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把命帶來是正確的,吾輩這樣深切地感受道。


    和預想的一樣,命的眼中,映照出了很多吾輩和緋乃香看不到的東西。


    等命恢複了平靜之後,整理了一下她看到的東西,從而明白了許多情況。


    命問「哪個孩子?」的時候,她的眼中看到的,除了被附身的少年之外,還有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少女。


    據她說,那個少女剛開始是低著頭的,所以她沒認出來,那究竟是誰。


    少女緊緊地貼在那個雙眼布滿了血絲、抱膝坐著顫抖著的少年旁邊,低垂著頭正坐著。


    那樣看上去兩人都有些異常,有種異樣的氣氛,究竟哪個才是被附了身了孩子,命對此就搞不明白了。


    但是,當那個低著頭的少女抬起頭來的時候,情況就突然改變了。


    氣息變了,空氣沉澱了下來,然後那個令人寒毛倒堅的聲音,在當場所有人的耳邊輕輕響起。明明是對著那個少年輕語的,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同步接收到了。


    不過讓命顫抖的原因,並不僅僅是感受到了那種恐怖至極的氣息。


    那個少女妖物所展現的容貌,是她曾經見過的。


    在那個少年旁邊低著坐著的少女外形的妖物,是國東沫莉。


    抬起頭來麵無表情的沫莉,在那個少年說出「好了啦」的瞬間,頓時長出了角和尖牙,那是鬼的模樣——命這樣對吾輩說道。


    對此吾輩當然感到十分驚訝,但令吾輩意外的是,就連不知道怨靈之事的緋乃香,也對命所說出的少女名字作出了反應。


    緋乃香聽到沫莉的名字後,說她對這個名字有印象。


    對沫莉的名字有印象,這是什麽意思?


    「這個與其讓我說,還是讓你們看一下比較好吧。」


    說著,緋乃香拿出了一張羅列著將近十個人名字的表,在那張表的最上麵,就寫著“國東沫莉”的名字。


    「我在車裏跟你們說過吧,我讓信用社調查過,除了玩捉迷藏的那些孩子之外,還有沒有其他失蹤的孩子。這張表呢,就是調查結果了哦。這些就是失蹤孩子的名字,而旁邊的日期則是估計他們失蹤的時間。」


    在沫莉的名字旁寫著的日期,正好是一周之前。


    正是怨靈出現的一夜過去之後,沫莉從藤裏家離開的那個日子。


    就是說在沫莉揮手告別了我們回母親身邊的那一天,她的行蹤就不明了,情況就是這樣。


    「喂……不是吧……」


    命無意識地呢喃著。吾輩倒希望是哪裏搞錯了。


    但是無論姓名還是年齡,都與那個沫莉完全一致。同樣是在市區內,如果這真的碰巧是別人的名字,那究竟得是何等天文數字般的概率呢。


    「因為根據時間排序,她是第一個失蹤的孩子,我覺得可能有什麽緣故,就記住了她的名字……不過看起來,應該說果然如此了吧。」


    聽到緋乃香夾雜著歎息的聲音,命一下子堅起了眉毛。


    「喂,果然如此是什麽意思啊!你想說沫莉果然幹了什麽事情啊!你說說看啊!」


    血氣上湧的命逼問了起來,但是緋乃香將意識切換到了驅邪師巫女的身份,在滿臉怒容的命麵前也絲毫沒有怯意。


    「老師,你生氣也是無法改變結果的啊。無論你再怎麽生氣……那個叫國東沫莉的少女化身成了引發神隱的妖物,盡管很遺憾,這一事實也是不會改變的啊。」


    「你、你這家夥!!」


    命一把向緋乃香的胸口抓去,卻被吾輩在一旁用尾巴掃落了她的手。


    「住手吧,命。」


    「別攔我,妖怪貓!」


    「現在緋乃香說的是對的!緋乃香沒有說沫莉的壞話,她是在把沫莉的狀況告訴你啊。要是沒有這張表,吾輩也無法作出確認。甚至可以說應該要向緋乃香道謝才行。」


    「可是啊!」


    「閉嘴!連冷靜地判斷狀況也做不到的小孩子就別說話了,太煩人了!」


    在吾輩一反常態的壓迫力之下,命盡管依然瞪著眼,終究還是緊咬著牙根沉默了下來。感覺她是勉強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全部塞進了肚子裏麵,她的眼角還含著淚珠。


    …………抱歉了啊。


    說實話啊,吾輩其實也不願意承認,那個沫莉竟然會變成這個樣子啊。


    但是既然根據實際情況已經有了這麽多的證據,也就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了吧。


    不承認的話,就無法進入下一階段來解決問題。


    ……對著一個孩子直接說你是個小孩子,吾輩的說話方式也實在有些過分了啊。


    甚至可以說不夠成熟的其實是吾輩吧。


    其實,吾輩也是跟你一樣的呀,同樣的缺乏冷靜哦。


    所以說,抱歉請原諒吾輩吧,命。


    「——緋乃香,吾輩有幾個問題。」


    「我會盡可能回答的。」


    「沒關係,隻是對情況作一個確認啦。——首先是一係列的神隱,都是從沫莉失蹤了‘之後’開始的,這一點應該沒錯吧?」


    對於吾輩的話,緋乃香默默地點了點頭。


    「在那個名叫沫莉的少女之前,並沒有發生過被認為是神隱的事件。對了啊,一般來說把她作為第一個受害者也是有可能的……不過,老師已經看到了吧。」


    ——不錯,命看到了,她看到了沫莉引發神隱的那一幕。


    「那個孩子化身成了隱之神,接下來其他孩子的神隱就開始了,這麽考慮應該是正確的吧。」


    應該是吧,是沫莉把玩捉迷藏的孩子們隱去了,這一點大概是沒錯了。


    「那麽啊,這個妖物已經引發了那麽多的怪異事件。依你看來,消失了的國東沫莉現在是處於怎樣的狀況呢?」


    你要我把這一點說出來嗎?——緋乃香以冰冷的目光責難著吾輩。


    吾輩也明白自己是問了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但這也是想了解一下身為同行的緋乃香的意見,是為了作出更為慎重的、沒有錯失之處的判斷啊。


    吾輩微微低頭,表示了一下歉意。


    「老師所看到的是長著角和牙的模樣——就是說她變成了鬼吧?這個國家,自古以來就是將死者稱為鬼的。完全是名副其實吧,入了鬼籍哦。既然引起了那麽多的事件,她就不可能是個半吊子的妖物了啊。首先可以毫無疑問地確定她已經死了吧。」


    聽到緋乃香的話,命呯的一聲砸了一下柱子。


    她這完全是破罐子破摔了。因為吾輩讓她閉嘴,也因為無法在兩個術士間的談話中插嘴,命就用砸東西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感情。


    沫莉變成了了鬼——命也憑自覺感到了其中蘊含的不祥之意,所以才如此焦躁不安。


    僅就目前聽到的情況而言,緋乃香的推測每一點都是正確的。因為那是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選擇出可能性最高的結論。


    所以,吾輩從現在開始也要消滅私情了。


    為了收拾事態,就以陰陽師的身份來冷靜地思考吧。


    ……相信這樣做,也是為了化為了鬼的沫莉好啊。


    「喂緋乃香,吾輩有一個懇求。這件事啊,能不能完全交給吾輩來辦啊?吾輩並不是想做什麽壞事,隻是萬一搞砸了的時候,不要提到荒津家,就宣稱是藤裏家做的就行了。所以說,拜托了,請讓吾輩按照自己的想法來辦吧。」


    吾輩在桌子前用前腿支地,深深地低頭鞠了一躬。緋乃香看著吾輩的尖耳朵,眯起了眼睛,


    「……可以啊,反正這事已經超出我的能力了。這個神隱的妖物,就交給你來處理吧,隨便你怎麽


    辦了。我就聽從貓又的指示,好好領教一下你的手段吧。」


    神隱,那絕不是失蹤的人就不會再回來的怪異現象。


    當然,就那麽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的傳說也很多,然而也有無數的故事是,消失的人又回來了,重新恢複了正常生活的。


    因此就算不想什麽辦法,那些孩子也是一定會回來的。


    而且恐怕還是——從沫莉曾經玩捉迷藏躲藏過的這個大櫥裏回來啊。


    ——不錯,吾輩現在就在那幢廢屋裏,所站在位置,正是這個大櫥前麵。


    當那些玩捉迷藏的孩子們先後消失的怪異事件、與國東沫莉聯係了起來的時候,吾輩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大櫥了。


    ——沫莉在廊子上說起過與母親的回憶。


    年幼的沫莉為了逃避父親的暴力,曾被藏在這個大櫥裏。


    在母親所扮演的鬼說「好了哦」之前不能出來,並非是躲避鬼,而是被鬼藏了起來,那就是這麽一種——特殊的、捉迷藏。


    化為了隱之神的沫莉,按照這種特殊的捉迷藏規則,將孩子們藏了起來,首先這是毫無疑問的了。


    回想一下在秋葉神社的神前,少年消失時的情況,這一點就很明顯了。


    少年是在說出「好了啦」之後消失的。


    根據命所說的,沫莉的模樣就是在那個時候變化成了鬼的。


    換言之,沫莉就是聽了那個聲音化為鬼的——她所玩的那種特殊的捉迷藏中的鬼。


    這太荒唐了,或許你會這麽想。但是,鬼來回遊蕩正是捉迷藏這種遊戲的本質。


    聽到「好了啦」這個聲音,沫莉就把孩子藏了起來。


    ——這樣一來,前後條理就吻合上了。


    正因為如此,孩子們要是回來的話,就是從這裏出現了。


    沫莉被扮成鬼的母親藏起來的大櫥。


    輪到沫莉當鬼的時候,她要藏人就應該是在這裏了。


    把這個大櫥打開看了看,現在裏麵一個人都沒有,完全是空蕩蕩的。


    他們是被真正的妖物隱藏起來的,不可能這麽容易被找到。


    不過,這個大櫥是一定會成為出口的。


    ——現在想想,沫莉和櫻子相遇的時候,為什麽會在這裏呢?


    雖然沒有問過,但吾輩已經想到了答案。


    估計是這裏有著沫莉的回憶吧。關於變成了怨靈的母親,最為溫柔之時的回憶啊。


    這個大櫥,對於沫莉而言就是母愛的象征。


    正因為如此,在痛苦的時候,沫莉才會獨自一個人躲在這種地方。


    如此傾慕自己母親的少女,為什麽會遭遇到這種事情呢?


    ……恐怕,沫莉是被殺害了,而她的屍體則被藏了起來。


    「估計這就是真相了,但是就像是對命所說的那樣,在找沫莉的屍體之前,還是將之當作神隱吧。」


    這與如今發生的其它神隱事件不同,是作為導火索的第一次神隱。在這之後的神隱全都是真正的怪異事件,但隻有沫莉消失的這次神隱不同。


    因為當時還沒有名為沫莉的那個隱之神,隱藏了沫莉不可能是真正的神隱。


    因此生成怨靈與這些神隱的事,其實是相關聯著的一係列事件。


    回想起此次事件,是完全可以用鬼的故事來解釋的。


    為什麽吾輩與沫莉在廊子上交談的時候,沒有察覺到呢。


    如果吾輩有更強洞察力的話,說不定就能夠阻止在沫莉身上所發生的神隱了啊。


    沫莉那超越了命的見鬼之眼的眼睛——千裏眼。


    這個千裏眼的名字由來,其實也是個鬼。


    曾有一個視力出眾的綠鬼,被名為媽祖的道教女神所差遣,他的名字就是千裏眼的由來了。


    就是說所謂的千裏眼其實就是個鬼。


    這也就意味著,沫莉與她的母親其實都是鬼。


    現在想起來,擁有千裏眼的沫莉曾說過「驅除鬼」的話——這句話,指的究竟是哪個鬼呢?


    吾輩越發想要深入探究下去了。


    說不定,如今的這副慘狀早就被沫莉的千裏眼不知不覺地預見到了,於是她才在無意識間說出了若有所指的話語吧。


    驅除鬼吧,從她這樣拜托櫻子開始,發生了這些事件。


    那是被成為了鬼的母親瞪著,擁有著鬼的力量的女兒化為了真正的鬼,然後接連引發了神隱事件,這樣一連串關於鬼的怪異傳說。


    但是,現在——現在所有的人物還沒有全部登場吧,吾輩這樣疑惑著。


    千裏眼是被怨靈隱藏了起來,成了隱之鬼。


    話雖如此——那個沫莉,難道就這樣變成了傷害他人的真正的鬼嗎?


    正如同生成怨靈是因為憎恨而化成的,人要化為鬼的時候,其中必有怨念糾葛。


    確實……被殺害了的話,心裏是會有怨念產生的,那就是普通人的心。


    但是,這次是沫莉。


    那個少女,難道會——對自己母親怨恨到如此地步嗎?


    當然,沫莉母親分明是那麽愛沫莉,卻會被足以令自己化為了鬼的憎惡所囚禁。


    同樣的,沫莉或許也被怨恨支配了心靈,以至於連吾輩的心意都無法傳遞給她了。


    然而即便如此,吾輩也始終無法釋懷。


    這也許隻是吾輩充滿希望的看法,可是啊,如果是那個沫莉,就算是被母親殺了,似乎也是能夠原諒母親的,吾輩有著這樣的感覺。


    所以,吾輩是這麽想的。


    這次的怪異事件,無論從哪個角度仔細審視,也看不出什麽端倪。不過即使如此,在其更深入的部分,會不會潛藏著另一個的鬼,而那個鬼,才是將沫莉變成了真正的鬼的元凶,吾輩有著這樣的感覺。


    如果緋乃香聽到這種想法,搞不好會直接將之拋諸腦後。


    她大概會取笑說,這種毫無根據的推測隻不過是美好的願望啦。


    即使是這樣啊,吾輩還是願意相信。


    ——好吧,總而言之,吾輩在等待命與八雲關於最初的神隱的分析報告。


    吾輩將打開的大櫥按照原狀關了起來。


    現在隻能等那兩個人的消息了。雖然還有點早,姑且還是檢查一下郵件吧。


    正在吾輩這麽想著,打算把放在房間角落裏的包打開時,聽到有什麽人踩著樓梯走了上來。


    ——大概,是緋乃香吧。


    緋乃香說了要聽從吾輩的指示,而給予她的任務就是在這幢廢屋的一樓待機。可能是她想確認什麽事情,於是走了上來吧。


    雖然對她說過不要走動……不過反正消息還沒來,也沒什麽關係吧。然而還是要指責她一下,別離開自己的崗位,想著吾輩轉過了頭,然後渾身都僵硬住了。


    …………不,不隻是吾輩。


    看見四腳著地,隻有腦袋轉向了門口的吾輩,‘走上了樓梯的那個人’同樣瞪大了眼睛,就那麽僵住了。


    而吾輩沒有把手機拿在手上,則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要是看到吾輩盤腿坐著翻包的模樣,那才真是無法蒙混過關的情況了。


    在月光的照射下,站在廢屋走廊中的到底是誰呢——就是櫻子。


    怎麽會!!吾輩的喉嚨裏差點不分狀況地竄出尖銳的聲音來。


    而將之熄滅了的,是櫻子搶先爆發出來的一聲仰天大喊。


    「哎、嗚哎哎哎哎!!…………球、球球?……你是、球球吧!?」


    仍然穿著製服的櫻子走進了兒童房間,一屁股坐在了吾輩麵前,接下來用雙手把吾輩舉了起來,盯著兩腿間凝視了一


    會兒。


    「嗯,一點也沒錯!這家夥毫無疑問……就是我家的球球啦!!」


    …………喂!你在看哪裏,你是靠什麽來判斷的啊,你這家夥!


    帶著一些抗議的含義,吾輩低低地「喵」了一聲,櫻子略微冷靜了一下,輕輕咳了一聲之後,把吾輩放了下來。


    「哈……不過話說回來,真是嚇了我一跳啊。那、為什麽你會在這種地方呢,球球。難道貓的地盤有這麽大嗎?」


    注視著放到了地板上的吾輩,櫻子保持著坐姿歪了歪腦袋。


    ……其實想問問『為什麽你會在這種地方』的,應該是吾輩才對。為什麽你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呢?


    「……啊,不過既然球球在這裏那也正好吧。喂,球球,我想瞧瞧那裏到底有什麽東西,你能看得見嗎?」


    說著,櫻子指向了一個方向,那正是吾輩以前確認過的『鳴屋』所在之處。


    「貓能看見很多東西吧?球球你能不能看見什麽啊?」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


    「可、聽到我這麽說你也很為難吧,你又不能回答我嘛。」


    最後,櫻子啊哈哈的笑了起來,抬頭看著她的臉,吾輩猜出了櫻子到這幢廢屋裏來的大致緣由。


    「呼……我呀,果然是沒有才能的吧。這個樣子,無論被緋乃香小姐再怎麽說也是沒辦法的吧。說我礙手礙腳的……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櫻子到這幢廢屋裏來的理由,就是來看看曾經出現在這裏的妖物。


    不,她甚至有可能還想過,如果還有妖物的話,就再次驅除掉吧。


    除了藤裏宅之外,櫻子遇到過的妖物就隻有後山的那隻妖狐和犬神,還有就是這幢廢屋了。


    再怎麽說她應該也明白後山的事情已經徹底解決掉了吧。


    所以她就來到了這裏,來到了這幢她曾經親自與妖物接觸過的廢屋啊。


    ——真是愚蠢哦,櫻子。現實啊,並不是如同rpg一樣那麽輕鬆的。你以為那樣隨便驅除幾個妖物就能積累起經驗值來了嗎?


    比起那種事情來,你應該還有更需要優先想到、優先考慮的事吧?


    「這裏好像也是有鬼的吧……命和小沫莉好像都能看見那些鬼,可是我卻什麽都看不見,隻感到房間在搖晃,完全就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櫻子從懷中取出了一枚吾輩所畫的符咒,然後啪的一聲把它貼在了牆上。


    當然,什麽都沒有發生。


    既然這裏已經不再是『鳴屋』了,符也就用錯了。


    無論櫻子的力量有多麽強大,這麽做也是不可能發生什麽作用的。


    而且……就算是發生了什麽作用,櫻子也是無法知道的。


    「喂?怎麽辦才好呢?我要怎麽做,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陰陽師呢?我要怎麽做……才能像命和小沫莉那樣看得見呢?」


    ——說實話,自從起居室裏的那件事以來,吾輩一直在為櫻子的將來而煩惱。


    那一天,吾輩確信了,櫻子看不見靈一類的東西這種狀況,是有所異常的。


    如果隻是看不見力量微弱的『鳴屋』還算情有可原,但是櫻子麵對數量那麽龐大的餓鬼,竟然連一個也看不見。大概就算是讓怨靈站在她麵前,她也看不見吧。


    除了有著實際軀體的吾輩之外,櫻子能看見的妖物就隻有八尾了。隻有那個最強的妖狐,才是唯一能被櫻子看到的妖物。


    坦率地說,這樣比一般人都不如。命則正相反,雖然也有因為她那出奇的遲鈍而看不見的東西,但眼力與感覺卻遠遠地淩駕於櫻子之上了。


    恐怕從很早開始就是這樣了,隻不過因為不打算讓她成為陰陽師,吾輩和春子都沒有察覺到而已。


    ——本應該作為比任何人都要優秀的陰陽師而誕生的、藤裏家的第七代家主。


    由於不想讓櫻子繼承家業,吾輩原先也沒有對此產生什麽疑問,可是在這種情況下看來,“藤裏家第七代”這一束縛究竟算是怎麽回事呢?


    說不定第七代家主這一束縛,其實是一個詛咒吧,吾輩這樣想道。


    正如人們所知的七代之祟這個詞一般※,在關於詛咒的方麵,第七代是有著特殊意義的。


    (※注:日語中有“殺了貓會作崇七代”的成語,意思是說貓是很記仇的,如果殺了一隻貓,其子孫七代都會不停作祟。)


    對於藤裏家而言,是積累了七代人才到達了這個境界,然而擁有著超絕力量的第七代,就如同被保存到腐爛了的寶物一般,完全看不到妖物。


    一代代積累下來的力量化為了泡影,就像是被絲綿悄悄地勒緊了脖子般,成就了第七代的藤裏家在不知不覺中被詛咒了。


    終於迎來了夢寐以求的第七代,藤裏家作為陰陽師的名譽卻反而陷入了絕境。


    這麽想想,櫻子的眼力與咒力的不平衡就突然有了解釋。


    ——不,真相還不明了啊,這隻是吾輩自己的想象。說起來就算真的有那種詛咒,那又會是誰、以及是出於什麽緣故才對藤裏家施加的呢。為什麽中了詛咒的藤裏家,沒有看破這個詛咒,流傳了下來呢。其中有著許多矛盾。


    所以就當這是妄想吧,算是吾輩自己的臆測。


    但是現實情況是,如今櫻子的眼睛在正常生活中絲毫沒有任何遜色之處,然而要作為一個陰陽師,卻有著致命的缺陷。


    ——因此,如果要把她拉回去,就要趁現在了,吾輩也開始這麽想了。


    雖然櫻子知道了妖物的存在,但是既然她看不見,就不是不能再次回到普通的生活中去的。


    即使是無法忘記妖物橫行的黑暗世界,可既然看不見,要選擇毫不在意地生活下去的道路,應該還是有可能的。


    正因為如此,吾輩就越發不能對櫻子說話了。


    與路上的野貓妖物擦身而過這種事暫且不提,要是知道了與自己住在一起的貓其實是個貓又,那就沒辦法毫不在意地生活下去了。


    如果櫻子知道了吾輩的真實身份,對於世界的認識,無疑就要固定下來了。


    雖說不知那算好事還是壞事,但櫻子未來的道路想必會變得有些狹窄吧。


    櫻子是如此的煩惱,可以的話吾輩也想給她出點主意。


    不過,由於吾輩與櫻子的距離太近了,那是做不到的。


    「我呢,很懊惱哦,為自己看不見而無比懊惱哦。」


    櫻子對著吾輩獨白著,她的眼中不知何時滲出了淚水。


    「被一個不知道是哪裏冒出來的人那麽說呀,真是丟臉哦。」


    櫻子繼續傾吐著無處發泄的想法。


    「這個樣子的話,我就沒臉去見奶奶了啦,沒法讓她安心了啦。」


    然後櫻子雙手撐地,淚水開始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吾輩幾乎就要立刻說出話來,還是拚命地忍住了。


    有一點懊惱算什麽事呢?區區苦水有多少都能喝幹。


    艱辛痛苦的經曆不斷重複,最終指尖才能接觸到一個境界。


    那與是不是陰陽師沒有關係,而是更接近普遍性的事。


    別執著於那種無聊的事了。說什麽沒臉見人的啊,春子要是聽見這話肯定要嗤之以鼻了哦。


    ——現在就自己承擔痛苦吧。承擔了這麽多的痛苦,總有一天一定能夠獲得與之相應的回報。


    終於哭夠了的櫻子,抱膝坐著呆呆地看著吾輩。


    吾輩裝出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舔舔自己的前腿撓撓臉,持續漫不經心地梳理著毛。


    「啊~啊,對球球說了好多話啊……再多說點簡直就是


    發牢騷了吧。」


    完全就是啊,吾輩在心裏回答道,暗自苦笑了一下。


    「還是回去吧,看樣子待在這裏也沒什麽辦法。」


    櫻子的笑容顯得有些淒涼,不過聽到她的話,還是令吾輩放下了心。


    當然,吾輩不可能忘記來到這裏的目的。


    看起來櫻子總算是要離開這幢廢屋了,吾輩這樣算計著。


    問都不用問,這裏肯定要變成一片戰場了。在命那邊的消息過來之前,無論如何都必須要讓櫻子出去才行。


    總之吾輩是發出了一聲表達同意的「喵」,這時櫻子雙手托在吾輩的腋下,把吾輩抱了起來。


    好吧,找個合適的機會鬧一下脫身出來吧,正當吾輩這麽想時,


    「好啦,球球也回家吧。雖然不知道你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麽,不過已經好了哦?」


    就在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


    ——房間裏的空氣,刹那間發生了巨變。


    原本靜逸安寧的夜晚氣氛,眨眼間開始凝固了起來。


    不知從何而來的冷氣嗖的一下流了進來,眼看著室內就充滿了靈氣。


    仿佛有目光從房間角落裏射來,產生了非同尋常的氣氛,這空氣實在太過異常了。


    ——什麽!這種感覺,難道是!


    一股與在那個秋葉神社的神前時相同、甚至可能更為強大的可怕氣息逐漸支配了整幢廢屋。


    這是一個偶然,櫻子完全沒有在意,碰巧說出了一句話。


    想都不用想,原因就是剛才的那句「好了哦」。


    櫻子自然不可能在玩捉迷藏,但是這個地方實在是太糟糕了。


    這裏正是各種因果起始之地。


    在這個場所說一句「好了哦」,作為誘因真是太充分了。


    隱之神——沫莉,已經來了。


    就在驚愕著的時候,室內的空氣逐漸凍結了起來。


    如果旁邊的人是命,她的牙齒肯定已經哢嗒哢嗒地打起戰來,合都合不攏了吧。


    不過現在抱著吾輩的,是櫻子。


    是連一個妖物都無法如願看到、感覺到的櫻子。


    「咦?一下子變老實了啊,怎麽回事呢?」


    櫻子輕輕地發出了笑聲,就像抱著繈褓中的嬰兒般抱住了吾輩。


    ——她果然什麽都沒有感覺到,對這異常的氣息。


    櫻子一丁點兒也沒有理解,這事態有多麽緊急。


    吾輩試圖從櫻子的手中掙脫出來,但是妖氣實在過於濃厚,吾輩四肢上的毛都豎了起來,完全動彈不得。


    然後,


    在昏暗之色又濃重了一層的房間角落裏,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少女。


    櫻子的背後,一個娃娃頭的發型、頭發垂落在左右兩側、穿著白衣服的少女,低頭站在那裏。


    她的模樣,與命所說的完全一致。


    這次不知是因為力量更強大了,還是在這個地方的緣故,


    就連吾輩的眼睛——也能看見沫莉了。


    「行了……既然晚飯還沒有吃過,就買點什麽東西回去吧。球球有什麽想吃的嗎?」


    櫻子什麽都不知道,天真無邪地笑著。


    她那歡笑著的口中,已經說出了『好了哦』這句話。


    正因為這樣吧,低著頭的沫莉以僵硬的動作緩緩地抬起了頭。


    就在這個過程中——從沫莉背後的黑暗之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下顎。


    簡直就如同畫在空氣中的畫被切開了一般,這張嘴的鼻尖到下巴的高度幾乎與地板到天花板齊平。


    盡管雙唇緊閉,依然有上下各兩顆牙齒探出了唇外,那是一張巨大的鬼口。


    沫莉原先低垂著的腦袋,完全正麵朝向了這裏。


    正如命所說的,她頭上長著角、牙齒伸了出來,毫無疑問是一張鬼臉。


    但是——沫莉在哭泣著。


    她用充滿了歉意、淒寂悲傷的目光注視著吾輩,同時淚水有如大雨般垂落,她是在哭泣。


    直覺告訴吾輩——這不是沫莉的本意。


    果然,沫莉並不是由於怨念而變成鬼的。


    然後那張巨大的鬼口,猛地一下張開了口腔。


    臭氣飄散,那張足以覆蓋整個房間的大嘴深處——是一片黑暗。


    這間房間角落裏積蓄的黑暗根本無法與之相比,那純粹是一片沉重冰冷的黑暗。


    看見了這一幕的瞬間,吾輩連後果也來不及考慮,仰起了身體——,


    「快跑!櫻子!!」


    在櫻子的麵前大喊了起來。


    同時,櫻子的時間停止了。


    她瞪大了的雙眼一動都不動,以犀利的表情注視著吾輩。


    櫻子微微顫動著張開了嘴,正想要說些什麽——。


    一瞬間,一陣大風吹過。


    明明是在室內,櫻子背後的鬼口中卻突然洶湧吹出了一股猛烈的強風。


    事出突然,吾輩連支撐一下的機會都沒有,就從櫻子抓著的手中脫離而出。


    吾輩就這樣被風帶著飛了起來,撞在牆上之後落了地。


    那是一刹那間發生的事,對吾輩自己而言也是一眨眼的工夫。


    然而,在風停下的時候——那個地方,已經沒有櫻子的身影了。


    而沫莉和那張鬼口,也理所當然般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然後,天花板的陰影中,不知從何處掉出了一雙皮鞋。


    那雙皮鞋在地板上跳動翻滾了過來,停在吾輩麵前整齊地左右擺好了。


    至於這雙皮鞋是誰的,還要去想就太愚蠢了。


    吾輩微微抖動著鼻子,在一雙鞋子麵前一言不發,陷入了沉默。


    打破了這片沉默的,是一陣沿著樓梯跑了上來的腳步聲。


    「怎麽了,剛才那種強烈的氣息是!那家夥來了嗎?」


    本應該在一樓待機的緋乃香,站在了兒童房間的入口。雖然吾輩對她說過,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離開自己的位置,但是如今察覺到了隱之神的氣息,再怎麽說她也忍耐不下去了吧。


    「沒什麽事,你不用在意。」


    「說什麽不用在意……之前有什麽人從大門進來了吧!我是按照你的指示沒有動,可是感覺到剛才的氣息,實在是——」


    「沒什麽事,吾輩已經說了吧!!行了,回去吧!」


    吾輩沒有將臉轉向緋乃香,隻是看著麵前的皮鞋,發出了怒吼聲。


    短暫的沉默。


    不知是放棄了堅持還是意識到了什麽,緋乃香踩著緩慢的腳步聲回到了一樓。


    在這個過程中,吾輩隻是死死地咬緊著牙根。


    用粗糙的舌頭舔著上顎舒緩著情緒,吾輩盡量努力試圖多少保持一點冷靜,然而還是有不少冷汗流了下來。


    冷靜下來——要冷靜下來啊。


    對於自己的失態,以後要再怎麽自虐都可以。


    要責備的話,以後隨便怎麽責備自己都可以!


    但是……現在不行,現在不能讓大腦遲鈍,不用去想任何沒用的事情。


    隻要去想必要的事,好好整理一下情況吧。


    ——櫻子她,神隱了。


    這是毫無疑問的,無論有多麽不願意相信,也是無法否認的。


    那麽,要怎麽辦呢?


    怎麽辦才好呢?


    神隱——並不是不會回來的怪異事件。


    那是隻要處理手法沒有錯就會回來的怪異事件。


    那麽————就保持現狀吧。


    這樣下去,毫無疑問是可以把手上


    的計劃推進下去的。


    隻要那樣,一定能讓她回來。


    櫻子和其他那些孩子都一樣,絕對是能夠回來的。


    相信吧,這是吾輩自己的判斷,即使心存疑慮也不能改變。


    比起現在焦慮的吾輩來,此前吾輩所考慮的情況,要值得信賴得多了。


    接下來,吾輩從放置在一旁、仿佛溶入了陰影中的包裏取出了手機。


    命和八雲還沒有發來消息。


    ——那兩個家夥差不多也該找到了啊。


    又來了?難道又來了嗎?


    吾輩盤腿坐下,抱起了雙臂,閉上雙眼默默等待著。


    一瞬間,剛才沫莉那張哭泣的臉龐、閃現在了眼瞼上。


    ……吾輩知道這不是你的本意了,所以說,別哭了。


    你所隱藏起來的櫻子也好、其他那些孩子也好,吾輩必定會讓他們全部回來的!


    ◇◇◇


    這是一幢兩層樓構造的老式建築,外牆上覆蓋著生滿了鏽的鐵皮。感覺像是昭和時代的電影裏出現的那種,但也可以說有些七十年代的風格吧……不過話說回來,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


    總而言之,那幢就算再怎麽往好聽了說、也稱不上漂亮的老建築,卻好像就是沫莉的家了。


    在這幢建築的前方,我藏在電線杆和附近房屋牆壁的空隙間,靜靜地觀望著。


    可、這樣也太笨拙了吧,如此充斥著可疑氣息的模樣,簡直讓我自己都要吐槽了,但是因為實在找不到別的地方可以藏身,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所幸這是根沒有電燈的電線杆,遠遠看過來是一片昏暗,我估計周圍的居民也不太會注意到吧。……不過前提條件是,如果隻有我一個人的話。


    在我的背後,還有一個影子從電線杆後探出了身來。


    在我與那幢不知名房屋的牆壁之間,蹲著既是八雲又不是八雲的、那個二點五次元級美少女——小八雲(假)。


    她說,她是收到了妖怪貓所發的、另外還同時發給了我的消息,我用手機確認著地圖找到這裏的時候,就看到這個小八雲的身影已經在等著了。


    「我說,姐姐啊,請你再往前靠一點啦。我從剛才起就一直被你和牆壁夾在中間,很辛苦的。你的屁股是不是稍微變大了一點啊?……都是脂肪。」


    「閉嘴,你個獸耳,去去!」


    我生起氣來,用全身體重往後麵靠去,然後她的嘴裏還像模像樣地發出了「哎喲」一聲。——真讓人火大。


    ……呼,對著這個家夥我實在是沒狀態,我其實也知道,在這樣的表麵之下,其實是一個毛葺葺的穴熊啊。


    不知怎麽的,在這個妖怪、不、是幼怪的麵前,我就像是看到了一張ps用過了頭的照片,有種微妙的不安、無法平靜下來的感覺啦。


    「……喂,你是什麽都能變的狢吧?既然如此,就變個不那麽顯眼的貓啊狗啊之類的啦。」


    「那當然是可以變的哦————不過我堅決拒絕。」


    「……嗯,我明白了。那我就退一百步吧,變成櫻子的模樣如何?如果是穿著相同製服的兩個女孩子,就不像跟一個幼女站在一起那麽顯眼了啊。」


    其實如果真的是兩個女高中生藏在路邊電線杆的陰影下,那才要被警察進行職務詢問了,不過即便是這樣,與其跟這副模樣的家夥在一起,我還是寧可選擇那種結果。


    然而這個家夥一聽之後,


    「是啊,你說的也對吧————但我還是拒絕,就這樣。」


    「我說你,為什麽啦!」


    「哼……姐姐你真是的,一點都不明白哦。聽好了哦?人就算知道那麽幹是亂來,也會逞強硬闖過去,有時就是有這種情況的。」


    ……嗯,真要說起來,這種情況倒確實是有的啊。不過聽到剛才的話,我產生了一個強烈的疑問。在考慮那種問題之前……你這家夥,根本就不是人嘛。


    「對了,我曾經說過,這個模樣是有“需求”的。不過如今市場上的“供給”已經是飽和狀態了。既然如此,為了在過於激烈的競爭中生存下來,我也必須要策劃一下自己的差異化定位了。具體來說,我就是想領先半步突破次元之壁,力圖到達神之領域哦。——請你理解吧,這副模樣,可以說是我同這個世界的一場聖戰啊!」


    換人!!妖怪貓先生,把這個家夥換掉!


    這個家夥剛才所說的,一丁點兒都沒有回答到我提出的問題!


    話題隻偏差了少許啊,這家夥提出的就全都是令人痛苦的想法了!


    回去吧!拜托了你快點回去吧,馬上就給我回去呀!


    這個毛葺葺的家夥恢複原形的時候倒是出人意料地好溝通,可為什麽變成了小八雲之後就成了這副德性呢……。


    算我求你了,別讓這個家夥走出藤裏家吧,妖怪貓先生。


    我渾身一陣發冷,抱著電線杆拉開了與小八雲之間的距離。


    不知是否看出了我的這種心理狀態,小八雲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微微一笑抬頭看了看我。


    那又是一副看起來令人忍不住心跳的模樣呀,有一種“帶著溫暖和熙的感覺,卻又如同五內俱焚”般令人印象深刻的情緒、在我的心中呼嘯了起來。


    真是的……說實話呀,為什麽我要跟這種家夥組成二人組啦。


    ——沒錯,說起來為什麽我會在沫莉居住的房屋前,組成這種並非出自本意的組合,就像古老的偵探電視劇一樣埋伏張望著,這一切都是出自妖怪貓的指示。


    『你、去把沫莉找出來。』


    這就是在看過了寫有沫莉名字的名單之後,妖怪貓在社務所中分配給我的任務。


    『你要我去找沫莉,那要怎麽做呢?』


    『很簡單,到沫莉家去吧。其實這有一半是吾輩的直覺吧,沫莉恐怕是在自己家廚房的地板下麵。』


    在廚房下麵……難道就是所謂的減人口?——緋乃香這樣說道,但是妖怪貓完全沒有理她,隻是用嚴肅的目光注視著我。


    仿佛被它的眼神所壓迫,我也開口詢問了。


    『……沫莉在那裏嗎?那我隻要把被關在那裏的沫莉救出來就行了吧?』


    『不……生死是沒有關係的,吾輩說的是‘把她找出來’。你要做的就是把被她母親藏了起來的沫莉找出來,那就行了。』


    『你在說什麽呢!什麽沒有關係,那樣是……不行的吧。如果不是活著的,就算找到也沒意義了吧!』


    我拍著桌子逼問著妖怪貓,但是它高高揚著的眉毛一動也沒有動。


    『意義是有的呀。要是作為人類的你找到了沫莉,神隱就崩潰了。』


    『——哈啊?什麽意思啊。』


    『這樣啊……想想“浦島太郎”吧,那個故事想必你也聽過,就是主要以太郎的視點所描繪的龍宮城生活。不過如果將視點變成太郎雙親的,那就變成一個神隱的故事了。在不知道龍宮城生活的雙親看來,隻能是太郎是某一天在海邊消失了,成為了被隱藏起來的孩子哦。被海神、神隱掉了。』


    想像了一下妖怪貓所舉的例子,我情不自禁「哦」的一聲反應了過來。接著妖怪貓毫不停頓地繼續說了下去。


    『所以說啊,神隱其實並不是消失者本人的故事,而是由留了下來的一方所傳出來的怪異事件。浦島太郎事實上是神隱了,但如果在一個沒有任何人看到的時候,一陣突如其來的大浪把太郎給卷走了,那肯定也同樣會被當成是神隱來流傳的。換言之所謂的神隱,其實就是個標簽,是由於不知道消失的原因,而在事後貼上的標簽,那才是神隱這種怪異現象的真正麵貌。』


    我不禁點了點頭。


    『所以說啊,你就去看看吧。然後,將真相揭露出來。化為了隱之神的沫莉,她的神隱並非神的所為,而是在被她稱為母親之人的引導下所做的,你要將這一真相大白於天下。這樣一來,就能撕掉沫莉那張神隱的標簽了。』


    『是這樣啊。……明白了啦,我去了哦,我會幫你好好看看的。不過啊,事到如今再揭露出那次神隱是有人製造出來的,那不知道事情到底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從你看到的那一瞬間起,沫莉消失的理由就不再是神隱了,而是人的行為。那麽經過了神隱、成為了隱之神的沫莉,就能重新變回人類了。』


    『你說,重新變回人類?』


    『遭遇了神隱後,沫莉成為了隱之神。不必多說了吧,其中是不可能沒有聯係的。既然沫莉是因為遭遇了神隱才會成為隱之神的,就要把這樣的邏輯打破。隻要不是神隱,這事就是單純的非法拘禁了哦。隻要消除了被神帶走之後成為了神的可能性,留下來的就隻能是人啦。』


    『原來如此啊……』


    『然後對於人而言,是不可能引發真正的神隱的,那麽這種矛盾,就會波及到沫莉所引發的其它所有神隱事件了。就如同時間悖論一般啊,如果最開始的神隱不是真的,由此而起的其它所有神隱、也會連鎖式地消除了。』


    『……可是哦,要是就那樣讓所有的神隱都消失了……留在那裏會是……』


    『——所以說啊,就要你去看看了,你要去看到沫莉在那裏啊。你去看見她,讓神隱崩潰,將沫莉從隱之神的狀態解放出來。』


    ——直到最後,妖怪貓也沒有說去把沫莉救出來。


    那意味著什麽,既使我這樣的笨蛋也是明白的呀。


    明白的啦……其實我也明白的呀。


    可是我真的不願意承認。


    在我親眼看到之前,我是一絲一毫也無法接受的啦。


    『……你別抱什麽期望哦,會很痛苦的。』


    在交待完之後,妖怪貓喃喃地這麽說了一句,我極力忍住了差點一下子湧了上來的淚水。


    ——沒關係啦,這種事呀。無論事後會有多麽痛苦,也是無所謂的啦。


    總之神隱這回事,就是因為搞不清楚狀況才變成神隱的是吧?


    既然是這樣呀,就別下定論啦,別從一開始就下好定論啦。


    自從沫莉消失,已經過去一周了,我知道那基本是不可能的,可是呀……可是如果連一個相信的人都沒有,沫莉也實在太可憐了啦!


    「你沒事吧?小姐。」


    聽到小八雲叫我的名字,讓我一下子恢複了清醒。


    似乎是由於意識在回憶中沉浸得太深了,我的眼角略微有點模糊。我靜靜地調整了一下變亂的呼吸,以免被人發現。


    「啊啊,我沒事啦。」


    「那就好了。」


    小八雲不知是不是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麽,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根據她的表情來看,大概是前者吧。披著這個外表的家夥,總是和妖怪貓在一起的,這點小事應該是能察覺出來的吧。


    在我有些不太舒服地想著時,小八雲緩緩地指向了沫莉所居住的房屋門口。


    「請多加注意啊…………已經出來了哦。」


    我頓時緊張地看了過去。


    正如她所說的,在樓房的前麵,站著一個打扮得頗為幹淨漂亮的中年女性。我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身子,往電線杆的陰影裏躲去。


    她是從房裏出來的,看樣子恐怕就是沫莉的母親了。


    ——就是那個據推測將沫莉藏了起來、化為了生成怨靈的母親。


    在外麵走廊中的熒光燈照射下,勉強能分辨得出她的容貌來。的確,感覺與沫莉略微有些相似之處。


    不過更重要而且最關鍵的是,她那疲憊的表情讓我很在意。不,因為光線很昏暗,其實我也沒法看得那麽仔細啦,但是那種感覺還是蔓延了出來啊。不知道怎麽說比較好,就好像有種濃濃的疲憊之氣般的東西從她全身發散了出來。


    這位母親握著門把手,在外麵轉動了幾次。


    我忽然察覺到,她那隻沒有轉把手的左手上包著繃帶。不是那種正規的石膏繃帶,看上去有些雜亂,好像是自己包的。


    難道說——這是沫莉抵抗過的結果嗎?


    由於拚命地反抗,把母親的左手抓傷或是咬傷了之類的……這種像是看多了驚悚片所產生的想象一瞬間浮現在我的腦海中,然而我覺得不太吉利,又打消了這念頭。


    說不定沫莉是感冒了,正躺在床上休息吧,我仍然沒有舍棄這樣的希望。


    我在神社裏看到的那個鬼也好,妖怪貓和緋乃香的推測也好,這些全都是搞錯了呀,其實沫莉隻是稍微有點感冒,才一直在家裏沒有出門,我想的就是這種結局呀。


    然後見我突然來到她家裏,她嚇了一跳,還有些搖搖晃晃的就想給我倒茶什麽的,接著我要代她去做,卻在廚房裏把茶葉弄灑了之類的啊。


    還有、還有呀,她會說「最近,媽媽變得很溫柔哦,恢複到以前的樣子了哦」,說著,她躺在被窩裏,顯得真心高興地笑了起來之類的呀——。


    這種有些不著調的結尾,其實也挺不錯的吧,我是很期待能有這種情況的啦。


    我們在短短十幾米之外屏住了呼吸,等待著沫莉母親離開房子。


    接著確認了她並沒有留意到我們、就這樣走了之後,我和小八雲終於從電線杆後麵鑽了出來。


    我和小八雲沒有發出腳步聲,悄悄來到了沫莉家樓房的門口。


    我伸出手試著轉了轉門把手,大門果然是鎖著的。為了慎重起見,我檢查了一下郵箱,可是找出來的就隻有好幾封催款信。


    ——那麽,接下去該怎麽辦呢?好吧,說實話,鑰匙這種事我還是有所預料的哦,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就是打破窗玻璃,但是可以的話還是不想那麽幹。查看了一下鄰居的門牌,我了解到總的來說這幢樓裏基本上沒幾個住戶,不過即使是這樣,我畢竟也是個善良的小市民,對這種粗暴的手段在道德方麵還是有很大的抗拒心理。


    這種時候真想用穩妥的方式解決啊,我抱著雙臂正在喃喃自語著,小八雲突然跳到了我的麵前。


    「請往後退,小姐。」


    「往後退……你這是要幹嘛?」


    「接下來,我要對這扇門使用魔法。」


    「魔法!?……你不會是想說妖術吧?」


    「不,是魔法哦。行了就請你轉過身去閉上雙眼吧,因為魔法是不能讓別人看見的啦。」


    我心裏不太舒服,總感覺無法接受,不過反正我也沒什麽辦法,讓這家夥幹點什麽也沒損失。好吧,如果她真能順利解決的話我也是樂見其成啦的。


    所以我就照她說的,轉過身去閉上了眼睛。


    「好了嗎?」


    「行啦,其實也沒什麽嘛。」


    「那個,首先是……叮叮鐺鐺咚咚嗒~,接下來就是開鎖環節嘍~,把這邊這樣拉住再把這邊壓住,然後是這樣…………嘿呀。」


    ————哢嚓。


    「這、喂喂!你等一下!」


    聽到一個毫無抵抗的金屬滑動之聲,我不禁條件反射式地轉過身來。就算我沒看見,就算我沒轉動把手,聽聲音也知道了。


    這家夥明明沒有鑰匙,剛才卻的的確確用什麽東西把鎖一下子打開了。


    「你這家夥,剛才幹了什麽!」


    「我說了是魔法嘛。」


    她眨了眨一隻眼睛,簡直就快要有星星蹦出來了的樣子,


    歪著腦袋甜甜地笑了起來。


    不過……我是不會上當的。


    「不對,你藏在背後的兩隻手是怎麽回事,伸出來讓我瞧瞧。」


    轉過身來的瞬間我瞥到了一眼,她好像拿著類似於針的東西。


    「真是不識趣啊,我都說了那麽多次請你不要看了。——不行的哦,魔法這種東西是不能讓別人看到的啦。」


    「……說到底,你還是堅持說這是魔法嗎?」


    「那是當然的嘛,因為所有的女孩子都是會用魔法的哦。」


    「我就不會用像你那樣的魔法啦。」


    ……話說回來,到底是哪來的這麽奇怪的幻想世界啊。隻要是女孩子誰都能用魔法來“開鎖”什麽的,這種世界觀對我來說實在是太討厭了哦。


    「好啦好啦,你看小姐你在女孩子這個名稱前麵還要加個“腐”字的,是亞人種啦。」


    「道歉!快向全國的同誌真心道歉,你這家夥!可是說起來,你根本就連女孩子都不是嘛!」


    真受不了啊……不過算了,總之就先算作那是魔法吧。


    「……總而言之,走吧。」


    好~啦,小八雲拖著長音答應了一聲,接著緊緊地貼在了我的背後。


    然後伴隨著鉸鏈的嘎吱聲,那扇木紋纖維板都剝落了下來的大門打開了。


    房間裏很暗,我脫掉了鞋子,走進去拉動了天花板上垂落下來的電燈開關繩。


    嗞啦嗞啦的響了兩三下之後,白色的光閃亮了起來,昏暗朦朧的光線照亮了這間剛好六坪大小的房間。


    嘶——的一聲,仿佛小蟲子被燒焦般的沉悶聲音響起。那個鬥笠形的舊式熒光燈,原本應該是裝上兩個燈泡來用的,然而一開始就隻裝了一個燈泡。正因為如此,房間的四個角落裏仿佛還模模糊糊地殘留著黑暗,令人不快的昏暗之色充滿了這間房屋。


    這也不知該說是正如預料的一樣、還是正如之前看到的一樣,這裏麵並不寬敞。應該這麽說,如今我和小八雲一起所處的這間六坪大的房間,就是唯一的房間了。


    其它的就隻有廁所和浴室、以及沒有用牆分隔開的廚房了。


    在這間房間裏,有張四條腿長短不齊的桌子,然後是缺了個角的塑料製小衣櫃,再有就是…………僅此而已了。


    ——這裏、就是有母女兩人共同生活的房間?


    什麽都沒有,暫且不提書桌和空調,這房間裏就連台電視機都沒有。


    在這樣……這樣的房間裏,沫莉不知是想著什麽渡過夜晚的呢?


    到了晚上母親就要去工作,沫莉在這近乎於無聲的房間裏,不知是如何等待的呢?


    然後當母親的魂魄化為了鬼時,每晚都說著要是沒有你就好了瞪著自己,沫莉在這充滿了寒氣的房間,又是怎樣的感覺呢?


    ……很自然的,就算是那間廢屋的大櫥裏,她也願意逃進去了吧。


    我這個人呀,為什麽不從一開始就好好對待沫莉呢。


    「小姐,我們要抓緊點。」


    「……我知道的啦。」


    我開始尋找沫莉。衣櫃裏、浴室裏、廁所裏——這麽小的房間,沒多少地方能讓一個少女躲藏的,很快我就把主要的幾個地方都找遍了,


    「你在找哪裏啊!在這兒,快點把這裏打開。不能是我,要請你先用人的眼睛看見。」


    說著小八雲伸出了手,指向了廚房裏鋪著木板的地方————那是地下倉庫的蓋子。


    『——過去在這個國家,廚房是婆婆和媳婦的空間,是禁止家中男子入內、隻屬於女人的封閉空間。在這種地方啊,就會產生秘密了。因而母親若是要隱藏自己的親生孩子……那肯定就是在廚房的地板下麵了哦。』


    ——妖怪貓的話語,在我的腦中回響了起來。這就是搜索廚房地板下麵的理由。


    正因為這樣……我才不想找到這裏的,如果真的在這裏找到了沫莉的話——。


    『減人口——說出來或許你不相信吧,在這個國家還並不富饒,廚房用土鋪地、被稱為土房的時代,確實有過那樣的風俗。生活過得艱難的人家,母親為了其他家人能生存下去,就把自己的親生孩子殺了,秘密地埋起來。在廚房這個隻有自己在的空間裏,母親為免被外人發現,是一邊流著淚、一邊悄悄地把自己的孩子藏起來的啊。』


    我轉動金屬開關,然後拉動了把手。


    「請你快一點,小球球還在等著呢。」


    「我知道!我知道啦!」


    『所以你們進入了沫莉家之後,要搜索一下廚房地板下麵。經過長年培育的人類本能和習俗這些東西是不太會改變的,人在無意識間會踏上先人的軌跡。沫莉如果是遭遇了吾輩和緋乃香所想到的那種命運,她所在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是——廚房的地板下麵了啊。』


    這些話語自動在我腦袋裏響了起來,令我厭惡得幾乎要作嘔了。


    ——我是不會相信、不會承認的!


    所以呀,我為了能夠無情地嘲笑妖怪貓那冷漠的推測,雙手使勁掀起了沉重的蓋子——。


    從蓋子和地板間那狹小的縫隙中,湧出了一股鐵鏽般的血的氣味。


    頓時,我親身體會到了唰的一下失去了體溫的感覺。名為恐怖的東西用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心髒,那股涼意通過血管傳到了手臂上,讓我抓著蓋子的手指也凝固住了。


    蓋子下的縫隙裏,露出了無數絲狀的黑色物體。


    無論怎麽看那都是人的頭發,就是說……就是說、在這個蓋子下麵就是…………。


    不、不要……我不想打開!我不想看見!


    我殷切地、在刹那間許下了願望。


    但是我失去了力氣而顫抖著的指尖所抓著的蓋子驚人地沉重,仿佛有什麽人在惡作劇一般手滑了一下,我把蓋子掉落在了倉庫口的旁邊。


    在滲透於黑暗中的熒光燈燈光下,廚房的地板上明明白白地露出了一個洞穴。


    那個洞絕對不算大,甚至比我預想的還要小點,寬度還不到五十厘米,在那裏麵,


    放著硬是被擺成了抱膝姿勢的、沫莉。


    因為蓋子蓋著的緣故,沫莉的腦袋向一側傾斜著,就這樣形成了一個方形,被塞在地板下的洞裏。


    半透明的垃圾袋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她的身體,隻有放不進去的腦袋露在袋子外麵。


    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完全是蒼白的。沫莉如此的膚色就像是個蠟像般,歪著腦袋仿佛睡著了一樣閉著眼睛。


    「……嗚……呃、嗚……」


    看見沫莉這樣一動不動的臉,我幾乎咬碎了牙根,緊緊握著拳頭差點讓指甲刺破了皮膚。


    包裹著沫莉身體的垃圾袋上沾著大塊大塊的血跡,倉庫的底下掉著一把依然染滿了血紅色的菜刀。


    我幾乎就要尖叫起來,又咬著嘴唇忍住了,用手按著喉嚨拚命地忍耐。


    ——現在,就算大叫起來也沒有任何作用了,大哭大鬧、引起騷亂是不行的。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沒有完成。


    我的喉嚨裏沒有發出聲音,取而代之的是大滴大滴的淚水滑落。


    「……抱歉啊,沫莉,我很快就會讓你從裏麵出來的,你再稍微等一會兒吧。」


    說著,我拚命控製著自己從口袋裏拿出了手機。


    然後我打開了妖怪貓的地址,準備發消息給它,


    「不……請稍等片刻!小姐,搞不好——」


    小八雲在我背後說話了。


    但是,她的話並沒有能夠說完。


    ——呯!!


    突如其來的開門聲打斷了她。


    由於事


    情太過突然,我和小八雲頓時都失了聲,立刻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在大門的內側,在這沒有走廊的狹小房間裏、也就是我們倆的背後。


    ——在那裏,有個活生生的鬼佇立著。


    「我忘了拿東西,就回來了……這算是怎麽回事啊!?」


    生成怨靈——不,是露出了惡鬼般表情的沫莉的母親,低頭看著蹲在地上的我。


    這位母親的表情,完全就是我曾經看見過的那個怨靈,甚至應該說她頭上沒有長角反而有些不可思議,我在一瞬間想到了這種不適應場合的事情。


    這位極度激動的母親目光閃爍著,然後她看向了小八雲,揮起手上的手提包,朝她側頭部用盡全力砸了過去。


    當然我們的所做所為是非法侵入,是有過錯的。可是盡管素不相識,她麵對一個跟自己女兒差不多年紀的幼小少女,毫不猶豫地全力攻擊的模樣,還是令我感到了一陣寒意。


    被砸中的小八雲飛了起來,然後碰倒了桌子,滾落在地板上。


    「喂!小八雲——」


    就在我注意力略微分散的瞬間,仿佛瞅準了這個機會般,那個母親又朝我衝了過來。


    我勉強才剛轉了個身,自然不可能把一個突然衝過來的人擋回去,我的後背和後腦勺撞在地板上,那個母親壓在了我的腹部。


    掉下來的手機滾落到了牆邊。


    由於後腦勺受到的撞擊,我的意識略微模糊了一下,不過一瞬間又清醒了過來。


    在幾乎就要鼻子碰到鼻子的距離上,這位母親探出了身子,露出了名副其實的惡鬼的表情。


    她的眉間皺起了無數深溝,雙眸緩緩地動著,其中布滿了網狀的鮮紅血絲,染滿了眼袋的黑眼圈如同描上的黑邊般濃重。


    麵對這種過於強烈的壓迫力,我瞪大眼睛咽下了一口混合著空氣的唾液。


    「你們兩個……是那個人派來的吧?他欠了太多的錢,就企圖靠沫莉的預知能力來賺一筆是吧?……真是不知悔改啊,就是因為這種膚淺的想法,他才會背上那麽沉重的債務的。」


    「……你在說什麽呢,我們可不是你說的那樣啦。」


    「不過,我是不會讓你們得逞的啊,怎麽可能把沫莉交給你們這種人呢。而且啊,就因為他搞出來的債務,連我們也不得不過上這種日子了。為了錢而煩惱的人不是隻有你們而已啊。」


    ——她的視線完全沒有焦點,亂動著的眼眸表現出了強烈的不安。


    這個女人,似乎是看著我,其實卻沒有在看我。


    她不是在和我說話,而是在和混雜著過去的記憶與自己的意識、模糊不清的現實中那甚至不知道是誰的人說話。


    為了打破這個狀態,被壓在地上的我努力扭動身體想要掙脫。但是那位母親冷笑了一聲,用纖細的手臂放在了我的胸口,隨即我便被一股無比巨大的力量輕易地按了下來。


    從她的苗條的外形來看,如此誇張的力量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這給我一種印象,仿佛她的外表雖然還是人類,內在卻已經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存在了。


    「可惡!為什麽會這樣……我說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麽啊!?你、是沫莉的母親吧?是那個情願舍棄一切,也要抱著沫莉逃走的母親吧!……既然如此,為什麽要這樣啊!」


    一瞬間,這位母親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怯意。不過,那也隻是刹那間的事。


    下一個瞬間,這位母親就以包含著更深刻憎惡的表情瞪向了我。


    這道凝聚著純粹惡意的目光,令我脊梁周圍的肌肉一下子顫抖收縮了起來。


    「怎麽?就連這種事情,你也聽那個人說過了?是啊……沒錯,你說的對哦!隻有沫莉我是必須要救的,就算什麽都沒有了,就算吃不上飯,我也必須要拯救沫莉的生命,我就是這樣想著,拋棄了一切逃出來的啊。」


    這位母親的嘴角彎了起來,仿佛一輪新月。


    正當我這樣想著時,視野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是那位母親的身體壓在了我的臉上。事出突然,我的思維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就在這時,我聽到哢噔一聲,那位母親伸手在我身邊拿起了什麽東西——然後,那位母親依然騎在我身上又抬起了上半身。


    她的手上,握著那把原本掉在沫莉身旁的暗紅色菜刀。


    一看見那把凶器,我的腦袋裏頓時鳴響了「糟糕!」的警鍾。


    「可是啊,對於這些——像你這樣的小姑娘,能理解一個女人獨力撫養孩子的艱辛嗎?我就算什麽都不吃也沒關係,不過一定要讓沫莉吃好的、吃得飽飽的。我的衣服隻要能穿就一直穿著,不過一定要給沫莉買上三天至少能換一次的衣服。」


    她眼中沉澱的陰影開始加速增多了起來。


    被混濁而灰暗、比黑色的瞳孔更深的黑暗所侵蝕了。


    從她急劇變化的氣勢中,我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伸出雙臂抓向了她握著菜刀的右手。


    「我是發自內心這樣期望的——可是,如今的我卻做不到啊!就算完全不顧自己,也給不了自己女兒任何東西……這種痛苦,這種悲慘,像你這樣的小鬼難道能明白嗎?」


    「……那些、是沫莉的願望嗎?沫莉說過,想讓你那麽做嗎?」


    「你真傻啊,那個孩子怎麽可能說出那種話來呢。那個能夠完全看透人心的孩子,知道我滿心的痛苦,是不可能說出那種話來的吧?——所以,我反而更加惱火了啊!!作為母親實在太丟臉了啊!!」


    我正麵承受著她的怒吼與唾沫,但是為了抵抗下去,還是抓著她的手沒有放開。


    說實話我很想把她揚起著的菜刀拉下去,然而盡管我的雙手都用上了全力,還是絲毫都沒有拉動她的手。


    她就這樣吊著我的雙手,慢慢地高高舉起了菜刀。


    「然後呢,某一天,我靈光一現想到,如果沒有了沫莉的話——要是隻有我一個人,還是可以好好工作的啊。沒有了沫莉之後,隻要我正常工作,每個月還了債之後還能剩下點錢。這樣一來就能讓沫莉吃上好東西,也能給她買衣服了,我意識到了這一點。」


    「喂,等一下,你在說些什麽呢……」


    「很簡單吧?隻要沒有了沫莉這個負擔,我就能做個合格的母親了。隻要沒有了沫莉——我就能給沫莉帶來幸福了哦。沒錯,隻要沒有了那個偷窺別人內心的惡鬼般的孩子,我可愛的沫莉就能獲得幸福了呢。」


    布滿了血汙的利刃刀鋒,朝著我的喉管插了下來。


    如果讓它筆直落下來,我應該也會走上與旁邊的沫莉相同的末路了。


    ——說實話,我很害怕。


    不過同時,我對於這位母親不停呢喃著的話語中的異常之處、也感受到了相同的恐怖。


    這個人說的是兩個沫莉。


    也就是作為人類的愛女,以及可恨的千裏眼之鬼。


    但是——這兩個都是沫莉啊。


    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實,簡直不可能搞錯,這兩者同指名為國東沫莉的少女。


    然而,卻在這個女人的心中發生了扭曲。


    人類沫莉與鬼沫莉,在她的意識中被分割開了。


    不同尋常的矛盾——甚至超越了猛虎的瘋狂之氣,就蘊藏在其中了。


    ——而且,這必定也就是這位母親化為了生成怨靈的緣由。


    「要讓我那最可愛的、最心疼的沫莉獲得幸福啊,我就要殺了那個隻能令人憎惡的沫莉啦!」


    「……這種事、太奇怪了吧…………實在是太奇怪了吧!」


    「奇怪?——是啊,確實很奇怪吧。我知道啊,我也明白自己說的這些


    是充滿了矛盾的吧。可是————沒錯,既然這麽想了也是沒辦法的吧!隻要殺了沫莉就能讓沫莉幸福,對於這種自動浮現在腦海裏想法和情緒,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克製啊!」


    說起來——我小時候在圖畫書上看到過的鬼婆婆,好像也是像這樣拿著菜刀的。


    值得欣慰的是,沫莉的眼睛一直閉著。對於一個那樣愛著自己母親的少女,實在不想讓她看見母親朝著別人揮舞利刃的模樣。


    這就是唯一的好消息了,正當我這麽想著時——我不禁懷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在那位揚起了菜刀的母親身後,站著變成了鬼的沫莉。


    我倒吸了一冷氣,轉臉朝旁邊看去。——但是,不對。


    沫莉的身體依然被垃圾袋包裹著,絲毫都沒有動過。


    那麽跟在秋葉神社的神前看到的那個一樣,是沫莉的鬼魂嗎……估計、也不是的。


    感覺、氣息都和那個時候完全不同啊。而且我當時看到的沫莉,不是這種表情的,不是這種充滿了憎惡的表情。


    那個沫莉雖然頭上長角嘴裏有尖牙,但表情卻是充滿了哀傷的啊。


    ——我正想到這裏,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頓時將目光轉向了房間中。


    看到那裏隻有一張翻倒的桌子,於是我明白了。


    這個沫莉,其實是八雲,是八雲變化而成的。


    可是——為什麽要化成這個惡鬼模樣的沫莉呢?如果是為了將沫莉母親的注意從我身上引開,隻要變成正常的沫莉就足夠了。然而為什麽,八雲要變成這個有著恐怖惡鬼麵貌的沫莉呢?


    在我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沫莉母親就察覺到了八雲所扮沫莉的存在。


    在如同惡鬼般模樣的沫莉麵前,沫莉母親瞪大了雙眼,渾身上下都僵硬住了。


    麵對著這樣的她,八雲所扮的沫莉勾起嘴角,帶著明顯的惡意笑了起來。


    接著,我感到沫莉母親發出了一道無聲的慘叫。


    這聲音超越了聲音的界限,喉嚨已經無法震動起來了。明明沒有發出聲音來,卻有一股強烈得能令在場所有人都感受到的、發自靈魂的無聲嘶吼。


    並非空氣,而是整個房間中的氣息震動了起來。


    她以幾乎要折斷刀柄的力氣緊緊地握著菜刀,麵向著八雲準備站起身來。


    說實話,她要從我身上離開我應該是求之不得的,然而她渾身迸發出來的氣勢實在是太危險了,使得我本能地抓住了她,想把她給按住。


    但是,我抱住的仿佛就是一個全息圖像般,她輕而易舉地從我的手中掙脫了出去。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她的身體還牢牢地被我抱在懷裏。似乎是突然間失去了力氣,甚至可以說與掙脫正相反的,她是重重地壓在了我的身上。


    然而在我的眼前,她正背對著我站在那裏。


    那麽,要破解這個矛盾就隻有一個答案了。


    是生成怨靈,在與惡鬼模樣的沫莉對峙。


    『……要是沒有你』


    仿佛是與軀體相關聯著一般,怨靈的手上也握著染血的菜刀。


    然後她的眼角吊起,嘴巴咧開到了耳根邊,吐著充滿了陰濕感的氣息,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喊出了與在藤裏家時一樣的話。


    不過,接下來的事就跟上次不一樣了。之前她隻是瞪著而已,如今卻朝著惡鬼模樣的沫莉,緩緩地揚起了血紅的菜刀。


    這麽說來也對啊,畢竟現在站在怨靈麵前的,是那個仿佛充滿了狂信的妄想化身一般的“惡鬼沫莉”啊。——她是沒理由不出手的。


    難道變成了惡鬼模樣沫莉的八雲,想要的就是這樣嗎?


    他的目的就是要讓那個隻會瞪人的怨靈出手嗎?


    即使是這樣,我也不能默默地看著這種情況。


    「住手!不許下手,給我回來!」


    我用雙手推開了失去靈魂、變得肌肉鬆弛、沉重無比的沫莉母親,朝著怨靈大喊了起來。


    「母親砍殺有著自己女兒外貌的東西,這種事連想都不用想,根本是不能做的吧!」


    那應該是在這間房間裏發生過一次的悲劇,對於這場重複的悲劇,即使那不是真正的沫莉,我也不願意看到它發生。


    但是這樣的願望,卻是不可能實現的。


    惡鬼模樣的沫莉,仿佛在嘲弄怨靈般嗬嗬笑了起來——。


    有如拉滿的弓弦彈開了一般,高高舉起的菜刀以迅猛之勢斜劈了下去。


    揮完刀後,怨靈保持著那個姿勢,無聲無息一動不動,整個房間頓時靜止了下來。


    然後,惡鬼模樣的沫莉緩緩地仰麵倒在了地板上。


    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把臉背了過去。


    怨靈低頭看著倒地的沫莉,明明是個靈魂,卻不停粗重地喘息著。


    ——下一個瞬間。


    感覺怨靈的氣息一下子收縮了起來,就像是往薄薄的玻璃杯裏注入了開水一樣,突然間呯的一下。


    接下來,我的眼中看到,就好像有一層薄皮凍結起來被打破了,閃亮的磷光四處飛散,碎片般的東西從怨靈的身上剝落了下來。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就在我略微有些啞然地注視著這幕場麵時,怨靈轉過了身來,


    看到她的臉,讓我覺得沫莉長大之後肯定也是這樣的美女吧。


    就是如此如夢幻般美麗的一位女性。


    『沫莉……』


    一個呼喚沫莉名字的聲音直接傳達到了我的腦中,那是個聽起來非常溫柔的聲音。


    光聽這個聲音,就足夠讓人明白了。


    現在生成怨靈——從鬼、變回了人。


    怨靈、或者說沫莉母親的生靈,從腳到頭輕輕地消失了。


    然後同時,我懷中的那具身體忽然爬了起來。


    那張臉和那個怨靈還真是宛若兩人,簡直令人懷疑自己的眼睛。


    真的是眼袋都沒有了,眉間的皺紋也消失了,表情中飽含的厲色也絲毫都不見了。


    沫莉母親一下子變成了一副很好相處的模樣,接著就好像是完全沒有看見之前靠了半天的我,突然間在狹小的房間裏四處徘徊了起來。


    「——沫莉,你在哪裏呢?沫莉」


    看她的樣子,仿佛是在尋找趁她不注意時悄悄藏到了角落裏的女兒般,很輕鬆地呼喚著沫莉。


    「好了哦,已經沒事了,快點出來吧,沫莉。」


    她這麽喊著,令人驚訝地走到放著沫莉的地下儲藏室旁邊,然後跨了過去。


    恐怕……她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除了她自己以外,看不見這個房間裏的任何人了。


    這究竟是從鬼變回了人的副作用,還是單純的心理負擔太重造成的呢,這種事我就不知道了。


    不過這位母親的眼睛和心靈,確實都看不到就在她腳下的沫莉。


    她在大櫥前麵停住了,然後朝那裏麵呼喚了起來。


    「好了哦,沫莉。」


    但是,櫥門並沒有打開。


    沫莉是不可能從這個大櫥裏出來的。


    沫莉母親發出了平緩的聲音——而就在距她數步之遙的地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的沫莉還低垂著頭。


    這一幕毫無疑問是瘋狂的、狂亂的。


    要是有醫生看到了她的樣子,一定會認為她有必要接受治療和看護吧。


    可是……可是啊……。


    「沫莉,已經沒有鬼了哦,媽媽已經把鬼趕跑了。所以說,已經沒事了,你快點出來吧,沫莉。」


    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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