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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後，雨勢也開始變弱了。
現在的雨就像是絲線般纖細，打在地麵也不會發出聲音，隻是靜靜地濡濕整個世界。馬上就要進入梅雨季了，這應該算是前兆吧。
從這個房間的窗戶隻能感覺到潮濕的氣息。
即使是在靠近山邊的高級住宅區，這棟白色雙層房舍也是相當顯眼。
隻有冰涼的濕氣透過窗簾傳了進來，長發少女將手機貼在耳朵旁邊。
「嗯嗯，是的。剛好學校還在連假當中，朝葉小姐應該還要在我們家的別墅度過三天左右的時間——真的很抱歉，沒想到她沒有事先連絡，讓您擔心了。」
少女按下結束鍵後歎了一口氣。
一坐到床上，柔軟的床鋪就陷了下去。她抗拒著直接往床上倒的誘惑，從電話簿裏麵找出另一個電話號碼。
電話響了幾聲就被接起，隔了一下子之後……
「……我已經跟對方的父母親說好羅。」
少女對著話筒如此表示。
「以我和朝葉的關係，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不過可以的話希望能夠早點通知我唷？」
她將擺在附近的玩偶抱過來，輕輕放在膝蓋上。
接著，她把玩偶當成抱枕般將手繞過去，再把手機貼在耳邊。在旁人看來，那就像是漂亮的十字麵部固定技一樣。雖然她那頭長發、濕濡般的睫毛以及宛如自身魚一樣的纖細手指，看起來都相當優美，但是不高興的表情卻讓這一切顯得更具攻擊性。
春荻一姬。
黃阪市立高中學生會，絕對的學生會長，目前正穿著便服。
「嗯嗯，這我知道。」
她數次輕輕地點了點頭。
然後……
「……娜達小姐。」
少女溫柔地叫著通話對象的名字。
「要做魯莽的事情時，也請告訴我一聲唷。」
她不會要求對方別做魯莽的事。
一姬也不認為那種說法對這名少女有用。而且也沒有要她說明為什麽會將馳郎與手鞠給卷進去。
她隻是相信著自己的朋友。
盡管談話次數不多，她還是相信這名馳郎帶過來的少女，並盡可能提供協助。
這一定就是她之所以當上學生會長的理由吧。
絕對不會不負責任或者不誠實，隻是靜靜地在一旁守護——她就是能給人這樣的安心感。
接著電話就掛斷了。
「真是令人困擾。」
她輕聲嘟噥著。
並將手指放在光滑的臉上，微微歪著頭。
「打了好幾通電話給馳郎同學都打不通？跟七門同學說這件事，他應該也沒辦法提供任何幫助哦？這下子該怎麽辦才好呢？」
說完，她便打了一個大大的嗬欠。
一姬像是很不好意思地閉起嘴唇，接著就「嗯」一聲直接躺到床上。
又被稱為「睡美人」的黃阪高中學生會長，才不到幾秒鍾的時間，就確實地發出安穩的鼻息進入夢鄉之中了。
*
「……怎麽樣？一姬她說了什麽嗎？」
短發少女眼神閃閃發亮，整個人躺到了床上。
不對。
這種形狀應該算是臥鋪吧。古色古香的頂篷上掛有裝飾的布料，少女柔嫩的雙腳正不停地將毛毯踢開。
手鞠朝葉。
昨天遭到悟襲擊，並且被吸馭氣的少女。
在那雙圓滾滾的大眼睛注視之下，穿著白色洋裝的對象——輕輕點了點頭，將手機還給少女。
「嗯嗯，她表示已經配合我們說好藉口了。」
白色帽子。
在其下方綁起來的長發微微晃動。
她有著高挺的鼻梁，以及看起來意誌十分堅定的緊閉嘴唇。最重要的是，在那張稚嫩的臉龐上顯得特別醒目的眼睛。
那雙像是已經凝視著這個世界的活動數十、數百年似的，宛如黑色寶石的眼睛。
這個女孩當然就是娜達。
「也給你添麻煩了。」
少女像是真心感到抱歉般低下頭來。
躺在床上的手鞠用力交叉揮舞著雙手。
「沒關係啦。反正就是娜達被怪人纏住，然後我也被當成線索盯上了，所以得先躲到安全的地方對吧？而且我也不想讓父母親擔心。如果是娜達和戌見學弟的介紹，我就能放心待在這裏了。」
恢複意識的手鞠對娜達如此表示。
娜達利用自身的不死屬性——能讓所有鬼仙的『力量』無效化的〈渾沌回歸〉，將悟殘留在手鞠身體裏的氣消除掉了。
幸好學校目前還在連假當中。
在學生會長一姬的幫助下，將之前的藉口又延長了幾天。
「總覺得身體還是很疲憊。這裏好像是中華街，戌見學弟和娜達都受到這裏的照顧嗎？」
「嗯，可以這麽說吧。就像是舊識那樣。」
「哇，好厲害！娜達果然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嗎！？」
「這就任憑你自己想像了。」
娜達聽到手鞠的話，露出淡淡的微笑。
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
這樣的形容與自已實在太不符合了，但她還是覺得有一點開心。來到這個城市之前，她完全沒想過受到這樣的誤解會讓自己覺得高興。
「沒看到戌見學弟耶，那家夥怎麽了？」
「……馳郎好像還有很多事要忙，所以由我來代理。」
「這樣啊？娜達說過自己是那個千圓保鏢的助手對吧。」
手鞠不斷地點頭。
少女這副模樣，看起來實在有點像是花栗鼠。仔細想想，總是在學生餐廳裏吞下大量食物的手鞠，確實跟在森林裏將食物塞滿嘴巴的小動物十分相似。
這時，她忽然將目光移向天花板。
「戌見學弟嗎……」
「那、那家夥怎麽了嗎？」
麵對明顯吞吞吐吐的娜達，手鞠直接在床上盤腿而坐，歪著腦袋發出「嗯——嗯——」的聲音。
「沒有啦。總覺得我似乎在半夢半醒之間，對那個家夥說了什麽符合學姊身分的話。好像是倒在中華街某處，被送到這裏來的時候吧……我似乎說了『工作本身是很重要沒錯，但努力做事做到昏倒的過程更重要』之類的話。」
「這、這句話根本就說不通吧？」
「說得也是。我到底說了些什麽～」
手鞠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後瞪著半空……
「……啊，對了！」
她似乎想到什麽事情，將手伸進自己的口袋裏掏了好一陣子。
娜達看著因為到處找個不停而變成奇怪姿勢的少女，忍不住輕輕皺著眉頭。
「手鞠？」
「有了！」
她的臉龐瞬間綻放光芒。
手鞠從小小的束口袋裏拿出來的東西，就連鬼仙兵器都感到困惑。
「……那是？」
娜達好不容易才擠出這樣的問題，手鞠隨即笑容滿麵地回答：
「嗯。因為我沒有好好把錢付給戌見學弟。所以，這一千圓就交給你吧。」
沒錯。
那是現在對娜達來說也相當熟悉的，這個國家的紙幣。
就算是學生，隻要打工一、兩個小時就能拿到的金額，卻讓這名戴著白帽子的鬼仙露出異常狼狽的模樣。
「由、由我來收嗎？」
「因為娜達是助手吧？他已經從麻煩事件中保護過我一次了，所以一定得付錢啊！為了今後也要拚命使喚戌見學弟，在這方麵還
是得確實弄清楚才行。」
「……嗯、嗯嗯。」
少女以非常困惑的表情接下了紙幣。
她的摸樣看起來，就像是這張紙片比束縛住自己的〈七鍵敕書〉還要沉重許多一樣。
「那好好加油吧！盡量使喚戌見學弟沒有關係唷！」
手鞠說完就舉起手臂，擠出肌肉給娜達看。
「……嗯嗯。」
娜達曖昧地笑了一下後，也再次點了點頭。
然後就像被推出來似地離開房間。
關上房門的她，暫時將背靠在門上麵。經過幾秒鍾之後才把眼睛張開，凝視著長廊的另一側。
「你在等我嗎？」
她這麽嘟噥著。
結果果然有了反應。
「也不是啦。隻是不知道該如何搭話比較好罷了。」
走廊的窗戶被細雨濡濕，穿透雲層的光線照在狀漢厚實的胸膛上。
對方穿著黃色道士服。頭發與下巴的胡須都是灰色，有一副彷佛將岩石堆積起來般的強壯身軀。年約四十多歲，但是富有深度的眼神與凜然的姿勢，在在顯示出累積起來的歲月感。
他就是黃阪市中華街的長老——黃。
「老實說，光是你剛才忽然出現，我這邊就不知道該如何對應了。讓聲名遠播的鬼仙兵器來到如此狹窄的住居，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黃緩緩地聳了聳寬大的肩膀。
「而且很失禮的是，沒想到你還會顧及俗人的生活。」
他指的是借手鞠的手機來鞏固藉口這件事。
娜達像是要表達遺憾般，將嘴唇閉成ヘ字形。
「我已經來到這個國家兩個月了，當然也會了解生活上必須的原則。要說失禮的話，在那邊嚇得發抖的人仙才真的是很失禮吧。」
她稍微把視線移過去後，長老身邊——在走廊角落縮成一團的球體，立刻猛然地跳了起來。
「嗚咿！」
甚至還發出這樣的聲音。
那是之前對馳郎自稱為包的男人。幾乎無視人體構造而整個膨脹起來的身體，這時不停地產生痙攣，然後在用力按住頭的情況下往更後方避難去了。
「本、本大爺才不怕鬼仙兵器呢！才沒有害怕呢！能讓本大爺害怕的話就真的是了不起了！」
「嗯，你就別在意他了吧。」
長老苦笑著幫忙打圓場，再次詢問道：
「對了，你自己一個人有何打算呢？就我所知，你平安無事的消息好像還沒有傳到新的白翁那邊吧？」
「……我看到馳郎被少影救走了。」
從那場戰役恢複意識後，娜達確認馳郎平安地被送回莉子那邊，就離開了現場。
她之前在感應悟的時候，就已經查到中華街的這間宅邸了。
幸好，剛才的戰鬥裏悟可能已經消耗不少氣了吧，周圍的徘徊者也全都不見了。以長老他們的立場而言，徘徊者剛走就來丁娜達這個鬼仙兵器，也難怪他們會如此費心勞神了。
但壯漢對這種情況隻字不提，隻是再次問道：
「原來如此。那麽今後呢？」
「老實說，我很想要逼問太乙……」
少女開始含糊其辭。
藉由那名仙人擁有的〈七鍵敕書〉，娜達得以解放半天的『力量』。
目前封印已經恢複原本的效力。為了得到悟的情報以及戰鬥時的力量，娜達必須再和那個奇怪的鬼仙見一次麵。
不過……
（……他應該不會多說些什麽吧。）
她同時也這麽認為。
那個鬼仙所說的，單純就隻有另一名鬼仙兵器——悟掙脫了控製。完全沒有提到那名叫做灰岡仁的少年。
這樣的話，就算太乙的情報是真的，其中也有欠缺的部分。
而那應該是他刻意隱瞞的結果。
「嗯嗯。如果是太乙真人的傳聞，連在極東之地的我都曾經聽過。我聽說他是一個相當古怪之人。」
「這樣的形容太客氣了。」
少女直截了當地如此評價。
「如果是實際遇到他，就會知道那根本不隻是古怪而已。因為他而消失的國家不隻一、兩國而已唷。」
回想起過去的事情，娜達的臉色不禁沉了下來。
過去的那場大戰，在自己被投入戰場之前，太乙就已經揚名天下了。
他被稱為真人。
也被稱為鬼寶狂。
同時也被稱為殺仙凶手。
他不迎合任何權力，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而不斷製造出強大的鬼寶，算是鬼仙裏頭需要特別注意的角色。
如此讓人頭痛的他之所以沒被五嶽三山剿滅，完全是因為利用價值相當高的緣故。
為了在大戰裏獲勝，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想要獲得太乙製造出來的各種鬼寶。實際上，他所製造出來的鬼寶能發揮出多少戰力，成為最終兵器的娜達本身就是最佳證明了。
而且他之所以老早就離開五嶽三山過著隱居生活，一定是為了避免狡兔死，走狗烹——也就是再次出現戰爭結束時肅清不必要人才的情形。
（這樣的話，悟……）
少女這麽想著。
自己遭到封印之後被創造出來的另一個鬼仙兵器。
——『因為我是來救姊姊的嘛。』
——『是真的唷？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從那個太乙手下逃走的唷。』
強烈地感應到悟的娜達，從她的話裏感覺不到任何虛偽。
這樣的話，那個少女是怎麽被創造出來，又是受到什麽樣的教育才會擁有那樣的動機呢？
「——有件事想要跟你說。」
長老忽然這麽表示。
「什麽事？」
「我和新任白翁進行了雖然短暫，但是極有意義的對話。內容也提到了關於你的事情。」
「——關於我？」
「嗯嗯，我問他要如何處置身為最終兵器的你。我跟他說——想要守護某個人，就是不保護某個人。不對，有時候甚至代表會傷害某個人。現在你的學姊遭到襲擊的狀況，可能是你保護了那個兵器的緣故。」
少女暫時屏住了呼吸。
娜達注意到自己想塞住耳朵的行動後，動員了大部分的精神力來加以製止。
（…………！）
她感到非常害怕。
雖然知道那名少年不可能會批評自己。
可是，在胸口擴散開來的黑暗感情就是停不下來。
因為她同時也了解那名少年誠實的個性。
娜達十分清楚，要是被人正麵提問的話，那名少年不可能會隨便回答對方。
「他當時是這麽說的。」
長老繼續表示：
「——學姊會變成這樣，可能也是因為我的緣故。」
「嗚——」
娜達感到嘴裏出現苦澀的味道。
視野開始變暗。膝蓋也不停地顫抖。最終兵器之類的稱號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候的少女，隻不過是一個孤單的小孩子。
「……然後，他又這麽說了。」
長老看見娜達的模樣後，接著說了下去。
「他說——但我就是因為不成熟，才會守護那個家夥。」
這句話就像隔了一百年才又喝到的水一樣，滲透到少女的心坎裏頭。
「……的確很像馳郎會說的話。」
娜達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臉。
拚命壓抑著不讓肩頭震動。
她深切地感覺自己真的很害怕。至今為止那些重複過好
幾遍、遭人拒絕的過往，已經完全腐蝕了她的內心。
正因如此，少年說的話真的是——
「那家夥……真的是……笨蛋。」
少女這麽說道。
這是發自內心的責罵。
她無論如何都想要這麽做。
長老不發一言，少女的拳頭之中則是發出沙沙的聲響。
「既然這樣，我也……必須完成……自己能做的事情啊。」
那是一張千圓鈔票被相當珍惜地緊握住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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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下雨的緣故，中華街的人潮也變得很少。
營業的攤販隻有平常的一半。就連引發食欲的種種香氣，現在也被六月的雨給衝散了。在這樣的情況下踩著水走路的行人，看起來就像是水墨畫一樣。
在這種狀態的街道上，其中一間住商混合大樓裏——
一道從屋頂上往下看的影子，擺出相當奇怪的姿勢。
這個人的衣服和臉龐都沒有什麽怪異之處。在中華街，鮮紅的旗袍算滿常見的服裝，看起來相當倔強的雪白美貌，也會讓人忍不住回頭凝視。
——隻不過——
那名少女身上還抬著一副棺材。
從她背後整個露出來的棺材至少超過兩公尺。相對的，少女的身高則相當普通，而這樣的情況也讓遠近感變得有些奇怪。
更誇張的是，從棺材裏還傳出人的聲音。
「大小姐到底有何打算？」
那是人類的耳朵幾乎聽不見的細微聲音。
但是封這名少女來說，根本不可能裝成沒聽見。
依然往下看著街道的她不耐煩地回答：
「幹嘛啦。」
「您到底想做什麽呢？雖然鬼仙不會感冒，但您不會是開發出淋雨後變健康的方法了吧？不對哦，若是狗屁大小姐，可能要感冒一下才能證明您不是笨蛋唷。」
棺材裏那極為恭敬的聲音當然是來自少影了。
在鬼仙當中算是對陽光相當沒抵抗力的青年，白天都是由少女背負著來移動。
「剛才也說過了吧。我們要找那個叫做齊天大聖的家夥。」
「不過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少影？」
棺材裏的聲音再次對反問的少女吸血鬼宣告：
「現在中華街的嫌疑已經洗清，狗屁大小姐沒有如此奮力尋找齊天大聖的理由了吧？」
「長老說鬼仙引起的事故要由鬼仙來解決吧。」
「嗯嗯，所以我才會這麽說啊。」
棺材裏的他像要表示「這樣你還不懂嗎」，以令人非常討厭的聲音歎了口氣，繼續表示：
「在那種場合沒有辦法說出口，但對於我們而言最棒的結果是，兩個鬼仙兵器——娜達與悟同歸於盡吧。」
「……少影。」
少女緊咬著嘴唇。
無視短暫的呼吸空檔，棺材裏的聲音接著說道：
「娜達與齊天大聖那兩個過時的鬼仙兵器如果一起倒下，我們就不必為了管理娜達而滯留在這個蠻國了。不再需要理會這些俗事，隻要回到山裏去就可以了。」
「別開玩笑了！」
蓮花以堅定的口吻反駁。
而且還不隻是言語，她甚至以拳背揍了棺材一拳。就像擊打特大太鼓般的聲音響徹雲霄，棺材裏也回響著「嗚咕噗哦！」的痛苦叫聲。
少女瞪著身後的棺材好一陣子……
「……可惡的大小姐。」
棺材裏的他似乎用布走類的東西擦拭完嘴角後，先是稍微降低罵人的等級，接著才再次說道：
「您會不會太挺白翁了？」
「你說那個家夥？」
蓮花「唔」一聲皺起眉毛。
「為什麽這時候要提起馳郎？」
「……沒有啦，我認為您是因為白翁大人的關係才會想要保護娜達。」
「別說那種莫名其妙的話。」
棺材不知是否意識到少女沉鬱的視線。
他咳嗽了一聲就轉換話題。
「說起來呢，對手是鬼仙兵器——是那個最終兵器的後繼型唷。蓮花小姐強行插手又有什麽用呢？」
「我可以贏唷。」
蓮花立刻這麽說道。
因為她的發言聽起來實在太過輕鬆……
「啥？」
棺材也忍不住發出這樣的聲音。
「我說我可以贏。」
「狗屁大小姐真是太可憐了，想不到您真的連腦袋都爛掉了……」
棺材裏的他立刻換回原本的稱呼，開始哭哭啼啼起來。
這次終於忍不住的少女——直接把棺材抓起來揮動。
給了它一記漂亮的過肩摔。
屋頂的建材碎裂，出現蜘蛛網狀的裂痕，防水布從邊緣被撕裂，隨著異常巨大的衝擊將棺材蓋住了一半。
如果裏麵有人類的話，很難想像會受到多大的撞擊。照這情況看來，大概可以匹敵墜機時的衝擊吧。
「我——說——了！聽清楚好嗎！那家夥雖然是鬼仙兵器，但也不是為了終結鬼仙大戰的最終兵器吧！她的確跟娜達一樣強，不過並不代表我們就贏不過她啊！？」
不知是以什麽工法製造而成的，隻見少女踩著沒有任何損傷的棺材繼續說著。
結果……
「……啊，被發現了嗎？」
忽然間，附近傳來另一道完全不同的聲音。
「——嗚！」
少女往後飛退。
立刻背著棺材落在屋頂邊緣處的少女，忍不住噔大了眼睛。
「你……」
棺材裏的人咳出一陣混雜著血液的聲音後，也同樣出聲了：
「你是……」
「這是初次和大小姐見麵，少影則是好久不見了。」
影子說完就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來者的眼睛眯成像絲線一樣。他有一頭讓人想起頂級墨石的黑色及腰長發，服裝是上下一體的綠色深衣。仔細看就能發現，靜靜落下的雨滴完全沒有弄濕這名男子的身體。
即使不曾見過麵，能夠符合這種狀況的人物也隻有一個而已。
蓮花低聲說道：
「太乙真人……！」
「正是——我是來跟你們交易的。」
太乙以極為緩慢的速度點了點頭。
刹那間。
蓮花出現激烈的反應。
「殺仙凶手——！」
少女消失了。
藉由超強肌力的跳躍，看起來就像短距離瞬間移動一樣。
「狗屁大小姐！」
不理會少影的製止，封住他的棺材就這樣傳出破風聲。
之所以沒有使用彗星錘，是因為以現狀而言，速度必須更重於威力的緣故。同時也有爭取彗星錘啟動時間的牽製意圖。
所以連少女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棺材隨著轟然巨響炸裂了。
無法回避或者防禦這一擊的太乙，身體立刻往旁邊飛了出去。
「咦……」
少女眨了眨眼睛。
「啊——……」
棺材再度發出歎息聲。
撞上屋頂的牆壁後，像漫畫中的情節一樣陷進牆中的太乙真人已經整個翻白眼了。
而且完全無法動彈。
「喂喂，你……」
蓮花一臉茫然想要向對方搭話時——他的身體已經離開牆壁，由正麵跌落到地上。
輿其說是自發性的行動，不如說是重力所造成的結果。
額頭重重地與地板正麵衝突之後，太乙似乎才恢複意識，他一邊發出「好痛啊！」的悲鳴一邊站起來。
「太、太過分了，差點就死掉了。啊——骨折了！這隻手臂已經複雜性骨折了！你要怎麽賠償我！」
光是揮手，就能聽見喀嚓喀嚓的骨折聲。
太乙的臉一陣紅一陣青，過度的劇痛讓他隻能麵無表情，默默把手放到手臂上，然後緩緩將其恢複原狀。
這是隻有鬼仙才可能辦到的恢複力。
不過，也是因為這一擊沒有灌注多少氣的緣故。如果蓮花是用彗星錘扁他的話，說不定他此刻真的已經喪命了。
「那、那個……」
「所以我不是阻止您了嗎？雖說被稱為殺仙凶手，但這種輕率又無聊的外號，不是因為太乙本人殺了鬼仙才被人這麽稱呼的。」
少影夾雜著一如往常的毒辣言詞，從棺材裏滔滔不絕地說著。
「是因為他自身製造出來的鬼寶——娜達與悟，以及她們擁有的幾個鬼寶和分給各個支族的鬼寶唷。另外，幾乎所有的鬼寶都需要大量的氣，因此特別強化成鬼寶製造者的太乙本身無法使用，這也是眾所皆知的事實唷。我沒說錯吧？」
最後一句話是對著不停發出悲鳴並流淚揉著手腳的太乙說的。
隻見太乙一邊露出曖昧的笑容，一邊肯定了少影的說法。
「啊哈哈，因為我為了製作鬼寶，已經把自己調整成最有效率的不死屬性了。戰鬥之類的野蠻行為，交給其他鬼仙就可以了。我隻要能欣賞自己製造的鬼寶美麗之處就很滿是了。」
「因為這樣，您的弟子之中也有不少人喪命吧。」
「啊哈。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現實是很殘酷的。就算是鬼仙也無法超脫天理啊。」
太乙眯起眼睛，抬頭看著烏雲密布的天空。
他的眼睛讓人聯想到狐狸。
蓮花小心翼翼地凝視著他，靜靜地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那麽，你是來被我消滅掉的嗎？」
「沒有啦。」
太乙拚命揮著手。
連接好的骨頭可能因此又脫落了吧，隻見他再度發出「好痛啊啊啊！」的悲鳴，眼眶泛淚地撫摸著手。
「我的身體如此貧弱卻還敢跑來這裏，就很值得稱讚了吧。我認為至少有聽聽我想要說什麽的價值，你們覺得如何？」
「——狗屁大小姐。」
少影出聲說道。
雖然那聲呼喚隱約帶有「好好考慮清楚」的涵義，但是……
「老是狗屁狗屁的，吵死人了！」
蓮花完全沒有轉身，直接揍了棺材一拳。
棺材隨著「嗡嗡嗡」的回音沉默了下來，少女將其扔在一旁，深吸了一口氣。
緊接著……
「——你說的交易是指什麽？」
她開口這麽問道。
太乙聞言露出滿臉笑容。
那是有如想要偷偷入侵己方腦髓般的笑容。
「其實很簡單唷。」
他迅速伸手，從深衣懷裏拿出一份老舊的卷軸。
「這就是操縱控製齊天大聖的鬼寶——〈緊箍兒〉用的〈緊箍咒〉。」
「什麽……！」
不隻蓮花——現在就連少影也感到驚愕。
等同於被埋在娜達體內的〈七鍵敕書〉，為了操縱另一個鬼仙兵器的鬼寶。雖然能預測到它的存在，但沒想到竟然如此輕易就出現在眼前。
「你說那是……」
蓮花急忙動著因為混亂而不甚靈光的舌頭詢問。
相對的，太乙那獨特的笑容則是變得更加深沉。
「沒有啦，剛才也提到過我幾乎無法使用任何鬼寶。所以雖然有這個〈緊箍咒〉，不過放在我身上真的是暴殄天物。」
如果娜達在場的話，她一定會怒斥太乙在說謊。
因為這名青年至少親自使用了娜達的〈七鍵敕書〉。就算他說的是實話好了，在和悟交戰之前，他為什麽不把這個鬼寶交給娜達呢？
「怎麽樣啊？我手上的〈緊箍咒〉是不是很有魅力啊？啊，如果想硬搶的話，我會立刻將它撕破唷？」
「…………」
少女沉默不語。
這名男子的想法實在太難以預料了。
他隻是帶著虛偽無比的微笑，執拗地觀察著蓮花他們。感覺愈是考慮，就愈有可能會著了他的道。
（——嗯，不想了：）
因此蓮花切換了自己的思緒。
在這個詭計多端的陰謀家麵前，想要猜測對方內心的想法可說是一點意義也沒有。既然這樣，不如趕快讓事情進行下去，信任自己的直覺還比較好。
「有話快說吧。你的目的是什麽？」
「不愧是朱砂的大小姐，真是好溝通。」
蓮花無視太乙的讚賞，抬了一下外形姣好的下顎。
隻見真人將卷軸放回懷裏……
「我會把這個讓給你們……」
他頓了一下之後如此宣告：
「——但是，可不可以請你們不要介入這場戰爭呢？」
*
第二次醒過來時就比較和緩了。
那是一種黑暗迅速從視野邊緣淡去的感覺。就算疲勞沒有完全消失，意識也被牽引回現實來了。
雲層縫隙間透出來的光線照進熟悉的天窗。
高大的觀葉植物在這樣的光線照耀下，透著濡濕的感覺晃蕩起來。
（……雨停了嗎？）
馳郎茫然地這麽想著。
他準備朝令人覺得舒服的陽光舉起手臂時，才發現另一個事實。
加諸在手臂上的輕微重量讓少年露出了微笑。
「莉子。」
「嗯……」
少女睡眼惺忪地以白袍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啊，哥哥。」
「別滑下去啊。」
他溫柔地將少女的頭放到床鋪邊緣後站起身。
接著慎重其事地檢視身體。
他先緩緩地彎曲、伸直手臂與腿部，再仔細地確認肩膀、腰部以及背部的肌肉。了解自己的身體能夠發揮多少程度的實力，算是身為保鏢的最基本事項。就算馳郎是經常逞強再逞強的類型——應該說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更不可以怠匆檢驗。
首先是數分鍾安靜的伸展運動，其次是數分鍾的輕躍，然後便開始像拳擊練打般揮舞起手腳來。馳郎訓練的戰鬥技術，近似於以色列近身格鬥術與西斯特瑪的軍隊格鬥術。
他的動作慢慢加速並且變得銳利。
躲開拳頭、鑽進對方懷裏的腳步動作。
還有從刀子下方鑽過、扭轉對方關節的連續招式。
連在旁邊觀看的莉子，都覺得自己似乎能夠看見少年的假想敵。
以假想練習的對手來說，外行人與能幹的職業行家可以說是天壤之別。少年沒有過於看重或是看輕每一個對手，隻是淡然地持續熱身。
總而言之，就是要設法避開對手的初次攻擊，然後在短時間內將其壓製，以確保自身與護衛對象安全的技術。這是〈凱揚〉仔細考慮到少年的骨骼與素質後，再比較、檢討了世界上的各種格鬥術，專門為了他個人而創造出來的技術體係。
少年這時深深體會到，就算沒有那件夾克，它教導的知識依然確實留在自己身上。
「……嗯。」
結束一連串的練習後，少年擦乾微微沁出的汗水，回過頭去看著妹妹。
「真是了不起，疼痛幾乎都消失了。就算這樣運動也隻是有點緊繃而已。」
「……哥哥這個笨蛋。」
相對的，莉子則是鼓起臉頰這麽抗議。
比起剛醒過來就放著自己不管，她似乎是對自己不小心就著迷地看著少年練習而感覺到不滿。當然——馳郎不可能注意到這件事。
「話先說在前麵，那隻是止痛劑與營養補充劑發揮效用而已唷？因為幾乎都是第一度燒傷，所以新藥才會這麽有效，雖然覆蓋材也發揮了人工皮膚的機能，但是你其實應該要靜養一個禮拜左右的時間才行唷。」
她動也不動地向上注視著馳郎，並激動地這麽說著。
那模樣讓馳郎忍不住狼狽地往後退，然後合起雙手道歉。
「哎呀，那個，抱歉。」
「…………」
綁著馬尾的少女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反正哥哥也不會聽人說話。我都知道，因為我是你妹妹啊。」
「那、那個，你這樣什麽事情都沒問就表示——」
「——不過，重要的事項我絕對不會讓步唷。」
「……哦，嗚啊，嗚咕……」
少年就像是金魚一樣不停開合著嘴巴。
好妹妹（莉子）則是極力裝出冷靜的樣子，然後將目光移到房間的螢幕上。
「我已經在找悟、灰岡仁還有娜達了。雖然〈凱揚〉目前還在調整中，但一有消息，我就會把檔案放到那邊的機器上。所以一定要跟莉子保持連絡唷。」
「知道了。」
少年乖乖點了點頭。
所謂的機器，也是莉子特別製作的物品。雖然偽裝成市售的手機，內容卻是無視造價的特別訂製品。與雲端化的〈凱揚〉連線後，大部分的電子作業都可經由這個機器來完成。
但網路線的優先權也是利用白翁的權利獲得，這同時會壓迫到周圍的網路使用者，因此馳郎不是很喜歡使用，隻是現在也管不了這麽多了。
在確認過一些狀況後，馳郎又問了一句：
「蓮花和少影呢？」
「他們說要自己搜尋悟。」
「這樣啊。」
少年點了點頭。
自己已經接下擔任蓮花保鏢的委托，此外她雖然說不準備將娜達帶回去，但不代表目的就完全相同了。尤其少影從大陸回來之後，應該也有些不能跟自己說的事情吧。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隻不過……）
少年在心裏想著。
蓮花最後出現在他眼前的表情，又再度浮現在腦海中。
——『你受了很嚴重的燒傷。』
玩著頭發的少女一副既像茌鬧別扭又像是感到焦急的表情。感覺光是讓她露出那樣的表情，自己就得好好地道歉才行了。
「……那麽，〈赫利奧斯〉還能動嗎？」
馳郎先問了由人工智能所操縱的漆黑休旅車。
「車子是沒問題啦，哥哥有什麽打算？」
「嗯嗯，首先還是得先找到娜達才行。」
「但是，目前還沒有任何娜達的線索唷！」
「這個嘛——」
少年以困擾的表情含糊地說著。
他輕輕搔了搔太陽穴……
「我大概知道她在什麽地方。」
接著說出了這句話。
3
——當天傍晚。
沉浸在夕紅色當中的校舍，與其說是沉靜，倒不如說已經有些透明了。
社團的假日練習也告一段落，在能見的範圍內看不到任何人影，隻有絕對的寂靜刻意纏附在這裏似的。
雨勢剛停歇的操場上還殘留著處處水窪。
帶著濕氣的微風有著意想不到的溫柔。
可以聞到些許水的味道。
如同皮影戲的這個世界，似乎已經從現實當中被分離出去了。
「…………」
馳郎鑽過正門，打開新校舍的門。
門當然已經上鎖，但學生會總務手鞠早就為了玩樂性質而打造了備份鑰匙，馳郎也知道她把鑰匙藏在什麽地方。骨子裏相當一板一眼的七門雖然常抱怨這件事，卻總是被手鞠順利哄騙，或者是被她收買。
校舍內側更是另一個異世界。
沒有任何電燈泡的光線，由窗戶斜射進來的夕陽產生漫反射，讓現場看起來甚至有點像是萬花筒。
馳郎開始爬上階梯。
一階一階響起的喀喀腳步聲，簡直就跟生物沒有兩樣。
他在途中進入學生會室，取出了藏在置物櫃後方的鑰匙，接著朝通往屋頂的樓梯走去。新校舍的屋頂平常都上鎖，也因此成了學生會的樂園。不過除了他們以釙，還有一個人也經常來到這裏。
或許應該說，還有另外一名貴客也常在這裏吧。
「……果然。」
馳郎說完便露出微笑。
鮮豔紅光直接刺入眼睛。
但他沒有舉手擋住光線。因為更重要的事情——宛如燃燒般的夕陽當中，輕輕浮現出來的一道白色人影進入了他的視野。
那個人身上穿著一件極為雪白的中華風洋裝。
頭上同樣戴了一頂白色帽子的少女靠在屋頂的欄杆上。
在馳郎進入校舍之前，少女應該就察覺到自己靠近了，但她卻裝出不知情的模樣，依然凝視著夕陽。
（……啊啊。）
以前也有過這種情形。
隻是那個時候還有一隻獨眼黑貓在少女身邊就是了。
雖然認為從那個有著夕陽的地方——也就是異常遙遠的國度而來的她會再度離開，回到異常遙遠的國度去。
沒錯，雖然他心裏這麽擔心著。
「……呼。」
馳郎做了個深呼吸。
若是平常的話，〈凱揚〉這時就會感應到自己的脈搏，開始調侃並且催促他快點行動了吧。它不在身邊多少令人有些寂寞，但同時也提醒了馳郎——現在起凡事得靠自己了。
「娜達。」
他一出聲，白帽子瞬間顫動了一下。
但是對方彷佛要表示「我不會立刻有反應喔」似的，拚命忍耐著不回過頭來。就算是這樣，無法壓抑的感情還是讓後麵的頭發不停地搖晃，這種反應也相當符合少女的個性。
所以……
「娜達。」
他再度全心全意地叫了一聲。
這次少女終於有動作了。
「唔、唔姆……」
妣幹咳了幾聲，把手疊在身後轉了過來。
不過她依然微微低著頭，不讓視線與馳郎相交——才正想抬頭望著這邊，又立刻用力將帽子往下拉。
「還、還、還是算了！」
「喂！」
麵對忍不住開口吐槽的馳郎，將帽子往下拉的少女現在連耳根都羞紅了。
就像快速播放蘋果熟透的影像般，她那臉紅的樣子可以說是相當精采，但少女本人卻頑強地不為所動。
「總、總覺得很難跟你麵對麵。體諒我，拜托你體諒我吧。」
「……嗯，哦、哦哦。」
不知道為什麽，少年能夠了解少女的心情。感覺就像是走失的小狗在猶豫著是否該直接回到飼主的身邊那樣。
馳郎微微苦笑著，盡可能溫柔地問道：
「那該怎麽辦才好？」
「……身邊。」
娜達吞吞吐吐，以幾不可聞的聲音如此說道。
「什麽？」
「希、希望你慢慢地，站到我身邊。」
她依然用一隻手按住帽子，然後以另一隻手的手指戳著欄杆。
「好好好……
」
馳郎乖乖地遵從指示站到少女身邊，和她一起將背部靠在欄杆上。
少女的耳朵依然羞得跟蘋果一樣。因為少年站到身邊而更加意識到對方的存在，她感覺自己現在連臉頰都開始發熱了。心髒也像是要從胸口蹦出來似地急遽跳動——身為鬼仙的少女，耳朵裏一定也聽見這樣的聲響了吧。
怦通、怦通——這種完全無法抑止的聲音。
那是心跳的聲音。
最後……
「……你可以走路了嗎？」
她擔心地這麽問道。
「嗯嗯。托莉子和蓮花——還有少影的福。」
「太好了。」
娜達輕輕歎了一口氣。
少女這口氣又細又長.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又像是要把小小肺部裏的空氣全部擠出來。
也彷佛是要把所有的勇氣都擠出來一樣。
「……我看見你被蓮花與少影抬走了，心想這樣一來你就不會死了。」
「嗯嗯。」
少年點了點頭。
見識過數百、數千次死亡與滅絕的少女，做出的判斷應該不可能出錯。
所以他並不認為娜達無情。反而認為少女當時很可能選擇的做法是——
「如果是春天時的我，就會默默地離開了唷。」
「……嗯嗯。」
馳郎也肯定了她的說法。
因為少年最害怕的就是這個選擇。
隻要離開這座城市，要尋找娜達就會變得相當困難。而且對手的目標是娜達，兩人之間又被某種感應連結在一起。
一旦轉變為僅限於鬼仙之間的戰爭，就算白翁權利再大，也不知是否能介入了。
「那麽現在如何呢？」
「…………」
少女沉默了下來。
她按住純白色洋裝的胸口處，抬頭看著緋紅色天空，數次調整自己的呼吸。
接著才首度和少年四目相對。
「我想從你身上收集情報。」
少女驕傲地挺起穿著洋裝的胸膛。
「啥？」
馳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對少年來說，這也是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提案。
「從我身上？」
「嗯嗯。」
少女充滿自信地點了點頭。
白色帽子也跟著晃動了起來，在晚霞當中留下美麗的殘影。這種單純的動作美到幾乎令人著迷，讓唯一一名觀眾（馳郞）都看呆了。
「因為我從手鞠那裏拿到一千圓了。雖然想試著用自己的方式調查這個事件，但是卻無從下手，讓我深刻體認自己在這個世界根本沒有情報網。所以我也想了許多事情。」
娜達豎起食指，慎重其事地說道：
「那個叫仁的，說他是你的兒時玩伴對吧。」
「嗯、嗯嗯。」
少年再度點頭。總覺得來到屋頂之後，自己就一直在點頭。
看見他的反應，少女滿意地繼續表示：
「這樣的話，從你這裏問出他的事情當然最快了。看，我說得很有道理吧。」
「…………」
出乎意料的發展讓少年露出呆愣的表情。
那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在懸疑小說中，被犯人當麵指出「其實你是偵探吧」一樣。
「哈、哈哈……」
緊接著，他便笑到連身體都彎下去了。
「哈哈哈，說得也是哦！」
「對吧。我可是深思熟慮了一個小時左右唷。」
娜達將雙手叉在穿著洋裝的纖細腰身上，不停點著頭回應。
馳郎彷佛很困擾地搔了搔臉頰，然後反問：
「你覺得來這裏一定可以見到我？」
「唔姆～我覺得你一定可以找到我。」
少女的眉毛有些哀傷地皺了起來。
「……我認為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會知道在這個地方能夠找到既狼狽又可笑的我。」
隔了一會兒之後——
馳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這麽詢問：
「……為什麽你會覺得自己很狼狽？」
「因為我不想離開這裏。」
少女轉身看著晚霞。
這麽一來，那抹白色人影彷佛就要融入緋紅色背景裏一般。
「因為這裏有很棒的事情。因為這裏可以跟各式各樣的人說話。在這裏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吃便當，為了一些小事而歡笑，和馳郎一起喧鬧。因為自己可以沉浸在一直待在這裏也沒關係的錯覺裏。」
少女的聲音帶著與哀切、悲歎不同的複雜感情，響徹在傍晚昏暗的屋頂上。
「光是這樣，我就巳經給很多人添麻煩了。實際上，就連對我那麽好的手鞠都差點因為這次的事件而喪命。隻看這一點的話——我和那個齊天大聖根本沒有兩樣吧。」
「…………」
少年無法馬上開口。
他沒辦法立刻回答「你錯了」。
那是中華街的長老也曾經指責過的事實。他說——現在這種狀況，可能是因為你保護了娜達的緣故。
「你也被這樣指責了吧？」
事實上，少女也以一副惡作劇的眼神凝視著這邊。
於是少年點頭回應：
「娜達也見到那個長老了吧。」
「是啊。因為得治好手鞠才行。那個時候，我也有聽到你的回答羅。」
少女轉動食指，開始反芻著記憶。
「但我就是因為不成熟，才會守護那個家夥——聽說你這麽回答了？」
「……嗚……啊，那是……」
馳郎說話開始吞吞吐吐。
聽對方在自己麵前複誦一遍，還真不是普通害羞。
娜達以高興的表情看著少年支吾其詞的模樣，再次歎了一口氣。從少女身體裏吐出來的氣息，彷佛很羞赧似地融化在這個世界裏。
「……都是你害的唷？」
娜達微微低下頭，彷佛很困擾地嘀咕著。
「……都是你害我變弱的。明明現在就得立刻離開這座城市，但是我卻辦不到。這不是狼狽是什麽？這不是可笑又是什麽？」
「抱歉。」
馳郎也一臉認真地回答。
「就是說啊。」
少女朝他逼近。
接著又前進半步，直到能感受到彼此氣息的距離為止。
兩人麵對麵，少女就站在馳郎的胸前往上看著他，結果兩個人都因此而僵住了。
腦海裏充斥著「後退就輸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讓少年屏住了呼吸。猛然湧上來的熱氣，讓他的臉紅程度絲毫不輸給晚霞。他也因此而被迫意識到心跳速度比剛才整整快了一倍。
少女柔軟的手指靜靜地觸碰他的胸膛。
馳郎感覺好像有電流通過自己的身體。
「是、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你應該會好好負起責任吧？」
「責、責任？」
少女以氣憤的表情窺視著含糊回應的馳郎。
「既然你不懂的話——我就這樣對付你。」
娜達一邊以指責的口吻說著，一邊將臉湊上前去。
然後舔了一下少年的臉頰。
「——嗯，好吃。」
少女宛如吃到仙界的美味一樣露出滿臉笑容，少年則是按住臉頰叫了起來：
「娜達！」
「怎麽了？以這點小事當作賠罪應該沒問題吧？」
娜達像是要重新確認自己嘴唇的感觸般，用手指摸了一下。
「不、不是啦！」
「……雖然想吸取氣，但馳郎也受傷了，所以我已經忍耐下來羅。我覺得我的自製力值得你做出更高的評價。」
「……嗚。」
對方是以鬧別扭的表情說出這番話，馳郎也無法反駁，不禁吞吞吐吐起來。
最後隻是喃喃嘟噥了一句：
「話說回來，蓮花也問過我是不是有被娜達吸過血呢……」
聲音雖小，造成的結果卻是迅速又強烈。
「————嗚！」
這次戴著白帽子的少女是真的以猛烈的速度回過頭來。
「那你有什麽反應？」
「唔咦？」
馳郎一臉驚訝地抬起頭，少女彷佛要緊抓住他不放似地逼近過來——接著又急急忙忙地稍微拉開距離，視線也跟著開始左右遊移。
「沒、沒有啦，假、假如你被蓮花吸了血我其實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但感覺就是會非常在意這件事情，總、總之……怎麽說呢，我是覺得如果你能夠體會我的心情……」
聲音愈來愈細微，到語尾的地方就完全消失了。
可能足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吧，馳郎也眨著眼睛，以不知為何非常幹渴的喉嚨吞吞吐吐地回答：
「沒、沒有啦，我沒有被蓮花吸血……」
「……真的嗎？」
少女如此反問。
聽她的聲音似乎快要哭出來了。
「真、真的。」
對方過於認真的凝視，讓馳郎拚命地上下點著頭。
可能是終於放下心來了吧，娜達用緊握的手背擦拭眼角，嘴唇也露出了笑容。
「這、這樣啊。說得也是哦。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說的話唷。」
少女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一樣，不停地重複說道。
這個舉動看起來就像是害怕的小動物一樣。
「那、那麽，可以回到最初的話題嗎？」
她接著說道。
「最初的話題？」
「你忘記了嗎？就是收集情報啊。我從手鞠那裏收到一千圓了，當然必須好好完成保鏢助手的工作才行啊。」
「……啊啊。」
馳郎同意她的看法。
同時也對這名少女提出這樣的要求而感到開心。
「好啊。什麽都可以問我，首先是仁的事情對吧？」
「嗯。」
少女背對著夕陽，露出溫柔的微笑。
「就算花時間也沒關係，即使不完整也無所謂，我隻是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是有點長又支離破碎的內容哦。」
「沒關係唷。隻要是出自於你就好。」
聽見對方這麽說，少年靦腆地搔了搔臉頰上的燒傷痕跡。
緊接著……
「那麽，一開始就先說連我也不知道的事情吧——就是莉子幫忙調查的，那家夥現在的情況。」
「灰岡仁現在的情況？」
「嗯嗯。」
馳郎頓了一下，才又繼續說道：
「那家夥現在……已經是那個圈子裏有名的殺手了。」
*
日落時分，另一個地方也有了動靜。
此處是者舊旅館裏極為狹窄的其中一室。
裏頭就隻有一張派不上用場的小桌子與室內電話。再來就是一張特大號的床，白色床單上這時響起一道纖細的嗓音。
「……你起來了？」
少女睡眼惺忪地從年輕人的胸口處撐起身子。
她看來非常傭懶，完全不想起身離開的樣子。金色發絲輕輕地落到略帶紅潮的臉頰上。
少女像是感到依依不舍般，再次以臉頰在年輕人的胸口磨蹭著。
「——啊啊，好乖好乖。」
年輕人伸出手隨便拍了拍少女的背與頭。
感到搔癢的女孩眯著眼睛。這樣的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被豢養的貓咪一樣。那是隻彷佛會自豪地說「雖然我高貴又自傲，但是也很美麗唷」的貓咪。
「好想再這樣子待一下哦。」
「真要說起來，我難得會像這樣無償地工作耶，這全是因為你的要求唷？」
「嗯，我也想要得到姊姊。因為一定要得到她，所以現在可以先忍耐。」
少女馬上撤銷前言。
「任性的家夥！」
相對的，年輕人那不耐煩般的口吻裏頭，卻聽不出一絲厭惡的感覺。
看起來非常不搭調的兩人，似乎就是因為這樣的關係而結合在一起。
灰岡仁。
悟。
人類和吸血鬼。
原本應該成為白翁的年輕人，以及另一個鬼仙兵器。
「……謝謝你，仁。」
悟纏上了年輕人的脖子。
她動了動鼻翼，看起來就像是在享受仁的氣味一樣。
「都這個時候了，幹嘛還要道謝啊。」
「能夠遇見仨，我真的覺得很高興，每一秒都有活著的感覺。在這一百年來，我還是第一次體會到。」
「活著的感覺嗎？」
年輕人像在演戲般挑起一邊的眉毛，接著又諷刺地揚起嘴角。
「其實也沒什麽活不活著啦，我是在殺了你的時候才和你相遇的啊。」
「……嗬嗬。」
戴著項圈的少女勾起了淡淡的媚笑。
然後——以手指畫過側腹的骨頭與骨頭之間。
「因為我看見仁在殺人。」
悟滿臉笑容。
那是天真無邪、透明且充滿深邃愛意的笑容。
「……那個時候真的很驚訝。就算被看見，你還是毫不猶豫直接朝我刺過來。」
「我也嚇了一大跳啊！你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現場，我當時對你說了聲『那就沒辦法羅』之後，想不到刀子竟隻能刺進尖端而已！我瞄準的是骨頭與骨頭之間唷！當時我心想：這個世界上什麽時候出現原子小金剛了啊！」
「小金剛？」
「在我小時候播放了新的係列喔。」
仁聳了聳肩，像在找藉口般低聲加上了這麽一句。
「但是，仁不是馬上又朝我的眼球刺過來嗎？甚至還用了〈滋魯〉的電流。」
「嗯嗯，既然沒辦法刺進去，也隻能瞄準眼睛或嘴巴了嘛！誰知就在兩邊都刺了而感到安心的時候，你竟然又立刻爬起來了！而且受的傷還全部恢複了！」
那就是灰岡仁與少女的相遇。
某個殺手與鬼仙兵器之間所交會的，宛如謊言般的偶然。
「……真的很厲害。」
悟的臉頰在少年的胸膛上磨蹭著。
「就好像滑進意識與意識之間一樣。那已經不是用專家這種等級就能形容了。簡直就像是天生吃那行飯的人一樣。」
悟想起自己與仁之間的對話。
再怎麽說少女也被稱為齊天大聖，其戰力絕對不是隻倚靠身上的鬼寶而來。從和娜達變手之際就能知道，她也身負一流的武術。更何況鬼仙的感覺原本就大大地超越人類。
不過，這名年輕人——
「所以我才會想和這個人在一起……能被你所殺，真的很高興。」
「我也不能夠扔下看見我殺人的目擊者不管吧？嗯，順便把她變成自己的老婆也滿有趣的啦！」
「順便？」
少女瞬間噘起嘴唇。
她的頭馬上就被少年的手亂搔了一陣。
「別鬧別扭啊！我當然也是對你一見鍾情啦！？因為你是我殺也殺不死的女人啊！」
誰會相信這種事呢？
在相遇之際
——在互相殘殺之際，兩人便迅速墜入情網。
這種愚蠢至極的偶然與感情便是這兩人的邂逅，這種事又有誰會認同呢？
「……嗯，隻是沒想到找你的姊姊時會冒出小馳的名字。以偶然來說實在太過巧合了，我想不是白翁那邊就是鬼仙那邊有人在背後操縱吧，就算是這樣，我也沒辦法放過那個家夥。」
「……為什麽？」
吸血鬼微微歪著頭這麽問道。
仁則是輕輕地聳了聳肩。
「我也很想跟那個家夥玩一玩啊。」
他的笑容當中帶著極為黑暗的感情。
「既然要玩，就得盡全力吧。我和那家夥在六、七歲的時候，通常都是玩玩猜拳或是捉迷藏就算了。現在長大就能做許多事情了吧。要玩的話，就得認真到使出渾身解數才行啊。」
他伸出紅色的舌頭舔著自己的嘴唇。
「他一定得是我使出渾身解數後……還是能夠打敗我的對手才行啊。」
「仁會輸掉？」
「隻是有這種可能啦。不過，如果是那個家夥的話，一定可以找到我不知道的答案，也能讓我見識到和我不一樣的做法。我相信愈是逼迫，那個家夥一定愈能展現出我完全無法預料到的結果——」
火熱的氣息。
尖銳的聲調。
似乎能從中窺見年輕人那比鄉愁更加深邃，也比快樂更加甘甜的本質。
忽然間，空氣裏混雜了一絲鐵的味道。
「……仁，不能這樣。」
悟打斷了少年的話。
少女銳利的指甲觸摸仁的頸動脈附近，然後劃破皮膚，使其微微滲出一點血來。
「好好看著我。不要看我之外的人——不然我就殺了你唷。」
「好啊。」
仁爽快地這麽回答。
「你不高興的時候就把我殺了。我們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夫妻關係了吧。」
「隻有互相殘殺時，仁才會隻注意我啊。」
「隻有互相殘殺的時候，我才能從無趣當中脫身。」
兩人的視線就這樣濃稠地交纏在一起。
但是……
那股殺意很快就像浪潮般退去了。
或許殺意本身對他們來說就和食欲或睡意沒有兩樣，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太狡猾了。」
悟如此嘟噥著。
滴著血的手指滑動，充滿愛憐地和年輕人的手指交纏在一起。
「讓人忍不住想饒了你。」
「饒了我吧。」
年輕人點了點頭，並且開朗地閉起一隻眼睛。
「抱歉讓你忌妒了！為了向你賠罪，等結束之後我們就去度蜜月吧！」
「……度蜜月！？太棒了！仁想吃什麽？」
「吃東西比較重要嗎！嗯，雖然我也決定好要吃什麽了啦。」
他一說完，就準備再次將少女的身體拉過來。
這時候卻傳出了機械音。
『——主人，可以打擾一下嗎？』
聲音是來自於掛在牆壁上的大衣。那股比〈凱揚〉略為低沉的音調，聽起來卻比較適合仁這個主人。
「哦哦，〈滋魯〉。」
『已經準備好了。』
大衣隻簡短地這麽宣告。
這個足以媲美〈凱揚〉的人工智能究竟是什麽準備好了——仁和悟都沒有針對這一點提出反問。
「很好！」
年輕人拍了一下上臂後，從床上站起來。
彷佛感到有些可惜的悟也追隨他的動作。她往自己的中指親了一下後，流出來的血液便化為黑色禮服，覆蓋住少女的身體。
「那我們就去宣戰吧！」
少年以極為開朗的態度開口說道。
天亮之後，雨勢也開始變弱了。
現在的雨就像是絲線般纖細，打在地麵也不會發出聲音，隻是靜靜地濡濕整個世界。馬上就要進入梅雨季了，這應該算是前兆吧。
從這個房間的窗戶隻能感覺到潮濕的氣息。
即使是在靠近山邊的高級住宅區，這棟白色雙層房舍也是相當顯眼。
隻有冰涼的濕氣透過窗簾傳了進來，長發少女將手機貼在耳朵旁邊。
「嗯嗯，是的。剛好學校還在連假當中，朝葉小姐應該還要在我們家的別墅度過三天左右的時間——真的很抱歉，沒想到她沒有事先連絡，讓您擔心了。」
少女按下結束鍵後歎了一口氣。
一坐到床上，柔軟的床鋪就陷了下去。她抗拒著直接往床上倒的誘惑，從電話簿裏麵找出另一個電話號碼。
電話響了幾聲就被接起，隔了一下子之後……
「……我已經跟對方的父母親說好羅。」
少女對著話筒如此表示。
「以我和朝葉的關係，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不過可以的話希望能夠早點通知我唷？」
她將擺在附近的玩偶抱過來，輕輕放在膝蓋上。
接著，她把玩偶當成抱枕般將手繞過去，再把手機貼在耳邊。在旁人看來，那就像是漂亮的十字麵部固定技一樣。雖然她那頭長發、濕濡般的睫毛以及宛如自身魚一樣的纖細手指，看起來都相當優美，但是不高興的表情卻讓這一切顯得更具攻擊性。
春荻一姬。
黃阪市立高中學生會，絕對的學生會長，目前正穿著便服。
「嗯嗯，這我知道。」
她數次輕輕地點了點頭。
然後……
「……娜達小姐。」
少女溫柔地叫著通話對象的名字。
「要做魯莽的事情時，也請告訴我一聲唷。」
她不會要求對方別做魯莽的事。
一姬也不認為那種說法對這名少女有用。而且也沒有要她說明為什麽會將馳郎與手鞠給卷進去。
她隻是相信著自己的朋友。
盡管談話次數不多，她還是相信這名馳郎帶過來的少女，並盡可能提供協助。
這一定就是她之所以當上學生會長的理由吧。
絕對不會不負責任或者不誠實，隻是靜靜地在一旁守護——她就是能給人這樣的安心感。
接著電話就掛斷了。
「真是令人困擾。」
她輕聲嘟噥著。
並將手指放在光滑的臉上，微微歪著頭。
「打了好幾通電話給馳郎同學都打不通？跟七門同學說這件事，他應該也沒辦法提供任何幫助哦？這下子該怎麽辦才好呢？」
說完，她便打了一個大大的嗬欠。
一姬像是很不好意思地閉起嘴唇，接著就「嗯」一聲直接躺到床上。
又被稱為「睡美人」的黃阪高中學生會長，才不到幾秒鍾的時間，就確實地發出安穩的鼻息進入夢鄉之中了。
*
「……怎麽樣？一姬她說了什麽嗎？」
短發少女眼神閃閃發亮，整個人躺到了床上。
不對。
這種形狀應該算是臥鋪吧。古色古香的頂篷上掛有裝飾的布料，少女柔嫩的雙腳正不停地將毛毯踢開。
手鞠朝葉。
昨天遭到悟襲擊，並且被吸馭氣的少女。
在那雙圓滾滾的大眼睛注視之下，穿著白色洋裝的對象——輕輕點了點頭，將手機還給少女。
「嗯嗯，她表示已經配合我們說好藉口了。」
白色帽子。
在其下方綁起來的長發微微晃動。
她有著高挺的鼻梁，以及看起來意誌十分堅定的緊閉嘴唇。最重要的是，在那張稚嫩的臉龐上顯得特別醒目的眼睛。
那雙像是已經凝視著這個世界的活動數十、數百年似的，宛如黑色寶石的眼睛。
這個女孩當然就是娜達。
「也給你添麻煩了。」
少女像是真心感到抱歉般低下頭來。
躺在床上的手鞠用力交叉揮舞著雙手。
「沒關係啦。反正就是娜達被怪人纏住，然後我也被當成線索盯上了，所以得先躲到安全的地方對吧？而且我也不想讓父母親擔心。如果是娜達和戌見學弟的介紹，我就能放心待在這裏了。」
恢複意識的手鞠對娜達如此表示。
娜達利用自身的不死屬性——能讓所有鬼仙的『力量』無效化的〈渾沌回歸〉，將悟殘留在手鞠身體裏的氣消除掉了。
幸好學校目前還在連假當中。
在學生會長一姬的幫助下，將之前的藉口又延長了幾天。
「總覺得身體還是很疲憊。這裏好像是中華街，戌見學弟和娜達都受到這裏的照顧嗎？」
「嗯，可以這麽說吧。就像是舊識那樣。」
「哇，好厲害！娜達果然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嗎！？」
「這就任憑你自己想像了。」
娜達聽到手鞠的話，露出淡淡的微笑。
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
這樣的形容與自已實在太不符合了，但她還是覺得有一點開心。來到這個城市之前，她完全沒想過受到這樣的誤解會讓自己覺得高興。
「沒看到戌見學弟耶，那家夥怎麽了？」
「……馳郎好像還有很多事要忙，所以由我來代理。」
「這樣啊？娜達說過自己是那個千圓保鏢的助手對吧。」
手鞠不斷地點頭。
少女這副模樣，看起來實在有點像是花栗鼠。仔細想想，總是在學生餐廳裏吞下大量食物的手鞠，確實跟在森林裏將食物塞滿嘴巴的小動物十分相似。
這時，她忽然將目光移向天花板。
「戌見學弟嗎……」
「那、那家夥怎麽了嗎？」
麵對明顯吞吞吐吐的娜達，手鞠直接在床上盤腿而坐，歪著腦袋發出「嗯——嗯——」的聲音。
「沒有啦。總覺得我似乎在半夢半醒之間，對那個家夥說了什麽符合學姊身分的話。好像是倒在中華街某處，被送到這裏來的時候吧……我似乎說了『工作本身是很重要沒錯，但努力做事做到昏倒的過程更重要』之類的話。」
「這、這句話根本就說不通吧？」
「說得也是。我到底說了些什麽～」
手鞠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後瞪著半空……
「……啊，對了！」
她似乎想到什麽事情，將手伸進自己的口袋裏掏了好一陣子。
娜達看著因為到處找個不停而變成奇怪姿勢的少女，忍不住輕輕皺著眉頭。
「手鞠？」
「有了！」
她的臉龐瞬間綻放光芒。
手鞠從小小的束口袋裏拿出來的東西，就連鬼仙兵器都感到困惑。
「……那是？」
娜達好不容易才擠出這樣的問題，手鞠隨即笑容滿麵地回答：
「嗯。因為我沒有好好把錢付給戌見學弟。所以，這一千圓就交給你吧。」
沒錯。
那是現在對娜達來說也相當熟悉的，這個國家的紙幣。
就算是學生，隻要打工一、兩個小時就能拿到的金額，卻讓這名戴著白帽子的鬼仙露出異常狼狽的模樣。
「由、由我來收嗎？」
「因為娜達是助手吧？他已經從麻煩事件中保護過我一次了，所以一定得付錢啊！為了今後也要拚命使喚戌見學弟，在這方麵還
是得確實弄清楚才行。」
「……嗯、嗯嗯。」
少女以非常困惑的表情接下了紙幣。
她的摸樣看起來，就像是這張紙片比束縛住自己的〈七鍵敕書〉還要沉重許多一樣。
「那好好加油吧！盡量使喚戌見學弟沒有關係唷！」
手鞠說完就舉起手臂，擠出肌肉給娜達看。
「……嗯嗯。」
娜達曖昧地笑了一下後，也再次點了點頭。
然後就像被推出來似地離開房間。
關上房門的她，暫時將背靠在門上麵。經過幾秒鍾之後才把眼睛張開，凝視著長廊的另一側。
「你在等我嗎？」
她這麽嘟噥著。
結果果然有了反應。
「也不是啦。隻是不知道該如何搭話比較好罷了。」
走廊的窗戶被細雨濡濕，穿透雲層的光線照在狀漢厚實的胸膛上。
對方穿著黃色道士服。頭發與下巴的胡須都是灰色，有一副彷佛將岩石堆積起來般的強壯身軀。年約四十多歲，但是富有深度的眼神與凜然的姿勢，在在顯示出累積起來的歲月感。
他就是黃阪市中華街的長老——黃。
「老實說，光是你剛才忽然出現，我這邊就不知道該如何對應了。讓聲名遠播的鬼仙兵器來到如此狹窄的住居，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黃緩緩地聳了聳寬大的肩膀。
「而且很失禮的是，沒想到你還會顧及俗人的生活。」
他指的是借手鞠的手機來鞏固藉口這件事。
娜達像是要表達遺憾般，將嘴唇閉成ヘ字形。
「我已經來到這個國家兩個月了，當然也會了解生活上必須的原則。要說失禮的話，在那邊嚇得發抖的人仙才真的是很失禮吧。」
她稍微把視線移過去後，長老身邊——在走廊角落縮成一團的球體，立刻猛然地跳了起來。
「嗚咿！」
甚至還發出這樣的聲音。
那是之前對馳郎自稱為包的男人。幾乎無視人體構造而整個膨脹起來的身體，這時不停地產生痙攣，然後在用力按住頭的情況下往更後方避難去了。
「本、本大爺才不怕鬼仙兵器呢！才沒有害怕呢！能讓本大爺害怕的話就真的是了不起了！」
「嗯，你就別在意他了吧。」
長老苦笑著幫忙打圓場，再次詢問道：
「對了，你自己一個人有何打算呢？就我所知，你平安無事的消息好像還沒有傳到新的白翁那邊吧？」
「……我看到馳郎被少影救走了。」
從那場戰役恢複意識後，娜達確認馳郎平安地被送回莉子那邊，就離開了現場。
她之前在感應悟的時候，就已經查到中華街的這間宅邸了。
幸好，剛才的戰鬥裏悟可能已經消耗不少氣了吧，周圍的徘徊者也全都不見了。以長老他們的立場而言，徘徊者剛走就來丁娜達這個鬼仙兵器，也難怪他們會如此費心勞神了。
但壯漢對這種情況隻字不提，隻是再次問道：
「原來如此。那麽今後呢？」
「老實說，我很想要逼問太乙……」
少女開始含糊其辭。
藉由那名仙人擁有的〈七鍵敕書〉，娜達得以解放半天的『力量』。
目前封印已經恢複原本的效力。為了得到悟的情報以及戰鬥時的力量，娜達必須再和那個奇怪的鬼仙見一次麵。
不過……
（……他應該不會多說些什麽吧。）
她同時也這麽認為。
那個鬼仙所說的，單純就隻有另一名鬼仙兵器——悟掙脫了控製。完全沒有提到那名叫做灰岡仁的少年。
這樣的話，就算太乙的情報是真的，其中也有欠缺的部分。
而那應該是他刻意隱瞞的結果。
「嗯嗯。如果是太乙真人的傳聞，連在極東之地的我都曾經聽過。我聽說他是一個相當古怪之人。」
「這樣的形容太客氣了。」
少女直截了當地如此評價。
「如果是實際遇到他，就會知道那根本不隻是古怪而已。因為他而消失的國家不隻一、兩國而已唷。」
回想起過去的事情，娜達的臉色不禁沉了下來。
過去的那場大戰，在自己被投入戰場之前，太乙就已經揚名天下了。
他被稱為真人。
也被稱為鬼寶狂。
同時也被稱為殺仙凶手。
他不迎合任何權力，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而不斷製造出強大的鬼寶，算是鬼仙裏頭需要特別注意的角色。
如此讓人頭痛的他之所以沒被五嶽三山剿滅，完全是因為利用價值相當高的緣故。
為了在大戰裏獲勝，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想要獲得太乙製造出來的各種鬼寶。實際上，他所製造出來的鬼寶能發揮出多少戰力，成為最終兵器的娜達本身就是最佳證明了。
而且他之所以老早就離開五嶽三山過著隱居生活，一定是為了避免狡兔死，走狗烹——也就是再次出現戰爭結束時肅清不必要人才的情形。
（這樣的話，悟……）
少女這麽想著。
自己遭到封印之後被創造出來的另一個鬼仙兵器。
——『因為我是來救姊姊的嘛。』
——『是真的唷？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從那個太乙手下逃走的唷。』
強烈地感應到悟的娜達，從她的話裏感覺不到任何虛偽。
這樣的話，那個少女是怎麽被創造出來，又是受到什麽樣的教育才會擁有那樣的動機呢？
「——有件事想要跟你說。」
長老忽然這麽表示。
「什麽事？」
「我和新任白翁進行了雖然短暫，但是極有意義的對話。內容也提到了關於你的事情。」
「——關於我？」
「嗯嗯，我問他要如何處置身為最終兵器的你。我跟他說——想要守護某個人，就是不保護某個人。不對，有時候甚至代表會傷害某個人。現在你的學姊遭到襲擊的狀況，可能是你保護了那個兵器的緣故。」
少女暫時屏住了呼吸。
娜達注意到自己想塞住耳朵的行動後，動員了大部分的精神力來加以製止。
（…………！）
她感到非常害怕。
雖然知道那名少年不可能會批評自己。
可是，在胸口擴散開來的黑暗感情就是停不下來。
因為她同時也了解那名少年誠實的個性。
娜達十分清楚，要是被人正麵提問的話，那名少年不可能會隨便回答對方。
「他當時是這麽說的。」
長老繼續表示：
「——學姊會變成這樣，可能也是因為我的緣故。」
「嗚——」
娜達感到嘴裏出現苦澀的味道。
視野開始變暗。膝蓋也不停地顫抖。最終兵器之類的稱號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候的少女，隻不過是一個孤單的小孩子。
「……然後，他又這麽說了。」
長老看見娜達的模樣後，接著說了下去。
「他說——但我就是因為不成熟，才會守護那個家夥。」
這句話就像隔了一百年才又喝到的水一樣，滲透到少女的心坎裏頭。
「……的確很像馳郎會說的話。」
娜達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臉。
拚命壓抑著不讓肩頭震動。
她深切地感覺自己真的很害怕。至今為止那些重複過好
幾遍、遭人拒絕的過往，已經完全腐蝕了她的內心。
正因如此，少年說的話真的是——
「那家夥……真的是……笨蛋。」
少女這麽說道。
這是發自內心的責罵。
她無論如何都想要這麽做。
長老不發一言，少女的拳頭之中則是發出沙沙的聲響。
「既然這樣，我也……必須完成……自己能做的事情啊。」
那是一張千圓鈔票被相當珍惜地緊握住的聲音。
2
可能是下雨的緣故，中華街的人潮也變得很少。
營業的攤販隻有平常的一半。就連引發食欲的種種香氣，現在也被六月的雨給衝散了。在這樣的情況下踩著水走路的行人，看起來就像是水墨畫一樣。
在這種狀態的街道上，其中一間住商混合大樓裏——
一道從屋頂上往下看的影子，擺出相當奇怪的姿勢。
這個人的衣服和臉龐都沒有什麽怪異之處。在中華街，鮮紅的旗袍算滿常見的服裝，看起來相當倔強的雪白美貌，也會讓人忍不住回頭凝視。
——隻不過——
那名少女身上還抬著一副棺材。
從她背後整個露出來的棺材至少超過兩公尺。相對的，少女的身高則相當普通，而這樣的情況也讓遠近感變得有些奇怪。
更誇張的是，從棺材裏還傳出人的聲音。
「大小姐到底有何打算？」
那是人類的耳朵幾乎聽不見的細微聲音。
但是封這名少女來說，根本不可能裝成沒聽見。
依然往下看著街道的她不耐煩地回答：
「幹嘛啦。」
「您到底想做什麽呢？雖然鬼仙不會感冒，但您不會是開發出淋雨後變健康的方法了吧？不對哦，若是狗屁大小姐，可能要感冒一下才能證明您不是笨蛋唷。」
棺材裏那極為恭敬的聲音當然是來自少影了。
在鬼仙當中算是對陽光相當沒抵抗力的青年，白天都是由少女背負著來移動。
「剛才也說過了吧。我們要找那個叫做齊天大聖的家夥。」
「不過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少影？」
棺材裏的聲音再次對反問的少女吸血鬼宣告：
「現在中華街的嫌疑已經洗清，狗屁大小姐沒有如此奮力尋找齊天大聖的理由了吧？」
「長老說鬼仙引起的事故要由鬼仙來解決吧。」
「嗯嗯，所以我才會這麽說啊。」
棺材裏的他像要表示「這樣你還不懂嗎」，以令人非常討厭的聲音歎了口氣，繼續表示：
「在那種場合沒有辦法說出口，但對於我們而言最棒的結果是，兩個鬼仙兵器——娜達與悟同歸於盡吧。」
「……少影。」
少女緊咬著嘴唇。
無視短暫的呼吸空檔，棺材裏的聲音接著說道：
「娜達與齊天大聖那兩個過時的鬼仙兵器如果一起倒下，我們就不必為了管理娜達而滯留在這個蠻國了。不再需要理會這些俗事，隻要回到山裏去就可以了。」
「別開玩笑了！」
蓮花以堅定的口吻反駁。
而且還不隻是言語，她甚至以拳背揍了棺材一拳。就像擊打特大太鼓般的聲音響徹雲霄，棺材裏也回響著「嗚咕噗哦！」的痛苦叫聲。
少女瞪著身後的棺材好一陣子……
「……可惡的大小姐。」
棺材裏的他似乎用布走類的東西擦拭完嘴角後，先是稍微降低罵人的等級，接著才再次說道：
「您會不會太挺白翁了？」
「你說那個家夥？」
蓮花「唔」一聲皺起眉毛。
「為什麽這時候要提起馳郎？」
「……沒有啦，我認為您是因為白翁大人的關係才會想要保護娜達。」
「別說那種莫名其妙的話。」
棺材不知是否意識到少女沉鬱的視線。
他咳嗽了一聲就轉換話題。
「說起來呢，對手是鬼仙兵器——是那個最終兵器的後繼型唷。蓮花小姐強行插手又有什麽用呢？」
「我可以贏唷。」
蓮花立刻這麽說道。
因為她的發言聽起來實在太過輕鬆……
「啥？」
棺材也忍不住發出這樣的聲音。
「我說我可以贏。」
「狗屁大小姐真是太可憐了，想不到您真的連腦袋都爛掉了……」
棺材裏的他立刻換回原本的稱呼，開始哭哭啼啼起來。
這次終於忍不住的少女——直接把棺材抓起來揮動。
給了它一記漂亮的過肩摔。
屋頂的建材碎裂，出現蜘蛛網狀的裂痕，防水布從邊緣被撕裂，隨著異常巨大的衝擊將棺材蓋住了一半。
如果裏麵有人類的話，很難想像會受到多大的撞擊。照這情況看來，大概可以匹敵墜機時的衝擊吧。
「我——說——了！聽清楚好嗎！那家夥雖然是鬼仙兵器，但也不是為了終結鬼仙大戰的最終兵器吧！她的確跟娜達一樣強，不過並不代表我們就贏不過她啊！？」
不知是以什麽工法製造而成的，隻見少女踩著沒有任何損傷的棺材繼續說著。
結果……
「……啊，被發現了嗎？」
忽然間，附近傳來另一道完全不同的聲音。
「——嗚！」
少女往後飛退。
立刻背著棺材落在屋頂邊緣處的少女，忍不住噔大了眼睛。
「你……」
棺材裏的人咳出一陣混雜著血液的聲音後，也同樣出聲了：
「你是……」
「這是初次和大小姐見麵，少影則是好久不見了。」
影子說完就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來者的眼睛眯成像絲線一樣。他有一頭讓人想起頂級墨石的黑色及腰長發，服裝是上下一體的綠色深衣。仔細看就能發現，靜靜落下的雨滴完全沒有弄濕這名男子的身體。
即使不曾見過麵，能夠符合這種狀況的人物也隻有一個而已。
蓮花低聲說道：
「太乙真人……！」
「正是——我是來跟你們交易的。」
太乙以極為緩慢的速度點了點頭。
刹那間。
蓮花出現激烈的反應。
「殺仙凶手——！」
少女消失了。
藉由超強肌力的跳躍，看起來就像短距離瞬間移動一樣。
「狗屁大小姐！」
不理會少影的製止，封住他的棺材就這樣傳出破風聲。
之所以沒有使用彗星錘，是因為以現狀而言，速度必須更重於威力的緣故。同時也有爭取彗星錘啟動時間的牽製意圖。
所以連少女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棺材隨著轟然巨響炸裂了。
無法回避或者防禦這一擊的太乙，身體立刻往旁邊飛了出去。
「咦……」
少女眨了眨眼睛。
「啊——……」
棺材再度發出歎息聲。
撞上屋頂的牆壁後，像漫畫中的情節一樣陷進牆中的太乙真人已經整個翻白眼了。
而且完全無法動彈。
「喂喂，你……」
蓮花一臉茫然想要向對方搭話時——他的身體已經離開牆壁，由正麵跌落到地上。
輿其說是自發性的行動，不如說是重力所造成的結果。
額頭重重地與地板正麵衝突之後，太乙似乎才恢複意識，他一邊發出「好痛啊！」的悲鳴一邊站起來。
「太、太過分了，差點就死掉了。啊——骨折了！這隻手臂已經複雜性骨折了！你要怎麽賠償我！」
光是揮手，就能聽見喀嚓喀嚓的骨折聲。
太乙的臉一陣紅一陣青，過度的劇痛讓他隻能麵無表情，默默把手放到手臂上，然後緩緩將其恢複原狀。
這是隻有鬼仙才可能辦到的恢複力。
不過，也是因為這一擊沒有灌注多少氣的緣故。如果蓮花是用彗星錘扁他的話，說不定他此刻真的已經喪命了。
「那、那個……」
「所以我不是阻止您了嗎？雖說被稱為殺仙凶手，但這種輕率又無聊的外號，不是因為太乙本人殺了鬼仙才被人這麽稱呼的。」
少影夾雜著一如往常的毒辣言詞，從棺材裏滔滔不絕地說著。
「是因為他自身製造出來的鬼寶——娜達與悟，以及她們擁有的幾個鬼寶和分給各個支族的鬼寶唷。另外，幾乎所有的鬼寶都需要大量的氣，因此特別強化成鬼寶製造者的太乙本身無法使用，這也是眾所皆知的事實唷。我沒說錯吧？」
最後一句話是對著不停發出悲鳴並流淚揉著手腳的太乙說的。
隻見太乙一邊露出曖昧的笑容，一邊肯定了少影的說法。
「啊哈哈，因為我為了製作鬼寶，已經把自己調整成最有效率的不死屬性了。戰鬥之類的野蠻行為，交給其他鬼仙就可以了。我隻要能欣賞自己製造的鬼寶美麗之處就很滿是了。」
「因為這樣，您的弟子之中也有不少人喪命吧。」
「啊哈。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現實是很殘酷的。就算是鬼仙也無法超脫天理啊。」
太乙眯起眼睛，抬頭看著烏雲密布的天空。
他的眼睛讓人聯想到狐狸。
蓮花小心翼翼地凝視著他，靜靜地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那麽，你是來被我消滅掉的嗎？」
「沒有啦。」
太乙拚命揮著手。
連接好的骨頭可能因此又脫落了吧，隻見他再度發出「好痛啊啊啊！」的悲鳴，眼眶泛淚地撫摸著手。
「我的身體如此貧弱卻還敢跑來這裏，就很值得稱讚了吧。我認為至少有聽聽我想要說什麽的價值，你們覺得如何？」
「——狗屁大小姐。」
少影出聲說道。
雖然那聲呼喚隱約帶有「好好考慮清楚」的涵義，但是……
「老是狗屁狗屁的，吵死人了！」
蓮花完全沒有轉身，直接揍了棺材一拳。
棺材隨著「嗡嗡嗡」的回音沉默了下來，少女將其扔在一旁，深吸了一口氣。
緊接著……
「——你說的交易是指什麽？」
她開口這麽問道。
太乙聞言露出滿臉笑容。
那是有如想要偷偷入侵己方腦髓般的笑容。
「其實很簡單唷。」
他迅速伸手，從深衣懷裏拿出一份老舊的卷軸。
「這就是操縱控製齊天大聖的鬼寶——〈緊箍兒〉用的〈緊箍咒〉。」
「什麽……！」
不隻蓮花——現在就連少影也感到驚愕。
等同於被埋在娜達體內的〈七鍵敕書〉，為了操縱另一個鬼仙兵器的鬼寶。雖然能預測到它的存在，但沒想到竟然如此輕易就出現在眼前。
「你說那是……」
蓮花急忙動著因為混亂而不甚靈光的舌頭詢問。
相對的，太乙那獨特的笑容則是變得更加深沉。
「沒有啦，剛才也提到過我幾乎無法使用任何鬼寶。所以雖然有這個〈緊箍咒〉，不過放在我身上真的是暴殄天物。」
如果娜達在場的話，她一定會怒斥太乙在說謊。
因為這名青年至少親自使用了娜達的〈七鍵敕書〉。就算他說的是實話好了，在和悟交戰之前，他為什麽不把這個鬼寶交給娜達呢？
「怎麽樣啊？我手上的〈緊箍咒〉是不是很有魅力啊？啊，如果想硬搶的話，我會立刻將它撕破唷？」
「…………」
少女沉默不語。
這名男子的想法實在太難以預料了。
他隻是帶著虛偽無比的微笑，執拗地觀察著蓮花他們。感覺愈是考慮，就愈有可能會著了他的道。
（——嗯，不想了：）
因此蓮花切換了自己的思緒。
在這個詭計多端的陰謀家麵前，想要猜測對方內心的想法可說是一點意義也沒有。既然這樣，不如趕快讓事情進行下去，信任自己的直覺還比較好。
「有話快說吧。你的目的是什麽？」
「不愧是朱砂的大小姐，真是好溝通。」
蓮花無視太乙的讚賞，抬了一下外形姣好的下顎。
隻見真人將卷軸放回懷裏……
「我會把這個讓給你們……」
他頓了一下之後如此宣告：
「——但是，可不可以請你們不要介入這場戰爭呢？」
*
第二次醒過來時就比較和緩了。
那是一種黑暗迅速從視野邊緣淡去的感覺。就算疲勞沒有完全消失，意識也被牽引回現實來了。
雲層縫隙間透出來的光線照進熟悉的天窗。
高大的觀葉植物在這樣的光線照耀下，透著濡濕的感覺晃蕩起來。
（……雨停了嗎？）
馳郎茫然地這麽想著。
他準備朝令人覺得舒服的陽光舉起手臂時，才發現另一個事實。
加諸在手臂上的輕微重量讓少年露出了微笑。
「莉子。」
「嗯……」
少女睡眼惺忪地以白袍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啊，哥哥。」
「別滑下去啊。」
他溫柔地將少女的頭放到床鋪邊緣後站起身。
接著慎重其事地檢視身體。
他先緩緩地彎曲、伸直手臂與腿部，再仔細地確認肩膀、腰部以及背部的肌肉。了解自己的身體能夠發揮多少程度的實力，算是身為保鏢的最基本事項。就算馳郎是經常逞強再逞強的類型——應該說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更不可以怠匆檢驗。
首先是數分鍾安靜的伸展運動，其次是數分鍾的輕躍，然後便開始像拳擊練打般揮舞起手腳來。馳郎訓練的戰鬥技術，近似於以色列近身格鬥術與西斯特瑪的軍隊格鬥術。
他的動作慢慢加速並且變得銳利。
躲開拳頭、鑽進對方懷裏的腳步動作。
還有從刀子下方鑽過、扭轉對方關節的連續招式。
連在旁邊觀看的莉子，都覺得自己似乎能夠看見少年的假想敵。
以假想練習的對手來說，外行人與能幹的職業行家可以說是天壤之別。少年沒有過於看重或是看輕每一個對手，隻是淡然地持續熱身。
總而言之，就是要設法避開對手的初次攻擊，然後在短時間內將其壓製，以確保自身與護衛對象安全的技術。這是〈凱揚〉仔細考慮到少年的骨骼與素質後，再比較、檢討了世界上的各種格鬥術，專門為了他個人而創造出來的技術體係。
少年這時深深體會到，就算沒有那件夾克，它教導的知識依然確實留在自己身上。
「……嗯。」
結束一連串的練習後，少年擦乾微微沁出的汗水，回過頭去看著妹妹。
「真是了不起，疼痛幾乎都消失了。就算這樣運動也隻是有點緊繃而已。」
「……哥哥這個笨蛋。」
相對的，莉子則是鼓起臉頰這麽抗議。
比起剛醒過來就放著自己不管，她似乎是對自己不小心就著迷地看著少年練習而感覺到不滿。當然——馳郎不可能注意到這件事。
「話先說在前麵，那隻是止痛劑與營養補充劑發揮效用而已唷？因為幾乎都是第一度燒傷，所以新藥才會這麽有效，雖然覆蓋材也發揮了人工皮膚的機能，但是你其實應該要靜養一個禮拜左右的時間才行唷。」
她動也不動地向上注視著馳郎，並激動地這麽說著。
那模樣讓馳郎忍不住狼狽地往後退，然後合起雙手道歉。
「哎呀，那個，抱歉。」
「…………」
綁著馬尾的少女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反正哥哥也不會聽人說話。我都知道，因為我是你妹妹啊。」
「那、那個，你這樣什麽事情都沒問就表示——」
「——不過，重要的事項我絕對不會讓步唷。」
「……哦，嗚啊，嗚咕……」
少年就像是金魚一樣不停開合著嘴巴。
好妹妹（莉子）則是極力裝出冷靜的樣子，然後將目光移到房間的螢幕上。
「我已經在找悟、灰岡仁還有娜達了。雖然〈凱揚〉目前還在調整中，但一有消息，我就會把檔案放到那邊的機器上。所以一定要跟莉子保持連絡唷。」
「知道了。」
少年乖乖點了點頭。
所謂的機器，也是莉子特別製作的物品。雖然偽裝成市售的手機，內容卻是無視造價的特別訂製品。與雲端化的〈凱揚〉連線後，大部分的電子作業都可經由這個機器來完成。
但網路線的優先權也是利用白翁的權利獲得，這同時會壓迫到周圍的網路使用者，因此馳郎不是很喜歡使用，隻是現在也管不了這麽多了。
在確認過一些狀況後，馳郎又問了一句：
「蓮花和少影呢？」
「他們說要自己搜尋悟。」
「這樣啊。」
少年點了點頭。
自己已經接下擔任蓮花保鏢的委托，此外她雖然說不準備將娜達帶回去，但不代表目的就完全相同了。尤其少影從大陸回來之後，應該也有些不能跟自己說的事情吧。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隻不過……）
少年在心裏想著。
蓮花最後出現在他眼前的表情，又再度浮現在腦海中。
——『你受了很嚴重的燒傷。』
玩著頭發的少女一副既像茌鬧別扭又像是感到焦急的表情。感覺光是讓她露出那樣的表情，自己就得好好地道歉才行了。
「……那麽，〈赫利奧斯〉還能動嗎？」
馳郎先問了由人工智能所操縱的漆黑休旅車。
「車子是沒問題啦，哥哥有什麽打算？」
「嗯嗯，首先還是得先找到娜達才行。」
「但是，目前還沒有任何娜達的線索唷！」
「這個嘛——」
少年以困擾的表情含糊地說著。
他輕輕搔了搔太陽穴……
「我大概知道她在什麽地方。」
接著說出了這句話。
3
——當天傍晚。
沉浸在夕紅色當中的校舍，與其說是沉靜，倒不如說已經有些透明了。
社團的假日練習也告一段落，在能見的範圍內看不到任何人影，隻有絕對的寂靜刻意纏附在這裏似的。
雨勢剛停歇的操場上還殘留著處處水窪。
帶著濕氣的微風有著意想不到的溫柔。
可以聞到些許水的味道。
如同皮影戲的這個世界，似乎已經從現實當中被分離出去了。
「…………」
馳郎鑽過正門，打開新校舍的門。
門當然已經上鎖，但學生會總務手鞠早就為了玩樂性質而打造了備份鑰匙，馳郎也知道她把鑰匙藏在什麽地方。骨子裏相當一板一眼的七門雖然常抱怨這件事，卻總是被手鞠順利哄騙，或者是被她收買。
校舍內側更是另一個異世界。
沒有任何電燈泡的光線，由窗戶斜射進來的夕陽產生漫反射，讓現場看起來甚至有點像是萬花筒。
馳郎開始爬上階梯。
一階一階響起的喀喀腳步聲，簡直就跟生物沒有兩樣。
他在途中進入學生會室，取出了藏在置物櫃後方的鑰匙，接著朝通往屋頂的樓梯走去。新校舍的屋頂平常都上鎖，也因此成了學生會的樂園。不過除了他們以釙，還有一個人也經常來到這裏。
或許應該說，還有另外一名貴客也常在這裏吧。
「……果然。」
馳郎說完便露出微笑。
鮮豔紅光直接刺入眼睛。
但他沒有舉手擋住光線。因為更重要的事情——宛如燃燒般的夕陽當中，輕輕浮現出來的一道白色人影進入了他的視野。
那個人身上穿著一件極為雪白的中華風洋裝。
頭上同樣戴了一頂白色帽子的少女靠在屋頂的欄杆上。
在馳郎進入校舍之前，少女應該就察覺到自己靠近了，但她卻裝出不知情的模樣，依然凝視著夕陽。
（……啊啊。）
以前也有過這種情形。
隻是那個時候還有一隻獨眼黑貓在少女身邊就是了。
雖然認為從那個有著夕陽的地方——也就是異常遙遠的國度而來的她會再度離開，回到異常遙遠的國度去。
沒錯，雖然他心裏這麽擔心著。
「……呼。」
馳郎做了個深呼吸。
若是平常的話，〈凱揚〉這時就會感應到自己的脈搏，開始調侃並且催促他快點行動了吧。它不在身邊多少令人有些寂寞，但同時也提醒了馳郎——現在起凡事得靠自己了。
「娜達。」
他一出聲，白帽子瞬間顫動了一下。
但是對方彷佛要表示「我不會立刻有反應喔」似的，拚命忍耐著不回過頭來。就算是這樣，無法壓抑的感情還是讓後麵的頭發不停地搖晃，這種反應也相當符合少女的個性。
所以……
「娜達。」
他再度全心全意地叫了一聲。
這次少女終於有動作了。
「唔、唔姆……」
妣幹咳了幾聲，把手疊在身後轉了過來。
不過她依然微微低著頭，不讓視線與馳郎相交——才正想抬頭望著這邊，又立刻用力將帽子往下拉。
「還、還、還是算了！」
「喂！」
麵對忍不住開口吐槽的馳郎，將帽子往下拉的少女現在連耳根都羞紅了。
就像快速播放蘋果熟透的影像般，她那臉紅的樣子可以說是相當精采，但少女本人卻頑強地不為所動。
「總、總覺得很難跟你麵對麵。體諒我，拜托你體諒我吧。」
「……嗯，哦、哦哦。」
不知道為什麽，少年能夠了解少女的心情。感覺就像是走失的小狗在猶豫著是否該直接回到飼主的身邊那樣。
馳郎微微苦笑著，盡可能溫柔地問道：
「那該怎麽辦才好？」
「……身邊。」
娜達吞吞吐吐，以幾不可聞的聲音如此說道。
「什麽？」
「希、希望你慢慢地，站到我身邊。」
她依然用一隻手按住帽子，然後以另一隻手的手指戳著欄杆。
「好好好……
」
馳郎乖乖地遵從指示站到少女身邊，和她一起將背部靠在欄杆上。
少女的耳朵依然羞得跟蘋果一樣。因為少年站到身邊而更加意識到對方的存在，她感覺自己現在連臉頰都開始發熱了。心髒也像是要從胸口蹦出來似地急遽跳動——身為鬼仙的少女，耳朵裏一定也聽見這樣的聲響了吧。
怦通、怦通——這種完全無法抑止的聲音。
那是心跳的聲音。
最後……
「……你可以走路了嗎？」
她擔心地這麽問道。
「嗯嗯。托莉子和蓮花——還有少影的福。」
「太好了。」
娜達輕輕歎了一口氣。
少女這口氣又細又長.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又像是要把小小肺部裏的空氣全部擠出來。
也彷佛是要把所有的勇氣都擠出來一樣。
「……我看見你被蓮花與少影抬走了，心想這樣一來你就不會死了。」
「嗯嗯。」
少年點了點頭。
見識過數百、數千次死亡與滅絕的少女，做出的判斷應該不可能出錯。
所以他並不認為娜達無情。反而認為少女當時很可能選擇的做法是——
「如果是春天時的我，就會默默地離開了唷。」
「……嗯嗯。」
馳郎也肯定了她的說法。
因為少年最害怕的就是這個選擇。
隻要離開這座城市，要尋找娜達就會變得相當困難。而且對手的目標是娜達，兩人之間又被某種感應連結在一起。
一旦轉變為僅限於鬼仙之間的戰爭，就算白翁權利再大，也不知是否能介入了。
「那麽現在如何呢？」
「…………」
少女沉默了下來。
她按住純白色洋裝的胸口處，抬頭看著緋紅色天空，數次調整自己的呼吸。
接著才首度和少年四目相對。
「我想從你身上收集情報。」
少女驕傲地挺起穿著洋裝的胸膛。
「啥？」
馳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對少年來說，這也是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提案。
「從我身上？」
「嗯嗯。」
少女充滿自信地點了點頭。
白色帽子也跟著晃動了起來，在晚霞當中留下美麗的殘影。這種單純的動作美到幾乎令人著迷，讓唯一一名觀眾（馳郞）都看呆了。
「因為我從手鞠那裏拿到一千圓了。雖然想試著用自己的方式調查這個事件，但是卻無從下手，讓我深刻體認自己在這個世界根本沒有情報網。所以我也想了許多事情。」
娜達豎起食指，慎重其事地說道：
「那個叫仁的，說他是你的兒時玩伴對吧。」
「嗯、嗯嗯。」
少年再度點頭。總覺得來到屋頂之後，自己就一直在點頭。
看見他的反應，少女滿意地繼續表示：
「這樣的話，從你這裏問出他的事情當然最快了。看，我說得很有道理吧。」
「…………」
出乎意料的發展讓少年露出呆愣的表情。
那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在懸疑小說中，被犯人當麵指出「其實你是偵探吧」一樣。
「哈、哈哈……」
緊接著，他便笑到連身體都彎下去了。
「哈哈哈，說得也是哦！」
「對吧。我可是深思熟慮了一個小時左右唷。」
娜達將雙手叉在穿著洋裝的纖細腰身上，不停點著頭回應。
馳郎彷佛很困擾地搔了搔臉頰，然後反問：
「你覺得來這裏一定可以見到我？」
「唔姆～我覺得你一定可以找到我。」
少女的眉毛有些哀傷地皺了起來。
「……我認為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會知道在這個地方能夠找到既狼狽又可笑的我。」
隔了一會兒之後——
馳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這麽詢問：
「……為什麽你會覺得自己很狼狽？」
「因為我不想離開這裏。」
少女轉身看著晚霞。
這麽一來，那抹白色人影彷佛就要融入緋紅色背景裏一般。
「因為這裏有很棒的事情。因為這裏可以跟各式各樣的人說話。在這裏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吃便當，為了一些小事而歡笑，和馳郎一起喧鬧。因為自己可以沉浸在一直待在這裏也沒關係的錯覺裏。」
少女的聲音帶著與哀切、悲歎不同的複雜感情，響徹在傍晚昏暗的屋頂上。
「光是這樣，我就巳經給很多人添麻煩了。實際上，就連對我那麽好的手鞠都差點因為這次的事件而喪命。隻看這一點的話——我和那個齊天大聖根本沒有兩樣吧。」
「…………」
少年無法馬上開口。
他沒辦法立刻回答「你錯了」。
那是中華街的長老也曾經指責過的事實。他說——現在這種狀況，可能是因為你保護了娜達的緣故。
「你也被這樣指責了吧？」
事實上，少女也以一副惡作劇的眼神凝視著這邊。
於是少年點頭回應：
「娜達也見到那個長老了吧。」
「是啊。因為得治好手鞠才行。那個時候，我也有聽到你的回答羅。」
少女轉動食指，開始反芻著記憶。
「但我就是因為不成熟，才會守護那個家夥——聽說你這麽回答了？」
「……嗚……啊，那是……」
馳郎說話開始吞吞吐吐。
聽對方在自己麵前複誦一遍，還真不是普通害羞。
娜達以高興的表情看著少年支吾其詞的模樣，再次歎了一口氣。從少女身體裏吐出來的氣息，彷佛很羞赧似地融化在這個世界裏。
「……都是你害的唷？」
娜達微微低下頭，彷佛很困擾地嘀咕著。
「……都是你害我變弱的。明明現在就得立刻離開這座城市，但是我卻辦不到。這不是狼狽是什麽？這不是可笑又是什麽？」
「抱歉。」
馳郎也一臉認真地回答。
「就是說啊。」
少女朝他逼近。
接著又前進半步，直到能感受到彼此氣息的距離為止。
兩人麵對麵，少女就站在馳郎的胸前往上看著他，結果兩個人都因此而僵住了。
腦海裏充斥著「後退就輸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讓少年屏住了呼吸。猛然湧上來的熱氣，讓他的臉紅程度絲毫不輸給晚霞。他也因此而被迫意識到心跳速度比剛才整整快了一倍。
少女柔軟的手指靜靜地觸碰他的胸膛。
馳郎感覺好像有電流通過自己的身體。
「是、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你應該會好好負起責任吧？」
「責、責任？」
少女以氣憤的表情窺視著含糊回應的馳郎。
「既然你不懂的話——我就這樣對付你。」
娜達一邊以指責的口吻說著，一邊將臉湊上前去。
然後舔了一下少年的臉頰。
「——嗯，好吃。」
少女宛如吃到仙界的美味一樣露出滿臉笑容，少年則是按住臉頰叫了起來：
「娜達！」
「怎麽了？以這點小事當作賠罪應該沒問題吧？」
娜達像是要重新確認自己嘴唇的感觸般，用手指摸了一下。
「不、不是啦！」
「……雖然想吸取氣，但馳郎也受傷了，所以我已經忍耐下來羅。我覺得我的自製力值得你做出更高的評價。」
「……嗚。」
對方是以鬧別扭的表情說出這番話，馳郎也無法反駁，不禁吞吞吐吐起來。
最後隻是喃喃嘟噥了一句：
「話說回來，蓮花也問過我是不是有被娜達吸過血呢……」
聲音雖小，造成的結果卻是迅速又強烈。
「————嗚！」
這次戴著白帽子的少女是真的以猛烈的速度回過頭來。
「那你有什麽反應？」
「唔咦？」
馳郎一臉驚訝地抬起頭，少女彷佛要緊抓住他不放似地逼近過來——接著又急急忙忙地稍微拉開距離，視線也跟著開始左右遊移。
「沒、沒有啦，假、假如你被蓮花吸了血我其實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但感覺就是會非常在意這件事情，總、總之……怎麽說呢，我是覺得如果你能夠體會我的心情……」
聲音愈來愈細微，到語尾的地方就完全消失了。
可能足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吧，馳郎也眨著眼睛，以不知為何非常幹渴的喉嚨吞吞吐吐地回答：
「沒、沒有啦，我沒有被蓮花吸血……」
「……真的嗎？」
少女如此反問。
聽她的聲音似乎快要哭出來了。
「真、真的。」
對方過於認真的凝視，讓馳郎拚命地上下點著頭。
可能是終於放下心來了吧，娜達用緊握的手背擦拭眼角，嘴唇也露出了笑容。
「這、這樣啊。說得也是哦。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說的話唷。」
少女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一樣，不停地重複說道。
這個舉動看起來就像是害怕的小動物一樣。
「那、那麽，可以回到最初的話題嗎？」
她接著說道。
「最初的話題？」
「你忘記了嗎？就是收集情報啊。我從手鞠那裏收到一千圓了，當然必須好好完成保鏢助手的工作才行啊。」
「……啊啊。」
馳郎同意她的看法。
同時也對這名少女提出這樣的要求而感到開心。
「好啊。什麽都可以問我，首先是仁的事情對吧？」
「嗯。」
少女背對著夕陽，露出溫柔的微笑。
「就算花時間也沒關係，即使不完整也無所謂，我隻是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是有點長又支離破碎的內容哦。」
「沒關係唷。隻要是出自於你就好。」
聽見對方這麽說，少年靦腆地搔了搔臉頰上的燒傷痕跡。
緊接著……
「那麽，一開始就先說連我也不知道的事情吧——就是莉子幫忙調查的，那家夥現在的情況。」
「灰岡仁現在的情況？」
「嗯嗯。」
馳郎頓了一下，才又繼續說道：
「那家夥現在……已經是那個圈子裏有名的殺手了。」
*
日落時分，另一個地方也有了動靜。
此處是者舊旅館裏極為狹窄的其中一室。
裏頭就隻有一張派不上用場的小桌子與室內電話。再來就是一張特大號的床，白色床單上這時響起一道纖細的嗓音。
「……你起來了？」
少女睡眼惺忪地從年輕人的胸口處撐起身子。
她看來非常傭懶，完全不想起身離開的樣子。金色發絲輕輕地落到略帶紅潮的臉頰上。
少女像是感到依依不舍般，再次以臉頰在年輕人的胸口磨蹭著。
「——啊啊，好乖好乖。」
年輕人伸出手隨便拍了拍少女的背與頭。
感到搔癢的女孩眯著眼睛。這樣的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被豢養的貓咪一樣。那是隻彷佛會自豪地說「雖然我高貴又自傲，但是也很美麗唷」的貓咪。
「好想再這樣子待一下哦。」
「真要說起來，我難得會像這樣無償地工作耶，這全是因為你的要求唷？」
「嗯，我也想要得到姊姊。因為一定要得到她，所以現在可以先忍耐。」
少女馬上撤銷前言。
「任性的家夥！」
相對的，年輕人那不耐煩般的口吻裏頭，卻聽不出一絲厭惡的感覺。
看起來非常不搭調的兩人，似乎就是因為這樣的關係而結合在一起。
灰岡仁。
悟。
人類和吸血鬼。
原本應該成為白翁的年輕人，以及另一個鬼仙兵器。
「……謝謝你，仁。」
悟纏上了年輕人的脖子。
她動了動鼻翼，看起來就像是在享受仁的氣味一樣。
「都這個時候了，幹嘛還要道謝啊。」
「能夠遇見仨，我真的覺得很高興，每一秒都有活著的感覺。在這一百年來，我還是第一次體會到。」
「活著的感覺嗎？」
年輕人像在演戲般挑起一邊的眉毛，接著又諷刺地揚起嘴角。
「其實也沒什麽活不活著啦，我是在殺了你的時候才和你相遇的啊。」
「……嗬嗬。」
戴著項圈的少女勾起了淡淡的媚笑。
然後——以手指畫過側腹的骨頭與骨頭之間。
「因為我看見仁在殺人。」
悟滿臉笑容。
那是天真無邪、透明且充滿深邃愛意的笑容。
「……那個時候真的很驚訝。就算被看見，你還是毫不猶豫直接朝我刺過來。」
「我也嚇了一大跳啊！你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現場，我當時對你說了聲『那就沒辦法羅』之後，想不到刀子竟隻能刺進尖端而已！我瞄準的是骨頭與骨頭之間唷！當時我心想：這個世界上什麽時候出現原子小金剛了啊！」
「小金剛？」
「在我小時候播放了新的係列喔。」
仁聳了聳肩，像在找藉口般低聲加上了這麽一句。
「但是，仁不是馬上又朝我的眼球刺過來嗎？甚至還用了〈滋魯〉的電流。」
「嗯嗯，既然沒辦法刺進去，也隻能瞄準眼睛或嘴巴了嘛！誰知就在兩邊都刺了而感到安心的時候，你竟然又立刻爬起來了！而且受的傷還全部恢複了！」
那就是灰岡仁與少女的相遇。
某個殺手與鬼仙兵器之間所交會的，宛如謊言般的偶然。
「……真的很厲害。」
悟的臉頰在少年的胸膛上磨蹭著。
「就好像滑進意識與意識之間一樣。那已經不是用專家這種等級就能形容了。簡直就像是天生吃那行飯的人一樣。」
悟想起自己與仁之間的對話。
再怎麽說少女也被稱為齊天大聖，其戰力絕對不是隻倚靠身上的鬼寶而來。從和娜達變手之際就能知道，她也身負一流的武術。更何況鬼仙的感覺原本就大大地超越人類。
不過，這名年輕人——
「所以我才會想和這個人在一起……能被你所殺，真的很高興。」
「我也不能夠扔下看見我殺人的目擊者不管吧？嗯，順便把她變成自己的老婆也滿有趣的啦！」
「順便？」
少女瞬間噘起嘴唇。
她的頭馬上就被少年的手亂搔了一陣。
「別鬧別扭啊！我當然也是對你一見鍾情啦！？因為你是我殺也殺不死的女人啊！」
誰會相信這種事呢？
在相遇之際
——在互相殘殺之際，兩人便迅速墜入情網。
這種愚蠢至極的偶然與感情便是這兩人的邂逅，這種事又有誰會認同呢？
「……嗯，隻是沒想到找你的姊姊時會冒出小馳的名字。以偶然來說實在太過巧合了，我想不是白翁那邊就是鬼仙那邊有人在背後操縱吧，就算是這樣，我也沒辦法放過那個家夥。」
「……為什麽？」
吸血鬼微微歪著頭這麽問道。
仁則是輕輕地聳了聳肩。
「我也很想跟那個家夥玩一玩啊。」
他的笑容當中帶著極為黑暗的感情。
「既然要玩，就得盡全力吧。我和那家夥在六、七歲的時候，通常都是玩玩猜拳或是捉迷藏就算了。現在長大就能做許多事情了吧。要玩的話，就得認真到使出渾身解數才行啊。」
他伸出紅色的舌頭舔著自己的嘴唇。
「他一定得是我使出渾身解數後……還是能夠打敗我的對手才行啊。」
「仁會輸掉？」
「隻是有這種可能啦。不過，如果是那個家夥的話，一定可以找到我不知道的答案，也能讓我見識到和我不一樣的做法。我相信愈是逼迫，那個家夥一定愈能展現出我完全無法預料到的結果——」
火熱的氣息。
尖銳的聲調。
似乎能從中窺見年輕人那比鄉愁更加深邃，也比快樂更加甘甜的本質。
忽然間，空氣裏混雜了一絲鐵的味道。
「……仁，不能這樣。」
悟打斷了少年的話。
少女銳利的指甲觸摸仁的頸動脈附近，然後劃破皮膚，使其微微滲出一點血來。
「好好看著我。不要看我之外的人——不然我就殺了你唷。」
「好啊。」
仁爽快地這麽回答。
「你不高興的時候就把我殺了。我們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夫妻關係了吧。」
「隻有互相殘殺時，仁才會隻注意我啊。」
「隻有互相殘殺的時候，我才能從無趣當中脫身。」
兩人的視線就這樣濃稠地交纏在一起。
但是……
那股殺意很快就像浪潮般退去了。
或許殺意本身對他們來說就和食欲或睡意沒有兩樣，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太狡猾了。」
悟如此嘟噥著。
滴著血的手指滑動，充滿愛憐地和年輕人的手指交纏在一起。
「讓人忍不住想饒了你。」
「饒了我吧。」
年輕人點了點頭，並且開朗地閉起一隻眼睛。
「抱歉讓你忌妒了！為了向你賠罪，等結束之後我們就去度蜜月吧！」
「……度蜜月！？太棒了！仁想吃什麽？」
「吃東西比較重要嗎！嗯，雖然我也決定好要吃什麽了啦。」
他一說完，就準備再次將少女的身體拉過來。
這時候卻傳出了機械音。
『——主人，可以打擾一下嗎？』
聲音是來自於掛在牆壁上的大衣。那股比〈凱揚〉略為低沉的音調，聽起來卻比較適合仁這個主人。
「哦哦，〈滋魯〉。」
『已經準備好了。』
大衣隻簡短地這麽宣告。
這個足以媲美〈凱揚〉的人工智能究竟是什麽準備好了——仁和悟都沒有針對這一點提出反問。
「很好！」
年輕人拍了一下上臂後，從床上站起來。
彷佛感到有些可惜的悟也追隨他的動作。她往自己的中指親了一下後，流出來的血液便化為黑色禮服，覆蓋住少女的身體。
「那我們就去宣戰吧！」
少年以極為開朗的態度開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