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彷佛是空曠的暢快感化為人形的少女,自稱「星平線之梵」,坐在半空中。正確而言,是坐在飄於直會樺苗眼前的透明球體上。裙襬之下,映著一張隨球麵歪曲的滑稽臉龐。


    樺苗仍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她。


    在一整片的清澄藍天中,看得見的,就隻有這麽一個奇妙的少女。


    「……」


    「……」


    梵保持著自我介紹後的姿勢不動,向下看來。


    與她名字不同(注:梵的日語拚音為soyogi,指草木隨風沙沙搖擺),在這個沒有風吹的星球上,她的裙襬沒有一絲搖晃。


    「……」


    「……」


    在不見一朵雲的天空下,無從計測雙方對視了多久。


    先耐不住性子的,是梵。


    「……喂~?」


    「……」


    樺苗依然傻著一張臉,抬望著她。


    梵從球上探出上身,噘著嘴問:


    「你的反應就不能多一點嗎?」


    「……喔。」


    樺苗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拍一下手,無視於嗯嗯點頭期待的梵說:


    「我在作夢?」


    「才不是咧!」


    梵在球上誇張又靈巧地滑了一下。


    樺苗繼續表現出與梵的期待完全相反的反應,自說自話。


    「作這種夢,就算叫人家捏我一下,應該還是會痛吧。」


    「跟你說不是夢了嘛!可以不要打那種無聊的預防針嗎!」


    梵大叫著跳下了球,一雙赤腳踏在地上,在空無一物的星球表麵上激出無限擴散的漣漪。


    感到掃過臀下的震動,使樺苗的意識終於趕上剛才的景象,不再當自己在夢中而自言自語,開始與眼前的人對話:


    「你說不是夢……該不會是想說這是現實吧?」


    「需要我捏你也可以,不過那應該沒用吧。」


    樺苗從十指張張合合的梵身上別開眼睛,環視周邊。


    「可是啊……」


    這片以他們兩人為中心,或者是把他們擱在角落的星球和天空,真的是漫無邊際。


    實在很想把創造這星球的人抓來問問,如果沒什麽想刻劃的,為何要把這裏做得這麽寬廣。這景象就是如此地莫名其妙、亂七八糟。


    梵搔搔她流麗的頭發歎息道: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啦。可是既然都開始了,如果你不相信我,事情會很傷腦筋耶。」


    「傷腦筋?」


    原來夢裏的人也有計畫啊。樺苗一邊這麽想一邊站起,腳踩在透明地麵上的部分相當踏實,穩穩撐著鞋底;同時能看見新的漣漪隨之而生,向遠方擴散。


    (在這種什麽都沒有的地方全速亂跑,應該很好玩吧。)


    一起了這個念頭──


    「好。」


    樺苗出個聲,拔腿就跑。


    毫無預警的,全速疾奔。


    「好什麽──呃,喂!你要去哪裏!」


    樺苗無視亂了手腳的梵,隻是一股腦兒地跑,以確認自己所在的場所。矮小但強韌的身體,依從主人的命令不斷地直線衝刺。不知是什麽原因,那看得見又看不見的既之道,在這星球卻遍尋不著。


    (這樣子,好舒服喔。)


    盡管胸口與呼吸都激蕩不已,前進的感覺卻相反地變得朦朧、模糊不清。這裏實在太寬,景物實在太少;愈來愈紊亂的呼吸,令人逐漸遺忘自己是為何而跑,最後就連對「跑」的自覺都變得稀薄。


    「哎呀~雖然我常常在想來的會是個什麽人好打發時間……」


    這時,盤坐在球上、並行飄在樺苗身旁的梵開口說:


    「可是沒想到會是這麽怪的人耶。」


    樺苗沒有回答,向遠方──除了梵所說的「星平線」以外──什麽也看不見的地方直直地跑;勉強將腳下踏出的漣漪當作指引,無止境地跑。跑著跑著,終於踉蹌跌跤,在大漣漪的中央躺成大字。


    「──!哈啊!哈啊、哈啊……」


    「那個,差不多可以聽我說話了吧?」


    梵擋住沒有太陽或雲朵的天空,從上方探頭看來。樺苗跟著對自己以全身每一份力量確認現況而得來的實際感受,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哈啊、啊、啊啊……這裏,真的……是,現實、嗎?」


    「唉~原來你這樣是為了這種事啊?」


    跑也沒跑、隻是坐在球上的梵吐氣不是因為疲勞,而是無奈。


    「是現實呀。我是沒辦法證明啦,但是能用身體來直接感覺的,應該不會是夢吧?」


    「如果你搭的是摩托車,我大概就不會那麽懷疑了。」


    「摩托車,就是有引擎的三……二輪機械吧?不管你懷不懷疑,我隻要求你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聽我把話說完就很夠很夠了。」


    梵在飄浮的球上點點頭,「啪!」地一拍罩著薄連身裙的胸口。


    「我重新再說一次喔。」


    由下往上看的樺苗,見到那兩團大到因那一拍晃了一晃──


    (喔~!)


    在心裏送出來自原始欲望的簡白讚歎。


    「我的名字是『星平線之梵』,請叫我『梵小姐』。」


    與起初有種微妙的隔閡。


    「啊……」


    樺苗不是喘氣,隻是答得很無力,並在順好呼吸後坐起身來。


    他再次環顧四周。除了裸露的星球、虛無的天空、眼前的梵,沒有其他東西,也沒有可供辨識的記號或腳印,就連自己剛是朝哪個方向跑了多久也分不清。


    接著,提出早該問的核心問題。


    「那個……梵、小姐,這裏是什麽地方?」


    梵也同樣地左右掃視後笑咪咪地說:


    「這裏是『你所塑造的星球』。現階段呢,就算解釋得再清楚,你也多半聽不懂,我就先從你背負的目標開始講好了。」


    「我背負的,目標?」


    「對。」


    梵向依樣反問的樺苗裝模作樣地賣個關子,最後挺出身來大聲說:


    「說穿了,就是要請你拯救世界!」


    這個星球,真的什麽也沒有。


    在沒有動靜或聲響的天地間沉默不語,讓樺苗首度聽見──發覺自己的呼吸聲。幾秒之後,他再次做出並非喘氣的無力回應。


    「啊……」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說完,檜原裏久跪在老舊教室的地上,扶起年幼的朋友。


    「謝謝,裏久……可是我沒事了,真的。」


    一條摩芙臉色是恢複正常了,不過適才那怪異的耗弱感,仍隱隱留在眉目之間。她試著掩飾而努力站起的模樣,教人十分不忍。


    「就算你沒事,也不能再繼續了。」


    裏久不容反駁地這麽說,並望向走廊另一端的樓梯間。他們還沒回來。


    (他到底在搞什麽啊,真是的。)


    從竟然一反常態,責怪起樺苗來看,自己也不怎麽冷靜嘛……裏久冷靜地自我分析,並說聲「總之」,催促著摩芙走出教室。


    「學姊和直會差不多要回來了,我們就一起回去,可以吧?」


    「嗯。」


    兩人就此在不知不覺染上橙色的傍晚陽光中,向樓梯間走去。


    走在後方的摩芙稍低著頭,兩眼眯得幾乎閉起。拉下眼皮的不是疲倦或勞累,而是感情的重量……不適合這年紀的憂愁,散布在她的臉上。


    為了這樣的少女,裏久放慢速度,回頭寄予關心。


    「要我一個去找他們也行喔?」


    「不用了,我也要去。」


    摩芙想甩開憂愁似的搖搖頭,再度睜開逐漸闔上的眼睛;鼓起孱弱的勇氣,踏實不穩的雙腳,為了目睹他乞求原諒的模樣而邁出步伐。


    (他到底在搞什麽啊,真是的。)


    從眼角餘光見到這一幕的裏久再次這麽想,並深深歎息。


    在無止境的空虛天地間。


    「你的反應太薄弱了啦!」


    梵連人帶球滑了一跤,而樺苗──


    「跟我這樣講也沒用啊。」


    則是老老實實地說出內心想法。


    「拯救世界這種事,是作夢的話感覺很笨,是現實的話也太扯了吧?」


    「啊──!你這個人怎麽放棄得那麽早啊!」


    梵漸漸明白來到自己身邊的少年是個什麽樣的人。


    樺苗也開始慣於如此怪異的對話,開始抗議。


    「你才有問題吧,怎麽會找我這種隨處可見的平凡小男生做那種天大的事啊?」


    「因為你──」


    梵暫且將她對少年的評價遭到反駁放一邊,從不由分說的事實開始進攻。


    「能夠來到這裏,就表示你看到──『半開之眼』了吧?」


    「……」


    樺苗第一次從她的話中想起比較確實的東西,答不出話。之前見到的現實光景,與現在見到的夢幻畫麵,在心中慢慢地接在一塊兒。


    「……就是……」


    樺苗很清楚她指的是什麽。


    純白門板上半部的貓眼位置,有個閃亮的紋章。


    以扁平的鈍角等腰倒三角形為主體,中間有幾個同心半圓。


    「在門上,發亮的那個?」


    「沒錯。」


    梵點點頭,攤掌向上。


    掌上幾公分處空中,隨即浮現那發光的紋章。


    那即是梵所言,樺苗所見的……「半開之眼」。


    「如果看不見這個,門根本不會開,你也不會來到這裏;更重要的是,你也看不見擁有相反力量的『半閉之眼』,更別說是阻止了。」


    「……『半閉之眼』?」


    樺苗注意到話裏夾雜給人莫名陰暗預感的新名詞,將它念了出口。


    見到樺苗總算有對話的樣子,梵心情像是好了點,握消紋章並將臉湊得幾乎要互碰額頭,以應驗其預感的陰暗語氣說:


    「那象徵著『悄然降臨的毀滅』喔。」


    接著添個「相反地」,將激昂燃燒的目光注入他的眼睛。


    「象徵『新發現的可能性』的,就是──」


    「……『半開之眼』?」


    「就是這樣。」


    梵表情一改,整張臉都是可掬的爽朗笑容。


    「現在有沒有比較清楚呀?」


    「大概就是,剛才那種圖案其實有兩種吧。」


    「夠了夠了。」


    即使答得不太確實,但樺苗總歸是認真回話,讓梵很是欣慰。


    「那麽,你記得我剛說的目標嗎?」


    樺苗回想了一下,那份認真卻因此急速衰減。


    「嗯……拯救世界那個?」


    以一介國中生的立場、現代人的思維,對那難以置信的話表示懷疑。


    然而,梵對這一介國中生擁有的能力抱持高度期待,請求協助。


    「那不是什麽複雜的事。首先,毀滅的元凶『半閉之眼』會寄宿在人類身上,我想請你用『半開之眼』的力量找出那個人是誰。雖然兩個紋章外觀上是一模一樣,但我想現在的你應該很容易分辨才對。」


    「破滅的元凶……會是人類啊?」


    「嗯。」


    方才的陰暗,又在少女的爽朗笑容邊角隱隱浮現。


    「那個人一定就在覺醒的你身邊。用不了多久,那個人就會在『半閉之眼』的指示下將世界導向毀滅。無論原因多麽單純,都絕對會這麽做。」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在說什麽了。」


    那副表情使樺苗背脊忽然一涼,接著頭重重一歪。


    「可是突然要我做這種事,有點……」


    「嗯……我接下來是不是該從找到『半閉之眼』以後,實際上要怎麽做開始講比較好咧。嗯,這樣比較好,就這樣吧。」


    樺苗又對在球上抱著胸深深點頭的梵短短回答:


    「啊……」


    不過這次不是「隨你的便」那般沒主見的敷衍應聲,而是「我該怎麽辦啊」的疑惑表現。


    (好像說著說著就真的變成要幫她找了耶。)


    樺苗隻是順著梵的要求或聽或答,能表示答應的字眼一個也沒說過;可是想拒絕嘛,在見到這麽多不可思議的事後,並不怎麽容易。


    (她現在也不可能說這其實是作夢或開玩笑吧。)


    很不巧,樺苗是在現實見到「半開之眼」後才來到這裏的;倘若那時已在夢中,那麽這場夢又是從何時開始的……現在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確定呢。樺苗如此自問,並且──


    (對了,我還沒做過那件事。)


    馬上得出答案,用力捏起自己的臉頰。


    見到這突如其來的怪異反應,梵不是吃驚,而是覺得頭痛。


    「你在幹麽啊?」


    「真的會痛耶。」


    樺苗自答後揉揉臉頰。


    看來這全是現實沒錯。


    梵像是懶得對樺苗多作反應,半放棄地地催著說:


    「那麽,我會盡快讓你回門外去,你也要盡快幫我找『半閉之眼』喔。」


    「我又不是都閑著沒事……」


    這句無謂的抗議,使樺苗想起了自己在門外做的事、導致他來到這裏的根本原因。


    (怎麽到哪裏都要幫人找東西啊……嗯?)


    也就是尋找「傳言妖精之門」這樣一個基本上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自己是穿過外型如同手梓所言的歪斜的門,才來到這裏的。不僅是眼前,上下左右盡是一般人不會相信的事物。


    (難道說,這個人就是「傳言妖精」──)


    樺苗忽然覺得,自己發現了正確得不可能再正確的答案。


    「梵小姐。」


    「嗯?什麽事?」


    接著向可疑得不能再可疑的人物,坦率地問:


    「你是會幫人傳話的,妖精嗎?」


    「……?」


    梵則是露出疑惑得不能再疑惑的表情。


    「呃……」


    她支吾其詞,不是為了掩飾某些秘密。


    「你問這個,到底是什麽意思?」


    而是出於「怎麽又在胡言亂語了」的煩躁。


    樺苗已經慣於這類的反應,一眼就看出她怎麽想,隻是──


    「奇怪?」


    這麽一來,手梓為何能將白色的門描述得那麽清楚呢?怎麽想都不可能是單純的巧合。會是哪個人意外發現了那扇門,用它編了個帶有詳細特徵的故事,再傳到手梓耳裏嗎……?


    「你在奇怪什麽?」


    樺苗搖搖手打斷反過來質疑他的梵。


    「跟你沒關係,大概吧。」


    「哼~不過呢,我的確是可愛得被人當成妖精也不奇怪啦,嗬、嗬嗬~」


    梵從怪異角度解讀那問題後輕輕一舉手,指向上方說:


    「總而言之,請你把『半閉之眼』找出來吧。回去的路──在那邊。」


    相反地。


    「!」


    盤腿坐的樺苗感到自己正下方有股震動,嚇得低頭一看,發現一大片強烈光芒。


    已從他思緒中消失的「半開之眼」。


    有如凝神注視著他似的愈發閃亮。


    並忽然發出破裂聲,改變形狀。


    變成有點可笑的,某種圖案。


    (叉叉?)


    一這麽想,「會被彈出去」的強烈預感……或者說恐懼,竄過樺苗全身。


    在那圖案蘊藏的力量實際發生作用前──


    「你的覺醒,會讓『海因之手』變得積極起來,要小心喔。」


    梵一派輕鬆地附注一句,輕飄飄地揮手。


    緊接著恐懼成真,樺苗被「鏗!」地一聲狠狠彈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樺苗保持盤坐姿勢飛向藍天彼方幾秒後。


    一手遮在眼上目送他離去的梵,發現一件事。


    「啊,忘記問他名字了。」


    眼前那純白的門赫然消失。


    「──」


    樺苗整張臉猛力撞上取而代之的木板牆。


    「唔嘎!」


    並隨反作用力回彈、倒下。樺苗並不知道自己已回到前往那星球前一刻的狀況,隻是任憑平時絕不可能發生的意外事態擺布。


    「直會?」


    山邊手梓錯愕地看著樺苗突然以異常速度跑了起來(在她眼裏就隻是這樣),並撞牆反彈,倒了下來──應該說,倒了過來。


    「嗚哇!」


    雖想設法接住樺苗,但他體型小歸小,總歸也是個男孩子,而且速度相當快。


    兩人就這麽纏在一起,滾到樓梯下。幸虧這段樓梯,隻是為調整前方樓梯間與另一端走廊的高度而設,階數不多;摔得不怎麽重,也沒受傷。


    「唔唔……」


    樺苗還不了解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事,蜷縮在地上口吐呻吟。平常能助他避開危險的既之道,也因為剛從看不見它的星球回來而發揮不了作用。即使樓梯不長,摔了還是多少會痛,地板這麽軟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


    哪裏會有能一把抓住又把臉埋進去的地板?不過事實就是這樣,多想也沒用。當樺苗想用這柔軟的地板妤緩撞牆而發痛的臉時──


    「啊。」


    「……」


    他和地板對上了眼。


    正確而言,是與以為是地板的手梓,對上了眼。


    說得詳細點,直會樺苗的臉埋在山邊手梓的豐胸間,兩手還大把抓著,更在近得鼻息互觸的距離與她對上了眼。


    「好久不見。」


    「……」


    樺苗以自己對所經時間的感覺直率地打聲招呼,而手梓沒有回話。猜想她可能是撞得很痛後,樺苗在起身之前又直率地說出感想。


    「還好學姊很軟,得救了。」


    「……唔。」


    手梓終於開口。


    「唔?」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頓時雙手揪起樺苗的衣領,一腳擠進彼此身體之間並猛力伸直。


    是一記巴投。


    樺苗就這麽在空中飛快畫個半圓,與手梓頭頂對頭頂地摔在地上。這次的地板可不軟了。甚至讓身體一度回彈的衝擊,使樺苗氣息梗塞、眼冒金星。


    「呃、啊……」


    「你、你怎麽,從頭到尾都那麽──!」


    手梓自己也破口大罵的聲音,忽然斷了。


    「?」


    身體發麻的樺苗以抬起下巴這最簡單的動作查看手梓的狀況,接著和她一樣,看見站在他們滾下來的樓梯上端的,一大一小,共兩道人影。


    大的不用多說,是檜原裏久。


    「你怎麽偏偏在這種時候……」


    他一手扶額,順著歎息吐出和手梓相近的怨言。


    小的也不用多說,是一條摩芙。


    「樺樺……」


    見到他們剛纏在一塊兒的樣子,讓她紅通通的臉頰脹得都快破了。


    「樺樺大笨蛋──!」


    中肯到極點的責罵,轟然響徹黃昏的走廊。


    由於多柏學院前身是官製傳習所,聚集了全國各地有誌學習西洋知識的人才,采全員住校製;如今無論學區內外,大多是從住家通學。


    再加上少子化的影響,目前學生宿舍「黃葉館」的住校生減少到含舍監和住校教師在內,男女總數隻有四十多人。不同學級的住校生會彼此熟稔,就是住校生活圈縮小、容易見麵的結果。


    宿舍和校舍同樣是老舊的木造建築,雖有段光輝的曆史,在實際生活上難免有些不便。為了以最低勞力換取最佳效果,隻有空調和水電管線長年來獲得重點改裝(網路環境最近也逐漸受到重視)。


    校方的觀念是,隻要這兩樣保持穩妥,就能解決大部分其他不便,而這也大致正確。年紀高低不同的住校生們,在這空調品質尚可、廚衛浴整潔的「黃葉館」住得還挺愜意。


    現在,山邊手梓和一條摩芙就一如字麵地沐浴在其惠澤中。


    「不要再生氣了嘛,一條。」


    手梓手倚在浴池邊,盤起的頭發水珠滴滴。


    「~」


    將嘴浸在水裏的摩芙,噗咕噗咕地回以不成聲的抱怨。


    兩人來時已晚,女子澡堂就像被她們包了下來。


    雖說是澡堂,但沒有大眾澡堂那麽寬。底側是可供四人伸直腿並坐的浴池,左右牆麵各有三組清洗處,結構相當簡單;然而校方將規模省下來的經費挪到了充實設備上,改裝得頗為氣派。


    (話說回來,那個直會怎麽會撞牆啊,真是奇怪。)


    苦笑之餘,手梓又從浴池邊說:


    「你不是也看到了嗎?我把他整個人丟出去了耶。」


    「~」


    摩芙又從另一頭噗咕噗咕地回答。


    兩人洗過身體下了浴池後,她都是這個調調。


    經過樺苗一起身就被摩芙用螺旋頭錘撞上心窩而痛得要死、在橘樹逢的見證下鎖上出入口、回總務處遞交校舍檢查報告等善後處理,四人回到宿舍時,天已經全黑了(隻是晚幾個鍾頭離校就能享受空蕩蕩的澡堂,是因為住校生幾乎都是一放學就先洗澡的緣故)。


    手梓是打算來個一石二鳥,洗去摔倒時染上的髒汙並修補與摩芙的關係,而目前後者尚未見效。暫時閉口不語的她,心裏有些意外。


    (原來一條感情這麽豐富啊?)


    至今她對一條摩芙的印象單純得很,就是個經常躲在直會樺苗背後、像洋娃娃似的內向女孩──再加上長相楚楚可憐──頂多在擔心樺苗亂來會出事時,會有些變化。總是住同一間宿舍經常見麵,對她的認識仍隻限於表麵。


    感覺上,這樣的認識在短短一天之內已經變了很多。


    看著摩芙從浴池另一頭瞪過來、在水麵製造泡泡的樣子──


    (她還滿可愛的嘛。)


    手梓為她添上了新的印象,同時,有點想捉弄她。


    「真的不用擔心啦,我又不會搶你的『樺樺』。」


    「~~」


    噗咕噗咕噗咕,湧出的泡泡稍微變多了。那不知是熱水泡太久還是其他緣故而發紅的臉略為浮起,漏出細小的聲音。


    「……意思…………辦。」


    「你說什麽?」


    她聲音小得甚至被呼吸聲揉碎,聽不清的手梓往前靠一點。


    摩芙稍稍垂眼看著探出身的手梓局部,吞吐地說:


    「舍長你,就算沒那個意思……如果樺樺自己開始喜歡大的,怎麽辦。」


    「……」


    一聽,手梓看了看自己和她的胸部。


    一邊是兩圑碩大渾圓,兼具水嫩


    彈性的山峰。


    一邊是連小也不算,隻是略微起伏的平緩流線。


    「喔,這樣啊。」


    明白了的手梓不禁這麽說。她對自己的東西並不認為有什麽好處,不過沒有的人似乎有另一種見解。


    「~~」


    摩芙說完便又沉了回去,對雙方差距發出抗議的噗咕聲,且臉比剛才更紅了。


    於是手梓帶點遮羞意味地,安慰那過度憂心的少女說:


    「那個『樺樺』,不像是會特別喜歡這個的人吧?」


    由於用手指有點粗俗,手梓遮掩似的抱起胸部說;但是能做到這種動作,更惹來摩芙羨慕的眼神和呢喃。


    「~可是,他用力抓下去了耶。」


    這時──


    (嗯?)


    手梓對摩芙的執著覺得奇怪。


    這個剛過十歲不久、在浴池裏顯得更嬌小的小五生的態度,並不像一般「小孩」耍賴那樣來自幼稚的獨占愁;而是對自己的不足感到懊惱,也對樺苗與其他女性的關係感到著急的,「少女」的殷切真心。也就是──


    (喔~原來如此。)


    手梓對摩芙完全刮目相看,帶著率直感想笑道:


    「一條,想不到你還滿早熟的嘛。」


    摩芙盡量不讓自己沉下去地說:


    「我也沒想到……舍長會跟我說這種話。」


    「哈哈。誰教你要抱怨那種沒辦法的事啊。」


    手梓大剌剌地將背靠上浴池邊。


    見到水波中囂張搖動的東西,摩芙又沉了下去。


    這次向那樣的少女投去的,是略感寂寞的笑容。


    「而且,我已經是十七歲的大閨女啦。我是不知道你平常是怎麽看我啦,可是聊這種話題對我來說沒什麽喔?」


    戲謔地這麽說之餘──


    (我以前也是用自以為的印象來看待她,所以算是扯平了吧。)


    手梓暗自反省,並補償性地安慰她說:


    「再說啊一條,以後你的還有很多時間可以長大呀。那不是你這年紀該擔心的事啦。」但不知為何──


    「以、後……」


    摩芙那羞澀卻鮮明的表情,稍微黯淡了點。


    學生宿舍「黃葉館」的男女澡堂,並不像大眾澡堂那樣左右相鄰;而是被占據宿舍中央的餐廳等共用區位隔開,分別位在左右兩側。就設計常規而言,這樣的構造十分不合理;但在這青春男女共同生活的地方,無論如何都有隔開的必要(隻是住校生大多洗完澡就來餐廳稍作休憩,分隔兩地已經沒什麽意義了)。


    這時候,很遺憾地無緣相鄰的男子澡堂中,樺苗和裏久都浸在浴池裏頭。


    樺苗以躺在床邊似的姿勢延展矮小的身軀,被天花板滴下的水珠砸中鼻尖。他像是冷得清醒過來,喃喃說出心事。


    「摩芙她那個樣子,會不會泡到暈倒啊?」


    「她精神好到可以用頭錘撞你,不會有事吧。」


    坐姿端正、極為適合在頭上擺條毛巾的裏久,語氣平淡地回答。


    樺苗將那當作是挖苦,沉下臉說:


    「就跟你說那是誤會了嘛。」


    「我沒有誤會。」


    裏久不改其色,以同樣平淡的語氣回答,並繼續下去。


    「問題就出在,那時間實在太糟了。你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所以不知道吧,我認識你到現在從來沒看過你那種臉。」


    彷佛是端正又平淡地生著氣。


    「……對不起。」


    樺苗的立場,沒有道歉以外的選擇。他縮成一團,和摩芙在某處做的一樣,將嘴泡進水裏,想著那少女的臉深深反省。


    (她看起來身體沒那麽糟,自己也說沒事……可是明天還是帶她去看醫生好了,就算要用拖的也要去。)


    樺苗像個過度保護妹妹的哥哥般如此決定。想到摩芙和平常擔心時不同的表情,難得氣得漲紅了臉,連帶想到今天發生的一串連事情。意想不到的事接二連三,簡直不隻是發生了「很多事」,而其中最令人在意的還是──


    (那扇「門」跑去哪裏啦?)


    在安撫摩芙、對裏久解釋,向手梓道歉後,樺苗才又想起牆上的「傳言妖精之門」;但它已連同鉤住他的釘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管怎麽找,也沒有發現或感到任何變化。


    手梓似乎是完全沒看見那扇門,所以樺苗什麽也沒說。除了明知她不會相信那種事,更重要的是,讓她知道苦苦尋覓的「門」隻是別人亂編的故事,感覺很殘忍。


    (學姊好像有點誤會的樣子,隻好以後找個機會,用比較迂回的方法告訴她實情了吧……如果那全是一場夢,事情就輕鬆多了。)


    自己,來到一個似夢非夢的地方,還遇見了人。


    奇妙的星球、奇妙的少女「星平線之梵」。


    在那裏發生的一切,真的都是現實嗎?


    行動果決迅速的樺苗,沒有當場說明自己為何會撞牆又撲倒手梓,是因為──在歸途上將那段經曆一再反芻而更加地──不確定那是現實的緣故。畢竟他帶回來的隻有記憶,沒有實證。


    (如果問學姊是怎麽知道門的特徵,不知道會不會多發現些什麽。)


    而盡管半信半疑,樺苗也無法告訴自己那全都是撞牆撞出來的幻覺就了事,是因為──他也明白,這同時是他難得感到害怕的原因──梵話中那股沁入他心中的陰暗預感。


    (……「半閉之眼」……)


    光是回想那些話,都讓泡在熱水裏的背脊為之一顫。


    (為了阻止世界毀滅,要找出那個東西寄宿的人類啊。)


    總之,自己能看見好像能辦到這件事的「半開之眼」。


    這樣的事實,使得「從自己能做的開始做」這結論輕鬆無礙地誕生了。雖然那是飄在怪星球上的怪人提出的請求,不過偏見不太好,自己又確實發了抖,也不想見到摩芙、裏久、手梓等朋友被卷進來。


    (……「那個人一定就在覺醒的我身邊」啊……不然先在學校附近繞繞,看看有什麽人經過好了。)


    這麽做很籠統,也缺乏吸引人的戲劇要素,不過他(縱然「有點」怪)在這現實世界中隻是個平民小百姓;就算決心要做,也隻能做到這點程度。


    (還有一件事。)


    樺苗噗咕噗咕地吐著泡泡,將沾黏在記億邊際的詞挖了起來。


    (是叫做……「海因之手」吧。)


    她好像是說,自己的覺醒會讓那變得積極起來之類的,可惜還來不及問清楚就被丟出去了。


    (怎麽說呢,感覺不太好耶。)


    從那個詞,樺苗感到與「半閉之眼」同樣的陰暗預感。


    盡管完全隻是直覺,但就以往經驗來說,自己的直覺還挺準的──


    這時,裏久對沉入浴池和腦海的朋友說:


    「直會,你還要繼續幫忙找那扇門嗎?」


    語氣中,不帶一絲非議;表示他並不是責問,隻是因為摩芙反應那麽激烈而好意叮嚀樺苗,若要繼續找就得千萬小心。


    而對於如此為他著想的朋友──


    「嗯~大概吧。」


    樺苗給的卻是不明不白的含糊答案。


    得知恐怕是事實的真相後,繼續看手梓白費力氣找下去,心裏也不好受;不過樺苗有種感覺,說不定她找是另外一扇真正的「傳言妖精之門」,隻是不同故事傳著傳著就被人混淆了,這也不是不可能。


    話雖如此,自己受到了梵的請托,要尋找「半閉之眼」,而明天還得先帶摩芙去醫院(這在他心中已是確定事項)。才短短一天不到,就不知不覺累積了


    好多該做的事。


    尋思片刻後──


    「總之,我再找學姊談一下好了。」


    樺苗提出穩妥的想法。


    裏久沒有異議,輕輕點頭。


    爾後兩人出了澡堂,前往最大的男女共用區域──餐廳,期望能和剛同樣洗完澡的手梓和摩芙說幾句話;可惜雖有幾個人在聊天,但她們都不在其中。


    「還在洗啊?」裏久說。


    「說不定是回房間了。」樺苗答。


    假如已經洗完了澡,是可以用手機叫摩芙過來;不過宿舍裏基本上有個實際效果非常令人懷疑的潛規則叫「禁止男女私下見麵」,餐廳裏還貼了張明言「嚴禁幽會」的老舊標語(餐廳邊就是舍監的值夜室,本來就很難在餐廳做些偷雞摸狗的事就是了)。


    鑒於諸多不便,樺苗和裏久都決定撤退。


    「算了,明天再說吧。」


    「嗯。」


    他們的嘴和腦袋,都比剛泡完澡還要弛緩。


    兩人都比自以為的疲勞多了。


    在眾人盡皆入眠的深夜。


    身穿睡衣的一條摩芙,在漆黑中上升。


    徜身於和緩旋繞的漂浮感,慢慢上升。


    皮膚感到周圍有看不見的泡沫沾附全身,告訴她自己人在水中。


    在絕不會沾濕身體,但確實存在、纏著她整個人的沉重水流中。


    經過數十秒,或者是數十分鍾的時間,忽然有個東西撐住腳底。


    她踏上的地麵沒有土石,而是由一條條極為潮濕的厚實木板所鋪成。


    看不見天空,人在房間裏。牆與地板由相同木材組成,寬廣且陰暗。


    整個房間,大幅度地緩慢搖動著。


    即使毫無燈光,摩芙也沒感到任何不便。隻要以「眼」的咒力阻斷,任何作用的效力都會衰減;即使是不見五指的漆黑,也能調節成容易看透的薄暮。


    然而,與「平時」不同的狀況,還是讓摩芙出聲問:


    「阿爾貝特,為什麽把燈都熄了?」


    能聽見的,隻有木材隨房間搖動而陣陣作響的,又大又沉的嘎吱聲。


    但,不久。


    兀然開在牆上的門口彼端傳來喀啵、喀啵的潮濕腳步聲,愈來愈近。隨後,有種白森森的東西從門中現身,有著踏響那腳步聲的蹄,而且是四隻。


    「是什麽風把你吹上這愚人船來啦,摩芙?」


    以無力的中年男性聲音這麽說的,是一匹骷髏馬。


    他對嬌小的摩芙伸來長長的脖子,喀啦喀啦晃著頭骨說:


    「哎呀,你是感覺到『半開之眼』覺醒了,才躲過來的吧?」


    「不是。」


    麵對這副會動的白骨,摩芙不僅毫無懼色,還為他的揶揄擺出氣脹的臉表示抗議,並再一次詢問:


    「先不說那個,你為什麽把燈都熄了?」


    「這個啊,因為海因大人想觀星,我就把多餘的光都滅了。」


    骷髏馬阿爾貝多點個頭,踏著四條腿轉身就走。


    摩芙也啪噠啪噠地踏響拖鞋跟上,意外地問:


    「海因大人想觀星?」


    「因為那些家夥開始行動啦。我想,現在還看不出什麽,隻能算是起始的儀式吧。」


    「哼~」


    摩芙回覆表示不太明白但接受了這答案的聲音。


    走在前頭的阿爾貝多轉回長頸問道:


    「那你呢,如果不是躲過來的,怎麽會上愚人船呢?」


    「因為那邊……」


    說到一半,摩芙不禁啞口,帶來一段彷佛是抗拒要出口的事實的沉默。然而她還是下定了決心,吸口氣打破沉默。


    「……因為『那邊的那個』出來了,所以我來向海因大人報告。」


    「喔喔,你親眼見到那邊的『走狗』啦?」


    隻剩牙齒的嘴,似乎帶點笑意。


    「是怎樣的貨色?砍得斷大石的劍豪、百發百中的神槍手,還是帶了一整個軍團的魔法師啊?就算有拔山倒海的大炮、神奇莫測的超能力或能夠燒盡大地的核武都一樣,無論什麽人拿什麽武器,都敵不過我們『海因之手』的。」


    喀啵、喀啵地響的馬蹄聲彈起興奮的節奏。


    摩芙並沒附和那股節奏,應該說,她辦不到。


    「現在的日本才沒有那種東西呢。」


    姑且否定之後,她小聲地說:


    「那是樺樺啦。」


    「樺樺……?」


    阿爾貝多回想了幾步時間,接著觸電似的大聲說:


    「喔喔,我記得,『直會樺苗』是吧!他現在,應該是個有模有樣的小武士了吧。」


    「嗯。他很帥喔,一直都是。」


    摩芙的話裏,稍微多了點喜悅。


    而盡管發現了敵人,阿爾貝多也藏不住懷舊之喜。


    「是嗎是嗎,那真是太好啦。」


    「可是……」


    拖鞋聲斷了。阿爾貝多轉頭查看。


    「到頭來,他還是被『半開之眼』勾引走了。」


    黑暗中,摩芙佇立在大幅搖晃的地板上,擠出苦澀的呻吟。


    「他現在的處境,比以前那些都更危險。」


    該來的總歸是來了的不安,一圈圏地渦漩起來。


    (既然「那個」開始行動……我也隻好這麽做了。)


    渦漩的不安反而化作少女的力量,深深地旋繞。


    (就算我做的事,會讓樺樺變得很危險。)


    摩芙攤開掌心,握住體內產生的力量。


    (但如果路隻存在於「那裏」。)


    彷佛要擠出更多渦漩的力量。


    (我也隻能這麽做了。)


    阿爾貝多的語氣,沒有因此改變。


    「別擔心、別擔心。」


    甚至高興了起來。


    「他再怎樣都是『半開之眼』選定的人,就算麵臨非比尋常的危機也一定能安然度過吧。」


    「嗯。」


    摩芙帶著微微的笑容,對那聽似鼓勵的話點點頭;可是──i


    「而且盡管他是樺樺,隻要代表唯一能與我們匹敵的『星之走狗』來挑戰我們,我們當然要盡上禮數招待他啊。」


    他話裏其實藏著為了完成無法避免的結局所需的無情,使摩芙的心為之凍結。


    「無論是誰,都要帶他一起踏上毀滅之道喔。」


    「……」


    沉默之中,摩芙再次點點頭、再次跨開腳步。


    「……嗯。」


    結束對話的馬和人麵前,出現一道橫幅頗寬的上行階梯。


    兩樣東西,從上層的開口迭送而來。


    一樣,是造成這搖晃的海浪低吼。


    一樣,是從天傾注的鮮亮紅光。


    波動與擴散,正等待著他們。


    阿爾貝多靈巧且輕快地登上階梯,摩芙也注意著腳邊跟上去。


    開口後的,是個相當寬廣,由木板鋪成的平坦空間──甲板。


    如此驚人之物,就在狂亂的漆黑波濤間沉鈍地大幅搖擺身軀。


    這是一艘,漂流在無數渦漩紅星底下的,巨大木船。


    但隻有至少堪稱是船的粗略形狀,沒有向外突出的槳或帆桅。


    儼然是將一切可供對抗怒海、應變的器物,全拋棄了的模樣。


    無論是由於造船者的無知或原本就不想做,都是種──愚蠢。


    它的名稱,正是「愚人船」。


    被紅光映出黑影的一馬一人齊身並立,無視於洶湧波濤的搖晃,靜靜地步向船尾。


    甲板上,到處是一堆


    堆不知是自然或人為形成的,眼睛大小的黃金顆粒。在紅光映照下,它們璀璨地炫耀自己的美,卻又彷佛極為危險。


    阿爾貝多轉動長頸,不存虛榮地對摩芙誇讚這船上的飾物。


    「可能是因為他們開始行動的關係吧,『古星』和『新金』都豔麗得多了呢。」


    「哼~」


    摩芙看不出差異,不感興趣地應聲。


    在此對話中抵達的船尾,陳設也同樣地荒誕。


    隻是在雜亂支架鋪上豪奢厚毯,有如小劇場的舞台。


    在有摩芙眼睛那麽高的舞台上,布幕左右拉起;有個東西背對著以銀線繡上「半閉之眼」的黑幕,悄然坐落在中央。


    那是鎮坐在極盡刻意地到處鑲上寶石、以天鵝絨及黃金打造的座椅上的──骸骨。


    滿身壯觀羽飾、誇張的服裝及其自身,都是由剔透的水晶所組成。


    水晶骷髏一手托腮、仰頭向上,也許是因為他正如阿爾貝多所言,觀看著那些赤紅的星星沒有血肉的臉上自然沒有表情,隻能從空洞的眼窩裏,看見晃蕩的紅光。


    其名為「朋友海因」。


    摩芙和阿爾貝多一同來到舞台前,稍稍敬禮。


    「海因大人。」


    水晶骷髏喀啦一聲,回應這呼喚。


    那水晶服裝及羽飾,也隨其動作沙啦作響。


    挪至稍微低頭、依然拄著臉的,俯視謁見者的姿態。


    「大人有言──為達毀滅,必須毀滅──」


    兀立在摩芙身旁的阿爾貝多,為無聲的主人代言。


    摩芙抬起頭,神情哀傷地開始報告。


    阿爾貝多繼續在她身旁為主人傳話。


    海因仍舊拄著臉,俯視那一人一馬。


    在赤紅星辰下,漂流於漆黑之海的船上,將世界導向毀滅的謀略,正編織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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