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嬋威逼利誘, 軟硬兼施,終於將裴劭哄得休息了下來。現在已近半夜, 他又實在太累,不消片刻就睡了過去。


    阮明嬋全身完好無損, 就墜馬時在樹上磕了一下,自覺精力充沛,沒想到到了後半夜,上下眼皮受不住地打架, 連何時失去意識的都不知道。


    次日醒來的時候, 裴劭便發現她側身倒在自己邊上, 從破敗窗牖裏篩進的天光流在她臉上, 猶如細膩的羊脂玉一般。他心裏一動, 趁她還睡著,捏了捏她的臉。


    阮明嬋隻皺了皺眉頭, 沒其他反應。


    裴劭心道以後兩人若是同床共枕,早上起來也應是這幅景象了, 便也似乎忘了這處並非是錦繡端麗的閨房,而是雜亂肮髒的柴房,又想去吻她。這回阮明嬋被吵醒了,微微抬了抬手。裴劭不忍吵醒她,但還是輕輕推了推她, “明嬋, 我們該走了。”


    阮明嬋睜開眼, 看到他踔厲風發的麵龐, 摸了摸他額頭,是涼涼的,少年人體魄好,休息了一晚上已經好的差不多,便下意識笑了笑,“你沒事了?”又察覺到自己昨夜居然支撐不住睡了過去,連忙坐了起來,“我……我怎麽……”


    裴劭道:“我沒事了,咱們快走。”


    他站起來的時候,仍有些踉蹌,阮明嬋注意到他草草處理的箭傷處,皺眉道:“要不我們先找人幫你處理一下傷口?”


    裴劭不想節外生枝,“我沒事,咱們先離開再說。”


    他不準備讓任何人發現兩人行蹤,開了門縫,見外麵無人,帶著阮明嬋找到他們牽在樹下的馬,共乘一騎。


    裴劭和阮敬元約好再遇的地方仍是昨天那處驛館,見父兄二人完好無損地等在樹下,隻不過一身圓領袍上沾了些烏黑血跡,阮明嬋從裴劭馬上一下子躍了下去,裴劭怕她摔了想去拉她,她倒是一點都不怕,那神采奕奕的模樣哪還有今早蔫蔫的神態。


    裴劭臉黑了黑:這白眼狼。


    早知如此,他就該和她在柴房多待一會。


    昨日一場爭鬥的確令人膽戰心驚,好在幾人都命大活了下來,梅娘護著阮明嬋受了些傷,暫時在雍縣一行腳醫家修養,阮敬元父子則出來與裴劭他們相會。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裴一眼,見少年雖模樣狼狽,但英氣蓬勃,阮明嬋一路與他一起過來,氣色也恢複了不少,不由對他刮目了幾分。


    阮明嬋出聲:“那些人是不是不會來了?”


    “涿州與河北隔得遠,劉銳帶那麽多人,必定是偷渡進來的,他不會把動靜鬧得太大,既然甩脫了他們,一時間不會追上。”裴劭頓了頓,道:“現在當務之急,倒不是這個。解差遇害,朝廷一定立刻會發覺,再派人來,阮公準備如何應對?”


    阮敬元微微頷首,卻道:“這我自有安排,不勞你費心——倒是你?”


    他瞥了眼裴劭受傷的雙腿,目光中的含義不言而喻。裴劭笑了笑,“那我也自有安排。”


    兩人打著暗號似的,將阮明嬋孤立在外,她原以為裴劭隻是忤逆了鄭國公所以才受罰,現在聽他苦中作樂的語氣,竟有些擔憂,拉住他袖子,道:“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裴劭不想讓她多想,關於虞同韞的事,匆忙間隻和阮敬元和阮明琛提了一下,三人說好不告訴她,便沉默不語。


    裴劭知道,她若知道此事,必然不會因虞同韞的殘廢而幸災樂禍,隻會因擔心自己而徒增煩惱。


    阮明嬋上前一步,直接抓住他雙肩,“你別又衝動!”


    裴劭被她陡然的靠近逼得後退一步,看了眼她父兄二人,乖乖的,一身授受不親的凜然正氣。


    阮明琛善解人意地上前拉開她,“誒,你別對人家動手動腳的。”


    阮明嬋眨了眨眼,眼中水光粼粼的,吸了吸鼻子,認真道:“你們都瞞著我,我其實都是懂的,你們說出來,我能承受,你們不說,我也能理解。但是裴劭,你不要再這麽意氣用事了,我會……”


    她想說“我會很擔心的”,突然意識到父兄在場,後麵的話變成了一聲模糊的嘟噥。


    裴劭本被她說得心中偷樂,麵上卻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神色,隻覺得她話說得語無倫次也變得十分悅耳,忽聞她將後麵關鍵的話草草帶過,不由脫口問:“你會怎樣?”


    他破功的瞬間,阮明嬋就識破了他心思,眼淚縮了回去,“我便讓阿兄打你。”


    阮明琛“噗”一聲十分不厚地笑了,又趕緊捂住嘴憋著。


    裴劭:“……”


    行吧,他們一家和睦,他就別想著占便宜了。


    想起成婚之後前路未卜,他不由歎了口氣。


    阮明嬋自然不知道他已經恬不知恥地想了這麽遠,覺得自己方才的話說得太無情了些,便道:“反正你……別把自己搞殘啊。”


    裴劭木著臉。


    什麽話啊這!


    阮明琛這回已經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太同情這小子了!


    阮敬元也覺得有些歉意,畢竟是長輩,不露聲色地咳了聲。


    阮明琛笑完了,正色道:“裴三郎,你的腿傷得處理一下,不然容易發炎感染。這樣,我們先去縣城找醫工,順便填個肚子,反正都是往南走,也不算是抗旨。”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裴劭一眼,朝他點點頭。


    阮明嬋則麵色憂慮,怕他不答應,又戚戚然看向他。


    裴劭:“……”她今天是怎麽了?以前從來都不是這樣的啊!


    他們離京時,輜重本也沒帶多少,現在就騎馬向縣城走去。江淮乃朝廷重賦之地,雖不比長安富庶,但也算是人流如織。


    醫館裏,老醫工麵色凝重地檢查了一番傷口,道:“小郎君怎地傷得如此嚴重?”說罷環顧了一圈眾人,似是在懷疑他們是逃犯,下一刻便要掄起家夥將他們趕出去。


    阮明嬋鎮定道:“北麵來的。”


    隻要不是閉目塞聽的,任誰都知道河北有動亂,她的意思便很明顯了——被誤傷的難民,出來避難的。


    老醫工這才點點頭,或許見她是個小娘子,也就不再問什麽了。


    阮明琛倒有些驚奇地看著她,“行啊你,懂行道了。”


    阮明嬋看著裴劭,甜甜一笑,“我跟著他學的啊。”


    裴劭被她笑刺得眼睛疼:“……”他有些怕她了。


    待要拆紗布時,他正欲將沾著血汙的圓領袍脫下,想起阮明嬋還站在一邊,便停了手中動作。阮明嬋卻上前一步,接過他外袍,小媳婦似的乖乖站在一邊,直勾勾盯著現在身著同樣沾滿血汙的裏衣的裴劭,一點都沒有非禮勿視的覺悟,眼裏盡是擔憂。


    裴劭想了想,往後一靠,捂著腰腹,麵上浮現痛楚神色,“好痛……”


    阮明嬋連忙跑上去,“哪裏痛?要我幫忙嗎?”


    默默圍觀的阮明琛看他裝得惟妙惟肖的欠抽樣,抽了抽嘴角,心道你是腿傷還是腰傷?絕不能讓他把妹妹這麽容易就騙了。便推開阮明嬋,挽起袖子道:“他待會還要脫褲子,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看什麽看,一邊去,放著我來!”


    裴劭臉一黑,“什……什麽?”


    阮明嬋反應過來,漲紅了臉,默默收回手,又有點不放心似的。


    阮明琛道:“怎麽,你覺得我會吃了他?!”


    裴劭道:“兄長,你這也太不厚道了,明嬋她了解我,還是你出去吧。”有多遠滾多遠!別礙手礙腳的!


    阮明琛冷笑:“她了解你,她了解你什麽了?”


    說著還上下看了看他,阮明嬋不知怎地就明白過來,大叫:“阿兄你過分了!”


    最終她還是被趕了出去,出來後不久,便聽到裏頭傳來“砰”“砰”兩聲巨響,還有老醫工老而彌堅的怒罵:“不想治傷給我滾出去!”


    阮明嬋在外麵如坐針氈,想進去一看究竟,又怕看到不該看的,躊躇了好一陣,連眉頭都皺在一起。阮敬元一直待在外間喝茶,悠悠道:“還是少年人啊。”


    阮明嬋頗有微詞:“是啊,阿兄明明都加冠了,還跟我們計較。”


    她又想到什麽似的,低下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拿指甲劃著憑幾,“我本來不希望他來的,他怎麽就來了呢?”


    她口口聲聲埋怨裴劭千裏迢迢追來,表情卻一點都不像這麽回事兒。


    “……我覺得,是我連累他了。”


    阮敬元放下茶杯,道:“其實當年,你阿母隨我去涼州的時候,我也覺得是我連累了她,她一個大家閨秀,卻要跟著我備嚐辛勞,我愧疚不安,勸她回一陣娘家,她說與所愛之人相處,溫柔鄉裏的朝朝暮暮是最平淡無奇,如若是環堵蕭然淒風楚雨,那才是真正的甘之如飴。婠婠,你現在不應該愧疚,你應該謹記,不隻是今日的事,更是今日的赤子之心。”


    阮明嬋抬起頭,默默冥思一陣,突然一笑,“我知道了。”


    阮敬元微微頷首,又端起茶杯。


    此刻外麵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是初春潤物細無聲的小雨,沙沙的聲響,似也是蹭在人心上一般。


    “嘩啦”一聲,有人撩開了醫館門口的竹簾,卻是個身著青袍、頭裹短腳襆頭官員模樣的中年人,見兩人在這,愣了一下,隨即欣喜拜道:“是阮公臨此,下官可找著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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