共二十挺的固定機槍,都與凶呃眼睛一起聚焦在了就要的身上。肌膚上傳來了真真切切的,幾至刺骨的戰鬥意誌。


    借助著這無數的眼睛,凶以野獸般的靈敏對九曜的動作做出著反應。


    炮身發出咆吼,毫不吝惜地吐出著對戰車用的炮彈。連續的炮擊追逐著九曜,畫出他所跑過的軌跡。同時,仿佛呼應著這炮擊般,機槍一同張開了彈幕,把這一帶用火光,硝煙和槍聲淹沒殆盡。綱島撐不住了,折回了上麵一層,葉葉則是盡管身在蜂的內部也嚇得捂住了耳朵閉緊了眼。


    這這槍林彈雨中,九曜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就連眼睛都不眨地繼續著演算。在著把地板和機材啃食殆盡的瀑布彈雨中,沒有一發子彈能命中黑色製服的衣角上下翻飛的那個身影。


    九曜用右手握著軍刀,仿佛是在習慣左手的關節般地不斷活動著它,然後用他紅色的眼睛鎖定了第一個目標。伴隨著“啪吱”響起的崩裂音,包裹著手甲的左手的每一個角落都帶上了電流。


    右邊有四挺,左前方有兩挺,背後還有兩挺。這是九曜在現在的位置上能徹底擊毀的固定機槍的數量。


    “——疾!”


    九曜的嘴邊漏出吐息,高高地躍起。仿佛是在描繪半圓一般,他左手的手刀在虛空中劃過。


    瞬間,手甲發出閃光,有什麽東西銳利地破空而出。與播撒著轟音和火光的槍炮恰好相反,那些東西幾乎是被無聲地“射”出來的。


    那是通過左手上的電磁加速器發射出來的,小型的針彈。


    在各自瞄準的機槍上一閃而過,一共八支的針彈貫穿了空氣。全長大概有5寸,形狀仿佛錐子一般尖細,從頭到尾都漲滿了電氣。針彈鑽


    進朝向著這邊的固定機槍的槍口,外科手術一般精確地破壞了發射裝置。


    當無法發射而自毀了的機槍噴出火焰來的時候,九曜已經用右手的軍刀又切開了四挺機槍。


    把這十二挺機槍無力化,隻用了短短不到三秒。


    不知九曜用了什麽樣的體術,他那如同影子滑動般的疾馳完全沒有發出半點腳步聲。一邊進行著瞄準指向電波的逆運算,一邊預測著迸射而出的彈丸和碎片的威脅,九曜在同時進行著這兩項工作的同時,還以非同尋常的速度蹬著地板。被風壓吹動著頭發,九曜又揮動了帶著電磁的左手。如同幻影般地射出的針彈破壞了剩下的機槍,把它們都無力化了。


    瞬間,凶的巨體躍動了起來。


    呼嘯咆吼的風壓,與九曜那點程度的騷動完全是兩個等級。四隻腳中蓄滿了力道的凶爆發般踏步而起,用整個身體對九曜發動了突擊。


    九曜一邊用視覺傳感器捕捉著這一場景,一邊以微秒級的計算思考著對這個巨體的“處置”方式。要切開,抑或是擊穿哪裏呢,最為高效的攻擊到底是什麽呢。得出結論的九曜一邊以讓人以為是消失了一般的速度回避著突擊,一邊毫無迷惘地舉起了針彈發射器。


    凶以靈巧得無法想象它擁有如此厚重的裝甲的動作著了地。強烈的慣性把巨大的身軀推動了十米有餘,四隻腳拖著火花在地板上刻畫出四道痕跡。


    然後,不下十枚針彈便飛到了凶的麵前,刺在了它各處裝甲上。但是即使吃下了這削鐵如泥的針彈,它卻沒什麽明顯的反應。


    “不愧是據點防衛型的裝甲……這點程度的射擊是沒辦法完全穿透的嗎。”


    要是有『蜂』的電磁出力和大型針彈的話那倒另說,但是對於凶的裝甲,這些針彈的口徑實在是太小,根本沒法破壞內部結構。九曜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但他仍然繼續發射著針彈。


    凶的裝甲上插滿了無數鐵針,凶猛地追趕著九曜。要是被這威猛的進擊所卷入的話一定會受到嚴重的傷害吧。凶像瀑布般不斷甩出無數彈殼,連射著普通人吃下一發就會化為血霧的炮彈。


    在這一刻,布局結束了。


    九曜大大地翻轉起了身子。這時,他的腳下第一次響起了腳步聲。他蹬出一記仿佛要踩碎地麵般強烈的踏步,把地版踩出道道裂紋,瞬間高高躍起在了空中。


    這是一道超越了人體的物理極限的,高得駭人的跳躍。從兄的角度看來這速度就像是對手消失了一般,但是擁有監視攝像機作為眼睛的它立刻注意到了九曜在自己的正上方。這是機關炮的死角。凶用前麵的兩腳蹬踏地麵,做出野馬嘶鳴般的姿勢想要麵向上方,但是九曜的速度要快上好幾個等級。


    九曜一邊向凶落下,一邊反手握住了軍刀。他的左手擺出單手合十的姿勢劃過刀身,電流仿佛是在描繪手掌劃過的軌跡一般纏繞在了刀身上。


    鬼蟲以及其本體生死,存在著獨有的『特殊攻擊術』。


    這每個個體各自獨有的特攻術,是配合著一號到九號的運用概念所分別設定的特殊機能。


    第九式·九曜的運用概念,是活用飛行能力和速度來進行遊擊。它的特攻術,名為——


    “『電磁製禦』(elekiter)——啟動!”


    精妙地生成、增幅、操縱電氣,這就是蜂的能力。


    電磁加速裝置由此工作,並且,對機械作戰時,這一招有著極高的效力和泛用性。


    然後,現在。


    拖曳著電流的白刃沿著落下的軌道描繪出一道殘像,筆直地瞄準了凶的裝甲的縫隙。瞄準了中心部的,裝有電子腦的部位。


    九曜向刀中注入力量,刺了下去。


    傳來了堅硬的手感。明白到刀刃刺中了電路的瞬間,九曜又把左手貼在了刀身上,再次把電流控製指令注入了進去。


    現在,刺在凶的渾身上下的東西是什麽呢?是仍然帶著電的無數針彈。它們全都插在九曜所看穿的,凶在構造上的弱點上——拿人來比喻的話, 就是插在了主要內髒上。


    通電。


    從手掌傳上刀刃,從刀刃傳向各處的針彈。留在凶體內的鐵砧成為了通電的中繼點,向各個驅動機關如同打入楔子一般,打入了致命的電流。對於機械來說,電氣就像是血液。現在九曜正向凶的體內注入過剩的電流,使它的電子腦超負荷,就像幹涉人類的血流而破壞他的內髒一般。


    這是一記殺招。


    凶的機體激烈地痙攣了起來。視覺傳感器不停閃爍,與它連著線的監視攝像機被過強的信號弄得噴出了濃煙。


    九曜始終無言地,目送著這兵器的死亡。


    在最後的最後,凶放射出的狂亂的信號中傳出了一句話語,九曜接收到了這段電波。


    ——你果然,很強。


    這是句不知為何讓人感覺豁然開朗,甚至帶著些神清氣爽的話。留下這句遺言,甲種據點防衛型戰鬥兵器『凶』,沉入了永遠的睡眠中。


    四隻粗壯的腳失去力氣而折斷,凶的巨體嗡嗡倒下。確認擊破。機械雖然沒有體溫,但是他們死去後會帶上一種獨特的靜謐——已經目睹過無數機械的“死亡”的九曜,從包裹著這種獨特的靜謐的凶的身上跳了下來。


    數秒前的場景仿佛幻覺一般,一股寂靜籠罩在了格納庫裏。凶猛的彈幕把室內徹底破壞了一番,滿地的機材幾乎沒有幾件還留有原型。這是場從時間上來看僅僅兩分不到,如同暴雨過境一般的鬥爭。


    “——是場精彩的戰鬥。”


    九曜孤身站在麵目全非的格納庫裏,拾起刀鞘,小心地把刀收了回去。然後他轉身麵向凶的亡骸,


    “小生,對閣下感到由衷的敬佩。”


    對著這位戰鬥至死的戰士,獻上了至敬禮。


    ※


    稍稍過了一會,綱島從上層爬了下來。九曜注意到從天花板上的洞裏慎重地看向自己的他,也抬頭看向那裏開口了。


    “那裏的人。”


    是說綱島。他的兩眼中滿是混亂,似乎是沒法判斷到底能不能信任九曜的樣子,說起來九曜到底是什麽人都不知道。九曜並不在意地開口了。


    “我們的暫定司令——葉葉毫發無損。她以後的安全,以後也會由小生來保障。還請回去給這位大哥的同胞們轉告一下。”


    綱島在洞裏迷惘了一會。然後,他大聲地朝著九曜問起了問題。


    “你是哪位?……是機械,嗎?你打算把小葉妹怎麽辦?”


    “前兩個問題小生可以回答,但是第三個小生答不出。小生的電子腦仍然沒有恢複到萬全狀態,不能進行自主決策,所以不能不追隨設定為司令官的人物的意向。至於另外一個問題。”


    九曜,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這個名字,似乎給了綱島至今為止最大的一次衝擊。


    “小生名為九曜。八洲國軍製戰鬥兵器,鬼蟲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目送慌忙卷起鋼纜回去的綱島離開,九曜重新麵向了蜂。盡管沐浴了機槍的流彈,但是機體上連一點傷都沒有。這也對,對人用的機槍不管打上多少發,都是無法給蜂的裝甲刻上一道劃痕的。


    蜂那本來應該裝入九曜,與他『連接』的胸部打開,把葉葉的身體呼地送了出來。


    “啊啊啊……嗚嗚嗚……呼咿咿……”


    葉葉在天翻地覆的整備庫的地板上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然後用便盡了力氣癱坐在地。


    雖然九曜相當苦於理解身體上沒有受到半點損傷的葉葉為何會消耗至此,但是他並沒有說一個字,隻是靜靜地等待著葉葉開口。衣衫不整、鬢發淩亂的葉葉帶著鐵青


    的臉不停地喘著氣,仿佛隨時都要暈過去一樣。


    ——但是蜂啊,就算是暫定,但是居然把這種小姑娘設定成了主人啊。


    當然,他也理解蜂的副腦所作出的判斷。就算那麽繼續休眠下去,也沒希望達成完全回複,有必要開始動彈了,而就在這當口突然有位稀客從天而降。雖然明白這道理,但是看到葉葉這幅怎麽看都完全靠不住的模樣,他也不由得多多少少地考慮道是否有些操之過急。


    完全不知九曜的這份心思,軟綿綿地坐在地板上的葉葉,一聲不吭地抬頭看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呆呆地張開了嘴。


    九曜一言不發地蹲在她的麵前,伸出了右手。葉葉還是一幅神不守舍的樣子,呆呆地看向九曜的臉,開口了。


    “…………我還,活著?”


    “對。你不會死的。因為有小生保護你。”


    一人與一機,如此邂逅了。


    蟲已經沒有了該戰鬥的外敵,少女,也已經沒有了該侍奉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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